致 愛我的 與 恨我的 你們都 使我強壯起來
秋水 二零一二年九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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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在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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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死神的呼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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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哭著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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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笑著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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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
生有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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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
死有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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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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極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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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 在 前 面 「Present」--某天有孩子來問我這個字的意 思 , 於是跟他翻查字典,發現它有幾個不同的意思: 1) 現在 2) 出席 3) 禮物 我發現這個熟字實在有趣,心想不如就用這個字為 名,寫一個關於「 Present」的故事。跟著,我就構思 了一個關於死亡的故事。 我曾經很恐懼死亡。因為死亡可以突如其來,身邊 不少認識的人都是意外地突然去世的。他們沒有機會作 出任何回應,生命就瞬間結束了。 由於對死亡的無知,我對此產生恐懼,覺得牠是一 頭來無蹤、去無影的怪物,隨時撲出來襲擊你,奪走你 的一切,包括最寶貴的生命。 我嘗試透過寫作,思考關於死亡這回事。
去年 夏 天 , 我 把 這 故 事 的 構 思 告 訴 我 的 一 位 好 朋 友。她的鼓勵該我很暢順地寫到故事的最後階段,然後 停了下來,構思故事的結局。 我把故事放下來,安靜地聆聽我的心,把對死亡的 恐懼轉化到生命的綻放。 這段日子,我透過不同的方法,重新組織心靈的碎 片,重整了折騰了一年的自己,看到一幅關於生命的美 麗圖畫,並開始著手寫作故事的結局,繼而開始校對工 作,同時開始了續篇《 The Live House》的創作。 對文字的敏感,是我的天賦;善用這個能力,是對 上天賜予這份恩賜的最好回答。如果這世上真的有神, 但願我成為神的僕人,就像德蘭修女一樣,樂意成為上 帝的一枝鉛筆。
秋水 2012 年 8 月 13 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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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 神 的 呼 召
某年,夏。
琉助駕著他最愛的「烈火戰車」,在高速公路上飛 馳。
艷紅亮麗的塑膠包圍整輛自行車,貼 滿奪目 的火焰 圖案, 伴著節拍 強勁 的音樂,乘風而來。座上的琉助 完 全沉醉於速度 ,摩托般的雙腿不斷加速,遇車過車,好 不威風。
這是他最快活、最自由的時候,萬萬料不到死神將 要降臨在他面前。
正當他衝下斜道,一個男人突然出現在 馬路中央。琉助本能地扭動車把閃避,越過 行車線,一輛重型貨車迎面而來。貨車收掣 不及,直撞琉助,琉助便連人帶車被捲入車 底!
目睹意外發生的人不禁心裡一寒--琉 助大概成了車下亡魂,凶多吉少了。 - 9 -
琉助眼前一黑,沒搞清楚出了甚麼岔。整個人彷彿 失去了重量,浮於半空,腦海空白一片。 「這就是死亡的感覺嗎?」他想:「死,原來可以 如此簡單。」 他忽然看到一個人,或說,在腦海中出現一個人的 影像。那正是在路上突然出現的神秘男人。直覺告訴琉 助,他不是人。 「你是死神?」琉助問。 那男人沒有回答,只是搖搖頭,然後向他招招手, 示意跟他走。 琉助沒有考慮,便跟著他。身體漸漸變得實在,漸 漸感到雙腿落在地上,如常地往前跑。 在一個陌生的空間裡,他跟那男人不知走了多久。 那男人突然住了步,轉身對琉助說:「你是我要找 的人。」 琉助疑惑著:「我死了嗎?」
「還沒有。」那男人說:「還差一秒。」 「一秒?這是甚麼意思?」 「因為我還不想你死。」那男人說:「我是導靈使 者,人們所謂的『死神』。」 「既然見到死神,我的死期也不遠吧。」琉助哼道 。 「你似乎並不害怕死亡。」導靈使者說。 「活著也不是為了死亡嗎?」琉助滿不在乎地說: 「人一出生就註定要死。既然要死,我也不會對生存抱 有任何奢望。」 「你真的這樣認為嗎?」導靈使者問。 琉助沒有回答。 「這樣吧…… 」導靈使者輕輕一笑,張開右手,跟 琉助說:「這就是你生命的最後一秒。如果你真的想死 , 你便親自把這一秒拿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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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是無形的。 但在導靈使者的手裡, 這最後的一秒是 一顆包裝精美的果汁糖;
把它 放進口裡, 只要 只要把它 把它放進口裡, 讓它融化, 隨之 消失。 這一秒便會 這一秒便會隨之 隨之消失。
琉助 想 也 不 想 , 拿 了 這 屬 於 自 己 最 後 一 秒 的 果 汁 糖,二話不說便打算拆開包裝。 「慢著!」導靈使者勸道:「你真的如此渴求死亡 嗎?」 琉助苦笑一聲,說:「人生本來是一場悲劇。能夠 這樣沒有痛苦地離開,我再沒有其他要求了。」 「我想,你至少先到一個地方去,才作決定吧。」 導靈使者道。 「哪裡?地獄嗎?」琉助說:「像我這樣的人,死 了一定進不了天堂。我早已做好心準備,死了便去地獄 ; 或許,這樣比活著更好。」 「年輕人,你實在太天真了。地獄並不是一個普通 的地方,沒有人願意到那裡去。地獄的苦,沒有一個人 能夠承受。」 「比活著更難受嗎?」琉助嗤之以鼻,說:「人情 冷暖 、 世 態 炎 涼 、 欺 善 怕 惡 、 爾 虞 我 詐 …… 地獄 也 有 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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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來,你活得很痛苦。死,對你來說,或是一種 解脫……」導靈使者說著,指示一個方向。一道隱約可 見的光束從他指尖發出,伸延到不可知的遠處。他說: 「這 光 會 為 你 引 路 , 回 來 後 你 再 決 定 是 否 留 住 這 一 秒 吧。」 導靈使者轉眼便消失了,琉助頭也不回,邊走邊喊 : 「我去了地獄,以後也不會再回來了!」 那一顆果汁糖仍然在他手裡,還沒有被放進嘴巴。 地獄是一個虛無的地方,沒有所謂的閻王、陰差, 也沒有山刀油鍋,可是那陣孤淒無助的空虛感覺,正迫 心房,使人窒息,讓人不想多留一會兒。 「這就是地獄嗎?」琉助心想,察看四周,空無一 物。 「哪有甚麼可怕呢?這裡根本甚麼也沒有,我可以 安安靜靜地永遠活下去 …… 」 他一直走,一直走,直到見到一個人,才住了步。
那是一個女人,正在漫無目的地流連。她獨自徘徊 , 口裡唸著:「琉助,你好嗎?你生活不錯嗎?」 「媽媽?媽媽 ……媽媽!」 「你現在讀甚麼年級?成績如何?最好的科目是甚 麼?你還是那麼好動嗎?」 琉助 看 著 去 世 多 年 的 媽 媽 , 他 的 媽 媽 卻 察 覺 不 到 他。 「媽媽,媽媽,我就在這裡!」 無論琉助如何呼喊,他倆猶如相隔千里,他的媽媽 仍是充耳不聞。 「媽媽,我就在這裡 ……從今以後,沒有人再可以 分開我們…… 」 琉助撲過去,好想緊緊地抱著母親,卻穿過她的身 體,伏倒在地上。他回望過去,看著無助的母親,更是 難過。 這時,何來一陣梵音,如溫柔的春風,吹乾琉助的 眼淚。 - 15 -
他聽不懂梵音,卻意會到它正在催促他離開。這不 是活人久留的地方,琉助再不捨,也得告別。他原來就 想留下來,可是他知道當前更重要的,是讓母親得到解 脫。
隨著梵音,他回路走,導靈使者就在前方。
「這就是地獄。」導靈使者說:「在這個絕望的空 間裡,亡靈無法自救,也不想得到救贖。」
「咫尺天涯」 琉助深深地感受到何謂 琉助深深地感受到何謂「咫尺天涯」
對方 明明就在眼前, -- --對方 對方明明就在眼前, 偏偏不能相見。
地獄就是如此這般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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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地 獄 裡 , 琉 助 的 母 親 一 直 忍 受 著 骨 肉 分 離 的 痛 苦,無時無刻也記掛著自己尚在人間的孩子。這種精神 折磨,比肉體的痛楚更殘忍。 「媽媽生前沒有做過甚麼壞事,為甚麼她仍要承受 這種無情的對待?」 「這是她的選擇。」導靈使者說:「正如你,本來 可以好好地活著,為甚麼偏偏要選擇下地獄?」 「我……」琉助感到語塞,企圖申辯:「如果媽媽 還在生,我一直會好好地活下去。」 「人死不能復生。你這樣下去,也於事無補。」導 靈使者說:「因為你,你的媽媽才不能安息。你應該為 她做些事,讓她得到解脫。」 「這就是你要我來這裡的原因嗎?」琉助問。 導靈使者輕嘆一聲,反問:「琉助,你還想死嗎? 」 「我要先救我的母親。」他說:「我不能讓媽媽永 遠在地獄裡為我受苦。」
「好。只要你願意成為導靈使者,你的媽媽便可以 得救。」 「為甚麼?」琉助疑惑不已。 「只有明白生命的人,才懂得拯救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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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 著 回 來
琉助,乳臭未乾,當下不過十五歲。
他父母早逝,自小在孤兒院長大,愛搗蛋,幾乎沒 有人喜歡他。他卻喜歡這樣--愈是被孤立,愈是被遺 忘,愈是輕鬆自在。
他年紀輕輕,早就認命,對生存不抱任何希望,本 著「有一天就活一天」的心態過日子,且看老天爺還會 耍甚麼技倆來折磨他。
若不是重遇地獄中的亡母,他根 本 他根本 不會答應導靈使者。其實,他不明白 自己成為導靈使者,與救贖母親有甚 麼關係。但他相信這個帶著他的導靈 ―― 反正,他也 使者應該不會騙他的 使者應該不會騙他的―― ――反正,他也 沒甚麼可以被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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琉助此刻最擔心的,反而是沒有珍惜死的機會,怕 自己會因此後悔。 「請問 ……我應該怎樣稱呼你 ?」琉助問導靈使者 。 「你跟我學習,就是我的學生,當然稱呼我為老師 吧。」 「是……老師。」 「琉助,你要記住,這就是我們身處的空間,並不 受時間所約束。」老師說:「我們是停留在死前第一與 第二秒的縫隙中,這就是導靈使者的空間。」 「只有把那糖果吃下,我才可以離開這個空間。」 「對。」老師說:「你還有死的念頭嗎?」 琉助沒有回答。從他眼裡,老師看到他的答案:「我 恨不得馬上就死,要不是我知道媽媽在地獄裡 ……」 「糖果是你的,任由你處置。」老師淡淡然道。
「現在,我只想知道救我母親的方法。」琉助渴望 老師馬上回答他,同時他明白,老師也絕不會告訴他。 老師帶著琉助,到了人間的一所醫院去。 醫院--生與死相交之時,快樂與悲傷交纏之地, 地獄與天堂之門。 琉助知道,將有人要死了,他們要去接走他的靈魂 。 靈魂離開了身體,人就失去了意識,肉體便失去了 生命,停止所有運作,停留在那一刻。時間漸漸逝去, 肉身也漸漸褪去,殘留一堆枯骨,也隨著年月化為石頭 , 回歸自然。 醫院高層的私家病房中,一位已屆九旬的老人家躺 在床上,眼已閉,氣如絲,兒女子孫都默默地守在床邊 , 陪伴著他走到人生的最後階段。老人家漸漸沉睡,連胸 口微弱的起伏都靜止了。 他的時間就在那一刻停止。不早也不遲。正好是老 師與琉助來到他跟前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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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家的靈魂飄離自己的軀殼,落在老師之前。他 變得很輕很輕,外貌仍是骨瘦枯乾,但動作十分靈活。 老師告訴他:「我們是時候起程了。」 老人家回望自己的家人,捨不得,跟他們一樣十分 難過。他的家人沒有一個不放聲大哭。縱然老人家壽終 正寢,早知道「生老病死」這個道理,可是到了永別這 一刻,誰也不容易接受。 其中一位年輕人,握著老人家餘溫的手,嗚咽地道 : 「爺爺,你放心走吧。可惜我的孩子來不及出生,不能 見曾祖父一面。」他撫著爺爺眼角的一道疤痕,續道: 「我小時候頑皮,害爺爺受傷。你不但沒有責備我,還 用心地教導我。我會告訴我的孩子,他的曾祖父是位慈 祥的長者,你如何愛護我,我就如何愛護他。」 孫兒的剖白,無不令在場的人心酸。琉助看在眼裡 , 慨嘆這樣關係親密的家人還是逃不過死別的命運。 「我可以多留一刻嗎?」老人家強忍淚水,問。 「不可以。」老師說:「你不再屬於這個地方。你 要立即走。」
「可以通融一下嗎?」老人家悲痛地問。 「不可以。」老師鐵面無私,答道:「你別再奢望 甚麼,走吧。」 老人 家 不 情 願 地 被 導 靈 使 者 帶 走 了 。 琉 助 一 直 在 旁,默不作聲,緊貼老師背後走。他們仨一直往前走, 走出了病房,走出了醫院,走出了活人的世界,來到一 個陌生的空間。 老人家知道導靈使者不好惹,便低問琉助:「這是 甚麼地方?你要把我帶到哪兒去?」 琉助認出這個地方--虛無至極,了無生氣的鬼地 方。 「這裡是地獄。」 老人家瞪了瞪眼,驚惶叫道:「這 ……這是甚麼一 回事?我要下地獄嗎?我要下地獄嗎?」 他驚慌得近乎失控,捉住琉助猛力搖晃。琉助頓時 手足無惜,手足無措,放聲喊叫,老師轉身一揚手,就 分開了他們,繼而護著琉助,直斥那老人家:「這是你 的選擇。」 - 25 -
老師把老人家遺棄在地獄裡,帶著琉助離開。 「那老人家力氣真大!」琉助慌忙道。 「沒有亡靈可以敵得過導靈使者。」老師說:「只 要知道他們應該往那裡去,我們就可以順利引領他們。」
「原來如此。」琉助疑惑地問:「他生前做了很多 壞事嗎?為甚麼死後要下地獄?」
「他沒有。相反,他很愛他的家人,十分善良。」 老師答道:「地獄不是為惡人所設的世界,而是不明白 生命的人所墮落的地方。」
琉助不明白。
他不時回望那老人家。老人家呼天搶地,高聲嚎哭 , 有訴不盡的委屈。
「我可以不去天堂,
為甚麼要下地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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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家一邊喊叫,一邊跪地,向著虛無的空間,萬 無目的地跪地拜天 ……琉助愈看愈不忍心,懶理前面的 老師,折返到地獄去。 「你別再這樣吧!這樣只會令你更痛苦!」琉助走 上去勸道。 「年輕人啊!死神大人啊!我不甘心,我不甘心!」 老人家哭鬧道。 「人總有一死,你年紀這麼大,活了那麼久,兒孫 滿堂,還有甚麼不甘心呢?」 「我最不甘心的,是不能看到我的曾孫兒出生。」 老人家說:「死神大人,你知道嗎?這曾孫兒的父親, 是我其中一位孫兒。他自少就跟我一起生活,是芸芸孫 兒中我最疼愛的一個。我原想曾孫兒出生後,可以跟他 們一起生活 ……我年紀大了,身體差了,知道日子不多 了,但是…… 但是,至少讓我跟他們拍一張照片 ……又 或者見一面,我此生無憾了。」 「就見一面嗎?」
「就見一面。」 「只見一面 ?」 「只見一面!」 琉助猶豫著,老人家萬分期待。這時,琉助的母親 無意識地走近,穿越老人家,也穿越了琉助,口裡喃喃 唸著孩子的名字,失神地遠了,遠了 …… 「死神大人?死神大人?」 原來萬念俱灰的老人家趕緊催促沉默的琉助,企圖 迫使他一口答應。琉助回過神來,好奇地問:「你 …… 看不見她嗎?」 「誰?」老人家沒有看到琉助的母親,疑惑地答道 。 「一個在地獄記掛著自己孩子的母親。」琉助無奈 地說:「你應該明白她的心情。」 「我當然明白!」老人家焦急地道:「我不可能在 這裡!我不可能在這裡!我的家人還在人間,我應該在 那裡!我應該在那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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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 ……總有一死的。世上愛家人的,不只你一個 。」 琉助說:「那位母親在這裡思念著自己的孩子,已經很 久很久了。他的痛苦不比你少。」
「年輕人,痛苦不能如此衡量的!我的痛苦,你根 本不會知道。」
琉助苦笑,點頭說:「是的 ……你的痛苦,我無法 知道。」說畢,他轉身就走。
他就像他的老師一樣,把老人家撇下在地獄裡,頭 也不回地離開。
老人家在後面追著他,呼叫道:「死神大人,死神 大人啊!我錯了!我錯了!我不應該惹怒你!請你帶我 離開這裡,我一生行善,不應該在這裡的!」他拚命地 追趕。可是無論腳步如何加快,也一直墮後,無法追上 琉助。
琉助心裡很難過。他想救自己的母親, 苦無對策;想救這位老人家,卻愛莫能助。 的 老師在前頭等待,牢牢地盯著他。他 老師在前頭等待,牢牢地盯著他。他的 眼神如斯溫柔, 像清徹平靜的湖水。
琉助以為會被他責怪,可是老師沒有, 反而輕拍他的肩,安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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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師,對不起。」琉助懊悔地道。 「你為甚麼要道歉?」 「我不應該回去。我令那老人家更加執迷不悟。」 「這不是你的錯。」老師說:「他本來就是這樣, 不是你所造成的。」 「他跟我媽媽一樣,永遠被困在地獄裡嗎?」 「我不知道。但我跟你一樣,希望他終有一天可以 覺悟。」 老人家看著琉助愈走愈遠,逐漸消失。他失望地倒 下來,伏在虛無的空間中痛哭,責怪自己的無能。 「我不應該惹怒他 ……我不應該 ……他是我唯一的 希望……」 眼淚落下來,瞬間蒸發,化為烏有,就像他的生命 一樣。 這就是地獄。
老人家以為自己哭得太累,就能躺下來,失去知覺 , 暫借片刻的安寧。可是,無論他如何歇斯底理,也沒有 毫無倦意,苦痛反而愈來愈深,比他在生時患病的痛苦 更加劇烈。 在地獄裡品嚐死亡的滋味,正如冰天雪地裡裸著身 體餓著肚子瘋狂抓吃源源不絕的冰淇淋,整個人都被冰 封,心也凝固了,知覺卻仍然敏銳。 「琉助 ……琉助…… 」琉助的母親徐徐而來,掠過 老人家的身邊,察覺到他的存在。她蹲下來,靜觀抱頭 痛哭的老人家。老人家抬起頭,凝視著她。她問:「你 見過琉助嗎?」 老人家難得遇上同伴,收起哭聲,擦擦眼淚,說: 「我不認識他。」 「你不認識嗎?真可惜。」她站起來,又喃喃道: 「琉助,你認識的朋友是怎樣的?他們都很照顧你嗎? 」 「你那個孩子還活著嗎?」老人家問。 「當然。他一定健康地活著。」 「你怎麼知道?你根本無法再見他。」 - 33 -
「我知道 ……因為我相信 …… 」她頓了頓,說:「我 在保佑他。」 「你不是神!說甚麼保佑?這裡是地獄!地獄裡沒 有神靈,只有死神!」老人家憤怒地咆哮:「我就是被 死神扔進來的!」 「你是自願來的,不是嗎?」琉助的母親疑惑地問 : 「你不是跟我一樣,要在這裡保佑自己的孩子嗎?」 她抬起頭,就在那一瞬間,漫天滿地都染成了烏黑 。 黑漆漆的夜空中,閃著繁星,猶如一顆顆璀璨的火鑽, 仿如垂手可得。 「好 …… 好美啊!」老人家被攝住了眼睛,嘆道: 「你……你是 ……你是菩薩?」 「這恒河沙數,你可以數算嗎?」琉助的母親問。 「天上的星星那麼多,怎可能數算清楚呢?」 繁星一閃一逝,逐漸消失,最後剩下一顆,黯淡地 點綴著整個宇宙。
「你心裡所記掛的,就如漫天星火;我心裡的,就 是一個。」琉助的母親說著,伸手輕抱這顆柔弱的小星 星,就如擁抱自己的孩子,笑道:「這就是我的牽掛, 也是我的地獄。」 「菩薩,你就為了它而留下嗎?」 「你可以留下來,守望著他。他哭泣,你就會被洪 水所淹;他生氣,你就會被烈火所燒;他受傷害,你就 會受千刀萬刃 ……」 「那麼,他快樂、幸福的時候呢?」 「你能感受他冰冷的銀光,忍受無盡的孤寂,因為 他不會知道,你正在孤獨地守護著他。」 琉助的母親把小星星放回上去,當初的繁星就重現 於夜空。她問老人家:「你願意為他們留下來嗎?」 老人家環視四周,星宿觸手可及,卻冰冷如霜,彌 漫著淒清的心寒,沒有開始,沒有盡頭。他喃喃自語: 「子子孫孫,千秋萬世,如恒河沙數,似乎在掌握之內 , 卻是咫尺天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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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知道眼前那無垠的星夜,就是他心裡的牽掛,也 是他為自己而設的地獄。
笑 著 離 開 琉助忐忑不安,還是記掛著地獄裡那位老人家。 他跟著老師來到另一所醫院。正是午夜時份。 這是一個晴朗無月的晚上,星光閃爍,安靜地向大 地微笑。 「你還在擔心老人家嗎?」老師問。 「嗯。」琉助點點頭,說:「我們真的沒有辦法幫 助他嗎?」 「我們都盡了力。」老師說:「琉助,你要明白, 我們只是導靈使者,不是神。」 「世上真的有神嗎?」 「沒有。」老師答道:「這都是人類一廂情願的自 我安慰而已。」 「老師,你經常遇見死亡,會有厭倦的時候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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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師沒有回答,領著琉助來到育嬰室。一位護士推 著新生嬰來到,新任父親與幾個穿著素衣的家人都跟在 後面,悲喜交集。琉助認出那位父親,正是守在老人家 床邊哭訴的孫兒。 他的 孩 子 在 爺 爺 去 世 後 出 生 , 大 概 是 一 天 之 後 的 事。 「老爺爺還是沒法看著自己的曾孫兒出生。」琉助 落漠地道。他凝視著初生男嬰,嫰白紅潤,胖乎乎的, 討人喜愛;眼角有一道如疤痕的胎記,清晰可見。 「這……老師!這個孩子 ……這個孩子 ……」 「老爺爺應該擺脫了地獄的枷鎖了。」老師笑道: 「他本來就應該輪迴,成為自己的曾孫兒。」 「因此你堅持立即帶他離開?」琉助晃然大悟,說: 「你知道老爺爺執意要留下,於是要往地獄;如果他能 覺悟,便可以輪迴轉世!」 「眾生難以擺脫輪迴。老爺爺一生行善,以為積德 可以得到回報。正因為他執著自己應有的回報,才會進 入地獄 ……」 - 39 -
「你早就知道會有這樣的結果?」 老師搖搖頭,說:「誰也不知道,連他自己也不知 道。」他嘆道:「老爺爺的經歷是他的福氣,也是他苦 心經營的;不過,他還是要在這輪迴之中,不斷隨波逐 流。」 「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琉助說:「能夠轉生為 人,總比在地獄裡受苦好。」他不禁想起自己的母親。 「六道輪迴,沒有誰比誰好,都是一個經歷而已。」 老師說:「當我們明白生命的意義,就可以脫離輪迴, 進入真正的永恒國度。」 「永恒國度?成為神嗎?」琉助問。 「世人所認為的神,根本不存在。但六道之中,有 一個叫『天道』的,住著天人;他們跟所謂的『神』有 點近似,卻有壽終正寢的時候。生有時,死有時,輪迴 中的生命都是這樣子。」老師解釋道:「所謂永恒國度 , 人類叫它做天堂,又或西方極樂,那是一個不容易到達 的境界。」 「你去過嗎?」
「沒有。我還未有這個能耐。」老師笑說:「琉助 , 我跟你一樣,都是導靈使者,暫活在生命的縫隙中,引 導亡靈。」
他倆離開育嬰室,來到產房。這是迎接新生的地方 , 導靈使者不應該在這裡出現。
偏偏,老師進入了產房,步近一個正在生產的孕婦 床邊。孕婦努力地生產,醫生接住了嬰孩,那嬰孩卻哭 不出聲。那應該是一團紅粉粉的東西,卻是紫黑色的, 沒有氣息。
無論醫生如何搶救,那孩子還是活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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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父母抱著冰冷的孩子, 原來熾熱的心都被冷卻下來。 除了哭泣, 他們不懂還可以做甚麼。
小小的亡靈還沒有睜開眼,沒有見過父母一面,便 安祥地躺在老師的懷裡。 琉助呆立一旁,咬緊牙關,淚水如泉洶湧。他忍受 不住,衝出產房,跑出醫院,在花園裡,星空下放聲痛 哭。 「這……這實在太殘忍了!」琉助悲憤莫名。他不 知道為甚麼這孩子一出生,就要離開這個世界。 老師抱著這個嬰孩,跟了上來。他沒有打擾激動的 琉助,坐在旁邊的長椅上,溫柔地哄著懷中的寶貝。寶 貝似乎正在酣睡,根本不知道這是甚麼一回事。 「老師 ……這就是生命的意義嗎?」琉助稍為平靜 下來,轉身問。 「你認為這是一件很無聊的事情嗎?」 「一出生就死掉,還有事情比它更無謂嗎?」琉助 不期望撫著口袋裡的糖果,說:「既然有緣成為一家人 , 為甚麼要分開他們?為甚麼?為甚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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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師知道琉助觸景傷情。他被勾起自己的身世,自 小無法與父母在一起,嘗不到半點天倫之樂,這是他對 生存失去興趣的原因。 他的快樂在哪裡?是誰把他的快樂拿走了? 他自問,他沒有做過傷天害理的事。 對琉助來說,活著是一種痛苦,是一種懲罰。 他摸著口袋裡的糖果,回想自己曾經以為死亡是一 種解脫。但當他到過地獄,見過亡母,他知道那不是一 個出口,反而是一個沒有盡頭的末路。 「老師,我 ……我應該往哪裡去?」琉助問:「我 不想生,也不想死,但離不開輪迴。」 老師沒有回答他。他專注著懷中的孩子,眼神猶如 看著自己的親生骨肉,半秒也捨不得離開他。 琉助覺得很奇怪。他心想:「難道老師也有悲痛的 過去嗎?」他很想知道,卻不敢問。他知道老師不會責 怪他,就算他開口問了,而老師又不想回答。他明白這 樣做,是在挖老師心底裡的傷口。
有些經歷,有些傷痛, 是無法痊癒, 只有裝作不理會它, 習慣了那種痛, 不惡化,不觸及, 就可以當成不是甚麼的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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琉助是這樣認為。 流星如雨劃過天籟無聲,光茫舖成一道小徑,從天 空落到老師跟前。懷中的嬰孩也蘇醒過來,伸了個懶腰 , 仰望著抱著他的導靈使者。老師知道時候到了,便鬆開 兩手。 嬰孩如失去重量,漸漸浮起,背上長出了一隻雪白 的翅膀,像個天使,展著雙翅,往小徑飛去。他在半空 中回望老師,露出甜美的淺笑,是道謝,也是告別,然 後與小徑一起消失於星空之中。 琉助知道,他到了那個叫「永恒國度」的地方。 「生命是自然發生的。只有一丁點的執著,就無法 通往永恒國度。」老師仰望星夜,說:「琉助,老爺爺 下了地獄,也不是轉眼又回到人間嗎?這孩子也是一樣 --他到了人間,再通往永恒。只要明白這點,你再也 不會感到悲傷。」 琉助抬頭望去,漫天星火,都在跟他微笑。 他的心很暖,彷彿看見了幸福。
生 有 時 琉助跟著老師,學習成為導靈使者,來來回回,生 生死死,偶爾也會到地獄去,探望未能相見的母親。 這是他現在的生活。 這不是他想要的,卻沒有辦法擺脫。琉助不時會拿 出他的果汁糖,凝視著,凝視著,然後又收回口袋裡, 始終沒有勇氣把它拆出來,吃進口裡。 他沒有當初的瀟灑了。糖果在前,他就特別想念自 己的母親。 老師帶著琉助,告訴許許多多關於生死的事;生與 死,早就變得習已為常。 看著冷靜、近乎冷漠的老師,琉助懷疑他早就麻木 。 可是,老師的溫柔,琉助是感覺到的。老師耐心的教導 , 琉助體會到久違了的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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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人世間,琉助唯一而曾 經感到愛,是來自 他的母親。
如 只有媽媽,無論琉助如何任性,如何頑皮, 只有媽媽,無論琉助如何任性,如何頑皮,如 何不可理喻,都會守在他身邊,不離不棄。
可是,母愛敵不過死亡。 琉助的媽媽是個寡婦,獨力照顧琉助。為了糊口而 捱壞了身體,終於一病不起。 那時候,琉助不過五歲。 他沒有見過父親。在他還沒有出生的時候,爸爸就 去世了。有關爸爸的事,都是媽媽告訴琉助的。 當想起媽媽時,琉助也會想起爸爸。 「琉助?琉助?」 老師輕拍他的肩,叫道。 琉助定個神來,回望老師。老師說:「別再胡思亂 想了。我們有事要辦。」 他應了一聲,不情願地跟在後面。 每一次,他都不情願。他不想帶著任何人離開,不 想看見眼淚,不想聽到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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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靈使者應懷著憐憫的心,卻不能感情用事。」 老師訓示道。 「老師,我不明白 …… 也許,我不習慣。」琉助說 : 「我很累。」 「因為你還沒有知道生命是甚麼。」老師微笑道: 「你不想讓你母親得到解脫嗎?」 「想,當然想。可是 ……我怕我做不到。」 「一定可以。」老師說:「我對你有信心。」 「為甚麼?」他問:「為甚麼老師總能帶著微笑? 」 「因為我不會胡思亂想。終有一天,你也能帶著微 笑,面對死亡。」 他們說著,來到交通燈前。夜深時份,一個路人不 理燈號,橫過馬路,迎面而來的一輛汽車收掣不及,電 光火石之間扭出原來的軌道,衝上寂靜的行人路,撞到 電燈柱而停下。 冒失的路人跌坐在馬路上,驚魂未定。
老師徐徐走近汽車,車門已甩開了,司機在血泊中 沒有反應。正要接走司機的靈魂,他忽然仰望上空,然 後跟身後的琉助說:「這裡交給你。你們在這裡等我。」 他縱身躍起,往馬路對岸的一幢大廈飛去! 琉助不知底裡,應了老師,接了司機的靈魂。司機 問琉助:「你 ……你是誰?怎麼我 ……?」 「你將要去一個地方。」琉助固作鎮定道。 「哪裡?我為甚麼要跟你走?」 「你要去…… 那是……因為 ……… 」 換了是老師,他必然是言簡意賅,氣定神閒地向剛 離世的靈魂解釋。偏偏琉助吞吞吐吐,跟隨老師多時, 卻沒有學會導靈使者必說的那幾句話,都怪他一直心在 不焉,從沒有用心學習。 亡魂見琉助支吾以對,乘機迅速折返身體裡去-- 不想死,誰都在死那一刻所生的念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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琉助眼巴巴看著司機回復氣息,痛 苦地呻吟。司機根本不能說話,甚 至一個字也咬不清楚。
除了無比的痛苦,他腦海裡都是一 片空白,寧願就此死去罷了。
老師沒有回來,琉助愈等愈慌,便往老師跳去的方 向追上去。 他躍到一個窗戶,老師抱著一個紅衣女人,似乎在 安慰他。 那女人在地上失神地哭叫:「為甚麼?為甚麼要救 我?」 老師看到琉助,便問:「那司機在哪裡?」 「他……對不起,老師。」琉助歉意地道。 老師望向女人,說:「還未到那個時候,你不能離 開。」 女人定個神來,抬頭看著老師,說:「你是神嗎? 求求你打救我。」 「能救你的,只有你自己。」老師說:「不論誰放 棄你,你也不能放棄自己。到了那個時候,你想多留半 刻也不可能。當你還活著,請你好好珍惜。」 說畢,老師準備從窗戶離開。那女人嚷道:「難道 連生死的權利,我也沒法掌握嗎?」 - 53 -
「你說得沒錯。」老師說:「你出生,不由你選擇 ; 你死去,也是一樣。」 「那生存的意義是甚麼?」 「除了生和死,活著的時候,你可以讓生命變得美 滿,也可變得頽廢。這就是你能掌握的權利、生存的意 義。」 老師再也沒有理會那女人,跳出窗戶,瀟灑地落在 街上。警車和救護車都紛紛來了,救出奄奄一息的司機 , 並進行急救。 隨著呼出的最後一口氣,司機的靈魂再次離開了身 體,來到老師的跟前。 「實在 …… 實在太痛苦了 …… 」亡魂舒了一口氣, 後悔剛才偷偷還陽。 琉助充滿歉意,正想賠罪,老師先開口責備:「那 是你咎由自取的。」 「是……是……」亡魂不敢再埋怨,卻暗地裡斜乜 著琉助,心裡很不服氣。
「你的時候到了,硬要留下來,只有痛苦。」老師 道:「走吧,你要起程了。」 在老師的引領下,司機的亡魂到了適當的地方。 琉助默默跟隨,像個不懂事的孩子牢牢地跟在大人 後面,沒有立場,沒有主張,沒法知道自己該走的路。 他寧 願 老 師 責 怪 他 的 不 力 , 也 不 要 當 作 沒 事 情 發 生 一 樣。那是一種冷漠與無情,不是包容或寬恕,對琉助來 說。 他期待老師再跟他說話,但老師一開口,琉助就後 悔了。 「琉助,你是時候開始一個人實習了。」老師道。 「老師 ……老師,我 ……」琉助急著說:「我知道 我一直也沒有用心學習,但請你原諒我,不要放棄我。」 老師顯得有點詫異,微笑道:「你是否誤會了我的 意思?我從來沒有想過要放棄你。況且,我不覺得你沒 有用心學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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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老師。我實在不能欺騙你。其實,一直以來 , 我只是想知道救贖母親的方法,從來沒有真正想過要成 為導靈使者。」 老師凝視著他,沒有作聲,似乎想讓他繼續說下去 。 雖然老師沒有回應,但他溫柔的眼波,令琉助安心地說 下去。 「老師帶著我,做甚麼,說甚麼,我也是心不在焉 。 那位司機先生臨終時受了很大的痛苦,都怪我沒有盡好 本份。每一個離世的人都充滿疑問,我卻不能回答他們 , 失去他們的信任 …… 」 「琉助。」老師按著他的肩,問:「這些與實習有 甚麼關係呢?」 「我根本不是一個稱職的導靈使者。」 「如果你是一個稱職的導靈使者,你根本不用去實 習。」老師淺笑道:「一步到位是不容易的,對於成為 導靈使者,更是不可能。因為這似乎是項很簡單的任務 , 卻包含著我們對生命的態度。」
「我根本就不明白生命 ……由始到終,我也不想生 存下去 ……」
「我根本不是一個稱職的導靈使者。」
「如果你是一個稱職的導靈使者,你根本不用去實 習。」老師淺笑道:「一步到位是不容易的,對於成為 導靈使者,更是不可能。因為這似乎是項很簡單的任務 , 卻包含著我們對生命的態度。」
「我根本就不明白生命 ……由始到終,我也不想生 存下去 ……」
「這是你對生存的看法。」老師說:「誰說這是錯 的呢?」
「老師,難道這是對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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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這個世上根本沒有對與錯呢? 「如果這個世上根本沒有對與錯呢?」
琉助似乎知道老師在說甚麼,卻又不太清楚他在說 甚麼。他開始害怕,這些溫惋說話的背後,都出自「放 棄」的理由。 他企圖力挽狂瀾,老師卻先開口,說:「我對你有 信心,請你也對自己也信心。」 這是老師的離別話。他的聲音還沒有消去,老師已 失去了影縱。 「為甚麼…… 為甚麼你要離開我?」
• 待續 未完 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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