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到過雲層上面嗎?我有,不過如今回想起來已是多年前的事了。那時候我還 小,那時候我對那片藍白,還是有一份解不去的執迷。 這一份執迷可不是我個人有著的心結,而是陸上遍地開花的一份迷戀。沒有人是 不會向上追求的,沒有人是會質疑這一點的。我現在當然能夠解釋原由,但是小 時候問母親,她都不解釋,只喃喃自說道:「到天空去,到天空去,我們就自由 了。」 自由是由雲朵借來的,自由是在藍白裡偷來的。於是母親送我到學校去,就像所 有父母一樣。
在學校裡,老師教我們捕蟲、築巢、氣流和其他奇怪的事情。他說這些是飛行者 傳授我們的珍寶,是必要學習的知識,學好了就能飛。 你問為什麼?我們也不知道。罷了,反正班上的同學也是那樣的學習著,反正為 了考上飛行學院,同學也就是那樣沒怨言的學習著。 況且我學甚麼都很順利、很快上手,日子算是過得廷快樂無憂的。先生讚曰我有 鳥兒的天賦基因,因此比其他動物表現得好。 是嗎? 那我可能比鳥兒更強,
我還會在海裡游泳。
暢泳真的快活舒暢極了!大海沒有邊際,也沒有道路。往上沒有游不到的水域, 往下沒有觸不著的藻礁。如果天空是大家所追求的地方,也必定像海洋一樣吧 ? 嗯 ! 一定是呢 ! 看水裡游浮和空中飄浮的相似就知道了。
可是如魚得水的幸福將要消逝。
課室裡我會疑問,為什麼沒有人提倡到海裡去,沒有人想要學習關於波浪的大小事。 在課室外,我總是掛著一個夢,夢想把浮在水中的生活呈現給大家,讓大家也知道它 的美好,值得我去追尋。 只是飛行學院的入學試進入倒數,校方對我下了禁令,禁止我不仰望而俯視。 「你只有一條出路。」 考入學院,我才能展翅飛翔。 春暉盼待我衝上雲霄的一刻,校方期待升學數字突破的一瞬,連同學也等待我金榜題 名之預言兌現一息。
似乎在稱讚和期許的燈光下,沒有人察覺到我的難過,如玻 璃一樣,擲,碎得一地都是。 大概母親、朋友、老師,或者 我自己,不是覺得捨棄和犧牲是無庸置疑,就是認為這都是 撥亂反正。 我跟自己默唸:「我是不甘走地的,我是想到展翅往藍天去 的,會比其他動物更努力,然後飛到天上去,一定會。」聲 音帶著些微哽咽和顫抖,撐著。
我忘記已過了多久,每一晚困在書本裡,日月輪轉。《通往無束的氣流》、《現 代飛行學》、《百蟲烹調圖鑒》...... 一本本厚重的藍頁,似乎永遠陸續有來。直 到有一晚,月光灑到房間裡,才暖了冷調,截了寒流。 我遇上了流。 他從打開的窗戶中不速而臨,我還以為是圖鑒中的螢火蟲活了過來。 「晚上好,怎麼愁眉不展?」他笑笑道,拉我的手直往深森裡去。 流很與別不同。他能低飛,努力學習的話也能高飛。他也會被老師稱讚的。 但他不愛天空,愛夜。 星宿是他的朋友,流說:「那是我早逝的友人,被捕捉的、被玩弄致死的。」 暗 夜 是 他 的 伙 伴 ,流 說:「 那 是 避 開 鳴 禽 的 罩 幕 ,是 光 明 的 掩 護 ,是 自 由 的 護 航 。」 可我要說自由是往白雲而行,隨天空航行。怎麼會是在林木間,遊蕩徘徊呢? 「因為到千尺以上要千寸之陰。自然界有太多意外,每一夜也應盡力點燃。 鳴禽所看不起的無所是是,於我卻是最屬於的。 不是嗎?沒有氣流塵囂的遨遊真的快活舒暢極了,我今天就得到解放了。」 那我的今天呢?我的每一天呢?
「螢火蟲 不需要太陽,在黑夜裡我們能自己看清雲層下的秘 密 ...... 噓 ﹣﹣你聽。」風開始吹,樹開始唸唱,唱出動 物們在樹葉上留下的心聲。
為甚麼我那麼努力學習,終歸不能展翅? 為甚麼有人一出生就會拍翼? 為甚麼我們務必要學習乘風? 是誰規定我們一定要向藍天翱翔? 為甚麼天空不自由呢?
為甚麼天空不自由——聽到以後,我感到奇怪。我從來沒有質疑:天空不是最自由的 地方。
我決定要到天空一窺。流決定今晚就到天空一窺。 我們爬到最高的樹上,然後流召喚了他的螢火蟲友伴來。我從沒有賞過這麼多星火匯 集身邊縈繞,像閃爍的風一樣。這我方才察覺到,世界有許多我所不知道的美好,尚 數之不盡。 還有一段距離才抵達雲層上面。螢火群飛捲起龍捲,我張翅乘風。加上一些體貼的伙 伴奮力扶持,我倆終於到達了天空。
原以為按奈不住興奮的情緒,卻因為要命的氣流吹得四散。那些 狂風,不只激烈,而且有的迎面潑灑,有的似暗矢難防,四面八 方而來的複雜,我無從應對,只絲毫不敢鬆懈抓著雲朵的手,否 則突然摔下而蟲兒應接不來,不死也得殘廢。 此時黎明已吐出半絲晨光,射到眼前金碧輝 煌的建築上——不,該說整個天空的城鎮上。
這就是管轄整個大陸的中心 區域?就是動物畢生精力追求 之地?城之外觀說服力還夠,但覷 鳥之神相卻使人動搖。「慢著,雲層上 只有禽類?」刻板的服飾、目光、舉動,他們著陸, 排列,然後進入城牆的籠門裡去。
「一於入城去看!」 「不行!距離太遠了,你不能 ......」流的話音未落,我從雲上拍翼一躍出去。這個決 定不是衝動,我只是相信優等生的能力,也相信出事了總有旁人接應。 你能相信嗎?我的確飛了起來,不過轉息失神,又乘不住交纏激恕的風。 失焦是睹見身邊有鳥兒被風流撞倒下墮,而沒有目擊者有上前援助的衝動。瞬間的遲 疑使下個被吹翻然後跌落的是我,被禽鳥觀摩或恥笑的也是我。 流瘋了般向我衝來。唯一的援手趕不上落體速度,也趕不上我落望的心下沉的速度。 今天我會知道此乃處高處之常態,只是泡沫破滅一瞬,好比一針刺到心底裡去,心底 那份天真和衷純裡去。
「天真」,這詞語造得真好!我停不住的往下掉。 我曾經以為風與水一樣溫柔,我曾經以為努力就能夠上上層。結束了嗎?我已經在往 下掉了。 天空究竟在何方?
往下,往下。我掉進海,而水不冷,久違的溫暖我記得。 我 沉 下 去 ,但 海 不 黑 ,海 水 與 淚 水 一 樣 鹹 ,似 乎 她 明 白 。結 果 我 又 再 回 到 她 的 懷 抱 裡 。 有魚兒游過來,莞爾安慰道:「我們也不會在天上飛。」 那一笑,似曾相識。
「我們也不會在天上飛」, 我們不能乘風,不曉氣流,不解上流。 我不會在天上飛, 可驟然在水裡,我想起我會在海裡飛。
不能乘風但會破浪,不解上流但會逆流。 在這個比陸地更低下的地方,我也懂得飛翔,怎麼能夠忘記呢? 在課室外,在水裡,我也有個值得追尋的夢,怎麼能夠忘記呢?
再寫就是歸岸以後的事。 我與各人和母親道別,交代我要到海裡去生活。 太多人說這是一種天賦的浪費,擁有翅膀的我實要感到可惜。何況海中有更多比我更 擅水的魚,放棄陸空優勢和成績似乎愚蠢。 但海裡本就沒競爭,海外本就是耗費。 自然裡生存,人只有今天,我今天就要得到解放。 海洋很深很闊很大,偶爾也很黑,間中有嘯浪。受不著風波,我也或缺氧而亡。只是 我要定義我是誰。我就是要選擇這一片藍色。 放棄不是因為承認了我非飛鳥,而是明瞭了我心歸附。 沒有甚麼自由得過在海裡漫游。喜歡海,就像猴子喜歡樹間馳騁,鹿馬喜歡草原奔跑 一樣本能,如何能抑制?
再說——追求啊!不就是由缺乏而生的麼?為甚麼我們都失自由? 因為掌控它的人從來沒有打算放手。 陸上動物不自由的解釋,是我最近才明白的。 我不會說這是個騙局, 不過暫時未有出口。有一天局面會改變嗎?可能,等我的經歷由一 種不被信任的流傳,發芽,開花,變成記載,指日可待。 嗯?你問流到哪裡去? 大概回到夜裡去,到能夠飛翔的地方去,或者回到繁星群中裡去。 我則回到海裡,到天空去,到那一片蔚藍去。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