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屆紅樓現代文學得獎專刊 by cheng

第拾肆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專刊

- 第14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專刊 -

第 14 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得獎專刊

-1-

第 14 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得獎專刊

院長序「紅樓現代文學獎」是文學院年度重要活動，旨在提供青年創作的園地，鼓勵並培養新世代的文學創作高手，期能使文學命脈永續相傳。這項活動創辦於民國 70 年，原由本校學生社團承辦，民國 90 年改由文學院主辦；104 年起由全球華文寫作中心及國文學系共同承辦。歷年來皆設有「現代詩」、「現代散文」及「現代小說」3 組，徵集學生文稿。為豐富文學創作面向，包容更多元的寫作空間，自今年起更增加「舞台劇劇本組」。正如清代文人趙翼詩云：「李杜詩篇萬口傳，至今已覺不新鮮。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數百年」。文學創作往往具有雙面特質，一方面越陳越香、歷久彌新；一方面新人輩出、代代相傳。正因如此，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文體與風潮，標誌著時代的座標與脈動；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寫手與健將，領航著時代的精神與魂魄。「紅樓文學」正體現著這樣的時代文學印記：由海內外知名作家與學者擔任審查委員，新世代文青創作屬於這個時代的文學作品。經由他們的努力，共同交織成一幅傳承香火、世代延續的文學圖像，為屬於我們時代的文學奠基與深耕。感謝共同承辦本項活動的全球華文寫作中心胡衍南主任和國文系鍾宗憲主任，以及參與本次評審工作的海內外知名作家學者師長們，由於各位的參與，才能讓活動圓滿順利；由於各位的付出，才能讓初露光芒的文青，向世人展現他們最美好的作品。感謝初(複)審評審委員：清大中文系唐捐教授、詩人林德俊先生、北一女田威寧老師，以及本院陳室如、曾秀萍、邵毓娟等師長。同時感謝參與決審工作的委員。包括現代散文組：作家羅毓嘉先生、詩人作家焦桐教授、本院國文系范宜如教授。舞台劇劇本組：政大姜翠芬教授、台北藝術大學陸愛玲教授、本院國文系陳芳教授。現代小說組評審：聯合文學總編輯王聰威先生、作家平路女士、本院國文系李志宏教授。現代詩組評審：台北科大白靈(本名莊祖煌)教授、作家陳育虹女士、中研院楊小濱研究員、本院國文系陳義芝教授。感謝所有投稿的文青，也恭喜所有獲獎的作者。欣賞別人，檢討自己，勇於創作，不畏艱難，在所有作品中不斷欣賞、檢討、反思、調整，我相信這是所有創作者的必經之路。對我這個不擅於寫作的人而言，寫作本身應該就是一個錯綜複雜的心路歷程，有時候交織著真實與虛幻的節奏、有時候像是自我心靈對話的獨白、有時候像是走入他者世界的想像。對於我這樣的讀者而言，能閱讀這麼多美好且豐富多元的作品，是世上最充實愉悅的精神旅程。

國立臺灣師範大學文學院院長

-2-

第 14 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得獎專刊

主任序

這兩年來，全球華文寫作中心與國文系「邁向頂尖大學計畫」攜手合作，持續開設帶有工作坊形式的寫作班。誠然，寫作更像一種獨立且私密的事業，但是對於寫作新人來說、對於有意從事文字創意的青年而言，一個由前輩及專家帶領的群體工作坊還是有其必要。因此，我們開設了「文壇新秀寫作班」和「文創達人先修班」兩個班系，前者提供新詩、散文、小說、劇本四個文類的寫作指導，後者推出流行音樂詞曲創作、商業劇本寫作、計畫書撰寫與執行、編輯採訪創意寫作、廣告創意文案、電視新聞製作等的寫作班。台灣師大從來不以作為台北的、台灣的高等學府而滿足，單就敦聘文學大師來說，近年已陸續見到高行健、馬悅然、莫言、李歐梵、楊牧……等國際級作家來校出任講座教授。同樣的，全球華文寫作中心的服務對象也不限於校內師生，它努力成為一個跨越校際、國際、洲際的藝文平台，期許所有熱愛寫作者都能經由寫作中心而「被世界看見」！回首這兩年留下的足跡，不論是我們邀請來的作家學者或活動參與者，早已破除校園、城市、國家的界線，並且相互激化出不可估量的藝文及思想火花。走出師大、走出台北、走出台灣，成為一名具備全球視野的寫作者──是我們對新一代年輕人許下的願望。「紅樓文學獎」作為一個正在形成新傳統的校園文學獎項，我們希望它很快可以變得更不一樣。千言萬語，不如一首小詩或散文；宏大論述，未及一篇小說或劇本。有請諸君，一起進入今年紅樓文學獎的小宇宙。國立臺灣師範大學全球華文寫作中心主任

-3-

第 14 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得獎專刊

第十四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得獎名單 ☆現代散文組

☆舞台劇劇本組

首獎〈回眸〉

貳獎〈竊聽〉

台文學系博五

葉衽榤

台文學系博五

貳獎〈廁所的天花板開始漏水〉國文學系 106 級

葉衽榤

貳獎〈補夢〉

阮芳郁

國文學系 105 級

羅雅璿

參獎〈傘〉國文學系碩三

劉雯詩

佳作〈回音〉美術學系 106 級

張媛媛

佳作〈故鄉何處〉國文學系碩二(雙聯生) 教鶴然

☆現代小說組

☆現代詩組

首獎〈阿梅的故事〉

首獎〈你已誤觸我的敏感帶〉

國文學系碩二(雙聯生) 劉詩宇

國文學系 106 級

貳獎〈半塊地皮〉國文學系交換生

貳獎〈失蹤的蛙們〉韓子續

國文學系碩一

貳獎〈木星〉國文學系 105 級

饒珮雯

資工系碩二

朱聖池

佳作〈影子的疤〉陳玉婷

國文學系 107 級

佳作〈小說〉特教學系 105 級

姜伯俞

參獎〈申論題〉

佳作〈逃跑計劃〉國文學系 104 級

康書恩

黃惠鈴

佳作〈廢死者〉梁尚懿

台文學系 107 級

-4-

錢怡廷

第 14 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得獎專刊目錄文學院院長序

全球華文寫作中心主任序

得獎名單

初審評審介紹

決審評審介紹

☆現代散文組現代散文組決審會議記錄

鄧卉郁

首獎〈回眸〉

葉衽榤

貳獎〈廁所的天花板開始漏水〉

阮芳郁

參獎〈傘〉

劉雯詩

佳作〈回音〉

張媛媛

佳作〈故鄉何處〉

教鶴然

舞台劇劇本組決審會議記錄

盧映慈

貳獎〈竊聽〉

葉衽榤

貳獎〈補夢〉

羅雅璿

現代小說組決審會議記錄

王治平

131

首獎〈阿梅的故事〉

劉詩宇

137

貳獎〈半塊地皮〉

韓子續

147

貳獎〈木星〉

饒珮雯

164

佳作〈逃跑計劃〉

陳玉婷

176

佳作〈小說〉

梁尚懿

190

現代詩組決審會議記錄

牛筱彣

208

首獎〈你已誤觸我的敏感帶〉

康書恩

214

貳獎〈失蹤的蛙們〉

姜伯俞

217

參獎〈申論題〉

朱聖池

219

佳作〈影子的疤〉

黃惠鈴

222

佳作〈廢死者〉

錢怡廷

225

☆舞台劇劇本組

☆現代小說組

☆現代詩組

228

附錄: 第十四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徵獎資料

-5-

第 14 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得獎專刊

初審評審簡介 ☆現代散文組唐捐本名劉正忠，臺灣嘉義縣人，詩人、散文家、文學評論者。國立高雄師範大學國文研究所碩士、國立臺灣大學中國文學系文學博士。曾任東吳大學中國文學系助理教授，國立清華大學中國文學系副教授，現為國立臺灣大學中國文學系所專任副教授。

陳室如國立彰化師範大學國文研究所博士，現任教於國立臺灣師範大學國文學系，研究領域為近現代旅行文學，著有《近代域外遊記研究（1840-1945）》、《相遇與對話：台灣現代旅行文學》。

☆現代小說組田威寧一九七九年七月生。政大中文碩士，碩士論文為《臺灣張愛玲現象中文化場域的互動》。曾獲臺灣文學獎、林語堂文學獎、懷恩文學獎、臺北文學獎等文學獎。自二○○六年起在北一女中擔任國文教師。

曾秀萍國立政治大學中國文學研究所博士。曾任中國技術學院、康寧專校講師、文山、永和社區大學講師，現任教於國立臺灣師範大學台文學系。著有《孤臣‧孽子‧台北人：白先勇同志小說論》，於學術期刊、國際研討會發表十數篇現當代文學、女性、同志研究論文。

-6-

第 14 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得獎專刊

☆現代詩組林德俊政治大學社會學碩士，曾獲優秀青年詩人獎、帝門藝評獎、乾坤詩獎首獎等，入選《年度詩選》（爾雅發行）多次及其他各式選集十餘部。編有《乾坤詩刊》、、《詩路 2001 年網路詩選》（與須文蔚合編）、《保險箱裡的星星——新世紀青年詩人十家》。為多家報刊專欄作家。

邵毓娟國立臺灣大學外文所博士。現任教於國立臺灣師範大學英語學系。研究專長為福克納與摩理森研究、創傷、文化認同與精神分析倫理探討。

-7-

第 14 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得獎專刊

決審評審簡介 ☆現代散文組焦桐一九五六年生於高雄市。已出版著作包括詩集《失眠曲》、《完全壯陽食譜》、《青春標本》，散文《在世界的邊緣》、《臺灣味道》、《臺灣肚皮》、《滇味到龍岡》，論述《臺灣戰後初期的戲劇》、《台灣文學的街頭運動：一九七七～世紀末》等，並編有年度飲食文選、年度詩選、年度小說選、年度散文選及各種主題文選。

羅毓嘉一九八五年生，臺灣宜蘭人。臺灣大學新聞研究所碩士。現於證券金融資訊業服務。作品以散文和現代詩為主，亦耕耘社會議題和性別運動。著有詩集四冊、散文集二冊。最新作品為《我只能死一次而已，像那天》。

范宜如國立臺灣師範大學國文研究所博士，現任國立臺灣師範大學國文學系教授。著作有:《行旅·地誌·社會記憶:王士性紀遊書寫探論》、《風雅淵源---文人生活的美學》(與朱書萱合著)、《文學@臺灣》(合著)。研究專長為明代文學、現代文學，曾發表＜謝肇淛《五雜組》中的物質書寫與地域視野＞、＜影像發聲·再現島嶼----紀錄片在臺灣＞、＜個人記憶·家國敘事:紀錄片＜山有多高＞與＜銀簪子＞的影像詮釋與意義論述＞、王安憶《上種紅菱下重藕》的城/鄉空間＞等多篇論文。

-8-

第 14 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得獎專刊

☆舞台劇劇本組姜翠芬美國華盛頓大學比較文學系博士。現任國立政治大學英國語文學系專任教授兼系主任。研究專長為比較文學、現代西方戲劇。

陸愛玲法國巴黎第三大學戲劇博士。現任國立臺北藝術大學戲劇學系專任教授。研究專長為編劇、導演、戲劇與舞台評析、露天與街頭戲劇。

陳芳臺大中文系學士、中文所碩士，輔大中文所博士。現任國立臺灣師範大學國文學系暨研究所專任教授，表演藝術研究所兼任教授。曾任中華戲劇學會理事長、美國史丹福大學（Stanford University）訪問學者。曾獲大陸工作委員會中華發展基金管理委員會學術著作獎助、國家科學委員會學術著作獎助多次，主持多項研究計畫案。獲選為斐陶斐榮譽學會（The Phi Tau Phi Scholastic Honor Society）會員，並通過臺灣師大終身免接受評鑑審議。編、著專書有《「莎戲曲」：跨文化改編與演繹》、《崑劇的表演與傳承》、《花部與雅部》等十餘部，另有多篇論文散見於臺、港、大陸學術期刊。戲曲劇本創作有「莎戲曲」《約／束》（改編自 The Merchant of Venice）、《量．度》（改編自 Measure for Measure）及《背叛》（改編自 Cardenio)，均與彭鏡禧教授合著。

-9-

第 14 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得獎專刊

☆現代小說組平路出生於臺灣高雄，臺灣大學心理系畢業，美國愛荷華大學碩士。曾任中時晚報副刊主編、中國時報主筆、香港光華文化新聞中心主任，並曾在臺灣大學新聞研究所與臺北藝術大學藝術管理研究所任教。為當代最卓越的作家之一:無論創作的技巧、文字的錘鍊、形式的多元、題材的縱深，都深具出入時空開疆拓土的成就。著作包括:長篇小說《椿哥》、《東方之東》等；短篇小說集《百齡箋》、《凝脂溫泉》、《玉米田之死》、《五印封緘》、《禁書啟示錄》、《蒙妮卡日記》等。並著有散文集、評論集等。

王聰威雜誌人與小說家、現任《聯合文學》雜誌總編輯。一九七二年生，台大哲學系、台大藝術史研究所。曾任台灣《明報周刊》副總編輯、 marie claire 執行副總編輯、FHM 副總編輯。曾獲巫永福文學大獎、中時開卷十大好書獎、法蘭克福國際書展選書、台北國際書展大獎決選、台灣文學獎金典獎入圍、宗教文學獎、台灣文學獎、打狗文學獎、棒球小說獎、金鼎獎最佳主編入圍等。著有《作家日常》、《師身》、《戀人曾經飛過》、《濱線女兒──哈瑪星思戀起》、《複島》、《稍縱即逝的印象》、《中山北路行七擺》、《台北不在場證明事件簿》等。

李志宏國立清華大學中國文學系博士，現任國立臺灣師範大學國文學系教授，研究專長為中國古典小說及敘事理論與批評。著有《明末清初才子佳人小說敘事研究》、《「演義」──明代四大奇書敘事研究。曾發表＜《海上花列傳》的書寫性質及其話語表現＞、＜《儒林外史》敘述者形象及其敘述的可靠性問題＞等多篇論文。 - 10 -

第 14 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得獎專刊

☆現代詩組白靈本名莊祖煌，知名詩人，曾獲國家文藝獎、中山文藝獎，詩作〈風箏〉多次選入高中國文課文。現任國立臺北科技大學化工系副教授、耕莘青年寫作會執行顧問、葉紅女詩人獎總策劃人，亦是臺灣年度詩選主編。著有《後裔》、《大黃河》、《一首詩的誕生》、《愛與死的間隙》、《煙火與噴泉》、《白靈世紀詩選》等。並主編《二零零七臺灣詩選》、《二零一二臺灣詩選》、《新詩二十家》等。

陳育虹祖籍廣東南海，生於臺灣高雄，文藻外語學院英文系畢業。旅居加拿大溫哥華十數年後，現定厝臺北。出版詩集《關於詩》、《其實，海》、《河流進你深層靜脈》、《索隱》、《魅》等。以《索隱》一書獲《臺灣詩選》二零零四年度詩人獎，並譯有英國桂冠女詩人 Carol Ann Duffy 作品《癡迷》。

楊小濱一九六三年生於上海，畢業於復旦大學中文系，畢業後在上海社會科學院工作。赴美後分別獲得美國科羅拉多大學文學碩士和耶魯大學文學博士。曾擔任密西西比大學教授，北京師範大學客座教授，中國教育電視台《藝術爭鳴》欄目主持人、策劃，台灣《現代詩》特約主編以及《傾向》文學人文季刊特約策劃。現任職於中央研究院中國文哲研究所。詩集《穿越陽光地帶》獲台灣現代詩社一九九四年度「第一本詩集」獎。著有《否定的美學∶法蘭克福學派的文藝理論和文化批評》、《歷史與修辭》、《The Chinese Postmodern》。

- 11 -

第 14 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得獎專刊

☆現代散文組決審會議記錄時間：二○一五年五月十四日晚上七點地點：臺灣師大勤七樓國文系會議室主持人：范宜如評審：范宜如、焦桐、羅毓嘉紀錄：鄧卉郁第十四屆紅樓現代文學獎現代散文組，五月十四日晚上七點，於國立臺灣師範大學勤七樓國文系會議室舉行決審會議。今年散文組共收稿三十七件作品，經初審後，擇十五篇作品入圍決審，分別為＜她＞、＜吳鳳路 50 巷＞、＜了了＞、＜回眸＞、＜雨＞、＜無光的所在＞、＜廁所的天花板開始漏水＞、＜故鄉何處＞、＜自我介紹＞、＜傘＞、＜回音＞、＜天文症候群＞、＜練習＞、＜父親的歌＞、＜青蛙沒了溫暖＞。本次決審會的評審為范宜如老師、焦桐老師、羅毓嘉老師。三位評審首先簡略說明對這次入圍作品的看法、對現代散文寫作的觀點和評審標準（以下按發言順序）。焦桐老師認為散文這種文類很特別，外文學門比較少觸及是屬於中文學科創作者的主流。如果將散文放在一個比較大的座標來看，會發現台灣這幾十年來的作品都依賴著虛構故事，往往卻都成為文學獎得主，包括自己主持的時報文學獎那幾年間都是如此。參賽者將寫的比較不好的短篇小說拿來參加散文獎，卻得到散文組第一名。令他質疑的是，不是一篇好的小說，那憑什麼是篇好散文？所以散文的美學條件應該是不一樣的。首先他會重視散文家的文字能力，藉著乾淨的文字表現出畫面感。第二，必須言之有物，散文不應該只是推砌，推砌造成太多枝節會讓我們不知道這篇文章的核心在講什麼。總而言之，焦桐老師會去評斷這個作者如何把他的思想與情感有效的結構在散文中。 - 12 -

第 14 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得獎專刊

羅毓嘉老師覺得首先要思考什麼是散文？什麼是好的散文？這是每個寫作者必須去思考的。散文，無非是要好好地將一件事給說出來。這件事情可能包括事件、思想、感情等生活的大小事。然而你的同儕、朋友也都經歷過這些事情的時候，你的寫作憑什麼比別人出色？或許就要來到對細節處理的耐心以及文字掌握，過段與謀篇。這次的評斷標準從三個要素來看：主題、文字、結構以及創作緣由。最後你必須要願意地用全副精神去拿你真正的東西、真正的情感來讓讀者看進去！散文不只是讓其他人來觀看，慢慢的它會成為把自己留下來的一面鏡子。前提是，你必須在創作的時候跟自己搏鬥、纏鬥然後把那個你最想要說的事情留下來，散文才會產生動人的力道。范宜如老師認為書寫散文具有一個很高的自由性，每個人每天都可以在寫。也因此會寫、寫得好、寫的動人這當中有很大的差距。散文本身就是跟生活事件的對話，你是將你生活的呼吸帶出來，還是你要試著去摺疊事件用一種變形的方式呈現，或是去開展生活事件。從文學獎中應該會看到時代的面貌，看到這一群人，這一群大學生如何透過文字整理現在的生活。然而這一次，大多的主題仍在個人自身上。老師認為在看文學獎的作品時有兩種東西會吸引她，一種是它會讓她不安，讓她困惑，讓她去思考作者如何藉文字把它的內在情感帶出來。另外一部分是它讓她安頓，它召喚她的某種情感經驗。第一階段投票，三位老師首先各自選出心目中的優秀作品，由〈回眸〉、〈廁所的天花板開始漏水〉、〈故鄉何處〉、〈傘〉、〈回音〉進入第二階段。焦桐老師表示〈回眸〉是他心目中的首選，他認為這篇文章寫得相當好，讀完以後也感受到作者在結構與佈局上相當的用心。因為文字很好，所以敘述十分流暢自然，帶有畫面感。寫散文和寫詩一樣，一定要避免喧囂，避免呼天搶地。要想辦法讓沉重到不能再沉重的情感，清淡下來。愈清淡愈含蓄，愈含蓄愈有張力。除了情感之外這位作者思想是成熟而深刻地，在敘述當中，完全被作者說服。透過一張舊照片表現作者節制的情感，卻 - 13 -

第 14 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得獎專刊

又透露出他的省思，因此老師認為這是篇風格成熟的佳作。羅毓嘉老師表示情感無法具象化，而這篇作者以修補相片呈現出具體且充滿畫面感的效果，而讀者因為這張相片感受到作者對於已逝母親的思念。所有概念性的情感，都在相片的尋找、修復中充分展現出來。特別是「這幾張嚴重損毀的相片無法放下，但放著過了一個寒假又更加的破敗了」描繪時光流逝，自己內心對於那份失落感更加的沉重，非常節制的表現了作者的情感。老師還想特別提一下的是這篇的結尾處理非常漂亮，而且他也非常喜歡。作者在最後做了時間與空間的扭轉，老師也唸出這段令他印象深刻的段落：「我在漫天的光亮裡看見鏡孔裡另一端在螢幕外二十年後的我。我沒有看見母親，沒有公園，也沒有裝底片的相機。螢幕前的房間灰壓壓一片，房燈沒開，只有檯燈照耀下的我點擊著冰冷滑鼠。忽然從相片裡吹出帶著孢子旅行的一陣歲月之風，彷彿，有隻松鼠在房間角落回頭看我。」一切都沒有明說，給讀者很大的留白。這樣的曖昧與模糊，相較於其他篇同為親情主題的作品，多了一份讓讀者各自解讀的空間。范宜如老師表示她也非常喜歡最後一段，有餘味。它召喚她再回過頭去想想前頭的敘述。老實說出看這篇文章時，就用了大家非常熟悉的少年ＰＩ跟蝴蝶效應，那時會不會想說這會不會太容易了一點呢？但其實是將自己的記憶、母親連繫。當中的文字其實很簡單，譬如：「誦那些陌生的經書，送走最熟悉的人。」作者用很輕的方式去帶他的情感，讓你去思考人跟人的關係，人與記憶的關係，以及道別是多麼的難。而〈廁所的天花板開始漏水〉這一篇作品，范宜如老師認為去年受到太陽花、服貿等許多事件，有很多作品跟台灣的現狀生活以及空間有關。而〈廁所的天花板開始漏水〉這一篇有趣的地方在作者將廁所跟城作連結，並拉近了台灣居住的地方。雖然老師也看出作者廁所跟城之間的地方是硬拗的，但是有些地方卻又讓她覺得很過癮，他說這個城不過是間放大的廁所，用這樣的方式去批判。除了廁所跟城之外，還談到了我們所擁有，所見，所理解的。這一篇會把它選進來是因為，一方面她認為這個材料的取材讓我們思考的地方很多，二方面是讓我們看見這個創作者和 - 14 -

第 14 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得獎專刊

現實生活與情境如何溝通。羅老師則認為這篇在文字的節制上並不是最好的，而遜於〈回眸〉。但作者動用了非常多的細節去描述廁所，再從廁所進一步去觀看城市。而對一個二十歲上下的寫作者來講，他願意動用這麼多的資源安放在一個顯然有設計過的結構中，這是非常值得讚許的！雖然文字並沒有那麼簡潔流利，在操作視角、描繪聲音、形容光影、城市氣味等等都是綽綽有餘的。唯一的建議是試著在寫完過後對這篇文章進行瘦身，留下最精華的部分。嘗試用減法將文章抓得更凝鍊。焦桐老師則認為在敘述者上，他不太能接受有很多年輕人寫文章時，「我」就是我為什麼要使用「你」?他質疑你們的敘述者到底是誰?當「你」寫的就是「我」時又為什麼要用「你」。羅老師也特別補充了一下他的觀點。在另外一篇〈了了〉也同要是使用了「你」，但就沒有這篇用的好。就老師的經驗而言，「我」跟「你」的差別關鍵其實在於，「你」這個人稱的效果在召喚讀者的生活經驗、召喚讀者的思想、召喚讀者跟寫作者共有的時空。因此在某種程度下，〈廁所的天花板開始漏水〉動用的視角是城市，是一個後青春期的少女生活，在某種想像之下使用「你」是可以說服我的。但是在寫親情的散文使用「你」，那是你的家人不使用「我」之下，和讀者溝通的橋梁是沒有辦法被建立。「你」的默異化效果是強烈的，也正是默異化讓讀者跟作品與作者的立體感受被抓出來。當然「我」跟「你」並沒有一個硬性的標準，透過多看跟多寫，創作者慢慢可以理解動用了某一種人稱之後，文章要做到怎樣的程度，這個是需要練習的。〈故鄉何處〉這一篇，范老師覺得它的風格質樸，用很簡單的方式去處理故鄉何處這個問題。用孩子的經驗去帶出回家與回鄉，真實的對應出對於爺爺的感情，那樣的感情是奇特且說不清的。是一種感恩，還是一種感謝，還是只是一種親情？這篇文章的特色來自於它的樸直，而缺點在結尾的部分，還有再調整的空間。焦桐老師覺得本篇是比較平實的作品。比較可惜的地方在於細節處理不多，任何的文學作品都要強調細節描繪，作者的功力往往見在那個地方。然而「爺爺一直抱著我不捨得撒手，媽媽從他手裏接過我來，看到一隻蟑螂順著爺爺的手爬到我的臉上。」 - 15 -

第 14 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得獎專刊

這幾句很精采，也不必多說甚麼，因為從此就不再回去了。有些地方的張力也經營的相當好。羅老師則說這邊的作者其實是一位天生的說書人。把想說的話與感情以行雲流水的方式帶出來，在台灣的學生裡面是比較少見的。但也正是因為太說書人了因此在結構上是發散的。在發散中，除了對爺爺的感情之外，必須要有貫串整篇作品的軸心，它是看不見但讀者讀完後卻能抓住的。凝鍊依然可以是質樸的，希望作者可以在這樣的基礎上去發揮他的長處。另外不可諱言的，這一篇表現出作者的文化優勢，相較於其他同學就跳了出來。〈傘〉這篇，羅老師認為是相較於前面幾篇比較安靜、比較節制的作品，〈傘〉是喧囂、繁複，對於自我懷疑非常巨大，展示一段年紀中常有的困惑。作者的文氣不是傘而是一把刀，在砧板上不斷的剁，剁什麼？剁的是他自己。這樣巨大向內刻鑿的能量，也許會造成許多失準，尤其是結尾部分讓他非常非常不喜歡，這是多餘的！但他看到作者願意把他所有的疑惑架構在鮮明清楚的「傘」這個意象下，表現得非常好。但是這位創作者所彥面對的就是未來必須在放之後去收，把你的刀磨得更利。焦桐老師給作者一點建議。第一，修辭盡量不要推砌，否則會形成累贅的敘述感。第二，喻情於景，除了傘之外可以有多一點東西進來，再把情感放在上面，如此情感將會比較深刻而文字也比較有表情。范老師覺得這一篇有很多的設計，一開始她其實有被吸引住。可是後來覺得東西真的蠻多的，而且最後一段真的沒有很好。〈回音〉焦桐老師很喜歡裡面所敘述的情感，但不喜歡其中的修辭，這個部分被他扣了很多分。特別是「一直以來」非常不通，應該改成「長期以來」。對散文應該養成文字的潔癖，這是他對年輕寫手的期待。范老師則說作者試圖談身體、物件、家庭、記憶，把人生歷程帶過來，而迴盪情感。只是跟〈回眸〉對照下，還沒有比較成熟。羅老師談到本篇藉由對物件的觀照下構成迴旋的回音式效果。但是，前兩段和父親沒有任何聯繫，他建議作者早一點把父親拉出來，或是將父親放進場景的細節中，讓父親自 - 16 -

第 14 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得獎專刊

己講話，然後再去描述究竟當初發生什麼事情，使你覺得父親不了解你，而後來又是什麼事情，讓你覺得你可以跟父親和解。那個事必須要詳細描述出來，描述那個時間、空間、氣候，把你想講的東西捏得緊一點。身為讀者，他會覺得作者跟父親之間彷彿還有什麼沒有講出來，那個東西，是讀者想看到的。焦桐老師覺得〈父親的歌〉的文字要是能節制簡練一點，他覺得會是不錯的。而同樣主題的〈回音〉思想比較深刻，卻有點失焦；〈父親的歌〉透過歌聚焦，但思想不足。范老師覺得歌曲和敘述父親個人時非常的縝密，但也是因為縝密，讓她覺得太單一，所以還不夠能觸她。作者可以把散文的這個散、自由再開展一下，去思索自己跟父親的關係，可以透過歌而有一種聲音的對話。羅老師直言本篇是平實真誠的作品。但在平實上遜於〈故鄉何處〉；真誠上又比〈回音〉來的少。是一篇四平八穩的文章，在文字上卻又太多泛泛的形容詞。他建議作者可以試圖去調度他的鏡頭，他就像是他所敘述的那位坐在助手座上的小孩，至始至終不論在描繪父親的出身，或是跟著父親去送貨，到後來與父親分離等等時，他的情感與距離感都是相同。好的散文必須要像一部電影，要有各種運鏡。但這篇文章比較像是電視劇，從頭到尾都是棚拍，作者用一樣的鏡頭去處理不同感情、深度與厚度，在情感渲染上就失去了力量。以上幾篇作品，經第二階段投票後，最高分〈回眸〉獲得首獎，貳獎為＜廁所的天花板開始漏水＞，參獎為〈傘〉，佳作分別為〈回音〉、＜故鄉何處＞。

- 17 -

第 14 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得獎專刊

首獎〈回眸〉葉衽榤

☆作者簡介：國立臺灣師範大學臺灣語文學系博士班學生。曾獲紅樓文學獎散文獎。

☆得獎感言：感謝初審與複審評審老師、主辦單位與工作人員。這篇散文，獻給親愛的母親。散文不散，唯情是岸。

- 18 -

第 14 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得獎專刊

〈回眸〉媽拉著我去追那隻飛快跑掉的松鼠，爸忽然喊了聲「喂！」我和媽同時回頭，只看見閃光燈一亮，風與塵就此封存。前兩年小除夕時大掃除，翻動到母親留下來的一些小東西，才看見這幾張夾在已經泛潮的廣告 DM 與舊晚報之間的老相片。相片已經損毀的非常嚴重，發現時很猶豫是否就當廢紙回收掉算了。但看見照片中已仙逝的母親的臉，便無法拋開。當中較為完整的便是這張邊緣已經粉碎，只剩下中間母親與我回頭望著鏡頭的清晰畫面。記憶很像孢子，歲月像風一般不斷吹散它，它便隨意的四處流離在生命的細縫。有的落在抽屜，有的落在天花板和牆壁，有的沾在衣服上，有些跑進味蕾裡沉睡。直到有一天，適合它重生的環境和時機出現了，便以飛快速度覺醒萌發，開闔悲歡。那時，我在公園一棵老樹的樹幹上發現了一隻松鼠，驚喜的歡叫起來。巨大的童嘯聲嚇跑了松鼠，松鼠跑了，我便忽然大哭起來，媽於是抓著我的手去追。可能是整個畫面太過於諧趣，又或是充滿著母子同樂的氣氛，爸於是緊抓機會，拍下這個奔跑回望的瞬間。回頭之後發生什麼呢，松鼠追到沒，全忘了。我看著照片中的自己，凝視良久，彷彿發現歲月的風在相片中的我的髮間，蠢蠢欲動。髮欲靜，而風不止。那時距母親離去，已八年有餘。忽然找到的幾張殘破舊相片，讓我想起母親成佛那幾天的場景。記得當時有禮儀師協助拍攝相片，於是我開始翻箱倒櫃去找。明明記得有一個相本，將那些洗出來的相片一張張整整齊齊的歸放好，但這時卻怎麼找也找不到。反而是這些被「壓箱」已久的相片忽然重見天日。彼時，母親在母親節前後，讓人措手不及的瞬歿，加上當時逼近學期末的忙碌，與惡劣的天氣，使得整場喪禮辦得有些混亂。唯一，令人感到安靜的是誦經。後來我聽一些豁達的人說過，人走了就走了，那些後來的儀式其實都是用來安慰還活著的人。 - 19 -

第 14 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得獎專刊

我想想，或許真的有那麼幾分安撫的意味。總之，我還記得清楚的就是誦經與聽經的大廳裡，那些師父師姊，那些花，那些誦經聲。一個孢子，蹦，重生了。在好幾天的法會裡，師父總是重覆一樣的事情：誦經、講經、迴向，無限循環。我聽好幾次師父說，人走了，我們都要放下，已經走的人才不會捨不得走。於是，那幾天最重要的就是練習放下。練習誦那些陌生的經書，送走最熟悉的人。還要送的乾乾淨淨的，最好記憶裡不要有一絲眷戀。不斷燒化的蓮花，像是在正要探出頭的孢子上澆了滾燙的熱水。從此，埋葬。但多年後卻忽然領悟一個道理，如果，我們能時時記得已經消失在我們身邊的人，那他才會知道我們永遠沒有忘記他。說到底，大概就是當初的法會上，我還沒有完全放下。「人生到頭來就是不斷放下，最難過的是無法好好的道別。」電影《少年 PI 的奇幻漂流》裡，主角 PI 和老虎理查帕克在大海上漂流了二百二十七天後終於上岸。PI 和理查帕克共同歷經了那麼多的苦難，理查帕克上了岸後卻頭也不回的逕自走向叢林裡。 PI 看著理查帕克離去的背影，那種落寞，和我後來的心情，似乎頗為類似。找到這張母親與我一起回頭的相片，就拉扯出錯縱複雜的各種情緒。當時的父親，也不太記得這張相片了。母親走了之後的這幾年，父親從來不看相片。父親只會偶而說起，什麼時候又夢見了母親。大概都是一些夢境的畫面：上次夢見有交談，這次夢見了卻只有相望，一句話也沒說。PI 那種無法好好道別的心境，可能父親比我更接近一些。這幾張嚴重損毀的相片無法放下，但放著過了一個寒假又更加的破敗了，於是我到幾間傳統的相館去詢問挽救方式。原先問了兩間相館，一間詢問還有沒有底片，一間直接說他們沒有相關的設備。底片早就不知去向了，但後來那間相館老闆很好心的告知，有一條街開了好幾家相館，那邊有縱使無底片卻能恢復色彩的軟體技術。帶著這幾張相片，我前往一個在門口就貼著「修補 - 20 -

第 14 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得獎專刊

破碎記憶」海報的相館尋求協助。幾天之後去拿修復後的重新洗出的照片，我卻嚇了一跳，原來修復只能恢復人的部分，景色與週邊的一切全都去除了。確實，我與母親是更鮮豔了，然而，記憶卻更破碎了。於是，我有了兩種版本的相片。一張是邊緣已經殘破不堪，卻還能隱約看出是在當時曾經租賃過的平房旁的公園裡，我與母親回頭望著父親的相機鏡頭。另一張，母親與我清晰的臉孔，兩人共同回看鏡頭，背景卻是一片的灰，單調而令人沮喪的灰。我想起電影《蝴蝶效應 2》的主角尼克於一場車禍中失去了他的愛妻，在傷心欲絕之際，卻發現自己有一種特殊能力，能夠透過凝視老相片回到過去。於是，他不斷的透過觀看相片回到過去，希望能夠修正意外與錯誤，挽救妻子的生命。然而，當他每次回到過去修正意外時，卻又連鎖反應的將情況越弄越糟。我手上新版本的相片，在修護之後，好像也有那麼一點越補越大洞的意味。《蝴蝶效應 2》裡有句話說：「你總想控制一切，這太難了。」我卻想起小學時覺得自己能力不及，無法達到的事情都直接放棄，媽總是說：「你不試試看，怎麼知道沒辦法？」人走了，會用另一種方式存活在這世上。離開公園的住處之後，一家人搬到市區。在市區也住沒多久，母親病發，開始了四處尋醫的多年長征。這些奔波的日子裡，我從來沒看過這些相片半次。每次搬家的大箱小箱之中，東西累積越來越多，也因此淘汰掉不少陳年舊物，不知那些老相片為何會像鑽石被擠壓在眾物的底層，從未被我發現。直到風吹開那些積壓在相片上的微塵，某些感覺就像是又重新被觸動般，踰越了生與死的界線。我將原始破損淡化的幾張相片全擺在一起，放在掃描機上，掃成了電子檔。趁它們還沒有完全崩潰之前，留下殘存餘溫。那張我與母親一起回頭的相片，邊緣的破損讓相片中央看起來像是一個圓。越看越像是從前父親的那台老相機鏡頭，鈍而樸實。也 - 21 -

第 14 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得獎專刊

將已經修護好的相片掃描起來，野存成電子檔。為保險起見，兩種檔案還另外備份起來。這麼多年過去，還執著什麼，還有什麼放不下。關上房燈，讓檯燈亮著，虛構著公園裡黃昏時路燈亮起的景色。燈光幽微的，浮游在我的臉上。利用著簡單的電腦修圖軟體，我嘗試將兩種版本結合在一起，希望能完成既有鮮豔面孔又有完整背景的相片。卻無論怎麼調整，都看起來不吻合，或不對勁。母親與我一起回頭看著父親的鏡頭。我回頭看著這張崩解的相片。如此不斷重複著這些動作，我掉進了時間迂迴的蟲洞。一時間，相片好像是輕快的孩提口琴，而我已是沙啞的成年嗩吶，混亂的聲音在我腦海中亂竄。這麼多年過去，怎麼還放不下。忽然，我發現相片裡的母親眼瞳竟是斜斜看著童年的我，那是需要仔細觀察相片才能看出一點點端倪的眼神與表情。這麼多年過去還放不下，應是母親讓相片重新出土吧。人走了之後，後來所發生的那些事，所做的儀式，都是一種安慰對嗎。電腦螢幕的光，閃在我的臉上，我的眼睛映著從前的我。放不下。那時師父說，誦經可以達到內心的自在，屏除雜念，而迴向讓一切圓滿。究竟，那是一種逃避，還是一種為還活著的人提供安慰。所謂的圓滿就是完全性的遺忘嗎，抑或是遭逢大風大浪都安之若素。我將電子檔儲存在幾個地方，確保安全。相片就隨緣回收了。放下。最近，忽然有那麼一天，我卻又不斷透過觀看螢幕裡的相片，想回到過去。看著看著，穿越了螢幕裡相機鏡頭般的圓，穿過生命蟲洞，回到那個公園裡媽拉著我去追那隻飛快跑掉的松鼠。松鼠跑得非常之快，地上的樹葉被我踩得滋滋作響，許多孢子黏在鞋底。正追趕時，爸忽然大喊一聲「喂！」我和媽同時回頭只看見閃光燈一亮，我在漫天的光亮裡看見鏡孔裡另一端在螢幕外二十年後的我。我沒有看見母親，沒有公園，也沒有裝底片的相機。螢幕前的房間灰壓壓一片，房燈沒開，只有檯燈照耀下 - 22 -

第 14 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得獎專刊

的我點擊著冰冷滑鼠。忽然從相片裡吹出帶著孢子旅行的一陣歲月之風，彷彿，有隻松鼠在房間角落回頭看我。

- 23 -

第 14 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得獎專刊

貳獎〈廁所的天花板開始漏水〉阮芳郁

☆作者簡介：生於彰化，打出生後一路北漂，過程中數度折返、游移，長成猶豫不決的性格。偶爾試圖做個決絕之人，但總歸失敗。每每捲土重來，如同現在，又飄至路的另一端，拐了好幾個彎。

☆得獎感言：距離決選會議已過了半年，寫感言大概是有點遲了。就寫最近寫字時最常想起的人吧，謝謝恩姍和伃君，謝謝你們包容我時而飄散、時而奮起的性格，在我學習與本質不同之人相處時，在你們面前一次次把自己擊碎，我總期許自己放心哭泣。無論仰頭是哪片廁所的天花板，哪個誰正看照著我們，那些我們重複述說的、或來不及告訴你們的，都是我的沉默裡不斷翻攪的熱烈心意。

- 24 -

第 14 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得獎專刊

〈廁所的天花板開始漏水〉廁所的天花板開始漏水，約莫是三個月前的事，那時天氣尚未轉寒，總是穿的單薄就上街，絲毫不在意夜裡的涼風，妳以為，島嶼北端的這座城市，多走一些，身體就熱了。妳從小就對廁所格外介意，無論身處何方。一年半前搬入此城，一進校園宿舍的第一件事，尋找廁所，儘管老舊的宿舍外貌早已磨光期待，妳仍然像個新手母親盼望孩子睜眼，見著以後，妳鼓起勇氣告訴自己收拾悵然。一年半後妳已與廁所和解，明白他的溫柔，妳踏出廁所，踏出宿舍，此城於妳眼前攤成一片明亮，白晝炎熱，偶爾刺眼，夜裡菸味繾綣，纏以冷風，光線的明滅，此城的猝黠與善變，晝夜交替時，妳才明白，唯有廁所不輕易背叛。妳不忍細心觀察廁所，害怕不堪與髒，殊不知，此城的天氣與年輕的寂寞，比廁所要壞得更多。廁所安居於此，並承受妳自城裡帶回的一切好壞，宣洩的成分居多。心底浮起一絲歉疚，妳錯怪廁所了，廁所比妳年長多少歲月，妳年輕無掛地與此城、與社會抵抗，難道他沒見過如妳這般奮力忘我的青春生命嗎？不，廁所見過的太多，打從定居的第一天起他便開始學習承受，承受憤怒與孤獨，而後他了解唯有沉默，沉默並消化、吐出乾淨，還以孑然與平靜，否則此城何以攤出一片片明亮？妳漸漸理解廁所的不凡，於妳一次次的傾吐以後，直至那天，廁所的天花板開始漏水。妳暗自認為那是廁所垂淚，妳慌了手腳，不知如何安慰，你們才成為朋友不久。妳一回神，發現原來廁所如此年長，流起淚也婉轉緩慢，妳想起城裡日日發生的翻新與動工，金山南路的社區、迴龍的山坡療養院、士林區的舊住宅，那些年輕生命闖入捍衛的年老靈魂，或許與廁所年齡相仿，妳不禁懷疑生於此城的老靈魂，難道都得以垂淚的姿態告終嗎？不斷湧入的年輕生命以自 - 25 -

第 14 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得獎專刊

身作為抵抗，儘管還無法理解歲月積累後的眼淚，卻明白不忍過往由於利益輕易消失的道理，城裡的衝突與矛盾未曾停息，年輕生命的熱情隨之起落，多少心靈於城裡跌宕起伏，伴以還不算長的生命經歷，龐大的寂寞自城頂覆地，有些心靈負傷地哭了起來，趴在老靈魂的身旁，預先想像垂垂老矣的自己，老靈魂習於靜默，望著眼前還能純真還有力氣的年幼生命，回憶此城，究竟自己做了些什麼呢，怎麼只記得自己默默地哭了數個歲月。每日清晨，妳不忘注意廁所是否垂淚，但他生性害羞，總是偷偷地哭，啜泣時刻意不讓妳知道，妳不禁心疼將痛苦吞入肚裡的他，他與老靈魂們視壓抑為本性，深知自己的所處位置，老，隨之而來的淘汰、離開，如同每年湧入的年輕生命，人進人出，此城若有存在的必要，就得不斷更新、注入新血。妳問廁所能不能告訴妳他究竟幾歲，妳擔心某天廁所就在妳的眼前消失，他老了，有天終得面臨更新，而妳正是在這段年紀的距離裡矛盾焦慮，面對歷史的肅然起敬使妳無法平心靜氣地告別，如此想著，妳無助地哭了。妳不禁回想一年半的時光裡此城在妳身上留存的痕跡，在場的證明，妳發現，年輕歲月能做的傻事，自己也沒頭沒腦地記上幾筆。城裡有座偌大的地下室，妳穿梭、來回，任地下室的高速車廂將妳帶往或進或遠的目的地，以光陰作為交換條件，戲院、劇場空間、或是明亮卻憤怒的街頭，妳費盡心力記下每一處，以此拼湊妳心中的此城，過程中情緒漫溢，面對事件與發生的故事，稚氣未盡的純真凸顯妳的傷感與氣憤，偶爾也有不明所以卻不偏不倚敲上心頭的，被理解般的情感；每一次的情緒釋放都是妳與此城的對話，大部分是妳主動發言，此城間接給予，妳拋出一連串的疑問，妳問此城何以同時承載古老卻一心妄想摧毀？何以包容所有新穎卻反以其力來責備己身行為？何以任憑事件再三出現卻重複容忍？妳坐於暗盒裡聞聲找光，螢幕裡不同的苦痛與快樂，妳不禁想起離開暗盒後又得與此城真實相處，忍不住假裝自己是螢幕裡的後設作者；此城不費吹灰之力透 - 26 -

第 14 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得獎專刊

過螢幕向妳說了故事，妳希望自己能在暗裡幽魅地答覆，如此一來你們以隱喻溝通，容許一絲苟且，妳說，不必過分赤裸看見此城，也就不會那麼頻繁地氣憤、流淚。但是當妳自地下室上陸，歸返，與廁所碰面，妳總像個禁不住誘惑的孩子卸下心防從頭說起，妳談及今天又見到消失中的舊，在與日俱增的新之中，妳目睹令妳懼怕的失去，妳說，妳不能理解許多人對失去的視而不見，又或許是妳擔心自己一無所有，於是緊抓著城裡的老舊，希望以此填補空乏，妳一直為飄浮憂慮，於是妳一次次扯著翅膀命令自己安靜走路，妳望著城市上空翱翔的身影，深怕一旦飛去後城市將一點一滴，一點一滴，空了。妳懷疑自己究竟喜不喜歡此城，他在妳空乏的年紀與心靈雜亂堆放，而妳總在觀看行走之際忍不住掉淚。廁所容忍妳身與心的徬徨、汙濁，他要妳把髒留下，妳必須以潔淨之身迎接明日，才能與此城繼續共存，年輕生命比老靈魂多了分力氣，儘管經驗有所不及，年輕生命總能重振精神前行、實踐；廁所說，走不動時就得面臨默默離開，不全是因為城市無情殘酷，城市的天性就是翻轉與更新，他要妳別浪費光陰在重複的辯證，不如即時與老靈魂們多說幾句，留下紀錄，廁所說，能以老去的容顏望見不再復返的城市，老靈魂的悵然與失落才有生根的憑據。廁所開始漏水後，妳對水滴愈來愈敏感，擔憂回眸時垂淚的廁所就會悠悠消失。此城的雨季頻繁，妳的布鞋濕了又乾，循環整個雨季，今年冬天異常少雨，妳暗自慶幸少了幾次弄壞傘的機會，隨後驚覺此城的老靈魂不再氾濫落淚，是不是因為他們已經紛紛離開？那時的妳坐於學院教室，冬至前的天色提早轉黑，窗外是一片均勻闃寂，什麼也看不見，教室裡燈光悠悠亮亮，澄黃色的，像塊渾然不覺將被吞沒的檸檬蛋糕。有個禮拜廁所滴水不漏，妳以為天花板修好了，抬起頭，發現天花板仍舊忘了闔嘴，笑容啞然漏下，妳困惑地問了廁所，怎麼好一陣子不哭了？廁所說自己會慢慢減少悲傷，當一輩子的心 - 27 -

第 14 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得獎專刊

理醫生，或者，情緒的回收場，若連自己也與之同悲，那世上就真的沒有快樂了。那個星期妳不太習慣廁所地板異常乾燥，以前總是抱怨濕而未乾時必須捲起褲管小心行走，如今廁所不再流淚，妳卻感到他的壓抑隱隱積累。妳不禁揣測，此城是否也有許多未說出口的話？妳所見的種種矛盾與抗衡，此城一一允諾發生，他無怨無償，就這樣安靜躺在所有喧囂底下，妳心中生起了一絲同情，或許此城不過是間放大的廁所，真正理解寬容，承受來自各地與莫名生發的寂寞、嘈雜，定期在雨季以淚洗面，弔祭自己的無能為力，多少青春的風暴在城市的腹中打轉，轉暈了頭，每個旋風如逼近彼此的陀螺，預備擦撞。妳因此對此城多了體諒，他應許事件，應許人們於其身上破壞與再生，應許人們因為不安而咆哮吼叫，應許人們因為摩擦而傷心痛苦，他一概靜靜地感同身受。妳又回到廁所，這次什麼也不說，妳只想聽，希望聽見如昔漏水的廁所，但是廁所彷彿睡著了，只剩妳的鼻息打亂安靜。妳腦海裡閃過幾幅身影，車站附近或道路一隅，相似的沉睡氣息，以街頭為家的一群。他們嫻熟於廣大陌生的善意，成為此城人民冷漠性格下平衡心理的寄託對象，彼此各取所求，溫飽與虛榮；有時妳甚至以為整座城市搭起了無數階梯，人們不斷拾級而上，這群人則據守梯尾不放過任何登梯之人，此城的階梯年年加蓋，登梯者亦逐年增加，有時妳因此懷疑生活，這群人的襤褸上覆了層灰，臉上傾斜的笑意，曬痕與凍餒交替拍打皮膚，妳懷疑街角也有劇場上演，以荒謬取代生活。尤其在燈火通明的商圈中，他們以殘缺作為昭示，厚顏的換取同情，眼神閃爍原生的野性與妳無從知曉的背後故事，真假考驗善惡，妳走在絢爛過頭的街頭，亮得茫然，妳看見城中無數的生之慾望，卻無法判斷幫助的價值，明亮中妳不忘記背後的黑，面對朝黑的人們卻無言以對。妳不也與此城做了相同的決定？為自己的沉默而忿忿不平；妳從腦 - 28 -

第 14 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得獎專刊

中倒出許多傾斜的笑意，妳真希望廁所醒來，妳真希望他見到妳也有能力承載一點傷痛。廁所這次睡得極長，門開門關，陸續有人進出廁所，嘩嘩的水柱用力沖刷，妳不禁納悶狹窄的管柱通往何方，是城裡那座滿是車廂的地下室，還是另一個妳未曾知曉的神祕房間？妳心中的此城是幅不斷打散的拼圖，地域的切片，每片拼圖都長了腳，揹著記憶隨時逃跑。淡水河的那片拼圖隨著氣溫熱脹冷縮，妳彷彿見到碼頭的船隻靠岸又出港，河畔攤販在廣場賣著會發光的彈弓，攤販老闆拉緊橡皮筋往漆黑發射，明目張膽的點亮夜晚，妳望著光亮迅速出現又消逝，反覆，總有人們也執意與時間抗衡；妳沿著河畔行走，手風琴聲逐漸擴大，風箱開合像是呼吸，一吸一吐放送和旋，為著生活流浪到淡水，妳的流浪是溢出常軌的冒險，而他的流浪是且戰且走的真正戰爭。自淡水歸返，妳再次走進車廂，在車廂尾端找到位置，妳將頭倚在壁上呆愣望著走進視線的所有人事，腦中的河流尚未停歇，誤以為大家都剛上岸，妳想起妳的泡水拼圖，淡水河這塊總是不小心掉入水中，妳一再打撈，每次都重新著色。車廂經過兒童樂園，天色暗下後什麼也看不見，像是睡著而忘記漏水的廁所，或許歷史需要偶爾沉睡，溫柔的消化自己的輝煌與蒼涼，夜色要妳閉上雙眼，卻賦予妳更敏銳的靈魂，要妳領受時間的所有生變，妳心上的矛盾緩緩落下，夜裡城市的明滅起落，像一束束求救信號，妳不禁想起河畔的發光彈弓，升起與降落，宛如城市不斷的淘汰與更新，然而多少靈魂陷於過往，來不及過渡；也有年少靈魂縱身躍入新的時代，遺忘過去，在更新的時代來臨時卻面臨迷惘，只好在夜裡發出信號，以彼此的光亮確認存在，隱射孤獨，而後有些人漸漸病了，有些人麻木的維持習慣，有些人選擇一次溢出常軌的機會，離開此城，作為想念的理由，在乾燥的地方揣摩水氣，揣摩那些囫圇吞棗的感受，才明白自己對於此城的真正心意。 - 29 -

第 14 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得獎專刊

車廂將妳帶回市區，妳走在習以為常的繁華街口，紅燈綠燈迅速交替，剩下十秒的斑馬線與前方一段距離，衡量後妳決定不再用力向前，時間催趕著妳，妳被時間催趕，你們兩者任性抗衡，記憶成了破洞的布袋，妳跑得愈快他就愈快散光，時間又交予妳新的布袋，妳不捨的放下與接起，繼續前行而頻頻回頭。慌亂的錯覺中，想到再過不久就能見到廁所，妳不禁將河岸帶回的水氣握得更緊，路慢慢寬敞起來，妳輕盈地跑過路口，如妳將十九歲悄悄埋入此城。

- 30 -

第 14 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得獎專刊

參獎〈傘〉劉雯詩

☆作者簡介劉雯詩。師大國文系碩士班三年級。生於一九八〇年代末。

☆得獎感言為了紀念所以寫這些文字。無論是美好的，或者寫壞的部分，對我而言都是一種紀念。感謝紅樓文學獎讓這些片段有機會結成篇。

- 31 -

第 14 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得獎專刊

〈傘〉不知道這跟你的聯想會有多大的出入。總之，這篇文章提筆在那件事情發生以前。那時候它尚未被祭上符號的神檯，並不知道應該讚頌或者哀悼。表達能力的匱乏把我圍困在觀眾席裡，靜觀那些物如何翻滾成符號，跳躍在時間鋪成的事件軌跡。想像力不是封閉的純意識活動，而是生活細節的出口。而我是缺乏想像力的。傘下目光映現的只有似淚似彈的雨，輕輕撐起，才察覺自己在躲的其實是大白天光的太陽。這年頭我只看花，不栽種，不過問，因為生命太巨大，世界太渺小。花開花謝也只是自然而然。我是落花，偶爾撿拾自己的碎片。當我還在試圖為這段關係尋找表述方式的時候，電腦銀幕來不及接住的，嘩啦啦溜過鍵盤落成訃告或者墓誌銘。這是我從未預料到的。要怎麼描繪從草地走到墳墓的路程？讓看見的跟隱沒的並提？虛構與紀實、愉悅跟憂鬱通通都是從墳上石牆長出來的芒草。土埋下的不過是腐朽的碎塊，找到些縫隙就躥出去，吐出死人的囈語。就如我現在不知所云地撿拾堆砌殘片與影。也許是我想多了。我不過是個媚俗的新手。

人+人人人人雨天就懶得上街，無論是辦理事情，還是解決三餐。就算是被人約也很少會答應。搞到好像不知雨具何物一樣。其實是懶得撐傘，矮矮低低，遮住大半視野。撐傘總讓我想起蝸牛層層裝備起 - 32 -

第 14 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得獎專刊

的外殼，人們屈在螺旋裡蠕動。雨水會沾濕你的臉或背，鞋或腳，迫使你去撐起。雨越大就抓越緊，淋越濕就挨越近，越來越低，越來越擁擠，傘的存在似乎就是為了證明空氣的濕度有多透明：冰涼涼，濕嗒嗒，粘膩膩，憑空架起的就是一整個天地了。傘成了紐帶，世界被架空。打開，切斷世界。收起，人們又回歸人群。人群是那麼地熱鬧，而人恆孤寂。有人的地方不一定就不寂寞，若空山無人就難免落寞了。男男女女，繁繁複複，進進出出，一場雨就足以上演這齣戲。那是連演員自己都無法掌握對白的劇本。每個情境都是你我踩踏出來卻又無從掌控的。當我沉入海裡就化身為魚；當你飛升上天就化身為鳥。活著就是自由的奴隸。自由是風雨中你我所應當追求。你說的自由是什麼呢？是不是愛上一個人同時想要保持內心的平靜？是不是選擇去信仰或者不信仰，認同或者不認同，熱切或者疏離的同時要抓緊自我？我想擁有自由。我感受不到。那天下班，我丟掉手中的破傘，與他共撐一把，雨聲越來越大，我聽不見自己的想法，思考也成了喑啞，身體順著雨勢兩人越靠越近。剛好我觸碰了他。剛好這時代有點焦躁。剛好他半年空窗。剛好流蘇盛開白色的慾望很透明。剛好他有點幽默。剛好街上有兩對戀人：一對在吵嘴，一對在接吻。剛好我好不安。剛好我們愛好幻想。剛好我們踩踏木棉翻騰了一地火紅。剛好那時只有一把傘。抓起就安心。那是提煉純粹的空間，越接近中樞，人就變得越單純。像隧道般昏暗，你我互相看見彼此所不能見。我們就此自由了嗎？在相濡 - 33 -

第 14 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得獎專刊

以沫中忘記自己。其實自我是沒有必要被時時記起的，對不對？失去自我是自由的極端形式嗎？乘坐無意識輕輕搖晃的小船，微風綿綿一針一線織入空隙。紅色瞬間置換了空白，在驟雨時候。你我好像被剝奪了什麼似的，先天的匱乏讓我們極度困窘。騷動的毛毛蟲雨點點點成軀幹，在淋濕的皮膚爬行。其實是滑行。起步有點慢，爬了一段似乎動彈不得了。但它有某種韌性，柔軟而頑固。起初或許未必察覺，察覺了也未必在意，直到它的存在已經巨大到你我無法忽視之時，已經鑽進體內，化成不具形的瘙癢，在血液中攢動，讓人近乎窒息卻又無法自拔。迷亂暗紅如氧化的血舒服如床。歡愉也不過如此。水往低處流，人向人靠攏。說不定就是那天雨夜兩對戀人的神情給你我拉了一身筋，暗示之鳥橫飛竄流，撲撲撲舒展了我們的憧憬。嘩啦嘩啦雨水落下。撞擊。濺起。懸而未決的激情終於有了著落。

雨化成愉悅的符號穿透胸中嗡嗡作響落在那把傘十身體跟心靈哪個比較接近真理？心有多沉？海有多深？有沒有陰道那麼深？你我頻頻探測彼此的深度，總懷疑不夠親密。愛有多少？山有多高？夠不夠高潮那麼高？似乎一經提問，事情就會一件件壞掉了。語言一縱一貫架起刑具，把我們逐出嬉戲的曠野，推向擁擠的十字路口，毫無預警硬生生拖進去那座遍布高架 - 34 -

第 14 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得獎專刊

橋的叢林，太快太多太急無法喊停，只能召喚記憶或者幽靈。那裡紀念碑林立。如果慾望必須通過語言思維通關驗證，我的唇你的陰蒂我的毛細孔會否同意呢？於是你我開始懷疑語言的有效性。眼下只剩赤裸的生命能表現活生生的慾望。生之慾有時候強烈到讓思維顯得蒼白無力。於是我們逐漸認清身體比信仰更接近真理。那麼，生命的赤裸究竟是源自先天的宿命，抑或後天的剝奪呢？你我互相對立，所以才能看見彼此的完整。然而，這只會讓自己的殘缺被無限放大。放大我們熱切渴望從對方身上索取的慾望，然後奪取。要用對方的視線包裹自己要深深入戲，看與被看要很透明，如同那些穿透鏡面的形體，在匯聚的光點中消散，或如那些被置放在思維裡的激情。被剝奪者同時亦是執行剝奪的共犯，因此所有人都將豁免踐踏生命褻瀆神明之罪。徹底地毀棄才能證明生命的強度。如果赤裸是生命的原罪，那麼，痛就是一種病症。無恙呢？是否就意味感受不到痛？沒有感覺，這是一種常態。苦行者用身體刻印勳章，用意志雕琢榮耀。受刑其實不是一種儀式，是優越而高級的享樂原則。罪惡滋養羞恥感擠壓快感。你堅決用身體呼喚愛用疼痛換取淚水濕淋淋澆灌激情投射巨型機器印證暴力要撐開來去抵禦撐開來吧撐開來那把純白色的傘撐開來為遮擋一場獻祭十字架上的聖女血在滴滴滴滴狂喜似雨灑落在白色的傘純淨如光如紅如謎暈眩目盲你我正朝這道光前行你我駐足在光裡密契沒有神像沒有教義無關救贖慾望被釘在十字架罪在哪敞開的意象那樣鮮明用力擠盡所有的空虛與孤寂你的血肉之軀在所謂歷史的洪流中被洗刷乾淨變得很輕很輕像棉花雨我仍感受不到。 - 35 -

第 14 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得獎專刊

自由跟自我是否時時並行不悖？即使不曾說明，我們的愛情並沒有什麼秘密。最大的謊言莫過於誰也不願主動去揭穿它。這種極端的誠實只會讓我們過度曝光而奄奄一息。你我都嘗試拋出自己被簡化的心，卻輕如羽飄忽而去，不可及無法觸及。失意迫使我們逃離世界，逃進這裡相呴以濕，相濡以沫，融不進水裡，又跨不出去。頻頻幻想著自己舉起雙臂高呼愛與自由，然而自我卻在對著內心的低吼中銷聲匿跡。於是又用兩倍的力氣，要衝破水泡泥濘，浮出頭來卻已經倦怠至極，又沉到濡濕裡換氣，呼喊在水中呼嚕呼嚕曖昧不明。我又得沉浸。用無聊抵禦虛張聲勢的虛妄。無聊就是一個冬陽的午後躺在床上沉默良久。床很柔軟卻很實在。背脊在舒張，脊椎很堅硬。身體的重量慢慢凹陷它，但看得出來不至於會有塌陷的風險。暗紅色床單看起來有點污跡，或許並不是誰弄髒，只是本來的瑕疵。這些都沒有必要開口過問，就像我們的愛情沒有一點秘密。也許是這種透明讓彼此無法跨越分際。如果分際從一開始就沒有被劃出來，也就永遠無從跨越：愛與自我是自由的兩個極端。語言跳躍如魚，一如液態的身體在雨中揮灑成了獻祭大智若愚

散雨水緣著傘面，在傘跟地面之間串起晶瑩的珠簾，點點水珠像灑了滿地的彈珠，一觸及地即迅速散開了去，無從撿起。 - 36 -

第 14 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得獎專刊

雨水可以洗刷掉一切是非罪惡嗎？就像雨聲掩蓋所有該與不該被看見的？雨聲像朝洞穴叫喊的回音，聲波一波比一波弱。一切過於明確，連暗示也算不上。像穿著日漸寬鬆的褲子，每走幾步就得拉拉它。也不知道究竟是因為自己瘦了，還是因為把褲頭的彈性洗壞了。明明沒有被緊緊勒住的窒息，反倒因為寬鬆的舒坦而動彈不得。如果你清醒，就會被迫凝視著整個流逝的過程，從實心圓到點到若隱若現到空白。看你的孩子從你陰道滑出來到爬行到走到跑到死去。你知道它會比你更先死去，但是你不知道究竟會死在這杯咖啡喝完之際，或者明天之後。有時候你寧可它快點到來，跟死囚一樣既眷戀不捨又同時渴望立刻了結就此死去。沒有什麼不會結束的，這種全知的高度理解是神的智慧，而背負血肉刑具的是人。神不哭泣，偶爾還是會下雨。終於，你的激情像把刀嘎然終止了這場雨，投向另一片荒原，燃燒成我的淚滴。這或許是我一直期待的結果，理應鬆一口氣。流淚具有儀式性，不純粹是為了哀悼那些退去的激情跟愁緒，還有世界跟自己。人群散去，即便渴望人海能夠吞沒自己的多餘，但傷感卻是永遠無法銷盡的殘餘。散總是會散的。然後呢？剩下的就是自己的事了。剩下的就是整個世界了。自己的悲哀自己哭。自己的眼淚自己吞。我想要自由。我熱切期待下一段戀情。雨總會停傘無論是撐開還是收起都（不）顯得多

餘

- 37 -

第 14 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得獎專刊

佳作〈回音〉張媛媛

☆作者簡介張媛媛，1995 年生，就讀美術系。喜愛文學，常寫一些散文和小說，記錄自己的生活。也喜歡寫詩，喜歡富有詩的意象或感覺的字句。作品散見於一些書籍裡。希望能透過文字傳達出情感，使有相似經歷的人，能感同身受，能有那麼一點點感動。

☆得獎感言回憶和記憶的區別，在於回憶是有情感和溫度的。寫作有時像是心情的記錄，但我期許有一日，我的文字會如雨，能夠滲透、滋潤、洗滌，因此我會繼續努力。

- 38 -

第 14 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得獎專刊

〈回音〉濕濡的空氣逐漸變得乾燥起來。許久未擦拭的窗玻璃上，水滴已被日光擰成一條條有點泛白的水痕。忘了多久沒有仔細整理的居室，如今因搬家之際，而有了機會將沉積的粉塵和結成的蛛絲一一地擦去。而那些堆放在角落裡的，曾在意的或擱置已久的小事，隨著擦去的塵埃，事物的表面似是又翻新，時間彷彿也可以倒退至物件堆疊以前。攜夾著摺痕的窗簾還未習慣延展攤平，木製的雙層床還留著的木質清香，舊式的電視還有開機時的低頻雜音，空著幾層的書櫃只有隨意擺放的童書和幾本旅遊手冊。剛住進這個房間時的年紀，隔了數個夏日冬季，大概也就只記住了這些大的物件以及一些早已失去了骨架的瑣碎記事。一如貼在櫥櫃上寫著數字的紙張，經過日復一日的摩擦，撕裂、泛黃。母親教我認字的片段還殘留在那裏，而今也只不過剩下不易抹去的膠黏痕跡，大部分的細節都失散在流年裡，也可能是在偶爾幾次的清掃中被丟棄或者覆蓋。也不知曉是那時的自己過於年幼，還是數算的次數真的稀薄，小時候對於父親的概念就像漏水的水龍頭，水滴以某一極低的頻率篩落，偶爾濺於腦海中，需要蒐集、拼湊才能得到一個完整的父親。但卻又空虛得好似一缸水面的倒影。於是我成為一個偵探，尋覓各種相關的佐證——衣架上吊掛的 polo 杉勾勒父親的身型和不喜歡著西裝打領帶的習慣；老舊皮鞋的縫隙中複製父親去過的每一個地點和一些時間磨損的擦痕；存放發票的盒子裡又多了幾筆父親的一日三餐，以及經過加減便可以簡單換算的父親在家的日期。往往是那樣的一些空檔，一盞盞閃爍的燈光，漂動的旋律，旋轉的視野，場景推移著場景，過往稀少的對話成為遊樂園裡馬車造型預留的空間，聚攏著我與父親之間的距離，親近到父親的 polo 杉不再只是洗衣粉的化學味道，還有軀體的溫度。本是易於尷尬的氛圍，恰恰塞得進父親隱約的笑靨。而我可以從那些紛擾 - 39 -

第 14 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得獎專刊

的人群與聲音中練習辨認屬於我與父親的親暱關係，確信總是與我玩捉迷藏的父親正與我做著同一件事，有著一樣的心情。這種具體，填補著過往日常裡，父親以背影留下的一片靜默與空白。然而漫長的旅次中，這些選擇的片段過於稀少，容易走失，宛如遊樂園擁擠的人群裡，急於在許多個穿梭的視線裡，捕攫某個人的背影。相似的、不相像的身影交互重疊，但過期的底片，顏色是會變質的，那些曾緊緊抓住不願鬆手的事也終會被時間模糊成一個個不易辨識的零星畫面，難以串接。而許多事情和記憶便都是以這般姿態，不辭而別的。一如初春之時，搬進這間狹小居室的我的童年。那時的我還不明白許多事，不明白為什麼父親總是忙碌，不明白為什麼父親就是不懂我？只是習慣在每一次與父親的對白之前，於心底反覆演練，聽見自己不斷地告訴自己說，父親是沉默的，未必會回應我的話語。我清楚，只有做好了全然的準備，我才不至於過於忐忑和失望。一直以來，以為這般寡言的父親便是他的全部，所以總是欣羨其他父親能夠將女兒抱在懷中親吻臉頰，或讓女兒跨坐於父親的頸項，看到她不曾看過的視野。直到偶然的一次，悄悄潛進父母親的臥房，才發現過半的生活空間，竟被很多很多我不曾親近過的物事，機械、零件、電路板、程式相關的書籍，硬生生地占據了。原來反覆反覆地勾勒描摹，反覆反覆地捕捉一些痕跡，父親終是有許多我拼湊不齊的部份。縱使我是父親身體的延伸，有百分之九十九點九的基因相同，我們終究是不同的個體，一如我在擁擠的人群裡悄悄享受著與父親暫時委身的親暱，而父親卻是因同樣擁擠的人群而厭煩得再也不想去那個我所嚮往的地方。事過境遷、星移物換，不停捉迷藏的童年，長大時已是十多年後的秋日。總是早出晚歸的父親辭掉了工作，曾經緊湊的日程瞬間多出許多空白，在它們即將被新的事物填滿取代之際，父親說想要搬回老家，於是我南下返家的生活罅隙中，漸次塞入各種籌備搬家的細節。那一段時日，頻繁往返新舊兩地的車程，路途的風景變動得極快，只在幾個街口偶爾陡然停駐。這些明明反覆溫習好幾遍 - 40 -

第 14 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得獎專刊

的，指認過往的里程數也明明大幅度遞增的，但最後駛向終點時究竟有多少個畫面是清晰的或可描述的呢？好幾個瞬間，以為記憶也是這般，像一張巨大的篩網，最易於留存的，屬於每日反覆溫習的——清醒，迎面而來的日光，牆壁上的開關，視覺裡的時間指針開始擺動，床被鋪平，梳洗整裝，一日三餐，上課下課放學或上班休息下班，家事雜事一身疲態，終於一日的梳洗睡眠——如此大量且重複的情景和日常，有時卻只是夜裡的夢，很長、很複雜，醒來時卻什麼也沒留下。然而夢雖容易灰飛，卻也能夠真實地占據時針與分針的移步。總是試圖挽留那些短暫委身於虛實邊緣的，易於別離的小事，卻忽略了，日光曝曬過久的事物也是容易風化變形的。如同窗台的植物枯萎，衣櫃裡的衣物褪色，電視的按鍵失能，天花板上的白熾燈失溫，有形的事物終是有借期的，時間走過，終將損壞。許多時候，我總覺得高掛的日光燈、不停搖晃旋轉的電扇都是很不合理的物件。如同遊樂園裡海盜船於數次擺盪之後，懸空停滯如倒置的容器般，置身其上的我總覺得地心的引力將要拉著自己下墜，緊緊抓住欄杆的手心不斷滲出汗水，抵達地面之時卻又迫不及待想要再玩一次。爾後我才明白，小的時候是再害怕也能夠勇敢地向前，然而歲月的累加，意識到記憶易於失重、事物終會損壞，勇氣便會隨時間篩落成為對生活各式細節的患得患失和小心翼翼。於是籌備搬家偶爾的空檔，相偕爬山成為新的光景。如蓋的黃蔭，飄零的落葉，斑駁的光影，花鳥蟲鳴的聲響灑落在地上，鋪張成一條古道上的漫漫梯階。想要覓得傳說中遍開的芒花，於是快步登階向上。直到呼吸急促，才暫時停歇在某一石階上，卻陡然聽見母親喊我的名字，聲音裡滲滿了難掩的急促與慌張。循聲急急向下，才發現自己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攀了那麼多階，多到我覺得這條階梯沒有盡頭。那種忐忑在體內跳動得極劇烈，劇烈得當我看見父親虛弱蒼白的面容時，覺得一不注意那個曾經直挺的身軀會猛得晃動，模糊在周圍的畫面裡。我忽略了，父親的軀體亦是有形的物事。 - 41 -

第 14 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得獎專刊

但損壞的開關可以修復，耗盡的燈泡可以替換，陳舊的衣物可以更新，枯萎了的植物明年還是會再於同一個時分盛開，那麼父親逐漸老去的軀體呢？收拾每一個抽屜裡的物件，十四歲時母親寫給叛逆的我的一封信；初戀分手後仍捨不得遺棄的半副對表；十八歲生日時，朋友們合送給我的禮物和一個小型 party；高中畢業那年老師送給我的書籍和留言；許多許多自國中開始便留下來的合照、紙條和卡片——每一個抽屜都恍若是記憶堆放的隔間。分別裝箱，做好標記，才驚覺十多年來日月交替，我與父親之間具體可以對照的記憶竟甚麼也沒剩下。倘若真的失去對照，無所依靠的自己是不是會複製新居的初態——前房客開店留下的油煙痕跡，狼籍與塵埃佈滿的地磚，參差起伏的天花板，失竊的電線與燈管，院子裡的蟲草蔓生——當所有的事物都變得渾沌失序，究竟該如何收攏？亦如關於搬家，母親與父親之間衍生不止的爭吵，究竟該如何緩和或平復？然而，當我還陷於手足無措之時，父親卻開始串接日光燈與電線。那片只有路燈透進微薄光線的黑暗裡，我聽見父親問我，妳知道為什麼我不請搬家公司和清潔公司，而要你們自己清掃和整裡嗎？我以為是為了省錢，父親卻說是因為回憶。因為只有親手參與整理了，才會捨不得輕易賣出或丟棄。那一瞬間，我彷彿可以感覺到那些我看不見的流體，於橡膠細管內像是某種意志或者爬藤植物，沿著線體的方向匍匐、生長，直到蔓延至洞口，從半透明的球型器皿之中，我們迎來了黑暗裡的第一抹日出。雖然還微微地顫動著，我卻在那盞光暈裡看見父親的笑臉，那種已經快要淡忘卻又真實可以連結過往的笑臉。恍然之間，我突然明白，在時間的長流裡，為什麼總有些畫面能夠持續發酵，超越了記憶，成為能牽動過去、現在和未來的——回憶。一直以來，我總是希望父親瞭解我，但我才發現原來我亦不瞭解我的父親。也許那些舊房裡主臥室盛放的，我不曾懂過的物件，才是最接近我父親生活的。如同櫥櫃裡已經習慣映照陰影的玻璃藝術品，書架上已被時間晾得皺縮脫頁的旅遊手冊，抽屜裡 - 42 -

第 14 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得獎專刊

已經久未聯繫的好幾組曾熟稔的號碼。其實許多事物置放在居室裡，都是一種暗號，只是我始終都未曾驚動，讓它們在角落裡獨自犯潮生黴。或許，我所知道的父親從來都不是沉默的。只是有些事情好像總需要等到時間拉開了一段距離，才能夠意識到那些易於忽略的細節。如同舊屋裡的物件都已收拾裝箱，情景彷彿回到事物堆疊以前，空白的居室裡，才清楚分明得可以接收到牆壁反射回來的，每一個字句的回音。曾幾何時，剛搬進那間空白屋子的父親，步伐總是在我前方踏得極快，快得我需多次調整呼吸，像卯足力氣跨越一條條湍急的河，才可以勉強跟上。而今走在父親的身後，我卻總是害怕自己的步伐邁得過快過大，必須專心如深怕不慎踩空或失足，以免在不經意間便輕易地超越了父親。如此的刻意，因為我懼怕距離縮得太短，沒有空間可以容納父親強健的自尊心。而我亦始終不想承認，當我的軀體被時間拉長時，父親卻正在被地心的引力拉著駝背衰老。多次臆想著，只要我以極緩慢的姿態踱步，構築的畫面裡那個背影還是一如曾經，那麼就會連時間都有一種不老的錯覺，而父親就還會是如我童年時般總是走在我前頭的父親。然而此刻，秋天的腳步聲已遠去，下一個季節來臨時已是新居落成。物件又開始一如往常地堆疊，臆測著父親是不是又會開始變得沉默起來？然而那個小時候我總是努力追趕的父親，背影已不再是自顧自地向前，而是適時地趁著換步的空檔，微微側過身軀，看看我是否能夠跟上。如此修改過的細節，如今回想起來，或許只是聲行緩慢，但只要我仔細聆聽，終會聽見回音。一如上大學之後，那些每次北上回宿舍之前的日常裡，我能感受到父親開始極認真地回應著我說出的每一句話，即便只是應以嗯的音節，我也能從父親的聲音裡看到過去從未出現在父親臉上的表情。或許那些童年時與父親鮮少相處的時光，反而可以權當是時間刻意等待我準備好，於未知的某些佔去承載回憶的空間之前，用力地記得父親。而它們終將在走失之前，被一點一滴地刻進我的血液裡，終日反覆地循環，沒有出口。 - 43 -

第 14 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得獎專刊

佳作〈故鄉何處〉教鶴然

☆作者簡介教鶴然，女，1990 年生於黑龍江省哈爾濱市，2009 年-2013 年于北京師範大學文學院攻讀漢語言文學專業學士學位，2013 年于北京師範大學文學院現當代文學研究所攻讀現代文學專業碩士學位，2014 年來到台灣攻讀國立台灣師範大學國文學系雙聯學制碩士。

☆得獎感言感謝師大文學獎的平台，感謝評審老師的寬容和認可，感謝自己對文字保持誠懇，更感謝遠比文學豐富的生活本身。

- 44 -

第 14 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得獎專刊

〈故鄉何處〉 18 歲以前，我從沒有過故鄉，生活在哈爾濱對我來說是一件像呼吸一樣自然而然的事情。因為沒有離開過，所以也不曾想念過。19 歲我離開哈爾濱到北京求學，每每一個人走在城市街道中，偶爾聽見一聲東北鄉音都能催下淚來。而後從北京輾轉至臺北，才發現不知不覺中京腔竟然也成為我心中故鄉的聲音。於是我開始相信自己的故鄉只有哈爾濱、北京，也許當未來的某天我離開臺北以後，臺北也會成為我精神上的第三故鄉。清明前夕，臺北的雨纏綿得緊，如口吐吳儂軟語的江南女子，攔著行人的肩臂說些潮濕而溫潤的碎語。騷著身上因連天陰雨而泛起的紅疹，我坐在彷彿能擰出些水來的被褥間，驀然懷念起東北故鄉乾燥而凜冽的雪來。但有趣的是，我懷念的竟不是哈爾濱。也許是城市高樓大廈磨礪了雪的銳氣，哈爾濱城裡的雪是柔軟而溫柔的，小時候每每飄起鵝毛雪，都非要和小夥伴一起在路上摸爬滾打到褲管褲腳衣襟脖領全是雪污，才志得意滿地回家。我所懷念的是東北鄉下的雪凌厲的稜角和鋒刃，回想起來，我最真切地感受到雪的男子氣，是幾年前在爺爺鄉下老家那一次。伴著雨聲，我開始慢慢想起那一方被我遺忘的遠鄉。說來很是慚愧，我記不清是幾年前的那個日子，是爺爺出殯那天。我和爺爺奶奶的感情並不好，說起原因，大概也就是城鄉差異、農村重男輕女，或者是爸媽結婚時候爺奶家又窮又吝嗇幫忙之類並不新鮮的理由。在他們看來，由於只供爸爸一個人到城裡唸書，爺爺家裡我這一輩的孩子中，也因此只有我一個人在城裡長大，所以我已經足夠幸福了。殊不知 90 年代初的窮學生獨立在城裡謀生活，遠比在農村熟人社會裡混日子艱難的多。所以，爺爺奶奶對我來說只是一個概念性的角色，他們的家也不過是填在檔案上籍貫處一個冗長拗口的陌生地名，那是黑龍江省佳木斯市 - 45 -

第 14 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得獎專刊

樺南縣駝腰子鎮下華村六馬架屯南北山之間夾的一角平房，我們要從哈爾濱坐最破爛的綠皮火車到佳木斯，再坐更破爛的小客車從佳木斯市裡到樺南縣，然後給大姑家在縣城開小賣店的大哥打電話，讓他開進貨的麵包車來接到村裡，從村口開始，是連車也走不了的山區土路，只能下車徒步走進去。那個地方至今為止我去過三次，每一次回去都是冬天。第一次下鄉是我 5 歲那年的冬天，印象已經很模糊了，只記得大家對於我這個外來者感到非常新奇，在電視櫃旁邊鋪了一角柴草，讓我站在那裏，然後有不同的人站在我的旁邊，讓爸媽拿著相機一張接一張地拍照。有個比我還小兩歲的妹妹很是頑皮，並不聽話地站在我身邊，只吵著要吃湯飯，白白浪費了幾張膠片。爺爺氣得打開平房的柴草門，把 3 歲的妹妹丟到雪地裡去“反省”。透過塑料布糊成的窗戶，我看到她的臉埋在雪里，儘管很快奶奶就把妹妹抱了回來，但那一晚她伏在雪地裡尖銳的哭聲讓我難以忘記。後來聽媽媽說，當我們準備啟程回城市的時候，爺爺一直抱著我不捨得撒手，媽媽從他手裏接過我來，看到一隻蟑螂順著爺爺的手爬到我的臉上。從那以後，我很多年沒再回去過。第二次回鄉是 18 歲高考前的冬天，輾轉到達爺爺家後坐在炕上休息的我感到有些無助，許多自稱親人的手抓握著我的手，帶我去看望一些更加陌生的面孔，每一家吃飯的碗筷都糊著黑色的油膩。我努力維持禮貌的微笑，卻感覺自己在城市的一切生活習慣都變成滑稽的表演，這裡沒有自來水也沒有室內廁所，白天聊天吃飯和晚上睡覺等一系列日常活動都在一張土炕上開展。沒有水洗澡，我感覺自己發出奇怪的味道；上了幾次室外廁所，蹲在雪地裡受著像剃刀一樣伴著雪的冷風，大腿上起滿了蕁麻疹；睡了兩天頭半夜燙後半夜涼的炕，我得了鼻炎。就在新年夜大家都擠作一團看春節聯歡晚會的時候，我卻一直在吐。曾將這段往事講給親近的朋友聽，人家說："那都是過去的事情了，現在都變好了 "，這樣殘忍的話只有旁觀者無關痛癢的心態才能講得出。我忍不 - 46 -

第 14 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得獎專刊

住想起曾經看過某個作家由於自己的遭遇被他人輕描淡寫、一語帶過時候發出的感慨："個人的遭遇，容或得不到幸運者的同情"。從那次以後，我便沒再回去過。直到幾年前的冬天，我還在北京宿舍和室友聊著晚上吃什麼的時候，接到爸爸的電話說爺爺病危了，讓我馬上趕回去。我一個人連夜坐著連窗簾都凍成冰的綠皮火車往爺爺老家趕，穿著羽絨服戴著帽子坐了一夜硬座，愈接近老家，愈感覺到雪伴著夜風一起刮進窗來，刮得我心裡寒沁沁的。下車就接到爸爸的電話，說爺爺已經去世了。那時鄉下是大雪天，細碎的雪是顆粒狀的，伴著強風，刮得滿天一片白色，農村土話把這種天氣叫“大煙兒炮”。我站在村口，雪粒和風一起像巴掌一樣扇過我的臉頰，我只感到臉上火辣辣的疼痛，卻不知道要往哪個方向走。從村口到爺爺家門口的那一段路，我已經不記得是怎麼走完的，也不記得當時心裡在想些什麼。推開家門的一瞬間，所有的目光都轉向我，我看到爺爺躺在正屋的正中央，靈堂內那壓抑的幾聲哭讓我意識到那些目光都在指責我。奶奶說，你爺爺走之前只說還沒見到你一眼，接著領我跪在門檻的墊子上，讓我給爺爺磕一個頭，我磕了頭，一滴眼淚也沒有流。第二天早上，卡車載著爺爺的棺木和所有的男人上南山下葬，農村講究女眷不能上山，怕給老人沾了晦氣。從家門口通向村口的一條土路上跪滿了女人，我也跪在其中。“大煙兒炮”還沒有停，我跪在冰雪地上看不清車子前行的方向，人的體溫慢慢將膝蓋和雪地接觸的地方融化，外褲棉褲都被黑色的雪污浸透了，我凍得直打寒顫。這時候，我突然想到 5 歲那年回老家，纏著爺爺給我買棒棒冰，走的也是這條土路，爺爺一開始不答應，我在雪地上一直蹦跳吵鬧，不小心跌倒在地上，爺爺跪在地上扶我起來，用自己並不乾淨的衣襟幫我擦乾淚水，那時候爺爺的膝蓋是不是也浸透了雪水呢，他本來就有的老寒腿是不是因為雪天更加嚴重了呢？我都不知道，只知道以後爺爺每次進城見到我都會說我給你買棒棒冰吧，還被十幾歲的我笑 - 47 -

第 14 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得獎專刊

話農村人只知道那種廉價的冰棒。印象中，爺爺好像從沒給我什麼溫暖和庇護，可那麼多年一直記著我愛吃那 5 毛錢的零食，可能是一個不識字沒文化的農村老人對城裡孫女沒說出口的全部的愛了。想到這裡，我的眼淚再也止不住，我伏在雪地裡一直哭，哭到眼淚和冰雪凍作一團，才被姑姑嬸嬸拽回屋裡。隔日早上我就離開了鄉下老家，後來，奶奶和姑姑一起搬到了哈爾濱城裡住，把老家的房子買了。我想，我也許再沒有理由回去看看那條凍著冰雪的土路了。故鄉何處？以前，在追問自己故鄉何處而郁郁然不得解的日子裡，能寬慰我的大概也就是周作人在《故鄉的野菜》開篇說的話：“我的故乡不止一个，凡我住过的地方都是故乡。故乡对于我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情分，只因钓于斯游于斯的关系，朝夕会面，遂成相识，正如乡村里的邻舍一样，虽然不是亲属，别后有时也要想念到他。”而現在，于我而言，如果沒有心繫的人，居住再久也不過是地方，有所心繫的人，未曾到過也是故鄉。

- 48 -

第 14 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得獎專刊

☆舞台劇劇本組決審會議記錄時間：二○一五年五月二十日下午四點地點：臺灣師大勤三樓全球華文寫作中心主持人：陳芳評審：陳芳、姜翠芬、陸愛玲紀錄：盧映慈第十四屆紅樓現代文學獎舞台劇劇本組，五月二十日下午四點，於國立臺灣師範大學勤三樓全球華文寫作中心舉行決審會議。今年舞台劇劇本組共收稿四件作品，四件作品入圍決審，分別為＜逍遙遊＞、＜竊聽＞、＜補夢＞、＜潛入你的複眼唱歌＞。本次決審會的評審為陳芳老師、姜翠芬老師、陸愛玲老師。三位評審首先簡略說明對這次入圍作品的看法（以下按發言順序）。陳芳老師首先表示她心中的第一名是＜補夢＞，姜翠芬老師也跟著附和，但陸愛玲老師卻持不同意見，她覺得這一篇有太多偶像劇、連續劇的劇情，所以她並不喜歡這一篇。三位老師接著談論到＜潛入你的複眼唱歌＞這一篇，陳芳老師表示她看不懂這篇。姜翠芬老師則覺得本篇有想要跟《等待果陀》對話的樣子，但是不夠清晰，因為《等待果陀》是荒謬，但很清晰。而陸愛玲老師則覺得這一篇是有潛力的，具有奇幻性，她以「螞蟻」繞三圈來比喻這篇作品。再來討論到＜竊聽＞，姜翠芬老師覺得＜竊聽＞很不錯，因為喜劇很難寫。陸愛玲老師也覺得本篇很有趣，但也認為作者不太會寫劇本，因為很多舞台指 - 49 -

第 14 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得獎專刊

示都是用小說的筆法去寫，而且結局很大膽，看起來重要的事情的確解決了，但真正重要的事情並沒有解決，在那個劇中的大兒子身上。至於＜補夢＞，老師表示真的沒辦法有所共鳴，因為她覺得其中催眠的地方寫得不是很清楚。三位老師接著開始分別深入討論入圍作品。姜翠芬老師表示亞里斯多德認為劇情是重要的，但她自己是認為主題是最重要的，要有啟發性，但喜劇、悲劇是不一樣的，她認為在看劇本的時候，有四個面向：第一要有戲劇張力，但要合理，次要的是她自己最注重的結局，第三個她也注重成長，第四個是語言要有力道，讓人深思，能烘托主題，這些都完成了，最後的決勝就是在景的安排，音樂、音效、多媒體的運用如果也能配合主題，那就更好。首先談到＜逍遙遊＞，姜翠芬老師表示這是一齣四幕戲，但是逍遙遊的主題不是很清楚，到底是哪一個人逍遙？哪一件事是逍遙？是不是無憂無慮就是逍遙？劇本交代的不完全。她認為逍遙自在是不可能的，雖然劇中主角的名字「安在」代表的是「安然自在」的意思，但是在劇情的發展中，人物都沒有真正達到安然自在的本分。而秦無為什麼要回到中原呢？老師認為這有《暗戀桃花源》的影子，因為他想念他太太，所以就要帶著他太太回到中原，這也是配合了《莊子》的。整體來說主題是有趣的，但在角色的塑造上嫌弱，有點可惜，在情節上的安排也不是很合理。人物沒有成長，但是語言塑造上有古典美，讓人有武俠電影的感覺。陸愛玲老師覺得從劇名、人物的名字安排、對話裡有意無意的提到：對於「逍遙」這件事是不可能的，已經是滿明顯。她覺得這劇本真正想表達的並沒有說出來，裡面安排了一個相隔千年的時空，但是塑造沒有說出原因、也沒有繼續發展下去，這是滿可惜的，因為在一個故事裡頭，已經讓讀者有一個想像空間，但是卻沒有發展完成。而到了最後，秦無突然跑出來，覺得很詫異。 - 50 -

第 14 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得獎專刊

這本劇本裡，很多事件是透過人物說出來，她自己在看的時候會覺得很不真實，語言敘述太多，但沒有真實事件的鋪陳。子言出來的時候標示了一個時代的不同、這兩種時空的差異如果能透過語言的差異性來表達的話更好，老師認為我們應該都對秦始皇求仙的故事非常熟悉，所以書寫上，用語言的差異性更能夠表達，在語言的聽覺上也能與讀本合為一體。劇末出現安在的身影時，老師本來以為小絃是來找他的，但秦無己突然出現，就卡在那裡，然後說他是要來找安在的，最後以找不到作結。她認為這是一個未完成的故事，並不是說故事沒有結束點，但是對於讀者來說，再沒有想像空間。老師覺得安在是個很不簡單的人，從他突然答應娶秦無的女兒，然後突然離開島要去尋找逍遙，這些都預示了他追求逍遙的決心，但也說明白逍遙是求不來的。這齣戲的文字讓人很放心，沒有刻意要去製造懸疑或跌宕的感受，但在結構上，因為已經有文字的先備條件跟元素，所以希望不要這麼平鋪直敘，在閱讀上會更有劇本的懸疑性。陳芳老師則認為，關於＜逍遙遊＞這篇作品，她看一個作品喜歡按照傳統的習慣，先看主題、人物性格是不是分明，至少她自己是喜歡人有層次感的，第三是語言，語言使用上希望有性格分明，情節安排她認為並不是那麼重要。所以在這篇讓人眼睛一亮的是，它的主題是古典的，讓人很稀奇，但比較可惜的是它太平鋪直敘，在現代戲劇裡需要有衝突性，但它多半是對話而沒有事件，最後的結局有點弱，主題不明確這是比較可惜的部分。接著談論到＜竊聽＞這一篇作品，姜翠芬老師覺得＜竊聽＞在四篇當中比較不一樣的是，她界定它是喜劇，但主題也不是很清楚。主題到底是詐騙呢?還是父母間的不信任呢?還是誤會?還是大兒子的同性戀事件？當然主線發展有看到三個點，但能不能把它們連起來就是一個挑戰，能連起來當然就是完整的故事。她覺得劇情的安排還滿多事件的，在種種的出糗中，會使我們會不禁大笑：這麼會有這麼笨的人？原來這就是喜劇裡的丑角。陌生女 - 51 -

第 14 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得獎專刊

人的來電指示也是一個非常有趣的點，細節裡也很多類似這樣的插科打諢。本篇的衝突點是摩鐵裡的發票，但是又有點失焦，憑一張發票真的能帶出主題來嗎？前面大部分都在講詐騙，竊聽就比較薄弱。在第五場的過場好像又有出現劇情上的逆轉，這逆轉好像不錯，但仔細一看又沒有跟這個劇的主題連在一起，非常可惜。老師希望作者可以想一想這三個點：詐騙、誤會、同性戀，再來是竊聽，能不能想一個點再把它們連結得更清楚？最後那個丑角弟弟化解了衝突，是很好的設計，電話的設計她滿喜歡的，而且最後電話響，四個人嚇了一跳，她覺得很好。在後面她才覺得本篇是喜劇，但希望一開始就可以明確一點的表現出來。陸愛玲老師對這一篇的意見是舞台指示很多，整體變得太細節。溝通，真相永遠無法大白。她自言永遠可能有點誇張，但是真相這件事，很多人會以為只要我知道的那個點清楚就是大白，其實不是。劇中這對夫妻的溝通不良很清楚，但她希望很多的自言自語可以換成動作來表現，這樣會更立體。摩鐵的發票就是一個很重要的事件，這是溝通的點，但是在最後還是沒有解決，在現代人是很重要。這條顯性的線是父親對家庭的責任，隱性的是哥哥的同志戀情。線很簡單，但劇情很複雜，哥哥心中有太多的問題跟困難沒辦法解決，兄弟之間的空洞感有因為這個填補起來。而爸爸一直被詐騙集團騙她真的覺得很奇怪，現在詐騙集團更厲害，而且媽媽一聽就聽出來啦。兩兄弟根本就是國中生個性，完全不像出社會的人。電視那裏舞台指示太多，只要兩三句話就行了，如果可以精簡的話，演員想要演的欲望會更強。在第二十五頁的過場部分，老師一開始覺得很細，但後來覺得滿好的，看到兄弟心裡面的東西。溝通的鴻溝，父親要揹黑鍋一輩子，直到哥哥能坦承。是個很不錯的結尾。本來預期看到的是弟弟說發票是我的，但是其實是沒有結束的，她覺得很好。

- 52 -

第 14 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得獎專刊

陳芳老師認為這篇看到作者對社會的關懷，很多社會的現象，如婚姻、詐騙集團，而且不是平鋪直敘的，我覺得很好。在最後也是比較像一個開放式結局。她覺得是一篇喜鬧劇，但是太淺，如果有更多的人物互動會更好，比如說在看電視，人物對電視名嘴的互動或是意見等。在語言運用上則太瑣碎，老爸就這麼容易被一騙二騙三騙，哥哥的同性戀議題，因為已經運用喜鬧劇手法，是不是能更鬧一點，或是更光明一點。姜翠芬老師覺得＜補夢＞篇幅比較長，所以主題就比較明確。想忘掉以往不愉快的記憶，但只要記住當下美好的感覺就好了。有點辯證，但比例不是太協調，所以在劇情的安排上，如果重點是後面的美好，但這篇的劇情安排並沒有很明確地看到這個部分。她覺得作者這邊的舞台分成兩個很不錯，有過去有現在有偷窺，她還滿喜歡蕭逸凝視程真跟 JOHN 約會的那一段。但是在劇情中她也有些疑惑：因為用記憶清除，所以一直無法出獄的蕭逸，但是竊盜要關很久嗎？是不是可以查證一下？不過在法院的辯證我覺得是有深度的。接下來她想說的是，戲劇的結構跟鋪陳，程真在二十五頁的地方，說：「我想通了！」這件事太跳躍了，好像沒有確實出現「想通了」這回事。還有律師，好像是一個正義的化身，但不是太清楚，只是用語言去交代，沒有人物的突出感。還有場間戲，她不是很了解，刪掉的話也不會影響劇情，她想問：為什麼要場間戲？還有程真說的那段：「包含美好與缺憾的記憶，總也使我們成長。」但她覺得這時候才出現有點可惜，前面的鋪陳走到現在，也讓人覺得有點突兀。角色的塑造，程真有成長，但第三場第四場中間的空隙又讓人覺得腳色平面、不立體。前半場都有聲音與意識，後半場都不見了，有 GAP。語言使用上很用心，但標題她不太懂，要補什麼呢？覺得對她而言有點薄弱。 - 53 -

第 14 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得獎專刊

陸愛玲老師則表示這齣戲有太多空隙，像是一棵大樹，很多粗幹，但沒有枝枒跟葉子，對於遺忘記憶的闡述是很大的主題，很多文章、電影、電視都涉及到這個主題。這邊她只看到程真想要忘記一段戀情，就瘋狂的喝酒、哭，然後在床邊就出現一個男生，這已經很不平常了，但講了整整四行的話，程真才問你是誰？太不合邏輯了。蕭逸在獄中講的才是記憶的部分，但是人到底真的想遺忘什麼？這個沒有寫出來，就會顯得人物比較刻板。這份如果是電影腳本，會比舞台的好很多，因為可以把女主角的表情拍下來。所以這邊的書寫她才覺得是空隙。從一段戀情中到想要刪除記憶，那是一個非常重要的戲，但是並沒有法院這一段的必要。這邊是為了要呼應十九頁第三場戀人我們認識才三年，一年約會三十次，才九十次啊，所以她覺得這是催眠的次數不是實際上約會的次數。與 JOHN 的巧遇，如果是人生也太無聊，但可以不要是真實人生，可以有多一點在巧遇之後，想要讓她們看到的東西。在第一場就把很多事情說完了，沒有餘韻，沒有想要讓觀眾繼續下去的心。舞台安排上，作者很有心，寫了很好，但不寫也可以交給別人，主要是到底是在現實還是非現實，只要說出這些就好了。篇幅這麼的長，那記憶到底是什麼？場間戲其實沒有什麼作用，也不太像場間戲，已經到結尾了。上法院之前如果有一段程真跟蕭逸真實的、共同創造的美好記憶，那就更好。整體來說，有些東西不需要寫卻寫了，要寫的又不寫。那是一個詩意的結尾。陳芳老師表示她最喜歡這齣戲的主題：記憶跟遺忘。讓她覺得作者有企圖心，想要讓我們看到一些有深度的東西。在語言上也是最細膩的，希望可以啟發我們一些思考。她覺得是很好的。但虛實上面不是很清晰，比如竊盜犯，如果是虛空中的竊盜，那會更好；如果不在意闖入你家的陌生人是誰，而跟他一起喝酒，那想遺忘的記憶一定非常非常痛苦。法庭裡的配置需要再查證，非常失真。法官、檢察官不可能會有那些言論。結局需要寫得這 - 54 -

第 14 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得獎專刊

麼清楚嗎？如果寫到程真接到那封信之後，就戛然而止，那會更好。姜翠芬老師覺得這齣戲也是滿難寫的。又好笑、又喜歡的荒謬劇，但貝克特已經寫過的東西，要再重複，很難出其右。這齣戲讓她想到《等待果陀》。劇情結構讓她覺得很單調，單調就是要運用對話來撐住，而不是無厘頭；這比《等待果陀》更晦暗，更讓她不知道是什麼。在《等待果陀》裡其實會讓人有很多想像，這裡一點、那裏一點，中間的隙縫很多，但你可以自己去填。在桃太郎的對話裡，可以看出作者是有企圖心的，但對話裡並沒有解決那些點，桃太郎講人怎麼產生的，但《等待果陀》裡有路加福音的辯證，說神是不是存在、有用。森林雪怪的真假問題，她對於這些設計的用意不是很明白，好像都提到一個點，但都沒有寫下去。角色內心沒有成長，這邊的神是有能力，卻沒辦法知道要做什麼的。而劇中螞蟻呢，好像路過了，又下場了，覺得很多懸疑的地方。這齣戲的語言，有些地方很不像中文：「你有總有父母吧？我總沒有父母！」語法是錯的，如果是故意的，那要更小心，因為語言的使用對文學的影響非常大，如果沒有辦法好好把握語言，或是在腳色定位上跟語言不搭的話，整齣戲會非常弔詭。陸愛玲老師覺得語詞的用法很多跟風格直接相關，風格也是決定這齣戲風格部分，所以在這齣戲裡有很多模稜兩可的部分。這麼年輕就比貝克特還要絕望，她會覺得很驚訝。講出一個人類無處可逃的部分。《等待果陀》這個世界跟其他的世界是有聯繫的，但在這篇裡是沒有聯繫的。她覺得這很像鏡造式的想法，完全按照貝克特的方式去寫，但必須要有自己的創造存在空間，所以產生螞蟻，一直動來動去，表現庸庸碌碌的人的一生，另一個都不動，但最後動了。最後生物跟神合併了，螞蟻立刻膜拜，這邊是一個很諷刺的部分，可以讓我們思考人是什麼，我們是不是從來都看不清楚宗教這個部分。開場有畫面，結束的時候螞蟻走 - 55 -

第 14 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得獎專刊

得很乾淨，也不早，也不晚。空間的表演裡，是活潑有節奏的、有安排的。第二場以後，跟著螞蟻跑，而且速度是一樣的，好像代表我們人的某種東西，把我們原來的大門摧毀，每次跑的速度都不一樣，越來越慢，寂靜、移動什麼的，作者也不擔心不動會不會在舞台上造成問題，所以有很多的繞場，很了解舞台。不過還是不知道螞蟻為什麼要上下台。奇異奇幻的部分非常好，但另一部分又讓人不確定，如果有譬喻的會更好。似乎跟我們的生活經驗沒關係，但《等待果陀》有。作者也滿懂舞台指示跟台詞的寫法，有一句話她滿喜歡的:「把眼睛裡面的水擰乾。」這句話就是開始流淚。很有文學性，又有想像的空間，化成舞台上的動作時，會讓導演想很久，但她非常喜歡。陳芳老師最後提出:什麼的「複眼」唱歌？「複眼」是螞蟻，如果在舞台上形象是什麼呢？如果是螞蟻自己的反詰，為什麼要弄太陽花？為什麼要弄大腸花？而這樣才不至於空泛，而不是只用奇幻性。貝克特在大戰之後，對於人生的反思，所以有生老病死，但這個舞台是白色的，所以是暗示人類是空無的嗎？意義在哪裡？如果有投影的話，最後讓螞蟻的臉充滿整個舞台，我想這也許是一個更貼近的做法。在一個自我的想像當中，為什麼這麼的絕望，你是不是要有更多的反詰，才不會流於空泛的辯證。例如以色列很少下雨，但為什麼不限水？因為他們有突破、有解決問題，那人生的問題要怎麼解決？所有作品皆深入討論後，老師們也請入圍者發表自己的意見。＜竊聽＞的作者葉衽傑表示，他其實平常在寫一些小說跟散文，所以他比較喜歡王禎和，比較喜歡一些小東西、小劇場，如《人間條件》等，所以在書寫上會比較關注小人物。＜補夢＞的作者羅雅璿首先非常感謝三位老師這麼詳細的解說，其實她有先給她的朋友們看過這篇作品，但是被批評的好像一無是處，所以她也抱著灰心的心情來。關於場間戲的部分， - 56 -

第 14 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得獎專刊

她單純只是想講程真知道蕭逸記憶的這件事。她自己是覺得作品沒有完成的一天，所以應該會先擺著，然後再去修。當討論到＜潛入你的複眼唱歌＞時，姜翠芬老師特別詢問＜潛入你的複眼唱歌＞作者饒佩雯，為什麼是潛入你的複眼？饒佩雯表示她覺得是一種遊戲的感覺，複眼是多重潛意識的感覺這樣。陳芳老師補充指出，她覺得本篇現在比較淺，之後可以更有層次。最後＜逍遙遊＞作者竺黎燕則表示三位老師的評價很中肯，這劇本本來是電影劇本，所以花了比較少的時間改成舞台劇，所以也簡化了一些。陸愛玲老師覺得如果以中國哲學的部分來寫劇本，其實是非常少的，所以如果要寫的話，很鼓勵可以多寫，不一定只要有西方的。共同討論結束後，以上四篇作品，經老師投票後，因＜竊聽＞與＜補夢＞兩篇作品皆相當優秀，在難以取捨之下，三位老師決定取消唯一的首獎，由＜竊聽＞與＜補夢＞共同並列貳獎。

- 57 -

第 14 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得獎專刊

貳獎〈竊聽〉葉衽榤

☆作者簡介國立臺灣師範大學臺灣語文學系博士班學生。首次寫劇本。

☆得獎感言感謝初審與複審評審老師、主辦單位與工作人員。學生曾在李勤岸教授的研究室門口，看見一張「唯勤有岸」的勵語。旁聽評語獲益良多，這篇劇本需改進的地方還很多，往後自當勤以補拙。人生若戲，唯勤有岸。

- 58 -

第 14 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得獎專刊

〈竊聽〉場景一處位於臺中市北區，小坪數的老平房客廳。雖然房子年久失修，但因打掃得當又整理得宜，客廳看來簡潔。家具的陳設則和房子一樣老舊，沒有空調，只有一台看來已使用多年的電風扇兀自轉動著。客廳中央有一個四人餐桌椅，餐桌旁的茶几上有一台家用電話。客廳左方靠前處有個房門。客廳後牆上左右各有一個門，左門上方貼著一張春字春聯，右門貼了一張動漫人物海報。後牆牆上的正中央掛了一張全家福照片。角色陳清溪：六十歲陳王桂芳（陳清溪之妻，陳太太）：五十歲陳嘉聰（陳清溪長子，老大）：二十八歲陳嘉明（陳清溪次子，底迪）：二十二歲第一場（於黑暗中，陳太太自外開門進客廳，打開電燈開關之後，客廳緩緩亮了起來。）（陳太太轉身將大門關上，手上提著裝了四個便當的紅白塑膠袋，拖著拖鞋，腳步緩慢的走向客廳中央。燈光主要聚焦在電話上，使電話在老舊的客廳中顯得特別明亮。）（陳太太將手上的一袋便當放在餐桌上，邊用手掌向自己搧了搧風，邊望向客廳四處，又若有所思的看著便當。繞著餐桌走了一圈後，打開老舊的電風扇。電風扇發出吵雜的聲響，但陳太太卻毫不在意。整體感覺悠哉。） - 59 -

第 14 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得獎專刊

（陳太太把便當全從塑膠袋中拿出來，一一放在餐桌的四個位置上，並抓出竹筷。陳太太抽出一張衛生紙擦汗，此時，電話聲響起，陳太太接起了電話，一邊仍擦著微汗。）陳太太：喂？（停頓）喂？哪裡找？（又停頓）喂？請問要找誰？（又停頓，掛掉電話後，氣憤的自言自語）奇怪了，最近怎麼常常有這種打來不說話的電話。莫名其妙！（陳太太自言自語後，又氣憤的把電話筒拿起來，如此便沒有電話能撥進來。然後踱步的在客廳中尋找遙控器，於一個餐桌椅子上尋獲。找到遙控器的同時，陳太太又看了電話一眼，心裡仍覺得有些忐忑，似乎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陳太太坐在餐桌椅子上，對著觀眾席正前方按下遙控器，場上傳來談話性節目的聲音，節目中主持人提高音量問來賓，覺得夫妻長期相處下來該如何調和彼此之間的爭吵與摩擦，每個字都騷動著所有夫妻的敏感處。陳太太認真的聽著，忍不住打了個哆嗦。）（陳太太正聚精會神於談話性節目時，忽然想起什麼，調低音量，起身將電話筒放回電話上，再坐回椅子上調高音量，轉到新聞台。新聞台正在播報一則關於臺灣知名女藝人在中國被詐騙的新聞，新聞敘述該名女藝人接獲中國大陸假檢警的電話，聲稱她名下的帳戶已涉嫌跨國詐騙案，並要求她交付在中國帳戶內的金錢以便進行監管，期間共匯了六筆，金額高達數千萬。陳太太聽及至此，又打了個冷顫。新聞並接著敘述，連臺灣前經濟部長，也曾經被詐騙集團的電話所騙，內容是謊稱其子女遭綁架要求付贖金……。陳太太聽到「子女」二字，忽然起身關上了電視。）陳太太：（大聲叫喚）老大！底迪！出來吃飯啦！老大：哦！ - 60 -

第 14 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得獎專刊

底迪：（與老大齊聲）哦！（老大回應之後，立即從後牆左門開門而出，一屁股俐落的坐在餐桌椅子上。陳太太遞給老大一雙竹筷，老大接過之後，狼吞虎嚥的吃起了便當，一句話也沒有說。底迪一直沒有出來，陳太太嘆了一大口氣，趨步至後牆右門前大力敲了起來。）陳太太：底迪啊！出來吃飯啦！快一點！底迪：（大聲回應）好啦！好啦！老大：（自言自語）整天都在打電動…… 陳太太：底迪啊！再不出來吃飯，便當都要涼了！老大：（自言自語）他不吃的話，他的份給我好了。陳太太：（微笑，轉身拍了老大的手臂一下）你啊！不要鬧了啦！底迪：（開門而出）媽！我來了！我來了！陳太太：（微笑）吼！玩電腦玩到不知道要吃飯吼！（電話聲又響起，陳太太再次接起了電話，陳太太連續喂喂喂三聲，對方仍然沒有回應，陳太太憤怒的大力將電話掛上。眉頭深鎖。）老大：媽！又是那個無聲電話喔？我上次也有接到過！底迪：奇怪，就你們都會接到，我從來沒接過。陳太太：對啊，不知道什麼怪人亂打電…… 老大：（搶話，對底迪嗆）你就整天戴耳機打電動，家裡失火你也不知道啦！底迪：（罵）你靠夭哦？老大：（回嗆）你都在吃了還在靠？豬啊！

- 61 -

第 14 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得獎專刊

（底迪舉起自己手上的一隻筷子，作勢要射向老大。老大也不甘示弱，抓起一旁的塑膠袋，要丟向底迪。陳太太坐了下來，用力在桌上一拍。）陳太太：你們兩個有完沒完！整天就只會吵架！底迪：媽！都是他先的啦！（指老大）老大：媽！你看他！整天都只會打電動，染個大金髮，又不出去工作，米蟲嘛！底迪：（大怒）媽！我在等當兵欸！（面對老大）你才米蟲大摳呆勒（台語），吃成跟隻豬一樣，胖死你啦！陳太太：（大聲斥喝，往桌上一拍）好了！吃飯！（底迪和老大相互一瞪，各自吃起了便當，陳太太也終於打開便當盒。）底迪：媽！那個電話……該不會是陌生的女人打來的吧？老大：（瞪大眼睛）你吃你的飯啦？找死啊！陳太太：陌生女人？什麼陌生的女人？底迪：哎呀，我想說該不是有外面的女人打來要…… 老大：（搶話）你安靜吃飯是會死嗎？陳太太：你是說你爸……？底迪：哎唷，媽，不管怎樣你都不用擔心啦，這個世界上哪有女人比得上你？陳太太：（疑惑）比得上我什麼？底迪：（往自身胸部畫圈）你的豐胸偉業啊！陳太太：（大笑）要死啦你！（盯著自身胸部看）敢開你老媽的玩笑！老大：媽，你不要管他啦！ - 62 -

第 14 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得獎專刊

底迪：不然勒？你說那些無聲電話誰打的？為什麼你跟媽一接就掛斷？陳太太：真是有點奇怪，但也沒發生什麼我覺得可疑的事情就是了。底迪：媽，你去換一個有來電顯示的電話啦！陳太太：家裡開支都要管制，這個你們兩個不懂啦。老大：有人當米蟲當然不懂，我是多少還了解一些啦。底迪：（咬牙切齒）你！（場內響起鑰匙開啟的聲音）底迪：（驚呼）好像是爸回來了！（陳清溪從右方入，陳太太站了起來，兩人四目交接。老大和底迪停下了手中筷子，嘴巴也遲緩下來。場內安靜無聲，燈光集中在陳太太身上。陳太太看著陳清溪，表情從呆滯、無奈、感傷到憤怒。陳清溪不斷嚥口水、手足無措，把鑰匙收進口袋又拿了出來，眼神閃爍。陳太太一口氣吞忍不下，長長的嘆了一口氣，拿走自己的便當和筷子，每一步都萬分沉重的走向客廳左方靠前處的房門。在開房門前，又回頭瞪了陳清溪一眼。陳清溪縮了個脖子，陳太太入房門。陳清溪畏畏縮縮的走向餐桌坐下，底迪立即識相的遞上了竹筷。）底迪：爸！（語氣疑惑）最近好像有奇怪的陌生小姐一直打電話到家裡來欸？陳清溪：（吱吱唔唔）什……什麼陌生的小姐？我……我根本就不知道。老大：（打圓場）好了啦，爸，你今天怎麼那麼晚回來？底迪：（挑釁）對啊，好奇怪哦，怎麼會那麼晚回來啊？ - 63 -

第 14 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得獎專刊

老大：（怒不可遏）陳！嘉！明！你有完沒完？底迪：（挑釁）陳！嘉！聰！我怎麼可能跟你有完！陳清溪：好啦好啦，你們兄弟倆別鬧了，我快下班時，又有客戶來了嘛。（無可奈何）最近經濟那麼不景氣，家裡面開銷又大（此時老大刻意望向底迪），天氣越來越熱，（語氣轉為溫暖）老爸也想多賺點錢，幫你們裝個那個什麼分離式冷氣啊！讓你們兩兄弟每天回家都能舒舒服服的，睡覺也好睡一點嘛。好了好了，不說了，吃飯啦！（陳太太在房中弄出奇怪聲響，父子三人面面相覷。）老大：爸！你跟媽要冷戰到什麼時候啊？你們都快一個月沒講話了吧？陳清溪：老爸也不想啊，我就說上次那件事真的是誤會嘛。老大：（質疑）爸，怎麼會是誤會？你的袖子跟領口都有口紅漬欸。陳清溪：那個是去應酬時，不小心（強調）「被」弄到的嘛。底迪：（再度質疑）爸，那，媽洗你的褲子時，發現有一張汽車旅館發票欸。陳清溪：（深呼吸）那……那個是我在地上撿到的啊，要是中特別獎有一千萬欸！老大：爸，那……媽說你的手機最近常常有未顯示號碼的來電欸？陳清溪：這個我也不知道啊，我也覺得很奇怪，也常常沒接到這些電話。老大：（逼問）常常沒接到？所以偶而也會有接到的電話囉？陳清溪：當然也是有啊，只是那種未顯示電話號碼的來電，我也不常接。 - 64 -

第 14 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得獎專刊

老大：（追問）不常接？那就是說還是有接到的時候嘛？那到底誰打來的？陳清溪：你老爸我怎麼會知道？常常接起來，對方都不出聲啊。老大：欸？對方都不出聲？一句話都沒有說，就掛掉的那種嗎？陳清溪：對啊，我就喂喂喂個幾秒，對方都不出聲，我就掛掉了嘛。老大：爸，你就去跟媽講清楚嘛，不要再冷戰了。陳清溪：你也看到了，你媽一見到我，就馬上躲回房間去了，根本不理我！底迪：（再度質疑）可是，那張汽車旅館的發票太誇張了啦，我不相信！老大：（緊張插話）爸！可是……最近媽也真的有接到奇奇怪怪的電話欸！陳清溪：（疑惑）是嗎？家裡也有嗎？那一樣對方都不說話？還是打錯了？老大：不是打錯了吧，我也有接過，一樣就是對方不說話，安靜了五、六秒後，我就把電話掛掉了，真的很莫名其妙！底迪：爸，你去換一個有來電顯示的電話啦！陳清溪：好啦，好啦，我知道了，我會考慮換個電話啦。（電話聲響起，父子三人不知所措，電話響個不停。）底迪：哥，你去接一下啦。老大：我不想接，而且為什麼你自己不接，要我去接？陳清溪：好啦你們兩個，我來接我來接。（場內傳來陳太太於房內接起電話的聲音，同時陳清溪也在客廳接起電話。） - 65 -

第 14 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得獎專刊

陳太太：喂？......喂？......喂？陳太太：喂？請講……？陳太太：（大聲）喂！請問哪裡找？（陳清溪向兄弟倆擺弄手勢，告知陳太太已在房內接起電話。）陳太太：（情緒激動）喂喂喂！你是什麼人？你想幹嘛？陳太太：你為什麼不出聲？你有什麼問題嗎？有病嗎？你是變態嗎？陳太太：你再不出聲！我要報警囉！陳太太：（無奈）你是哪來的野女人是不是？你不要臉！你噁心！陳太太：（長長的嘆了一聲）唉…………（掛上電話）（陳清溪嚇得直冒冷汗。老大跟底迪不知所以然。） ──漸暗── 第二場（暗場，客廳昏暗中底迪邊低頭吃飯，邊滑著手機。老大推開房門後，燈光漸亮。底迪隨便看了老大一眼，老大完全沒看底迪，直接坐下吃飯。）（陳太太出現，一邊揉著眼睛，手上拿了五、六張帳單。陳太太走近餐桌時，老大和底迪兩人嚇了一大跳。陳太太繼續往大門口走，正打開門時，底迪叫了聲媽，陳太太於是停住腳步。）底迪：媽……，你怎麼啦？眼睛紅紅的？陳太太：（微微啜泣聲）沒事，沒事，你們吃飯。 - 66 -

第 14 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得獎專刊

（停頓）老大：（憂心忡忡）媽，你這是要去哪裡啊？怎麼不先吃飯呢？陳太太：我不餓，我得去把這些帳單繳一繳，你們慢慢吃。老大：媽，你有什麼事，都可以跟我們說，我們都會站在你這邊。陳太太：沒事，沒事，我真的沒事。我先去繳帳單喔。底迪：（心疼）媽，我陪你去！陳太太：沒關係，我自己可以啦，你們兩兄弟在家乖乖的，不要吵架哦。（陳太太用非常緩慢的步伐邁出家門，又緩慢的關上了門。老大和底迪兩兄弟眼神沒有離開過母親，用一種非常不捨的目光送陳太太離去。）老大：（敲底迪面前的桌面）喂！你覺得媽剛剛是怎麼了？底迪：（停止滑手機）拜託，還能是怎樣？一定是爸那邊又出狀況了！老大：這……你是說……爸在外面有女人？不會吧？是真的嗎？底迪：（口氣不屑）拜託，你剛剛也看到了，媽是剛哭過吧！（停頓）（右邊的大門被輕輕的推了開來，但又被輕輕的拉回了一些，於門縫中隱約可見陳清溪的臉。陳清溪低頭聆聽。）

- 67 -

第 14 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得獎專刊

底迪：（目露兇光）靠杯！一定都是爸在作怪啦！機車勒！氣死我了！老大：（嘆氣）唉，你先不要亂猜啦，我們先冷靜想看看到底是怎樣。底迪：還能是怎樣？那天媽跟爸同時聽一個無聲電話，你也看到啦！老大：我們都看到啦，那又怎樣？又不能代表什麼吧？就是無聲電話而已。底迪：（激動）靠！那我問你啦，你現在是站在爸那邊是不是？是不是啊？老大：（嚴肅）我警告你喔，你在我面前少在那邊靠來靠去的！底迪：好啦，隨便啦，反正你現在就是站在爸那邊就是了？老大：廢話，我當然是站在媽那邊啊，我就真的覺得爸怪怪的啊。底迪：真的怪怪的？拜託，難道你看到那張誇張的摩摩摩帖喔的發票，你還覺得真的是在路上撿到的喔？拜託，不然你現在去撿一張回來給我看看啊？快點去啊？我就在這邊等你，我拜託你快點去！老大：（緊張）你有病啊你，為什麼一直那麼在意那張發票，怪咖喔你。底迪：拜託，都有汽車旅館的發票了，根本就是鐵證啊！老大：（緊張）也有可能真的是碰巧撿到的，你不要一直亂講啦。（停頓）底迪：我先問你喔，要是爸跟媽後來鬧一鬧離婚了，你想要跟誰？老大：你問這麼扯的問題，我才不要回答你，根本無理取鬧。底迪：那我先表個態，我一定要跟媽，絕對不可能去跟爸。 - 68 -

第 14 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得獎專刊

老大：（嚴肅）我警告你，這些話絕對不能在爸媽面前說。（停頓）（陳清溪表情痛苦的把門迅速關上，沒有入家門。）（兩兄弟聽見聲響同時望向大門，不知剛才是母親或是父親，忐忑不已。）底迪：剛……剛剛是有人關上門嗎？老大：這，我怎麼會知道，可能是我們兩個聽錯了吧？應該是吧。底迪：一個人聽錯就算了，怎麼可能兩個人同時都聽錯。老大：也有可能是風吹的啊，大概是媽剛剛出去時門沒有關好吧？底迪：完蛋了啦，一定是爸，反正我不管啦，我就是站在媽那邊，你勒？老大：（無奈）我都說了，我不要選，而且爸媽絕對不可能離婚的。底迪：是嗎？他們都快一個月沒有說話了欸？你還覺得沒事？你沒神經嗎？老大：（怒斥）你這個米蟲，我真的受不了你了，疑東疑西的猜忌鬼！底迪：（頂嘴）陳嘉聰！你要我說幾次啊！我是在等當兵！等當兵！等當兵！等當兵！你才最好給我閉上你的狗嘴！我告訴你，你不選邊站，根本就是假公平！你不選邊站，就是等於在挺爸啦，你沒看到媽都哭了嗎？老大：（急忙解釋）我當然有看到啊，你在亂講什麼啦！底迪：你以為你比我多吃幾年飯，就什麼都懂是不是？去你的！ - 69 -

第 14 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得獎專刊

老大：陳嘉明，你嘴巴給我放乾淨一點，都大學畢業了還這麼沒水準。底迪：你不用管我有沒有水準，反正我就是挺媽啦，媽啦，這樣聽懂沒？老大：你再給我講一句髒話試看看！我揍死你！（陳太太伊呀的一聲，忽然開門進來。）陳太太：怎麼啦？我剛剛出去前，不是說要乖乖的，你們怎麼又吵起來了？底迪：媽，你回來啦？沒怎樣啊！就是你出去太久，我在想你啊！陳太太：（堆滿笑容）你就是這麼三三八八的，真是受不了你。老大：（急問）媽，你……你剛剛出去，門有關好嗎？有嗎？有嗎？陳太太：有啊，我關很好啊，兩個寶貝兒子在家，門當然要鎖好。底迪：（眼神詭異）哇，媽你好好喔，我真的好愛好愛你喔！老大：（眼神詭異）媽，這傢伙不只是米蟲，還是愛亂講話的謠言蟲。底迪：屁啦，媽！反正我就是要你知道，我愛你，還有我討厭陳嘉聰！老大：（搶話）媽，我還有點公務要處理一下，我先回房間去弄喔。底迪：媽，我也有事，要先回房間了喔。陳太太：（疑惑）欸！欸！你們兩兄弟在搞什麼？（停頓，陳太太在客廳中來回踱步，坐在椅子上若有所思。燈光微微昏暗。） - 70 -

第 14 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得獎專刊

（陳清溪開門進屋，陳太太見狀起身就要回房。陳清溪叫喚後，陳太太留步。）陳清溪：（急喚）桂芳啊！你等等你等等！我有事要跟你說！陳太太：（停頓）怎麼樣？我跟你還有什麼好說的？是要聊離婚的事嗎？陳清溪：離婚？怎麼會呢？你從頭到尾都不肯聽我好好說，你聽我解釋嘛！陳太太：解釋？你還要解釋什麼？你先跟我說，到底哪來的發票？跟誰去的？陳清溪：好！我就老實跟你說！發票根本不是撿的！但也不是我的！陳太太：（不可置信）你知不知道你自己在說什麼？你聽聽你自己說的話！陳清溪：（激動）你想知道真相嗎？你想知道就好好的聽我說，我說的都是實話！陳太太：你現在你是想告訴我，那張發票是自己出現在你的褲子裡嗎？陳清溪：我知道你不相信我，但是這是真的，那張發票就這樣自己出現在我褲子裡了，我根本沒有去過什麼汽車旅館！也沒有撿到過什麼發票！陳太太：（激動）那就奇怪了！你之前有必要騙我說是撿到的嗎？陳清溪：（激動）你那時候哭著大鬧，我有可能說那發票是莫名其妙跑到我褲子裡的嗎？你聽得進去嗎？你整天就只會無理取鬧！（老大和底迪同時開門出來探望，四人無聲停頓了兩秒。）老大：爸！媽！你們不要再吵了！ - 71 -

第 14 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得獎專刊

陳清溪：（異口同聲，手指亦同時揮動）你們兩個給我進去！陳太太：（異口同聲，手指亦同時揮動）你們兩個給我進去！（老大無奈的輕輕關上房門，底迪碰的一聲重重關上房門。）陳太太：你還敢跟我說，發票是自己莫名其妙出現的？你這個爛人！陳清溪：我爛人？我現在實話跟你實說，你就是不信，你要我怎麼辦？陳太太：（歇斯底里）我要你怎麼辦？好，我告訴你怎麼辦！你跟我說那個賤人大爛貨是誰？為什麼要一天到晚打電話到家裡來？你說啊！你說啊！陳清溪：我不知道究竟是誰打來的！可是我跟你說，我會去查清楚可以了吧？陳太太：查？笑死我了！你是要查什麼？做賊喊抓賊，犯姦的喊抓姦啊？陳清溪：你……你怎麼說這麼難聽的話？我真的什麼也沒有做！陳太太：（忽然哭了起來）你怎麼可以這樣對我，你還有沒有一點良心？陳清溪：桂芳啊……拜託你不要這樣好不好？你明明知道我不是那種人啊！陳太太：我知道，我就是知道，我知道你就是那種人！（電話聲忽然響起，陳清溪與陳太太兩人怒目相視，誰也不去接電話。）陳太太：好啊！我就不煩你跟你的那個爛女人談情說愛了，這個家我不要了！ - 72 -

第 14 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得獎專刊

陳清溪：什麼爛女人？根本就沒有爛女人！你可不可以冷靜一點？陳太太：對啦！沒有爛女人啦！是你外面的好女人可愛的女人老相好啦！（電話聲持續的響著，陳太太往門口衝了出去。）陳清溪：桂芳啊！是根本沒有這個人啦！你要去哪裡啊？（陳清溪也跟著衝了出去，大門半開沒有關。電話聲終止。燈光漸暗。）（燈光微亮，老大走出房門東張西望，忽然發現了大門竟然沒有關，於是趕忙跑了過去，向門外觀察了一陣子，默默將把門關上。然後將背靠在門上，輕輕的滑落跌坐在地上。沉思了一陣子，雙手忽然用力搔頭，想理出個頭緒，卻怎麼也想不出該怎麼做。老大緩緩的站了起來，走向餐桌，雙手撐在餐桌上，凝視著電話。環顧了客廳四周後，舉步維艱的走向了父母的房間。老大輕輕的推開了父母的房門，向內探頭探腦，終於還是走了進去，關上了房門。）（過了約五秒，底迪也打開房門，燈光打亮。底迪坐在客廳餐桌椅上，東張西望，然後拉了拉胸口的領子，覺得熱，打開了電風扇。電風扇嗡嗡作響。）底迪：爸？媽？你們在嗎？你們回來沒？和好了嗎？（無人應聲，底迪於是趨步至父母房前。） - 73 -

第 14 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得獎專刊

底迪：（相當相當輕聲）爸？媽？（依然無人應聲，底迪於是將耳朵貼在父母的房門上聽。聽了幾秒後，站直了身體驚訝不已，和緩了情緒後，又將耳朵貼上房門，然後快步的衝向客廳的電話，拿了起來。）（電話一拿起來，場內立即響起老大正在講電話的聲音，底迪張大了嘴。）老大：（電話談天音）我一時情急，就把發票塞到我爸褲子裡啊，我也不知道現在會變成這樣，我也很後悔啊，我也不知道怎麼辦，唉…… 老大：（電話談天音）咦？奇怪，怎麼會有電風扇的聲音？（忽然大叫）啊！（場內響來老大掛上電話聲，老大自父母房中衝去，立即衝回自己的房內關上房門。底迪見狀，掛上電話，衝到老大房門口不斷敲門。）底迪：（不斷敲門，聲音急促）哥！哥！哥！哥！哥！哥！哥！哥！老大：（房內大吼）你走開啦！我現在不想跟你講話！底迪：哥，你為什麼要這麼做！你給我一個解釋啊！你給我出來！老大：（房內大吼）你給我滾啦！我什麼都沒說都沒做，你走開啦！（底迪無可奈何，坐回餐桌上焦慮的想了一陣子，一下子打開大門東張西望，一下子又去開父母的房門，又繞著電話走了兩圈，再坐回餐桌。） - 74 -

第 14 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得獎專刊

底迪：（自言自語）死定了，爸是無辜的，都是該死的陳嘉聰啦！這次真的完蛋了，竟然被爸聽到我說我絕對不可能去跟爸。（頓）不過呢！呵呵（笑）幸好我要去當兵了，本來覺得當兵很煩，現在覺得可能還不錯啊！ ──燈暗── 第三場（燈亮，陳清溪獨自從門外進場，提著一瓶飲料一付悠哉的模樣，坐在餐桌椅上。餐桌旁有兩小包垃圾。陳清溪打開了電風扇，又喝了口飲料，覺得還不夠，於是拿起了桌上的一個遙控器，按了幾下，不到幾秒，感到異常涼快。）陳清溪：（自言自語）我這個人一向是說話算話，之前有說過要給兒子們裝分離式冷氣，就一定會裝。（得意洋洋）哎呀，這冷氣吹起來還真的好勒。通體舒暢！不錯不錯！（頓）雖然老婆現在又不跟我說話了，但自從有了冷氣後，每天還不是給我乖乖的回家了嘛！（大笑）哈哈哈！（陳清溪語罷，起身走向老大的房間敲門，無人回應。又走向底迪的房間敲門，也無人回應。陳清溪作了個無奈的手勢，再走向夫妻兩人的房間，旋開喇叭鎖，往內一推，也沒有人。陳清溪頓時覺得索然無味，坐回了餐桌椅上。）陳清溪：（自言自語）現在這網路購物真的是很有效率，不但是二十四小時內到貨，而且還可以直接在網路上加安裝費，還可以用信用卡刷卡零利率分十二期，（頓）哎呀！早知道我一開始就買了嘛，每個月繳的話又不用花多少錢，何必讓全家人熱這麼久呢（自個兒笑）呵呵呵。（喜不自勝）哎！當一家之主就是要像 - 75 -

第 14 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得獎專刊

我這樣，哈哈哈哈！（頓）欸？但是就奇怪了，這麼爽的時候，怎麼都沒有人在家？都去哪裡了怎麼也不跟我說一聲？有沒有在尊重我這個家長加戶口名簿戶長加經濟部長啊？（電話聲響起，陳清溪猛然望向電話，深深吸了一口氣，接起了電話。）陳清溪：喂？你哪邊找？……哦！對對對！我就是陳先生，有什麼事嗎？……蛤？什麼？什麼分期？我不懂啊……欸，是是是！我有在網路訂了兩個分離式冷氣。欸……對對對！兩個都是一對一的，都有加安裝費……問題？什麼問題？有嗎……我也不懂欸？（一頭霧水）真的嗎？你要不要再幫我看一下？……（疑惑）是嗎？確定嗎？你等等喔，我去找一下發票……你等我一下……。（陳清溪進房內，場內傳來翻箱倒櫃的聲音，幾秒後陳清溪出房門講電話。）陳清溪：喂？是是是！我跟你核對一下金額（又看了發票一眼），一共是七萬六千五百塊……欸，對對對，我是刷信用卡，有現金回饋的那一張……蛤？什麼？後四碼啊？你是說卡號後四碼嗎？你那邊沒有資料嗎？……哦，是是是，（忽然大笑）哈哈哈，小姐，我跟你說啊，我卡號後四碼跟周星馳那部《唐伯虎點秋香》裡唐伯虎在華府裡的終身代碼一樣！9！5！2！7！哈哈哈！（頓）蛤？你說什麼……不可能吧？我當時是直接打信用卡背後那個客服電話，請他幫我辦分期的欸！怎麼可能會弄錯？你再幫我查看看，看是不是你那邊的系統出問題。

- 76 -

第 14 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得獎專刊

（陳清溪將發票丟在桌上，不斷思索與抓頭髮。電話聽筒沒有離開過耳朵，陳清溪忽然想起了什麼，一把抓起了發票，一邊端詳著電話。）陳清溪：喂？……小姐？我想請問你，你之前是不是有常常打電話到我家？……（追問）沒有嗎？……第一次嗎？你確定？…… （笑）沒有啦！怎麼會，不是啦！是我太太跟兒子厚，之前常常接到不出聲的電話啊，吼！拜託你都不知道，我都快被這個不出聲的電話給害死了！（頓）蛤？你說什麼？哦，你要幫我確認喔？好啊。（停頓）陳清溪：喂？是是是，小姐，現在情況怎麼樣？……這麼嚴重，你確定嗎？會重複扣款？每個月多扣兩次喔！（驚慌）太離譜了吧！那我要怎麼辦？……好好好，我知道，那我等一下去 ATM 弄。（頓）等一下（思考），我出門前可不可以客訴一下啊？…… 啊就客訴當初幫我辦分期的那個客服先生啊？怎麼會出這種錯呢？服務很不專業欸！對啦，你幫我客訴吼！啊我要趕快出門去 ATM 處理重複扣款的問題。……好，謝謝你喔，再見。（陳清溪頭也不回的出門，燈暗，五秒後陳清溪進屋坐在椅子上，同時燈亮。）陳清溪：（自言自語）真是的，誇都不能誇，我得收回我說過的話，現在的網路購物真的很不專業，信用卡的顧客服務也很落漆（台語），怎麼會辦個分期，還會搞到多次重複扣款？還得自己去 ATM 弄！奇怪了，他可以用電話就幫我辦分期，怎麼就不能直接在電話幫我解決重複扣款勒？莫名其妙嘛！（頓）恩，希望客訴後，可以改善這種烏龍事件。 - 77 -

第 14 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得獎專刊

（電風扇依然轉動著，場內響起電話聲，陳清溪接起電話。）陳清溪：喂？小姐？……是是是，怎麼會這樣？（驚訝）不會吧！我才剛剛去弄好欸，ATM 也沒有顯示出什麼問題啊？……你是不是幫我好好查看一下，看是不是你們那邊的系統出問題？…… 欸，對，沒錯……我是這樣操作沒錯啊！這也太離譜了吧？還要再去操作一次？……嗯，對，對，對，……小姐，我覺得你們這樣不行喔，服務真的很有問題，你們要好好改進一下。難道你不能直接在你們系統幫我處理嗎？對啊……對，對，（不耐煩）好，那你說，該怎麼處理？好，我抄一下。（陳清溪從放電話的茶几上找出紙和筆，眉頭深鎖的慢慢寫下兩行字，一下子又是翹腳，一下子又是搔頭，坐立不安的樣子。）陳清溪：（擔心）喂，小姐，我這樣依照你的說明去操作，應該真的沒問題了吧？對啊，就都是按照你說得去操作啊。對，我等一下就去……如果有問題，我再請叫銀行的人……蛤？不用去問銀行的人？為什麼？……喔，這樣喔……好啦，好啦……但是，小姐，我請教你喔，您貴姓？還有你那邊的電話？……（語氣緩慢）喔……，是這樣啦，因為我家這個電話沒有來電顯示，你又沒有打我手機，我跟我太太跟我大兒子為了都只有普通手機啊，我家只有我小兒子有用智慧型手機，還是你跟我小兒子用網路的什麼 line 聯絡？哦，哦，因為我沒有你的電話，不知道怎麼聯絡你，不然，等一下我去辦好，你確認沒錯再打這隻家用電話給我，謝謝喔（陳清溪頭也不回出門，燈暗，五秒後老大與底迪進屋坐在椅子上，燈亮。） - 78 -

第 14 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得獎專刊

底迪：喔，好涼喔，電風扇和冷氣怎麼沒有關？爸跟媽不知道在不在？老大：（不屑）你就只會轉移話題啦！剃個頭毛，龜龜毛毛！（台語）底迪：拜託，我也知道要去當兵，就應該先去理個大平頭啊，可是…… 老大：可是怎樣？我都陪你進去了，你都給我坐在理髮店椅子上了，你還給我逃出來，你丟不丟臉？拜託，那間我很喜歡欸？我以後怎麼還敢去啊！底迪：我才拜託哩，是媽堅持要你跟我去的，又不是我求你的！（停頓，兩人互瞪。）老大：你！媽就是知道你這個混帳東西很沒用，下不了決心剃光，才叫我陪你去的，你以為我很想啊，我只想砍死你，沒有想過別的！底迪：來啊，怕你喔，（往脖子作手勢）砍這裡啊！快砍啊！快砍啊！老大：（站起舉起一張椅子）我先打暈你，你就不要給我跑，站好！底迪：（挺起胸膛）你給我等一下，爸跟媽一定在喔，你想怎樣！老大：（放下椅子，咬牙切齒）我……你……我…… 底迪：（依然大叫）爸！媽！陳豬聰耍流氓喔！（此時場內由遠而近響起垃圾車的音樂，老大自椅子上迅速站了起來。）

- 79 -

第 14 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得獎專刊

底迪：（疑惑）欸？等一下！爸！媽！奇怪喔？爸跟媽好像不在欸？老大：（同感疑惑）不在嗎？奇怪底迪：欸欸欸！垃圾車一下子就會走了欸？這兩包垃圾怎麼辦？老大：還怎麼辦？當然你去倒啊，當米蟲連幫忙倒個垃圾都不會嗎？底迪：（氣憤）我警告你喔，你敢再叫我米蟲試看看！老大：你再繼續跟我吵啊，垃圾車馬上就要走了啊，你想怎樣？底迪：一人拿一包啦，快點走了啦，鑰匙你帶啦！（提起一包垃圾）老大：你給我等一下，你……吼！好啦！（老大和底迪提垃圾出門，燈暗，五秒後陳清溪進屋，燈亮，等電話。）陳清溪：（自言自語）奇怪喔，怎麼會這麼簡單的一個購物，搞成要跑好幾趟銀行，我今天就都忙這件事情就好啦？（頓）也奇怪了，全家人是都給我跑去哪裡了？怎麼一個人影都沒有？我進出家門這麼多趟，也沒看到半個人？（大叫）老大！底迪！你們在不在啊？（頓）真是氣死我了......（拿起桌上的飲料，一大口一大口灌進去）啊！（舒服狀）還好這冷氣透心涼（台語），不然，我真的會被這網路購物的還有信用卡的給氣死。（從口袋中掏出一張信用卡）欸？（自言自語）奇怪，信用卡背後就有客服電話了，難道打來的客服，跟我打過去的客服，沒有聯繫或溝通過嗎？（深感疑惑）奇怪了，如果有問題，也應該是當初幫我辦分期的那個客服打給我啊，怎麼都沒打給我？都被我給客訴了...... （電話聲再度響起，陳清溪不耐煩的接起電話。） - 80 -

第 14 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得獎專刊

陳清溪：（緊張）喂？小姐？我這樣操作應該 OK 了吧？……蛤？還是操作錯誤？怎麼會勒？我（強調）「完全」都按照你說的指示去操作 ATM 欸，你怎麼還說......，是......是......對......等一下，小姐，我還有一個疑問，我當初在網路刷卡，是用信用卡去刷，再用電話的客服分期的......怎麼會現在要我去 ATM 操作？要也是應該網路操作或是電話客服取消吧？......不會吧，你是客服也不能直接幫我處理嗎？......是、是、是，好啦，我知道了。（陳清溪趕忙著出門，燈暗，五秒後陳清溪進屋一屁股坐下，燈亮。）陳清溪：（自言自語）天啊，早知道用信用卡網路刷卡購物會這麼麻煩，我就直接去巷口那家電器行買就好了嘛！雖然！（頓）啊！我到底在搞什麼？好像......（東摸西摸）天啊！我怎麼會把提款卡忘記在銀行！（起身懊惱）唉，真是人年紀大了，腦筋都遲鈍了，去弄個 ATM 也會忘記把卡拿回來。（陳清溪又頭也不回的出門，五秒後，陳太太、老大、底迪三人自大門進場。）陳太太：（感動）哇，我真的從來都不知道，你們兩個會這麼乖。我去看個牙醫，沒想到現場掛號要等這麼久，更沒想到我看完牙醫出來會遇到你們兩個幫忙倒垃圾，我真的要哭了，（大笑）哈哈哈哈。老大：媽，你那麼辛苦，這個本來就是我們應該要做的啊！底迪：（瞪大眼睛）我們？你竟然敢說（加強語氣）「我們」這兩個字，你...... - 81 -

第 14 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得獎專刊

老大：（搶話）你有什麼問題嗎？媽！你看看他的頭髮啦！你不是說..... 底迪：（也搶話）欸？爸好像在家？冷氣開得好涼啊！電風扇也沒關！老大：我們家就四個人，當然就是爸在啊，不然除了我們三個還會有誰？底迪：（輕挑）不一定，也有可能是不認識的女人，那個打無聲電話的女人啊！陳太太：（情緒低落）那......那......那個打無聲電話的陌生的女人？老大：媽！你不要聽他亂講啦！（怒斥底迪）你有病啊你！你怎麼不去死！底迪：（慌亂）哎唷，媽！我隨便亂講的啦，你不要放在心上，不要亂想。（陳清溪開門進場，母子三人自頭至腳打量著陳清溪，陳太太憤怒回房。）底迪：（脫口而出）靠夭！（台語）爸！原來你不在家喔！那是誰在家？陳清溪：（滿頭大汗，疑惑）蛤？什麼誰在家誰不在家？大家現在都在啊？我還想問你們去哪裡了？怎麼一整天看不到人影？你們都去哪啦？老大：（指底迪）你敢再多罵一句髒話，我就 K 死你！底迪：媽去看牙醫啊，我跟陳嘉聰剛剛在啊，後來又出門跑去倒垃圾！陳清溪：（望向餐桌邊）哦，倒垃圾啊，難怪這兩包垃圾不見了。底迪：爸，你不在家，那是誰在家，把冷氣跟電風扇都打開的？老大：（搶話）爸，應該是你開的吧？是你吧？沒有別人了吧？ - 82 -

第 14 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得獎專刊

陳清溪：對啊，都是我開的啦，因為我有急事要出去一下，但是馬上就回來了，所以我就沒關。而且天氣這麼熱，先開給它涼，你們回來就有得吹啦！底迪：（疑惑）爸！你是在忙什麼啊？陳清溪：沒有啦，就一個不認識的女人一直打來給我，說要...... 底迪：（同時搶話驚呼）陌生的女人！老大：（同時搶話驚呼）陌生的女人！ ──燈暗── 第四場（燈亮，陳太太繞著客廳鐘的電話不斷走著，電風扇的聲響吵雜，她臉上的表情難以捉摸，氣象萬千。此時，陳清溪自門外進場，一身西裝筆挺的樣子。陳太太與陳清溪毫無交集，陳清溪自顧自的直接進了房間，陳太太望了一眼陳清溪的背影，恨得牙癢癢。）陳太太：（自言自語）唉，想當初，這老傢伙娶我時，（激動）說的多好聽啊！什麼一輩子都會把我捧在手心上，什麼絕對不會讓我吃半點苦（環顧四周，又拿起冷氣的遙控器），這麼多年過去，別說有享福，吃苦還真是沒少過。（頓）享福跟吃苦的事就別說了，唉，還在外面給我拈三搞四。（頓）像那次，在外面應酬到三更半夜，弄到整晚沒回家，原來是喝了個大醉走不動了暫住一起喝酒的同事家，這也就算了，竟然是住在一個女同事家。（啜泣）這合理嗎？有可能嗎？女同事一起去喝酒應酬？喝完又住到女同事家裡去？說是醉到走不動了？我看是兩隻腳不聽使喚走到人家家裡去了吧！（嚎啕大哭）我媽從小就跟我說，男怕入錯行，（大聲）女怕嫁錯郎啊！！！（小聲）我……我上輩子 - 83 -

第 14 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得獎專刊

是欠了你多少啊……為什麼你要這樣糟蹋我（台語）。嗚…… 嗚……嗚…… （停頓，沉重的音樂入。）陳太太：（自言自語，拭淚，情緒回穩）唉，這老頭也不好好想想，我再怎麼樣，也幫他生了兩個兒子，從小到大把屎把尿。（頓）別的也不說，他不在家的時候，兩個孩子都是我一個人在顧，做三餐、打掃、整理家務。（頓）現在好了，兩個兒子都大了，一個在做設計，一個要去當兵了，（咬牙切齒）這老頭就給我搞婚外情！真是老不修！不要臉！噁心！（陳太太又繞了電話走了一圈，右手手指有如一把利刃，狠狠的在電話上畫圈。每個腳步都拖泥帶水，彷彿拖行著一生恨意。）陳太太：（自言自語）更氣人的是，家裡房間只有三間，兩個兒子都大了，一人睡一間，剩下的那間就我跟他擠，搞得我每天晚上還得跟他睡同一張床！（頓）幸好，前兩年我常感冒，底迪說是這臭老頭會跟我搶被子，就多買了床被子給我。（頓）這樣，我才不用跟臭老頭死老鬼一起蓋被子。（破涕為笑）所以隔壁劉太太問說養小孩是要養來幹嘛的，我都說看看我們家底迪多乖多體貼啊！（頓）老大也是不錯，（一臉滿意）每個月該給我的錢，從來沒少過！（陳太太語畢，走向夫妻房門口，右手緊緊的握住了喇叭鎖，正要旋開時，好像發現了什麼般嚇了一跳。陳太太縮回右手撫摸胸口，小心翼翼的將耳朵貼在門上。聽了兩秒，又嚇了一跳，趕忙跳躍至電話旁。正要拿起電話時，警覺得退了一步，先關上了電風扇，等電風扇完全靜止後，才拿起了電話話筒。陳太太腦子亂轟轟的，彷彿在她的世界只聽得見陳清溪的聲音。） - 84 -

第 14 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得獎專刊

（場內傳來陳清溪講電話的聲音。）陳清溪：（講電話音）對啊！對啊！我有接到一個自稱是客服的女人的電話，（頓）就……就前兩天啊…..檢察官，請問到底是怎麼了嗎？對！對！我有買分離式冷氣啊（場上陳太太同時望向冷氣遙控器）……哎呀，你也知道現在天氣越來越極端，真是熱到不行，我就買了一台放我兩個兒子房間，一台就用客廳跟我房間嘛，都是分離式的。（頓）蛤？什麼？欸！對、對、對，有個女人打來說我分期操作錯誤！（場上陳太太表情疑惑）是啦…… 是啦…..檢察官，那個女人怎麼了嗎……（大驚）蛤！那個女人是詐騙集團？（場上陳太太緊抓著話筒站了起來）這……這是真的嗎？那……那現在我應該怎麼辦？（陳太太用雙手摀住電話話筒放在胸口，不停的踱步，內心思緒不停的轉動。又舉起了話筒，正當要聽時，又放回了胸口，深深望向房間門口，內心的焦慮全寫在臉上。忽然眼神又望向冷氣遙控器，想了五秒，準備衝進房門，但發現手上還緊抓著話筒，於是又撤回了腳步，最後，仍是小心翼翼的舉起了話筒，大氣也不敢喘的，繼續偷聽。）（場內繼續傳來陳清溪講電話的聲音。）陳清溪：（講電話音）檢察官，所以你的意思是我的錢現在都很危險？（緊張）可……可是我戶頭也沒剩多少錢啊，就……就大概幾萬塊錢吧。（場上陳太太局促不安）應……應該有七、八萬塊吧，是、是、對、對、對，檢察官先生，所以你的意思是說…… 恩，對！所以我戶頭裡面的錢都被那個詐騙集團掌握了？那我現在要怎麼辦？……要把錢轉移掉？……所以只要我的戶頭裡面 - 85 -

第 14 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得獎專刊

有錢，全部都會被那個詐騙集團提光光？（深呼吸後嘆氣）唉，檢察官你一定要幫幫我啊！我那些錢都不是要給我自己用的，全部都是為了這個家，都是要給我老婆跟兩個兒子用的……（聽及至此，場上的陳太太忽然心頭一糾，不禁眼眶泛紅鼻頭一酸）。（頓）還有啊，我那兩台分離式冷氣也是分期付款的，之後也都是要還的！檢察官！（停頓）陳清溪：（講電話音）檢察官，我懂你的意思了，總之就是我那個銀行戶頭裡不能再有任何存款了？不然，那個詐騙小姐隨時都能提領光光，對吧？……好！好！那我知道了，我等等就去全部領出來！（頓）蛤？什麼……全部領出現金很危險？（場上陳太太偷聽電話聽得坐立不安情緒緊張）……那……檢察官你覺得我應該怎麼做？是、是、好，我拿筆抄一下。（頓）謝謝你啊，檢察官，所以我等等就去把錢全部轉到你的戶頭，你先幫我保管……（頓）那，大概多久才可以抓到他們，把錢還給我？因為我家裡還是有需要用錢啊……是、是，檢察官，那萬事拜託了，等一逮到他們那群混蛋，拜託趕快把錢匯回還給我！謝謝！謝謝！（頓）好！我知道！沒問題！我現在馬上去銀行匯錢…… （陳太太輕輕的掛上電話後，立刻跑到老大的房門前急促的敲門。）陳太太：（急促）老大！老大！快點出來啊！快點！快點！（老大輕輕開了房門，隔壁房的底迪也猛然開門探頭探腦。）

- 86 -

第 14 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得獎專刊

老大：（睡眼惺忪）媽……你怎麼啦？怎麼那麼急？現在是幾點了？陳太太：（緊張）別管幾點了，我跟你說，你爸遇到詐騙集團了！老大：（精神一振）什麼！詐騙集團？媽！究竟是怎麼了？陳太太：（急促）你爸現在在房間裡打電話，等一下要出去匯錢給詐騙集團了，你趕快去阻止他，他馬上就要出門去了！老大：（不知所措）蛤？什麼匯錢？到底什麼情況？媽，你慢慢講。陳太太：（氣急敗壞）來不及好好講了，反正現在不能讓你爸走出家門半步，他要把他戶頭全部的錢都匯給詐騙集團了！他被騙了！底迪：（打斷）太誇張了啦！（底迪三步併兩步，繞過陳太太跟老大，直接衝到父母房門口敲門。）底迪：（使勁敲門）爸！爸！你開門！快一點！（陳清溪打開房門，一邊將褲子穿好，一邊一頭霧水的看著底迪。陳太太和老大，也跑了過來，母子三人團團圍住陳清溪。）陳清溪：（結巴）你……你……你們三個這是怎麼啦？底迪：爸！你遇到詐騙集團了啦！陳清溪：（不好意思）我……我知道啊，之前那個陌生的……人打來，就是要騙我的錢的。剛剛檢察官已經打來跟我說了，我全都知道了，你們別緊張。（陳太太向老大使了個眼色，又用藐視的眼神打量著陳清溪。老大心領神會。底迪看著陳太太和老大，不明其所以然，一眼茫然。 - 87 -

第 14 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得獎專刊

老大用手指摸了摸鼻頭，已大概猜中了來龍去脈。陳太太用手推了推老大，似乎要老大點醒陳清溪，不過底迪已迫不及待的出口了。）底迪：（逼問）爸！什麼檢察官？他跟你說了什麼！你現在要出去嗎？要去哪？老大：（打斷）爸！我想你還搞不清楚狀況，你快說說那檢察官要你幹嘛！陳清溪：（吞吞吐吐）檢……檢察官就說之前那個詐騙集團會把我戶頭裡的錢領光光，所以為了保護我的錢，我等一下要出門去把錢先匯到檢察官那邊去，他會先幫我保管，等到我戶頭安全了，再匯回來給我！底迪：（同聲大叫）爸！老大：（同聲大叫）爸！底迪：（搶先）爸，真是受不了你欸，你都出社會那麼久了，你怎麼還…… 老大：（打斷）爸，之前那個女的是詐騙集團，這個檢察官也是啦！陳清溪：（驚訝）怎……怎麼會呢？這個檢察官是要來幫我的！底迪：（打斷）爸，你有看過他嗎？（不間斷的逼問）你怎麼知道他是檢察官？他有給你看證件嗎？這個檢察官叫什麼名字？在哪裡辦公的？老大：（無奈）爸，我跟你保證，你現在把錢匯給那個什麼檢查官，錢就再也拿不回來了！（陳太太在一旁點頭）你的錢就被他騙了！陳太太：（冷靜）我剛剛，在客廳裡聽到你跟那個所謂的檢察官講話，（頓）你是還沒睡飽是不是？（忽然怒斥）那個檢查官的口音好像就是中國北方人講話的樣子，捲舌音那麼重！你這樣也聽不出來？你是白癡啊！ - 88 -

第 14 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得獎專刊

底迪：爸，我拜託你冷靜下來，好好的想一想，你就知道了！老大：（接話）爸，拜託，這檢察官跟那個女的，根本就是一夥的啦！陳清溪：（無助的自問）他……他們是一夥的？那……那我之前已經出門去 ATM 弄了好幾趟了，已經有錢被騙了嗎？（攤在門邊）我已經被騙了嗎？（停頓。一家四口面面相覷，不知現在究竟是什麼情況，無法回答。）底迪：（急問）爸，你的戶頭不是可以用網路銀行看嗎？陳清溪：對啊！當初開戶的時候是有申請網路銀行，不過我從來沒用過。底迪：那你們先坐一下，我去房間拿我的手機！（一家四口緩緩的走向了客廳中央的餐桌，底迪跑回房間，其他三人坐在椅子上，陳太太打開了電風扇，老大用遙控器打開了冷氣，底迪出了房間後也坐在餐桌椅上，四個人終於共同在餐桌上吹冷氣。四個人相互看了兩、三秒之後，彼此都會心笑了一下。陳清溪傾身向底迪，兩個人撥弄著底迪的智慧型手機。）底迪：爸，這邊要輸入的你密碼啦！對啦！陳清溪：這樣可以了吧？（喃喃自語）啊……登入中……很慢…… 底迪：登入了！登入了！我看看，要點這邊交易查詢…… 陳清溪：看一下前兩天的餘額或是出入的情況，看有沒有問題…… 老大：（打斷）爸，你網路買那兩台到底花了多少錢？陳清溪：（回憶）算一算加一加應該是七萬六千五啦，但是我刷信用卡，有請銀行幫我分成十二期，這樣一個月要繳六千三百七十五塊。底迪：（不敢置信）六千三百七十五塊？ - 89 -

第 14 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得獎專刊

陳清溪：（接話）對啊，那天那個不認識的陌生……人（吞嚥口水），那個詐騙客服就說我會被多扣兩次，要我去 ATM 操作，讓它的系統取消掉。（回憶）我好像去搞了三次有吧…… 底迪：（深呼吸）三……三次？爸……你確定是三次嗎！老大：（不耐煩）你這個豬頭！到底是怎樣啊！直接講可不可以！底迪：我……我看爸網路銀行的系統裡，少了三次的六千三百七十五塊！陳清溪：（同聲大叫）啊！（頓）死啊死啊（台語）老大：（同聲大叫）啊！（頓）完蛋了！陳太太：（同聲大叫）啊！（頓）慘了慘了！（陳清溪倏忽站了起來，從口袋中摸出信用卡，翻到背面尋找信用卡客服電話，然後自家用電話撥打出去。）老大：爸，應該是你的銀行金融卡有問題，不是信用卡，但你還是先聯絡一下信用卡客服，看看情況。我去換衣服，等一下陪你去警察局報案！陳太太：（無奈起身）我回房間去幫你爸找存摺跟印章。底迪：我找一下紙，把這三筆匯出的時間抄一下。陳太太：（回頭）不用啦，等一下去補摺就隻到日期了。底迪：（大聲）媽！網路銀行的系統連幾分幾秒的資料都有！（頓）陳清溪：（不好意思）喂？請問是信用卡客服中心嗎？……那個，我想請問一下我的帳單問題……蛤？什麼？為了保護個資法要對個人資料喔…..這……好啦，我的手機後四碼是 8591……生日是 1955 年 4 月 1 日。（頓） - 90 -

第 14 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得獎專刊

陳清溪：（嘆氣）唉，客服小姐……是這樣的……我想我是遇到詐騙了！底迪：（自言自語）我們都被騙了…… ──漸暗── 過場（半夜，黑暗之中隱約有人小心翼翼的打開門，有拖鞋很輕很慢的在客廳中走動的聲音，那腳步聲走到了某處停了下來，有個椅子被輕輕的拉開了，並被很緩慢的拖行至某處。經過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之後，又有椅子被拖行的聲音。停頓了五秒後，有人打開了吵雜的電風扇，然後，又是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仍在黑暗之中，有另一個人猛然的打開門，有人走出房門，拖鞋躂躂躂的聲音在客廳中大響，在不斷的碰撞、移動、跌跌撞撞聲音裡，電風扇的吵雜聲嘎然而止。黑暗裡不斷的碰撞聲後，忽然傳來小便的聲音。在小便的持續聲音裡，有另一人小心翼翼的移動著椅子，有很輕的、窸窸窣窣的聲音。小便的聲音停了下來，又是一連串的碰撞聲，然後，有人用力的關上房門。之後，一切歸於寂靜。）第五場（燈漸亮。強烈的燈光打在客廳的電話上，底迪用力的推開房門進場，門口的海報掉了下來，底迪拾起貼了回去。一臉睡眼惺忪的樣子，拖著拖鞋用力的走在客廳，忽然又想到了什麼，於是又回房去找，而房門小掩。老大此時偷偷摸摸的開了房門，東張西 - 91 -

第 14 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得獎專刊

望之後，躡手躡腳的走向父母的房間，進房的背影，恰好被又再度出房的底迪望見。）底迪：（自言自語）奇怪喔，陳嘉聰最近真的行跡很可疑，明明自己就有手機，（驕傲的拿出自己的手機放在桌上）雖然是比不上我的啦，但是在自己的房間打電話，不是挺好的嗎？（疑惑）更怪的是，那天陳嘉聰到底跟誰在講電話啊？幹嘛那麼緊張，又死不承認。（一臉不悅）更爛的是，竟然把去旅館逍遙的發票偷塞到爸的褲子裡，根本害我們家家庭失和嘛！（停頓）底迪：（自言自語）欸？這電風扇怎麼被移到這邊啊？（將電風扇移了個位置）該不會也是陳嘉聰搞的鬼吧？（忽然想起）啊！對了！我昨天晚上出來上廁所，好像有撞到什麼東西，該不會……該不會這個傢伙三更半夜在客廳偷偷打電話吧？（驚嚇）靠！搞不好他也遇到詐騙集團了！他不只是笨，而且很容易被人家牽著鼻子走！啊！挫賽了！（台語）他一定……（頓）這…… 這根本是天公伯（台語）在逼我做 spy 啊，陳嘉聰你可不能怪我啊，我要來救你了！（奸笑）嘿嘿嘿！（底迪語畢，淘氣而快步的走到父母房前，耳朵貼在門上聽了兩秒，高興得跳了起來，果然老大又在偷偷講電話。底迪興奮的跑到餐桌前坐下，覺得熱，正準備要開電風扇時，驚醒，立刻將手收回。拍了兩下胸脯，才又伸手拿起了電話筒。底迪一臉雀躍，他真的很想知道究竟是誰跟老大在講電話。）（場內傳來老大講電話的聲音。）老大：（講電話音）唉，我知道啦，我的手機沒電了正在充電。（頓）我的手機真的太舊了，電池老是蓄不了電，過一陣子領薪 - 92 -

第 14 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得獎專刊

水，我再去手機行看看！（頓）對了，我真的覺得對你很不好意思，對不起，我很自私（場上底迪臉露疑惑），（音量漸小）我現在還沒有辦法跟我家人說我們的事…… 陌生男：（講電話音）好啦，（加強語氣）不然，下次換我打給你。（頓）我是沒有差，但如果你覺得不要跟家人說會比較好的話，那我很願意配合你。你壓力不要太大。（場上底迪驚訝張口瞪大眼睛）還有，我跟你說…… 老大：（搶話、講電話音）你別再說了，你說越多，我越難過，我越覺得都是我的錯！你就接受我的道歉就好了！（頓）而且，我上次還做了很不好的事，我還再想辦法解決，但是我在家裡真的講不出口。陌生男：（講電話音）是什麼事？老大：（講電話音）就……就我們去旅館的那張發票啊！（場上底迪嚇到快發瘋了）那天我把衣服都拿去洗衣籃放，正要把那張發票拿出來時，沒想到我媽剛好走過來要洗衣服，我一時緊張，就隨手把那張發票塞到一件褲子裡，然……然後我就跑了，沒想到我媽洗衣服時，就在我爸的褲子裡找到那張發票，搞到……他們冷戰了幾十天。一直到現在，我爸還解釋不了那張發票，我媽也還是不相信我爸！（頓）唉……（場上底迪緩緩的站了起來，恍然大悟的樣子）陌生男：（講電話音）這……這我也沒辦法，如果你不想暴露我們的關係，那就不能去承認那張發票，我想……我想也只能順其自然了。 - 93 -

第 14 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得獎專刊

老大：（講電話音）唉，好吧。（頓）好了，今天先聊到這裡吧，我去看一下我的手機充好電沒。先這樣喔，愛你，byebye！陌生男：（講電話音）好啦，愛你，bye。（場上響起電話掛斷聲）嘟嘟嘟（底迪趕緊掛上電話，準備要躲回房間，但又想到自己的手機還放在餐桌上，於是火速轉身拿手機。沒想到底迪才剛摸到手機，伊呀的一聲，老大就從父母房門走了出來。老大正好看到底迪怪異的姿勢，底迪一時之間不知如何反應全身僵硬，老大本來覺得沒什麼，但忽然看到客廳的電話筒竟然沒掛好！於是，極其憤怒的走向了像個木頭人般的底迪……）老大：（怒）陳嘉明！你在這邊幹嘛？你有什麼問題嗎？底迪：（尷尬）什麼幹嗎？沒有幹嘛？我哪有幹嘛？我在滑手機啊！老大：（將電話話筒擺好）你放屁啦！你根本就是在偷聽我講電話吧！底迪：（不知所措）沒……沒有啊，我真的就在滑手機啊！老大：（質問）滑手機？好，那我問你，你用手機幹嘛？你講啊！底迪：（語塞）我......就……我……滑那個……蛤…… 老大：（情急落淚）你……你全部都聽到了是不是？你聽到了什麼？底迪：（驚嚇）陳嘉聰！你不要這樣啦！老大：（啜泣）沒關係啊……都隨便你，看你現在想怎樣，我也沒辦法了……

- 94 -

第 14 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得獎專刊

底迪：（不安）什……什麼沒辦法？（語無倫次）又沒怎樣？有怎麼樣嗎？有嗎？我就滑手機啊，你幹嘛哭啊？我不懂欸，莫名其妙…… 老大：（淚流滿面）我......我不是你想的那樣......嗚.......你……. 屋哩八……枯勒他勒嘟嘟…..我就……嗚嗚嗚…….他勒它德嗚……嗚……哇啊……. 底迪：（懊惱）陳嘉聰，你……我……哥！我不是故意的啦！老大：（深吸了一口氣）沒關係，反正都這樣了，隨便你了！底迪：（不明究理）你說隨便我？到底是什麼意思？隨便我什麼？老大：（情緒回穩）反正你都知道了，隨便你想怎樣！你想幹嘛就幹嘛，（任性）反正我們從小到大就沒有好過，你不喜歡我！我也不喜歡你！你想說出去就說！我也沒辦法阻止你！隨便你！隨便你！（大吼）隨！便！你！底迪：（拉住老大手臂）陳嘉聰！我跟你說！這件事情我挺你！你不用擔心！老大：（看著底迪拉住的手臂、用力撥開）反正就是隨便你！（老大轉身回到房間，一樣輕輕的關房門，關上房門前用一種絕望的眼神望向底迪。底迪用力的用手拍著自己的胸脯，暗示老大別擔心。）（場內響起深沉的音樂，底迪獨自坐在客廳，滑著手機。時而轉頭望向老大的房門，時而又望向父母的房門。滑了幾秒後，又用一手撐著頭，另一手完全沒閒下來的滑著手機滑滑滑。燈光漸漸的昏暗下來，底迪打開了電風扇，燈光完全的暗了。忽然，有開門聲，場內亮燈。音樂轉為悠揚的風格。）

- 95 -

第 14 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得獎專刊

（陳清溪與陳太太兩人進場，陳太太手上拿了一袋便當。夫妻兩人看見底迪獨自坐在黑暗的客廳裡，都覺得相當詭異。）陳清溪：底迪啊，你怎麼自己一個人坐在這邊勒？心情不好是不是？陳太太：底迪你自己一個人嗎？老大勒？你坐在這邊幹嘛？底迪：我……我沒有啊，我就隨便休息一下。陳太太：（視線移至桌上的手機）那怎麼不開燈呢？暗摸摸的滑手機，對眼睛很不好喔！要開燈知不知道？（拿出便當和筷子）來，吃飯吃飯！底迪：（若有似無）喔…… 陳清溪：（追問）你是怎麼啦？是要去當兵了，很憂鬱是不是？底迪：（打起精神）沒事啦，真的沒事啦！陳清溪：（大叫）老大啊！我們回來囉，出來吃飯！（老大輕輕的推開了房門，臉上掛滿愁容，看見了底迪後又惴惴不安。嚥了一大口口水後，特意坐到了底迪旁邊的位置上。兩人沒有交集。）陳太太：老大，你們兩個是怎麼了啦？平常打打鬧鬧的，今天怎麼這麼安靜？陳清溪：（對著陳太太）可能是學你的吧，不說話在搞冷戰。陳太太：（瞪陳清溪）你還敢說！我跟你講，那張旅館發票的帳，我還沒跟你算清楚，死老猴！（台語）既然你要針對我，好！今天我們就來講清楚！那張汽車旅館發票到底是怎樣？你是跟哪隻狐狸精去開房間啦！（台語）陳清溪：（不甘示弱）你還要跟我辯那張發票！我就跟你說過不是我的嘛！陳太太：哎唷，沒看過這麼不知廉恥的男人喔！敢做不敢擔啦！ - 96 -

第 14 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得獎專刊

陳清溪：你現在是要在兒子面前鬧就對了，你是怎麼當人家媽的！（眼看父母兩人就要失控大吵，老大大氣也不敢喘一下，只是兀自低頭吃著便當，用餘光不斷掃視著底迪。此時，底迪忽然抬頭，看見了後牆牆上正中央的全家福照片，心生一計。）底迪：（大聲）爸！對不起！那張發票是我的啦！（面對陳太太）媽！都是我的不對啦！（立刻拿起電視遙控器對著觀眾按下）我們吃飯看電視啦！陳清溪：（齊聲問）底迪你說什麼？陳太太：（齊聲問）底迪你說什麼？底迪：（微笑）靠！你們不要那麼有默契好不好！吃飯配電視啦！（台語）（場內響起電視聲，四個人於是坐好好的，吃飯看電視。老大看了底迪一眼，低頭猛吃飯。）電視音：今天在台北街頭舉行了一場同志大遊行，主辦單位說今年主要的訴求是同性婚姻法案，希望這個法案能夠在國會獲得民意代表們的注意…… 陳太太：（邊吃飯邊說）哎呀，這些漂漂亮亮的小男生，穿得好少啊！陳清溪：（語帶諷刺）喔，你對這些年輕小孩子有興趣啊？（老大忐忑不安看著底迪，底迪於桌子底下踢了老大一下。）底迪：哥！（拿起遙控器遞給老大）你不是比較喜歡別台的新聞報導？ - 97 -

第 14 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得獎專刊

老大：換一台來看啦（接過遙控器轉台），我……我不想再看到爸媽你們兩個吵架了啦！（音抖）我……我們看別台啦！（場內響起換台聲）電視音：謝謝氣象主播，但是我想，剛剛他說晴朗無雨的天氣會持續好一陣子，是針對最近險峻的乾旱，幫大家做個小警告。雖然今天我播報了很多社會新聞和趣聞，但這真的不是開玩笑，也不是愚人節活動，更不是什麼詐騙集團的老招數，請大家務必保持節水的好習慣…… （電話聲大聲響起，四個人都嚇了一大跳！） ──漸暗── （全劇終）

- 98 -

第 14 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得獎專刊

貳獎〈補夢〉羅雅璿

☆作者簡介一九九四年春天生。自從知道名字的意思是「北斗七星裡最亮的一顆星」後，便以此為目標努力活著、寫著。師曰：「最遙不可及的浪漫，最堅定不移的信心」，對此註腳完全無法辯駁，只能微笑著繼續相信下去。最大的心願是能一直用生命去創作，並終能在未來的某一天學會文青該有的優雅與從容。

☆得獎感言感謝主陪伴我用文字走到今天，這個獎的到來讓我能安心地繼續寫下去。謝謝憲哥，每次有好消息，您總是第一個當面向我說「恭喜」的人。那天在操場的相遇雖然極不真實，但我確實聽到您說的每句話。我會繼續寫、繼續夢、繼續奔逐，還請您拭目以待。謝謝周力德老師願意每週提早一小時到校，只為了和我這位不成材的學生聊劇本、聊創作。謝謝 L，妳的建議對我來說非常受用，但願我也能寫出一個讓妳當女主角的劇本。謝謝所有願意花時間認真看完這個劇本的人，這篇作品將因你們的參與而完整。最後，謝謝蚊子在我少得可憐的睡眠時間裡不斷吵醒我，讓我在睡不著的夜晚突然有了「補夢」這個題目的靈感；也是你們讓我明白原來夢碎了並不可怕，我還有其他方式可以完整它。

- 99 -

第 14 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得獎專刊

〈補夢〉人物程真：約二十八歲女子。律師。蕭逸：約三十歲男子。屢犯竊盜罪的假釋犯 John：程真的前男友。 Cindy：John 的現任女友。聲音：程真的潛意識。審判長：著黑底藍邊的法官制服。負責控制法庭秩序和決定詰問程序。受命法官：著黑底藍邊的法官制服。蕭逸竊盜案的主要承辦人。陪席法官：著黑底藍邊的法官制服。對蕭逸的竊盜案完全不了解，僅參與聽審。 Anna：著黑底紫邊的檢察官制服。程真的好友。主動為程真起訴蕭逸。書記官：著全身黑色的書記官制服。記錄案件審理過程。通譯：旁觀案件審理過程，負責錄音等瑣事。舞臺舞臺分為左右兩區域，右側為單身女子的小套房，一張書桌置於房間正中央，書桌前分別有兩張椅子：沙發椅上掛著一件流蘇外套，另一張矮凳子則用途不明。書桌上方書架整齊排列著數本厚重的法律專書，桌面上則四散著各種女用化妝品。銀色雕花圓鏡照出擺放在房內另一側的床榻，明顯收整過但又未能鋪排整齊的床面顯示女主人在起床時便急著趕赴某處。房間右側有一扇門，角色可依劇情需要自由開啟或關閉，但位於右側的觀眾仍能清楚看見演員在臺上的一舉一動。

- 100 -

第 14 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得獎專刊

左側為戶外廣場，中央開闊的空間是供人跳舞用的舞池，四周點綴著幾盞足供夜間照明的地燈。空間左方有一座約三公尺高的階梯，坐在上面會有種可觸及天際的錯覺。廣場後方是可供投影的白色布幕，將隨劇情需要即時變換需要的佈景。整個舞臺中間有一扇推門隔開左右兩區域，劇中角色可隨時穿梭其間，代表意識能自由流動於兩個不同的空間。當兩側區域的燈光皆轉為粉紅色時，表示此為角色的夢境（回憶）。兩側區域的燈光變成藍色時，代表這是角色經過修改後的記憶。場次第一場、初識第二場、夢遊人 Ⅰ海上花開 Ⅱ星之夜舞 Ⅲ曙光第三場、裂痕第四場、審判場間戲、記憶中的陌生人第五場、等候天亮全劇共分五場。演出時間約九十分鐘，無中場休息。第一場：初識（舞臺右側區燈亮，左側區維持燈暗。燈亮時，程真自舞臺右方走出，手上各拿著一把折壞的雨傘和一袋啤酒，狼狽地推門而入。站定後，她兩眼無神地直視前方。）程真：（沈默半晌後怒吼）為什麼……到底為什麼？為什麼 John 要這樣對我？（在房內來回踱步數圈後站定）三年來我竟然一直被蒙在鼓裡，等著他拿到碩士後從英國回來……他到底為什麼要做出這種事？ - 101 -

第 14 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得獎專刊

（程真走到床邊頹然坐下。她將壞掉的雨傘扔至地上，伸手自塑膠袋中撈出一罐啤酒，打開後咕嚕灌下。床略微搖動了一下，程真卻完全沒察覺。）聲音：（從舞臺後方傳出）你知道嗎？或許他從來就沒有愛過你，從你們相識那天開始他就沒對你說過一句誠實話……他當初說要到英國唸碩士也只是為了要遠離你，好讓自己能和另一個女人永遠在一起！而你竟然會傻到他三年！程真：（站起，對著舞臺後方喊回去）不對！我們剛認識的時候他不是這樣的！那個時候，他是如此愛我，每天到我宿舍門口等我，載我到教室上課，然後再冒著遲到被罵的風險趕回實驗室……至少我能確定的是，他那時「一定」是愛我的！聲音：但你又怎麼能確定他當時「只」（重音）愛你一個？他那時候說不定早就和他的實驗室助理在一起了！虧你當年還是法律系高材生，竟然連這一點蛛絲馬跡都看不出來！程真：不！John 他絕對不會那樣對我的！他說過我是他第一個也是最後一個女朋友！（話語因挾帶哭聲而顯得微弱）聲音：難道你還不明白嗎？（嘆氣）算了，你會沒注意到也是理所當然的，因為你總是忙於自己的事，根本不曾主動關心過你身旁的人，包括你愛的和愛你的人。（停頓）你大概想不到吧，從他不再主動約你出來看電影那天開始，他的心早就屬於另一個人了！快從公主的美夢裡醒來吧，你不能總是得到你想要的任何東西，不然這個世界就太不公平了！ - 102 -

第 14 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得獎專刊

程真：（語氣逐漸平穩，卻仍面露困惑）我還是不明白。這一切到底是為了什麼而存在？愛情、誠實、誓言、信任、等待、永恆…… 這些東西不都是用來填補人世間的缺憾的嗎？為什麼今天我反倒被它們斲傷？（停頓，視線掃向觀眾，語速放慢）難道，燦爛的東西註定只能帶來危險和傷害嗎？（頭扭向後方舞臺，對著無人的空房大吼）喂！你說話啊！（起身，因撞到某物跌了一跤）哎呦！（一位衣著破爛的男子扶起程真，拍了拍被她撞痛的肩膀，從床後站了起來。他以憐憫的眼神注視著她。）假釋犯：美好的東西因為大家都想擁有，為了爭奪才會帶來「傷害」；而正是因為它無法讓每個人都擁有，也因此有了「缺憾」。因為缺憾才使人生不會太無聊—缺憾帶來美好—而美好因為無法被眾人分享，因此又帶來了缺憾，兩者是一體兩面的。你的人生太過完美，你無法懂的（朝程真擺了擺手，掉頭準備離去）。程真：（瞪大雙眼）你是誰？為什麼會在我房間？假釋犯：（稍加思索後回答）算了，告訴你也無所謂，反正我終究是要回去的。我叫蕭逸，一個大雨中無家可歸的假釋犯，可能會在你這裡暫住一陣子，請多指教！（友善地伸手示意）程真：等等！（撫著頭想了幾秒）你是怎麼進來的？蕭逸：（爆出一串笑聲）哈哈哈，難怪你會被那個叫 John 的男人騙！你連自己有沒有鎖門都不記得了？程真：Shit！真的假的！我竟然忘了鎖門！（氣懊地坐回床上）真是的，我真的愈來愈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了……（彎身撫額） - 103 -

第 14 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得獎專刊

蕭逸：（語氣沉定）是因為「他」吧。程真：誰？蕭逸：那個拋棄你的男人啊。程真：你說 John 嗎？蕭逸：對呀。你是為了趕著和他見面才忘了鎖門的吧（促狹地笑）。程真：（氣得臉紅）才……才不是呢！你根本什麼都不知道！別裝得一副你很瞭解我的樣子（扭過頭去）。蕭逸：看來是我猜錯囉……咦？不對呀，你的行事曆上明明是這樣寫的（走到堆滿化妝品的書桌前，從凌亂的雜物中抽出一本已攤開的淡藍色行事曆，大聲唸到）「凌晨四點 : ，去桃園機場接 John」 (把本子遞到程真面前，手指著剛剛唸的一行字) 看！John 這幾個英文字竟然還用紅筆標註，外加上一顆大愛心。程真：（推開筆記本，怒視蕭逸）你到底想幹嘛？私闖民宅就算了，竟然還偷窺和揭露別人隱私！（猛然想起）啊！你剛剛還竊聽了我說的話！你知道你的罪狀若一條條算起來會關多久嗎？加上你在假釋期間又犯罪……(伸出手指數算)恐怕會關到連你自己是誰都想不起來！

- 104 -

第 14 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得獎專刊

蕭逸：（滿臉不在乎）你們律師除了亂說話和亂辦案到底還會幹麻？（瞬間收起憤怒，故作理解地點點頭）也是，你們永遠都是金字塔最頂尖的一群，根本從來沒有「失去」過，當然無法知道失去一件你最珍視東西的痛苦！我不打擾你了，免得破壞你那「完美」的人生！再見！（蕭逸轉身走至左方的推門前，準備離去。臨走前他突然想起什麼似地回頭，快步走至床前，從床上的塑膠袋中抽出一瓶啤酒後準備離開。）程真：等等！站住！（走至門前擋住蕭逸，手中仍握著啤酒）沒將事情說清楚以前你不准走！蕭逸：（睥睨地斜視程真）怎麼？我說得還不夠清楚嗎？大．律．師！（重音）程真：你說錯一件事。（停頓）我的人生其實一點也不完美。（頹然地坐在地上）我會想成為律師是因為我恨透了我那個不負責任的爸爸，我恨他拋下了我和媽媽，還帶走媽媽辛苦賺來的錢和另一個女人從此遠走高飛……我恨所有讓別人「失去」的人，所以我從那時起就立志要成為律師，因為這是將那些可惡的騙子繩之以法最直接的辦法…… （靜默。此時蕭逸緩緩走至程真面前，蹲低身子，用理解的眼神望著她。）程真：（哽咽）你知道嗎？自從遇見了 John 以後，我本來以為這是一切改變的開始，我以為我終於遇到了一位我能一輩子信任的人，我以為我的人生裡從此不再有背叛和欺騙，……我甚至還以 - 105 -

第 14 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得獎專刊

為我能從此走出痛苦的輪迴，擁有一個幸福的家……（苦笑）哈哈哈，我是真的很傻吧，唸了那麼多書，到頭來竟然還是不能征服這些騙子，最後還成為那被騙的一群……我真的不知道我現在還擁有什麼了！（仰頭喝了一大口酒）你說，我現在該怎麼辦？（掩面痛哭）（蕭逸摟住程真的肩，使她靠近自己的胸膛，並在她頭髮上輕輕一吻。）蕭逸：（輕聲）你現在擁有的絕對比你失去的多更多，相信我。（舞臺右側區燈暗）第二場：夢遊人（舞臺右側區燈亮，左側區維持燈暗。燈亮時，程真和蕭逸一起坐在床上喝酒談天。）蕭逸：你知道嗎？當年我因屢犯竊盜案進了監獄時，因為我是囚犯中最年輕的小夥子，其他老大哥都看我不順眼，只要獄卒一走遠他們就圍毆我出氣，當時沒膽，不敢聲張也不敢還手，只是任憑他們打。一個被關了大半輩子的老囚犯有一天看不下去了，在我又被他們打得滿身傷的某天晚上，跑來告訴我一個關於「遺忘所有痛苦記憶」的秘密，他說完後我便完全懂了，所以我才能一直快樂地活到今天。想聽嗎？（挑眉）看在你讓我借住在這幾天的份上，我可以告訴你喲！程真：（質疑）拜託！你還想糊弄我啊！說謊請有個限度好嗎？別忘了我最恨騙子！（瞪視） - 106 -

第 14 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得獎專刊

蕭逸：啊！我差點忘了！（揶揄地笑）你可是律師耶！你怎麼可能會相信一位假釋犯說的話呢？你關我都來不及了呢！程真：先生，不管你跟哪位律師有過私人恩怨，請不要一竿子打翻一船人，把我跟害你被關的律師想成是同一種人！（開始好奇）喂，說實話，你剛剛說的那些都是真的嗎？蕭逸：半句不假。只是如果你要我拿出證據，我就沒輒了。因為記憶是關乎個人的事，我無法用任何事物來證明我所說的都是真的，除非你親身經驗過一次。程真：我願意試試，只要能幫助我忘了他（仰頭灌了一大口酒）。說！不說罰你酒喝！（用手指著蕭逸）蕭逸：（想了想，最後無奈地搖搖頭）算了，遺忘的代價太大了，我怕你承受不起。少了與 John 的那段記憶，恐怕你也不會是現在的「程真」。用完全遺忘過去的痛苦來換取現在短暫的快樂，太不值了！別忘了叔本華的名言：「人生的本質是痛苦」，你遺忘的速度永遠趕不上痛苦增加的速度呀！程真：（凝視蕭逸）你先告訴我，你遺忘了那些不想記得的事以後，是什麼感覺。蕭逸：……（沈思了幾秒）現在想起來，那真是一種非常奇怪的感覺，肉體上的痛楚仍在，卻完全不記得發生過什麼事……臉上身上的傷疤仍在，卻一點也記不起它們是如何被留下的……該怎麼說呢？就是少了一點什麼的感覺，而這種被迫「少了什麼」的感覺，或許說到底也是一種「失去」吧……

- 107 -

第 14 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得獎專刊

程真：（轉頭看著蕭逸）但你不也說過缺憾也能造就美好嗎？我覺得，比起你來，我的缺憾或許還不夠多，也可能是因為這樣我才無法珍惜我現下擁有的美好，直到失去它們的那一天，才發覺一切都已經來不及了……（嘆氣）唉……人生難道就不能變得簡單點，只記得想記得的，讓那些根本不想再想起的記憶自動 delete 掉嗎？（程真舉起手中啤酒，示意蕭逸乾杯。兩人碰撞瓶子後，將裡面剩餘的殘酒一飲而盡。）蕭逸：（沉思了一陣）我再問你一次，你是認真想忘記 John 嗎？程真：他本來就不屬於我，我也不該將他綑綁在我的記憶中。我想讓我們兩個都自由。蕭逸：遺忘有時候比記得還痛苦，因為遺忘必須付出代價。你想想，「遺忘」從來就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啊。（停頓）好比說，你忘了小學的初戀對象長什麼樣子，你忘了搬家前隔壁鄰居養的那條狗叫什麼名字，你忘了該怎麼走才能再進入先前無意間闖入的一條紫荊花巷……你可以選擇將某些記憶埋在內心深處，拒絕去想起，但只要一牽涉到「遺忘」，就真的像你說的一樣，按下 delete 鍵，永遠不可能再復原。程真：（微微一笑，抬眼看蕭逸）聽你這麼說，好像你曾經遺忘某些重要的東西似的。蕭逸：是啊，所以我才會如此珍惜我現在擁有的，比如自由、夢想和某種難以說清楚的悸動（定睛凝視程真，程真卻沒發現）。 - 108 -

第 14 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得獎專刊

程真：忘記不想忘的東西是怎樣的一種感覺啊？可能是因為記憶好，我真的「忘記」我上一次「忘記」是什麼時候了。蕭逸：（噗哧一聲笑出來）還說呢，你都忘啦！你上一次忘記就是你忘了鎖門，我這個有著許多前科的假釋犯才能跑進你家，才有機會坐在這裡和你這種腦筋不知道都用到哪裡的律師談心。人不只在過去遺忘，在記憶的當下其實記憶也在快速流失，將像你剛剛「忘記」自己也曾「忘記」一樣。（停頓）管你是多有名的律師，背過多少艱深的法律條文，遺忘就是人的天性。程真：你怎麼剛剛才說要幫我忘掉 John，現在又一副巴不得我最好記得所有痛苦的樣子（嘟嘴，往後一仰呈「大」字型躺在床上）。蕭逸：因為人生來就會遺忘，只要時間一久，你自然會忘掉有關他的事。任意剝奪一個人的記憶，不管有沒有被當事人允許，都應該要算是一種不能被原諒的罪，即使它到現在都還未被任何一條法律明文規範。（程真氣呼呼地走到書桌前，從雜物堆中翻出一個黑色老舊收音機，轉到她常聽的 FM92.8 電臺，DJ 正在播〈新不了情〉這首歌。程真躺回床上，閉上雙眼。蕭逸凝視著程真。此時，左右兩側區的燈光轉為粉紅色。）聲音：各位聽眾朋友大家好，你現在收聽的是 FM92.8「忘不了他」電臺，我是今天的主持人程真。不知道各位聽眾朋友可曾有過深夜裡失眠的經驗？這時候，你腦中可能會浮現一個人，一個即使過了一輩子也不可能輕易從你記憶中消失的身影，你想狠狠地記起然後忘記，但，到頭來，你卻只抓住某些破碎的殘片，每當午夜夢迴，你還是會看到他，那位始終駐足在記憶深處的忘不掉的 - 109 -

第 14 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得獎專刊

人。這時，程真總愛聽這首〈新不了情〉，緬懷過去那段難忘的愛。這一份情永遠難了願來生還能再度擁抱愛一個人如何廝守到老怎樣面對一切我不知道回憶過去痛苦的相思忘不了為何你還來撥動我心跳愛你怎麼能了今夜的你應該明暸緣難了情難了（收音機裡傳來〈新不了情〉的旋律。躺在床上的程真聽到後開始哭泣。音樂放到副歌「這一份情永遠難了」時，程真邊唱著歌邊從床上爬起，穿過推門來到左側區，與從舞臺左側上臺的 John 在左側區的正中央相遇。雙方凝視片刻並一起把歌唱完。John 手中握著一朵玫瑰。尚在右側區的蕭逸走至推門前，推開一道門縫靜靜觀察這一切。）（舞臺左右兩側區燈暗。） Ⅰ海上花開（舞臺左右兩側區亮起粉紅色的燈光。除非有特別說明，否則燈光一直維持相同的顏色。左側區投影幕上出現劇場舞臺的背景。燈亮時，蕭逸在右側區，推開推門偷窺程真的記憶。此時程真坐 - 110 -

第 14 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得獎專刊

在左側區左方的階梯上。John 也在左側區。他慢慢走上位在左側的臺階，拿著玫瑰花靠近程真。）程真：（抬頭）你怎麼會來這裡？ John：（歉疚，但眼神堅定）對不起，我忘了昨天是妳生日，還答應教授要留在實驗室加班。程真：不會啊，你那麼辛苦地加班到深夜（勉強露出笑容）。更何況，還有其他朋友和我一起過啊！我才不會在意這點小事呢。 John：可是，我剛剛也沒趕上和妳約好要一起看的戲。戲都演完了（拿著玫瑰花的手垂了下來）。對不起，教授臨時交辦我一項重要的事，你也知道，我無法推辭…… 程真：（眼神黯淡）沒關係啦，這齣戲比較適合一個人看。（程真轉身背向 John，無聲地哭了起來。John 丟下手中的玫瑰，用雙手環抱程真。玫瑰花瓣四散在階梯上。） John：對不起，我不該留下你一個人（緊抱）。原諒我。（程真只是繼續啜泣，沒有說一句話。John 嘆了口氣後從階梯走下，自舞臺左側離開。）（舞臺左右兩側區燈暗。）（燈亮時，舞臺左右兩側區的燈光轉為藍色。程真此時坐回左側區左方的階梯。原本在右側區的蕭逸從推門後走出，拾起掉落在 - 111 -

第 14 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得獎專刊

臺階上的玫瑰花和花瓣，捧在手上。他緩緩走向程真，坐在她旁邊。）蕭逸：（轉頭看程真）你也喜歡一個人看戲嗎？程真：對呀，怎麼了？蕭逸：為什麼沒想過找個人陪？程真：（遲疑了一會）嗯……因為我覺得，我在等的那個人大概也會喜歡一個人看吧。（程真和蕭逸兩人相視而笑。）蕭逸：那你一個人看戲難道不會孤單嗎？程真：對我來說，單獨看戲非常自由，可以在想哭的時候哭，想笑的時候笑，完全不必掩飾，可以盡情宣洩平常隱藏起來的那部分自己。（停頓）獨自一個人不代表他就是孤單的。（蕭逸將那朵玫瑰遞到程真面前。他攤開另一隻手，掌心滿是玫瑰花瓣。）蕭逸：你覺得這朵玫瑰花孤單嗎？它的花瓣幾乎都掉光了。（程真試圖接過玫瑰花，蕭逸卻緊握著花莖不放。他的另一隻手將程真的手連同玫瑰一起緊握在掌心。原本在他掌中的玫瑰花瓣灑滿臺階。） - 112 -

第 14 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得獎專刊

程真：（和蕭逸四目相對）或許，被緊握在手中的那部分永遠都不會是孤單的。（舞臺左右兩側區燈暗。）

Ⅱ星之夜舞（舞臺左右兩側區亮起粉紅色的燈光。除非有特別說明，否則燈光一直維持相同的顏色。左側區投影幕上出現星夜的背景。燈亮時，程真和 John 在左側區中央的舞池跳舞。舞池四周的地燈亮起，光芒包圍住正在跳舞的程真和 John。蕭逸此時在右側區的推門邊偷窺程真的記憶。） John：（凝視程真）我們上一次在一起是什麼時候？程真：（歪著頭思索）我也不記得了耶，好像過了很久、很久。（指著遠處的星星）大概比天邊離我們最遙遠的那顆星，它的光傳到地球上的時間還久。（John 敲了敲程真的頭，程真吐舌。兩人停止跳舞，手牽著手在廣場中央散步。投影幕上的星夜佈景不時閃閃發亮著。） John：我在忙的這段時間你都在做什麼？程真：嗯……我也在忙啊，（伸出手指頭數算）忙著寫研究計畫、關心學生運動、幫附近遭迫遷的眷村住戶寫請願書……還有還有，我也忙著打工、投履歷……應該這麼說，我忙著「生活」。 - 113 -

第 14 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得獎專刊

我忙著「活著」。（停頓，轉頭向 John，對著他微笑）至於現在，我則忙著享受和你在一起的時光。 John：我總是忙到沒有時間仰望星空……（抬頭，指著投影幕上燦爛的夜空）我還曾經想過，如果有一天你像流星一樣突然消失在我面前，我該怎麼瓣？當照亮生命的光亮不見時，我的世界可能只會剩下一片黑暗吧。（John 握起程真的手，程真也緊緊地回握。）程真：（用輕到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那麼，就再去找一顆比我還亮，而它永遠也不會掉落的恆星吧。（程真緊握住 John 的手鬆開。投影幕上的星夜突然變得黯淡。）（舞臺左右兩側區燈光轉為藍色。舞池周圍的地燈仍亮著。原本在右側區的蕭逸穿越推門來到左側區，推開程真身旁的 John 後走到她旁邊。John 瞪了蕭逸一眼，隨即撞開推門來到右側區，從舞臺右側下。）蕭逸：嗨！喜歡一個人看戲的女孩。（刻意和程真並肩行走）妳叫做程真吧！真美的名字，不是嗎？（停頓）今天還是一個人嗎？程真：（疑惑）你是上次那個……你怎麼會知道我的名字？（蕭逸轉頭看著投影幕上的夜空，刻意保持沈默。投影幕上的星夜突然燦爛了起來。兩人同時抬頭，一起欣賞夜景。）

- 114 -

第 14 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得獎專刊

蕭逸：一個人，因為擁有了整片星空而不再孤單，你也是這樣認為的嗎？好像就算全世界只剩下我一個人也無所謂了。擁有星空，就像擁有整個世界一樣。程真：其實，小時候我最喜歡做的一件事就是仰望星空，偶爾甚至還會浮現想伸手摘星的衝動。這時，我媽總愛罵我：你再怎麼看它也不會掉下來啦！我不管，我就是要看，就算摸不到還是要用眼睛記住它美麗的樣子。（停頓）我常會想為什麼星空能這麼美，跟其他同樣閃亮的東西比起來，它好像更特別。最近，我終於懂了。蕭逸：因為雖然夜空本身是暗的，但鑲在上面的每一顆星星卻擁有足以照亮世界的光芒，你愛上的，或許是它有明有暗的不掩飾的美吧。（兩人轉身背向觀眾。蕭逸將手搭在程真肩上。投影幕上的夜空突然閃過一顆燦爛的流星。）程真：不只這些，我喜歡星空還因為只要我抬頭，我就會知道它其實一直都在。（程真抬頭凝視蕭逸，兩人相視而笑。）（舞臺左右兩側區燈暗。） Ⅲ曙光（舞臺左右兩側區亮起粉紅色的燈光。除非有特別說明，否則燈光一直維持相同的顏色。左側區投影幕上出現機場登機門的背景。燈亮時，程真和 John 在左側區中央，John 拖著一個黑色行 - 115 -

第 14 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得獎專刊

李箱，往登機門處走。程真站在離 John 約一公尺處的位置。蕭逸在右側區的推門邊偷窺程真的記憶。）程真：到達目的地後記得打個電話報平安喔！（走到 John 面前，給他一個擁抱）祝你一路順風。 John：程真，我一直有話想對妳說，但不知道該怎麼開口才好…… （停頓）這次我去英國唸書其實是我爸媽的意思，他們希望我能成為配得上妳的人……（欲言又止）你也知道，一輩子跟在教授旁邊做研究是不會有任何出息的，我也想自己一個人到國外開開眼界，順便看看能不能在幾年內闖出什麼名堂……總之，我做的所有決定都是為了我們的未來著想，所以……所以……請你一定要等我回來！（程真眼眶泛紅，低頭拭淚。John 走到程真旁邊扶著她的肩。兩人沈默了幾秒。）程真：（抬頭望著 John）所以，這就是你決定離開的真正原因？為什麼你不早點告訴我呢？我一點也不覺得你配不上我呀！（哽咽）還要再等三年……你知道這段時間裡我一直、一直在等你嗎？ John：我知道，我都知道。（緊緊抱住程真）我發誓，這三年絕對不會改變任何事。（機場廣播聲響起。）聲音：請搭乘 B235 班機的乘客盡快登機。本班飛機即將前往英國，更正，一個沒有目的地的遠方，中間不轉機亦不確定何時會抵達。若有任何問題請儘速與櫃臺聯絡，謝謝。 - 116 -

第 14 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得獎專刊

（John 拖著行李匆匆離開，在靠近投影幕上的登機門前突然回頭看著程真。程真強忍著淚與他揮手道別。投影幕上的背景突然切換成過度曝光的機場登機門影像。John 穿越舞臺中央的推門，從舞臺右側下場。）程真：（手放至眉毛上遮擋光線）我一直到剛剛才發現，日出的光線竟然這麼刺眼。（舞臺左右兩側區燈暗。）（燈亮時，舞臺左右兩側區的燈光轉為藍色。投影幕上放著剛剛那張過度曝光的機場登機門影像。程真坐在左側區左前方的階梯上，靜靜地凝視台下觀眾。原本在右側區的蕭逸從容地自推門後走出，站在與程真相對的階梯前方。）蕭逸：（抬頭看程真）你也是來看日出的嗎？程真：對呀，你不也是？喜歡一個人看戲的另一個怪人。蕭逸：（笑出聲來，停頓了數秒）你不會覺得「只能仰望而不能碰觸」這件事很令人悲傷嗎？除非你願意像希臘神話中的伊卡洛斯一樣，願意燃燒自己來成就璀璨。（程真伸出手朝空中抓了一把。她攤開掌心，發現裡面什麼都沒有，沮喪地嘆了口氣。）程真：（停頓）會不會是因為上帝認為，只有無法抵達才能保護兩個想彼此依附的個體？所以，他為人類創造了溫暖的陽光來彌補人們無法碰觸到太陽的缺憾。（程真自階梯上走了下來。她走到蕭逸旁邊，兩人一起等待清晨的第一道曙光。） - 117 -

第 14 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得獎專刊

蕭逸：你知道嗎？清晨的第一道光線還沒撒下以前是一天最寒冷的時候，所以，劃破黑暗的日出除了帶來光明，也同時帶來了溫暖。每次一想到這裡，原本覺得刺眼的光線似乎也變得柔和了呢。（指著投影幕）你瞧，日出要開始了。（左側區舞臺後排的地燈突然亮起，發出耀眼的日光。）程真：兩個人一起迎接清晨的朝陽，比起一個人竟然還真的溫暖許多。（左側區舞臺後排地燈暗，前排地燈亮。程真和蕭逸兩人的背影被投映在投影幕上。兩人的影子緊靠在一起。）（舞臺左右兩側區燈暗。）第三場：裂痕（舞臺左側區燈亮，右側區燈暗。燈亮時，程真和蕭逸手牽著手漫步在左側區的廣場。投影幕上是春天噴水池的影像。）程真：你還記得嗎？這是我們第一次約會的那個廣場呢。（環視四周）它還是跟從前一樣漂亮。（高興地繞圈）看那叢杜鵑花！春天真的已經來了呢！蕭逸：（臉色稍顯緊張）是嗎？我有點不記得了呢……是什麼時候的事啊？程真：拜託，到底是我記憶力太好還是你記憶力真的太差？我們不是認識才三年嗎？一年約會算三十次好了，（扳開手指頭計算）三年不過也才九十次啊！而且我們幾乎總是去同一家餐廳吃飯、到同一家電影院看電影……你說你想不起來我們第一次約會的地點，說不過去喔！（用手指著蕭逸） - 118 -

第 14 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得獎專刊

（John 和 Cindy 從舞臺左側上場。兩人同樣手牽著手在左側區的廣場散步。蕭逸見狀拉著程真的手往舞台右側區走。）程真：（抽回自己的手）哎呦！你神經啊！拉那麼用力是會痛的耶！（John 和 Cindy 這時已散步到程真和蕭逸面前。四人看見彼此，突然一陣沈默。） John：（震驚）程真？（看了看一旁的蕭逸）這麼久不見，看來你過得挺好的嘛！程真：（疑惑）先生，你是不是認錯人了？我們根本不認識啊！ John：別這樣六親不認嘛！你知道嗎？這三年裡我一直嘗試聯絡你，但你的房東告訴我你已經搬家了，你的手機號碼和工作地點也在一夕之間換了。我想告訴你，我已經在英國找到工作了！（拉起握住 Cindy 的手）我旁邊這位是我的未婚妻，我們再過兩個月就要結婚了！（此時程真露出尷尬的笑。蕭逸即時出面解圍。）蕭逸：先生，您方便留下名片嗎？我和程真還有些事要處理，可能必須先走了！到時候她再與您聯絡！ John：沒問題！（從口袋掏出名片）程真，我也等你好消息喔！（蕭逸代程真接過名片，點頭致意後拉著程真往右側區的推門處走。John 和 Cindy 手牽著手從舞臺左側下場。） - 119 -

第 14 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得獎專刊

程真：（被蕭逸拖著走時一邊問）蕭逸！你是不是有什麼事瞞著我？（回頭看）剛剛那個男人是誰？為什麼我明明沒見過他，對他的名字和聲音卻有種熟悉的感覺？好像……好像在夢中見過一樣！蕭逸：（故作鎮定）你……你一定是太累了！你和我都不認識那個瘋子！我剛才也完全只是基於禮貌配合他演出！（蕭逸拉著程真穿過舞臺中央的推門，來到程真的房間。程真生氣地甩開蕭逸的手。）程真：（大吼）放開我！（瞪著蕭逸）你難道以為我看不出來嗎？你從頭到尾都沒對我說實話！（蕭逸低頭，靜默不語。程真氣呼呼地坐到書桌前的椅子上，手一不小心就碰倒了桌上的書。一本相簿應聲掉了下來，一張程真與 John 第一次約會時的合照從相簿裡掉出。程真撿起相片，定睛注視良久。）程真：（手舉著相片）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憤怒）蕭逸，噢不……說不定你連名字都是假的！總之，「你」到底憑什麼介入我們的生活？（掩面啜泣）而我……我為什麼會什麼都不記得了呢…… （蕭逸將手搭在程真的肩膀上，試著安慰她。程真只是繼續哭泣。）蕭逸：（沈默了一陣子才說）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我們相遇第一天發生的事。總之，我是個暫時出獄的假釋犯，叫做蕭逸，當時為了躲雨跑到你忘了上鎖的租屋處。那天晚上，你為了 John 的事非常傷心，喝了點酒，一直跟我說你想忘掉他……你那時的樣子讓我想起我的過去，那個一直想將獄中記憶完全忘掉的我。（停 - 120 -

第 14 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得獎專刊

頓）我不忍心看你痛苦，所以告訴你一個我從某個老囚那學來的、能讓你徹底忘記痛苦的方法。程真：（擦該眼淚後說道）我只記得那天晚上我們聊了很多，其他什麼都不記得了！該死！（瞪著蕭逸）你到底對我做了什麼？蕭逸：你聽過「催眠」嗎？這是一種心理臨床治療上有過實際案例的傷痛療法，當被催眠者進入催眠狀態，催眠師能利用此時入侵被催眠者的潛意識，幫助他排除某些心理障礙或傷痛記憶。當時老囚教我的就是這個方法，原本我不想隨便用的，因為我也曾是這個療法的受害者，但你那時一直苦苦哀求我，我實在狠不下心拒絕…… 程真：（壓抑怒氣）所以呢？你就這樣擅自竊取了我的記憶？（憤怒地站起）你到底有沒有職業道德？蕭逸：看來你是真的什麼也不記得了。（停頓）我當時希望你能用時間沖淡悲傷，因為我相信你是個堅強的女孩，但我進入你的潛意識後，我發現你的記憶中仍充滿著與 John 的回憶，而且絕大部分非常痛苦，所以我才甘願冒著被你告上法院的風險幫助你遺忘。程真：我那些失去的記憶到哪去了？蕭逸：永遠從這個世界蒸發，你再也找不回來了！我這個竊盜慣犯從來不會刻意弄丟被竊者的東西，但這次我卻沒辦法收藏你所有「痛苦的記憶」。我猜，不是老囚沒告訴我，而是催眠這項療法本身的侷限。（停頓，轉身看了看程真）好笑的是，這也是我為何一直無法順利出獄的原因，因為老囚為我催眠時，我竟連帶 - 121 -

第 14 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得獎專刊

忘了進監獄前所犯下的每個案件，這讓法官和律師都質疑我說謊……最後，我只能待在獄中繼續接受更多痛苦。（程真靜靜地聽蕭逸說話。兩人靜默良久後，程真率先打破沈默。）程真：遺忘有時比記得還痛苦，我終於明白你當時說的話了。因為，所有記憶的失去都必須附上一部分的美好當作代價。蕭逸：我必須向你道歉的是，我不只竊取了你的記憶而已，我還篡改了它。程真：（瞪大雙眼）什麼？你這話是什麼意思？蕭逸：我希望成為你記憶中的男主角，不為別的原因。（舞臺左右兩側區燈暗。）第四場：審判（舞臺左側區燈亮，右側區則維持燈暗。燈亮時，左側區左方的三尺高階梯和後方的投影布幕已被移除，左側區中後方則多了個法臺，受命法官、審判長和陪席法官自左而右坐於法臺前。法臺前方的短桌自左而右坐著書記官和通譯。短桌前擺著一個應訊用的講臺。檢察官 Anna 坐於陪席法官前的座位，側向觀眾。程真坐於好友 Anna 前方的證人席，背向觀眾。被告蕭逸隔著應訊臺坐在 Anna 對面。）

- 122 -

第 14 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得獎專刊

審判長：開庭！現在受理的是嫌犯蕭逸的竊盜案，請檢察官說明起訴原因1。（Anna 從座位站起，面向臺下觀眾。書記官開始敲打鍵盤並示意通譯開始錄音。） Anna：是。嫌疑犯蕭逸，三十歲男性，有過數次竊盜前科（停頓，瞪視蕭逸）。這次他涉嫌竊取並竄改被害人程真的「記憶」。現在最大的問題是，因為《刑法》第二十九章「竊盜罪」未將被竊物「記憶」做一適當歸類，所以現在還不能確定要以何種罪名起訴嫌犯。受命法官：（插話）審判長！請容我補充！（質疑 Anna）檢察官，請不要因個人私心刻意略過重要案情。目前本案最大的問題是，因為失竊物……嗯……（翻了翻手中的資料）程真小姐的「記憶」，本身就是重要的物證之一，但是被害人無法完整回憶遭竊過程，所以目前尚缺乏足夠的證據以竊盜罪起訴嫌犯。審判長：（壓抑怒氣）受命法官！請不要破壞審理程序任意發言！受命法官：我實在是看不慣真相遭人刻意扭曲才會如此！也請審判長尊重我身為案件主要審查人的專業，耐心聽完我的陳述後再打斷我！（停頓）以上我所說的都是經過徹底查證後的案情，絕無隱瞞，還請您理性公斷！（審判長和受命法官僵持不下，書記官一臉為難地停止敲打鍵盤。檢察官 Anna 再次起身發言。） 1

「竊盜罪」係屬《刑法》規定的「公訴罪」，由檢察官擔任原告，負有蒐證和追訴犯罪之責。 - 123 -

第 14 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得獎專刊

Anna：到底誰才是因私人恩怨任意中斷案件審查？請法官們尊重議事程序，讓審查能順利進行。審判長：（一臉不悅）現在請被害人根據事實陳述被害經過。程真：我是本竊盜案的證人兼直接受害者程真。3 月 27 日晚上約 11 點，我和我「記憶中」的前男友 John 大吵了一架後回家，因為喝了點酒，我過了一段時間後才發現嫌犯蕭逸已闖入我的住處，接下來的事情我記得不是很清楚……我和他好像大吵了一架，又不知為什麼最後會一起喝酒聊傷心事（看向蕭逸）……總之，那天晚上我一覺醒來後只記得蕭逸是我的男朋友，而這之間的所有記憶都是一片空白。好友 Anna 告訴我我真正的前男友其實是 John，但 John 這個名字我雖感到熟悉，但記憶中的每個畫面都是和眼前這位嫌犯蕭逸度過的。（停頓）因此，我懷疑我的記憶被蕭逸先生竊取並經過他個人意志的竄改。審判長：被告蕭逸，請根據被害人所述事實作些補充或辯駁。蕭逸：她說的都是真的，我沒有任何可以補充的。（法庭一片沈默。）陪席法官：（對審判長說）看來這個案子有得拖了！有太多疑點尚未釐清，我們下個月大概又要在這裡碰頭了！審判長：（怒視左邊的陪席法官）你別烏鴉嘴！（看著蕭逸）那請被告詳述你犯案的經過。

- 124 -

第 14 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得獎專刊

蕭逸：我是不忍看她為了一份忘不掉的記憶痛苦，所以用「催眠術」催眠她，再重新植入我認為對她而言是「美好」的記憶。受命法官：你有任何證據證明你的說詞嗎？蕭逸：記憶是屬於程真的，這個問題大概只能由她來回答。（眾人看向程真，程真起身答辯。）程真：我……我真的不記得了！我只能說，那些被篡改的記憶確實都挺美好的。（Anna 瞪視程真，程真不理會她。）程真：法官大人，這個案件是我的檢察官朋友（手指向 Anna）發現後自行為我提起公訴的，表面上這案子看起來是屬於「竊盜罪」沒錯，但「記憶」卻不在此法的列舉範疇，嚴格說來它不算動產或不動產，甚至也算不上是一種能量……若以法律的觀點來看，沒有任何法律明文規定竊取和篡改記憶是有罪的行為；再者，因為事件的重要證據，即「被害人的記憶」，已隨被竊物湮滅，或者該說重要證據就是被竊物，此物既無法被找回且已遭竄改，不具可信度之外，被害人又看似沒有想起任何東西的跡象，所以此案的人證和物證皆不足，應該無法成立才是。 Anna：程真！你到底在胡說些什麼呀？（三位法官面面相覷，負責審理案件的受命法官突然露出詭異的笑。）

- 125 -

第 14 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得獎專刊

程真：法官大人，請容我再補充一點。（停頓）根據我手邊現有的資料顯示，以催眠植入記憶不是不可能的事，已有醫學上的臨床案例為我們證明了！（將資料遞給 Anna，Anna 再遞給三位法官）但如果您仔細閱讀學者們的研究後發現，催眠無法僅由單方完成……或許該這麼說，即使催眠師使用催眠術將被害人引導至催眠狀態，他仍不可能擅自移入新的記憶，因為一般案例的被催眠者醒來後只會記得某些情緒，不太會記得記憶事件的許多細節……除非…… 除了程真以外的眾人：（異口同聲）除非什麼？程真：除非被害人也願意相信那些記憶是真實的！（現場一片嘩然。審判長拍桌以維持秩序。）受命法官：我不是很懂……你這樣不是等於變相地在為被告辯護嗎？程真：是啊？那又如何？（看向蕭逸後撇了撇嘴）我本來就沒有想告他的意思，只是因為竊盜罪本來就是公訴罪，我沒辦法，只能任由我那熱心過頭的檢察官好友提出訴訟！（書記官在打字時不自覺地笑出聲來。三位法官一起瞪視他。程真和蕭逸這時四目相交，他對程真露出感激的眼神。）受命法官：我雖然也認為這個案子沒有充分證據證明被告的罪行，但從來沒有想過會這樣收場……（嘆了口氣）唉……我真的愈來愈不知道現在年輕人在想什麼了！陪席法官：這樣不也挺好嘛！我們可以趕快結案回家休息！（受命法官向審判長點了點頭。審判長隨即大聲宣布。） - 126 -

第 14 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得獎專刊

審判長：因為證據不足、法律未明文規定、被害人意屬自願且不願繼續追究等原因，本刑事案件審查宣告終結，被告蕭逸的竊盜罪行不成立。被告不須負擔任何刑事責任，本案也不能再逕行上訴！退庭！（三位法官、書記官、通譯和 Anna 一起穿越舞臺中央的推門，自舞臺右側區下場。眾人下臺後舞臺右側區燈亮，程真跟著穿越推門來到舞臺右側區的房間，蕭逸追了過去。）蕭逸：等一下！（程真停住腳步）你剛剛為什麼要幫我？程真：（轉頭凝視蕭逸）因為這是我與你的最後一個記憶，我希望它有個完美結局。（停頓後對蕭逸微笑）我想通了，我還是比較喜歡一個人看戲。蕭逸：（微笑）我知道了。（兩人同時說）程真：再見！無法消失的蕭逸！蕭逸：再見！難以成真的程真！（舞臺左右兩側區燈暗。）場間戲：記憶中的陌生人（舞臺左右兩側區亮起藍色的燈光。燈亮時，左側區的投影幕已被移回原處。投影幕上是下著雨的城市街景。程真穿著紫色流蘇外套，拿起一把傘，匆匆自右側區穿過推門來到左側區。John 也撐著一把傘，快速自舞臺左側上場。兩人擦肩而過。） - 127 -

第 14 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得獎專刊

（他們兩人停下腳步但沒有回頭。兩人同時說）程真：（一臉疑惑）我是不是認識剛剛那個人？ John：（一臉疑惑）我認識剛剛那個人嗎？（他們停頓了三秒後再次同聲說）程真：（搖了搖頭）算了！忘掉的人就像想不起來的夢，隨它去吧！ John：（搖了搖頭）算了！想不起來的人就像忘掉的夢，隨它去吧！

（John 穿越舞臺中央的推門，匆匆自舞臺右側下場。程真走到舞臺左側區的邊緣時，突然想起什麼似地停了下來。這時蕭逸撐著傘自舞臺右側上場，穿越中央的推門走向左側區。程真轉身看見蕭逸。）程真：你是不是也喜歡一個人看戲？（蕭逸笑）蕭逸：你是不是才和一個愛你的人分離？（程真笑）（兩人同時微笑說）程真：你是不是也有一段忘不了的記憶？蕭逸：你是不是也有一段忘不了的記憶？（舞臺左右兩側區燈暗。）

- 128 -

第 14 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得獎專刊

第五場：等候天亮（舞臺左右兩側區燈亮。燈亮時，程真躺在右側區的床上，有一道白光自左側區的舞臺上方打下，直直照著她。）程真：（從睡夢中醒來，自言自語）多麼美好的早晨！（程真從床上爬起，走到書桌前喝了一口水，順手拿起桌上的信件仔細端詳。）程真：從高雄寄來的……會是誰呀？（翻到郵件背面）我不記得我有朋友住鳳山啊？（程真拆開信件。）程真：（念道）喜歡一個人看戲的女孩：謝謝你，因為妳的幫助我已經順利出獄了，現在回到高雄老家開始新生活。我在前科消除後順利找到一份有機作物直銷的工作，薪水還不錯，所以以後你大概也不會在法院看到我了。少了我，你的生活應該會更多采多姿吧。忘了我是誰也沒關係，但請你務必要記得這句話：我們雖然都無法避免失去，但在失去之後，那些包含著缺憾與美好的記憶卻總也使我們成長。 By 你消失的記憶聲音：看來你又忘記什麼重要的事了！程真：（撇了撇嘴）算了，有時候能自由地選擇要「遺忘」還是「記得」，這本身就是一件幸福的事啊。

- 129 -

第 14 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得獎專刊

（程真放下信件，走至右側區左方的推門前，推開推門，迎接自左側區那裡直射過來的燈光。）程真：（興奮地大叫）天亮了！（左側區直射過來的燈光，以類似旭日升起的速度上升。柔和的光線從程真的腳開始照遍她的全身。燈光最後停留在程真微笑的臉龐。）聲音：你有多久沒這樣看日出了？程真：（微笑）我也不記得了。我唯一記得的是，每次清晨日光照向我時，那種溫暖的感覺。（停頓）這也就夠了吧。（全劇終）

- 130 -

第 14 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得獎專刊

☆現代小說組決審會議紀錄時間：二○一五年五月廿一日上午十點地點：臺灣師大大文學院會議室評審：平路、王聰威、李志宏紀錄：王治平第十四屆紅樓文學獎現代小說決審會議，五月廿一日上午十點於文學院會議室舉行。本次決審會的評審為平路老師、王聰威老師及李志宏老師。今年小說作品投稿共二十四件，經初選評審篩選後，共十二件作品進入決審，分別是〈半塊地皮〉、〈逃跑計劃〉、〈木星〉、〈小說〉〈黃昏〉、〈漂〉、〈最後一日〉、〈阿梅的故事〉、〈米諾陶〉、〈攀〉、〈那一年，once upon a time〉、〈三本五十〉。會議開始首先由三位老師針對本次進入決審的作品，先做整體印象與特色評價，並說明個人評分標準：（以下按發言順序）平路老師認為文字都很不錯，文字都可以承載故事的濃稠度、複雜度，可看出水準。整體來說，有幾篇有點可惜，可再花點工夫重新完成使文章更有飽和度，但小說組入圍決選之作品幾乎每一篇都大有可為。王聰威老師則認為許多篇類都覺得不是很專業，寫一件特殊的事情，或者寫辦公室的事情，卻覺得這辦公室和一般人待的辦公室不太一樣，好像明明寫的是一個現實的辦公室的場景，但看起來跟外星球一樣，就是不太真實。但很不幸的就是，評審老師們一定是資深的評審，不會找跟參賽者同年紀的人來做評審。所以這種比較青澀的、會露出人生經驗比較不足或者是功課做得比較少的部分，這種缺點會很明顯。跟參賽者同年紀的人就看不太出來，可是因為參賽者們要挑戰的是已經吃過很多重口味的資深 - 131 -

第 14 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得獎專刊

讀者，並說明自己很難取悅。李志宏老師則表示平路老師跟王聰威老師基本上有創作的經驗，也有多年的評審經驗，某些作品也許他們可以同理看待同學在現階段創作上可能的侷限及其優點。志宏老師的觀點則傾向於學院派的評述觀點來提供一些參考意見。老師在看小說的評分標準，第一點比較針對敘述語言本身的魅力，因為面對一個陌生的作品，怎麼樣能夠從一開始讀到此作品的語言文字裡面去決定要不要繼續讀下去，所以會在閱讀的過程去思考小說創作者在寫小說的過程中，是如何運用自己認為適宜的敘述語言來支撐要表達的故事。第二個部分，因為小說反應現實，所以面向現實的能力，是小說創作者終究必須要面對的一個事實，而這現實必須要來自於創作者內在心靈裡面所認知的現實，所以小說創作如何成為小說家理解世界然後解釋世界的一種表達的方式，不管技巧是平淡的或是繁複的，必然都會有邏輯的展現，所以在參賽者的小說作品裡面志宏老師就會去思考「你為什麼要寫這個小說」、「你企圖透過這個小說裡面去傳達你對於某種現實的理解是什麼」、「你想要顯現的是什麼」。第三個部分，回到藝術的經營上，故事的整體性的邏輯跟最終的思想表現如何有效結合的部分，並強調說自己在敘述上的創新性、意圖以及最終想要去揭示的某種現實，如何透過自己認為的理想的藝術形式去表現。對創作者而言，敘述的自由如何在逼真和想像這樣的狀態底下去提供讀者在閱讀中探究世界的可能性，這個部分就會回到藝術層次上去思考故事的整體邏輯及故事表現是不是能夠真正達成一致。也就是王聰威老師比較強調的故事的完整性，如何表現的問題。李志宏老師亦覺得這次入圍決審的作品頗符合一般校園文學獎的創作型態，作品主題相對講比較集中在人生的困惑、追尋、自我認識跟愛情方面等等的問題之上。那我自己讀來整體印象如同兩位老師所提到的，參賽同學非常努力的而且認真的講究如何講述一個完整的故事，這是非常可取的部分。但是相對來 - 132 -

第 14 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得獎專刊

講，整個敘述的語言乃至於情節結構、人物形象乃至於思想成分的處理，會覺得比較含蓄一點，有時候會覺得可能整個敘述的張力應該是可以發揮的，但是顯然沒有，會變得比較平面一點，張力更顯得比較不足，對於很多問題的處理就嘎然而止，沒有繼續深入下去，會變得比較可惜一點，尤其有些作品應該在情節突轉的部分去營造一些衝突，可那個衝突好像就一語帶過，沒有特別的再去做發揮，所以讀來會比較平順，雖然可讀性很高，可是讀者需要的憧憬跟張力還沒有特別感受到這個部分。以上是三位老師針對這次參賽的作品一個總體的評述。接著三位老師便做第一輪的投票，一個人勾五篇。第一輪零票的暫先不討論，因為後面的一票的次數篇目比較多，有一票以上再來逐篇討論。先從票數最高的〈半塊地皮〉開始。平路老師認為這篇的企圖心極大，文字也非常好，講得是兩代之間、三個家庭的大故事，應該是極有一個長篇的企圖。作品具有戲劇性張力，故事悲愴，並說此題材應以長篇體裁寫之，而以短篇體裁則稍顯可惜；王聰威老師認為故事具完整性，但整體故事雖有結合些許衝擊性劇情並無驚奇感，故事結果走向壞人總有報應之結論正確，亦使得故事衝擊性減低？。且認為此題材應以長篇體裁做之，且其分段方式只有長篇小說會如此分之，以短篇小說體裁做之則會壓縮故事。李志宏老師認為此篇小說之題材是傳統三言二拍小說常見之人性刻畫類型，讚其結構完整、經營用心，然其敘述語言過於清新而不夠老練、世故，故事驚奇感不足，故事內容之因果報應應有些距離。亦認為本篇應為長篇體裁，短篇則為適合直接性衝突。接著是〈逃跑計劃。平路老師認為此篇內容所做裁剪之時間點準確，但其故事整體還是可以做些修剪使故事更精準。於故事中能準確地自主人翁之視角綜觀故事，透視力十足，並於故事中延伸其同理心。認為其故事作者是有潛力的。王聰威老師認為其文筆好，對於人物描述以及組織結構皆老練。然印傭之描寫太過 - 133 -

第 14 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得獎專刊

於文青，不太像低階層之人，有「文字障」，用新的語法做書寫會更好。整篇小說無窺奇之處，故事中無好亦無壞，不具衝擊性。李志宏老師認為此篇故事完整，然整體性不足、頭尾無法連結。應針對開端之文字多著墨，人性、內心皆可多做鋪排，否則故事會太平順而無法彰顯，故事情節並未多做交代應多注意。再來是〈木星〉。平路老師認為其文章走的是淡淡的調子路線，而這樣的風格於此亦是最亮眼的。全文節奏穩定、準確，形式亦貼合內容，然全文無太大張力、無爆發點，稍嫌可惜；王聰威老師認為其文氣氛感十足，屬於極致文青式的喃喃自語，然整體看來不知道在幹什麼，老師建議此種題材偶一為之即可，不可多為；李志宏老師認為其文章主題應是關於「偶遇與失去」，全文讀來相對簡單，可再延伸發揮，否則全文章力出不來，雖作者之敘述語言有魅力但不足以支撐全文。而後是〈小說〉。平路老師認為作者在經營文章時用心良苦，但文章整體難度以及趣味要再多加表現出來；王聰威老師認為其文章內容複雜，不管是文字還是訊息方面。而整體構想不錯，但缺點頗為明顯。但老師對於作品中作者對小說文體之批判的意見不同意，並建議文章可更加複雜化，會更有力量；李志宏老師認為此文章使他聯想到李橋之〈小說〉。此作品提及「何謂小說？」為其探討目標。「夾層」與「內頁」形成對話框架，內容主要是在追尋自我，但此篇的文章處理應該有更多的辯證，作者於此處理較不足，顯得過於簡化。接續是〈黃昏〉。平路老師並無發表評述；王聰威老師認為這是篇現代武俠輕小說。文章整體速度感控制不錯，然無特別之處，亦無微言大義，看完只留下「爽」感而無其他內容。李志宏老師認為其今昔對比不錯，情節設計有意思，概念卻沒有表現出來。再者為〈漂〉。平路老師並無發表評述；王聰威老師認為此篇作品是文青式小說之風格，然文章並沒有結尾之感；李志宏老 - 134 -

第 14 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得獎專刊

師認為此篇作品應先注重情節經營，再思考衝突營造，並說此篇故事也許具有拓展性。然後是〈最後一日〉。平路老師認為此篇作品與〈木星〉相似，皆是以氣氛引領整篇文章。文章細膩、頭尾具足完整性，然對於靈肉之描寫易失真；王聰威老師認為此篇作品像是文筆好的散文，故事性少，對於靈肉之討論有些老派；李志宏老師認為此篇作品之敘述有一定的魅力。屬於框架式小說。靈肉辯證之部分難以講清，整體支撐性不足。續為〈阿梅的故事〉。平路老師認為其敘述風格能承載整個內容，內容所敘寫之大眾文化材料優良，具足同理心之想像，整篇文章充滿個人在大時代的滄桑感，平路老師大力推薦此篇作品予其他評審老師們。王聰威老師認為本篇作品之小說性好預測，文字風格素樸。李志宏老師亦覺得其內容好預測，結局有極短篇小說之手法，而小說結尾之論點太過接近於說教又刻意點名主旨。再為〈米諾陶〉。平路老師認為此篇文章是有企圖心的作者所創作出來之作品，若再去蕪存菁後會更好；王聰威老師認為其名為「米諾陶」，然「米諾陶」之象徵性不高；李志宏老師認為此篇小說處理多倚賴個人文字魅力不甚妥當，但因為其透過間諜、偵探這幾種因素的組合，讓他讀起來有種懸念感，使之在小說經營上與前頭之作品比較不一樣。最後是〈攀〉。平路老師並無發表評述；王聰威老師認為此篇作品描述登山之功力不強，內容之專業性亦不清楚，對讀者而言造成困擾，應多做功課。李志宏老師認為此篇作品類似寓言，而故事相對簡單，人物對話經營可增加細緻感。

針對第一

輪票選出之作品做出品評後，接下來便是第二輪投票。第一名五分到第五名一分。最高分是〈阿梅的故事〉十分，第二名則是〈半塊地皮〉、〈木星〉各是九分，第三名是〈逃跑計劃〉八分，第四名是〈米諾陶〉二分，第五名是〈最後一日〉一分。 - 135 -

第 14 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得獎專刊

經過老師們討論後公佈得獎名單：第一名是編號 21 國文系碩士班劉詩宇同學的作品〈阿梅的故事〉、第二名是編號 4 號國文系交換生韓子續同學的作品〈半塊地皮〉、編號 15 號國文系 105 級饒珮雯同學的作品〈木星〉。因原來的名次是希望有三名獎項加上佳作兩名，而兩名同學並列第二名，因此第三名便取消。後面兩篇佳作分別為編號 13 號國文系 104 級陳玉婷同學的作品〈逃跑計劃〉、編號 19 號特教系 105 級梁尚懿同學的作品〈小說〉。

- 136 -

第 14 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得獎專刊

首獎〈阿梅的故事〉劉詩宇

☆作者簡介劉詩宇，男，1990 年 4 月 28 日出生於中國大陸遼寧省沈陽市，2013 年起於北京師範大學文學院就讀中國現當代文學碩士，目前在國立台灣師範大學國文學系參與雙聯制學位計劃。熱愛一切敘事形式藝術，尤以漫畫與小說為最，不知文學未來將發展成什麼樣子，但還是幻想今後可以此為生。

☆得獎感言感謝紅樓文學獎與評委老師給我這次寶貴的機會，讓我可以衡量自己在小說創作方面的水準。也感謝教鶴然同學一直以來對我的督促和鼓勵，讓我能夠有勇氣和動力參與這次評獎。人在注意力集中時總是幸福感滿滿的，而寫小說正是這樣一種辛苦但快樂的頭腦風暴，我會一直堅持下去，寫更多故事，寫更多人心。

- 137 -

第 14 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得獎專刊

〈阿梅的故事〉一九八四年，阿梅十六歲，做夢都想嫁個香港人。地圖阿梅家住在廣東的一個小漁村里，這漁村小到阿梅在廣東省的地圖上都未曾找見過。一九七六年九月，偉大領袖去世，阿梅八歲，在一個月後阿梅第一次有機會看到廣東省地圖。那是一個從小隨父母去香港生活的哥哥，回鄉探親時送給她的。其實說實話這個哥哥與阿梅的親戚關係實在過為疏遠，哥哥的媽媽是阿梅爸爸的表姐的堂妹。所以這位哥哥並不是拿著廣東地圖不遠迢迢專程來看阿梅這個可愛妹妹的，只是漁村小而閉塞，又因為人少所以或多或少人們都連著點親戚關係，所以有一個外地親戚回鄉探望自然大家傾巢出動，阿梅就是小孩子中的一員。印象裡阿梅只看到哥哥陽光下一個逆光的輪廓，他的樣子阿梅完全不記得。當年在一群簇擁吵鬧的孩子中，可能阿梅不小心在一瞬間佔據了哥哥的視野，於是為了快點打發開一群好奇的孩子，哥哥將地圖冊這個新鮮事物放到了阿梅的手裡，之後任一眾小孩子簇擁著到旁處哄搶。上帝無心的一個舉動，讓地上的某個人以為自己成了天意的選民。地圖冊在孩子們中間傳閱了一圈之後，理所應當地被阿梅占為己有。當時有個頭髮濃密如鳥窩，雙眼細長、眉毛整齊的男孩總是沒完沒了地向阿梅藉這本薄書。開始阿梅不情願，可後來還是禁不住軟磨硬泡，沒想到這麼借借還還不知不覺就是許多年。

- 138 -

第 14 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得獎專刊

黃霑一九八三年黃日華主演的《射雕英雄傳》開播，電視劇輾轉到阿梅的漁村時已是一九八四年。想想若干年前一窮二白的小漁村，現在已經有了不下十台電視機，村子裡的人覺得非常滿足。男孩子們喜歡跟著郭靖洪七公們比比划划，但是阿梅喜歡的卻是裡面的歌曲。裡面有一首歌，叫做《千愁記恩情》，相比於《鐵血丹心》、《人生有意義》等反反复複播放的主題歌，阿梅更喜歡這首。不同於身邊的其他人，阿梅似乎擁有一個好腦殼，這首生僻的歌曲只在電視上播放了一遍，阿梅便記住了歌詞。後來阿梅才知道寫這歌詞的人叫做黃霑，是個香港人，與哥哥在同一個地方。香港總是給人與眾不同的感覺，雖然阿梅身處的地方歸共和國管轄，但是講著一口粵語的阿梅既不服氣自己是個開國大典里鄉土氣十足的國家的一員，又覺得身邊的每一個人都鄉土氣十足。對於自己身處的地方阿梅早就受夠了，看著身邊那些等著嫁給鄰居家男孩的女伴，阿梅覺得自己更女人一些，而那些人生下來就像是已經活了幾十年的大嬸。沒有人的時候阿梅喜歡反复咀嚼歌詞裡面的一字一句。字句間黃霑繚繞的形象與小時候哥哥的形象重疊在了一起，夢里阿梅總是想貼近他們，但是那模糊的所在卻總是忽近忽遠。白天阿梅神遊香港之時，那個借地圖的小子總是不時打斷阿梅的獨想。 “阿梅，地圖借我看一下好嗎？” “你煩不煩？這麼久了你畫也畫一本了吧？” 因為頻繁的打擾，阿梅記住了這個叫建明的男孩。在小村的那些個女孩當中，阿梅總是顯得獨樹一幟，她瘦，又白，小鼻子小眼偏偏又生著不矮的身量。她總是喜歡一邊若有所思，一邊將黑得出奇的幾綹頭髮攏向耳後，那低頭的神態引得建明等幾個男孩朝思暮想。這是一個新舊思想交替的年代，村子里阿姨們都說 - 139 -

第 14 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得獎專刊

阿梅不像是能生兒子的樣子，但他們的兒子卻都希望阿梅能多看他們幾眼。後來建明終於按捺不住向阿梅表達自己的心意，卻在幾秒鐘內得到了答案。建明不是第一個向阿梅告白的人，甚至連前三都排不上，但是與另外那幾個人相比，起碼阿梅記得他的名字。 “阿梅，今後我會帶你過上好日子的，相信我。我今後要學地理，成為地理學家，到時候我們肯定能走出這個村子！” “要多久呀。”阿梅若有所思地將目光穿過了建明的眼睛，然後又低下了頭，攏過了幾綹黑髮，抱著細白的胳膊看著腳旁一步遠的石子。 “要不了多久的，你相信我，我覺得我在這方面很有天賦！”建明臉紅了。 “你要是真有天賦，還要向我借幾年地圖？” “我，我，其實只想看你罷了，地，地圖上的東西我早都背下來了，不信，不信你考！” 阿梅隨便點了幾個自己不知道的地方，建明真的對答如流，不過顯然阿梅沒覺得這有什麼了不起。 “我想嫁個香港人。”阿梅的話擊碎了建明額頭前的空氣。相機一九八八年，阿梅二十歲。村子裡相熟的同齡女孩，都紛紛嫁人，開始變成粗手粗腳的主婦，每天曬網洗船，有些人的背上胸前已經吊上了娃娃。同齡女伴對著阿梅清瘦高挑的身材、煢煢孑立的背影羨慕、嫉妒、蔑視的眼光，讓阿梅覺得同齡人都開始走上衰老的路，而自己不過是在逆勢而行，自己身上多出來的這些東西什麼時候被收走，無非是看上天的心情。所以阿梅告訴自己，必須在還能做些什麼的時候，去做些什麼。 - 140 -

第 14 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得獎專刊

阿梅對漁民的生活絲毫沒有熱情，到了年齡又遲遲不願結婚，父母對她的不滿越來越明顯。阿梅還是阿梅，但生活上的變化憑空為她增添了幾分淒楚的氣質，她開始覺得自己更像是《射雕英雄傳》裡面的穆念慈，而不是她最喜歡的黃蓉。說到射雕就必須提到建明，這些年來建明還是一如既往地與阿梅保持著相當接近、卻又有些陌生的距離，建明甚至不知從哪裡弄來了射雕的小說，儘管厚厚的那麼一大本，像是衛生紙一般，字模糊又小，還不時出現錯別字，但阿梅還是一遍又一遍地閱讀著，這是她唯一接受建明的禮物。建明變成了整個小村子裡那幾個男孩中看起來最順眼的一個，但是距離阿梅想像中的香港人還頗有距離。所以對於後來建明的幾次表白，阿梅都若有所思地淡淡拒絕了。終於在一九八九年大年初一，阿梅帶著之前努力偷偷攢下的不知夠不夠的積蓄，趁著家人還在熟睡時走出了小村，踏上了去往香港的路。沒想到建明竟然在村口攔住了阿梅，更沒想到的是他不知從哪弄來了一部帶三腳架的古舊照相機。建明的臉蒼白而又透著病態的紅，好像正在發燒一般。建明一言不發，臉上掛著阿梅從來沒見過的表情，他強拉著阿梅的手，兩人背對著海的方向留下了一張合影。阿梅看見用電線連出的手動快門被建明手上的汗濡濕，之後建明便放阿梅走了。阿梅覺得莫名其妙，甚至有點厭煩，但前胸卻一陣一陣發酸，鼻尖也有點發麻，她頭也沒回，更不知道建明有沒有在村口站立很久。土一九八九年三月，阿梅二十二歲，輾轉了一個月，她來到了近在咫尺的香港。香港的街上高樓林立，汽車滿地。街上人頭攢動不知道大家都要去做些什麼，雖然才三月份但地上的空氣似乎已經被高溫扭曲， - 141 -

第 14 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得獎專刊

人們好像是站在一個巨大的鍋蓋上無處下腳所以才動個不停。到處都是電視熒幕，電視上、街道上大家都穿著阿梅陌生的時裝。到香港不久之後，阿梅便發現電視上自己最喜歡的黃蓉早在四年前就自殺了，阿梅有些錯愕，但這錯愕自然沒能持續多久，新鮮而又刺激的環境就像身邊吹過的狂風，既刮得阿梅站不穩腳跟，又讓她覺得被吹了個痛快。原來在小村里，阿梅像是一朵白蓮花般惹人注目，但到了香港她立刻發現自己泯然眾人了，甚至比一般人還不如。這裡到處都是高挑漂亮香噴噴的女孩，自己卻土里土氣，害羞時只能一個勁兒的攏耳邊的頭髮。曾經喜歡看武俠小說、沉吟歌詞看上去是那麼的卓爾不群，在這裡卻不過是一般人都會有的愛好。阿梅當然沒有找到十幾年前那個哥哥，但是阿梅並不後悔自己的決定，既然沒有把小漁村當成家，香港便不應有什麼陌生感。這裡漂亮彷彿畫中的女孩多，像阿梅這樣的外地女孩一樣很多，在這片熱鬧的地方，阿梅覺得什麼都多。她很快找到了組織，和五六個外地來的女孩住在一起。阿梅長得併不醜，但也沒有多麼驚世駭俗，如果時間可以放慢腳步，讓阿梅一點一點適應女人成長的過程，或許再搭配上一種不緊不慢，但保有自尊的生活，她可以發展出一種只屬於自己的從容。甚至因為她小小的五官不容易顯老，她還可能在三十五歲之後逐漸體現出相比於同齡香港女人的優勢，而變成一個看上去氣質很好的少婦。但是香港對於阿梅來說實在是太急迫了，她開始學會在臉上撲廉價的脂粉，燙上一頭捲髮，她以為這樣會更像是香港本地人，但實際上只是更像香港本地的下層人。因為沒有一技之長，所以阿梅的工作輾轉於酒吧、咖啡店、麥當勞、髮廊、按摩院。雖然開始知道自己的地位有多麼尷尬，但是她接觸到的卻常常是有一定消費能力的本地人，這讓她感覺到一絲滿足。曾經哥哥、黃霑的形象逐漸模糊，化成了眼前一張張流動的臉。她飛快地記憶，再飛快遺忘，周遭撲面而來的環境， - 142 -

第 14 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得獎專刊

幾乎打散了自己。得知飾演黃蓉的翁美玲死去之後，阿梅很快沉浸到了影院裡成龍刺激的打鬥以及張國榮俊美的臉龐當中了。她開始喜歡陳百強的粵語歌曲，有時對著《警察故事》裡可憐的張曼玉發呆。阿梅住的地方很窄蹩，門口是條堪堪一人寬的窄巷。或許這甚至不能叫做巷子，只是沒有什麼更加適合的稱呼罷了。從外面看上去這窄巷彷彿只是香港樓與樓之間年久失修後迸出的一條裂縫，但阿梅她們就像是被施了魔法，住在了這看似不可能的地方。每天阿梅要夜裡十一點才能回到這裡，同伴們也是大同小異。大家都匆忙擺脫窄巷撲向自己的床，阿梅卻喜歡等大家都睡熟了，大約零點二十，再從屋裡出來，坐在門檻上，用拖鞋抵著對面的牆根抽上一支煙。夜裡清冷，阿梅很喜歡抱著胳膊默默地抬頭望窄巷頂的一線天，這縫隙窄到運氣好的時候，中間才能夾上一兩顆星星。廣闊讓人心慌，坐在地上的縫隙裡看天上的縫隙讓阿梅感覺又回到了那個寂靜的漁村。阿梅希望這個時候自己能有個隨身聽，聽陳百強的《偏偏喜歡你》和張國榮的《無心睡眠》。嫁人之後，老公會買給自己吧。阿梅常這樣想，自己也許會嫁給某一個常遇到的客人，或者是某一個雇主。相比之下阿梅對咖啡店的老闆更有興趣，而真心不希望命運選中的是按摩院。有人說阿梅胖了，她自己覺得可能只是有些水腫。現在的生活幸福嗎？香港人，香港人，嫁給香港人之後自己就住上樓房了吧。阿梅這種時候都在恍神，每個人一天中都會有這樣的時間，何況夜深人靜。大約十五分鐘，煙快燒到手指，阿梅才帶著一身夜涼回床睡覺。煙蒂上已經燒得疏鬆的細小煙屑，遇到磚石面上潮濕的夜涼，時常發出細小的嗤聲，在黑暗中閃爍極短暫一絲火花，便被露水吞滅。訪談 - 143 -

第 14 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得獎專刊

一九九七年，阿梅三十歲，香港回歸。在這之前香港的人們以為大變即將來臨，所以那段時間警察與黑社會都忙得不亦樂乎。然而真到了七月一日這一天，人們圍在大大小小的電視前看罷了交接儀式，發現太陽仍然是那個太陽，月亮也還是那個月亮，電視裡的影視劇依舊，自己的工資也還是捉襟見肘，小孩子的學習仍然讓人擔心，物價也仍然在一點一點的增長。兩間小小的臥室加上一個不大的客廳，還有一個陽台改造的窄窄廚房，這便是阿梅現在的家。屋內的地面是廉價的地板革，使用多年顏色逐漸暗沉，不規則地顯現出水痕與污漬，四邊也早已微微翹起，就像是一張老舊的書皮。除了歲月的痕跡其實地面尚算整潔，但床上、沙發、茶几上不時可見的報紙或者雜誌則顯現出屋主忙碌疲憊的生活。阿梅站在這十二樓的窗邊時，常常望著對樓牆體密密麻麻的空調機發呆。不知不覺阿梅便已是三十歲的女人，丈夫既不是按摩院的常客，也不是咖啡店的老闆，而只是一個朋友介紹的小職員。一九九二年阿梅奉子成婚，當年兒子阿越出生，至今已五歲。雖然阿梅還不到三十，但在打扮上早已與中年的婦女無甚差別，曾經略顯誇張的大捲髮變成了溫順的小捲髮，廉價的脂粉已經不見，菜籃子、平底鞋、走路不規矩的小孩子則成為阿梅身體的延伸。一個尋常的禮拜五傍晚，時鐘走至六點，阿梅從恍神中醒來。打開客廳的十七寸電視，將幼兒園歸來的兒子安頓在沙發上，自己則匆匆走向廚房準備一周當中最不寒酸的一頓晚餐。正在加班的丈夫還有兩個小時歸來，明天就是辛苦了五天之後的周末，早下班回來的阿梅要做些不錯的食物犒勞自己一家三口。很快廚房傳來熟練的切菜聲。這是阿梅過去從未做過的事情，沒想到上手竟然頗快，短短幾年便已成為此中的行家里手。每當在廚房勞作時阿梅便不自覺地想起彷彿幾生幾世之前的漁村歲月，但她似乎只能想起母親粗糙的手指，而憶不清母親的 - 144 -

第 14 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得獎專刊

臉。因為當年不回頭的決定，阿梅總是下意識地拒絕回憶，但自己年輕時候的聰明、對於哥哥和黃霑的喜愛卻總是從嫻熟的家務聲音中溜走出來，只可惜那幾縷經常落下於耳際的黑髮早已被自己染黃、燙曲、剪短了。「各位觀眾晚上好，在今天的節目中，我們非常榮幸地請到了近來蜚聲海內外的青年插畫家鄒建明，來與電視機前的各位觀眾分享自己的美術人生……」客廳的電視機響著，阿越怎會看這樣的節目？定是白天在幼稚園瘋玩，現在又睡著了吧。阿梅放下手上的活計走回客廳，發現果然不出所料。準備把阿越抱回臥室的阿梅不經意瞥了一眼電視，竟覺得眼前這個西裝革履的年輕人物看上去有點面善。細長的眼睛瞇成一條線，眉毛卻又濃又黑，好像覺得在哪見過。阿梅不以為意，安頓好阿越後才又回到電視機前。「小的時候我在漁村長大，那裡雖然生活舒適但是消息十分閉塞。我在很小的時候便機緣巧合地看到了一本地圖冊，因為這本地圖冊我對地理產生了濃厚的興趣，甚至夢想著成為一名地理學家。可是後來我就漸漸發現，我對於山川形貌的熱愛更甚於那些固定的名詞與數據，所以我開始嘗試著用畫的方式，來表現……」阿梅坐在沙發上，一手捻著自己穿了數年的毛衣邊角，彷彿想起了什麼，但卻怎麼都想不清楚。過去這麼些年的經歷如同走馬燈，過去現實的回憶甚至不比一個星期前的夢境更加清晰，阿梅的眉頭微蹙，但幾分鐘後阿梅便笑笑放棄了努力。過去的事，想起又有什麼用呢？她起身回到廚房，繼續勞作，彷彿什麼都沒有發生一樣。電視當中，年輕的插畫家興致勃勃地向大家展示自己在一九八九年照的第一張照片。主持人被照片中插畫家不自然的神情逗笑，並開玩笑式地逼問著照片中另外一個人是誰，現場氛圍十分歡快。 - 145 -

第 14 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得獎專刊

伴著電視裡的說話聲，廚房裡的聲音又開始丁丁噹噹錯落有致，排風機嗡嗡的響聲與油鍋劈啪的聲音不時響起，但從中似乎傳來一聲下意識地嘆息，婉轉飄忽有如少女但卻暗淡寂寞好似死亡。這嘆息幾乎細不可聞，偏偏卻在電視中掌聲笑聲說話聲與廚房的嘈雜聲中徘徊遊蕩，虛虛實實讓人感覺到似乎輪迴轉世，生死疲勞。

- 146 -

第 14 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得獎專刊

貳獎〈半塊地皮〉韓子續

☆作者簡介出生於遼寧大連的我，就讀於東北師範大學。本學期赴臺師大交換學習。就個人成長而言，似乎與體育有著更密不可分的聯繫。考入東北師大文學院之後，開始嘗試著將我看我的、聽到的、想到的，用手中筆去記錄下來。也算是一種紀念吧。紀念我走過的山山水水，遇到過的可愛的人們。

☆得獎感言在鍵盤的敲擊聲中，歷時兩周的這篇小說，宣告完稿。說起寫它的理由，則是，為了紀念。不得不承認，我在這接近一萬字中最主要想表達的東西，在河南鄉下農村的老人們口中已經有了比這篇小說還要更深刻的體現。所以寫了一半時突然想起那段支教經歷的我，在歎惋之餘，也曾經思考到底要不要繼續寫。結果，就如同你們看到的這樣，它還是完成了。褒揚也好貶斥也罷，這篇小說已經呈現在你面前了。 - 147 -

第 14 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得獎專刊

〈半塊地皮〉一西寧的天，雨過之後，像湛藍的海，洗盡，上色，能藍出深度來。可能是因為海拔高的緣由吧，一年到頭，天總是藍的，除了少許的陰雨天，或極不常見的、短暫的霾。賈言平又要開始忙了，一年到頭總沒有閑的。因為是商人，在城中的繁華地段有小半條街的地產，同時自己也做一些不知名的貿易。聽人說，他父親在抗戰時期有過功，支援西北來的，因為有功，加之原本家境不錯，便在當時的西門買了一大塊地，開了個工廠。後來，西門成了市中心，商業發展，工廠也就變成了商鋪。地產自然還是賈家的了。兒子賈俊偉今年上大學，是家中少有的“知識”人，賈言平沒知識，賈言平的父親也沒有。兒子讀書，賈言平不反對，但總是支吾“滿腦子的趙錢孫李，能換來個撒？”兒子不理會，他便支吾著越說越多“吃什麼，穿什麼，錢是爹，有錢的是爹。學校，老師，都是些騙爹的慫，除了要錢，就是要錢。” “俊偉，跟爹做生意去，錢，爹最會掙了。”兒子不說話默默聽完，拿起書包走了。李鳳英這才從廚房出來：“弄啥，娃想學，就讓他學。人家都說，學習好了能掙錢。” “哪個捧書的木頭有大錢？快點吃，吃完去辦事咧。” 二西寧的天，沒有像棉花糖般的雲，幾絲緞子般的白帶拉過深海，像一頭頭白鯨，游去遊來…… 賈言平去找公良元甲——國土局的局長，詢問那幾塊地的去處。 - 148 -

第 14 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得獎專刊

“公良局，您好您好，最近身體好著撒？我們也不知道您喜歡什麼，這兩瓶茅臺和幾條中華，無論如何您就收下。” “老賈，你這是幹撒，拿回去拿回去，我們還客氣個撒。來來來，坐坐……” 兩人閒談起來，唧唧歪歪的聊了大半個點。唯有這李鳳英沒事做，盯著牆上“公正廉潔”四個大字，看了半天，也竟沒看明白個什麼。 “公良局，那幾個釘子我聽說終於給拔掉了呦。” “嗯。“我就說吧，錢是爹，爹……” “老賈，我這不一會還有個會，要不以後咱再聊，時間沒盯。” 賈言平倏地給了李鳳英一個眼神，李鳳英倒也積極：“公良局，公良局，您這是幹撒嗎，您要忙就快去，我倆以後再來。這卡給天一那娃，開學了，全當零花錢，密碼您知道。”說著，將卡放在辦公室右側的書架上。兩人一個起身，就都走了。似乎公良元甲那幾近蚊聲的拒絕沒起到什麼作用。三說公良元甲的兒子名公良天一，與賈言平的兒子賈俊偉是同學，兩人從小玩到大，倒也親切。孩子的友情就像秋雨洗過的落葉，乾淨而絢爛。映著霓虹，西寧進入了夜。這個少數民族聚集的地方，帶著高原的神秘與“落後現代化”所贈的清新空氣，使人忘了繁忙、權利、金錢和欲望……至少對於大部分人，至少對於賈俊偉和公良天一。 “唉，俊偉，聽說你爸找我爸了。” “嗯。” “什麼事啊？” 賈俊偉不說話，搖搖頭，繼續吃著自己的烤腰子，可能在他看來，成人的事，遠不及一個烤腰子來的親切。 - 149 -

第 14 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得獎專刊

“俊偉，是不是因為那塊地皮啊？最近我爸天天提這事，還讓我以後一定要做生意。” 賈俊偉不說話，點點頭也算應下了。兩人從水井巷吃過飯便向家走去。水井巷，在西寧老一輩人們眼裏，僅僅是一個洞眼，老人們都叫他“水眼頭”。舊西寧城，原本都是土巷的，巷子多了，條條巷子裏便都有了水溝。那時，在歌劇團東北護坡下，有這麼一個洞眼，將城邊的南山渠水引到城中，供人們澆地灌園，灑街壓塵。南山上有座佛寺，名曰南禪寺，對於西寧這座“信仰之城”來說，“南禪寺”、“水眼頭” 便是他們對於佛，最近的接近。後來，這個眼頭被修成一座井，再後來以井命名巷子，這條巷子便稱為水井巷。這口井，也記錄著西寧人虔誠的信仰。兩人走出巷子，站在井邊，賈俊偉摸出一枚五角硬幣，問天一： “小一，如果有一天，我們不得不面對一些事情的時候，你和我，能不能永遠不要傷害對方，或者說，如果有一天，我們因為什麼，做一些自己不願意做的事時，能不能……” “少在那裏臭屁，許完了願快走，作業你還打不打算寫了！”公良天一不輕不重地打了賈俊偉胳膊一捶，俊偉先是一驚，然後笑了笑，兩人許了願，把“金色的願望”投入“藍色的海”，轉著轉著，在藍海中閃著耀眼的光，轉著轉著，沉下去了…… 兩人笑著，往回走，頭頂，西寧深海般的天，黑盡了。四沒過多久，公良元甲算是給了給那幾條中華和茅臺的面子，叫了賈言平去談那塊地皮。 “老賈，不是我不給你弄，是這個事情比較棘手。有好幾家都想要這塊地。你說，我也不好推，還有幾個竟說要是事成了，給我分一半，哈哈。”公良元甲玩笑著邊讓坐，邊給賈言平說道。賈言平倒也不傻，知道公良元甲的意圖，想了想，也笑了起來，公良元甲先是一驚，回問過來：“老賈，笑撒著呢？”賈言 - 150 -

第 14 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得獎專刊

平抱著他胸前便便的肚子，站起來說道“元甲，他們說的那些個你也信？無奸不商啊！錢，那就是爹！我倆多少年了，這麼的，這塊地你四我六，寫個條子咱倆就這麼定下咧。地產兩人同時所有，怎麼樣？” 賈言平的眼睛一眯，死盯著公良元甲，嘴上掛著笑，臉上泛著光，油油的，亮亮的，像一坨肥油死盯著殺豬的屠夫。公良元甲仍舊推辭，說什麼：“這樣多不好，咱們誰和誰”之類的，賈言平轉身，將自己不到一米七卻有一百六七十斤的身子移向書架，隨手取了本雜誌，因為是拿顛倒了，瞎翻了一轉，看見了張好風景的圖片，才把書轉過來繼續看。公良元甲仍從這個局說到那個部。“公良局，天一那娃我是許久沒見了，最近好著撒，我就喜歡那個娃娃，這有張卡，讓他買點手機、電腦啥的，密碼老樣子。”說著，把卡夾到雜誌裏，放在公良元甲的辦公桌上了，又拖著身子“墩”的一聲砸在了沙發上。公良元甲正要“你這是幹撒，咱倆誰跟誰”時，賈言平輕輕一語說：“公良局，五五吧。”公良元甲一聽，沉默了一會，又撐著自己勻稱的身子骨笑了。邊笑邊說：“老賈，你的嘴啊，真是比吃了菜籽蜜還甜嘍。”兩人對著笑了老半天，公良元甲說： “這事，我就去幫你辦了，放心吧，咱倆誰跟誰啊。”兩人又對著笑了起來。直到一陣鈴聲響來，才讓屋裏的笑聲止了。是李鳳英打來的，即使不放免提，那土氣的聲音也能從小小的聲孔擠了出來。李鳳英來催賈言平去看病，賈言平應了，便掛了電話。公良元甲問：“怎麼了？” “老毛病了，治了很多次，也沒啥效果。” 公良元甲又笑了，笑得像殺豬的刀，鋒利而有弧度，冷冷的，轉瞬即逝。公良元甲動了動自己的領帶，說道：“試試中醫，調 - 151 -

第 14 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得獎專刊

一調啊。單善你知道撒，我那個朋友，上次咱們一起打麻將來的那個，他就是中醫。” 賈言平一想，中醫倒也沒試過，便心中一動，問道：“管好麼？” 公良元甲一瞥他，“咋能不管好，我原來比你問題多呢，現在你看看，吃了，包你消下來，到時候，你那婆子不得巴巴地向上湊啊……” 兩人又笑了，笑得千奇百怪，笑得光怪陸離，映著窗外西寧藍色的海，像在海中的深淵，聲音傳遠傳遠…… 五在西寧城，人們生病大多會選擇第二醫院或省醫院，可能是因為貴吧，人們總覺“一分價錢一分貨”是真理，至少在這座城市中。於是賈言平去了第二醫院，畢竟再富，人總是要吃五穀的，再富， “病來如山倒”依舊適用任何人。掛了號，在烏泱泱的人群中擠來擠去，挾著李鳳英，攛著病歷本，像逃難似的，左右左右，終於找到一小塊在大柱子旁的位置，兩人停下，算是歇口氣了。賈言平被汗洗了，從頭到腳。面上亮得像市場上剛磨出來的菜刀，油光且瓦亮。李鳳英拿了濕巾，在賈言平將禿不禿的頭頂上擦著，邊擦邊說：“我說撒，有錢有撒用……” “行咧，錢是爹，有錢的就是爹。走，不在這兒治了。”賈言平像是打了雞血，甩著李鳳英就出來了。坐進了車，李鳳英急，問他幹嘛不看病了，得病不看怎麼行？ “看了那麼多次了，那些個白大褂不都說要少吃少喝，就是看咱有錢，就是吃不上葡萄說葡萄酸，走，去找個中醫治，錢是爹。” 李鳳英不說話了，因為沒知識，腦海中對中藥中醫的概念是神聖的，偉大的，包治百病的。像中國人一向認為男尊女卑似的，樂呵呵說：“那感情好。”兩人便開著車一路奔向健康了。 - 152 -

第 14 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得獎專刊

似乎西寧的天，更藍了，藍的都假了……

六在西寧朝陽——就是城北的一個地方，有一個中醫館，名曰善濟堂。這是西寧出了名的醫館，最早在城西西部，後來遷到這裏的。老一輩的人都願到那裏問診，切了脈，拿幾副中藥，過了七八日，好兒就有起色了。善濟堂是單家祖傳下來的，用藥價格低還治的好，所以名氣便大了。在朝陽，城北，乃至全市都很有名，如今坐堂的，是第三代單家的單傳——單善。至於為什麼單老太爺給他孫子起這麼個名，似是找人算來的。單源，也就是單善的父親，不反對，名字又是自己父親起的，便也應下，兒子便叫單善了。都說醫者不自醫，應是不假的。單老太爺活的長些，八十又七，歸了華表。單源先生可就沒他父親幸運了。一次針灸的時候，一口濁氣湧了上來，向後一倒，便過去了。剩下了不惑之年的單善獨自營經著店來。不過這單善倒也聰明，幾歲時就跟著老太爺望聞問切，學得一手本事，猶在下方和用針上，不僅這藥物上，君藥臣藥佐藥搭配，奇怪獨特，藥性上也以用藥霸道而得名。七轉來說孩子，學校組織夏令營，用以提高學生的審美能力，培養情操。賈俊偉和公良天一都報了名，是去丹格爾古城的。啟程，從西寧市出發，不是一個小時便能到。上車，校車開始了工作。車要工作，人也一樣。車和人仿佛都一樣，想休息的時候不能休息，永遠奔走在路上。 “小一，最近我爸的身體好像越來越差了，家裏滿是中藥味，看著他越來越瘦，總覺得不是太好。” - 153 -

第 14 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得獎專刊

“別瞎想，那單家的醫術可是出了名的好。況且三高不都是肥胖的樣子，瘦了，油啊什麼的不就少了？” “話是這麼說，但總覺得瘦的太快。”兩人閒聊著，不一會“哎，哎，哎，快看那，俊偉快看‘丹格爾古城’！” 遠處，青翠的群山像一根根手指，高聳連綿。雲霧繚繞，遮住了眼。松柏像席子，像大氅似的蓋在群山上，綠得耀眼，綠得濃郁，風一吹，綠色的海，颯颯的，像瀑布的響，像濤海的聲。手指似的群山圍著掌心的山城——丹格爾古城。這座小城，自西漢便存在了。西漢時丹格爾古城成了商貿要地，唐王朝時，唐與吐蕃在日月山下設立了青藏高原上的第一個“茶馬互市”的商衢，不僅如此，小城也是宗教聖地。丹格爾古城得名于藏傳佛教寺院東科爾。清順治五年，東科爾寺從西藏遷至這裏，成為青海和西藏聲名遠播的寺院。古城像年長的老者，帶著它歷經滄桑的智慧和文化，引吸著那些尋夢的人。八車，停在了丹格爾古城城下，似乎終於可以休息一下了。雖然，僅僅是一下而已。同學們聽完要求，記下了集合地點，三五成群地就都向城進發了。賈俊偉和公良天一也下了車，最先看到的便是城下的門樓。這門樓，當地人叫它東門樓。樓有兩層，屬歇山重簷頂，上是一座懸山式閣樓，下是廡殿式樓基。門樓四角輕盈起翹，懸有銅鈴，多有簷牙高啄、勾心鬥角之勢。門樓大角梁有小獸各三，靜臥其上，神態各異，征瑞招祥。簷上瓦當圖案精美，字圖皆存。閣下樓基由菱形方磚組以花紋，樸素亮麗，加之上簷琉藍，楹丹，青綠，黼黻之色，便更有清麗典雅、穩重莊嚴之象了。這東門樓在下街，古城在上街，兩街高差應有半百余米，用過百余米的長坡相連，倒頗像剛入大理古城向古城城門走去的那個大坡，面著滄山，背著洱海，只不過丹格爾面著北極山，背著的還是山罷了。 - 154 -

第 14 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得獎專刊

兩人沿著長長的坡向上爬，爬著古街當中的長長的坡。古街兩旁高高掛著一排排的排燈，是古城人們的驕傲。這排燈起源於 18 世紀清代中期，原是商號看板的燈箱，在裏面點了蠟燭，掛在商號大門上的，後來加上了底座、圖案、燈彩藝術，便慢慢形式多樣，內容豐富起來。兩人立於一燈前，看著燈上的畫，“哎，俊偉，這幅畫的是啥？” “嘿嘿，說你一天不學習，不懂了吧。” “就你懂。”天一挖苦著扭過頭去了。俊偉倒沒再說什麼，盯著燈看了許久，似說了句“湖海空懸一片心”，嘆了口氣，隨著天一向前走了。西寧的天藍得像海，藍靛色的，藍出深度來。兩人與古城倒映在海中，斑斕，五彩，像油畫一樣。風吹過，一大群白色的水母蕩來，終於遮住了海中的全世界。沒有人聽見賈俊偉說了什麼，全世界都沒有，而我，卻似聽見了。九轉到公良元甲的家，客廳很大，似乎從這頭走到那頭要幾個分鐘，似乎像到了博物館，似乎又不像，可能是因為小了那麼點吧。房間幾乎是昏暗的，除了沙發旁的立燈開著，像午夜路燈下的馬路。兩個人坐在這三米長的沙發上，一個是公良元甲，一個是單善。似是單善先說的話，“方子已經下了，一半的療程。”停了許久，冷冒出後一句，“如果行，後半程便下了。”燈光下看不到公良元甲的臉，似乎只有臉躲在暗裏，白皙的手玩弄著一把水果刀，優雅輕柔。 “你祖上原本占這塊地的三份，事成了，就是你的了。” “風險太大，僅這三份，我不願入水。你和他五五，我自然四六。” “嗯。” - 155 -

第 14 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得獎專刊

客廳靜得出奇，沒了對話，沒了聲響，什麼都沒了……真像博物館。賈言平真瘦下來了，除了有時胸口隱隱痛一會兒，除了不怎麼想吃飯了以外。似很喜歡喝藥了，喝了藥，感覺很精神，像二十年前的他，年輕、活力。李鳳英在床邊說：“這藥真管用啊，真瘦了，吃得少，睡得少，臉還白了，這大夫咋真厲害！” 賈言平笑了。雖然有些莫名的勉強，“錢是爹，有錢自然鬼推磨，有錢好！那些個醫生不都為了錢。等我好了，拿到那塊地，咱們就更攢勁了！” 再過了兩個多月，二醫院急診。患者男，47 歲，心臟猝死。火化單上家屬姓名李鳳英。好像，那一天，西寧下雨了吧，唉，倒也忘卻了。但有一點肯定，那一天，西寧深海般的天，是陰的。十賈言平死了，醫院認定死於心臟猝死。李鳳英哭得瘦了大圈，眼睛充血，像鬼似的，抓著誰都叫老賈。賈俊偉似是比李鳳英強些，坐在角落一直哭，一直哭。似下雨時的屋簷，一直落著雨。幾天後，李鳳英住院，醫生認定心因性精神障礙，而後不久重新診斷為精神分裂症中度。賈家完了。城西的地皮無緣，西門那小半條街的商鋪也變賣了。李鳳英要長期住院，在那讓所有人玩笑時的地兒裏。賈俊偉要承受一切，即使好像承受不起。賈家有親戚嗎，似是沒有的，唯一知道的，賈俊偉便一個人了。單家得到了地皮的四份，公良元甲六份。好像兩家的天都亮了。單家的醫館遷回了祖地，擴得更大，來治病的人更多。公良元甲投資地產，一夜暴富。 - 156 -

第 14 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得獎專刊

西寧的天藍得像大洋，深藍，廣博，卻莫名地讓人害怕。藍得害怕，深得害怕，像海中有千萬頭鯊，雲亂得一團團，像被撕裂的白鯨，那殷紅的血色的天，吞下了太陽…… 十一賈俊偉出國了，似是去了英國或是德國。李鳳英在精神病院，賈俊偉一年回來兩次，一次一個多月。公良天一每個週末都來看李鳳英，賈俊偉不在，天一似成了賈家的兒子。他倒願意，每週都沒斷過，去看，可能是因為，兄弟的感情在天一心中不比俊偉輕吧。每次天一去，李鳳英便拉著天一咒駡，要麼罵錢： “錢是鬼，撒錢都是鬼，錢是鬼啊……” 要麼說一些聽不懂的話：“喝，喝，喝，藥，藥，藥，好咧，好咧，森，森，森，有花有森，石頭花草，好，好，好……” 天一聽不懂，只能忍著，聽著，對著李鳳英一一答應，像兒子似在照顧。李鳳英一會兒哭一會兒笑，一會兒腦中的弦兒突地搭上了，認出了人，哭著叫賈俊偉、賈言平。一會兒又瘋了。天一收拾了被單，被尿濕的褲子，洗了李鳳英的腳，修了指甲，叮囑了護工，李鳳英坐在床上，死盯著他。 “媽，我走了啊，俊偉過幾天也該回來了，我倆再來看你，你好好的，等……” 突然李鳳英抬頭死盯著公良天一，死死地，像惡鬼，一臉的陌生，一臉的恐怖，看著看著，笑了，邊笑邊說：“都會死的，都會死的，所有人都得死！” 公良天一嚇得跳了，趕緊跑出了院，過了許久才定下神來。賈俊偉回來了，去找公良天一，兩人約在水井巷口見面，似有大半年沒見過了，自從賈言平去世以來。最後一次應是公良天一和賈俊偉一起辦李鳳英住院手續的時候，賈俊偉一臉癡呆，像抽走了魂兒的乾屍，癟得像風乾的臘腸。兩人站在井邊不說話，賈俊偉似是一夜長大了，一夜老了，眼窩像陷下去的坑，頭髮全白了。賈俊偉不說話，公良天一不敢說。 - 157 -

第 14 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得獎專刊

在熱鬧的水井巷口，賣玉米的人高喊著，賣糖葫蘆的吆喝著，烤肉家的撒拉小子招著客，來來往往的人們笑著擁。所有人都在說話，像電視雪花屏似的嘈雜，所有人都活著，似只有井邊那具乾屍是死了的吧。 “俊偉，以後就一直在國外了？一個人？” “嗯。” “那哪行啊，要不，別去了，來我家住。” “不了，我去求學，幾年後就回來。” “那你媽怎麼辦？” “我媽這病不能出國，只能留在國內，今天叫你出來，便希望你多照顧照顧，我沒什麼能給你的，也……” “行了，話真多，這還要你說，求學你就去吧，這兒交給我。” 俊偉停了停，小聲說了句：“謝謝。” 兩人站在井邊又不說話了，許久，賈俊偉說道：“我爸的死我覺得蹊蹺，這事兒我媽沒瘋之前，也對我說過些，可能是藥的問題。” “什麼，你是說單家的藥有問題？” “嗯。我去國外學醫，小一，在我回來之前，替我多收集些資料。” “嗯。” 賈俊偉掏出一枚五角硬幣，閃著金燦燦的光，閉上眼，想許願似的，把硬幣雙手握著，放在額前，停了停，投進了海。公良天一看了看，學著賈俊偉的動作，雙手也握著一枚金幣，放在額前，停了停，投進了海。一前一後，金色的兩星，轉著轉著，一前一後，沉到底了。十二賈俊偉留學去了英國。公良天一則一直留在西寧。一是為了接手家裏的生意，公良元甲越做越大，想讓兒子繼承他的產業；二來李鳳英也需要公良天一的照顧。 - 158 -

第 14 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得獎專刊

時間，像梔子花的花苞，頭一天還青澀，第二天早已滿是潔白。轉眼變過去了七年，賈俊偉回來了，拿到了英國一所著名大學的博士學位。而公良天一已經結了婚，妻子是單善的女兒單敏。賈俊偉沒想到天一會愛上單家的女兒，後來聽天一說，是在俊偉求學期間，幫他收集資料、整理藥材時認識的。多麼巧合啊，像小說似的，像埃斯庫羅斯的死似的。可是誰又能說人生不就是一個個的巧合嗎。 “聽說你結婚了，小一。” “嗯。” “和單善的女兒？” “嗯。” “你不知道是單善害了我的父親嗎？” “俊偉，那藥雖然多是相克的，但中醫不正是藥用出奇嗎？況且甘草、人參於心確有效果。當歸、遠志也可補血補氣。至於三焦，有黃花、桂心、連翹、天雄滋補，紅花、蘇木、白附子、大黃又可攻肝，不正是三高又盜汗，肝臟有損的人應該用的藥嗎？” “你什麼時候知道了這麼多。” “幫你查找資料時學的。” “呵。” 賈俊偉仰天長歎，那深海的天映著蒼白的頭髮與蒼白的臉，像鬼似的，無盡的悲哀，很久說道：“可是，你難道不知道這其中有很多對相克的藥嗎？不光如此，這藥中在十八反、十九畏中就占了六對，這些你怎麼不說？人參於心？呵。人參與白芍是為何？甘草與蕪花是為何？細辛與藜蘆又是為何？” “這……”公良天一支吾著，第一次在賈俊偉面前。兩人站在中心廣場上，望著天，西寧的天，像藍色的海，洗盡，上色，能藍出深度來。可這天的天，卻什麼也沒有了。白鯨沒了，水母沒了，魚沒了，鯊沒了，海淺了，淺了，淺成了藍色，淡成了天。似乎天終於像天了。 - 159 -

第 14 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得獎專刊

十三因為缺少“藥就是單善開的”這一證據，即使賈俊偉早已研究出了藥方中的問題，也不能讓單善伏法，況且已經過去七年之久了。唯一的方法便是讓單善自己說出那年的事，而這只能利用天一了。賈俊偉不願意，可不能不願意。母親依舊瘋癲，但情況比原來好了許多，有時幾乎一上午都清醒著，像當年正常時那樣。賈俊偉進入了二醫院，成了醫院最為年輕的主治醫師。他把李鳳英接回了家，白天由保姆馬嫂照顧，晚上他親自來。他一面為著母親的康復積極進行著，一面不斷尋求父親被害的線索。他已經很久沒有看過西寧的天了，抬頭向窗外望，那天，沒了白鯨，沒了水母，不像海了，淡淡的藍色，平平的，像紙一樣的，罩著這個世界，一點生機都沒有。轉說公良天一，他憑他聰明的頭腦和強力有效的管理，使公良元甲的產業越做越大，公良元甲很開心，像天天吃著蜜一樣，似乎忘卻了有什麼將會永遠纏著他，似乎忘卻了西寧的天，也會陰的。公良元甲把自己的產業交給了公良天一，地產、房產，一切的一切，都改了名字。改名時的他，是那樣的驕傲，是那樣的自豪，自己聰明英俊的孩子，將會繼承他的夢想，將使公良家永遠香火鼎盛，永遠財運恒昌。他笑了，帶著祥和與幸福。十四公良天一與單敏結婚已經兩年了，愉快，幸福。老婆對自己很好，知道自己嘴饞，便在這方面更使自己幸福。單敏做的一手好菜，每每讓公良天一飽腹不已，老婆唯一的要求，自談戀愛開始起，便提出兩天就要回家一次，她戀父親，戀父親煲的湯。天一也覺得老婆像還沒長大的孩子，因而更加憐她。兩人一周有一半時間在家裏，一半時間在娘家。 - 160 -

第 14 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得獎專刊

公良天一愛吃，單敏便對他說：“想要抓住一個男人的心，就要抓住他的胃。”單敏特意學了些拿手的菜，三四組的菜，來回的換著。永遠這麼愛他，似像把天下所有的美味都給這個男人。公良天一愛她，手巧，大方，香迷，無論是在床上還是床下，對於她，公良天一似乎可以忘記整個世界。單敏愛他，單敏的父親也喜歡他，每次回娘家，都會煲許多湯，做許多菜給他。無論花生烏雞燉參湯、麥冬菠菜豬肝湯，還是燉鴨羊肉蔬菜宴，田螺鱉肉大蒸蟹。都是單善拿手的好菜。公良天一吃著，笑著，摟著身邊的這個女人，似乎很久沒有望向那深藍的海了，在天一的世界裏，那片海似乎已經幹了。十五賈俊偉在李鳳英的指導下，找到了父親當年未吃完的，留下的藥。多虧自己學了醫，加上自己不斷為母親理療，康復。李鳳英已經從中度精神分裂轉為高度精神緊張。在那些藥之中，賈俊偉有了新的發現。在藥中的每段人參裏，加有苯乙肼，黃牙上也著有鹽酸氯丙嗪的粉末。這些的搭配會對身體構成大量損傷。自己越來越肯定父親死于謀殺，而現在僅缺的證據便是害人者在害人過程之中的證據了。公良天一越來越忙，公司的，地產的，工程的，每每忙一天，唯一讓他輕鬆的便是在吃單敏做的那豐盛的晚餐，以及每晚摟著自己心愛的愛人時。天一的身體似乎越來越差，大量的頭髮開始脫落，眉毛也在掉。公良天一詢問單善，單善切了脈，告訴他太過勞累了，多吃些維生素 C，休息幾天。單善做了清蒸大閘蟹、板栗咕嚕肉、酥炸香蕉、杏仁龍蝦和番茄籽蝦羹。讓天一多吃些，自己和單敏也吃，三人吃的很多很多。吃過後，單善囑咐天一吃兩片安乃靜和幾片維生素 C，說他休息睡眠不好，要多睡會兒。天一吃過藥，休息下了。夢裏，天一似乎看見了天空，深海般的，白鯨靈巧的游著，周圍蕩著水母，到處都是錦鯉，紅的、黃的， - 161 -

第 14 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得獎專刊

大正三色，淺黃秋翠。海裏滿是星空，在海裏仿佛看到了宇宙，星河像無數的珍珠，轉旋、晶亮，是天還是海，藍靛色的，他分不清了。忽的，隱約之間看到了俊偉，依舊那樣，對著他笑，似說著：“湖海空懸一片心。”全世界好像都沒聽到，卻只有天一聽到了吧…… 第二天一早，公良天一已經涼了。十六公良元甲瘋了，和李鳳英一樣，哭著，喊著。自己那可愛的孩子死了。這個一輩子用權術玩弄了不知多少的人，竟沒想到自己的孩子死在了自己手裏。當年與單善談及天一的婚事，兩人都想將兒女攛合在一起。公良元甲清楚，單善的地皮最終會是單敏的，而單敏嫁入了公良家，終有一天，那塊地皮的四份會回來，那整塊地皮將印上公良家的光輝。而單善也明白，公良元甲一定會將地產交給公良天一，到那時，這個孩子的死將使土地的再三份歸了自己的女兒，到那時，手中擁有七份的單家，將成為地產的最大股東，到最後，公良元甲那個老頭只能永遠消失在這個世上，而這半塊地皮，便全是單家耀祖的囊物了。賈俊偉第二次像乾屍似的，只是這次是在那冷冷的博物館裏。他沒有想到小一會死，會死於食物中毒。他清楚地知道，是單善幹的，是單善與單敏幹的。十七法院宣判單善無期徒刑，單敏有期徒刑八年，公良元甲八年。賈俊偉沒有想到自己父親的死和小一父親有關，更沒有想到公良元甲會自首，會揭發單家七年前的那件事。賈俊偉將公良元甲提供的“往來書信”、“監控”以及藥方送至檢察院，同時寫下了賈言平案與公良天一案的藥品及菜譜中一一相克的證明，證 - 162 -

第 14 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得獎專刊

明很短，沒有人稱，沒有感情，沒有落款，沒有日期，什麼也沒有。車不斷的走著，像人的生命一樣，不能停止。賈俊偉靜靜地望著窗外，那大片的油菜花，金黃，像金色的海浪，風一吹，一片片的波濤，帶著聲響，天藍的出奇，像洗過一樣，映著那向海一樣的青海湖，海與天相接了，終於明白青海的天為什麼藍的像靛色的海，洗盡，上色，能藍出深度來。天海之間，金色的浪花，拍打著雪山，波光閃爍，耀眼。賈俊偉到了湖邊，走向碼頭，在那海浪的湖邊上，灑下了滿眼的潔白…… 十八後來，那半塊地皮，被政府征去了，似乎是改成了公墓。一座座潔白的墓碑下，一坑坑死去的人。去年，我去往新的墓園走走，路上遇見了一位婆婆，她問我說： “你是幹撒滴？” “我是來轉轉的，老婆婆，我能進去嗎？” “這有撒好轉滴，就那麼幾座墳，都是新添的，沒有撒好看滴，娃娃嘛，好好學習，要緊滴很。” “婆婆，您來這兒幹什麼？” “看笑話咧，看笑話，姓單的人，沒有善；姓賈的人，沒了錢；姓公良的人，壞事做盡，餓是來看笑話滴，嘿嘿嘿……” 瘋傻著，跑遠了。後面一位近一米八的高個男子看起來有四十多歲了吧，一面追上來喊著媽，一面望著天，笑了。我最終沒在進那片地，那小半塊地皮在陽光下，一座座的白碑，閃亮亮的，映入那藍靛色的海，像水母，像白鯨，一條條的，游來遊去。水井巷的那口井，被玻璃罩子罩上了，政府為了保護水井，怕人們投進去些莫名的東西。井底的硬幣卻依舊在那裏，依舊靜靜的，在藍靛色的海中，閃著光，映在天上，亮成了星星…… - 163 -

第 14 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得獎專刊

貳獎〈木星〉饒珮雯

☆作者簡介一九九四年七月生，臺北人。擅長走路和發呆，正努力練習紀律規矩還有喜歡自己。相信貓咪、詩集和床是勇者。

☆得獎感言感謝評審老師的肯定與指教，願日後能寫出更好的作品。

- 164 -

第 14 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得獎專刊

〈木星〉

河濱公園面河的階梯上散坐著幾對情侶，雖是夏天然夜裡風涼，木星拉起外套拉鍊，看 C 穿著短袖薄 T-shirt，本想問他不會冷嗎？話到口邊又吞回肚裡。兩人之間擺著一杯飲料，木星抬頭想看看月亮，卻發現雲霧遮蔽了大部份的夜空。「你常常來這裡？」「心情不好的時候會來。」C 面向前方河水，拿起身旁的飲料喝了一口。「為什麼？」「沒為什麼。」C 停頓了會兒又說：「大概人少，再晚一點的時候還會更安靜。」「喝酒嗎？」「沒有。妳想喝？」「沒有。」「妳想喝可以喝啊。」「你待會還要騎車，不太好吧。」 C 問木星現在怎麼樣，木星說還好，C 就沒有再說話。這個叫作木星的女孩他已經很久沒有見過了，幾天前偶然在攝影展碰見多聊兩句，問著木星的近況她表情看來不太好，他不知怎麼，兩句話就脫口而出，問她如果心情很壞要不哪天載她去晃晃，木星顯然愣了一下，就在 C 以為她會笑著敷衍兩句說好的時候，她問他哪天有空。

- 165 -

第 14 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得獎專刊

在還是個無畏少年時他認識了木星，彼時他勤於在筆記本上塗鴉，身體力行所有他認為應該的事，及籃球。作為那個少年時期代表符號的是一雙紅色的帆布鞋，所有人都整齊穿著制服的校園裡，一雙紅色的鞋很扎眼，當他們都不確定還有什麼更好的可能性時，一個人站在大家面前肯定地說：「可以。」很扎眼。幾年前木星還只是個小女孩，聽不懂許多的話，容易崇拜與羨慕，C 言語裡的篤定與果決在木星眼裡成爲某種行為與思想典範，某些時刻 C 受著這些目光與過分的善意，像是一顆太陽遠遠看見月亮鑑照自己的光芒，多數時刻他問自己的問題是，更確定了嗎？更趨近於理型的完成了嗎？（更沈澱了嗎？）木星問他為什麼那麼沉默，他說因為在思考啊。思考什麼？木星笑他矯情，央他隨便說一件事來聽聽，他笑了笑，說只是一些無聊的事。他花時間思考「正確」，放眼所見的事物該有的公正性，美牛進口，學校午餐調漲，教室夜自習開放時間縮短……他花這些時間思考如何成長為一個健康正派的人。那個時候他在攝影社裡一肩扛下社團的復興，大量的作品，宣傳，盡可能利用所有可及的資源和贊助以策辦能夠令人滿意的攝影展、社團課程和假日外拍活動。許多的爭吵、大大小小的會議、不斷與人言語的場合和所有最適宜思考及作業的晚上……這些一句話就可以說盡，只有 C 知道當時他匍匐在窄小的隧道裡只向著前方的希微的光前行。後來這個社團裡本來零零落落的社員多了起來，他們自願合資出版的攝影集開始也有其他同學詢問。

- 166 -

第 14 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得獎專刊

某次社課時間，木星一個人走近攝影社社團教室，門關著，C 在外頭講電話，木星從窗外看了看裡頭的上課情形，似是想敲門最終又沒敲下，只在門口徘徊。C 轉頭對上木星的雙眼，木星抿了抿脣便低下頭去。這頭 C 掛了電話，上前問她來意，木星說她想加入攝影社，於是便以突兀的姿態降落於攝影社。那是 C 認識木星的起緣，在他看來木星是隻白兔，穿著合理的白色毛皮，在草叢後露出兩顆紅紅的眼睛，偶爾看見高麗菜會動動鼻子和耳朵一蹦一跳地向前，他有的時候覺得有趣，更多時候他不太記得這隻白兔，若恰好見她覓得高麗菜的片刻，他也許摸兩把毛，兔子會停下來，一邊咀嚼新鮮的菜葉，停留一會兒又一蹦一跳回到草叢裡。等到這隻白兔真正讓他記得，是一天傍晚 C 走進社團教室見木星一個人坐在桌子前發呆，他跟木星打了聲招呼，不料她一行眼淚就落下來。木星說她的作品拍壞了，她說她不會構圖也不會取景，說她不會拍照，卻又總是忍不住想要像 C 一樣洗出好看的照片來，想要擁有一些可稱之為才華的特質，她說她喜歡這裡，喜歡這裡的每一個人和他們之間相處的方式，卻總是找不到更好的方法和所有人更熟悉，她說她考試考壞了，她說唸書很辛苦，看著參考書和題目常常忍不住失落起來，和家人因為各式各樣的理由吵架，和男朋友因為各式各樣的理由吵架…… 她和他說她討厭木星這個名字，她不明白為什麼父母要為她取這樣一個特異的名字，沒有人不對這樣的命名不懷質疑，在中小學，孩子們都喜歡拿他人姓名做文章時，木星最怕的就是所有的自我介紹，一張張陌生的臉孔不帶掩飾過分關心命名由來，及她同那顆行星或者其它所有行星所有宇宙現象特徵的關聯性。她再 - 167 -

第 14 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得獎專刊

再同父母抱怨，父親說那是算命師取的不可更動，母親只對她笑笑說有什麼關係呢。 C 被她嚇了一跳，但也就聽她說起話來。後來木星從書包裡拿出筆記本攤開來，遞給他看，上頭全是她寫的詩。好壞 C 無從分辨，詩對他來說太隱晦了，但從那時起白兔變成一個寫詩與說話的女學生。木星時常在社團教室拿她的詩和照片給 C 看，C 多數時間沒說什麼，有時木星會追著問，C 也就順著答上兩句，這個女學生的話很多，C 難以想像的多，而那些詩，少數幾次他問那是什麼意思，多數時間木星會主動告訴他一段故事，或者她寫時心裡正想的是什麼。但這段時光很短暫，木星在社團裡待了幾個月就離開，C 自此不常再看見她。不久後 C 畢業了，他脫下制服，紅鞋失去了最適宜的搭配對象，他漸漸不再穿，右腳因為受傷，有一段時間不能打籃球，後來即便是傷好了，C 打球的習慣也擱置下來，鮮少被想起。他用相機的時間變少，偶爾他看那些時候拍過的照，想起那個紅鞋少年，總想向他借點勇氣。再次見到木星，她的面容其實沒有太大改變，可是一個寫詩與說話的女學生的影子被留在那間棄置了許多跛腳課桌椅的教室。他問木星還討厭她的名字嗎，木星想了想，問起他知不知道「大紅斑」。

- 168 -

第 14 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得獎專刊

C 搖了搖頭，木星續又說道：「木星啊——我是說那顆真正的木星——在南赤道帶邊緣有個很明顯的土黃色的圓點……對，雖然它叫作大紅斑但它其實不是紅的。大紅斑是一個巨大的氣旋，大概像是颱風那樣，在十七世紀的時候就已經有人發現它了，天文學家觀察至今，它都沒有要消失的跡象，形成原因不明。也就是說，在木星上面有個持續了三百多年的颱風，而且那個颱風的大小將近有四個地球。」C 嗯了一聲，木星說：「我只是突然想到，不是什麼重要的事。」他們又安靜下來，一個穿著白色背心的阿伯像一片將落未落的葉那樣蹣跚走近，膝蓋微曲，伸長了右手，彎下腰來拾起一片皺摺的糖果紙屑，塑膠吸管和短煙蒂，他把垃圾攢在左手手心裡再塞進口袋，阿伯逐漸走開，C 視線跟隨它的背影幾度起落，前進的速度很慢，這條窄路因為那些垃圾而使另一個他者窒礙難行，那個阿伯離去的方式和場景使他忽焉想起慣於編造一個又一個拙劣故事的高中同學。那個同學走在路上時，每每見到像是這樣的人，包括遊民、乞者、瘋子，看起來漫無目的的老者都會遠遠避開，偶爾甚至繞道而行，她說那讓她感覺很不舒服。 C 記得她編造的故事，她有個極好看的中法混血男友，家境富裕，與各政商名流及黑社會組織首領交好，他在法國忙於處理家族企業事務，兩人的跨國戀情談得很困難，卻因彼此相愛而堅持維繫這段關係。每年的寒暑假他男友會出錢讓她去法國找他，他帶她參加各式各樣的社交場合，在法國為她買一棟房子，裡頭有成堆的名牌還配有一輛跑車，雖然他的母親對她很不滿意，但男友總是幫著她說話，他們甚至打算在畢業後就結婚……等等，她口邊時常掛著這個法國人，可是她從沒給他人看過他的照片，她的穿著打扮平凡甚至顯得俗氣，而 C 學過三個月的法文比她的程度還 - 169 -

第 14 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得獎專刊

好。種種跡象都指明她在說謊，這個故事在幾句言笑八卦裡悄悄傳播擴散，只有她不知道沒人相信她口中所說。直到畢業也沒有人告訴她。他突然很想知道那個女同學去了哪裡，還總是對人說這個故事嗎？那些聽故事的人會不會也如他們一樣刻薄地在背地裡大肆談論？如果她還說著同一個故事，故事裡那名法國人現在怎麼樣了？公司的運轉仍順暢嗎？他的母親健康嗎？還有力氣對她時常地挑剔嗎？而他有沒有一絲一毫的老去？又或者她換了另一個故事說，主角是一個尋常平庸的台灣人，他是房地產公司的一名推銷員，在各個來去的面孔裡尋找所有可能使一間房屋買賣成交的信息。木星問他最近還好嗎，「還可以吧。有時候不知道自己在這裡幹麻啊。」C 答。但木星問他為什麼呢，他卻也無從說起。也許應該要回溯到今天早晨睡過頭，也許和暴食有關，也許是因為他不拍照了，又或者他應該從那一雙他們都見過的，扎眼的紅鞋開始說起。但最後他只說最近聽聞一件滑稽的事，世界紀錄上最長的徒刑有三十八萬年，被判刑的是一名西班牙郵差，他既沒有殺人、綁票，沒有搶劫也沒有虐待動物，他被判刑的理由是因為他丟失了四萬封的信件。弄丟一封信在當時當判處九年徒刑，如此乘算一番，他就成了世界上被判最長徒刑的人。C 回想著這名西班牙郵差的姓名，卻發現它成為故事的碎末，難以撿撈。他沒提他的名字，木星也沒問起，她不可置信地再三確認故事的真實性，而這個荒謬至極的事件確實造成某種喜劇效果使他們都忍不住笑了起來。 - 170 -

第 14 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得獎專刊

「妳最近有寫什麼詩嗎？」「沒有。我很少寫詩了。」「為什麼？」「只是沒什麼好寫。」木星的生活說得上規律，鬧鐘按時響，按時賴床十分鐘，從被窩裡爬出來，刷牙、化妝，出門來到捷運月台，站到黃色的候車線後等待。木星不喜歡月台閘門，她比較喜歡空蕩蕩的月台，列車來時軌道可見的盡頭會有漸強的光和進站噪音。如果站得很近很近，強大的風壓便彷彿要吞噬一切那樣擠壓心臟，拉扯她的髮尾衣角。然而捷運月台自二〇〇六年起，為安全起見陸續增設了半高式月台閘門，以防有人蓄意或不慎侵入軌道，預計於二〇一八年以前完成所有月台的閘門建設，彼時世界將會變得比現在更安全，不再發生人身事故，沒有風壓，沒有掉落的物品和肉體。巧遇 C 的前幾天，她和一個男人見了面。他沒有問她叫作什麼，他只是打開房門，摸索著電燈開關，昏黃的燈隨著他的動作亮起來，六坪大的房間裡有沈積的霉味，和因為長久瀰漫而分解重組成另一種形容的煙味。一張疲倦工整的床躺在房間的正中央，窗簾緊緊掩闔，就此可以想像平時行走於街路，抬頭可見的那一扇扇緊閉陰沈的窗。他問她感覺怎麼樣，「我叫木星。」她答，逕自坐到那張床上。他問她為什麼叫作木星，「我還叫火星呢。」他說。木星說那 - 171 -

第 14 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得獎專刊

是她聽過最無聊、最煩、最使人厭膩的回答，「算了，也不是什麼重要的事。」他笑笑，走近木星摟住她的腰，男人親吻女人，撫摸女人的臉頰頸脖同時也被撫摸，一件一件衣服散落在地，木星一邊喘息，同她最親近的另一具肉體擁抱，她想的是至少六千萬公里之外，一顆因為地表布滿了氧化鐵而呈現橘紅色的行星。沒有其他詞彙可以。當她要述說那一顆行星，除了「火星」之外，沒有詞彙可以。可是這顆名為「火星」的行星曾經被稱作「熒惑」，因其「熒熒如火、亮度與位置變化甚大使人迷惑」。這顆行星半徑三千公里，表面積一億四千萬平方公里，因為無垠的沙漠與冰封的極冠，這些地表痕跡共構了與地球相似度最高的類地行星，北極曾出現過龐大的水體又無端消失，這片神秘的海洋誰也不知是否曾經存有生命。也許有人在這個行星上掘出一口口深井，一人進入井洞，在曲折的路裡時間一過就是十五億年而太陽就要爆炸。霍爾斯特寫了行星組曲說火星是戰爭使者，木星在整個組曲裡最討厭的就是火星，她曾在一間老舊的唱片行裡聽見廣播，老闆是一個戴著老花眼鏡，穿著邋遢而瘦小的老人家，火星磅礡懸疑的旋律在木星的耳朵裡打架，她看著一排一排凌亂的唱片架，最後駐足於擺放流行音樂的區塊，老人盯著桌上的電視機，眼神撲朔迷離。只是一種肉食動物的惡作劇，木星迅速抓起幾張唱片塞進包包，來回走了兩三分鐘後若無其事地離去。木星沒有同任何人提起，也沒再去過唱片行，她不聽那些專輯只任其於角落生灰，直到很久以後，她揣著那幾張唱片再次去到該處，發現原址已成為一間連鎖超商，才知道所有對於消泯、償還的行為必然屬於虛構。 - 172 -

第 14 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得獎專刊

那一顆對於木星來說姑且被稱作火星，且周遭縈繞著無數存在或者不存在的衛星的球體，無能在男人的腦中被建構，當木星反覆思索著宇宙裡那一個土黃色的圓點，男人想的是關於熱，關於濕，關於摩擦與射精。又或者在某些連他都沒有意識到的，更細於蠶絲，薄於煙霧的片刻裡，他想起他的母親，想起深層的潛意識中他作為一個單純的性愛的結果，不為任何理由，從這個如今帶給他無盡歡愉的器官中滑了出來，而這個果再度反轉成因。幾經反覆，變作這個男人的歷史以及後來的歷史。木星洗完澡，待男人走進浴室後她把菸點著一口一口抽起來。她瞥見白色床單上有兩個被煙燒破的洞，她掐著菸的手微微顫抖，走到窗邊把老舊的布簾撩開，身體倚靠在窗框上，外頭是已夜晚，對面同樣老舊的窗戶裡是一間明亮死寂的補習班教室，成排的桌椅面無表情，兩三個學生分別零落在幾處，黑板空無一物，他們只是低頭寫著什麼。曾經木星也被囚於這些光亮裡，那些時候，那些低頭推演算式，翻譯幾何的閉鎖時空中，所有憂慮化做數字，彷彿未來候在等式右端，正確答案等待批改。那個時候，是不是也有這樣一雙野生外來的眼睛，直直盯視、揣測著她？那雙眼睛裡不再有算式而殘留著一個男人的裸體，那雙眼睛的主人剛同另一個不認識的人做愛，忍著噁心去抽一根煙，然後隱身在這龐大的宇宙裡一顆行星上一扇老窗戶後頭。那個男人在慾望滿足後擅自結束性愛，射精是很容易的，所有人都能夠以這樣清晰的生理現象判斷男性的高潮，但他沒有同木星說什麼，他無法閱讀木星的身體。沒有時間，沒有力氣，沒有多餘的精神，去研判校對另一個等式或者不等式的圖像。於是擁抱都成假的，吻都變作飲水時貼在杯緣的唇型。 - 173 -

第 14 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得獎專刊

她抽完菸就離去。明白到除了消泯與償還，更多更多的辭條，更多更多的情境都屬於虛構。而慾望是真的，菸是真的，她獨自一人行走於這街道熙來攘往，所有憂傷回憶如幻燈片一一閃現是真的……回憶也屬於虛構，那麼此時她所剩餘的便僅有慾望與菸與她的行走。木星寫不出詩，也無法再讀詩了。過去她曾在夜裡一個人坐在石階上看河，從風的來向推斷河水的流動，沙洲上形似兩尾死魚的物體交疊在一起，腐壞和腥臭的氣味四面八方飄來。她在那裡寫詩，寫完一首就摺成紙飛機丟進河裡，風大時，她的詩很快會流走。偶爾飛機飛得不夠遠，就落在沙洲上等著哪一隻海鳥去撿。後來她知道人耳朵裡有種東西叫做毛細胞，負責接收所有聽覺感受。人類一出生時毛細胞數量就是固定的，隨著年紀增長而耗損，不再增生。木星覺得詩也是這樣。於是人的聽覺能力逐日下降，木星的詩逐日稀薄，直到再也無詩可寫。屆時愛人離去且永遠離去，光陰離去且永遠離去。木星的身體長出年輪，皮膚模仿樹皮。詩僅存軀殼和遣詞本身，詩所能做的所有事情只剩下教會她如何敘述悲傷。 C 不記得木星以前寫過什麼樣的詩了，只是為此感到有些可惜。那名撿垃圾的阿伯折返而來，他看見 C 放遠的空飲料杯，彎下腰將它撿起來又離去。C 尷尬地覷了木星一眼，木星微笑問他要不要去買點酒喝。於是他們終於還是喝了酒，兩人整夜坐在河邊，兩罐啤酒下肚，一個人唱起歌來，一個人開始笑，一個人喃喃說起朋友的壞話，一個人把啤酒罐捏扁用力扔向遠處。沈澱於記憶 - 174 -

第 14 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得獎專刊

下層的往事一一被翻撿出來，審視玩笑一番又隨意丟棄，像於沙灘邊撿拾無數的碎石。天色漸亮，然而太陽被遮蔽在雲朵後面，灰色的天空，灰色的雲，灰色的低矮建物，灰色的橋……一幀過曝後飽和度過低的相片，燈火漸次熄去，橋上無聲駛過的車流多了起來，世界各處的燈塔都隱沒在白日的光裡，漁船緩緩而歸，一隻睡醒的虎皮鸚鵡在窗邊的粉紅色鳥籠裡吃起小米，望著對面人家的貓啼叫兩聲，又低下頭去啄食碗裡的飼料。

- 175 -

第 14 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得獎專刊

佳作〈逃跑計劃〉陳玉婷

☆作者簡介陳玉婷，1992 年出生於赤道。馬來西亞新紀元學院暨臺師大國文系雙聯學制生。曾獲南大微型小說獎、新紀元學院大專文學小說獎。關於她，既是一座島嶼，也是一座圍城。如果說有什麼東西是重要的，那應該就是，恆久的寧靜吧。

☆得獎感言「活罪好受，寂寞難熬。」一直忘不了朗雄在《推手》說的話。這一篇，寫給同樣感到孤獨的朋友，及滯留在生活泥沼而掙扎困頓的朋友。對於困厄，請勿要覺得畏懼，因為我們所急於擺脫的昨日之我，及追尋的，關於生命的解答，其實就發生在思索的每一秒當中。

- 176 -

第 14 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得獎專刊

〈逃跑計劃〉我又看見一個新天地，因為先前的天地已經過去了，海也不再有了。——《聖經·啟示錄》清晨四點半，亞瑪麗娜睜開眼，從床上坐起，抬頭看了一下墻上的時鐘確認時間。她沒有設鬧鐘的習慣，時間一到，她自然會起床、餓肚子、打盹，身體像藏了一個計時表，控制她的日常生活。她頭髮蓬鬆，及耳的短髮下梢微微翹起，臉頰還印著枕頭針線的痕跡。風扇嘎吱嘎吱地搖晃，卻散不開一室悶熱。亞瑪麗娜用手背抹去沁滿額頭的汗珠，背部早已濡濕成一片。好熱。她覺得偏頭痛彷彿又要發作，腦袋右側像心臟一樣鼓動著痛意。她打開抽屜，掏出一顆普那疼，也不喝水，就這麼吞了下去。白色藥丸滑過她的喉嚨，直達胃囊，不知為何，竟讓她感到安心。她呆坐發愣了一會兒，然後站起、打開房門，緩緩地走到飯廳，打開第一盞燈。她的一天生活就從第一盞燈開始。她拎起換洗衣服和內衣褲走到浴室，褪下發黃的 T 恤。昨夜寫日記寫得晚了，她感覺有點疲倦。從鄉下過來已經三年半了，只有最初的幾夜，她面對陌生的環境滿心焦慮，不知如何度過漫長黑夜，便拿起太太給她的記事本，像本能一樣動筆記下自己的心情。她不識字，在渺茫的腦海中反復搜索，最終只能擠出零丁的單字。歪歪斜斜的字母，像交媾的毛蟲在紙上蠕動： Sedihnya aku.2 Saya rindu.3

2 3

印尼、馬來語。意思是我很傷心。印尼、馬來語。指我想念。Aku 和 Saya 同有「我」的意思。 - 177 -

第 14 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得獎專刊

除此以外，她不曉得可以用什麼語詞來表達自己難過的情緒。翻回以前寫的日記，看著這些陌生的文字，她想起初至時夜夜以淚洗面的光景，自己真是幼稚愚蠢。她扭開水龍頭，水花從蓬蓬頭灑出來，她先用腳背試一下水溫，冰冷的溫度讓她精神一振。她屏氣鑽到冷水底下，兀自回想起昨晚的日記內容。好像寫到了她的丈夫和孩子？她竟開始想不起他們的臉孔，只模糊地，記得他們面部深邃的線條，眼鼻口耳各自暈開融化，彷彿這兩人是她前生的一個夢境，或另一個次元的際遇。唯有感官記憶是鮮明的——丈夫灼燙高溫的肌膚，酸臭的汗水味，猶然還刺激著她的鼻腔，貼服在她的懷抱裡。遠處響起回教堂誦經的聲響。過不了多時，屋後的房子也會開始進行裝修。每天早晨，一名華裔老闆都會開著破舊的羅里，載一群裝修工人，一路顛顛抖抖地過來工作。她在清理廚房時，會打開窗戶和他們閒聊，知道有幾個還是她的同鄉。那些和她同樣膚色的男人，總是裸著上半身，淌著汗珠在猛烈的陽光底下勞作。和他們聊天，亞瑪麗娜總會不自覺瞄向他們樹幹一樣挺拔的身軀，嶙嶙瘦骨卻異常堅硬。同時偷偷聞著從他們身上傳來的汗水味，嗆鼻而熟悉，恍若以往她和丈夫激情后的氣味。一種雄性陽剛的，氣味。她很小心翼翼。剛來到這裡工作的時候，她還理著男人一樣的短髮。為此她還哭了好幾回。太太跟她說：「在我這裡工作，你不可以有手機。褲子不可以短過膝蓋。不可以勾三搭四。一定要短髮。如果做不到，我就送你回去。」她於是默默地把帶來的珍珠耳環、項鏈，收進一個粉色繡著蕾絲的小袋子裡，直到睡前才拿出來，像寶貝一樣珍惜地把玩著。如果讓太太知道她和這些工人搭話，大概會氣瘋了吧？不過她早看出了太太是嘴硬心軟的女人。這些年相處下來，太太還是對她挺好的。過年時不僅給她紅包，而且還會送她新衣服。家務忙完了就讓她坐在角落看電視。偶爾她也會煮幾道印尼 - 178 -

第 14 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得獎專刊

家鄉菜給太太嘗鮮，順道解解她的鄉愁。犯了一些小錯，大不了也是被太太叨唸幾句。她曾聽說那些越洋工作的印尼女傭遭受怎樣的遭遇，被虐待、被燙傷、被暴力對待？這些她都沒有，亞瑪麗娜覺得自己還是蠻幸運的。但紙終究包不住火。一次聊得太入神，大概是笑聲稍微大了些，把原本還在睡眠的太太給吵醒。她記得太太拉長了一張臉，帶著起床氣，怒氣衝衝突然出現在她眼前，把她嚇了一跳。太太對此很不高興：「一直聊還要工作嗎？」囑咐她去打掃客廳，一屁股坐在沙發上盯著她干活。亞瑪莉娜口裡嗯哦應允著，好幾回乘太太午睡時，悄悄打開廚房的窗戶，壓低聲量和這些工人聊天。事發東窗後，女主人發了很大的脾氣，在她同鄉前嘭一聲把窗關上。亞瑪麗娜覺得沒面子，惱火但不能說什麼，扭頭就回房，處理到一半的家務也丟在一旁，躲著生悶氣。然後呢？沒有然後了。廚房的窗口被一把鎖頭鎖起來。鐵銀色的鎖頭折射的光，總是令她感覺像被扇了一巴掌。她默默地對著外頭的同鄉們苦笑。亞瑪麗娜洗了澡後，用毛巾使勁搓一搓頭髮，然後晾在房間的架子上。樓上傳來噠噠的腳步聲，太太的兩個女兒穿著校服走下階梯，也不和她打招呼，掠過她徑自走向書房。她並不感到意外。這家人關係淡漠，彼此也不怎麼說話，更何況是她這個外人？最初她還會因此而難過，但太太是個多話的人，和她一起時嘰嘰喳喳嘮叨個不停，抱怨她的孩子總是關在房間玩電腦、丈夫早出晚歸對她冷淡……也因為這樣，她儼然成為太太的心腹，使她的計劃得以實行。她熟知這家人的生活型態，她有足夠的自信。亞瑪麗娜走到廚房，取出麵包，塗上果醬，放到烤箱裡按下時刻表。等待的當兒，邊思忖道要如何實行自己的計劃：太太疑心病重，雖然對她和善，但難免有所防範。在她外出時，太太像保姆一樣，非要尾隨她左右，窺伺她的一舉一動。太太曾說過以前的雇傭，就是這 - 179 -

第 14 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得獎專刊

麼背著她逃走的。第一個女傭逃跑時，兩個女兒在書房，丈夫在浴室洗澡。太太把鑰匙留在客廳的桌上，到寢室午睡。睡得正沉間忽地朦朦朧朧被喚醒：「媽、媽！Kakak4逃走了！」她即刻坐起來，去敲丈夫浴室的門，焦灼地衝到大街上，但早就沒了她的蹤跡。「那第二個呢？怎麼逃掉的？」亞瑪麗娜好奇地問。一日她們在準備晚餐，太太忽然感慨地和她談起往事。太太斜睨她一眼，邊擇雍菜邊不經心地說：「都是頭家5的錯。」那女傭才沒來幾天，一副乖巧伶俐的模樣，誰知道那麼狡猾。一次女傭代理人把對方的護照和文件送過來時，先生在忙，隨手就放在桌上。那個女傭眼睛倒是利得很，一直在伺機行動。最後乘全家人都鬆懈時，神不知鬼不覺地，就帶著她的護照離開了。「最好笑的是，我們都以為她太累，在寢室睡著了，所以沒打擾她。結果敲門進房一看，人都跑多久了，要追都來不及了。」太太說完，露出不冷不熱地的笑容，像幸災樂禍一樣，自嘲。亞瑪麗娜低下頭，讓垂下的瀏海掩過她的視線。她斜望向擱在太太桌邊的鑰匙，一把長和一把短的細長鐵支，帶著不同的齒形，串在鑰匙圈上。每次太太走過，都會聽見口袋哐當哐當的聲響，或是把鑰匙套在往上弓起的食指上，如一隻掛上搖鈴的貓咪，大搖大擺地，走過。是的，關鍵就是，那把大門鑰匙。烤箱猛然叮地一聲，讓她嚇了一跳。她把麵包端上餐桌，沖泡兩杯牛奶，走到書房請太太的孩子用餐。這時先生也從樓上沿著階梯走下來，一身筆直的襯衫和公事包，跟亞瑪麗娜說：「泡一杯黑咖啡。」神情木然地拉開椅子，在孩子身旁坐下。他把今早送到的報紙撐開來閱讀，像一道厚重的隔離墻，把自己隔開在資訊世界裡。兩個女兒低頭吃著麵包，間中微啜一下牛奶，空氣 4 5

印尼、馬來語。原意為姐姐，又有女傭的引申義。閩南語，又音譯成馬來語：Tauke。 - 180 -

第 14 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得獎專刊

像凍結一樣，飄蕩著怪異的氣氛，一桌子的緘默。咀嚼的聲響應景似地填滿了他們之間巨大的空隙。亞瑪麗娜在廚房熬煮著綠豆湯，是太太昨晚吩咐的。適逢 6、 7 月，是亞熱帶國家最炎熱的時期，尤其是這些靠近赤道的國家，像是毫無遮蔽地曝露在大太陽底下，火辣的陽光鋪天蓋地往人們襲來。太太每到這時候，一定會熬煮些綠豆湯、菊花茶或薏米水給家人消暑。可惜每晚總會留下一大鍋，冰冷的甜膩的湯水，總是慘淡地浮動著幾具螞蟻的尸體。太太把這些螞蟻尸體挑開，分倒成幾杯，放進冰箱，說冷凍著隔天還能喝。然而最終它們還是像洗水槽流過的水一樣，一併被輸送到溝渠裡。亞瑪麗娜想著太太的兩個孩子，其實她也沒有比她們大上幾歲。十七歲嫁給丈夫阿里，結婚前打過幾次照面，是高大但有點沉默的男人。她從未想過會和他共結連理，畢竟她當時喜歡的對象是阿曼——溫柔開朗，還帶點憂鬱的氣質，她經常偷偷望著他優美的側臉，讓她忍不住臉紅心跳。但人生哪會那麼容易給自己好臉色，阿里有時喝醉了還會動手呼她巴掌呢。她每天做些家務、照顧孩子、幫阿里耕田，日子倒還過得下去。但收成時好時壞，阿里欠了不少債務，她左思右想，決定咬牙來到這個國度工作。幾個姐妹也曾經當過印傭，回來總是帶著一筆巨款和驕傲的面容，像打勝仗的士兵一樣，散發著不可見的閃亮光暈。她心底嘿嘿冷笑。這些姐妹回去以後，三不五時請全村的人大飲大食，揮金如土，隔了幾個月還不是一樣回來這個地方，像惡性循環一樣。更多同鄉人乾脆不回去了，逃開了，在這裡另外組織起一個家庭，落地生根。亞瑪麗娜記得好幾次陪著太太到吉隆坡市中心，說是要去很靈驗的廟堂拜拜，祈求家人健康平安，家運興旺。太太載著她，一圈圈圍繞著唐人街巷子打轉。英式的老舊建築，有的早已荒棄，有的改裝成現代化的店屋。太太一邊埋怨停車位難找，一邊鳴笛大罵莽撞的路人。這座老城，早期是唐人移居的聚集地，如 - 181 -

第 14 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得獎專刊

今被不同國籍的客工取代。那些密密麻麻推擠在一塊兒的，黝黑肌膚的孟加拉人，或是黃皮膚的越南仔，像是穴居在泥洞的螻蟻一樣前仆後繼、密密麻麻地堵塞在逼仄的五角基，竟讓她感到莫名的恐懼。她佇立在廟口門外，幾個婦女衣衫襤褸地向信眾乞食。眾生神佛都被籠罩在香火氤氳中，飄忽虛無。她在心底默念一聲真主阿拉。太太跪坐在佛前，鍍金光耀的佛祖半垂著眼眸，憐憫似地望著她。她把筊杯合在掌心，嘴唇喃喃有詞，一而再拋擲兩塊半月形的小木片，直到拋出聖筊為止。亞瑪麗娜不瞭解其中的玄機，只見太太領著一張粉色的籤詩，請廟公解籤：戊申枯木可惜未逢春

如今還在暗中藏

寬心且守風霜退

還君依舊作乾坤

回去的時候，太太顯得格外沮喪，頻頻歎氣。然而亞瑪麗娜無暇理會她的憂愁，傾心於車窗外五光十色的城市光景。迅速流動的人潮，濃妝艷抹、打扮火辣的少女，提醒她原來的年紀和她們並沒有多大的差別。十九歲。她在合同謊報自己年齡二十二歲，整整年長了三歲。青春年華。流年似水。太太在前頭悶聲嘟囔：「虛妄、虛妄，人生皆是虛妄。」如果沒有燙傷了手，亞瑪麗娜大概還會繼續沉浸在回憶裡。綠豆湯水冒泡沸騰，從鍋底溢了上來。她趕緊熄火，扭開水龍頭，把手泡到水注中。她盯著玻璃窗倒映的臉頰，一時茫然起來，無法辨識眼前的女人。她是誰？為什麼變得如此蒼老？良久以後，她才回神過來，無聲地歎了一口氣。到底是什麼讓她產生逃跑的念頭？亞瑪麗娜也說不清。很多念頭往往都是一閃而逝的，就在生活中的某一時刻，像石子不小心撲通掉下水，水面一動，聲音一收，又复歸平靜。所有東西沉入水底便被覆蓋包納，生活就是這 - 182 -

第 14 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得獎專刊

個樣子。也不需要鼓起勇氣或什麼，就是把這快速飛過的念頭捉緊了，然後去做。真正的危機感如非到關鍵時刻，絕不會啟動。在這個家裡，每個人的生活作息都不太一樣。先生總是忙碌於工作，清早出門，載送兩個孩子上學，入夜下班，有時甚至徹夜不歸。太太因此和他大吵了幾次。說他在外頭有小三，襯衫有女人的口唇印，渾身飄蕩著不屬於她的香水味。乒乒乓乓摔東西的聲響毫不掩飾地傳到亞瑪麗娜樓下的房裡。這齣戲三不五時上演一遍，她早就習以為常了，要麼就是以太太嚶嚶的哭泣聲作結局，要麼就是先生深夜開車逃之夭夭，和電視上的肥皂劇劇情大同小異。隔日太太撐著佈滿血絲的雙眼和她打招呼，黑眼圈顯得更加暗沉了。奇怪的是，那兩個孩子仿佛聽不見似地，總是躲藏在書房裡，似乎這屋子所發生的一切事情，都與她們毫不相干。她們來自另一座島嶼，來自遙遠的彼岸，她們只是寄居者。就像她一樣。太太總是日上三竿才起床。那是亞瑪麗娜目送先生和小孩出門後，準備午飯的時間。她格外享受這安靜的片刻。無人的房子，她可以自由活動，哼著她家鄉的民謠，盡情扭動腰枝，手呈拳狀裝作握著一隻麥克風妖媚地跳舞。又或是按大理石不規矩的紋路，玩著跳飛機的遊戲。這時候她會錯覺，她歸屬於這所房子，終於有了意義上的「家」。然而亞瑪麗娜並非全然享受這種孤獨。在偌大、寂靜的空間裡，所有聲響變得如此清晰：水滴聲風聲時針劃過刻度的滴答聲，四面八方往她身上湧去。她可以聽見自己心臟跳動的聲音，越來越快越來越快，夾帶著微微的疼痛感。如果不用力呼吸，她會以為自己沉入深海幾近窒息。一股巨大的空虛感驟降而至，她會有流淚的衝動。但是她努力抑制住，哭泣讓她感覺羞恥。 - 183 -

第 14 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得獎專刊

日常的家務事都是太太和她一起分擔。與其說她和太太像主僕，不如說她們更像朋友。在這所房子裡，她們是彼此「唯一的」朋友。但是她知道，女性的友誼如此脆弱。脆弱得如同她現在切割的豆腐，在砧板上搖搖晃晃的，一個不小心，就摔下來粉身無存。她們善妒，互相猜疑，見不得彼此的好，卻對男性格外呵護與寬容。太太貌似對她推心置腹，同時又有所戒備，害怕她逾越禮份尊卑。偶爾亞瑪麗娜稍有鬆懈，就會原形畢露，將蠻野兇悍的那面曝顯於現實的強光之下。可不是嗎？上一回她就因為被太太責難，偷偷把太太最愛的衣服洗出了一個大洞，越搓越用力，憑空冒出一股濃濃的恨意，在泡沫中慢慢化開來。她狂喜，從自己報復的舉動得到快感。她一直以為自己可以忍耐得很好。她謹記訓練中心的告誡：恭敬勤勉。在各種機械化的訓練過程中學習服從，聽從指令。不容違逆。正午。窗外晃亮晃亮一片。亞瑪麗娜煮了三菜一湯，等著那兩個孩子回來。客廳的電視發出公式一樣的罐頭笑聲。太太半仰在沙發，打著呵欠昏昏欲睡。她泡了一杯黑烏烏的咖啡盤腿坐在窗邊望著公路駛過的車子。偶爾有一兩個孟加拉人穿著發皺的襯衫趿著拖鞋匆匆走過。不知從哪裡來，也不知往哪裡去。她想起很久以前，她也如這般坐在窗邊啜著咖啡。白雲緩緩地移動，如同每一個無趣的下午。正眺望天空時，霍然發現一個印尼女人嗒嗒地從上坡的住宅區跑下來。穿著一雙拖鞋、舊 T恤，大口喘氣，不斷環顧四周，一臉狼狽。她像是偵測到亞瑪麗娜的目光，突然慢下步伐，假裝若無其事地走過。亞瑪麗娜仔細打量她，什麼行李也來不及帶，應該是冒然捉到空隙跑出來的，差點脫口而叫，遲疑了幾秒，還是壓了下來。一抹嬌小的身影，逐漸遠去，從走的又變成跑的，越來越快，越來越，遠。她不自覺地揚昇起同情，離開以後，她要怎麼活下去呢？穩穩當當的工作回去不好麼？ - 184 -

第 14 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得獎專刊

現在她仿佛懂了，這些疑問並無法解答。她腦中思索明日的計劃。這個家，她或許比任何人都還要熟悉。所有擺設、位置，缺了什麼，需要添補什麼，她比太太更加清楚。甚至是人——她掌握每個成員的生活作息。究竟要如何才能拿到那把鑰匙？她望著薄薄的一扇鐵門，被一把脫漆生鏽的鎖頭扣得死緊。她們都像囚犯一樣被鎖在裡頭。這扇門像厚重的城墻無法攻破。如果她要逃跑，只能在微差的時間縫隙中捉緊機會，就像玩一場生死遊戲。她沒有籌碼，因此沒什麼可怕的。大不了就被遣送回國嘛，她這麼安慰自己，遏止自己無限延伸的想象力——如何面對等她回鄉的鄉親父老？她這一走，倒是違背了當初千里迢迢遠渡到此的初衷。想到這裡，內心不免有些膽怯。待在一個地方越久，越容易失去離開的勇氣。這原來就是沒有勝算的賭注。最沒有警戒心的大概是那兩個孩子。先生和太太各自配有一把鑰匙，自從上次先生意外讓印傭逃跑後，太太日唸夜唸，先生被唸怕了，隨時都把它帶在身上。太太呢？那個女人更不用說了。把鑰匙當成命根一樣從不離身，防住她。她在院子外除草、洗車，她都徘徊在旁，也不幫忙，只是用眼角的餘光瞟著她，像監視一樣。她心裡氣，卻不敢說什麼。說穿了她終究是一個外人啊。而那兩個孩子，入世未深，對她沒什麼防心，只是自閉。每個早晨下樓時，習慣把鑰匙放在客廳的桌上才竄入書房。也許是收拾上學的課本，也許在溫習，她沒有興趣了解。重點是在先生也下樓吃早餐前，她有好幾分鐘的時間，可以打開那扇門，就此遠走高飛。屋外嗶一聲。那兩個孩子從校車蹦蹦跳跳走下來。亞瑪麗娜替她們盛好飯，然後提著小板凳，隱身在廚房的角落默默地嚥下不合她胃口的菜餚。太太在餐桌上，時而替兩個孩子挑魚骨，時 - 185 -

第 14 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得獎專刊

而剝蝦殼，半哄半罵她們不該挑食，自己倒沒扒上幾口飯。但那兩個孩子總是食量小，不是抱怨菜色不豐富，就是嫌飯太軟湯太淡。確實，來到這兒已經過了不少時日，她下廚的手藝卻沒進步多少，始終學不會炒華人菜。於是留了大半碗的飯，乘太太不留意時，盡數倒入水槽裡。水管已經堵塞了好幾次。一屋子的女人，面對滿溢的洗碗槽和彎彎曲曲的輸水管束手無策，渾濁的水面漂浮一層薄薄的油光，只能等待先生假日得空時去疏通修理。他總皺著眉頭，捂住鼻子，穿上手套緊握扳手埋到洗碗槽下一小叢輸水管裡頭，一弄就是大半天。事後身上沾滿了污水，臉色陰沉地說：「我說過，不要再把剩菜剩飯倒下去了。」太太滿心疑惑，平日三餐都沒留下什麼殘餘，吃不完的便餵給後巷的流浪貓就是了，怎麼這輸水管那麼脆弱？亞瑪麗娜默不作聲，只敢低頭。屋外遠遠地傳來回教堂的禱告聲。她原本還在清洗午餐後的碗碟匙筷，驀然停下，閉上雙眼，任水注刷刷流動。她冰涼的手掌仰放胸前，聞到一股清潔劑的氣味。「真主阿拉，請寬恕我的罪。」一日將盡，客廳停歇的電視聲意味著一家人的日常結束，紛紛回到睡房，營造各自的夢。亞瑪麗娜從客廳到廚房，一盞一盞把燈關上。望不穿的黑暗，所有物體都屏息進入深沉的睡眠當中。她回到自己的寢室，咯啦鎖上房門，趴在床上，從日記本隨手撕一張紙，記下即將實行的計劃。所有情節都在她的腦袋演練了許多遍，但她就是頑固地想一再確認。又好像上癮了一樣：如果成功了，這將是由她操控的偉大的、革命性的創舉。而實際上亞瑪麗娜不過是把平時的日程記錄到紙上，唯一多出的一項是：拿下鑰匙，然後逃走。當然最重要的是收拾行李。她把櫥櫃裡的東西都搬出來，一件一件放在地上巡視：從家鄉帶來的舊衣服、行李箱、首飾、鈔票……不行。行李必須要輕 - 186 -

第 14 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得獎專刊

便。她捨棄了手提箱，選擇一個帆布背包。只帶幾件衣服和褲子，其餘可以再買。最要緊的是，家人的照片和鈔票。她一一收到背包裡，考慮了一下，把項鍊也放了下去。最後她把零零落落的物品塞入櫥櫃中。她撿起背包，試著背到肩上，鼓鼓地但不會重，應該不成問題。整個過程都小心翼翼。在這個偌大而少人的房子，所有細微的聲響都彷彿會有回音，被放大、被聽見、被驚醒。就如她，有多少次，都是在這樣的深夜，被壁虎滑行的聲音、時鐘移動的聲音、老鼠翻弄垃圾桶的窸窣聲嚇著，惶恐地躲在房門背後戒備窺聽。直到確認了動靜以後，才安然再度入睡。她躺到床上，覺得心跳如擂鼓一般，像超速無法剎車的車子，快衝破胸膛。她用手掌按壓在胸口，試圖平息下來。是來到這個地方以後，她才開始有了心悸的毛病，和開燈入睡的習慣，黑暗使她恐懼，必須如貓一樣隨時保持高度的警覺。她翻了個身，看見擱在旁邊的背包，突然覺得腦壓升高，所有緊張焦躁的情緒一湧而上，頭又開始疼痛。她忍不住蹙眉，拉開抽屜，塗抹一點風油在指頭，輕輕按摩額頭、耳側，後來不耐煩了，大力搓揉起太陽穴。母親曾教她如何緩和頭痛，給她服食苦澀的草藥，但她總覺得這些土方都是唬人的東西。多少個夜晚，她聽見母親因頭痛無法控制地哀嚎，在床上打滾，直到她成長以後，這偏頭痛像一道詛咒，頑固地從她母親移植到她身上，注定糾纏她一生，使她不得安寧。「到最後，女人終究還是要嫁人的。」她記得母親臨終前的叮囑，直到過世，她才真正從這痛苦解脫。她實在忍耐不住，從背包裡拿出白色藥丸，順著喉嚨吞了下去。在痛楚未完全消解前，亞瑪麗娜捲曲著身體，沉沉睡著了。清晨四點半，亞瑪麗娜睜開眼，從床上坐起，抬頭看了一下墻上的時鐘確認時間。她頭髮蓬鬆，及耳的短髮下梢微微翹起，臉頰還印著枕頭針線的痕跡。風扇嘎吱嘎吱地搖晃，卻散不開一 - 187 -

第 14 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得獎專刊

室悶熱。亞瑪麗娜用手背抹去沁滿額頭的汗珠，背部早已濡濕成一片。她再次檢查了一下背包的東西，鈔票和照片都安靜地躺在背包內格深處。照片上的男人和小孩，對著她咧嘴大笑。那日陽光正好，友人不知從哪裡借來了相機，東拍西拍，把她們一家也拉來合照。阿里逗趣地望著鏡頭，心情格外愉悅，搭著她的肩膀，撫摸她的鬢髮。亞瑪麗娜不太確定他難得的高興源自何處，是對相機的新奇，還是因為她？但她依然滿足地摟住他的腰，一手抱起孩子，對鏡頭展開笑顏。亞瑪麗娜把照片塞回背包裡。她昨晚並沒有睡好，更正確來說，她都處於半睡半醒的狀態。但她並不疲累，反而像是即將迎上槍林彈雨的士兵，身體緊急機制開啟，腎上腺素飆升，異常地感到精神。她必須要強裝鎮定，告訴自己要和平日一樣，不留一絲痕跡。所以她如常洗了澡，塗抹麵包準備早餐，按捺住等待那兩個孩子下樓的時機。如果計劃失敗了呢？如果今天她們反常地，譬如發燒不上課，或忘記帶鑰匙下來，那怎麼辦？她突然洩氣。從起床開始各種念頭各種場景想象不斷浮現，被她硬生生壓了下去。整個早上都在天人交戰當中。終於還是讓她盼著了。樓上傳來開關門的聲音，不知為何竟比平日更加響亮。她凝神屏氣，在廚房佯裝忙碌，用眼角的余光窺覷那兩個孩子的動靜。兩個女孩穿著校服走下樓，大的把鑰匙放在客廳桌上後快速竄到書房裡，小的一副沒睡醒的樣子，摳著眼屎跟著姐姐的腳步，嘴角還留著唾液的痕跡，並且一如概往的，對她不加理會。這似乎是亞瑪麗娜第一次那麼注意這兩個小孩的細節。兩個發育期的女生，臉上長著些許青春痘。胸脯微微隆起，四肢和身體像紙片一樣單薄。太瘦了。她心想。想起自己剛來的時候，太太也是帶著同情對她說：「太瘦了，你應該多吃一些。」 - 188 -

第 14 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得獎專刊

或許有一點留念，她不曾細想。既談不上恩義情分，只是她剛好來到了這裡，因緣聚散，本是常事。看著她們走入書房，亞瑪麗娜捉緊時間準備。她躡腳拿出背包，把自己寢室的燈打開——要是他們以為她在房間歇息，或許還能拖些時間，但是得過教訓後，想來他們也不會相信這種障眼法。她走到客廳，一邊扭頭察探書房和樓上的動靜，像草原捕獵的野獸，耳目感官往外無限擴張，任何風吹草動被銳化，疾速向大腦傳達危險的訊息。她心臟撲通撲通作響，手顫抖著拿起桌上的鑰匙，只差最後的步驟——時間像慢速的影像，她幾乎覺得不真實。她將鑰匙插入大門的鑰匙孔，往內輕輕一堆，朝右轉，咔擦一聲，便成功打開了。亞瑪麗娜沒想到會那麼順利。她直接把鑰匙插在門上，也不拔出，輕聲闔上門，邁步離開。回教堂的早禱聲，由遠至近，悠揚地在她耳邊迴蕩。天空依舊迷蒙深藍，閃動星光。屋外是一道三岔路口。她憶起那逃跑的印尼女人，便循著她的路線，沿著公路，踩著路燈明明滅滅的光影往前奔足。清晨的風微涼，簌簌拂過她的髪，她想起舊日在泥田的阡陌中，也是像現在這樣，毫無顧忌地往前跑，泥土和青草的香氣充盈她的鼻息。沿途有家犬對她咆哮，或許也有早醒的人如她從前一般目睹這一刻，她卻甘之如飴，像置身在一場即將幻滅的夢境。直到她看見公路旁有一片小叢林，她不假思索，如獸般本能地鑽了進去。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枝葉繁密，叢草茫茫。第一道光揚起，天邊渲染成美麗的淡紫色。她奔足的背影消失在晨曦之下，越來越小，終而融為光影中的一道黑點。遠處的誦經聲，不知什麼時候停了下來。馬路開闊地往前延展。而天，也快亮了。 - 189 -

第 14 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得獎專刊

佳作〈小說〉梁尚懿

☆作者簡介筆名颯清察，想和風一般，自由的颯颯而過，嚮往獨清的屈原，朗聲道：「安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雙棲特教與國文，56 屆師大寫作協會社長，欲窮極此生於文學之海，自高中執筆不曾停歇，創作是最喜歡也唯一能做的，最大的心願是寫出生命核心、人性真實的作品，直到生命盡頭為止，因為筆即靈魂，捨棄筆時靈魂將消亡。

☆得獎感言這篇小說是為了紀念青春，企圖保留回憶而誕生的，不論那段歲月或創作過程中，都得以再次回味其中的酸甜苦辣，以「小說」之名的小說，透過小說去追溯得到慰藉，小說創作的路能受到肯定真的覺得感謝，謝謝三位老師的建議，謝謝國能老師的指導，謝謝青春歲月的朋友。

- 190 -

第 14 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得獎專刊

〈小說〉世界上總有弔詭的字，比如「謎」吧，讓人莫名的不安，彷彿陷進未知裡去，是個不可思議的存在。真要解釋的話，就用馬奎斯的話吧。每個小說都是一個謎。我們總會在小說中找到矛盾的人物，於濛濛墨水之霧企圖看到結局，即使如此我們仍為此著迷，甚至忘記自己僅僅是個局外人，又是誰置入總總的謎呢？是小說家。夾層我站在自動門前，吸了口氣走進去。一排排座位空蕩蕩的，延伸到底的診療間通通噤聲不語，只有幾個死氣沉沉的老人在亂晃，太安靜太乾淨，彷彿被迫裸體站在眾人前，我不安的坐下，霎時天花板牆上地上所有的白色襲來，如同浪潮，一次一次刷過我的腦海，造成過大的回音，震耳欲聾。「小姐可以進來了！」護士從診療間出來，宏亮的聲音化掉空白的幻覺。我不知所措地進到狹小的診療間，四周蜇伏的白色彷彿隨時會跳下來，一直低頭的醫生終於受不了要我坐下，我只好慢吞吞地挪上椅子。「好久不見。」醫生的簡短招呼，也是抱怨我長時間未回診。「我必須記得，要考試了。」我看見醫生飛快的打字，考試壓力。「還有一個想都想不透的事。」醫生的眼睛直盯著我，強迫我說下去。 - 191 -

第 14 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得獎專刊

「我會在深夜突然起來，挑出筆和本子，捻開燈後坐在桌前，等到下筆時，赫然發現我不知在做什麼？完全想不起來。」醫生隨手敲打鍵盤，暫時記憶。他沒有喊停我就繼續說，好填滿我身處的空白。「我就這麼拿著筆，有東西在腦中掙扎，卻被漫無邊際的空白狠狠壓下，我什麼都想不起來！」因為我的高音醫生終於抬頭看我，他一臉疑惑，然後慢慢把椅子滑過來。「如果我要妳拿筆，妳會想做什麼？」寫字？畫畫？寫信？考試作答？我用一個個選項問自己，每個都用力敲擊腦中空白的硬殼，鏘鏘作響，企圖鑿出一個出口。「小說，我會寫小說。」沒有任何原因，我竟然順口答道，醫生點點頭又回去打字了。「我給妳藥，然後妳寫吧。」「什麼？我腦中什麼都沒有啊。」我驚恐地搖頭，所有空白在四周哄堂大笑。「小說，一個妳想說的故事。」內頁「小說是什麼？小說就發生在周遭，是生活也是生命。」在第一堂小說課老師這麼說。我從小愛看小說，爸媽總持反對態度，直到我考上明星高中，他們才採取觀望的策略。然而上小說課是頭一次，這是高中國文老師的堅持，文學不該侷限在課本裡，而該進入生活中。我喜歡小說課，濛濛的燈光，老師的聲音輕飄飄的，無知無覺得到那個由文字交織的世界。小說裡一個個的角色，彼此吐出緣分的網，糾纏不清，小說因此有了可看性，角色是小說中不可或缺的元素，而作者更是重要，能夠如同角色們產生羈絆，老師浪漫的想像形成分組創作。如何 - 192 -

第 14 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得獎專刊

開始呢？她設計出特別的抽題方式，每一組各寫下人物、時間、地點，混在一起抽，沒有人能預想開始與結束。這個神祕儀式我記得清楚，是 Su 出的餿主意，人物高中同學，時間青春，事件解謎，丟到命運的籤筒中。因果報應啊，把三張都抽回來的晴晴喃喃道。高中？青春？對我們來說太難，所有人都高一，彼此都剛認識，青春的頭一味都還沒嚐到，酸甜苦辣又有誰知道呢。不過所有事情都有開頭，不管是小說，或者青春。「總之大家遲早會經歷，就把想像的自己寫進去吧。」最先發言的是傲。於是大家動起筆來，先看看小兔吧！會這麼叫現實和虛構的她，是因為身為高中生卻只有國小生的身高，連舉止都顯得孩子氣，她不懂很多，我總說世界不像妳那麼天真，但我從來沒搞懂天真到底是好是壞。「我不知要寫什麼耶。」「就是花癡嘛。」Su 涼涼的說，然後我們一起大笑，小兔白了我們一眼。「我很認真欸，也許有個意外，男女主角就相遇了。」誰都沒興趣聽，從認識她開始就不知有多少次的愛情演說，久而久之我們學會忽略，反正就是幻想嘛，於是快速轉移話題，把不用動腦的打字工作塞給她。來說說 Su 吧，在小說中黝黑的皮膚、隨意束起的馬尾、咧開嘴的笑容，我能立刻聯結到現實的她，總是一貫散散的趴在桌上，說著讓人又好氣又好笑的混帳話。這次她仍不放在心上，說是懶地動筆，我簡直要氣死，這可是作業啊。「只是跟考試無關的小說啊，幹嘛大驚小怪。」她說完又趴回去了。晴晴解決這個問題。我很少跟她說話，面對她時，總不住盯著她蒼白的皮膚和長長的直髮，因為瀏海甚少看到那雙隱隱憂鬱的雙 - 193 -

第 14 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得獎專刊

眼，然而有 Su 就不一樣了， Su 一時興起的搞笑，她總會作好陪襯，可以說個不停和放聲大笑。她當然要兩人一起才肯寫，正好充當 Su 的筆抄員，不管動漫風還是神話，她一字不漏地抄下，唯一沒聽 Su 的話，是在各橋段裡晴晴不免講個笑話，娛樂讀者。「為什麼有隱形藥水啊？」當我看到文本，頭痛得問發想的她們。「這樣才有梗。」晴晴聳聳肩。「哈利波特也有隱形這個創意啊。」Su 在一旁補充。「哪裡創意了！根本是抄襲吧！」照樣她們七嘴八舌完全沒聽進去，裝傻和吐槽，是我們的相處模式。我總有衝動想把這些蠢話蠢事通通記下來，但從沒動手，我寧可相信她們能一直這樣，我能繼續邊笑邊罵，或者該說沒辦法想像失去。當然還有傲，傲是傲笑紅塵的簡稱，角色極端符合名字，戴著無框的圓眼鏡，透過光亮的鏡片一切無所遁形，她堅持有邏輯的情節，不容戲劇性轉變，總是在關鍵時刻撥亂反正，與真實的她一樣，說話就如警鈴般，讓人不得不睜大眼直視前方。而我是班，在現實和小說中一樣都是班長，為了維護平衡和秩序，班總是奔波不已，一下和瘋狂二人組鬥嘴，一下介入小兔的愛情劇，一下和傲交換班上情報，她即是栩栩如生的我，而現實中更重要的，讓一切恰到好處，串起這篇小說以及完美結局，是我的工作。「該怎麼繼續啊？連我們這些作者也不知道吧。」我看著亂七八糟的片段，煩惱的抱怨。在空無一人的教室，只剩我們倆趕進度，那時傲想都沒想，直直地看進我的眼，鋒利無比。「就是解謎啊，人們奮力解開命運的脈絡，不就是這篇小說的意義嗎？」

- 194 -

第 14 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得獎專刊

我恍然大悟，夕陽照進來撒在她身上，美麗的景色也該搭配美麗的回憶才對，然而我們都錯了，我們忘記夕陽終會西下，畢竟小說是一團謎啊。夾層頭腦夠重，空白應該不會趁虛而入，焦慮讓我幾乎坐不住，努力讓所有的資訊在腦中反覆放送，醫生終於甩著白袍來了。「今天覺得如何？」果然他劈頭就問，但我是有備而來。「我…全都記得。」牙齒發顫，但我仍堅強地說出，把課本和筆記塞給他，讓他確認。「secret 祕密、fade 消逝、inevitabl 無可避免的……」我拼命的說，記憶在腦中跳躍，我還是很健康。醫生的眼神掃來掃去，在書堆中抽出一本。「甲午戰爭？」「1894，隔年馬關條約台灣割讓。」我回答得很快，太簡單。「四年前妳發生什麼事？可以告訴我嗎？」歷史是我的拿手科目，只要掌握事件順序和影響結果就行，不過我的確有天分，絕佳的記憶力，讓我輕鬆記得所有大事件。四年前正逢百年建國，太巨大的意義，這份重要資料理應占掉不少記憶體容量，可是居然沒有符合搜尋條件項目！「妳忘記了。」「不可能！我的記憶是最好的！」「妳已經重考四年了知道嗎？每年因為考試要讓記憶穩定，妳都會來找我，可是從來不知道自己年復一年的重考。」我瞪著醫生的白袍，感到自己正緩緩的沉下去。「過去重要嗎？如果為了考試，要那些浮濫的記憶幹嘛？」我頑強的說服自己。

- 195 -

第 14 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得獎專刊

「人的記憶並非萬能，不可避免的會遺失某些片段，像妳這樣忘記特定的時段，有可能是創傷失憶症。」突然他拿出紙寫了個英文單字。「不可避免 inevitable，妳少了一個 e。」

內頁不知是什麼原因，也許是小說作業的後遺症，也許是神經質，我常覺得在一團亂線中掙脫不開，當企圖抽拉錯雜的線頭，卻發現身在喧鬧的教室，那群傢伙在我身邊你一言我一語，一點事也沒有。「拿去。」Su 丟給我本子，打開來看果然是她的畫，盡是她鍾情的動漫人物，她畫得唯妙唯肖，我們總爭著看。自從知道她的畫畫能力後，我便鼓動她固定畫幾張來，並拉著傲、晴晴和我一起寫小說，彼此交換看，漸漸地趕稿交稿成了固定模式。「妳又還沒寫完啊，晴晴寫得都比妳快。」Su 抱怨著並搶過我手中晴晴的本子，晴晴的確寫很快，她筆下那對歡喜冤家，進行的相當順利。「幹嘛只說我啊，傲那個武俠小說不是拖更久嘛。」「都別吵了，聽我說故事吧。」小兔雖然沒有加入創作行列，但還是貢獻了不少故事。「我最近在網路上認識他，長得很帥喔，個性很好又很關心我呢。」「是不是被騙了？」傲嚴肅的說。「別管她，讓她繼續做白日夢吧。」Su 把大伙拉走，果然把小兔氣得哇哇大叫。自從有了這個祕密聚會，我努力想寫什麼，但每當有靈感時匆匆寫下後，開頭就放在那斷尾了，深夜我在燈下苦思半天，好不容 - 196 -

第 14 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得獎專刊

易生出幾個字，莫名的空虛就往心頭灌，不對這不是我要的，我抓著筆尋尋覓覓。於那間燈光濛濛的教室，於老師輕聲中不衰的知識，於那件代表學校的深藍運動衣，時間的發酵對這些全然無效，然而當升上高二被迫分班，我終於依稀聽見時間近迫的腳步，逮到強說愁的時機。「我們或許就這麼散了。」在只有我跟傲時，我愁苦的說，而她只是望著窗外飛逝的景色，太快什麼都留不住。「願意留下的人就會留下，人能完全擁有的也只有自己了。」她的聲音伴隨著機器女聲，提醒旅客到站了。「可是最後……」「最後會如何也只能坦然接受，現在的問題是 Su 和晴晴同班才對。」她也不多解釋抓起書包下車了，我也慌忙地跟上去，我呆看著列車越跑越遠，直到消失在視線中，待我轉頭傲早不知去哪了。「還記得之前一起寫的小說嗎？」有一天吃中飯缺了個小兔，晴晴突然說。 Su 完全搞不清楚狀況，我用力撞她一下，這麼重要的回憶，她怎麼能忘！「那篇故事好像沒有後續發展了。」晴晴用一種淡淡且陌生的腔調說，我意外的看到她的眼睛，空洞好像沒有眼珠般，我揉揉眼睛，明明一切正常。「我們雖然不同班了，但還是一起吃飯一起去社團啊。」我隨口說說，忽然有種奇異的感覺，堵塞的通道瞬間暢通了，我終於找到了。「我來寫吧。」我大聲說，所有人都呆住了。「都經過一年了，我們也變了吧。」傲想了想，開始指出盲點。「那就重來啊，連名字都重取，妳是安格里‧班。」Su 突然沒頭沒腦的說，我完全跟不上她跳躍的思緒。 - 197 -

第 14 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得獎專刊

「安格里就是 angry 啊，誰叫妳老是生氣。」「還不是因為妳們總是亂來，把事情弄得亂七八糟！」不顧我的抗議，Su 又亂編了傲和小兔的名字，不過說到晴晴的，她居然卡住想不到。「安微‧希黎，Envy Sily。」一直不語的晴晴忽然說道，她笑著配合 Su 如同往常。我不解的揣想 Envy 這個字，接著我真看到那空空的眼窩，血肉模糊嚇得我差點叫出來，不過卻又被黑長髮遮掩過去。我不能動聲色，因為 Su 和傲還在。「社團妳想用現實中的嗎？」傲又提問，我搖頭。「社團和篇名叫祕密部，因為這篇小說擁有所有人，甚至每個人的祕密，一個也跑不掉。」我開玩笑的說，所有人都大笑起來，我隱隱聽到卡卡的聲音，像是進退兩難的齒輪。我瞥到晴晴笑得燦爛，然而面容蒼白，笑容詭異地扭在一起，她是一道慘白的謎。夾層搭車時我總捧著單字本，死吞活吞塞進腦中。一切都是例行步驟，到班拿考卷擠進位子，趁著記憶猶新快速寫下答案，像在炫耀記憶力，然後丟給隔壁的同學改。從來沒跟我說過話的同學，把考卷推過來時悄聲說。「inevitable 妳為什麼常常少了個 e？」她指著紙上怵目驚心的紅色，白色在紅圈裡擠來擠去，隨時要衝出來吞噬我般。我久久說不出話來，記得在醫院時也發生過，我想起醫生的爆料。四年莫名其妙地消失了，教室裡的白柱白牆隔出另一個時空，時間聲音思想都在這裡歸零，黑色的頭安安靜靜綿延不絕，像一望無際的墳場。我心不在焉，忽然瞥到電視機，高瘦的英文老師用白粉筆寫著。「人生不可避免的會遺漏些什麼。」他邊感慨邊寫下 inevitabl。 - 198 -

第 14 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得獎專刊

還來不及確認拼法，電視突然滋滋作響，影像在亂閃，老師、單字、過去、我出現又消失，剎那唰的一聲螢幕變黑。晚自習完回家已是午夜，黑暗在門後湧出，開燈後光線在空虛中與我對峙，用力踏出步伐，空咚空咚，蓋不過寂寞的喧嘩。家裡有被動過的痕跡，我打開冰箱，一個保鮮盒佔據中間的大位，是媽拿手的紅燒獅子頭，一想到清甜的白菜和多汁的肉丸就流口水。微波吃了但味道就是不對，人們總放心的想，有保鮮盒鮮度就沒問題，然而當食物入口，能做得除了在心中暗罵，也就只能用力吞下。四人座的餐桌空蕩蕩，我像突兀的瘤相當刺目。爸媽特定租下這間離重考班近的小房，要我好好念書不受干擾，手機這個噪音來源當然不被允許，沒有人、沒有聲音，我被完好的訓練學會孤單。沒有任何人影聲息、任何外物觸景傷情，走動的回音不只在房子裡徘徊，心裡更是震盪。「在班內交朋友，詛咒你掉十分。」重考班老師時時提醒。重考班的要求爸媽非常滿意，我乖乖接受了。內頁我開始寫「祕密部」，每當我提筆，非常確定這就是我朝思暮想的。因此我拼命的寫，不論白天上課還是晚上熬夜，如果爸深夜起來，我便急忙拿課本裝用功，等他走時又蓋掉課本爬格子，文字在腦中飛快亂竄，手完全跟不上。「這次終於換我先看了。」傲拿著我的本子很高興，她們一貫圍在我桌子旁，緊密無空隙。「謝謝妳提供的點子，小兔等等換妳看。」「為什麼我要看把我寫成花癡的小說啊？」小兔禁不住抱怨。「這本來就是事實啊。」我習慣隨口吐槽。這時 Su 衝過來要本子，傲則表示自己先搶一步了。 - 199 -

第 14 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得獎專刊

「也不想想是誰幫忙插畫，妳太忘恩負義了！」她裝哭的樣子，把大家都逗樂了。這篇小說帶來更歡樂，我被太平的香氣薰的迷醉，只要不停地寫，交換模式繼續，美好時光就可以永恆了吧，我自以為是的設定。然而叫「祕密部」的小說，謎更是設下重重埋伏，身為作者的我卻毫無意識。「我跟他交換日記，發現是彼此的心靈伴侶。」小兔例行性地跟我報告進度，我總不專心，只知道她跟網友打得火熱。「妳太誇張了，是想跟他結婚嗎？」我暗笑她的天真，口氣充滿嘲諷，自然惹怒了她。「沒錯！結給妳看！」「來賭啊！結婚我一定包大紅包！」我在她背後大叫，也不知她聽見沒。晴晴和我不相上下，她的愛情小說在打情罵俏中落幕，這是一個舒服的故事，happy ending 人人都愛，只有傲堅持沒有不合邏輯的愛，甚至曾經尖銳的質疑，晴晴沒有回答，只是笑著給我們看整齊的本子，一點痕跡都沒有，完全不怕我們搜，我和 Su 不疑有他拍手叫好。下部作品寫什麼呢？Su 又開始出鬼點子了。「男女主角多無聊？換成 Boys' Love 嘛。」有一個古怪的表情在晴晴臉上一閃即逝，彷彿喜與哀糾在一塊，兩者交替地奇快，看都看不清楚，我有股衝動想回頭看傲，心裡卻怕的很，捷運上的密談陡然翻出，跳針跳針地放送。晴晴果然照 Su 的提議寫新作，我不曾接觸 BL，如果話題從祕密部轉到那，我只能閉嘴，遙望她們熱烈地交談，卻無法踏入炙熱的火。「祕密部最近如何？」我們非常難得一起搭捷運，沒有 Su 我們簡直不知從何開始，在一陣扭扭捏捏，晴晴終於先開口了。 - 200 -

第 14 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得獎專刊

「不錯啊，我把妳寫的超好笑的，跟 Su 是最佳拍檔，妳記得……」我都還沒說，她就打斷我了。「我忘了，我記不了那些過去的事。」她隨便的態度讓我很想生氣，那是我們一起的過去啊，但我要自己冷靜，平衡才是最重要的。「妳怎麼寫的這麼快？」「寫小說很容易，只要有創意有真心，小說就可以得到關注了。」一個過度美艷的笑容在她臉上，與蒼白的膚色明顯對比，我一陣冷顫。「創意是指 BL 嗎？」「我指的是真心。」她淡淡地說晃著黑長髮，黑沉沉的莫名施壓給我，我沒聽到她的解釋，鈴聲大作，我拉著書包奔出車外。我想起之前也和傲單獨搭車，遠去的列車一樣跑得太快，甚麼都沒有留下，我想像著跟它一起到下一站和更多站，總有人上車也總有人下車。 Su 和晴晴把多多帶來，因為她也寫小說，話不多頭總低低的，可是她能在我欣羨的目光前踏入火中站穩，五個人多一個，不免一番擾動，連少根筋的小兔都感覺到了，一夥人聚在一起七嘴八舌時，她下意識地抓緊我，越拉越緊，我也因此能清醒應對，她們都是我小說中的角色啊，我當然可以掌握大局，帶到美好的結局。傲幾乎不加入，她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偶爾瞥來一眼，然後哼她的歌，While we are dreaming, time flies。「怎麼一直是這首？」我終於聽明白後忍不住問。「我只是覺得一切好像場夢。」她癱在椅子上喃喃的說著，眼神過於迷濛，好像要闔上眼了。「有夢到結局嗎？」「怎麼可能，夢和小說一樣，結局都是謎啊。」

- 201 -

第 14 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得獎專刊

我更拼命的寫，於叢叢文字中，我撥了又撥只為前行，去檢查美好片段們安好嗎？確認通往結局的路暢通嗎？然而密密麻麻的文字，我迷了路在裡頭亂闖。「畢業前我看得完祕密部嗎？」某天 Su 將本子傳回來時，隨意靠著我的桌子開玩笑，濃烈的懷念嗆得我鼻頭發酸。「不知道，但會陪大家到畢業。」我堅定的說，Su 看了我一眼頗感猶豫。「妳應該知道現實跟小說是不一樣的吧？」當下我好想大叫耍任性，我要最棒的情節、最濃的情感、最幸福的結局，不管小說還是生命。「要祕密部夠真實，妳早該把多多寫進去。」她的言語過於刺耳，逼我在現實中醒來。「這是我的小說妳憑什麼！」我好生氣好生氣，她怎能如此待辛苦維持太平的我！她也生氣了，罵我醉生夢死，盡寫沒用的東西，太冷血了根本不把我當朋友，我更高分貝的回罵。激烈的叫罵在教室中橫衝直撞，尖銳地使人傷痕累累，班上的人全看呆了，不可置信地看著平常如膠似漆的我們，上演撕破臉大戲。畢竟現實比小說赤裸多了。回家後我還在哭，微弱的燈光在黑暗中發顫，光線使淚水閃動，重重地壓上紙，筆難以前行，但我不肯放棄，一定會寫到結局的最後一個字。那天一切都很反常，爸深夜起來後特地來檢查，見一頁頁的紙在桌上在地上，滿滿的文字在靜夜中囈語，他的怒氣來了。「妳在做什麼？」我也不抬頭，只是一個勁地寫，再不寫就來不及了！「都快考試了，妳還在搞東搞西！」他伸手搶承載青春、友情、我的紙頁，不要，我大聲哭喊拉扯，紙就這麼碎了。在現實面前，虛構的小說果然不堪一擊。 - 202 -

第 14 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得獎專刊

夾層背後盡是疲軟的音樂和香濃的咖啡，叫人不由自主的耽溺，然而眼前桌上的空白本子，把我嚇醒過來。我到底為什麼會想寫小說呢？晚上我睜眼再度發現拿筆端坐在桌前，腦子一片空白，紙上滿滿的白色瞪著我，緊追不捨地訊問，寫了沒？我驚慌地跑出家門，衣衫不整精神恍惚地走進這家店，我想到醫生的交代，顫抖地把本子翻開，滴滴答答時間不停地走，卻沒有任何字留下痕跡。煩悶地轉動小白藥丸，一切都成謎，空白的記憶連同奇怪的行為，苦思未果，然而消失的四年，我真想解開嗎？小心翼翼的瞥上幾眼那迷離的過往，眼神又下意識移開。突然有人拍拍我，回頭一看是一名個頭嬌小的年輕女子，眼眸卻成滿憂傷，面頰鋪蓋勞苦，她非常訝異地看著我，我卻怎麼也想不起來。「我是小兔啊。」我想了想，還是搖頭告訴她我失憶了。「忘了也好。」她在我對面坐下，不願多說自己的遭遇，只長嘆一口氣。「我也想失憶，什麼都不要記得。」她閉上眼痛苦地說，我很難想像到底是什麼，將年輕女孩折磨至此。「祕密部還有後續嗎？」我茫然地看著她，但有一個東西在腦中躁動，企圖從白色硬殼中掙脫出來。「我今天的結局，妳想都想不到，那個小說根本過不了謎底的招啊。」她指著我越說越激動，我傻傻地看，最後她頹喪地放下手，在包包東掏西掏，把紙鈔甩到桌上。「拿去，妳贏了。」她話才說完，有個女人牽著小孩走進來交給小兔，我偷偷聽她們說話，才發現這居然是她的小孩！ - 203 -

第 14 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得獎專刊

小孩有一雙大眼眨呀眨呀，天真的笑容應該曾經在小兔面容上綻放，可已不復存在，明明她還年輕啊。「妳也想忘掉我嗎？」我叫住她，她停下來卻沒有回頭。「想，徒有過去卻只能活在現實太痛苦了，我好想回到天真的過去。」「青春沒辦法從來，我很抱歉。」當她喀喀的鞋聲遠去，咖啡店又再次回到微醺的氛圍，我好想睡去，沉浸在一時的逸樂，不用去管什麼過去，或者一個傷心的朋友。我會跟她道歉，是心虛時間對我們不公，讓她痛苦地咀嚼無用的雞肋，卻讓我輕易地拋下混吃等死。我拿起藥直接吞下，當白色在胃中溶解，腦中是紛紛擾擾的崩塌聲，白色圍牆正在傾倒，記憶傾巢而出。內頁成堆的參考書監視著我，緊緊將我困在書桌前，房裡太安靜，時間每走一步就使人心驚，大考倒數，畢業到數，時間緊迫逼人，用不安惡意地折磨我。爸媽得知我在學校寫小說，因為大考在即，禁止我去學校，沒有我的她們會如何？我焦慮不已。果然才沒幾天 Su 打來告訴我，小兔失蹤了，據說是跟網友私奔了。霎時小兔那些愛情報告全想起來了，一個個都是我小說中片段，絲毫不起眼，誰曉得背後居然有這麼一招，被謎給騙過去了。 Su 越說我越慌，手中的本子詭異地輕盈，有東西逸出再不可能回來。過了幾天老師和警察都來問過了，Su 的電話卻還沒來，沒消息就是好消息，我想這麼安慰自己，握著手機的手卻冷汗未止。「妳真的得回來！」電話終於來了，Su 的聲音急切地射入耳朵深處。「晴晴的小說都是網路抄來的！今天多多說的！」 - 204 -

第 14 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得獎專刊

怎麼可能！在一起三年了還分不出真假嗎？我又想起她完美無瑕的筆記本，想起捷運上她這麼說，要得到他人讚美的目光，記憶兇猛地湧出，簡直要使人溺斃。「晴晴死都不承認，兩人我只能選一個，我怎麼知道要選誰。」她急切的企盼，壞習慣又來了，仰仗我維持秩序，殊不知我也會疲累。「我不知道！我們一直都在一起啊！」我喊著企圖阻止放肆的記憶，知道那麼多只是煩惱，想要天真難道不行嗎？「在一起什麼的都是小說而已啊。」許久後，Su 居然用這話打破沉默。「我困在家裡，無能為力很抱歉。」就算掛掉電話，那句髒話還是在耳裡回音不休，讓我怒火燃起，我忽然想起過去生氣是為了平衡和美好，那現在我為什麼要生氣呢？ Su 的電話又來了，但這次她的聲音相當疲弱，要很費力才聽得清楚。「晴晴今天在教室割腕，別擔心只是輕輕劃幾刀。」她過度冷靜，讓我一陣毛骨悚然，心裡有不好的預感。「她聽誰說了什麼？」「傲說她看不下去了，為了符合邏輯，她必須說出晴晴虛偽的一切，晴晴抄出完美的小說，完美的搞笑演出，只為站上最完美的地點，她為什麼這麼做我不懂！」「沒什麼好不懂的，她想站在妳身邊，因此配合妳搞笑；她為了讓你看見，寫妳想看的小說，並排除其他人。」配合源源不絕的記憶，傲的警告、晴晴的自白太多太多，我順口說出，完全停不下來。「原來妳都知道？妳掌握過去的一切了？」她顫顫地開口，我卻不假思索的立刻回應。「我忘記了。」放下沉沉的電話，我感到全身舒暢。 - 205 -

第 14 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得獎專刊

我翻開本子，小兔、傲、晴晴、Su，每一頁都是滿滿的她們，撕掉通通撕掉，反正她們不可能是我小說中的角色，根本沒有什麼美好結局，每一張碎片都是謎啊，我們無力解開也無法扭轉，只能隨風飄落，四散各地。

夾層我靜靜的坐著，醫生在我對面一頁一頁的翻著看，又是皺眉又是輕笑，四周的白色也安靜下來，靜靜伏在一旁窺視。「妳全想起來了？」他用力闔上密密麻麻的手寫小說，有些字扭得讓人分不出來。「我的記憶最好了，所以才能把所有人寫進來。」吃完藥的當下，我的手自發性的動起來，從早上到晚上停都停不下來，手的疼比不上心的疼，文字毫無阻礙一行接著一行，然而墨跡卻被淚水暈糊了，在 Su 的混話上、在小兔的花癡行為上、在傲的理性演說上、在晴晴的背影上，過去的一切在腦中擠地水洩不通。這是躲不過的小說情節，我終會記起，也終會悲傷。「的確，我可以清楚看到妳的過去呢。」醫生相當滿意，空白們失望的哀號，醫生忽然又想起什麼而大叫起來。「結果呢？應該有畢業典禮啊。」「我有到學校參加，從同學口中聽說小兔回家了，肚子被搞大了，因為待產就沒去考試了。晴晴沒來，多多說自從那次後，她再也沒出現了，徹底隱形起來。然後我好不容易找到了傲，她說她再也不寫小說了。」那天她一如往常，一臉理性說了這麼一句，她手拿著畢業證書跟我道別，她身上的藍色運動衣，悠悠我心啊，然而離我越來越遠，明天藍色身影將不復存在。「那 Su 呢？」 - 206 -

第 14 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得獎專刊

我狠狠瞪他一眼，他不說話沒人當他是啞巴，不得已我只能潛入回憶，深吸一口氣娓娓道來。「在最後我終於找到她，告訴她祕密部的結局還沒寫好，我很抱歉，她只是漠然地站在遠方，只拋下一句『我忘了』，不管我怎麼叫，聲嘶力竭，她都不肯回頭，在她徹底離開我的視線時，一切也都消失了。」那天我竟然昏倒了，等到醒來爸媽為在我身邊，確定我沒有傷到腦子後，便把我送入重考班，廣闊的藍天我再也看不到，時鐘的滴答聲再也聽不到，我就這麼原地踏步，進退兩難，每當成績單出現加上爸媽搖頭，就是嶄新的輪迴，永遠在死局中徘徊。「她們之後如何呢？」醫生好奇的問，他白色的袍子在我眼前晃來晃去，像在威脅我還會成為俘虜。「誰知道？我連小說結局都不知道，更何況是現實呢。」黑夜裡我悄悄爬上頂樓，果然一片死寂，如同起不了波瀾的記憶體。就著微弱燈光，我翻開本子滿滿的酸甜苦辣流的到處都是，而今又在哪呢？我哼著歌，While we are dreaming, time flies，點火把本子燒了，一切灰飛煙滅，一如逝去的青春，再也挽不回。當我清理餘燼時，赫然發現一片紙竟神奇地沒被燒毀，仔細一看，上面寫著篇名，小說。也對啊小說這種東西那裡說得準呢？因為小說包裹著生命，而生命中的謎避無可避啊。我果決地站起來，今晚不會再莫名醒來了吧，終於能有個好夢。

- 207 -

第 14 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得獎專刊

☆現代詩組決審會議記錄時間：二○一五年五月二十一日下午二點地點：臺灣師大文學院會議室主持人：陳義芝評審：白靈、陳育虹、楊小濱記錄：牛筱彣第十四屆紅樓現代文學獎現代詩組，五月二十一日下午二點，於國立臺灣師範大學文學院會議室舉行決審會議。今年現代詩組投稿作品共五十五件，經初審後，擇十四件作品入圍決選，分別為〈剛才地震了〉、〈素香〉、〈申論題〉、〈單身症候群〉、〈影子的疤〉、〈一扇能窺見桐花的窗〉、〈你已誤觸我的敏感帶〉、〈失蹤的蛙們〉、〈水手〉、〈山櫻〉、〈親愛的艾蜜莉小姐〉、〈鏡子〉、〈廢死者〉與〈山城舊憶〉。由陳義芝老師主持，三位評審為白靈、陳育虹與楊小濱老師。三位評審首先簡略說明對這次入圍作品的看法、對現代詩寫作的觀點和評審標準（以下按發言順序）。白靈老師認為，本次入選作品多富有新意，而新意在新詩創作上相當重要，不僅在題材的選擇上要與眾不同，即使是常見的題材也有不一樣的創意。並且有許多作品的語言成熟老練，或者有從料想不到的特殊視角書寫，能夠引起好奇，在題材的開拓上，例如生態或政治等，也值得嘉許。缺點方面，在結構上似乎有較大問題，白靈老師認為一首詩超過三十行即太過，而或因本文學獎現代詩組參賽限制在四十行詩內，有些人可能希望寫滿行數，造成這次作品中或有將兩首詩合併者。近年來在各大比賽中，似乎都常見到此類刻意湊齊行數的作品，然而完整性才是核心，即使是短詩也可以寫得十分叫座，長遠傳頌。第二，老師對 - 208 -

第 14 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得獎專刊

作品中「打謎語」的狀況並不樂見，希望大家可以更著重於如何深入淺出地將詩寫得動人，而非刻意創作晦澀難懂的作品。楊小濱老師首先表示，對於年輕學子關心現代詩創作感到欣慰，接者談到詩是能夠將每天都會使用的言說方式，上升到更高高度的最好運用方式。其實很難說明「好詩」有固定的標準，但是有一些模糊的準則，如白靈老師所提到，某種創意、創造性、獨特性，或說個性。把詩寫得「好」當然是最低限度的「標準」，但這種「好」可能已經為前人表達過，所以老師看詩的方向，還會注意作品是否能表現出作者對於寫作的個性、駕馭語言的特色。陳育虹老師則是勉勵同學：「一百個詩人對一首詩就有一百個看法，我們也應該有一百個寫法」，就像上帝依照自己的想像創造萬物，詩人所憑藉的也是想像與創造力。參加競賽時，也許自己的觀察與表達的方式會和評審相左，但無須以一首詩立判生死，更重要的是個人的努力與閱讀，老師以自己為例，以九成的時間閱讀、一成的時間創作。詩是一種意象的語言，而非論文式直說的表達，是一種和音樂藝術、繪畫藝術相似的文字的藝術，唯獨不像音樂和繪畫的，需要一段作為專門學徒的時間鑽研技巧。文字作為日常的工具，使用上容易忽略其中的技巧問題，如何精煉而又能迂迴的表達，以成為詩，就是必須要跟隨老師來學習的部分，也將在之後的作品點評中提到。第一階段投票，三位老師首先各自選出心目中的排名，有兩位評審選出自己排名中前五名，一位評審選出前四名，合計後分別是〈申論題〉、〈影子的疤〉、〈你已誤觸我的敏感帶〉、〈水手〉、〈廢死者〉各獲得兩票，〈單身症候群〉、〈失蹤的蛙們〉、〈親愛的艾蜜莉小姐〉、〈山城舊憶〉各獲得一票，共九篇。楊小濱老師認為〈申論題〉是科學化語和人文話語的結合、某種方向的探索。陳育虹老師延伸說明，各個領域都有其語言，其文章多半只能在運用自己領域中的語言，而詩人卻可以廣泛運用各 - 209 -

第 14 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得獎專刊

領域語言，假如跳出原有的閱讀框架，也許能在別的領域找到更新的東西，借用之、轉換並運用之。育虹老師認為，詩人要有自己的思考，而本篇的「思考性」相較其他作品份量更重，也許有較令人難解的部分，但也不妨當作一種「留白」。除此之外仍，然能夠在其文字的蛛絲馬跡中讀出其想法，應是一篇經過作者的思考與轉化的作品，老師表示認同而鼓勵之，並允予期待。楊小濱老師補充，對於作者知性的語言和思考方式表示讚賞，並提到「先於誕生之前死於劇毒」一句，老師相當欣賞這種「類格言」卻非真正在說明真理的「擬知性語調」。育虹老師再補充，一般並不鼓勵比較格言式的寫法，但是作為詩的一小部分，可以看出作者有其思考，並與作品的前半有所契合。白靈老師則認為對於知性的語言的確應當讚賞，但對此篇作品提出幾點質疑，首先是篇幅太長，再者有些符號或因學科不同而有不同的涵義，顯得意義不清楚，另外如「即景」、「皿器」或許若有所指但並不準確，雖然育虹老師和小濱老師認為，「詩」中的公式是否準確或並不十分重要，但白靈老師仍希望能夠看到更準確的表達，總結整篇固然有精彩的部分，然結構上尚有可精進的空間。白靈老師最後也勉勵同學，長久以來同樣有不少前輩寫過知性主題的作品，比起「少部分有感覺而結構不完整」，更希望看到不必十分高深卻能夠感動許多人的作品。關於〈單身症候群〉，育虹老師首先提出，詩就像愛情一樣是屬於感官的東西，甚至如同我們活生生的身體，是從作者的最裡面發展出來的。不論要對什麼題目進行書寫，都應該是從自己的深層感受出發，否則即便是偉大的題目，也易淪成為空談。老師鼓勵大家在創作現代詩時，應該最先注意到自已個人的感覺，而非受限於其他大眾既有的視角。〈單身症候群〉是一首描述己身青春慾望的詩，也許有一些地方仍有表意不清的缺陷，但係屬強烈表達自我的作品，層次也較多。楊小濱老師對此作品有其特點也表示讚賞，唯獨主題與〈你已誤觸我的敏感帶〉重疊，而後 - 210 -

第 14 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得獎專刊

者相對較佳。白靈老師亦提出相同看法，並說明本詩雖寫得大膽，運用不少性暗示，但將性、愛與死亡一同書寫，加上斷句的方式，有些部分會造成讀者在閱讀上的迷惘，綜觀本篇能夠展現年輕人在性愛與對象之間的糾葛與矛盾，但用詞上或有「隔」的感覺，非指用詞使讀者不能體會，而是或許可以再以更好的詞替換，去除這種「隔」。白靈老師並且勉勵大家，在創作時也許已達到創意可嘉的條件，但在遣辭用句上要注意過度「隨意」，「奇」與「常」兩者皆很重要，要小心如何拿捏其中的平衡。楊小濱老師認為〈影子的疤〉在本次參賽作品中，正文有其特色，密度較鬆弛而有感受性，但標題中「疤」的意象和整首詩不吻合，因詩中並沒有要凸顯嚴重的創傷、醜學，使標題相對顯得突兀。白靈老師則在作品中讀到負笈在外，長年沒有回家的孤寂，以及想家的心情，人跟影子之間的關係，或者就是作者與家鄉之間的象徵，表現成熟，但第二段與前後兩段像是兩首不同的詩，有再調整的空間，小濱老師也補充第二段部分堆砌的詞藻和整首詩風格不同。育虹老師認為本作品寫法為浪漫主義，運用的不少詞語皆屬三零年代常見，但基本文字需要再磨練，例如「當心你的離姿」前面口語後面太過文言，較不恰當。〈你已誤觸我的敏感帶〉一詩，楊小濱老師指出，語言中反映出作者對於身體的敏感度，整體而言是完整的作品，能將觀念較遠的詞語運用得合拍。缺點是其中有比較詞藻性的用法，但也有生造詞語的部分。陳育虹老師認為，將此作品與主題相近的〈單身症侯群〉比較則前者較佳，本篇在暗示中明確寫出青春的煩惱，意象集中，觀察很細微、很個人，表達亦強烈；雖寫自己，但又可以聯想到他人。育虹老師鼓勵：「詩的尺度越大越好」。白靈老師則認為此作品主題很特別，但作者的表達可以更準確。〈失蹤的蛙們〉是楊小濱老師評價最高的作品，老師認為其中言語表達上的亮點是本次參賽作品中最多的，想像的尺度和語言出格的尺度也最大：雖是較自然、鬆弛的句子但有其驚人的感 - 211 -

第 14 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得獎專刊

受，帶有較大的「震驚感」，並且沒有矯揉造作的堆砌，以「月亮」串聯，作品的完整度亦高。陳育虹老師認為可以看出作者有自己的想法，但如何將自己抽象上的感受透過文字具象化，在使用語詞部分仍需要釐清，例如「在虛實之間沒有物被拋棄」一句，究竟為何「物」？可再斟酌。白靈老師認為此作品最大的問題在於，題目意義不清，與正文間的聯繫若有似無，命題可再思考，另外「餓得像片月亮」若改為「餓得像片月光」更佳，並且對作品最後兩句表示欣賞。白靈老師最後提醒大家，與其作品冗長，而其中有幾個好的句子讓人激賞，不如爭取精煉成一首短小精幹的詩。陳育虹老師認為〈水手〉是一篇向瘂弦老師致敬的作品，運用了許多瘂弦老師名作如〈水手．羅曼斯〉、〈深淵〉的語句，作品的口吻也似瘂弦老師。育虹老師引蘇俄詩人布羅茨基言鼓勵大家，在創作的開始，如果能夠熟讀一個詩人全部的詩，應可以當作文字的拐杖有所學習。如同此作品就是一個可以鼓勵的開始。但從前人作品中的「偷竊」非指抄襲，要注意如何偷得「不知不覺」又可以表達自己的想法。育虹老師認為此作品主旨應是某種民運、社運，隱喻能力強。白靈老師則認為此作品應是一首情詩，或有水手和船長要一同前往何處的涵義，部分詩句中亦帶有性暗示，唯獨最後一句較弱，再加調整為類似聖經的話語會更佳。楊小濱老師認為本詩的優點是作品整體完整，情緒表達的掌握度很好，但部分詞語的運用過於俗套、且第三句或為直接挪用而沒有發揮出更高的用意。白靈老師指出〈親愛的艾蜜莉小姐〉係指著名的美國詩人艾蜜莉˙狄更生女士，但單純的致敬或歌頌會稍嫌平淡，第三段或過於白話，其中有些詞語或可省略。楊小濱老師認為〈廢死者〉題材特殊，且作品整體完整度高，能夠被文句間尖銳的感性所打動，但能妥善結合並控制與知性的平衡，不流於濫情而可以傳達作者的觀念。白靈老師認為許多人或許會參與政治、抗爭，但不 - 212 -

第 14 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得獎專刊

一定會付諸於文字，此作者能跳出一般的框架，在「我」和「你」之間，可以看到對於一個與俗不同的人物，其作為的觀察與致敬，也有一些大型抗爭的隱喻在其中，作品完整性高，但標題稍嫌不夠明確，並或可再精簡篇幅。育虹老師認為作者用詩來表達一個較大的題目，但是大多為抽象表面的書寫，缺乏踏實的、有血肉的內容，也無法感受他的情感，老師並且提到沒有意象要表達的時候，應避免太多直接性的形容詞。育虹老師認為能想到這方面的題材非常好，或許作者再經過更多沉澱，可以更好的表達其想法。白靈老師認為〈山城舊憶〉內容應與九份、金瓜石地區的礦工、老者有關，對大都會生活中較不易受到注目的，台灣小城中的小人物運用隱喻進行書寫，最末段並且寫出，礦工在年輕時帶著夢進入山城、坑道，最後抑鬱以終的心境。楊小濱老師認為此作完整但缺乏亮點，雖情感真誠，但文字太過真實就落入平實之感，而易失去詩的感覺。陳育虹老師則認為此作比較遵循以前的說法，部分斷句有問題，屬於懷舊，但較接近個人的心得感想。第二階段投票中，略過原投票評審白靈老師放棄的〈親愛的艾蜜莉小姐〉，其餘八篇由分別給予一到八分。由〈你以誤觸我的敏感帶〉以二十一分獲得首獎，〈失蹤的蛙們〉以十六分獲得貳獎，〈申論題〉以十五分獲得參獎，〈廢死者〉和〈影子的疤〉同以十二分並列佳作。

- 213 -

第 14 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得獎專刊

首獎〈你已誤觸我的敏感帶〉康書恩

☆作者簡介康書恩，筆名羽沁。逐漸明白生活是為不斷辯證，時刻擁有更新穎的說詞與假設。花蓮高中畢業，現就讀師大國文系二年級，任職噴泉詩社社長、風球詩社大學詩展執行長、《詩生活》現代詩報創辦人暨發行人、救國團生活美學文藝營授課講師。曾獲臺積電文學獎，著有詩集《潮海印象》。喜歡以文字觸發深邃的思考，於外在的表徵和潛藏的內蘊，探索更多美的驚艷與感懷。期盼未來能以悲憫的心靈、清明的思想、以及宏觀的視野，繼續耕植於文學的領域，洞悉生命之美。

☆得獎感言始終是一堵過於厚實的牆，始終是一重重反鎖的門，把夢和希望監禁起來，把自由困窘在遙不可及的遠方。努力保持存在，卻愈來愈難以對自己交代，人生何以令我憔悴至此，生活為何總是如此難熬、噩耗不斷。活著終究不是一人的事，然而生命啊生命你不該承受太多的愛，太多的愛讓你時時刻刻感到負擔，時時刻刻感到苦難。時光詭譎多變，生命漸次走向耗弱，對於自由，你嚮往、你無力、你痛苦自持，人生漫漫，愈多美好風景，為什麼就愈多遺憾。 - 214 -

第 14 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得獎專刊

〈你已誤觸我的敏感帶〉每條褲底都有神諭存在熱辣之後，日常縮回各自的器官，開始學會胃痛、心律不整時間扣緊褲頭和口袋，皮帶繞行夜一般漫長的港灣有些事如螻蟻般不安，磨合為鞋底軟弱的部分。踏上足跡未乾的沙灘腳趾頭褪去舊皮滑出溫柔的小刀輕輕刺進安分的礁岸，戲水時泳褲又為了暴力緩緩裸開也許海面為床，卻不具好夢保證單月光蓋過頭頂還誤以為你在道晚安欲望濕成大片海草，沿髮茨向胸脯纏繞水蛇盤桓失溫的肢體如過期的保險套褲檔裡盡是傷人的技巧有時我褪去衣褲為青春煩惱站在鏡前，短小的指涉無可救藥像車過幽暗的隧道，回聲穿越不明的邊界，途經深不見底的夜空記憶重新安裝上路：一切安好黎明時看到海線，衣衫更寂寞一邊拍打波浪，一邊風乾成鹽 - 215 -

第 14 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得獎專刊

如果憂傷溶解，在潮濕的語氣裡那些卑微的傷痛會不會和你遺失同一件錯誤的褲袋？每條褲底都有神諭存在讓不諳現狀的人易於青睞熱辣之後，時光扣緊褲頭和口袋掉入另一人徒勞無功的敏感帶神就窩藏在我們各自難言的器官……

- 216 -

第 14 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得獎專刊

貳獎〈失蹤的蛙們〉姜伯俞

☆作者簡介台南下營人，1991 年生，畢業於師大國文系，目前就讀國文所義理組碩一。生平無大事，好飲茶，喜讀志怪、《莊子》，常與三五好友聚說異事奇聞。

☆得獎感言很高興這次能得獎，感謝評審老師的講評和建議。這是一首稚嫩的詩，算是我自己又一次的嘗試吧！說實話，平常很少寫詩或讀詩，但很奇怪地，覺得生活中某些時刻某些話，卻是用詩才寫得出來的。

- 217 -

第 14 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得獎專刊

〈失蹤的蛙們〉我們遊蕩曠野，凝視角落餓得像片月亮以心底的潮汐吞嚥輪廓夢也似地反芻囫圇又囫圇的光與黑混磨出一種飽滿，讓別人去愛撈月人因愛沉淪魂魄擱淺月亮同他一起浮沉在虛實之間沒有物被拋棄被欺騙，迷茫的我們彼此安慰，原地旅行於夢裡照映每一片可以的水域水不清澈，世界有魚時間永遠流動卻風乾了一口井無知與歌聲從此一同遠去我們是不置可否的沉默一片一片的光

- 218 -

第 14 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得獎專刊

參獎〈申論題〉朱聖池

☆作者簡介台南人，國立台灣師範大學資訊工程所，2013 年接觸文學，開始閱讀和寫詩。

☆得獎感言或許寫詩成為一種投石問路的作法，我只是想要更明確且富含養分的人生。

- 219 -

第 14 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得獎專刊

〈申論題〉即使我感到好奇面對一條非理性的數學公式或通往不可預知的道路上能否排除誤差的存在直至現在，我仍懷疑永恆並非是一條基準中位數一條無法築構的線或是具體的圖形而人間漫遊就此展開自我，通往消失的樞紐 (例如：不小心按下 time → infinity) 旋轉的齒輪聲自黑暗的深淵延宕岩壁上長滿堅韌的符號只能赤手空拳地將血液反哺於扭曲的即景那無人管理的皿器文明叢生的雜然我開始，眷戀於未識之初持續沿著記號攀爬底下交織的燈火明明滅滅，像一座座無法排遣的保壘，兀自驅除敵人慢慢解構為材料，繼而回到 - 220 -

第 14 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得獎專刊

美未誕生，惡未消長愛未能如一場魔術快速施展不禁負荷的蛇窟潰散讓蛇信先於眾人先於誕生之前死於劇毒而我想知道有沒有一條數學公式略為記載著從我現在至兩端點出發這短暫且顫巍巍地過程裡是不是至少寫著：『Limit

( 1

|| -1

)=0,

when time is closed to infinity .』同時證明它在以為用一輩子唯一而不二的注視世界因疲累為由，眨眼而崩毀。

- 221 -

第 14 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得獎專刊

佳作〈影子的疤〉黃惠鈴

☆作者簡介黃惠鈴，台中人，臺灣師範大學國文系一年級。喜歡閱讀與寫作，喜歡半夜裡的爵士樂，喜歡桌球和羽球，喜歡蒐集各式精緻的小鐵盒。最愛喝的飲料是蜂蜜檸檬，最害怕的事物是成堆密密麻麻的小東西。

☆得獎感言這一次能獲得紅樓文學獎的殊榮，我其實是一半欣喜一半惶恐的，雖然平時就有保持投稿寫作的習慣，但在現代詩方面的創作，卻是上了大學修習現代詩的課程後才開始有所接觸，而這也是我頭一次投稿現代詩，沒想到便很幸運的受到評審們的青睞，謝謝評審們給予的支持與肯定，讓我於現代詩的創作上更具信心。

- 222 -

第 14 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得獎專刊

<影子的疤> 陌生人，你醉酒的步伐要邁向何方打烊的時間到了收留的生意才剛開始街頭的霓虹燈就讓她去高歌吧整點的飯局就讓他去吆喝吧紅塵的凌亂就讓牠去沸騰吧陌生人，來，展開你負笈的那一蓆鄉思我們一塊坐吧生活很重道德很輕想追的還未跟上不想放的卻已離去時間們在回憶的夾縫瞌睡相思成癮 ——壓抑的靈魂—— 只能走私淚水來緩解風的戲弄，葉的顫抖篩下鄉愁片片拂了一身還滿的吟哦震耳欲聾聒噪一如往事的喟嘆 - 223 -

第 14 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得獎專刊

陌生人，我說，當心你的離姿啊十五號這天如果你仰頭定會被月光燙傷然後，在柏油路上靜靜留下一道影子的疤

- 224 -

第 14 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得獎專刊

佳作〈廢死者〉錢怡廷

☆作者簡介其實本業是寫小說，二次創作起家，主 BL 偶爾 GL 或 BG。噗浪帳號 orzkuso2660 歡迎同好聊天玩耍（內有大量宅腐字詞和無節制垃圾發言請慎）。隨心所欲愛文字與各種，最喜歡的作家是胡淑雯，相信她所說「小說的本命，該是撼動現實」。關注轉型正義、憲改、婚姻平權、性解放、廢死、臺文教育推廣。順便給搶救國文教育聯盟和護家盟兩個大大的白眼。

☆得獎感言自認完全不懂詩，但進入文學院感覺不能再逃避這塊，於是今年三月初第一次在考試以外認真讀詩，是楊牧的＜有人問我公理和正義的問題＞，不太懂，但深深震顫。寫作時恰逢苗博雅演講，因此決意寫廢死議題。第一次寫詩，幼稚粗糙而任性，謝謝評審厚愛與指教，不勝感激。怒吼正義的指向卻是他人的死亡，不正如蒸騰出冷氣的熱血？ - 225 -

第 14 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得獎專刊

〈廢死者〉我曾經對著馬路聲嘶力竭地尖叫看見雨堪堪避開你避開故障的紅綠燈，自成光線我看見你越過行人越過彎拐的流匯柏油的小小的曲流，走上北監的霧濛盡頭我看見你背身緘口不言那未嘗不是一件好事曾經你走入群眾吶喊裡你呢喃一灘寧和的血，血上有書書有空白的頁收集飛奔的倉皇的足印你虔誠地膜拜那些溫柔的汲汲營營寫你的書是空白的頁寫你的幻夢是抽象的字你揚棄論辯，捨略邏輯曾經問為什麼人群的熱血溢散冷氣為什麼我沒說的是我不寫字我想的是我無法忍受的疼痛因為冷，冷徹骨髓奔流血脈的冽歌是匕首暴起的喧笑是靶 - 226 -

第 14 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得獎專刊

隨手一指那角落就是島嶼揮之不去的雨冬。你看轉身是風和日麗你以為的天光早在正午之下烤乾我看到雨堪堪避開你，你在黑水溝仰目烏雲你不言不笑不聞不問你的擁抱像覆巢之下體無完膚的雛一方雨天你鎖喉不語那或許終究是惡德的事

- 227 -

第 14 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得獎專刊

附錄: 第十四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徵獎資料 ☆徵文辦法：（一）對象：國立臺灣師範大學各系所在學學生(含教學碩士班、碩士專班研究生、交換生、訪問生、雙聯學制生) （二）組別：共分四組、每組作品篇（字）數規定如下： 1.現代小說，限每人一篇，字數一萬字以內。 2.現代散文，限每人一篇，字數四千字以內。 (以上字數皆含標點、文章註解內容，以 Word 統計數字之全形字項目為主) 3.現代詩，限每人一首，每首四十行以內。 4.舞台劇劇本，限每人一篇，演出時間 60~90 分鐘。（三）收件日期：民國 104 年 3 月 23 日上午 8 時起至 4 月 8 日下午 5 時整。（四）收件方式：網路投稿或紙本投稿。收件電子信箱：chredhouse14@gmail.com (14 為數字) 收件地點：國文學系辦公室蔡慧瑜助教處（和平東路校本部勤大樓七樓）。（五）投稿方式： 1.稿件形式：請用 word 檔繳交，以 12 號字(現代詩請用 14 號字)、新細明體 A4 直式橫書並將稿件編列頁碼。檔案名稱請以「組別 +姓名+作品名」。 2.作品與本簡章所附之作者資料表各文類一份，一併繳交。以電子檔投稿至 chredhouse14@gmail.com，並於信件主旨及電子檔註明：『紅樓現代文學徵文、系級、學號、姓名』。請以收到回覆為主，不得以此理由提出異議。若無收到回覆信息，請主動與主辦單位連繫。 3.稿件若不符合上述投稿格式及徵文辦法者，一律不予接受。 - 228 -

第 14 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得獎專刊

4.投稿範例、作者資料表與簡章可至全球華文寫作中心 (http://www.gcwc.ntnu.edu.tw)或國文學系網站 (http://ch.ntnu.edu.tw)下載。（六）注意事項： 1.作品須未曾在任何公開媒體、網路、出版品發表，且不得抄襲或一稿數投。若有上述情況者，取消其參賽資格，已得獎者，追回其獎狀及獎金，並公佈其姓名。 2.每人可同時投稿兩組以上不同文類，但每組限投一篇。 3.請自留底稿，應徵作品無論入選與否，恕不退還。 4.凡入圍者須本人或代理人出席入圍決審會議、頒獎典禮，否則取消獎金。決審會議時間：104 年 5 月下旬（詳細時間屆時公告於全球華文寫作中心及國文學系網站）決審會地點：校本部文學院勤七樓國文學系教室。頒獎典禮：104 年 5 月 29 日（詳細時間、地點屆時再行通知） 5.各組得獎作品得由主辦單位集結成冊，出版後致贈每位得獎者一本，不另支稿費。 6.不得在作品中透露如作者姓名等易引發評審公平性疑慮之文字。 7.承辦單位擁有得獎作品之出版、任何形式推廣（如公佈上網、書報雜誌等）保存及轉載的權利。 8.得獎者須於得獎一週內繳交得獎感言、照片及作品，否則承辦單位得取消得獎資格。

- 229 -

第 14 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得獎專刊

☆獎勵辦法：獎金、獎狀一紙、專刊一本組別

獎金(新台幣元) 首獎

貳獎

參獎

佳作(二名)

現代小說

10000

8000

6000

2500

現代散文

6000

4000

3000

1500

現代詩

6000

4000

3000

1500

舞台劇劇本

8000

☆評審辦法：（一）承辦單位組成評審工作小組，負責檢視來稿資格及協調評審工作。（二）評審分初審、決審二階段。 1.初審：經本承辦單位評審小組檢視各項稿件規格，合格者彌封送交評審老師品評，決定入圍決審者。初審工作訂於民國 104 年 4 月底以前完成，並於全球華文寫作中心及國文學系網站公佈入圍名單。 2.決審：聘請校內外著名學者、專家為評審，每組三位(舞台劇劇本為二位)，決審會議後公佈得獎結果。 (1)為維持得獎作品水準，當決審評審認為入圍作品未臻理想時，該獎項名次得從缺。 (2)決審成績公佈後，擇期再行公開頒獎。七、凡送件參選者視為認同本徵選簡章，對評審會之決議不得異議。其他未盡事宜，得由委員會開會決定，另行公告。八、對於活動辦法有疑問者，請洽國文學系辦公室蔡助教 (7734-1603)

- 230 -

第 14 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得獎專刊

☆第十四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徵獎資料

來稿件

現代散

舞台劇

現代小

現代詩

文組

劇本

說組

組

總數

120

數通過入圍數

- 231 -

第 14 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得獎專刊

發行人/

張國恩

主辦/

國立臺灣師範大學文學院

承辦/

國立臺灣師範大學全球華文寫作中心國立臺灣師範大學國文學系

合辦/

印刻文學生活誌

出刊者/

國立臺灣師範大學文學院

指導老師/

鍾宗憲、胡衍南、徐國能

總幹事/

蔡慧瑜

副幹事/

陳均佑

總編輯/

詹益炫

編輯委員/

牛筱彣、鄧卉郁、盧映慈、王治平

封面題字/

杜忠誥

封面設計/

孫玉馨

地址/

臺北市大安區和平東路一段一六二號

出版日期/

二○一五年十一月

- 23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