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屆浯島文學獎 - 短篇小說.散文.小品文 – 得獎作品合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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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獎作品合輯

・短篇小說

・散文

・小品文


─序─

浯島文學獎從民國九十三年開辦以來,截至目前已經是第十五屆,這十多來年,

從一個海島地域型的徵文比賽,到如今深受各方矚目,朝華人的文學獎邁進,文化局 的努力是有目共睹的。

文化局為彰顯﹁海濱鄒魯﹂之美名,宣傳金門自古以來深厚文化底蘊,將過去首

獎僅三萬元的 浯島文學獎 ,大幅提高獎金十七倍,希望能造成話題,吸引鄉親及 世界各地華人的注意。果然在強力宣傳下,近三年來收到的稿件大幅成長。

經過初審資格審查,再聘學者專家複審、決審,從入圍的參賽者中,選出短篇小

說組及散文組、小品文組的前幾名優等作品,雖然長篇小說首獎從缺兩年,今年改徵

短篇小說,但明年會再徵首獎五十萬元的長篇小說,我們希望隔年徵的做法,可以讓 有心長篇小說創作者有時間寫出更好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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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要祝福所有得獎者,不管你們是不是金門子弟,你們書寫的作品,都有刻畫 很深的金門元素,這是浯島文學獎和其他文學獎

謹識

不同之處,希望能透過大家的生花妙筆,寫出金門的新氣象、新生命,讓世界上 更多的華人知道金門、喜歡金門、愛上金門。

金門文化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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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麥田 一

這是島上最古老的村落。村子裡絕大多數路面混雜著紅土、黃泥、砂礫,以及被埋藏在地

底的殘磚斷瓦。下雨過後,表層的黃泥沙被雨水帶走,地面上就會突出許多岩塊,打赤腳的小 孩走路一不小心踢到,總會疼得唉唉叫,甚至腳趾烏青流血,一路哭著回家。

駱阿英常穿梭在寬窄不一的巷道,她熟悉每一條巷道,所以很少踢到突出地面的石頭。春

天季節,狹小巷道散發著牆角蔓生的青苔氣味。一到傍晚,家家戶戶巷仔門縫會透出番薯糜沸

煮的味道,偶爾也會伴隨著煎魚和紅燒海蚵豆腐的香氣。她喜歡邊走邊摸著巷道兩旁的牆面,

有的牆面細膩平整,有的凹凸扎手,有的粉塵多,沒有兩面完全相同的牆面,她甚至可以閉著 眼辨識每一戶人家。

除了錯落分布的紅磚石牆古厝,村子還有一些四四方方的簡陋水泥平房,集中在那條蜿蜒

如蛇的水泥街道兩側,那是國軍來到這個村落之後,村人為了做軍人生意而興建的簡易店面平

房。這條大街由村子中心一棵百年黃槿老樹為起點向西延伸,盡頭處是金東電影院。這也是村

子最熱鬧的地方,阿兵哥多在此聚集,電影院廣場周遭商家小販林立,電影開演前後總是人潮 湧動,熱鬧喧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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駱阿英今年十三歲,讀國中一年級。她睡在一間狹小的、堆滿雜物的隔間房,房間開了一

扇小窗,阿英躺在床上可以透過這扇窗看到太武山的巨巖。天色未亮的太武山像蹲坐在田埂抽

菸的靜默老農。太陽剛出來時,陽光在蒼灰色的石頭皮灑下一片片橘紅光斑,然後光斑逐漸擴

大,伴隨軍隊晨間操練的各種聲響,整座太武山慢慢轉成金黃色,形象才變得森嚴起來。

離家不遠處,紅土坡西側有幾十株相思樹。對村子裡的孩子來說,那是一片值得探險的秘

境樹林,男孩們在其中爬樹玩耍躲藏,或者進行一些秘密行動。有一次阿英和最要好的同伴鄰

居小娟在林子玩,她們在一棵茂密的樹上找到一片可以靠背的枝枒當作舒適的藤椅,一整個下

午,兩人在樹上聊天,整個村子都被隔離在樹林外,這個小世界保密了兩個少女飛揚的夢想。

林中有一個屎嚳,附近村人和軍人會來這裡來上廁所,有的人把家裡的廢棄物帶來丟棄在

屎嚳一旁的草叢,久了就形成一個垃圾堆。阿英也曾被吩咐把家裡的破碗盤雜物拿來這裡丟棄,

有一次阿娘要她把一條睡了多年的舊草蓆拿來丟,她原本不捨得,那上面有她熟悉的味道。後

來阿娘把新買的草蓆鋪在舊草蓆上,睡了好一段時日,她才同意把舊草蓆帶來這裡丟掉。

這個村子以陳姓為主,駱阿英卻姓駱,因為阿爸出生於對岸的惠安,國共內戰期間有一次

到金門做客,突然間國軍撤退到金門,海峽封鎖,阿爸回不去,就在這個村子留了下來。

阿英有記憶以來,阿爸的生活似乎總是在田裡土地度過,栽種、挑水、澆肥、除草、翻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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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的燕菜。一碗軟嫩濃稠的燕菜,飽滿的口感和香味讓阿英產生一種無比的富足感。

常常天還沒亮,阿英就會醒來。她總是不清楚自己是睡飽了,還是村子南邊的軍營早點名

軍歌喚醒了她。黎明薄薄的微光中,上百人嘶吼出來的歌聲,穿過茂密銀合歡樹林和空曠的紅

土丘教練場,再伴隨冷冽的空氣鑽過鐵皮空隙進入她的房間,竟是出奇的溫柔。然後她會聽到

阿娘走動的聲音,阿娘總是比她早起,她可以清楚聽到掃地、挑水、洗衣、和煮飯的聲音。

這天,駱阿英起床時,天還沒全亮。她走到灶腳,阿娘已經在忙著燒柴火煮飯。 ﹁阿英啊,去搬些柴進來!﹂

她到柴房來回搬了幾趟,再到圍牆外餵雞,順便撿了三個雞蛋回來,其中一個還熱熱的, 蛋殼還沒變硬。 ﹁阿娘,我要吃這個。﹂阿英說。 阿娘把蛋收了去,遞給她一碗稀飯: ﹁這個留給妳弟弟。這碗稀飯給妳。﹂

她蹲在灶前吃稀飯,一邊陪阿娘聊天。灶前擺了一疊阿英從學校帶回來的舊課本和習字簿, 上面有阿娘在上面臨摹她寫字的痕跡。

吃完粥,阿英幫忙收拾碗筷,這時弟弟醒了,哭聲從房間傳出,阿英跑到房間抱著哄他,

幫他解大小便。等餵他吃完稀飯和雞蛋,她就用花帔把他揹起來。阿英力氣不夠,一段時間就

揹好

﹂弟弟講話還不清楚,但這句學大人的話語還算清楚的。

需要把花帔從左邊調整到右邊,或者從左邊再移到右邊。背久了垂下來,弟弟還會抗議: ﹁揹好

弟弟兩歲,雖然已經會走路,但總是要她揹。揹著去溪邊洗衣服,也揹著到田裡工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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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四面八方湧到的阿兵哥來到金東電影院前廣場集合、長官講話、然後解散進場看電

影。廣場四周擺了許多小攤販,賣炒花生、賣西瓜,賣炒沙螺、賣甘蔗、賣炒麵茶都有。連接

著廣場的大街上,魚貫式的聚集了數十個店家,阿英從街頭往電影院方向走,一路的店家有冰

果店、雜貨店、菜館、冰廠、小吃店、文具書店、小說出租店、照相館、撞球室、浴堂、軍服

修補清洗店、理髮店、刻印店、中藥店、西藥房,製麵店、豆腐店、軍郵局。阿英喜歡來街上,

她班上就有三位同學住在大街,阿英找她同學的時候,就在她們家的店門口聊天,總是見到阿 兵哥在店裡逗留,與女店員搭訕,有時也會逗弄一旁的阿英。

和村子的其他孩子一樣,除了過年,阿英沒有任何零用錢買電影票。從大街走到電影院很

近,她總在電影開場前守在電影院入口,看到比較和善的軍士官要進場了,就央求他順便帶她

進去。如果入口驗票的老士官長不肯放行,阿英就得等到電影開場,通常開場後一段時間,士 官長就讓圍繞在入口的小孩們通通入場了。

電影開映前,電影院裡充斥著各種聲響:剝花生、交談、咳嗽、小孩的奔跑嬉鬧,也有打

呼的聲音;同時也充斥著各種味道:菸味、汗臭、魷魚乾或炒花生的味道,有時,阿英甚至可

以聞到隔壁座位的青草味和桐油味,猜想是阿兵哥剛在草地出完操,或者剛完成裝備保養就趕

來看電影。神奇的是,一旦電影開演,這些聲響和味道似乎頓時就消融到電影的情節中。

吃完晚餐,如果阿娘沒叫她幫忙,她就跑來看電影,常常到了電影院才知道當晚演什麼。

她也不記電影片名和主角,但記得電影情節。有一次阿英看過一部印象深刻的電影,往後幾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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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性子強不會有好歸宿的。﹂

阿英認為阿娘不懂藝術,也就不爭了。她去找黃排副還書。坑道寢室一半空間斜斜灑著下

午時分金黃色陽光,一半空間則坐落在暗灰的坑道陰影。阿英把椅子挪坐在陽光下,就和黃排 副聊起來了。 ﹁喜歡郝思嘉的什麼地方?﹂黃排副問。 ﹁她的堅強。﹂阿英說。 ﹁妳有想過什麼因素讓郝思嘉如此堅強?﹂ ﹁愛情嗎?﹂

?﹂阿英有些困惑。

﹁也許是土地。﹂ ﹁土地

﹁土地除了種植作物,也栽培人。﹂黃排副翻開一本風水書,指給她看。

﹁秀穎之地,人多輕清。溫下之地,人多重濁。高亢之地,人多狂躁。頑硬之地,人多執 拘。﹂ ﹁妳看,每塊土地栽培每一種人。﹂ 阿英有些理解了,她問黃排副: ﹁那栽培你的土地是什麼?﹂

黃排副想了一會。他的皮膚雖然黝黑粗糙,但仍有一張帥氣臉龐。他說:﹁我十五歲離開

家,十七歲隨著部隊到處轉戰移防,最後搭了軍艦到金門,再到台灣,又回到金門。我的土地, 應該就是這片海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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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堪言,只得前來求饒。

﹁但是神界也是有紀律的。﹂看到阿英有了敬畏之意,阿娘才接著說。﹁金王府為此在仙 界被罰禁閉二天,原因是不可因凡人不敬神明就擅自施法捉弄。﹂ ﹁阿娘為什麼妳都知道?﹂阿英問。 ﹁當然是朝旺講的,人家是乩童。什麼都知道。﹂ 阿英看到神桌上的籤筒,就問阿娘:﹁我可以抽籤嗎?﹂ ﹁沒事抽什麼籤。﹂阿娘說。 ﹁我想看看準不準。﹂阿英說。

﹁不懂事。抽籤哪裡是讓小孩這樣玩的。﹂阿娘吩咐阿英把供品收一收,趕快回家準備晚 飯。﹁等妳國中畢業去台灣,我再幫妳抽一支籤。﹂

阿英陪阿娘回家後,又偷偷跑來會山寺。她在佛祖公前點了香,再擲筊請佛祖同意抽籤。 要問佛祖公什麼呢?

她 想 問 國 中 畢 業 後 是 否 應 該 到 台 灣? 但 這 個 答 案 是 顯 而 易 見 的, 她 的 夢 想 都 在 遠 方 招 喚

她。或許問感情,但這個問題連自己也不想知道答案。問課業?除了用功讀書,阿英不認為有

其他的可能性,說不定抽籤結果只是讓自己難堪,她的意識似乎跟著神壇前的香煙一樣飄移不 定。猶豫許久,最後阿英放棄擲筊抽籤就回家了。

一進屋,阿娘就吩咐她去田裡叫阿爸回家吃飯。阿英走相思樹林那條小徑,經過那片已經

長了半人高的麥田。阿英不走田埂,故意穿越麥田,她唏唏嗦嗦穿過那片麥田,蟄伏在麥田的

夢冬鳥就一隻隻竄出,直直飛往天空,阿英看著夢冬鳥越來越高,高到幾乎看不見,然後以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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忙到井邊提水,幫忙把農具收到牛寮間。她跟阿娘說她村子裡的誰誰誰去年去鵲山營區看了勞 軍,在學校向她炫耀了好幾天。

好不容易讓阿娘答應了,阿英跑到小娟家,問她要不要去看勞軍。小娟說她要去曬穀埕把

地瓜籤收好回家才能去。所以阿英決定不等小娟。她先回家添了一碗地瓜粥,沒等阿娘炒好菜,

她就先配菜瓜吃了。然後再添一碗去餵弟弟,離平日晚餐時間有點早,弟弟還不餓。她費了些 心思手段才把這碗粥餵完。然後就揹著弟弟出門了。

阿英經過村公所前,門口的大鐘才顯示五點十分。她先到中正台看看,廣場已經排了行列

縱橫整整齊齊的板凳,幾個阿兵哥正在整理環境,架設燈光。那些板凳,阿英並不陌生,每年 的民防隊訓練和軍隊的三民主義講習班活動就會搬出來用。

現場還沒多少人,阿英一靠近板凳區就有阿兵哥過來請她退後。阿英只好退到離中正台更

遠些的圓桶屋牆邊。圓桶屋是國軍建造的一棟巨大水桶造型的建築,原本是物資供應處,同時

用來存放軍方的戰備物資。圓桶屋頂用水泥砌得平平整整,屋頂中央有一座構造簡單、兩側各

有一個機槍口小碉堡。由於屋頂平整,是個理想的曬穀埕,村人因此常架起梯子,爬上屋頂來 曬地瓜籤。

站在這個圓桶屋頂上,可以一覽中正台廣場和更遠處的電影院廣場。不久前一天下午,阿

英就坐在平屋頂的牆簷,看著夕陽逐漸墜入太武山的另一側,這時中正台廣場有一些國中男生

在打籃球。幾個男孩激烈的跑著,偶爾有些小爭執,但旋即又投入跑動。阿英試圖想找出場中

的主力,但似乎沒有特別球技出色者。她可以察覺他們注意到平屋頂上的她,阿英在學校就是

很多男同學仰慕的對象,球場上的男孩的神情都很專注,不時要做出一些自以為帥氣的運球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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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她很難哄他。她蹲下來,抱著他搖晃著,弟弟卻越哭越大聲。附近的民眾都看了過來,連前 方板凳區的阿兵哥都轉過身來看看發生什麼事,讓阿英覺得有些難堪。

﹁駱阿英。﹂有聲音叫她。她抬起頭,是黃排副,他的眼神炯炯有光。他坐在前排軍官區 看表演。﹁妳到前面來坐。﹂ 阿英搖搖頭,她不敢坐到台前。

黃排副走向板凳區右後側靠邊的地方,找了一個小兵,叫他把位子讓給阿英。這位置雖然

離中心區遠些,但視線沒有阻隔,而且靠邊,萬一弟弟哭了方便安撫。阿英對黃排副露出感激 而羞澀的笑容,就坐了下來,弟弟也很配合的停了哭鬧。

節目主持人不時叫台下的弟兄上台同樂,這時現場就會激發吶喊的聲浪,阿英也忍不住跟

著拍手互動,也會跟著歌聲小聲哼唱。中間弟弟又哭了一兩次,不過時間較短暫,猜是有些睏

了,所以會鬧。阿英拍他背哄著他,也就安靜了。黃排副過來兩次,看沒什麼事情,才回去。

表演漸趨高潮。幾位表演者出來跳舞,還走下表演台,走入草綠色的人群中,像美麗的彩 蝶在枯渴的草原飛舞,又像初春的花蕊吐著誘惑的氣息。

在大音貝音樂和人群的吶喊聲中,弟弟睡著了。阿英摸摸他的頭,有些汗意。她把花帔解

下來,抱著他,這樣涼快些。接下來是一場魔術表演,又有阿兵哥被叫上台去參與演出。帥氣

的魔術師和穿短裙的漂亮女助手在台上穿梭快走。阿英目不轉睛盯著台上的一舉一動,為表演 感到驚嘆不已。全場瘋狂鼓掌的時候,阿英有些為難,因為抱著弟弟不便拍手。

阿英的右前方不遠是圓桶屋的牆角,那個角落無法看到司令台,所以留出一塊牆角空地。 阿英低頭看看弟弟,睡得很熟。而她的肩膀和手臂都有了酸痛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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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工隊的藝人們上了卡車離開;阿兵哥也整隊回營;村人帶著議論紛紛的說法逐漸散去。 黃排副陪著阿英,直到阿爸阿娘來到現場才回去。

阿娘抱著弟弟不斷哭泣。阿爸的面孔僵直,嘴中喃喃唸著,像是咒罵,又像是悲鳴。阿英 因驚恐過度而失語。

副村長陪同軍方來到現場。勘驗結果是圓屋頂水泥磚掉落,正好擊中躺在地上的小孩頭部,

失血過多而斷氣。牆角上方就是圓屋頂的屋簷,當時眾多阿兵哥擠坐在這裡。眾人猜測應是阿 兵哥推擠時不小心碰落水泥磚造成的悲劇。軍方代表同意進一步調查責任。

夜裡,阿英躺在床上,阿娘的嗚咽聲從櫸頭房間傳出,悠悠惚惚的穿過天井、越過燕脊傳

向夜空、然後又繞回她的房間。睡睡醒醒之間,阿英有時候以為聽見了弟弟半夜的啼哭。

到了清晨,阿英起床的時候,看到阿娘正準備出門,她的臉上還有鼻涕淚痕,眼睛紅腫得

只剩一條細縫,一夜之間,阿娘蒼老了很多。她把花帔綁在身上,弟弟就躺在花帔裡。阿英驚

﹂她不知道該說什麼。

懼的看的阿娘: ﹁阿娘

﹁妳去幫忙煮粥。﹂阿娘用沙啞的聲音吩咐。﹁煮好後去提水,把水缸裝滿。我去找聰叔。﹂

阿娘

我跟妳去。﹂阿英看著花帔裡的弟弟,臉上的血跡已經擦拭乾淨,臉色

聰叔是村子的長老,懂得一些藥草,村人跌打損傷會找他,久了就成了村子的救急大夫。 ﹁弟弟他

很白,眼睛緊閉,像熟睡一般。她不知道阿娘要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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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官沒路用,我去找朝旺,乩童會有辦法的。﹂

阿娘揹著弟弟離開了宗祠前的講習會場,穿過幾條巷道來到大街,大街上有些人已經把店

門拉開了,看到阿娘就把門關上;有些人出來跟阿娘安慰幾句;有些人趕緊出來把原本在門口 玩耍的小孩拉了進去。

副村長請人把在田裡工作的阿爸找了來。阿爸暗沉的臉還沾田裡的塵土。兩人在大街上拉 扯了一會,阿娘才妥協了讓他陪著走回家。

事情過後幾天裡,阿英晚上常做惡夢,醒來時既害怕也難過。除了吃飯,她大半時間躲在

房間裡,有幾次一出房間,就看到阿娘一個人在角落拭淚。阿爸像平日一樣很少開口,但有時

在飯桌上吃著吃著就開突然咒罵起來,即使沒有指著她罵,但阿英知道是在罵自己。

阿英出門都會避開前廳,改走巷仔門。即使在家裡走動,她會繞過前廳中央的位置。那個

位置是她腦海中保留著兩天前弟弟的最後一個畫面:幾張平常吃飯用的板凳並排,上面平擺著

一張舊門板,弟弟用一張草蓆捲起,停放在上面。整個前廳安靜空曠,只有紅頭蒼蠅低沉的嗡

鳴聲,更為這個畫面增添了記憶的刺痛感。阿英避免再到紅土坡的相思樹林,之前她曾經在林

子的垃圾堆丟過舊草蓆,而現在,她怕再看到草蓆,也不願想起她曾經丟過舊草蓆。

早上,阿英像往常一樣到隔壁找小娟一起走路上學,小娟的媽媽說小娟已經先去上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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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孩子可憐。伊爸整天罵她。﹂ ﹁孩子不懂事,大人也有錯,怎麼就怪小孩呢。﹂ ﹁是啊,從出事後,就天天罵。﹂ ﹁可憐阿英現在都不太會講話了,不知道會不會起肖

聲音越來越低,阿英就聽不清楚了。阿英看著神龕上低著眉的佛祖公,香煙在案前形成一 座薄霧般的牆。 祂知道我嗎?祂知道所有事情嗎?祂會答應阿娘的祈求嗎? 阿英亂糟糟想了許多,然後就聽到阿娘在喚她回家了。

隔了幾天,阿娘從廟裡回來,帶回一個大消息。阿娘帶著對逝去弟弟的感傷般的語調講述 了這件事情。

﹁朝旺,就是那個乩童,她的小女兒在家門口廣場玩。她蹲在地上玩耍。當時廣場上停了

一輛吉普車,一位不會開車的衛生連士兵,不知道為什麼竟然跳上吉普車上玩,結果發動了車 子,車子不受控制的往前衝,就這樣把蹲在地上的小女孩給撞死了。﹂

阿娘說,朝旺說他事前他就有預感,所以特別囑咐不讓小女兒出去外面玩,小女兒憋了幾 天,還是偷偷溜了出去,沒想到終究逃不過劫數。

村內接連發生兩名幼童死亡意外,開始在村子裡造成騷動不安,婦人們聚在廟裡交換猜測

的訊息,男人們也在街頭的老黃槿樹下喝茶開講也圍繞著這個話題。阿英感受到村子的氣氛有 了微妙的變化,不安的情緒中反而多了些對阿英一家的同情。

經過幾天的醞釀,會山寺的神明對這個事件發出乩示:有一艘天上王船路過本村落,要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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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講話,也或許每個人都有著像她一樣的心事。

阿英行李箱側袋放著一個平安符和一張籤詩。平安符是阿娘從會山寺求來給她的,籤詩則

是幾天前阿英在幫忙打掃阿娘房間時,不經意在阿娘提袋中看到。猜想阿娘不想讓她知道,阿

英就把這張籤紙藏了起來。這張印著﹁下下籤﹂的小紙片上的籤詩內容,她已經牢牢記得:

﹁一鉤新月掛天邊,孤旅客身日如年。去後不須回頭問,關山阻隔兩相懸。﹂

軍艦還停在港灣等待出航的潮汐。搖晃的甲板已經讓阿英覺得暈眩欲嘔。大海像一片不斷

起伏搖晃的大地,這才想起黃排副說他的土地是這個海峽。如果說阿爸的土地就是他的田,那

麼阿娘的土地應該就是弟弟和自己了。而自己的土地是什麼?阿英陷入了深深的思緒中。

一位年輕軍官向阿英靠過來,遞了瓶綠油精給她,在鼻下和額頭塗抹了抹,阿英的噁心感

果然少了些。軍官和她攀談起來。他是一位返台休假的義務役軍官,不同於黃排副這類職業軍

人的堅毅和穩重感,這些稍嫌稚氣的義務役軍人多了些樸拙生澀的模樣。他是國立大學工程碩

士,畢業後就來金門服役,在太武山腳挖掘坑道。他對阿英的村落很熟悉,也常到金東電影院

看電影,以及到大街上吃冰,他們聊到街上幾個共同認識的人,話題就更多了。阿英說她到台 灣之後將先借住親戚家,再去找工作。軍官說他希望退伍後能夠到美國讀書。

在肅靜的夜裡,登陸艦逐漸駛出料羅灣。軍艦甲板上不時有著尖銳的機械摩擦聲響和鍋爐

低沉轟鳴,近千名上艦的民眾多數待在船艙,只有少數像阿英一樣留在甲板上,阿英視線越過

船舷,眺望大海,近處的海水呈現微微閃亮的銀色,遠處則是一片巨大未知的墨黑。

一波浪濤襲來,阿英踉蹌不穩,差點跌倒,軍官扶住她。阿英這才注意到,軍官年輕的臉

龐有著像弟弟一樣的純真光澤,宛如四月的翠綠麥田那樣讓人欣喜,而她,則是那蟄伏在麥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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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色畫布

微芒星空下,沙灘雜木林中散發著夢幻般矇矓光暈。忽然,在廖柏予視線邊緣,人影在雜

﹁李英哲,站住 。﹂

。﹂

木林前閃動一下,廖柏予大喊。

﹁滾,不要管我

穿著一勾草綠色長袖軍服、長褲和黑色短筒軍用膠鞋的李英哲沒有停下腳步。

廖柏予看見李英哲手上抱著一個不明物體,從雜木林前方跑開,朝雷區跑去。李英哲模糊

身影飛快消失,陷入一片漆黑。廖柏予六神無主,只能拔腿跟著跑。李英哲停下來,轉頭看著

。﹂

廖柏予,兩人視線相遇。廖柏予喘著氣,四周一片漆黑,除了海浪聲,沙灘上悄無聲息。廖柏

。﹂

,前面是雷區

予看著前方李英哲的模糊影子。 ﹁快停下來

﹁廖柏予,別管我

廖柏予察覺到手心冒著汗,心跳速度加快,耳畔只有海上傳來的呼嘯聲,以及木麻黃在夜

風中的擺動。李英哲再度消失在夜色中,沒有任何動靜。人影接著又閃動一下,李英哲身影跨

入鐵蒺藜阻隔的雷區,鐵蒺藜上﹁雷區危險﹂紅色字體和打著大叉的骷髏頭標誌,令人怵目驚 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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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尤以李英哲最是令人印象深刻。

記憶就像年代久遠的老電影,早已褪色封存的底片會在時間殘渣中倒轉浮現。廖柏予仍記

得遠赴金門前夕與女友楊茹雯見面場景。廖柏予趕到楊茹雯工作的廣播電台,看著她專注在現 場節目播出。廖柏予站在播音間外對著楊茹雯揮手。

播音間厚重隔音門開啟,廖柏予看著穿著白色百褶裙的她,腳步輕盈走出,輕啄他的臉頰。 ﹁看你又黑又瘦,可以想像步校操的有多凶。下部隊應該可以正常些?﹂ ﹁沒想到抽到金馬獎,下星期就要搭船到金門。﹂ ﹁金門?好遙遠的地方。﹂楊茹雯眼眶泛紅。 ﹁心情複雜,有些興奮,又有點害怕。﹂ ﹁平安回來,聽到沒?﹂ ﹁一定。﹂ ﹁答應我兩個要求?﹂ ﹁十個都答應。﹂ ﹁做到這兩件就夠了。第一,別忘了我。﹂ ﹁絕不會。﹂ ﹁還有,要常寫信給我。﹂ 廖柏予點點頭。心中不捨。看著電台窗外,仍是不變豔陽天。

秋老虎肆虐下的南台灣,頂著大太陽和陣陣熱風,廖柏予來到壽山前送兵轉運站等待船班,

牆上漆著斗大警語﹁敵前逃亡,惟一死刑﹂。高雄港邊擠滿軍艦、商船、漁船、領航船,泊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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寢室,紗門先撞到擋在門前的石敢當,心中略感突兀。 遇到前一梯次預官楊排長和簡排長。三人似多年不見老友,互動熱絡。

﹁廖排長,一路辛苦。﹂背著紅色值星帶的楊排長,戴著銀邊眼鏡,穿著略顯蒼白的褪色

草綠服。楊排長個頭不大,身體鍛鍊的很結實,剛才指揮結束雷霆演習弟兄就寢。

戴著金邊眼鏡的簡排長個子不高,笑容滿面。也許是慘案死裡逃生的豁達吧,個性隨和。

也或許是沒睡好,簡排長眼袋輕微浮起。﹁剛下部隊,感覺和步校很不一樣吧?﹂ ﹁到處黑濛濛,感覺真像戰地。﹂廖柏予打起精神。 ﹁這裡就是戰地,早點習慣。﹂簡排長舒一口氣。 ﹁吃過飯沒?﹂楊排長邊說邊拿下值星帶。

﹁吃了一點。﹂廖柏予睜著疲憊猩紅的眼,注意力不是很集中。﹁剛下船,並不餓。﹂ ﹁一整天都不平靜,過一段時間就會習慣。﹂楊排長輕拍廖柏予肩膀。

楊排長和簡排長略顯黝黑臉孔,在微弱燈光下若隱若現,感覺像是身處民初戲劇場景。

﹁看到你來報到,真是高興,總算有人可以交接。﹂簡排長想比說快,以致講話有些結巴。

﹁一直想不通,為什麼之前都沒有預官報到,問師部,都是含糊搪塞。轉眼已過半年。再問人 事官,我們都要退伍了,人呢?﹂

﹁交接時間所剩不多。﹂楊排長語調輕鬆。﹁輕裝師任務重,據點多,素質參差不齊,管

理要多花心思。慢慢認識連上弟兄,摸清脾氣個性,領導上就不會有太大問題。﹂ ﹁什麼,你們要退伍了?﹂廖柏予乍聽到有如青天霹靂。

﹁要不是連上出事,打亂交接梯次,也不會讓你如此倉促接手。﹂楊排長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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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都是軍校正期,作風嚴厲。

簡排長指著門前大石頭。﹁石敢當,幫忙在門口站衛兵,連上出事後,我就在門前擺放石 頭,有人進來,隨時可以提醒。﹂

楊排長和簡排長眼中掃過一絲憂鬱,小心不觸及某些敏感點,以免加重廖柏予心裡負擔。

戰機,降落南韓漢城後來台,獲頒黃金五千兩,兩

廖柏予仍有很多疑問不停在腦中打轉,但是看著兩人有點感傷似的微笑,話才到嘴邊就打住。 那一年,解放軍飛行員吳榮根駕米格 岸更是因此劍拔弩張。

廖柏予心想,這個人也來了。

廖柏予抬頭轉身,再一次見到坐在角落的李英哲。他有著挺拔身材,濃眉大眼,寬闊胸膛。

后盤連中山室裡一片哀嚎驚慌。

據說慘案發生時,豆漿桶被打成蜂窩,鮮血和乳白色豆漿在水泥鋪地上混合成詭異顏色,當時

異常。輔導長、楊排長和簡排長同樣表情嚴肅。廖柏予望著鋁桌上數處彈孔,不禁倒抽一口氣。

著強烈不安。連長腰間配槍,肅然不笑走進來,眼如利刀掃視部隊,中山室裡鴉雀無聲,安靜

廖柏予吃著到金門的第一頓早餐,喝著豆漿,啃著饅頭,望著門口全副武裝衛哨,心中有

大字在眼前展開,出入口上方,方型水泥字寫著﹁效忠領袖﹂、﹁忠黨愛國﹂醒目大字。

辨識出方位,前方是連集合場,藍色國徽和白底藍字﹁主義、領袖、國家、責任、榮譽﹂幾個

燦爛陽光穿過偽裝網空隙,燁燁照進中山室,地面反射的光線有些刺眼。廖柏予這才清楚

說不出的孤獨滄桑感,心情籠罩在濃濃鄉愁,好像顛沛人生的開始。

隔日早晨,睜開雙眼瞬間,陌生天花板映入眼裡。廖柏予有著時空錯亂迷惘,心裡鬱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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摩擦著。除了海浪聲和林木聲,世界一片靜寂。幽玄靜謐氛圍,感覺這裡就像一座廢墟遺址。

坑道裡只有一盞暈黃小燈,黯淡微弱,照著窄仄的長條型坑道。一個班的十人大通鋪,棉

被因受潮癱軟,已無法折出豆乾形狀。坑道通鋪貼著幾張大胸脯金髮美女海報和明星月曆,散

。﹂廖柏予把弟兄叫過來,半蹲身子,伸

發著汗與塵土臭味,以及莫名體味。從沒見過陽光的棉被,也因吸飽不同氣味,沾染成坑道裡 特有的男人味。 ﹁你們檢查過床下的幾個箱子嗎?真是可怕

手將箱子拉出後逐一檢視,手心留下黏膩觸感。﹁也不知道長了什麼東西?戰備品全都發霉。﹂

﹁沒辦法,碉堡太潮濕,內務櫃也都發霉。﹂弟兄七嘴八舌。﹁住在后盤也不會這樣。﹂

﹁明天統統拿出去曬太陽,還有棉被和毯子都要曬,不曬就扣假,聽到了嗎?﹂

﹁排長,勤務這麼多,休息都不夠,還要曬棉被,這又不是多大的事,為這個扣假,太嚴 重了啦。﹂

﹁少囉唆,既然是小事,還這樣拖拖拉拉?要是生病就別想回台灣,難道不想平安回家?﹂ 這句話立刻見效,弟兄點頭,全員曬裝備。

李英哲是連上少數大專兵,分發到廖柏予碉堡。上頭特別交代,﹁盯緊這個人,別出事,

否則別想回台灣。﹂李英哲在台灣曾有逃兵紀錄。聽說這次是在婚禮上被憲兵帶走,直接押來 金門。

廖柏予一直對李英哲很好奇。記得第一次約談時,穿著一勾軍服的李英哲態度高傲的奚落

廖柏予。﹁要不是考預官差了幾分,我現在也是少尉排長,輪不到你來教訓。﹂廖柏予心想也對, 要不是運氣差,他少了幾分,自己多了幾分,也許主客易位,境遇大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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些恍惚困惑。﹂

﹁我睡的也不是很安穩,晚上難免會有飄泊的孤獨感。我經常會用雙手摩擦臉頰,然後深

吸一口氣,重新整理思緒。﹂廖柏予一邊用手比劃,一邊告訴李英哲,自己也是好不容易接受

金門服役的事實。廖柏予會像拼湊散落一地的拼圖般,隨意地,左手撿起一片,右手拾起另一

片,放在面前拼湊起來,不對,就再換另一個角度試試,補起每一個缺口,一一拼湊起散失的 意識,身體才逐漸適應現實。 ﹁沒想到,我們都有同樣困擾。﹂李英哲啞然失笑。

﹁我會寫信告訴女友面對的困境,可是信從來沒有寄出去。﹂廖柏予望著漆黑大海。﹁因 為不想讓軍中郵檢員窺伺我的心情。﹂ ﹁信呢?﹂李英哲好奇。 ﹁撕了。﹂廖柏予近乎自說自話。﹁撒向大海,隨風飄散。﹂ 李英哲沉吟片刻,似乎能夠理解廖柏予心情。

不只廖柏予睡不好,新兵剛報到也都會失眠。一是無法適應戰地生活,二是陳金德總是繪 聲繪影,說著令人心驚膽戰的匪諜村、水鬼摸哨傳聞。

﹁軍中最多鬼故事,其中又以金門排第一。告訴你們,這個碉堡就有好幾個寃死鬼。﹂陳

金德大眼圓睜,聲音低沉。﹁聽說對岸水鬼就躲在我們旁邊的瓊林村裡,趁著月黑風高夜晚,

碉堡衛哨睡死,潛入摸哨。﹂陳金德揮動雙手,使勁朝下猛砍。﹁剉、剉、剉,坑道裡弟兄都 是頭朝走道睡,第二天連頭都給摸了。水鬼馬上游回對岸邀功。﹂ 坑道裡一陣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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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邃密雜木林。夜晚林子裡除了黑色還是黑色,偶爾背後還會發出喀嚓的小而細碎聲音,讓人 頸後寒毛直豎,感覺裡頭有著未知妖怪伺機而動,恐怖氣息瀰漫林間。

陳金德是個令人印象深刻的老鳥。下衛哨後都是頭下腳上倒立行走,兩臂粗壯,身材魁梧

的像隻大熊。陳金德說,﹁倒立行走是為了練身體,不能因為當兵,就把身體搞壞。﹂陳金德

父親是個老中醫,六十歲老來得子,極為寵愛他。﹁老爸說,我從小就有著特殊敏感體質,每

次診所外有人叫門,即使是不認識的人來求診,我都能夠很神奇的說出,﹃這好像是叫做某某

某的女士﹄,或是﹃這是來自台南的某某先生﹄,甚至有一次鐵口直斷,﹃這個小孩救不活了﹄, 惹的老爸很不高興。﹂但事情陸續應驗,小孩幾天後因併發症而死。

剛開始,陳金德父親認為這是陳金德胡亂猜,是小孩子惡作劇。幾次下來,陳金德父親才

相信他對某些事的確有著超乎常人的感應力。陳金德父親擔心的不得了。﹁老爸認為我一定是

被什麼髒東西上身,帶著我四處求神問卜,都沒有用,這樣的莫名感應一直都在。﹂

陳金德像是被一股未知力量召喚,突然翻身站定,環視坑道。﹁排長,這裡有亡魂出現。﹂ 這句話嚇了廖柏予一大跳。 ﹁別裝神弄鬼嚇人。﹂

﹁排長,有一個模糊人影就在你的後頭。﹂陳金德直視廖柏予後方。﹁別擔心,這是個友 善的兵,正汗流浹背練習摺棉被。﹂

﹁簡直活見鬼,少嚇唬人。﹂廖柏予雖然鐵齒,還是疑神疑鬼回頭張望,心裡發毛。

陳金德有時也能連結上慘案亡魂。﹁常是在我半夢半醒,或是演訓結束,疲憊不堪回到坑

道時,人鬼殊途的兩個陰陽世界竟會偶然交錯,讓我可以看見曾經共同生活的弟兄。﹂陳金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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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芋仔番薯,母親客家,父親外省。﹂廖柏予說。

﹁我最近也常會想起一些事,以前不曾想過的事和情景都會一一浮上腦海。﹂李英哲說, 這可能跟身在金門有關。

﹁我每次遇到這樣的天氣,就會想起父母,想起女友,想起現在的處境。﹂廖柏予一直有

著適應上困擾。﹁夜夜入夢難解的是,自己正在一間小工廠打工,好像才沒幾個月前的事,接 到兵單入伍,結訓後怎麼人就到了金門?﹂

﹁或許我們的心思都太細密,時間和地理上的差異感,常會讓人有些錯亂。我也一直在原

地打轉,走不出來。﹂李英哲深吸一口氣。﹁感覺很不踏實,一直有著焦慮感,常要花很長時 間整理思緒。﹂ ﹁心思細密?應該是適應力差吧。﹂廖柏予笑說。 李英哲想說什麼,終究無言。

廖柏予終於有了一天假期。這一天,陽光從站滿木麻黃的兩旁道路現身。廖柏予一早離營,

前往莒光樓、太武山,沿途看了金門燕尾馬背、紅瓦石牆的閩南建築,欣賞番仔樓、番仔厝、

碉樓等僑鄉文化的古洋樓裝飾,令人眼界大開,也可以想見這個島嶼擁有的豐美文化和落番下 南洋的開拓精神。 廖柏予下午約了一五八師湖南旅同梯預官在金城碰面。

街上滿滿穿著草綠服的軍人。午後刺眼陽光下,好像電影中的民初街景,放眼望著窄小街

道兩旁店家的雜沓人影。貢糖店、刀具店、冰果室、小餐廳、理髮店、照相館擠滿人,各種聲

音和味道熱鬧混雜。意外看到地攤上有人賣起大陸宜興茶壺、雲南白藥,聽說是漁民出海躲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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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懷念那迷人的味道。 來到小徑冰果室,廖柏予和李英哲也不經意談起慘案傳聞。

﹁聽說一四六師是民國七十年底移防金門,接替一五一師的金中防區。﹂李英哲轉述聽聞。

﹁沒想到七十一年二月就發生慘案,原因除了老兵欺負新兵,也有無法查證的傳聞,沒人敢問, 也沒人敢談。﹂

﹁這件慘案,一直是軍中禁忌話題。我常在想,軍隊就是一個巨大有機體,就像大社會裡

的小社會,個體依照指揮體系構成一個群體,層層控制。﹂廖柏予坦陳自己同樣受到制約。﹁大

家為了自保選擇沉默,整個氣氛就是苦悶和恐怖情緒,所以才沒有人敢公開談論。﹂

﹁可是死者的模樣,到現在仍徘徊在活著弟兄的腦海裡,這樣的記憶要經過很長的時間才

會消褪。不談不代表沒有發生,不是嗎?﹂李英哲注視著廖柏予眼神。﹁很多人是被權力編織 的羅網和集體意識所束縛。﹂

﹁到現在還無法接受寃死的年輕生命就這樣消逝。﹂中山室裡的鋁桌彈孔,至今仍令廖柏

予深感驚悸顫慄。﹁台灣親人收到冰冷骨灰罈和慰問信,會是如何的震驚悲傷。對他們來說, 這是終生難以平撫的痛。﹂

﹁當被害者與加害者,可能都是含冤而死的受害者時,這些人已經無法為自己發聲。﹂李 英哲惋惜已逝的熱血青春。 ﹁戰地金門就是夾存生死邊界,特別會讓人想到生死議題。﹂廖柏予說。 ﹁算了,何必想這麼多,自尋煩惱。﹂李英哲說。

﹁可是,我很難逃避生死糾葛。﹂廖柏予有著深深無奈。﹁仍有倖存弟兄與我朝夕相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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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學一點好不好,世界上根本就沒有鬼壓床。﹂ ﹁排長,不是你說沒有就沒有,弟兄都相信有。﹂ ﹁你要教育弟兄。﹂ ﹁可是,就是有鬼壓床啊。﹂ ﹁胡扯。怕,就帶他去收驚。﹂ ﹁去了。沒用。﹂ ﹁沒有鬼壓床,聽不懂啊。﹂ 李英哲無法動彈,這時滿臉驚恐喃喃自語,﹁惡魔正從牆壁爬出來。﹂ 廖柏予看著李英哲虛弱模樣,答應換床,幫忙驅鬼。

半夜,惡魔臉孔浮現牆壁,隔床的李英哲突然躍起狂嘯。李英哲跌跌撞撞爬起來,抓住廖 柏予手臂,盯著廖柏予,發出猙獰聲音。 ﹁為什麼我就該死?﹂李英哲哭泣。 ﹁你在講什麼?﹂廖柏予疑惑。

。﹂

步槍衝進來高喊。 M16

突然槍聲大作,碉堡轟然間天旋地轉。廖柏予和李英哲同時臥倒床下。模糊影像中呈現蕭

。﹂

瑟早晨,一個迷濛人影,手持兩把 ﹁打我的人出來

﹁敢做敢當,打我的人出來啊

接著一陣掃射,弟兄似骨牌倒下,撕心裂肺的哀號聲四起,苦澀叫聲似斧鉞劈柴。硝煙瀰

漫碉堡。廖柏予驚訝的看見自己也倒臥鮮血泥濘中,露出痛苦表情。過程中,有人身中子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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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柏予。

﹁開槍殺人就是不對,知道你毀了多少家庭?﹂廖柏予拿起一旁鋼盔死命敲打李英哲頭部。 大喊,﹁放開我。﹂ 李英哲踉蹌後退,鮮血汨汨流下,發出淒厲笑聲。 廖柏予甩開李英哲,衝向門口衛哨陳金德。驚恐大喊,﹁你看到他了嗎?﹂

﹁看?看到什麼?﹂陳金德盯著廖柏予。﹁排長,看你緊張成這樣,你是看到了什麼?﹂

廖柏予轉身回頭,不見李英哲人影。環顧四周,什麼也沒有。弟兄和李英哲都睡的很熟。 ﹁沒什麼。﹂廖柏予輕聲說,﹁我大概是看錯了什麼。﹂

廖柏予輕拍臉頰,揉著眼睛。心想,或許中了魘,也可能是太累。廖柏予上床後輾轉難眠, 腦海反覆沉墜翻湧著。

連上三位從大陸來的老士官長,受到慘案影響,低調不語。看到廖柏予這個菜鳥排長有些

失魂落魄,都會朝他親切的咧嘴笑著,提醒大小事。廖柏予因父親緣故,早就習慣各省方言,

感到親切又不陌生。廖柏予常聽到老士官長提起當年抗日剿匪南征北討故事。老士官長與廖柏

予一見如故,堅持迎新接風,晚上幾個人喝著金門陳高,吃著親手料理的金門﹁黃牛肉﹂,酒 酣耳熱,賓主盡歡。事後才知是狗肉,讓廖柏予難過了好幾天。

副排,三十出頭士官長,是個爽朗愛講笑話的排灣族原住民。他一直很注意老兵新兵相處,

緊盯排班衛哨,面對分子雜,狀況多的部隊,副排值星,廖柏予就放心。但是副排對外號﹁黑 道蔡﹂的老鳥卻是敬而遠之。

夜裡,李英哲被黑道蔡拖到晒衣場教訓,不料踢到鐵板,兩敗俱傷。隔日,李英哲和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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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著水桶接力灌漿,挑燈夜戰。

趕工和超時衛哨,讓弟兄都累癱了。連長常在夜間突檢,以防勤務鬆懈。連部總機都會來

電示警,﹁排長,連長過去囉。﹂暗無星光的南海岸,衛兵老遠就聽見連長聲音,睡意全消。 問了口令,未待答覆即放行,未開保險也沒拉槍機,還是吃了連長一頓排頭。

連 長 高 壓 嚴 管, 常 是 照 三 餐 罵, 走 到 那, 罵 到 那。 有 一 次, 連 長 脹 紅 著 臉, 當 著 部 隊,

。﹂連長結尾句號凝結在空中,要落不落,所有人眼睛盯著班長。班長手足無措。廖柏 ——

高八度怒斥一名體型微胖,個性憨厚班長。﹁豬啊,幹訓班怎麼學的?這就是你教出來的部隊 啊

予看他緊握拳頭,不平又無奈,只能轉過頭,假裝堅強的任憑責罵,廖柏予看到班長沾濕的眼 眶,強忍不讓淚水流下。

慘案陰影仍沉重的壓在每個人心頭,大家嘴巴不說,卻心知肚明。集合場上所有人繃緊神 經,只求別出事,平安返台。

新碉堡工程到收尾階段,廖柏予和外號﹁土水師﹂的老鳥一起貼著衛浴磁磚。土水師沒讀

完小學,入伍前是水泥包工,手下七、八個工人,已有三個孩子。土水師躲過劫難,不願多談 慘案發生經過,也不想提同梯為何會瘋狂掃射。

土水師是個小心謹慎的人。他只有一個要求,就是平安回台灣。﹁排嘢,阮想欲共你講啦,

這個所在阮看多了啦,遮著是人食人,老的凌治新的,啥潲鬼仔都有,阮著是干單欲安全退伍,

平安轉去,阮某佮囝兒猶閣咧台灣等阮,阮只求毋通閣出代誌。﹂廖柏予告訴土水師放心,絕 不會出事,一定可以平安回台灣。

搬進新碉堡,牆上紅漆重新寫上五七戰防砲射擊要領,弟兄每天演練砲操。只要有長官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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機場宵禁。廖柏予每晚離開連部,都須經跑道步行回海岸碉堡,過程險象環生。由於禁用

手電筒,跑道伸手不見五指,只能憑直覺摸索回碉堡,不小心就會跌入施工大坑。有一次接近

午夜十二點,結束勤務,步行回碉堡,失足跌落三公尺深大坑,好不容易爬上來。廖柏予心想, 坑底如已綁上鋼筋,恐怕凶多吉少。

螺旋槳啟動,螺旋槳間歇噴出大量白煙,震耳欲聾的發動機喀啦喀啦 C119

六月的一個中午,廖柏予一如往常,站在碉堡前,心羨的目視著旅客從白色的機場貴賓室 登機。迷彩機身的

響著,有些上氣不接下氣。三輪起落架挺著大腹便便的機身緩緩迴旋,滑出停機坪,沿著跑道

加速滑行,四十五度後仰扶搖直上,脫離塵囂升空,垂直尾翼隱沒雲間。機場恢復施工,機具

要是能載著他飛上天頂,不但可以俯瞰腳下島嶼海洋,更能見 轟隆作響。廖柏予心想, C119 到心愛女友。

隔不久,傳來墜機意外,機上行李陸續漂到碉堡前沙灘,廖柏予和弟兄趕忙下海協助打撈。

遠眺海上,蛙人駕著橡皮艇正趕往失事現場。廖柏予很難想像如果在機上,將如何面對瞬間墜 毀的死亡恐懼。人生無常,令人不勝唏噓。

李英哲情緒變得很不穩定。廖柏予心想,李英哲除了老兵新兵矛盾,難道還有其他未知原

掃射沙灘,嚇得廖柏予滾下床,趕緊 M16

站衛兵,就會莫名心驚。擔心的事 M16

因?為何會夢見慘案亡魂附身李英哲?是否有什麼事將要發生?廖柏予心生警愓,絕不能發生 意外。 李英哲精神恍惚鬧自殺。廖柏予看著李英哲帶著 還是發生了。李英哲深夜值衛哨,突然抓狂,拿著

衝出去。槍聲驚動金防部,太武山上大型探照燈掃向碉堡前沙灘。電話緊急響起,廖柏予只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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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英哲突然打住。

﹁我不只一次想逃兵回家,想了解為什麼家裡都不寄信來?連逃亡路線都想好了,只是一 想到妹妹就忍了下來 ﹁誰是妹妹?﹂廖柏予問。

問不出所以然。廖柏予心想,李英哲是太天真?還是預警逃亡即將發生?或是希望自己能 拉他一把? 早點名沒看到人,廖柏予心想李英哲開始逃兵了吧。

正午,所有景物都鋪上一層強力反射的陽光,看起來有些失焦。炙陽下,廖柏予帶著食物

飲水,走到碉堡旁的雷區廢材室。用力敲著門。﹁天熱,沒喝沒吃,還沒看到妹妹,就渴死餓死, 你也未免太蠢了。﹂ 李英哲沮喪的開門走出。﹁怎麼知道我在這?﹂ ﹁幾天前就看到你在這裡探頭探腦,猜想會在這。﹂ 兩人坐在樹下又抬槓。 ﹁金門島有十萬軍隊,銅牆鐵壁,你怎麼逃?﹂ ﹁林毅夫不就抱著籃球跑了?﹂ ﹁那是到廈門,才多遠?難道你想抱著籃球回台灣?﹂ ﹁有可能喔。﹂ ﹁還沒到台灣,就讓鯊魚給吃了。﹂ 李英哲靜默,未答話。

那一晚,廖柏予又夢見碉堡槍聲響起,浮現橫躺血泊中弟兄。驚醒後,廖柏予告訴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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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到喘息心跳和自己笨重腳步聲。

看著前方李英哲模糊身影,廖柏予迷失在自己的思緒和恐懼中,廖柏予察覺到手心冒汗,

心跳加速。耳畔只有海上傳來的呼嘯聲。李英哲再度消失在夜色中。當廖柏予越過鐵蒺藜,全

神貫注踩進雷區,心中充滿極度恐懼。廖柏予腦中浮現疑問。﹁我為李英哲陷入雷區,到底是 為了什麼?﹂

黑暗裡,廖柏予像尋找支柱的盲人,伸出雙手摸索,一寸寸緩步前行,試圖找到一條出路。

廖柏予足尖向前輕探,什麼也沒有,什麼也看不見,無法判斷腳下是否埋有地雷。當眼睛逐漸

習慣黑暗時,廖柏予碰觸到站在前方的李英哲,廖柏予摸到李英哲肩膀和他手上抱著的籃球,

聽見他急促呼吸和顫抖。廖柏予故做鎮定。﹁不要緊,我們試著一起走出去。﹂廖柏予這時想 起陳金德的警告。﹁別鐵齒,冥冥中有很多事,是無法用常理判斷。﹂

照片中,留著及肩長髮的李英哲,站在一幢豪宅前,上身穿著時髦英國風的格子襯衫,上

頭留著兩顆扣子未扣,帥氣的罩著一件淺駝色毛衣,下半身穿著質地柔軟的純棉長褲,看得出 李英哲家世。

蒼白光暈的早晨,李英哲臉色很糟糕,昨晚一番折騰,搞得廖柏予也沒睡好。這是李英哲

頭一次願意談自己的事。廖柏予看著照片,很想知道如何幫他,趕快拆除這顆未爆彈。李英哲

告訴廖柏予,生母是父親的小三。﹁我從小由養母帶大,整理養母房間時,才發現我不是她的 親生。﹂

養母車禍往生,李英哲整理房間看到出生證明,上頭寫著李英哲是被父母領養的養子。﹁過

去從沒這樣哭過,就在養母房間,哭了一下午。﹂李英哲質問父親,父親說自己想要有個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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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架。﹂李英哲說妹妹這一個月都沒有來信,一定是發生了什麼事。李英哲雙眼蒙上陰影。﹁非 回去看看不可。﹂

李英哲拿起妹妹之前來信,上面有她工整漂亮的筆跡,李英哲將臉貼近信紙,企圖尋找妹

妹信紙上留下的氣味。廖柏予看著李英哲,轉頭望向碉堡外天空,縷縷輕雲飄過。廖柏予心想, 將心比心,如果自己是他,能不焦急?

﹁我下個月返台,會去你生母家看看,瞭解是怎麼一回事。﹂廖柏予感謝連長大發慈悲, 才可以返台休假。

打電話過去,是一位語調輕柔女子接的,她告訴廖柏予詳細地址。李英哲生母的家被幾棵

大樹包圍,充滿綠意的獨門獨院老宅,座落高雄市近郊。門前鬱鬱蒼蒼的高聳大樹,遮住大半 陽光,顯出一絲孤寂。廖柏予仰望灰濛天空,心想,隨時可能要下雨。

廖柏予穿著淺色襯衫和牛仔褲前來。按了幾聲門鈴,佣人過來開門。進到屋裡有如永恆般

寧靜,不久聽到漸行漸近腳步聲,這就是李英哲日思夜想的妹妹,也是廖柏予去年在高雄碼頭

見到的送行女子。近身看著她明亮眼睛和天真表情,才明白為什麼李英哲會放不下。

形容略顯憔悴的她,雙眼紅腫,嘴唇泛白,似有深沉哀傷在心中湧動。廖柏予心想,她一

定是強忍不願哭出來吧。這時外頭下起雨,雨中水花綻放出光彩。妹妹站在面向庭院的落地窗

前,看著打下的雨。﹁我不想讓英哲知道他父親幾次過來大吵大鬧,反對兩人交往的事,難道

要他為此再逃兵?回來,能改變什麼?我不能逼他做出選擇,這和逼他去死沒有兩樣。﹂妹妹 聰明又美麗,難怪李英哲為她癡狂。

屋外射進的光線,在陣雨過後的陽光下跳著舞,彷彿為她身體的輪廓加上一道朦朧邊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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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收到我的信?﹂楊茹雯深情望著廖柏予。 廖柏予點點頭,仔細端詳女友,眼睛捨不得離開。 楊茹雯笑著拿出親手編織的藏青色毛衣,上頭有著漂亮花紋。 ﹁天冷可以穿。﹂楊茹雯對著廖柏予比了又比,很滿意毛衣大小。

﹁我帶了金門貢糖、金門菜刀和雲南白藥,你要那一樣?﹂廖柏予興奮的從背包裡拿出來。 ﹁雲南白藥?﹂ ﹁漁民走私來的。﹂ ﹁你也敢用?﹂ ﹁應該沒問題吧。﹂ ﹁什麼都好,你能平安回來最重要。﹂

楊茹雯靠著廖柏予臂彎,廖柏予可以感覺到楊茹雯輕緩呼氣聲,廖柏予輕撫她平順柔滑頭 髮,細緻後頸在髮絲間若隱若現。心想,總算回到台灣,看到日思夜想的女友。

離別時刻,不免上演情絲牽纒,聲聲話別,款步相隨劇碼。廖柏予心想,真要命,又要回

金門了。一想到這裡,就心頭一揪。夜裡,抬頭仰望星空,即使星光都顯得如此微弱悲涼。心

中浮現,﹁逃兵吧!不要回金門這個鬼地方﹂的聲音。廖柏予慶幸自己從來不是天生反骨和有 決心的人,否則豈不是淪落到李英哲的下場。 廖柏予帶著部隊在連集合場練習刺槍術。安全士官背著槍快步來到集合場。 廖柏予大聲叫著李英哲。﹁台灣打來的電話,到安全士官室接聽。﹂

頓時,弟兄都睜大眼,﹁台灣打來的電話﹂是多麼稀罕的一件大事啊。所有人停下刺槍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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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119

簡訊響 LINE

軍車引擎發動,弟兄歡呼準備整裝返台。﹁就在今夜﹂歌聲響起,勾起心中絲縷蒼涼。車 隊朝料羅碼頭出發,弟兄興奮的揮別正待起飛的

三十多年後,廖柏予重返尚義,抬頭仰望刺眼的藍,試著伸手摸天時,手機

起,已是台商協會會長的李英哲經由小三通,抵達金城等候。廖柏予按了簡訊的﹁就在今夜﹂ 影片連結,歌聲再度響起。廖柏予趕往金城途中,島嶼記憶又一次浮現腦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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紗羅

紗羅老了,昔日豐厚黑髮轉疏薄,孫女海明帶她上髮廊染成一頭薰衣草淺紫偏香檳金髮色,

新燙好的微蓬捲髮正好修飾臃腫臉龐,看起來精神多了,跟海明相熟的設計師興起,快手快腳

拿來化妝箱,幫紗羅畫了個明亮淡妝,紗羅對鏡難抑嘴角揚起。設計師也覺得滿意,旋轉椅子 轉向店內客人嚷嚷:真是漂亮的老太太呢!

低頭處理信件的海明聞聲闔起擱腿上筆電,來到紗羅身旁,兩人照鏡:一樣的紫金髮色、 深邃雙眼皮、挺鼻。設計師笑:﹁不知道的人看了,還以為你們是母女呢!﹂

﹂海明邊說邊對著鏡中紗羅

海明笑說小學時阿嬤參加校慶,導師一路誤認阿嬤為﹁海明媽媽﹂阿嬤一徑笑著也不否認。 ﹁誰叫我阿嬤天生麗質,三十年前就已經是美魔女先驅囉 眨眼,祖孫兩人都笑了。

﹂紗羅沒等媳婦

阿慮將整理好的行李廂拉到玄關旁放著,祖孫倆正好說說笑笑進門,兩人頭髮在燈下閃閃 熒熒,阿慮見怪不怪,心中嘖了聲卻臉堆笑容:﹁媽,我明天一早回金門 說完:﹁好,好,海明明天要去日本,你們作伴去機場吧!﹂

母女倆沒想到對方都有遠行計畫,都愣了。海明想等日本處理好事務接著飛拉斯維加斯看

展,回來也是十天後;阿慮原想這次回金門要待到年底,且俊英後天要設宴招待多年生意往來

的廈門老客戶,她不能不在場,又怕俊英知道會怪責她讓婆婆一人獨處,開口解釋了幾句,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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識字,上起課來覺得輕鬆有趣,學校因軍人進駐暫時停課,學童們歡天喜地,唯有紗羅覺得有 些失落。

天還青烏烏,紗羅母已經梳洗完畢,喚醒女兒同上街市仔採買,紗羅拿水瓢舀水洗臉,這

才清醒,母親已手提竹籃立院埕上催促,見紗羅帶上門扉,也不等候,逕自走了,嘴裡不停咕

唧:死﹁北仔﹂、蝗蟲掠田、餓死鬼投胎。走上大路,迎面一列著土黃軍服士兵,目光炯炯嚇人,

紗羅母嚇了一大跳,急忙將紗羅拉前擋住自身,磕磕碰碰走過行伍,瞧著前方街道人頭鑽動, 這才鬆手。

這一年多來,軍人如蟻密密麻麻佈滿縣內,採買物資一籮筐一籮筐地運進駐紮處,市面蔬

菜魚肉糧食不足,紗羅母有時晏起上市仔買起菜來常無法齊全且一日貴似一日,紗羅下課後灶 腳生火炊煮,總要聽母親嘮叨咒罵好一陣子。

早些年,紗羅外婆與舅舅會將田裡多收的花生蔬果走路扛來,紗羅父若在家必殷勤待客,

臨走贈些外地取得新奇小物或偶爾金援,賓客盡歡。一回又來,午飯後,紗羅父要妻子泡茶留

客多歇會,紗羅母大約是睏煩不耐,脫口說庄腳親戚,吃飽就走,免留。紗羅舅舅甚是不悅,

也不好當姊夫面前發怒,氣沖沖走了,再加上近期農作物一採收便讓軍人買走,價好,自家粗

飽之外也無多餘,更何況光復後這兩三年姊夫常在廈門不在厝內,不想聽姊姊冷言冷語,便冷 了那顆心。

許是中秋前夕,紗羅母女雖來得早,小販竹籬籮筐內貨品零落,來到肉攤前,只賸條三層

肉,紗羅母一路走來買的不順心,有氣,譏肉販甘是銀元大洋賺飽肚,八月半時也不多備貨,

早早就歇睏。肉販喊冤,透早批來一隻豬,那班長帶來兩個士兵說是全買了,扛著就要走,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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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天半個月萎靡癱在床上,紗羅習慣要生活自理,直到母親恢復生氣。

紗羅快手快腳起灶火,灶上大鼎煮全雞跟三層肉,等小鼎油熱煎黃花魚,一邊清洗敬天公

需要的十二菜碗食材,估算不足碗數,拿糕餅水果補上也行。魚煎得金熾金熾,大尾留待清晨 敬天公,小的等母親醒來配糜吃。

菜碗都備好,紗羅掀開鼎蓋,熱氣撲臉,拿筷子戳雞身與豬肉,皆已熟透,撈起置大盤中

放涼。將煮肉高湯舀起部分,下筍乾與鹹菜同煮。雖已中秋,白日仍熱,怕悶壞,紗羅不放心,

將全雞跟豬肉放入吊籃,加籃蓋,拿到廳前屋檐下好置高通風,人矮籃重搆不著掛鉤,搬了椅

凳,巔巍巍爬上,左搖右換,鄰居春嬸仔捧著一碗公剛採收煮好的花生過來,急著上前扶住, 差點打翻碗。

紗羅忙道謝,將花生倒入自家碗中,準備拿去清洗,春嬸仔搖手:毋免,毋免,汝母仔呢?

紗羅尷尬不語,春嬸仔搖頭:吃飽睏,睏飽吃,伊真好命。汝老父何時轉來?這趟轉來,賺大 錢囉。

紗羅回之前來信說中秋前後回來,應該就是這兩天了。春嬸仔說那就好,現此時阿兵哥滿 金門,厝內有查埔人較安心。

紗羅母黃昏才起床,走到庭院,秋陽已落,橘紅天邊彷彿罩著黑霧,丈夫今日是不會回來

了,又是失望、又是焦躁,一肚子氣無從發洩,踏入灶腳,打開菜櫥,一早採購的食物皆已處

理妥善,女兒坐灶前升火熱菜,小小臉龐讓柴火映照的明明滅滅,突覺心疼,難得柔聲說:吃 糜囉。

月偏西,紗羅跟母親將八仙桌搬到大廳前廊樑下,擺三牲、十二菜碗、紅圓紅錢花生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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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破曉,人聲雜沓,紗羅開門走出三合院,不遠大路上士兵列隊疾走,春嬸仔一家正在

採收菜園裡瓜果蔬菜,春嬸兒子見紗羅說昨夜土共在古寧頭上岸跟國軍對戰,雖然還遠,何時

會打到鎮上來,誰也不敢說。春嬸仔塞了一大落蔬果給紗羅叮嚀日夜門戶都要緊閉,這幾日不 要出門,若煩惱就帶母親過來同住幾日。採收完,一家子急急栓上院門入屋去。

紗羅洗菜洗衣、井裡打了好幾桶水才將屋內水缸裝滿,檢查院落大門已牢牢栓上,入房見

母親猶在睡夢中,紗羅覺得疲憊壓過害怕,頹然坐護龍前看白日焱焱,戰爭真的來了。

古寧頭戰役結束逾旬日,紗羅井邊汲水,見外婆舅舅扛重物正進院落裡來,丟下水桶撲外

婆身上大哭,舅舅駭問出了什麼事,難道這裡也遭戰事?奔大廳、灶腳都不見姊夫夫婦,到臥

室,日頭赤赤,姐姐還斜倚眠床上,擔憂是病了,問也不答只是冷笑,這時紗羅扶外婆入房,

聽外甥女說了,才知姊夫困在廈門,再無音訊。於是問有辦法打探消息嗎?紗羅母氣:攏沒船 隻通駛過海,欲怎樣探聽?小弟你厲害,你替我泅水去探聽

只是關心問話,讓姐姐這麼一搶白,紗羅舅舅掀了門簾,廊上坐著生悶氣,姐姐仍高聲數

落就是沒好娘家,才讓她嫁錯人,出事沒人聞問,落此下場。紗羅外婆聽了不是話,知道女兒

個性,此時不想多說生事,耐住性子問生活尚可嗎?女婿應留有銀兩供母女倆過日子。

沒想到紗羅母暴怒責母親難道擔心她回娘家投靠,又怪夫婿只留這麼些安家費,娘家也要

來貪。紗羅外婆被激怒,村人多疾苦,哪個金門女人不是日做暝做,下田近海勞動,曬得一身

黧黑?女兒嫁來這些年,膚白富態,除了家事不曾見她勞動過,吃穿都已經比娘家好上數倍,

還有怨言。想女婿應該有底,如果不是,也無能為力。只是見到孫女哭得傷心,竟不知如何安 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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量力而為。雙方相談尚稱和諧。

金門風大好傳話,媒人婆尚未走遠,聽到女聲激昂大約怨父怨母怨嫁妝少,也怨聘金少, 媒人婆啐口自罵:白了工,這條錢賺無去囉。

紗羅母雙十年華,未嫁。鄰女嫁至後浦村郊,夫婿陪同抱著男嬰回娘家,嬰兒團團肉肉流

涎還吹風,一屋子老少被逗得笑呵呵,紗羅母有氣,上前逗弄時偷掐那肥嫩臉頰,嬰兒大哭,

嬰兒母忙拿出艷色方巾拭淚,見紗羅母注視,說是南洋巾,村內有出洋客返鄉闊綽,大方餽贈 村人,紗羅母聽了神往,要求前去小住。

出洋客有友人陪同返金,就是紗羅父,福建廈門人,年已四十,聽說也曾在星洲謀生。出 洋客宴鄉親,女眷們大都閉塞,羞於抬眼見人,紗羅母眼睜睜盯著紗羅父。

出洋客請紗羅父監工整修老厝,紗羅父一日雇騾馬行走散心,入村莊,迎面就是紗羅母, 眼神晶亮亮,燦燦然。

紗羅父回廈門攜帶財物家當借住出洋客老厝,娶了紗羅母,隔年就生了紗羅,出生不久,

日軍佔據金門,紗羅父陪伴妻女,直到日軍戰敗後才又金、廈來去往返,說是為了營生,沒想 到土共佔據廈門,被困住了。

國民學校畢業,紗羅十六歲,沒讀初中,母親也不准,紗羅雖有憾,想著日子要過下去, 她現在一心只想賺錢。

前兩年她開墾屋後傍水的廢棄田地,小溪常枯涸,還好自家有井,只是擔水辛苦些。初始

鄰人分她些菜苗,紗羅不懂種的根孱苗弱,到處請教,有時舅舅來,直接下田工作,漸漸稍有

成果,自家三餐煮食還有餘裕,學農人清晨即起,將菜收割,天光乍現便擔至營區前,營區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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細嘈嘈切切都說了,最後語帶哽咽:﹁那麼多,賣不完怎麼辦,我又不會醃菜脯。﹂農人們不

完全聽懂紗羅所言,只覺得這查某囡仔聲音稚嫩,說話卻是精霸霸,頭頭是道,最後那幾句全 都聽懂了,哄然大笑。

那人也笑,問:﹁都是因為我給你蔬菜種籽,才會有這麼多事發生,所以我要負責是嗎?﹂

紗羅眼眶泛淚,聽到前兩句還點頭稱是,第三句原也點頭,後覺不妥猛搖頭,眾人又笑。

﹁軍民一家,軍隊本來就該幫民眾解決問題,明天我派卡車去載,全買了,這樣的處理你

認為可行嗎?﹂紗羅卸了心頭重擔,喜,學外省腔調說:﹁行、行、行﹂,那人拍拍紗羅頭進 營區去了。

農人們圍著紗羅問究竟,知曉緣由後不禁羨慕,有問哪裡還可取得台灣來的菜籽,也有讚 紗羅年紀小有膽識。

春嬸仔聽聞軍隊全買了,明日還派卡車來載,半信半疑,只是紗羅說的信誓旦旦,也不理 會紗羅母冷嘲熱諷,急急回家讓兒子明日透早也來幫忙。

晚飯時請母親下田幫忙,母親只譏:﹁較早睏,較有眠,吃飽換餓,北仔講啥汝信啥。﹂

紗羅清晨即醒,繞屋後小徑走田壠間,寒風凜冽蠻橫,與風為敵,步步前進,割大白菜,

除老葉;拔蘿蔔,﹁拍泥去鬚根,星光下一顆顆白白壯壯整齊疊在田埂上,紗羅滿心喜悅。

風裡傳來細細交談聲,是春嬸仔一家人,田間彎腰俯身,人多事易成,晨曦尚微時,已將

自家菜田都採收完成,春嬸仔帶著兒子過來想幫紗羅,沒想到這查某囡仔處理得如此乾淨俐落,

關心問:莫非汝歸暝攏無睏?紗羅訕笑,說先回家洗臉煮糜,今天學校請假,待會她來田裡等 軍車。春嬸仔說也是,車到喊她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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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新下雞蛋,起身,早上那兩名士兵捧著一疊落軍服就在眼前,笑嘻嘻:﹁小姐,麻煩妳了,

何時來拿?﹂紗羅抓不準時間說再一兩天吧,補好就送去,士兵大約想藉機出來透透氣,堅持

要過來取衣,紗羅擔心她上課時人若來,母親怕見軍人,說還是我送去方便,士兵無奈只得說 衣服有名條,人也不走,跟前跟後、天南地北、說東說西,講的竟是閩南話。

原來部隊裡都是從大陸來,省籍各異的﹁北仔﹂,近期漸漸可見年輕台灣兵。紗羅嫌他們

礙事,半請半轟送了出去,兩人也不怒,一路說說笑笑。紗羅母倚門看,嘖聲連連。

衣汙且有異味,只得井旁先洗了晾院中,朔風野大勁揚,天黑前就乾了。晚飯後,油燈下

較穩重看起來

細細縫補,母親一旁哼曲,時不時問上幾句,菜籽還有剩沒,多種些,莫分給春仔,既然會曉賺, 日後家用毋免找我伸手,今仔日那兩位台灣兵,少年輕浮,日後毋通多講話 官較大彼個人,是﹁北仔﹂?汝怎樣熟識?

縫了多時,總算完成,累了一天的紗羅原想早點上床,見衣皺,那長官每次遇見,軍服都

較士兵筆挺,猶豫會,取出久不用的船型熨斗,擦拭乾淨,從小灶取木炭裝入,上緊蓋避免炭

灰飛出,趁熱試著燙平,終究衣厚不順手,母親推開她罵聲憨慢,噴水推壓,精神奕奕燙好, 撒手喊累。紗羅將衫褲一一褶好,拿大方斤包的扎實平穩。

今天不賣菜,紗羅捧著衣包,輕鬆,再加上昨天賺了生平第一筆大錢,是這兩三年難得的

愉快時刻,雖然營區衛兵神情兇悍,稍稍蝕去些笑顏,還是精神道:﹁我送衣服來。﹂

衛兵粗魯拆衣包,紗羅急叮嚀小心哪,不許弄皺了。聲音婉轉,衛兵多瞧一眼少女,看衣 包中是長官軍服,放低音量說待會幫妳送進去,紗羅道謝。

寒假,春節也將盡頭,紗羅母自從丈夫失去音訊,便怠惰歲時節慶敬拜,一切都由紗羅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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貼家用。連長說好,會交代弟兄此事。

紗羅回大廳,母親倚門虎視眈眈,追問兩人談了什麼,紗羅將洗衣事說了,母親罕見沒潑

冷水,喜孜孜拆禮物,是鐵罐裝餅乾與糖果。那年代大家都窮,三餐只求溫飽,尤其金門物資

皆靠台灣補給,更是匱乏,這禮物顯得稀奇,母親直歎台北的就是好,紗羅看罐上印的不是中

文,應是美國貨,也不解釋。旁邊有一小袋,紗羅母說給妳的,是玳瑁雕成筆身的鋼筆,還細

心附上兩罐墨水。紗羅母只見過玳瑁首飾,也知這筆貴重,尋常人家誰用得起,問紗羅詳細, 紗羅一概不知,紗羅母氣,她不是沒問,只是沒聽懂。

果真士兵陸陸續續送衣服來洗,紗羅母現在不怕軍人,會幫忙收衣服,還聊上幾句,問連

長看起來老成,年紀多大啊,成家了嗎,哪裡人啊?謹慎者隻字不語,輕浮者,嘻嘻哈哈說找 女婿啊,紗羅母再怎麼撒潑,也不敢罵軍人,只在心裡將那兵千刀萬剮。

有時突然大批軍服送來,紗羅忙不過來,請春嬸仔幫忙,井旁,一人一個大木盆,對坐洗

衣,院裡晾衣,收衣服,風大愛虐人,一不留神,輕薄些曬得爽朗衣衫讓風邀與同行,兩人追 著追著,罵幾句、大笑幾回,看起來就像母女。

洗衣酬勞如實給,忙個兩三天,春嬸仔所賺竟多過丈夫月給,紗羅母難免叨唸應剋扣些工 資,哪有現成便便工作可得。

因有洗衣收入,也為節省水源,田裡只種些自家食用作物,紗羅不再上營區前賣菜。或許

是畢業了抑或夏日天霽得讓人無法遮掩,心裡總覺得栖栖惶惶,有時夜裡燈前看玳瑁鋼筆斑斕 花紋,想自己有用上的一天嗎?

這天紗羅上街市仔買家用雜物及洗衣縫補漿燙用的肥皂、針線、麵粉及木炭,才出市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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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道半途回家,一看該買之物也都買齊,不管,先將整套軍服晾上拉直,說累了要去歇會。

紗羅看還有一大疊髒污軍服丟在木盆邊未動,母親瞅見不悅,操著不甚流利國語怪道:﹁難

道都還要我全部洗,這套連長說急著要,妳不在,我說沒關係,我來洗。﹂紗羅只是看一眼, 覺得冤。

黃昏,紗羅母將灶裡燒得火紅木炭放熨斗,大眠床上使力燙起衣褲,燙得線條硬直如尺, 只燙好那一套,喚來女兒將物品收拾後趕緊去準備夜食。

正午,天熱,水凅,紗羅菜園摘了把曬得蔫蔫青菜洗去泥沙,泥沙水連盆端到菜園澆菜,

雖然井水終年不斷,還是得斟酌使用。春嬸仔過來借幾瓣蒜頭,聊說丈夫昨送苗栽經過山外,

我講的是那士兵,恐驚是青瞑囉。

施工部隊築路,看工兵數人舉大石擊大石,拿碎石鋪路,碎片飛起,正好插在工兵眼眶,那血 流得驚死人,阮尪昨暝睏袂不安穩,可憐哪

春嬸仔話一轉問今日甘有衫通洗?紗羅道歉昨日洗了一批,今日還沒人來,湊巧一士兵從

圍牆探頭,春嬸仔開心,說人人到,待士兵走入院落,兩手空空,春嬸仔失落:﹁咦,是來拿 衣服啊!﹂

紗羅母聞聲出來,穿洋裝,髮梳得齊整,士兵說拿連長衣服,紗羅進屋拿衣包,春嬸仔驚

呼:﹁穿按呢水,吃喜酒。﹂紗羅母掃了春嬸仔一眼:﹁不穿,敢袂留乎蟲蛀了了﹂氣呼呼進房, 也不吃午食了。

母親不吃,紗羅一個人也沒胃口,坐廊下百無聊賴,看藍天,擔心就這樣日日月月、歲歲 年年。

紗羅特地等了一兩次軍車,沒見到人。不過搭軍便車的民眾變多了,也敢跟阿兵哥說上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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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

紗羅夫,跟父親經營小商號,聽說同行來了位伶俐女子,店前徘徊多次,一日瞅店內無熟

人,長驅直入問名字,紗羅抬頭,覺得此情此景似曾相識,戰亂時期,誰知明日誰生誰死?

紗羅結了婚,兒子俊英三歲好動,炎夏黃昏才剛洗好澡,又弄出一身汗,丈夫回店屋遲了,

遠方轟隆轟隆不斷,紅焰沖天,鄰人登高望喊是古寧頭方向,中共又來襲了,漸漸砲聲愈密愈 近,山崩地裂般,全島震動。

紗羅抱起兒子、呼喚公公,拖著婆婆就往防空洞跑,洞內皆是人聲哭聲,紗羅只想著在砲

火間歇時,衝回家中備些食物帶回洞內餵食老少,幾天後仍不見丈夫蹤影,心中已有數,公公

長嘆、婆婆擔心哭號不斷,紗羅也不勸,想哭就哭到無淚吧,日子還是要過下去。

中共開始單打雙不打,公公經喪子之痛,意氣消沉,而且砲擊仍頻繁,商號已閉店數月,

一家四口,紗羅深恐坐吃山空,決定重新開店,若真的虧損無法營生,軍人這麼多,再不濟如 婚前,洗衣應也可以糊口。

生意漸好,店內貨品大部分直接向台灣購買,少數才跟同行調貨,常有新兵詢問是否有某

款台灣流行或慣用商品,紗羅便將資料記下,讓供應商也運些過來,反應好,其他雜貨店都來

批貨,紗羅常跟新兵攀談,新兵也樂於跟漂亮的頭家娘說話聊天,因此紗羅的店永遠有最新穎 產品。

那天﹁雙不打﹂,紗羅急著匯款給台灣新供應商,向來是由公公處理,因那天公公身體不

適,紗羅只得自行前往山外。站牌還遠,紗羅看到吉普車急招手,車停了,只餘後座一空位, 紗羅只得坐上去說:﹁麻煩長官,我到山外軍郵局,急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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婆婆懷疑阿慮不孕,幾次要帶她去醫院檢查,書店女兒還未嫁,婆婆有些後悔,俊英無所 謂,不忌諱,有時還跟青梅竹馬說說笑笑,阿慮整天沉著臉。

紗羅年逾四十,近日覺得人懶懶的,懷疑自己是更年期到了嗎?那天阿慮醃了盤蟹胜,紗 羅吃了幾口作噁,阿慮問不新鮮嗎,紗羅擦擦嘴說是有些不新鮮。

紗羅身體不適,店屋人來人往太吵雜難以休息,獨自回到娘家住了好幾天,單日仍有砲擊,

不過是宣傳彈,引不太起恐慌,夜裡紗羅撫著肚子,這一陣子反覆思考,最壞,她一人去台灣。

主意已定,輕鬆許多,紗羅終於得以安睡,沉沉睡到近午。醒來,發現媳婦阿慮坐在廊下 等候許久。

阿慮開口哭說:﹁媽救我﹂,從阿慮一來家裡工作,紗羅就知道她喜歡俊英,但不知道喜 歡的如此如履薄冰。

紗羅生意做了快二十年,有些關係,一個月後請縣府人員幫忙,婆媳倆搭軍機來到台灣養

病、養胎。那年年底,中美宣布斷交,台北房市暴跌,許多人拋售房子,紗羅讓俊英匯錢過來, 買了棟台北市公寓。

隔年,民國六十八年,中共宣布停止炮擊金門,年中,婆媳倆帶嬰兒回金門,助產士開的 生產證明母親為:黃慮,女嬰就是海明。

海明六歲時,紗羅帶她移居台灣就學,俊英夫婦留在金門經營生意,軍隊全面撤出前至少 還有幾年好光景。

阿慮老了,紗羅也老了,阿慮有時愧疚她害俊英無後,紗羅見過書店女兒也在台灣,兒子 都大學畢業了,眉眼酷似俊英,紗羅有時昏沉,竟不知道該誰可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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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農民曆上的﹁吉﹂、﹁單﹂號就等於﹁凶﹂。張老師用著眾孩子們必須稍微瞇著眼睛聽,

張老師初來金門心血來潮,對﹁單打雙不打﹂心有所感,知道對金門人而言,﹁雙﹂號,

前,先被爸媽們拿扁擔打死。

畢竟對小陳他們來說,要是平常脫口說出﹁被砲彈打死就算了﹂這種話,可能在被砲彈打死之

﹁被砲彈打死就算了﹂這幾個字,聽來太無所謂,聽得小陳與旁邊的同學阿標面面相覷,

俺在金門省吃儉用三年,就有了討老婆的本。﹂

啊,就是要富貴險中求,要是真的被砲彈打死了,俺孤家寡人誰也不欠,要是能活著回台灣去,

道來金門有﹁離島加給﹂,再加上﹁戰地加給﹂,他就想來這裡教書了,張老師攤攤手說:﹁人

那天,張老師初來乍到,便在黑板上寫著許多數字金額,告訴同學說,他為了多賺點,知

尾紋。

眼鏡,眼鏡鏡片總是反光到好像在發光,總是讓小陳看不清楚張老師的眼角,其實早已長滿魚

著乾淨無摺痕的白襯衫,雖然已四十來歲,頭髮卻故意剃得像阿兵哥一樣短,戴著銀色邊框大

從台灣新調來的國小數學張老師,和小陳先前見過的數學老師模樣全不同,張老師總是穿

音的國語

小陳怎樣都無法忘記,他雖然是在金門出生的金門人,但那一陣子最熟的,竟然是山東鄉

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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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1 1 1 1 1 1 1 1 1 1 111 1 1 1 11 1 1 1

,好像一個個對岸來的砲彈飛過天際,就要落地,不管大家再會躲,也都嚇得

11 1 1 1 躺下來的

,你就可以去美國讀書囉

= ﹂的經典證明題,兩個數字就講

就 是 數 學 的 根 本, 只 要 搞 清 楚

鬼無災無邪,沒有砲彈落地的雙日,對庶民百姓就是無所不吉。 ﹁ 同 學 們, 要 知 道 ﹂ ── +

1 2

2

張老師慎重說起數論,差點就在黑板上寫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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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只要是雙日就無沖無煞無

就是壞事, 就是好事,雙日就是大吉,宜嫁娶、入厝、開市、安床、開光、祭祀、

2

驛馬、交易、種田挖蕃薯、菜市場買冬瓜、半夜起床去外面尿尿

果然

來不及逃,全被炸得粉身碎骨,光用想的腳都軟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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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

2

陳看見了張老師那種他從未見過,打從心底喜歡數學的單純笑容。 不過,在當時小陳的腦袋中,還沒有思考太多關於﹁ ﹂見了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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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才從台灣來任教的體育老師,教籃球的許教練走下了司令台,彷彿挑選海陸新兵那樣嚴肅,

﹁三年級以上的男同學,全都出列!﹂炙熱陽光下,訓導主任集中了所有男生在操場上,

陳與﹁

﹂的問題,那天下午,小

了快一堂課,見張老師說這些數字說得喜孜孜,小陳看不清楚他那會反光眼鏡下的眼睛,但小

1

2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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個籃框,也不管框架上有著突出的鐵釘、凹陷不平整的籃板,反正只要有個框,就能打籃球。

那天,許教練看了操場一角上的籃框,拍了拍手上那顆籃球,來到同學身後遠遠地跳投,

看著籃球從後方天空而來,拋物線那樣落入籃框,彷彿去美國這件事情已經被許諾,空心球入 籃框的一瞬間,小陳竟心悸到一陣暈眩。

才能運球,

才能被小陳拋物線投入了籃框中。

相比,小陳知道自己比較喜歡籃球,籃球為了能準確拍動,勢必要是﹁正

許教練摸摸小陳那有著疤的頭,小陳點點頭,他也想去美國。 和 才能彈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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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數學的 圓﹂,球的形狀就是 ,

0

只能躲一個人的小坑,砲彈一來還真讓兩個人一起縮骨功給躲了進去,隨後聽著砲宣彈碰一聲,

躲!﹂,並且就地掩蔽,一人佔據一個位置,不管是大石頭旁邊還是圍牆邊,甚至有時候明明

金門人走在路上,只要聽見空氣中的嘶嘶聲,不管砲彈從哪裡飛來,金門人都會大喊﹁快

只因小陳特別會﹁躲﹂。

只不過對小陳來說,訓練幾天之後,小陳馬上就發現打籃球對他來說有著一些先天的困難,

界的現實,小陳一瞬間明白這種現實,就好像金門的孩子長大後都得離開金門的現實。

得準,讓對方身體再壯也擋不了,個子再高也攔不住。這種不能硬碰硬的選擇,這就是籃球世

後衛和隊形;現實在眼前,亞洲人無法和歐美硬碰硬,所以亞洲人採用三分線戰術,只要能投

幾次訓練時,許教練對大家說,亞洲人沒有黑人那麼會跳又強壯,也沒有白人很會打組織

打贏了能給學校添光采,還能去美國啊。

盃,同學們每天早上開始練習,還能和學校請假兩堂課,逃避討厭的上課真是何樂不為,要是

小陳和隔壁座位的阿標,一起加入了許教練組織的國小籃球隊,目標就是打贏這次的縣長

0

2 0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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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有時候對方還會架拐子,腳踢,頭撞,中鋒實在不好玩。

﹂彈字都還沒說完,大家聽見砲彈與空氣摩擦的嘶嘶聲, ──

更何況﹁躲﹂真的是他們的天性,小陳和阿標兩人走在高粱田邊,聊天話題說沒一半,突 然聽見周圍的路人們喊著﹁有砲 所有的人都立刻趴下就地掩蔽。

小陳和阿標兩人隨即趴下倒在田埂邊,過往遇過的砲彈都有一段距離,總是先看到火光煙

塵,而後才聽到聲響,但今天這炸彈並非砲宣彈這種無害的砲彈,小陳和阿標兩人眼前一棟房

子,突然碰的一個炸飛起來,這一瞬間,小陳和阿標看見原本坐牆邊休息的一個人影,碰一聲 就飛到空中。

後來小陳的人生之中,常去看戰爭片回憶童年,只要看見爆炸,他都會回想起這一幕,那

個人被炸飛起後在空中繞了幾個圈,像是空中飛人一樣有著許多難以想像的姿態,像個短暫的 飛行,最後落地不起。

小陳和阿標嚇得說不出話,等待耳鳴暫歇之後,耳際方才響起村民各種罵聲:﹁幹你娘咧, 彈這近,彈死人了!﹂

那天,小陳和阿標愣愣站著,在金門發生這樣死人的大事,四周的人卻是起身後,趕緊拍

拍灰塵離去,畢竟這是一個單數日的常態,誰也不知道砲彈會落在哪裡,更何況大家更怕被對

岸的炮兵﹁標定﹂,如果對岸又往方才同一個位置發砲,那麼圍觀救援的人,就會被隨即而來 的砲彈打死一大群。

也就是因為如此,總是過了一陣子,消息流傳之後方才知道,那天被砲彈打死的是誰家的

誰。對小陳而言,這種時間差帶來了一種錯覺,彷彿這些親眼所見的砲彈爆炸,也只是齣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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移動,更沒想過有一天,自己會在金門的壕溝內,拿著自己的中正槍,瞄準那片湧出士兵的古 寧頭海灘。

阿熊伯每次說起這些時,總會撐起一旁的椅子扶手,做出立正動作,卻因為腳瘸而使身體 歪向一邊,這時他總是拿起一隻假想的中正槍,對著回憶中的壕溝前方

當時,阿熊伯還是個少年,跟著部隊從廈門來金門後,就開始挖壕溝,放地雷,他守衛那

坦克附近 ── M5A1

片海灘時,那麼不剛好的發生了﹁古寧頭大戰﹂,阿熊伯口氣慎重說起,還好當時他就在拋錨 後,卻救了金門的

那台影響了古寧頭戰局的坦克﹁金門之熊﹂,因為履帶斷了所以待在海岸邊,阿熊伯不是

坦克兵,他只是個步槍兵,坦克待在海邊等著要修理時,誰也不知道這夜,共軍趁夜搶灘摸了 上來。

阿熊伯激動說起時,一腳踢倒了幾個酒瓶框啷響,伴隨他那充滿血絲的眼球,小陳彷彿從 阿熊伯的瞳孔之中看見了戰場。

那一晚,金門島上有個軍官查哨時,誤踩了地雷,這爆炸聲讓平靜夜晚的部隊們醒了過來,

士兵們恰好看向海邊,一看差點尿都嚇出來,海灘上共軍搶灘啦,更何況坦克是明顯的戰術目

坦克發了一炮,遠遠打中了一艘彈藥運補船,那船爆炸著了火變成巨大火柴棒, M5A1

標,共軍們喊著大家打啊殺啊衝了上來,這一下子坦克外殼被子彈射得叮叮噹噹咚咚響,還好 咱們的

轟轟照亮了海岸邊,照亮了海灘上那些隱在黑暗之間的身影,他奶奶個熊,這一看更不得了,

九千個共軍像螞蟻一樣密密麻麻跑上來了,阿熊伯只好將手上的子彈就砰砰砰一直打啊

身為保衛坦克一環的士兵,阿熊伯在壕溝內,拿著槍遠遠一發打中了一個準備丟木柄手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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猜,那台飛機後來怎麼著?﹂

小陳後來分析過自己為什麼喜歡聽阿熊伯說這些,除了有趣之外,對小陳這樣喜歡三分線

投遠的人來說,需要聽這些﹁很準﹂的故事,培養自己的自信。小陳聽阿熊伯開槍打飛機的往

事,想起他投出的籃球,山東鄉音的數學老師也說過,子彈射出之後,會成為一條很長很長的 拋物線。

小陳正想要開口,問阿熊伯接下來的故事,阿熊伯口才剛張開,就聽見一聲﹁吃飯啦!﹂ 讓阿熊伯彷彿被雷打到僵住。

阿熊伯的太太不好惹,她每次一出現,阿熊伯就安靜下來。這一吼之後,場面隨即安靜無

聲,隨後趕著這些不買東西的街坊孩子回家去。小陳這才看見阿標躲在媽媽的背後,促狹看著 小陳笑,彷彿說著,怎麼會有人把他爸的那些故事當寶。

阿熊伯揮揮手要小陳趕快回家去,原來今天阿標他哥放假回家,他媽要阿熊伯趕緊入屋去 吃飯,天都要黑了,不要再說些沒營養的胡鬧話。

許多年後,小陳始終忘不掉阿標他哥的綽號叫﹁目鏡仔﹂。﹁目鏡仔﹂十八歲就當兵,而

且是考上台灣大學就休學先當兵,金門人在金門當兵的好處就是放假時可以回家睡覺,其他的

士兵都在只能等著和豬一起運的貨船,每個人都吐得亂七八糟,沒吐的人聞著空氣中的胃酸, 遲早也跟著把早餐午餐晚餐都餵給海豚。

這夜,小陳回家去和媽媽與阿嬤一起吃晚飯,戰區燈火管制,一家人在遮光的燈後安靜吃

晚飯,但今日順風,對岸來的廣播聲音被風吹遠了些,小陳一家聽見小小聲,細碎穿過風的廣 播雜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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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到這裡時,阿標漏了球,趕緊跑去撿回球,繼續運球。

小陳能明白,雖然媽媽是同一個,但爸爸並不是同一個的奇怪感覺。更何況﹁目鏡仔﹂十

分聰明,和阿標顯然不一樣。而且﹁目鏡仔﹂說,他考上大學之後沒先去讀書,反而是回來當

兩年兵陪媽媽,如此孝順。相比之下,什麼都做不好的阿標,就只得把離開台灣的希望,和小 陳一樣寄託在籃球身上。

聽阿標所說,也不免讓小陳想起自己在台灣的父親,據說他的箝工工作要住工廠輪班,爸 爸總說收入穩定了,才能接他與媽過去,但什麼時候穩定沒人知曉。

阿標又說,每次﹁目鏡仔﹂回家後,一定有雞蛋吃,就連過年時那隻雞的兩隻雞腿也是﹁目

鏡仔﹂的,每次都讓阿標內心怨妒。現在回想起來,那或許是阿熊伯對﹁目鏡仔﹂親生父親早

逝的一點彌補吧。只是對阿標來說,他如果能有那兩隻雞腿,他就能長得更高,說不定球隊中 鋒就是他了。

小陳家狀況不同,但他能明白阿標的遺憾,不過小陳心底想的是,他好想和阿標交換身高,

因為小陳實在比較喜歡投三分線。既然現實難以跨越,面對比自己高的對手,唯一的可能就是 將球不斷射入三分線,飛過那些張開的雙手,投入一顆顆空心球。 只是許教練叫住了投三分練習的小陳。

﹁搞什麼,陳光明!說幾次了,你給我退回來兩分線練搶球,你身高最高,就要扛中鋒練

小 陳 沮 喪 看 向 其 他 同 學, 其 實 大 家 身 高 都 相 似, 他 也 不 過 高 了 身 高 第 二 的 阿 標 一 公 分 而

什麼三分,團隊就是需要團隊的樣子才能贏球,知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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彷彿再用力些,這籃框就會被中鋒給拆下。 小陳握緊雙拳,第一次真正感覺到籃球的魅力。

﹂而澎湃。只不過,原本對籃球有興趣的阿標,看了飛駝隊的表演卻不熱情 ──

在這營養不良的時刻,要怎樣才能長到這麼高,又能跳這麼高灌籃,小陳內心因為場邊高 喊的﹁啊勒油

今天我不去練習了

﹂阿標搖搖頭和小陳沮喪說

呼喊。阿標成績太爛,老師說連國小都讀到快留級也是不簡單,所以他那﹁目鏡仔﹂哥哥放假 日回家時,都替阿標補習。 ﹁我哥今天放假,他說要給我特訓 起,低沉踩著腳步回家去。

小陳覺得美國愈來愈近的時候,阿標卻覺得美國愈來愈遠了,畢竟要去美國之前,國小要 先能畢業。

小 陳 正 在 家 內, 用 草 藤 揉 成 的 一 個 草 球 當 做 籃 球, 在 家 前 面 練 習 轉 身 接 住 球﹁ 啊 勒 油 ﹂的時候,一轉過去看見幾個阿兵哥走了過來。 ── ﹁小朋友,走開喔!﹂阿兵哥揮揮手,要小陳讓一邊去。

﹁什麼?﹂小陳握著手上的草球,看著阿兵哥走入家內,和阿嬤說起要檢查住家。

原來這天,全島﹁雷霆演習﹂,到處都是手上別著白色的布當作識別的阿兵哥,在全島找

逃兵。這種景況小陳從小到大都見過,但他從沒看過這麼大規模的﹁雷霆演習﹂,像是要把整

個金門給翻過來似的,還有人來到他們家後方的空房,和阿嬤知會之後,進來翻找屋內的醬菜

缸罈,只是士兵翻來翻去,什麼東西都找不到,弄得阿嬤大罵,要是菜醃壞了發霉找誰賠。

這件事情讓小陳搞不清楚狀況,直到過了幾天,學校內來了一群士兵,帶隊的軍官說要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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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曾經努力過什麼。

那陣子,小陳發現打球這件事情變得好敏感,球場以往打球需要排隊,現在只有風吹砂過 去,幾陣風交織吹出小小的龍捲風,集中了落葉之後又吹散一地葉子,

小陳和阿標走在一起討論起這個問題,沒有籃球可以用,未來怎麼辦。﹁這樣子我們以後 還有機會去美國嗎?﹂ 小陳仰頭看著長高的高粱,問著身邊的阿標。 至少要能去台灣吧。﹂

﹂阿標搖搖頭,但他略顯得喜悅,畢竟不練球多花點時間讀書。﹁和你說,

﹁如果不能去美國 ﹁誰知道啊

﹂ 我這次考試過關了,不用留級了,萬歲 ──

阿標經過考上台大的﹁目鏡仔﹂特訓,何止可以不留級而已,彷彿武俠小說,有高人被人

對他點穴又傳遞了一甲子內功,阿標接下來連續幾次考試都滿分,嚇到了老師還以為作弊,還 單獨一桌監看阿標考數學。

﹁因為我哥是目鏡仔啊。﹂阿標手扠腰拿著一百分考券,喜孜孜和大家說,還低聲對著小 陳說起。﹁雖然我們是不同的爸爸,但我們是同一個媽媽啊。﹂

霎時間,小陳也好想要一個同母異父的聰明哥哥,不過這樣想又覺得自己很壞,爸爸只是 在台灣工作,怎麼可以這樣想

雖然暫時沒有了籃球可以打,但籃球隊卻沒解散,許教練召集籃球隊員進行﹁想像訓練﹂,

儘管沒有了籃球,但是大家可以想像手中抱著一個圓球,與球合為一體,這訓練在國外行之有 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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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人。 ﹁許教練,你待過美國的,你快去問啊

﹂校長想起留學美國的許教練,招呼美國軍官

絕對不能怠慢,許教練嚥口水,緩緩走過去,面對那美國軍官約翰,上下嘴唇顫抖得像在打架,

終於說出口,但是英文卡住咽喉。 ﹁嗨,好得,嗄又

打坐中的小陳和阿標一聽面面相覷,教練不是說自己留美一段時間過嗎,怎麼可能連基本 問答都不行?

﹂許教練緊吞口水,終於想起說出這字句,沒想到這軍官看著許 ﹁圈你,對對, training 功夫 ──

﹂那個美國軍官比出李小龍的招牌姿勢,儘管小陳根本不知道李小龍 ──

教練,再看向在籃球場上打坐的同學們,突然意會。 ﹁阿達

是什麼東西,但是看到許教練那尷尬的臉,小陳好像懂了些什麼。

但小陳沒有再懂更多,因為天氣實在太熱了,小陳看著軍官約翰的光頭,好像發出了亮光 和太陽一樣炙熱,小陳身上的汗珠一滴滴冒起,沒多久就向著一旁倒了下去。

等小陳醒過來時,他躺在保健室裡,一個女老師趕緊幫小陳擦汗,說道小陳在美國軍官面

前昏倒,讓這個美國軍官嚇得跌到地上。還好,教數學的張老師英文很好,趕緊從教室中跑出

來和軍官聊天,方才解決了這溝通不良的窘況,雖然張老師的英文有著山東腔,但他可是和軍 官聊得很起勁。

女老師說著說著,張老師正帶著這軍官笑瞇瞇參觀學校,這聲響就在保健室外頭走廊迴盪。 ﹁嗨,蛇,類吃勾禿易特桑信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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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11 1 1 1 11 1 1 1 小陳瞌睡之中,抬頭看著天上落下許多的

兩人對於籃球的熱情已經逐漸消失了。

,每一顆都變成炸彈,小陳一直跳一直躲,終

不知道為什麼,自從投入那一顆三分線之後,看著地上彈跳的籃球,小陳和阿標都知道,

一個三分球,但這顆球擊中籃框,直直向上彈起,沒想到不偏不倚,正好由空中掉下到籃框內。

只不過,休息幾個月的籃球隊們已經成員不齊,小陳拿著嶄新有編碼的籃球,遠遠跳投出

練習完之後,還要消氣,以免有人來偷籃球,抱著籃球遊到對面去。

是金門的特殊政策,教練說,從今天開始籃球就是管制品,打籃球之前要從軟軟的籃球先打氣,

籃球回來了,孩子們接過球後,開始在操場上充氣,這才發現新的球上面有編號。原來這

﹁張老師那天和他說的英文,他一定都有聽懂。﹂小陳想了想,大概是這樣。

過來,這件事情讓許教練驚喜地跳了起來。

小陳並不知道,因為喜歡李小龍的美國軍官來參觀的關係,不久之後,軍方派人送了籃球

直到這時小陳才注意到,他似乎很久沒聽見﹁快躲﹂這兩個字了。

於從桌上趴著醒來。小陳全身大汗看著外頭天空,月亮又圓了。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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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的哥哥要去拆未爆彈,要弟弟怎麼能放下心,﹁未爆彈﹂就是不知道什麼時候會爆才

叫﹁未爆彈﹂,在金門許多孩子因為撿砲彈殼有時碰到未爆彈,一個人炸成了兩半。阿標儘管

退後到安全地區,但是心底怎可能放下,他遠遠看著﹁目鏡仔﹂小心翼翼的看向那枚砲彈,屏 氣凝神查看砲彈的引信位置,指頭彈了彈砲彈。 ﹁這顆引信壞了,不會爆了,帶回營區吧。﹂

若是在普通地區,軍方索性將它引爆一勞永逸,但這落在老百姓的田,要是炸開一個洞, 農民還要花時間補起來可真麻煩,為了軍民和諧還是將砲彈帶回。

﹁目鏡仔﹂抱起了這顆砲彈,小心翼翼緩緩走回來,每一步都看得阿標快不能呼吸,但這

一瞬間,全場的人都聽到爆炸聲,圍觀的人們無須宣告,全都就地掩蔽,這是金門人的特色, 聽到爆聲很會﹁躲﹂,不過聽見爆炸才躲,似乎也來不及。

等小陳意識到方才的爆炸,他緩緩睜開眼,低頭看向自己的手腳,四肢都還在,小陳轉頭 看著阿標,阿標也還活著,這炸彈沒炸啊。

哥 ──

﹂要跑過去時被身邊大人拉住, ──

轉頭看,這才發現﹁目鏡仔﹂正趴在地上,阿標還以為目鏡仔被炸死了,那一瞬間阿標眼 淚嘩啦嘩啦,這麼近爆炸必死無疑,阿標喊聲﹁哥

但是﹁目鏡仔﹂從田邊緩緩爬起身,這炸彈沒有爆炸。

直到天空緩緩落下了紙片時,大家這才抬頭看,原來是一顆空飄氣球爆炸了,風向變化的

關係,幾顆原本要飛去對岸的空飄氣球,恰好飛到了他們頭上,其中一顆竟然炸開,雖然聲音 並不大,但對金門人來說,耳朵早已訓練得十分靈敏。

那天,小陳看見遠遠天空中,有三個氣球往金門飛去,而自己身邊落著紙片雨,這和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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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了阿熊伯說起的故事,他對著海邊一直開槍碰碰碰噠噠噠,那些想像中的曳光彈向著自己這

方射擊,就像每次島上演習時對著天空射出的那些砲彈,在天空中劃出了一條條光軌。

小陳想起了阿熊伯那總是被叫吃飯聲而打斷的故事,小陳只聽過一次最完整版的故事,那

是阿標和他媽去參加喜酒不在家的日子,阿熊伯拉了張板凳,關上門,黑暗之際,這是阿熊伯 無法對他人傾訴的秘密,只說給小陳這一個聽眾聽 ──

古寧頭結束後的當天,渾身是傷的阿熊伯跟著部隊去海灘整理戰場時,他竟然看見了一個

奄奄一息的共軍,是他家鄰居同姓的熊大哥,由於兩人同村同樣喪父又同樣愛在田邊奔跑,兩

﹂阿熊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叫著這共軍士

人雖是無血緣的鄰居,但一同挨餓一同讀書,情同兄弟。 ﹁大寶,你怎麼在這兒,你怎麼在這兒

兵的小名,時代如此,若大寶還能活著,立場反了過來,也一定會看著阿熊伯喊著。﹁大熊, 你怎麼會在這兒,你怎麼會在這兒

阿熊伯說起這故事時,哭得淚眼不止上衣全淚濕,看得小陳不可思議,原來人的眼睛竟然 能流出這麼多水分。

當年的阿熊伯忘了身上的傷還痛著,血還流著,身邊都是拿槍的士兵,他只知道情同兄弟

的兩人,因為戰爭多年分離,再相見竟然是在此沙灘上,阿熊伯蹲著握著沙灘上的大寶的手, 感覺到大寶的手使出最後的氣力一握,彷若告別,就這麼斷了氣息。

阿熊伯的故事戛然而止,對小陳而言,阿熊伯眼淚如雨,這陣雨讓小陳知曉,這故事就算 聽起來不是真的,但眼淚總不會騙人,他只要相信眼淚就足夠了。

離開金門的這一刻,小陳在搖晃的船上,仰頭一看,雲層之中,他看見了好多數字,從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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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審意見︼

李 昂:戰將的荒謬情境與事件,尤其籃球,令人笑中帶著不忍,從這個觸角來寫戰地生 活,值得推薦。

郝譽翔:由﹁籃球﹂寫出金門鮮為外界所知的一段歷史,視角特殊,富有象徵意義。

王振漢:敘述在國共戰爭的時代,老百姓朝不保夕,人人都想離開金門的故事。作者則設

計打籃球的橋段來滿足小孩子要去台灣而加入籃球隊的慾望,到後來主角去台灣

反而是家庭的因素。中間穿插阿熊伯講古的往事,僅是潤滑劑而已,

主角小陳、阿標當時只是小學生,其中描述與內容恐超出兩位小朋友的身分與程 度。另外開頭出現的張老師,在結尾卻無疾而終,消失不見,而開頭從未露面的

阿熊伯卻從後竄起,在小說人物的安排上稍欠妥當。這是作者寫作技巧的敗筆之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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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城的呼喚 神明的子民

晨曦流瀉穿透黯黮的神明廳,曜靈落在李家的公媽牌位上,立於兩側的燈座瞬間也隨之朗

麗琴環顧室內,未見異樣,心中大石落下,一如往常,虔誠的敬茶點香祭拜。

她比平時起得早,整晚呼嘯的狂風暴雨讓她輾轉忐忑,半夜還兩度到神明廳察看,著實擔

麗琴拉開窗戶,清新的空氣迎面拂來,她大口呼吸與連日來濕霉味道截然不同的沁涼滋味。

這個雨過天青的清晨,陽光和煦。

新的遮雨棚,隔絕了視野,似乎也阻擋了城隍爺的庇佑,至此改變了李家人的命運。

明廳窗戶可望見遠方浯島城隍廟色彩斑斕、龍飛鳳舞的廟簷,然而,自從對面的屋頂冒出了嶄

那年剛入冬,對面翻修中的平房長高了,擋住李家的視野。原本從他們家透天厝頂樓的神

及強化玻璃。

臥室壁櫥的拉門阻擋外頭的疾風勁雨。次日,阿原找來師傅將傳統古雅的窗櫺換成冷峻的鋁窗

十幾年前同樣的颱風夜就曾發生如此慘狀。當時,阿原還住在家裡,他們夫妻倆連夜拆了

心颱風會擊破玻璃窗,導致豪雨灌入屋內。

照。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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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舉頭三尺有神明,我們與城隍爺當鄰居,所以必須循規蹈矩。﹂這是宜彬念小學時坐他

隔壁、長得像櫻桃小丸子的葉子經常掛在嘴邊的話。那時,他迷迷糊糊,懵懵懂懂,卻將此話 當真,並且銘記在心。

這個晴空萬里的早晨,當他發現城隍廟在視線範圍內時,感受到﹁舉頭三尺有神明﹂,心 懷敬畏,精神凜然。

他在民族路的一家機車行擔任技師。這個颱風過後的早上,許多機車泡水,無法啟動,在

車行還沒開張前,就有不少人牽車等在門口,於是有人撥打手機將住在樓上的陳老闆請下來, 提早營業。

宜彬向來早到,在小威技師還沒出現前,頂替他成為陳老闆的得力助手,兩人忙得不可開 交,配合著店頭播放的﹁癡情玫瑰花﹂等歌曲,將緊湊的節奏與速度全盤掌握。

型男小威上班後,更加威力十足,他總是對女性們煥發出致命的吸引力,於是迅即人馬雜

沓。指名找他修車的女人們,團團將他包圍,爭先恐後,七嘴八舌,她們的年齡層頗為廣泛, 有阿嬤、有粉領族、還有美眉,紛紛引頸企盼,恨不得小威可以多看自己一眼。 宜彬終於能鬆一口氣,陳老闆則趁機躲進屋內吃早餐。

﹁彬彬,幫我看看,我的車發不動了。﹂一個既熟悉又悅耳的聲音。﹁拜託,拜託,我上 班快遲到了!﹂ 宜彬滿心歡喜,說:﹁葉子,等我一下!﹂ 然後,他猛轉頭,笑容燦爛。

葉子是宜彬從國小到國中的同學,永遠親切有禮,而且早已從小丸子變身為儀態綽約、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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味。

作為庶民小吃的蚵仔麵線店,翻桌總是快速,跟他併桌的兩個男孩離去後,補上了一對年

輕的男女,勾肩搭背,如膠似漆,應該是熱戀中的情侶,那黏答答的模樣,即使在這個萬事都 見怪不怪的時代,還是引人側目。

他想起,自己年輕時也曾如此,帶著交往中的女孩到蚵仔麵線店用餐,總是無視周遭的目

光,沉溺在兩人的世界中。就在那時,他認識了阿鍛,與他同年的阿鍛經常以鄙夷的眼神看他, 不屑他的狂妄囂張。 那已是四十年前的往事了。

後來,他發現自己對蚵仔麵線店的情愫終究是與楚楚動人的阿鍛劃上等號的。長年對看的

他們後來各自婚嫁,過了好些年,阿鍛的婚姻以離異收場,益發我見猶憐,於是,他因緣際會 的填補了阿鍛情感頁扉的留白。

保守的年代,淳樸的民風,祕密的戀情終究曝光,於是眾人繪聲繪影,物議他們的離經叛

道。即便他一向行事乖張,無懼人言可畏,但是阿鍛卻難以承受來自鄰里與家庭的壓力,執意 要分手。

他甜蜜的回憶轉為苦澀,味蕾也逐漸麻木,越吃越慢,額頭冒出潸潸汗水,胸口隱隱作痛。

沒有阿鍛的蚵仔麵線店少了那股的細膩與溫柔,他感覺不對勁,摀著嘴咳嗽幾聲,再度戴上口 罩。 以往,吃蚵仔麵線總是輕鬆愉快,現在,居然食之無味。 ﹁不行了!﹂他嘀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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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行了,視力變差了。﹂

他了然於胸,猶如歷經風霜的老演員,蹣跚登台,面對觀眾,昂首依舊,他屏息凝神。﹁最 後一眼了,我的故鄉,我最愛的故鄉!﹂ 此刻,他心平氣和,這半年所累積的鬱抑從澎湃洶湧,逐漸變成舒緩坦然。

向晚清風挾帶著來自海洋的鹹味,吹襲著他憔悴黝黑的臉龐。他明白,縱使僅僅一息尚存, 卻也是生命存在的表徵,要撐住,他必須撐住。

他將手搭在胸膛上,心跳噗通噗通。近鄉情怯,心裡還交織著愧疚與徬徨,他深呼吸一大 口,鄭重的告訴自己:﹁該回家了!﹂

妻子的等待

群,她總是看著電視,並且讓店開著,順便等待宜彬下班。

的,多數是因為學校隔天要檢查頭髮,而被媽媽強押逼來剪髮的孩子們。為了服務這些年輕族

些阿伯、阿嬸,而且,老人家們幾乎都不喜歡在晚間出門,所以入夜後頗為寂寥。晚上會光顧

鄰居家一位聰明伶俐的大陸新娘,訓練她充當助手。不過,由於年輕人陸續離鄉背井,僅剩一

幾年前,她在家裡透天厝的一樓開設家庭理髮,原本生意不錯,她隻身難以應付,還找來

將晚餐特意留下的飯菜加熱,好讓夜歸的宜彬當消夜吃。

九點整,牆壁上的掛鐘音樂響起。坐在電視機前沙發打盹的麗琴悠然站起來。她進入廚房,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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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原還是老樣子,不修邊幅,吊兒郎當,兀自坐在餐桌前,毫不客氣的享受著原本要留給 宜彬的飯菜,然而,他看起來頗為疲憊,吃東西也不似往常般的猴急。

麗琴不知所措,望著她的男人。七年了,杳無音信的阿原別來無恙,好端端的回到家裡,

這讓她又驚又喜,整個人呼吸急促,心跳加速,她嘗試壓抑自己興奮的情緒。在此同時,卻另

有一股委屈及不滿怒火中燒,溢至腦門,這個棄家不顧的男人就這樣悶不吭聲的跑回來,她怎 能不生氣?

喜怒交加的麗琴其實心知肚明,雖然他們不曾聯絡,但她知道阿原一直在廈門的廠裡工作,

阿原在金城的食品廠總公司,每個月都會將薪資匯進阿原的戶頭。當年阿原離家前夕,就將存

摺、印章、提款卡全交由麗琴保管,因此麗琴得以靠阿原的收入養家活口,僅管錢不算多,但 最起碼這些年來,李家也不曾斷炊過。至於阿原自己在廈門則還有海外加給。

他們這對久別重逢的夫妻,就這樣晾在家中的飯廳裡,一坐一站,沉默相視,氣氛尷尬。 ﹁彬彬呢?﹂麗琴感到焦慮,她期待宜彬趕快回家,好化解僵局。

﹂宜彬走進飯廳,愣住,一臉驚喜,與抬起頭的阿

才正要走到門口,她就聽見機車引擎停止的聲音。 ﹁今天比較晚下班,修車的人好多 原對望。﹁爸,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阿原站起來,緊握著宜彬的手,興奮的說:﹁彬彬,已經長這麼大了。﹂

宜彬有些窘迫,儘管他離開機車行時已經將手洗過了,但是頑強的機油污漬還是留在指間

和指甲縫裡,然而,心情激動的他不顧一切,也不管身上的汗臭味,趨前緊緊的擁抱爸爸。

他記起小時候,若是在外面受到欺負,回家向爸爸告狀,爸爸立刻就會變身為超人,去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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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趕快聯絡大哥跟大姐,這禮拜休假時找他們都回來,爸,你沒見過大哥那兩個寶貝, 真可愛呢!﹂

麗琴看著這對父子親暱的互動,她當然也沒閒著,趕緊替阿原張羅盥洗用品及換洗衣物。 她恍惚了,喜悅與期待,羞怯和埋怨,不同的情緒還是在心底糾結激盪著。

夜深了,阿原直說自己年紀大,容易累,要去洗澡睡覺了。他起身,客氣的對麗琴說。﹁我 有些感冒,還是自我隔離一下,我睡宜恆的房間就好。﹂ 原本心情緊繃雀躍的麗琴在鬆了一口氣的同時,卻也悵然若失。

第二天清晨,麗琴起床梳洗後來到神明廳,發現神明爐與公媽爐已各插了三炷香,她在下 樓梯時,聽見鏗鏘的聲響,隨即在廚房裡見到了阿原。 阿原一臉不好意思的樣子。﹁對不起,吵到你了,我想自己弄早餐。﹂

﹁我來就好。﹂麗琴著好圍裙,說:﹁你半夜咳得很厲害,要不要去看醫生?﹂她的臥室 在阿原隔壁,整晚一直聽見咳嗽聲,徹夜難安。 ﹁不必了,只是小感冒,多休息就會好。﹂ ﹁嗯,好吧!﹂

麗琴注意到了,向來是菸不離手的阿原,在這次回來後都沒抽過菸,以前,阿原即便是重 感冒,香菸從沒停過,這頗為不可思議。 當麗琴準備早餐時,阿原就坐在餐桌前注視著她。 ﹁要不要去外面等?那裡可以看電視。﹂

麗琴被看得有些不自在。不過,她還是喜不自勝,他們新婚燕爾時,阿原總會痴痴的望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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貌阿原還是跟他寒暄幾句。

會經過他們家門口的盡是些老厝邊,當阿原回家的消息傳出後,大家爭相走告,鄰居們陸 續上門來聊天。 ﹁阿原,好久不見了!﹂ ﹁是啊。﹂

阿原樂得再見故舊們,跟著大家你一言我一語,講得眉飛色舞,麗琴回歸媳婦的身分,默 默聆聽阿原與人交談,從中勾勒出他這些年的生活情景。 ﹁工廠的作息正常,有大姐負責煮飯洗衣。﹂

,注重質量、價格、交期。﹂ SOP

﹁管理嚴格,我們工廠遵守 法則。﹂ 認證,生產完全按照 ISO

麗琴心想,他們這樣分隔兩地也已習慣了,再等個兩年並不算長。

﹁嗯,其實兩年也很快。﹂

﹁是能夠領退休金了,但是我們公司可以做到六十五歲,我還有兩年。﹂

﹁不是可以退休了嗎?﹂

﹁喔,返鄉假一般都是兩個禮拜。﹂

﹁這次休假可以回來多久?﹂

說有笑了。

中午,他們面對面吃飯時還有些靦腆,然後,經過整天對看,到了晚餐時段,兩人開始有

﹁酒店?我很久沒去了!最近身體不好。﹂阿原哈哈大笑,還刻意偷瞄麗琴。

﹁經過

5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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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持鎮靜,服用醫院所開的止痛藥,坐在床畔休息片刻,然後,若無其事的與家人一起出門, 他一手牽一個孫子,滿足感溢於言表。

宜恆當年結婚回金門宴客時就是在這家海洋餐廳舉行喜宴,似曾相識的場景,讓阿原感覺 溫馨。

他與麗琴有一對優秀的兒女,宜恆與宜芳從小就品學兼優、名列前茅,並且都接受高等教

育,在社會上出人頭地。與兄姐們相較,宜彬是個異數,不愛念書,從小熱衷拆解電器,因此

進入技職教育體系。阿原明白宜彬其實比較像自己,不過,他還是沉溺在兒女的光環投射在自 己身上、並且放大些許的虛榮感中,甚至還頗為自得其樂。

在餐桌上,廈門工廠的資深技術員,家庭理髮店的女老闆,機車行的技師,所有口才不便 給的家庭成員在彈指間全都化作隱形人。

設計大廠

論戰教改何去何從?當然,這兩個娃 ──

主導話題的是宜恆和若馨,兩人都是名校的老師,與他們言語交鋒的是宜芳, 的工程師,鎖定的話題是李家第三代兩個孩子的未來

用餐,不旋踵,整桌菜全部撤走,變成空蕩蕩之後,最後一道菜端出來,甜點及水果也上桌了,

麗琴趕緊找來面紙,輕撫拍打阿原的背脊,宜彬急著去找服務生要溫開水。大家再也無心

宜芳則皺眉抿嘴。

這突如其來的舉動嚇壞了兩個小孩,他們不約而同的哭出聲來,宜恆和若馨慌忙安撫孩子,

西全都飛散噴出,還沾到桌上還沒吃完的菜餚。

上菜來到倒數第二道的糯米卷,阿原吃到一半噎住了,他措手不及,猛然咳嗽,滿嘴的東

兒毫不在意,分別拿著爸媽的手機滑個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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鏡前打扮,他總會情不自禁的從後面摟抱她,與她耳鬢廝磨,透過鏡面凝視她充滿靈氣的臉蛋 泛出緋紅與嬌羞,那段幸福的時光常讓他在記憶深處回味再三。 ﹁你昨晚喝醉酒了,我跟宜彬扶你上來。﹂

﹁喔,謝謝。﹂阿原從床上爬起,想要去上廁所,但是仍感覺暈眩,一個踉蹌差點跌倒,

麗琴趨前扶著他。阿原挨在麗琴身上,這才發現她抹粉施脂,身上還散發著清淡的香味。 阿原情不自禁溫柔的擁抱著麗琴。 ﹁對不起,辛苦你了!﹂ 麗琴不知所措,嘆氣說:﹁該說道歉的是我,把孩子們教成這樣。﹂

﹁不,我是失職的爸爸,長年不在家,孩子們對我有疏離感是必然的。如果他們不諒解我,

討厭我,我都能接受。他們願意回家來看我,我已經很感謝了。我沒有怪他們,這是我自己種 下的因。﹂ 禮拜天,機車行休假,宜彬騎車載著大姐宜芳到航空站。

昨日,宜彬來接大姐時還輕鬆愉快,才隔一天,他就感覺氣餒,大哥大姐對待爸爸也未免 太無情了吧,真是始料未及。 坐在航空站大廳,宜彬陪伴宜芳等著班機,聊了起來。 ﹁我覺得爸生病了,而且病得不輕,他的氣色跟上次回來時完全不一樣。﹂ ﹁爸說是感冒,也許休息幾天就會好。﹂

﹁希望吧!在我看來,他真的很糟糕。就算沒知識也要有常識,宜恆他們當然會怕啊,你

看爸整天咳成那樣子,萬一真的傳染給小孩,那就完蛋了。他這樣有什麼好生悶氣的,還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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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

望著他們甜甜蜜蜜的走出航空站,宜彬刻意留在大廳內,等著他們走遠了,才黯然離開。

豔陽刺眼,烈焰燃燒,他滿腔的侘傺激發出熊熊火焰,跨上機車,猛然發動引擎,揚長而

﹁白蘭過世了,聽說是上禮拜的事,他們家很低調,昨晚做頭七時誦經的聲音傳出來,大 家才知道。﹂

麗琴的理髮廳剛開門,老鼠就登門走告,捎來一個讓阿原夫婦感覺震撼的消息。他們聽聞 後面面相覷,抹了蜜粉的麗琴俄頃臉色蒼白。

老鼠特意跑來傳達訊息,或許是有些不懷好意。但是,由於突如其來,他們夫妻倆已無心 揣度了。

在 老 鼠 離 開 後, 阿 原 踱 步 思 索, 神 色 肅 穆, 良 久, 忽 然 冒 出 一 句 :﹁ 我 們 去 給 白 蘭 拈 香 吧?﹂ ﹁不要。﹂ ﹁我們一起去!﹂ ﹁不,我不去!﹂

﹁為什麼,你是心虛嗎?﹂阿原瞪大眼看著麗琴。﹁白蘭會生病,是因為你的關係吧!你 去勾搭了吳思成,對不對?﹂

﹁亂說,你聽別人胡說八道,就把事情當真。﹂麗琴氣急敗壞,感覺血壓頃刻飆高,聲音 也不覺高亢起來。

﹁你自己想想,你到底是怎麼報答自己的好朋友。你不敢去?是不是?你心裡有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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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公搭上。沒錯吧!我可沒誣賴你。﹂

﹁完全是你的錯,你對婚姻不忠,到處風流,你那有立場指責我,我要不是被你氣昏了,

也不會發生後來那些事。你可逍遙自在了,棄我們母子四人不顧,躲在廈門,樂不思蜀,還自

認是被害人。你這麼不講理,那就不要回來,滾回廈門去吧,我不想再看到你。﹂

正當他們一來一往,吵得不可開交時,倏然,門開了,宜彬回家了,在他身後還有一幢幢 人影正在門口探頭探腦。 片晌,阿原及麗琴都止住,沉默以對,怒目相視。

兒子的願望

不合,緣慳分淺,硬湊成堆到底還是無法偕老,那就只能認命了。

明白,自己從來約束不了阿原,也無法留住他,這就是宿命吧!他們這對怨偶,也許天生八字

阿原走了,走得無聲無息。他兩個禮拜的返鄉假就這樣提前結束,浪子本色始終如一。她

一時間,她楞住了。

門,不見阿原的人影,他的背包也消失了。她上樓去神明廳找,再下樓到廚房,人去樓空。

麗琴起床梳洗,但察覺有異,完全未聞阿原的咳嗽聲。她躡手躡腳靠近宜恆的房間,推開

始冷戰,整天互不講話,晚上,阿原也逕自去睡宜恆的房間。

禮拜一清晨,麗琴很早就醒來,她還在生氣。自從昨日上午她與阿原爭執過後,兩人就開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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並且有能力在台北買房,也確實不簡單。還有宜芳,聰明伶俐的她在科技大廠擔任工程師,如

果沒有足夠的本事是辦不到的。即使是先天條件比不上兄姐的宜彬,他不也正勤奮的工作,努 力掙得自己的一片天。

這些他最親密的家人,都是值得他驕傲的。結果,在家族成員中製造對立,跟大家劃清界 線,離得遠遠的,就只有他自己。 機車行才剛營業,宜彬鼓起精神,正準備上工時,就聽到小威的呼喚。 ﹁彬彬,你的美女同學找你。﹂ 宜彬趕忙探出頭來,果真是葉子,他立即臉紅心跳。 ﹁修車嗎?﹂

﹁不,我是來送喜帖和喜餅的。彬彬,我要結婚了!﹂葉子一如往常,綻放出迷人的微笑。

當然。﹂

﹁你是我們同學當中,我第一個通知的,因為你平常對我最好。你一定要來參加我的婚禮,我 非常期待。﹂ 宜彬感覺震驚與錯愕,無言半晌,說:﹁嗯,

他伸出手準備接下喜帖及喜餅時,卻擔心手上留有污漬,稍有遲疑。葉子不以為意,在遞 送給宜彬之後,還主動跟他握手。 ﹁你結婚後會離職嗎?﹂ ﹁對,我要搬去台北。﹂

看見葉子神采飛揚,宜彬卻感覺失意,這表示以後他們再見面的機會微乎其微了。愁眉不 展的他勉強擠出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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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家人一起度過生命最後的這段日子吧!﹂

﹁客死他鄉﹂聽起來頗讓他感覺毛骨悚然。阿原透過諮詢得知他若返鄉治療,應可獲得健

保給付的標靶藥。但是,他明白標靶藥雖然能延長療程,但是所帶來副作用恐怕也會讓身體更 加不適。

他再三考量,最後決定放棄。他自行編造了許多理由:﹁救不回來的啦﹂、﹁會把臨終搞

得更痛苦﹂、﹁不必浪費醫療資源﹂等等。然後,他說服自己:﹁躲也躲不過,就勇敢一點, 順其自然吧!﹂

其實,他知道這些完全是自欺欺人,因為,他離家太久了,變得害怕回金城。

劇痛逼得他把香菸戒了。但是,死神卻無時無刻都在覬覦着,如影隨形,這半年來,他每 況愈下,體力越來越虛弱,自信心也逐漸喪失。 他經常在半夜驚醒,莫名的恐懼感油然而生。

最後,他承認自己並沒有想像中的勇敢,他不甘心自己就這樣溘然謝世,他身為人夫、身 為人父,此生仍有所眷戀。

﹁ 回 家 吧! 去 看 麗 琴, 去 看 孩 子 們! 如 果 能 夠 圓 滿 的 完 成 這 趟 返 鄉 之 旅, 那 就 死 而 無 憾 了。﹂

於是,他向工廠提出留職停薪申請,其實,他心中有數,他不會再回廈門了,他這趟回到 金門,希望享受最後的天倫之樂,然後死在自己最愛的故鄉。

結果,卻事與願違,他的理想算盤卻因為無法自我克制,導致怨懟與衝突,弄得騎虎難下、

進退兩難。如果再回廈門,還能回去上班嗎?他的留停手續辦好了,工作都已經交接出去,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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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AED ,去拿 ,快!趕快!﹂ AED

然後,他感覺胸口清涼,伴隨偶爾的劇烈震動。那些動作迅速而緊湊,他似乎被天使們圍 繞,在千鈞一髮之際,搶救他的生命,幫忙他抵擋死神。 須臾間,遠處傳來了救護車的警笛聲。

氣若游絲的他知道,他要回家了,很快的,他會再看見自己的親人,也許是麗琴跟孩子們, 或者是他的爸爸媽媽。 他感覺滿足和篤定,今生今世,了無遺憾。

︻評審意見︼

李 昂:寫實的金廈之間的遷移,原生常見的不負責的男人與堅強的每字女人的故事,因 為背景在金門,有了特別的氛圍。

郝譽翔:人物刻畫生動,兩代命運相互對應,寫到情感幽微之處,含蓄而感人。

王振漢:第一節人物角色轉換與退場︵宜彬、阿原︶,交代不明,讀者易迷失。內容描寫

因夫妻之間的誤會而離異,七年之後誤會非但不解,反而不經意間再度被翻攪出

來,造成另一次的衝突情節,再度離家出走,但已染病在身,在矛盾離與回的交 戰中,小兒子的一通電話帶來了紓解的希望。

結尾是一敗筆,作者不應有對阿原肯定的答案。如果在人生糾結處多所著墨,將 更有深度。描寫技巧雖非特殊,但可看出作者設計的用心。文字用詞敘述表達頗 有可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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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風隨著春風走了

這半年多來,父親的病情愈來愈嚴重了。一日午後,我提前巡完工地,返家途中遇見他和

亞妮,我搖下車窗朝亞妮喊道,帶阿公上來吧!父親停下腳步,帶著狐疑的目光打量我許久, 最後才在亞妮的勸導下上了車。

短短幾分鐘的車程,父親始終與我維持一種生疏又客套的關係,直到快抵達家門時,他突

然慌張地揚起手高喊,到這裡就好,先生,到這裡就好,不能開進去啦,這是我兒子的車庫。 說完,他急切地催促亞妮下車,還不忘回頭頻頻跟我說謝謝。 那一刻,我發現父親不認得我了。

他開始遊走在那個我永遠不能理解也無法觸及的世界裡。所有的經歷,包括人物、事件、 場景皆隨著他浮現的記憶重組拼湊,時間頓時失去意義,過去與現在模糊難辨。

一回,他在客廳焦急踱步,見我回來,立即掏出一張百元鈔說,阿宏,這錢乎汝,汝快騎

卡踏車去叫獸醫來。我收下錢並追問緣由,父親紅著眼眶,以低沉的嗓音說,咱那隻牛不吃不 喝,一直躺在牛棚內,沒法度起來陣動,汝快去叫獸醫來。

我穩住父親的情緒後,還是難抵他的催逼,只好按著他的要求離開家門。一個人漫無目的

地開著車在市區繞著,最後在事務所旁的巷道內停下來。樓上的燈亮著,幾個同事還在加班趕

圖。當時考量到父親正等著我帶獸醫回去,於是我打消了買幾杯咖啡上樓慰勞大家的念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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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鬆手一甩,如此反覆多遍。我忍不住探問他在做什麼,父親笑了幾聲,一臉滿足的說,我在

海裡收網啦,汝看,阮的運氣真好,抓這呢多隻魚。我望著父親渙散的眼神和瘦弱的身軀,大 白天的一個人在房間抓魚?心裡頓時酸楚糾結。

我納悶的是,父親在我小六那年就帶著我和妹妹搬來台灣,接下姑丈的豬肉攤營生,在中

壢居住的時間早已超過出生地金門,為何發病後,他的記憶老是些發生在老家的事?我幾次問

他,是不是想回金門走走?父親總是氣呼呼的反問我,這裡就是金門,你到底要我回去哪裡?

父親的記憶同時牽動了我的記憶。我經常被他重建的景象帶回那些早已遺忘的事件裡。我

今年四十五歲,結過婚也離過婚。自十二歲離開家鄉後,就再也沒回去過金門。過去我努力想

成為一名優秀的建築師,特地前往英國念建築,包含研究所及工作前後待了近十年。回來台灣

從助理建築師一路做起到現在自己執業。這一路走來,我忙於成就自己建構的願景,極少回頭

看,更不愛追憶從前,但從老年癡呆症父親口中說的這些細微點滴,宛如一針一線織出而成的 網,在某個時機成熟的當下,一撒網就活活把我給困住了。 我從來沒有想到會有這麼一天,我會深陷在這件我早已淡忘的往事裡。

事情緣由是這樣來的,前些時日,我剛從歐洲參訪回來。一推開門,父親便用親切的口吻 對著我喊:﹁春風啊!汝來找阮阿宏?伊去廟口七逃啦。﹂ ﹁我是誰?﹂我再次向父親確認。 ﹁春風。﹂父親篤定的說。

我心頭微微一顫,春風,一個早已消失在腦海的名字,數十年後,想不到父親還記得他? 我沒理睬父親,也不想探究下去,一路拉著行李往樓上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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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時,他那隻沒有作用的小小姆指就會在半空中微微晃動著。

酷熱的夏天,春風經常穿著泛黃的網狀背心和一件寬大的花布短褲在村裡頭四處走動。不

習慣穿內褲的他,每回坐下來,睪丸總是被看得清清楚楚。幾個玩伴經常對著他喊:﹁春風, 春風,你的卵葩跑出來了,被人看到了!﹂一喊完大夥便笑成一團。

春風一聽會立刻把雙腿夾緊,用他那隻長有六根指頭的右手拉了拉褲角。但沒有多久,他

便忘了這回事,一個不經意,他的生殖器再度外露了,大夥又開始嘲笑他,春風,你的卵葩跑

出來了啦!﹁春風,春風大卵葩,六指六指抓雞巴!﹂一群人齊聲複誦後,春風會立即把雙腿

一夾,但這回當他聽到﹁六指﹂這兩個字眼時,就不敢再把手伸出來,只好埋下頭傻傻地望著 自己的大腿。

玩伴中幾乎沒有人喜歡春風,總覺得他是個又髒又蠢的異類,只要逮著機會就欺負他。每

回放學後開飯前,我們一群人總習慣聚集在廟口前的廣場上玩耍,好幾回春風央求加入遊戲的

行列,都被大夥給拒絕了。春風只能帶著羨慕的眼神像座雕像般地站在一旁癡癡看著。除了那

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我記得那時好像是高粱收成的時節,廣場上曬滿了高粱穗,大夥好不 容易找到一處空地,很快便兵分二路玩起過五關來。

就在我們玩得正起勁時,春風不知哪根筋不對,突然走過來,沒來由的躺在我們用粉筆畫

上白線的水泥地上。他雙手雙腳成大字一攤,動也不動地在那兒,正在進行的遊戲就這麼被中

斷了。黑熊立刻對著他怒吼,春風,你起來,春風說,我不要,不要,給我玩,才起來。另一

個玩伴見狀,逞英雄似的跟著威脅說,春風,你快給我起來,否則我揍死你。以前春風聽見有 人這麼兇他,都會乖乖閃到一邊去,可是今天他卻沒有要退讓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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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說,那時我還蠻喜歡這種感覺,也真心將他視為朋友,但其他玩伴一見到春風,還是一樣愛 捉弄他,欺壓他。

記得有一年兒童節,放學集合前,學校發給我們一人一份禮物作為慶祝。隔著透明的塑膠

袋,可清楚看見裡頭裝有各式各樣的糖果、餅乾和巧克力。我和春風開心的將禮物放入各自的

書包內,便跟著放學路隊走向村裡。一拐進小路,黑熊和阿國他們幾個突然追向前來把春風圍

住。春風呆立在原地,臉上露出驚恐的表情,不停地搓揉自己的手指頭,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黑熊扳起臉孔命令他說,春風,你把書包拿給我們看看。春風不加遲疑立即將書包取下交給黑

熊。黑熊拿走了春風的禮物後,順手把他的書包往空中一拋,便得意地拔腿跑開了,其他人也 緊跟黑熊後頭,沿路歡呼追趕。

春風看到黑熊搶走他的禮物後,立即放聲大哭,每句哭聲都帶著絕望,久久無法停歇。春

風哭得聲嘶力竭,任憑我再麼安慰,他還是無法平撫情緒。我從沒見春風這麼傷心過,突然覺

得他很可憐,只好從書包掏出我自己的那一份,取出幾包餅乾和糖果分送給他,春風這才慢慢 止住了哭聲,跟著我彎下腰撿起散落一地的書本和鉛筆。

還有一回,我們一夥人在防空洞前玩耍,忘了是阿國還是誰發現防空洞裡頭積滿了雨水,

一時興起,便吆喝大家回去拿桶子過來,再一個個排隊下去舀水。春風也拿了一個破舊的臉盆,

雀躍地跟前跟後把防空洞的水舀上來。沒多久,防空洞裡的水全被我們清乾了。正當一夥人坐

我一個人不敢下去。﹂阿國對他恐嚇,﹁春風,如果你不去看,以

在草地上休息時,我聽見有人對著春風命令說:﹁春風,你下去防空洞看看還有沒有水?﹂春 風猶豫地說﹁我

後共匪打宣傳砲來,我們就不讓你躲。﹂後來春風只好答應了。見春風起身,幾個人便偷偷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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及交談聲,一種不祥的預兆在我小小的心裡蔓延開來,彷彿村裡即將發生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

了,那種感覺使我感到不安和害怕。果然,隔天早上,父親告訴我,春風死了,昨天下午掉進 池塘裡給淹死了,直到清晨他們才找著屍體。

沒有人知道春風為何會走近那片陰森森的後樹林,大人們都說春風是被鬼牽走了,才會掉 到池塘裡。只有我知道不是這麼回事。

那是我第一次觸及死亡,偏偏這場死亡又與我有關。那時我每天都感到愧疚不安,心裡非

常害怕。我總是不停責怪自己害死春風。如果我告訴春風這世界根本沒有虎姑婆,阻止他去後 樹林,也許他就不會死了。 春風徹底從我的生活中消失了。

事情發生後不久,我變得不愛說話,也不喜歡出去找同伴玩。一股說不上來的陰影籠罩在

我們這群人的心中。廟口前的追逐聲不再了,變得安安靜靜,村裡的大人們也怕被﹁抓交替﹂, 皆嚴厲禁止自己的孩子去池塘邊玩。

後來聽父親說,那段日子,我的精神狀況好像出了點問題,是他帶我去找廟公收驚才好轉

的,但這件事我完全沒印象了,只記得春風死後很長的一段時日,我們一群孩子都處在恐懼中,

每次上下學都會特意繞道而行,沒有人敢經過春風家門前那條小路,因為據說從春風家的大門 望進去,就會看到春風那張高掛在廳堂的遺照。

春風就這樣死了,我記得那是一個接連下了幾日雷陣雨後有春風徐徐吹來的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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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堵附近時,我必看到一名年約三十幾歲的男子出現在一間鐵皮搭建的工寮旁。戴著帽子的他,

呆站在一處長有雜草的坡地上,高壯的身軀像一頭佇立在荒野中的熊,使他的目標看來格外明

顯。男子總是面向前方,一邊目視行駛而過的車廂,一邊用右手握著他的陰莖上下抽動著,一 如那列電聯車空隆空隆的節奏,那樣不急不徐的抽動著。

起初我沒將這件事放在心上,想大概是個精神異常的人吧?我不知道車上的女乘客是否也

看到這一幕,她們看到了又會怎麼想?我只知道自此之後,只要經過此處,我的視角便很自然

地移向外頭。原以為那只是一次偶遇,後來才察覺出一星期當中,男子固定只在星期三出現, 如此持續了幾個月直到我搬離基隆為止。

我猜想,這名男子跟這節火車或許有著某種神秘的約定,或聯結了某種難以切割的情感關 係,否則怎會選在同樣的時間、同樣的地點,對著同樣的物體做同樣的事?

我還記得有幾回下著傾盆大雨,遠遠望去,只見他一手拿著一把鮮豔的大紅傘,一邊打起 手槍來,那畫面簡直像極了阿莫多瓦的電影。

我怎麼會在此刻想起這名陌生男子?會不會他就是長大後的春風?會不會真如父親說的春 風根本沒有死?早隨著他阿公或父親搬到基隆來了?回憶使人困惑也使人感傷。

剎那間一陣急速的喇叭聲從我後方響起,才使我中斷了聯想,立即回過神專注開車。

離開學校,我急忙趕回事務所和同事討論一個建案的設計方向。會議結束後,打開手機一

看,一位過去常來採訪我的雜誌編輯傳來一些圖片,並留言告知她已離開雜誌社回金門老家開 民宿去了。

自從春風浮出記憶後,我一直糾結在他死前來找我的那一幕,也想起童年在家鄉時的種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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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天井喝咖啡聊天。莉晴一直把我當成臺灣人看,那是因為對外我從不提及在金門成長的這 段經歷。事實上整場談話過程我心不在焉,迫不及待想回村裡走走。

我在適當的時機打斷莉晴的談話,說待會想去拜訪一個老朋友,請她替我租台車。莉晴熱 情地回說,我可以載你過去,但我婉拒了她的好意。

沒多久,租車公司的人把車開來了。我接下鑰匙,啟動導航系統,便開著車朝沙美方向一 路駛去。

久違的金門仿如一座世外桃源,一切顯得緩慢寧靜。三十多年匆匆一過,再次回到故鄉, 我充滿人事已非的感慨。

現在的金門和我兒時的印象實在差太多了。戰地氣息已然消逝,沿路可見農地裡蓋了許多

雜亂無章的透天厝,馬路兩旁原本濃密的木麻黃也不見了蹤影,換成修剪平整的花卉,原本用

來指揮交通的硝所被打掉了,多出許多路燈及紅綠燈,沿路看不見一輛軍用卡車或吉普車經過。

走在環島北路上,我刻意放慢車速,靜靜地感受眼前的一切。不久後,一座刻著紅色字體

的巨石地標已近眼前,我將車轉進通往村裡的柏油路。這裡原是一條荒煙蔓草的紅土路,每次

車輛經過時,總是揚起一陣塵霧。路的兩側曾經長滿茂盛的苦楝樹和許多不知名的小花。以前 我常帶春風來這裡捕蟬,如今也全被砍伐殆盡。

進到村裡後,我將車停在宗祠前,朝老家方向走去。隔壁鄰家的圍牆也已拆除,一眼就可

看到我家的門口埕。正想穿越而過,一條黑狗對著我不停地狂吠,驚動在躺椅上睡覺的阿旺伯。

他半夢半醒地問,少年欸,汝要找誰?我回說,我是隔壁水河的兒子,很久沒回來了,回來看 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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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爾還會發現青蛙及水蛇。多令人懷念的一段經歷,而今,湖面一片污濁,什麼也看不到了。 我從童年往事裡抽離,繼續向前走去。

來到這條通往小學的道路,左轉後再一路直行便是後樹林了。在一片雜草中我找到那個斷 送春風生命的池塘,趨近一看,池塘已乾枯見底了。

夕陽餘暉落在成片的麥田上,一陣微風輕輕吹過來,我不自覺又想起春風出事的那個下午。

在此停留了一會兒,我轉往後樹林,抬眼一看,兒時流傳在耳裡住著妖魔鬼怪的那片後樹林也 全被夷為平地,成了一畝一畝的農田。

在村外兜了一圈,我又折回村裡,在一處傾圮的屋前徘徊觀望。房子已殘破不堪,牆邊長

滿青苔及雜草。我從大門裂縫窺探 ,廳堂一片烏黑。一位路過的婦人朝我走近,我向她打探春 風一家的下落,婦人說,這家人好像搬去台灣很久了。

﹁妳記得有個叫春風的人嗎?﹂我問。﹁我嫁來村裡沒幾年,不太清楚過去的事情。﹂婦 人略帶歉意說。

我掉頭走向阿國家,但我不確定阿國是否在金門,純粹想來碰碰運氣。阿國家的平房也變

成透天厝了,見我在門外探望,有人出來回應,是阿國的媽媽,我猶記得她的長相。 我向她表明身分,對於我的到來,阿國媽媽的臉上流露驚喜。

邀我進屋後,她即刻撥電話給阿國。我從她口裡得知,阿國在酒廠上班,很早就結婚了, 兩個孩子目前在台灣念大學。 沒多久,阿國跟他太太回來了。

猶如剛熟識的朋友,我們一見面都有些生疏,對彼此外貌的轉變感到不可思議,可是看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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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幾乎都是他在引導話題。

在高粱酒的助興下,我們天南地北聊著,但我心裡老掛著一件心事,卻一直找不到談論的 時機。

飯局結束後,我提議換個較安靜的地方跟大家再敘敘舊。黑熊爽快的附和說,不用找地方 了,就來我家泡茶,離這裡幾步路而已。

黑熊酷愛茶道,櫥櫃裡擺滿各式各樣的茶具及杯盤,茶几上置放一座看起來極為昂貴的聚 寶盆,太太和孩子早已在樓上休息了,客廳顯得異常安靜。

黑熊講完一樁他在高雄破獲的離奇案件後,我終究忍不住接口問:﹁你們記得春風嗎?﹂ ﹁記得啊,死很多年了。﹂阿國淡淡的說。

﹁坦白說,我是因為春風才回來的。不知道為什麼,最近我一直想起春風。他死前的那個

下午有來找過我,他說你跟他說,虎姑婆就住在後樹林裡,只要遇上不乖的小孩,她就會咬掉 他的手指頭。﹂

阿國搔頭,﹁哈哈,有嗎?我忘了,那時我可能是隨便唬爛,嚇嚇他啦,沒想到他當真。﹂

﹁我猜他可能沒有完全當真,所以才特地又跑來問我。但當時我好像急著去幫我爸做事, 只好隨便敷衍他,結果他真的去找了。這些天我老為這件事感到不安。﹂ ﹁他找虎姑婆幹什麼?﹂ ﹁他想讓虎姑婆咬掉他那隻多餘的小指頭。﹂ ﹁這太扯了,虧他想得出來。﹂

接過黑熊遞來的茶杯後,我繼續說:﹁我不斷的想,如果當時我告訴春風,你是亂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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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

黑熊順手從茶几下拿了一瓶酒出來,﹁再喝一點吧?有好長一段日子,我一直活在罪惡中,

夜裡老是做惡夢,經常夢見一身濕漉漉的春風站在前方向我揮手。晚上,我不敢一個人睡覺也

不敢出去。整個青春期,我為我無意間促成春風的死受盡煎熬。後來時間慢慢過去了,我才走

出陰影,加上當警察接觸太多社會案件,才慢慢走出來,現在比較釋懷了。調回金門後,每年 清明節我都會去祭拜春風,能做的就只有這樣了。﹂ ﹁一切都是命運的安排,都是命啦!我愈老愈相信。﹂阿國說。

﹁或許是吧,你們想想,如果當時我們三人任何一個扭轉了某個環節,假設阿國沒有跟春

風提到虎姑婆咬手指的事,或是我告訴春風是阿國在嚇唬他,或是黑熊你沒有遇到春風,或者

飛盤不在那個時刻出現,也許春風就不會死。但人生沒辦法倒帶重來,只能往前走。﹂我說。 ﹁春風葬在哪裡?﹂我對著黑熊問。 ﹁金沙公墓。﹂

不知是不是酒精的關係,又或者我們都來到中年,各自經歷生命中的風風雨雨,還是我們

共同背負﹁罪人﹂的身分,自重逢以來,這一刻,我感到我們是如此的親近,好像又回到那段

遙不可及的童年時光。這個晚上,我們喝了很多酒,說了許多話。最後我跟阿國都醉倒在黑熊 家的沙發上。 隔天一早醒來,黑熊太太已為我們準備好熱騰騰的廣東粥及油條。

吃完美味的早餐後,眼看離登機前還有一段時間,我突然閃現一個念頭,想去金沙公墓給

春風上柱香。從未去過春風墓地的阿國,一聽到我對黑熊這麼說,立即跟公司告假,跟著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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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通後,我聽見妹妹邊哭邊說,哥,你什麼時候回來?爸爸走失了。

︻評審意見︼

李 昂:小說和文字,素人的筆觸,因事件本身的細節鋪描有其真實的力量,尤其失智的 部分打開了我們的視野與瞭解。

郝譽翔:從父親的失智到喚起昔日童年回憶,純真中帶著憂傷,人物栩栩如生。

王振漢:耗用一大段介紹患病的父親,篇幅過多,開頭沒有驚醒或引人之感。內容只是要

藉病患︵癡呆︶的口中說出兒時玩伴春風不曾離開身旁,卻也觸痛作者心中的慚 愧與不安的情緒。

如果能在刻劃春風的種種,或用對話表現春風的模樣、態度、神情等。小說的手 法技巧將更完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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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方不遠 為了生活,我們就像一記界外球,飛過台灣海峽的上空。

因為工作,我們常來往金門和廈門。從台灣搭飛機,先進了金門,再推開廈門,從渺渺雲

空到浩騰海洋,穿門踏戶,在一扇一扇門中汲汲營營。剛開始這種工作形式時,每每踏到廈門

的陸地,發暈的靈魂都還感覺到海洋的搖晃,得過一陣子才能身心歸位,開始工作。

張哥是我們在金門固定的司機朋友,他的計程車總是擦得特別亮,像他的人。軍人出身的

他,離開軍隊後,曾到台北當導遊,跟大嫂認識結婚後回到金門定居,大嫂是澎湖人,他們戲 稱自己,是一座島嫁給一座島。

為了前途,我們惶惶流轉。有時清晨醒來,都不知自己身在哪個島,在來來往往的穿梭中,

張哥的車是最熟悉的連結,他有時送我們去,有時接我們回,是不斷移動中讓人安心的的憑藉。

最初,金門對我們而言就是個點,是謀生的中繼點,支撐我們往更遠的地方去,機場到港

口,港口到機場,就是這樣而已,我們甚至連街上也沒去過。但後來跟張哥熟了,跟金門竟也 莫名的親了。

曾經想在金門買房,工作的餘暇,就請張哥帶著我們到處轉。對外來客而言,因著時代的

沉積,金門的每一寸地都有故事可說,但對我們熟客來說,金門就是一個熟悉的地方。那些不

遠的戰事,在我們這些商人看來,已經留在歷史。張哥談起小時候的事,也就是白頭宮女話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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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哥家的菜飯非常好,因為有大嫂在。大嫂有著寬大的眉間,身世崎嶇,但臉上的微笑從

不曾褪下,因為表情永遠是詫異的莞爾,讓人甚麼都想跟她說。她說澎湖比金門有趣得多,但

這裡過日子是不錯的。從澎湖到金門,她用簡單當基調,潤色異地的凹凸稜角。安於眼前,她

把小日子過得樸素,一茶一飯在生活中凝結成線,自然融入新生活,沒有落差。她懂得如何讓 自己自在。

因為工作沒有淡旺季之分,隨著固定的節奏,我們每隔幾週便路過金門一次。我喜歡這裡

秋天的風,不至微弱到讓人忽視,又不至強悍到令人懼怕。從機場到碼頭,車行不過三十分鐘,

細細碎碎葉隙光影一路相隨,感到身為常民的安心。街道冷得很乾淨,觀光客隨夏天遠走,豔 陽隱去,街道喧囂歸零,迎來金門自家的冬天,那只有金門人自己的存在。

不知怎的,在此地竟也交了幾個朋友。有一次去醫院探望朋友,走出醫院的時候,天有些

暗了,冬寒隨著暴烈的風竄進衣領,夜晚街道特別安靜,黑暗讓身體與心靈病痛的苦變得深沉,

偶有一二人走出大門,臉上也不見表情,輕輕一抹夜霧罩身,難有悅色,有些人死亡,有些人

誕生,來來去去,全都發生在此地,醫院是島上的另一個港口。近處的坡遠處的海都是硬的,

天好黑,我不禁心生懷疑:茫茫大海中,老天爺要如何尋得這個散落在海上的一個小島?祂是 否會忘記照顧我們?我回頭望去,月色過時,海上寒意暗生。

或許那夜是某種預兆,隔不到一個月,在那個冬季最冷的一天,張哥死於心肌梗塞,夜半 無聲無息的就走了。 張哥走了,留大嫂孤兒寡母在既是故鄉也是異鄉的金門。

有時世界坍塌只在一瞬間。死亡與未來一樣,沒有人知道發生之後會怎樣。在死亡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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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洋,眾人有各自的心事浮沉。 後來的事,都是大嫂告訴我們的。

那一整年,死別的瘀青在心上散開了墨,烏烏紫紫一片。夜裡,不再有像號角般連綿不絕

的鼻鼾,沒有因為痠痛而呻吟喃喃的夢囈,翻來覆去的吱軋聲已成絕響,傷痛像潮水般不斷拍

打她的感官,浸蝕她的夜晚。幸運的話,白天的疲乏會引領她進入夢鄉,一覺到天明。但總有

幾個夜晚,她會因為莫名的原因而失眠,明明是家,但現在彷彿是陌生地,那床或太軟或太硬,

晚間或太冷或太熱,像從沒睡過般,讓她輾轉反側。她總夢見身旁的人一一離開,即便在夢中,

淚水依然淌流。有時把夢作得太真實了,就覺得張哥其實並沒有離開,金門這麼小,他不定只 是藏在哪條路而已。 傷痛之餘,生活的壓力接腫而至,來不及恨,也來不及怨。

剛好正是天氣多變的季節,也要張傘也要添衣,還要不忘抬手遮陽,然而很奇怪,她沒感

受到天氣時間的推移,就覺得都是雨。滿滿都是那年的雨,那年的夜,那幾年鐵青低溫的路燈,

家外面的那條柏油路的臉上,總是覆蓋一整片碎如玻璃屑的水,柔曲滑溜的水讓生活的畫面都 破碎如割。

是孤兒的她已經沒娘家可回了,帶著兩個孩子,彷彿孤懸在海洋的一角,金門就是她的天 涯,大嫂不想在此刻糾結,她得先讓這個家有飯吃。 大嫂先去打零工,雖然機會不多。然後大嫂去學開車。

邊流淚邊往前走,半年後,大嫂接手了張哥的工作。她在車上找到一本筆記,半日遊,一

日遊的路線,一些固定從機場到水頭的熟客電話號碼。細支上密密麻麻用不同的色筆做的備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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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島,但她初嫁時,對金門仍是陌生的。

但現在,大嫂拿起張哥留下來為客人導覽準備的筆記,一一細讀他用紅筆添上的備註,彷

彿進到不同的光陰。經覺到在自己毫不知情的狀況下,島上曾經是這樣在運作著。她慢慢清楚,

原來金門在外人眼中是這般的存在:她常路過的沙灘上布滿地雷,不像家鄉澎湖的沙灘,純粹

用來美麗。未來外來客記憶的金門,將來自她的語言與他們自己的眼前,她似乎懂了。島上的

人們,從歷史故事裡走出來,在生活中活了過來。帶客人去的坑道,她以前沒進去過,原來花

崗石這麼硬,相對於澎湖,這島,這麼難。從坑道出來,溫度驟變,天際屋頂浸著濕濕的深色,

黃昏涼涼的,除了她和客人,四下無人,但她今天講解得不錯,客人很喜歡,她覺得張哥就臥

在深色天際之上的明藍大氣中點著頭,像以前一樣摸摸她的頭髮,讚她做得好。她在每個張哥 曾經所在的角落,釋然一個個的遺憾。

生意清淡了一陣子之後,我們找到新的合夥人,再度開始移動的生活節奏。我們又回去搭

張哥的車,但現在由大嫂掌方向盤。時間向前再向前,往事留在我們的身後更遠之處,不耽溺,

大嫂只想記得好的,澄澈明豔的那段。我們一起聊起張哥的事,不過是一年前,但彷彿已是前

朝遺事。大嫂慢慢摸索疊合出兩人的金門。明年,她想送孩子們去台灣念書,那是孩子們想去 的島,而她留在金門編織自己的家鄉地圖,此生,她再沒有他方。 冬天來了,我介紹友人給大嫂,大嫂帶他們去賞鳥。

全身黑壓壓的鸕鶿,小小的聒噪沿著整棵樹高高低低的支枒停落,密紮紮的剪影,樹頂上

的鳥鳴聽起來很遙遠卻明亮。廣漠的海洋並沒有讓牠們迷路,年年,牠們尋著前路,循時而來,

在冰冷的烈風中,牠們並忘記這島。大嫂陪著車在路邊等著,也看得津津有味,每個客人回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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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審意見︼

是情結、敍事者、角色、對話,這篇散文除了沒有對話之外,其它小說的要素都

蔡振念:這是一篇故事性的散文,也就是說作者用散文的手法寫了一篇小說,小說的要素

有了,因此如果要說它是短篇小說也未嘗不可。文類本來就不是截然分明,散文

和詩之間的灰色地帶有散文詩,小說和詩之間有詩性小說,王鼎鈞許多作品,既

可作小說讀,也可作散文讀。五四之後的新小說,郁達夫不少作品喜用詩歌語言

寫小說,被視為詩性小說。︿遠方不遠﹀更是詩、散文、小說的交響曲,全篇文 字幽美,有許多詩歌似的句子。

作者的文字讓我想起胡蘭成的︽今生今世︾和︽山河歲月︾,胡蘭成在台期間, 三三集刊的一群文青刻意學他,朱天心、朱天文的小說早期小說中都有胡蘭成的

影子。讀︿遠方不遠﹀,不知怎麼總覺有點胡味,作者是否讀過胡蘭成或三三的 作品就不得而知。

不怨尤,終於成全了自己的小日子,有遺憾有傷懷,但也有小小的甜,有情天地。

王盛弘:文字明朗,韻律起伏有致,讀來有爽脆感,寫出老百姓面對生活磨難,不屈服、

彭樹君:作者文字真好,第一段開頭就令人驚艷,文中也處處有生動的靈光閃爍,幾乎沒 有廢筆。

作者是金門過客,途經此地是為了去廈門做生意,但在這兒認識張哥,對這兒就 有了感情。嫁給張哥的大嫂來自澎湖,張哥走後,後半描述大嫂如何撐起失去一

家之主的家,如何以先夫的眼光重新去認識這片土地,非常動人。結尾也好,充 滿餘韻。

全文有一種淡淡的了然與透澈,人生悲喜都是平靜,文字情感皆收放自如,恰到 好處,實屬上乘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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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內與洞外

一七年年底,赴浯島。 ○

你了解那種心態,就像自已居住的桃園龍潭,遇到有人問石門水庫如何走一樣的讓人訝異。

大名勝?

路,是主人。而你,雖是過客,卻真實的在島上生活了近千個日子,怎會不知這小小島上的大

友人直爽,快人快語,像在責備。在這不大的島上,他生活了半個世紀以上,早已熟門熟

友人詫異的回說:﹁你怎會不知!在金門待過這麼久。﹂

曲幽巷弄中。

別來無恙的寒暄後,你問:﹁魁星閣,怎麼走?﹂在你的記憶中,魁星閣就在你不知名地

連接了清幽與繁華的兩個世界。

人知曉;奇異的是只要跨出門外,眼前就是人來人往的熱鬧模範街,數步之遙、幾個台階,就

與當地友人,約在金城金門商會內見面。那是個素靜的地方,可以住宿,價錢公道,卻少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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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的流星,在山頭,在夜空。有心的燈火管制,無意間造成了沒有任何光害的良好條件。

太武山,也體貼,在山闢樑背處真有塊如桌球桌大小的岩石,平坦又斜度洽當,是足夠兩人躺

臥的床;尤其白日陽光的熱度還留在岩石的身體裡,溫度適宜,可以讓人放鬆的閉目養神。

你常與友人躺在夜晚的星光之下,看著每個星子都彷彿眨著眼睛與你說著悄悄話,那是美

麗如夢的時刻。斜斜飛過的是火光是流星,據說閉眼對著流星許願,可以成真;但你一直都不

相信這樣的說法,反而相信每個流星都是一個即將失去生命的一種迴光返照,快速閃亮,是即 將故去生命的最後身影,值得給予尊敬的注目禮。

你沒有悲傷也不會欣喜,因為夜晚有太多,太多讓人意想不到的流星,劃過,都是一條條

死亡前的記事,是你終生未曾再見到的奇景;還有,背脊處每根神經與每寸皮膚,透過衣服,

感受著陽光溫積在岩石裡的溫熱,像是熨燙,熨平了你多皺又潮濕的心靈,想像著這是人們遺 忘卻神秘的一處海角樂園。

多少年來,你總不忍戳破這樣如氣球似的廣告或報導。事實上,坑道裡只有永夜,充滿了

間感受,而寫下的新聞。

苦的前線,但至少住的安全舒適。也或許是來訪的記者,匆匆在經過裝潢後的坑道房間裡的瞬

坑道內冬暖夏涼,是廣告,是美化後的廣告,好似在善意的寬慰在後方的家人;人雖在艱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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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日,由太武山地洞中走出,最近也最常走進的城鎮是山外;充滿商業氣息的山外,竟然

有家書店,更出乎意外地竟然有些好書。你買了不少,還記得有本書是張大春的四喜憂國。那

真像是一個讀書的旅人在沙漠裡行走,無意間撞到的綠洲;多年以後,你反覆交叉比對,發現 那綠洲的經營者竟是日後,著作等身的陳長慶先生。

猜想當年陳長慶先生經營書店,或許為了營生,或許為了興趣,也或者兩者兼具。但無疑

地,他做了一件自已也想不到的大功德,撫慰及滋潤了許多荒瘠乾涸的心靈;這樣的功德,能

暗暗保佑與護持他在身罹癌症重病之後,仍能筆耕不輟,竟而闢成了一道金門的文學風景。

前兩年去看他,書店依然,沒有因為營收,增加了文具紙張之類的多元化經營;或許他本 人就是一本書,一本隨著年歲增長,逐漸加厚加深的書。

彼此已鬢星星然,他戴著口罩,雙眼露著微笑。他當然不記得三十年前的老主顧,至今仍 存著一份感謝。

餐廳、小吃店林立,販賣貢糖、高粱酒的特產更多;戰地的軍人無聊,發明了一種叫深水

景象。

有些穿便服的情治人員;整個市鎮,都是年輕又陽剛的軍士,把島註記塗抹成一幅奇異的戰地

市鎮裡,最多的還是軍人。草綠色的人影摩肩擦踵,間或參雜些空軍,海軍更少,據說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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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月總有一天,許是發餉的那日,老軍官許是喝多了,臉上泛著紅暈說:我有三寶。香

菸、老酒,你瞭解,那真是時時日日的必需品;只是對大力丸,有些迷惑。用耳聽、用心看,

久了,你自然明瞭。所謂的大力丸,不是強筋健骨的中藥丸,是專門補腎的藥丸,據說可以補 陽強精,金鎗不倒。

﹁我有個老相好!﹂有一天,老軍官把你當作知已,吐出了真心話。你不知道如何回答,

只一昧的傻笑。窯子裡的姑娘,要怎樣評說?婊子從良成烈婦,是有的。戰地情聲有真意,也

是有的;但你就是不知如何回答。是愛還是慾,是慾中有愛,是愛中有慾,抑或是愛慾本就是 同一個銅板的兩面;你沒有答案。

只是他悄悄地消失,又逸逸然返回的身影,不知為何常在你心頭,滴下一些酸楚。

但也足夠讓人懷念,懷念那洞底與洞外的日子了。

刻;沉思比歌唱,讓人深邃。只是,你仍不夠深刻深遂,是因你沒有痛入心徹的哭泣與沉思;

今生最發光、最難忘的時節;反倒遺忘了許多許多平坦的順境。有人說,哭泣比歡笑,讓人深

心態,對待那洞底不見天日的日子;只是誰能想到,在多年多年之後,那麼黑暗的日子,竟是

有失就有得,往往都是事後的後知後覺。在盛年的近千個日子中,你以冷漠,甚至仇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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植物與家族側寫 大葉欖仁

從小,我以為每一棟古厝旁邊,都應該有棵大樹。且以大葉欖仁最宜,因為我們老家門前 就是如此的風景。

現今的金門,看起來依然滿眼蓊鬱,不同的是樹種改變了。繞進聚落裡留意些,官澳、中

蘭、浦邊、斗門聚落,或可找到一棟古厝搭配著大葉欖仁,總忍不住多看幾眼,屬於我的童年 回憶

不能再像夏天盡情下水。大海距離我家只有三百米,當時年少的我只能眼巴巴望著它。海

水的顏色確實比夏天更灰藍,但不能游泳的原因,主要是時序進入農曆七月,島上有許多禁忌。

長輩口中﹁不受教﹂的叛逆小孩,依然故我,偷偷摸摸下水,回家前把身體、頭髮弄乾, 以為誰不知鬼不覺。

鄉下小孩說謊最容易被識破,長輩還沒開口召換,自己先畏縮起來,所謂的作賊心虛。﹁大

尾﹂一點的,總認為跑到海邊去有啥大不了的,一年到頭都這樣過,為啥到了這仍是溽夏的月 份,偏偏長輩設了這些框架。 查某祖遠遠招手,我硬著頭皮走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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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葉欖仁果實成熟時,由綠轉黃,聞起來好香,嘴饞的我們好想咬一口。但查某祖耳提面 命,欖仁果實不能吃,﹁吃了會變啞巴﹂。真的嗎?

村裡有一個啞巴,喜歡跟人聊天。他一輩子都住在村裏,可能也沒學過正統的手語。尤其 聊天的對象也都是村民,大家一起比劃,天南地北,大致皆能溝通。

我 之 所 以 想 到 他, 是 因 為 我 判 斷 他 絕 對 不 是 吃 欖 仁 果 實 才 變 啞 的, 否 則 長 輩 一 定 會 接 著

說:﹁你看那個啞巴,就是吃了以後變啞的。﹂村子小,人云亦云,而吃欖仁果實會變啞巴這 件事,從小就讓我存疑。日後也證實是以訛傳訛。

話說查某祖坐在欖仁樹下,坐在她丈夫、也就是我的查甫祖親手打造的古厝前面,看我們 玩飛盤。

那是我從城區買回去的飛盤,可能也是村裡最早出現的飛盤。塑膠製的,在黃色、綠色、

橘色的選項下,我特別選了橘色,揣想它落在草叢裏容易找到。特別是比我年幼的弟弟、堂表 弟妹,崇拜我料事如神。

弟弟跟我分別站在空地的一端,輪流把飛盤擲向對方;接飛盤時,偶爾接得好,偶爾掉在 地上。

這 時 候, 樹 下 那 瞇 著 眼 睛 時 而 看 著 我 們、 時 而 假 寐 的 阿 祖 開 口 了 :﹁ 那 是 塑 膠 的? 摔 不 壞?﹂ ﹁是 — 啊!﹂我們邊玩邊喊。 飛盤又失手幾次,摔在地上,輕重不一。 又聽到樹下傳來阿祖叨叨碎念:﹁無彩︵可惜︶這塊盤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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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接著,父親將兩者交疊在一起,一上一下;短柄在上,長柄在下。再將下方的五星形,連

同長的草柄以大拇指、食指捏在一起,但並不捏死緊,以便另一隻手的大拇指與食指,可來回 拉推長柄。

這時,首次見著的我還不明白。父親一邊發出﹁嗡嗡﹂的聲音,一邊把草搖擺過來。原來

這草成了一隻蚊子,短柄就是蚊子的口針,小穗分別是它的翅膀及身體,長柄推拉讓翅膀作搧 動貌。再加上,牛筋草柄刺在皮膚上挺癢的,跟蚊子很貼切。 ﹁牛筋草,﹂父親教我。 ﹁牛雞草,﹂我說。畫面出現牛跟雞,這兩種動物我們家都有。 ﹁不是牛雞,是牛筋﹂,他耐心又溫和:﹁橡皮筋的筋。﹂

應該是那刺痛感,以及雜草搖身變成蚊子的驚奇,讓年幼的我對牛筋草印象深刻,當然,

父親在我未滿五歲那年去世。我的一雙兒女從沒見過阿公,連我兩個弟弟也對父親印象闕

更重要是陪伴兒女的他。

如。

我想多告訴他們一些關於父親的事,可惜記憶很少。於是我為弟弟、兒女、姪兒製作過許 多隻﹁蚊子﹂,並告訴他們這就是我對父親的印象,一個幽默有趣又溫和的人。

你們看這蚊子多可愛,牠嗡嗡嗡飛過來吸你的血囉。他們笑著躲著,同我當年一般。

父親的墳位於海邊山坡上,他們說他喜歡海。清明掃墓時,旺盛的春雨總讓墳上雜草茂盛 異常。

雜草裏面也包含了牛筋草。即使帶了手套,拔草時我們還是必須利用身體的力量,或弓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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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麼都知道?﹂我欽佩嬸婆看透了我。

﹁在我那個年代打破碗,大人會威嚇說,拿破碗給你刮肉喔。﹂嬸婆頭一偏,悄聲告訴我: ﹁我小時候跟你一樣。也弄破碗了。﹂

難以想像嬸婆也有這一段。嬸婆又想起什麼似的,特別交代:﹁這植物能當藥喔,不要拔 掉。﹂ 可入藥的植物太多了,我問:﹁什麼藥?﹂ ﹁能治梅毒喔。﹂嬸婆一臉正經。 ﹁那還得先得到梅毒才行。﹂我心想,吃吃笑得不太正經,這病學校有教。 只受過短期識字教育的嬸婆,是童養媳,幾乎一輩子都在我們家度過。

曾祖父母生了兩男,我的阿公跟叔公。還沒分家以前,我們家跟叔公家住在同一棟古厝裏,

後來雖然分家了,我們兩家還是跟以前一樣,履行著子孫應盡的義務,例如拜佛祭祖、掃墓等。

我經常見到嬸婆,正是因為祭祀,我跟弟弟代表阿公這一房、嬸婆代表叔公這一房。

地點在老家大廳,供桌上面有一條無形的界線,我們兩家各負責一半的祭品,各自準備一 份﹁三牲﹂、菜餚、水果等,飯則由嬸婆準備,他說他家住在隔壁,比較方便。

老家有一古老供桌,一處被白蟻蛀掉一些,在嬸婆的指示下,我們將這面朝內。接著撚香,

嬸婆說拜,我們就拜;她說斟酒,我們就斟酒。香煙裊繞間等待祖先享用,前後斟酒三次後再

燒紙錢,最後把酒徐徐倒在地上,她嘴裡喃喃祈福並將酒灑成一個漂亮的圓形。嬸婆很在乎這 最後的動作,這圓形要圓且不能間斷,代表闔家圓滿。

嬸婆跟我祖母一樣都是童養媳,幾個月大時,就從十幾公里外的村落,來到我們家。﹁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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嬸婆跟叔公呢?我不清楚。見到叔公的機會並不多,他多待在市區,偶爾才回鄉下。叔公

對於政治及感情的追求皆不受傳統羈束,在那個年代,他曾經參加過競選,是保守村裏的異數。 相較於後半輩子足不出戶、守在聚落小店的阿公,兩人有著天壤之別。

關於嬸婆深刻的記憶之一,是有一次陪阿嬤到市區賣番石榴,就蹲在市場的路旁,當臨時

攤販。番石榴盛產季節,物賤傷農,那天我清楚記得,一斤兩塊錢仍銷路欠佳。眼看接近中午,

就讀國中的弟弟跟我,等得不耐煩,只想搭公車回鄉下家裏,阿嬤仍堅持要把剩餘的少許番石 榴賣完。

嬸婆也蹲在我們旁邊賣番石榴。弟弟年幼就有小聰明,他趁阿嬤不注意時,拿了二十元,

拜託嬸婆買下我們所有的番石榴。嬸婆照做了,在阿嬤還感到疑惑的時候,我跟弟弟二話不說,

提著空籃子,簇擁著阿嬤搭車回家。嬸婆對我們的好,讓她那籃番石榴更多了,想必要在路邊 蹲更久了。

當年最繁盛的市場,面臨重建,規模縮小,目前只剩一小部分攤商。每當在市場看到蹲在

路邊的臨時攤販,就想到阿嬤以及村裏其他老輩,昔日凌晨四點摸黑挑著農產品,從村裏挑到 村外的公路,攔貨車運送到市場販售的辛苦。

六年前,我去小金門,看到當地友人收藏的三寸金蓮時,他說:﹁小金門最後一位纏足,

也會製作三寸金蓮的老婦人,前幾天往生了。﹂三寸金蓮成為絕響,此等世人眼中的前朝遺舊、 上個世紀的封建作法,同阿婆走過的時代,消逝了。

阿嬤為子孫忙碌了一輩子,三十幾年前就辭世了。嬸婆算是安享晚年的,兒女有成,含飴 弄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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鱟的啟示錄 ||鱟是島上最古老的記憶,甘為邊緣,繁殖著孤寂的等候。

煙火如炮火

婚姻起了霧,霧濃時完全看不清前面的路,霧薄時好像有路,走了幾步碰到交叉路口即躑

躅猶疑,不知哪一條的前方才是正確的選擇。雙十節時,我的婚姻又起了濃霧,陷入昏天黑地, 我去淡水河看煙火散心。

河邊施放煙火燦爛,人兒排成線,前心貼後背,我頭暈目眩地被擠到河邊,恍恍惚惚地擠

到河裡面,前方火光四射、轟隆隆聲如炸彈,我吁了口氣,心想:﹁這兒總算不擠了,又可看

煙火。﹂我左右手快速往前划,身上長了硬殼,左右有影子,有些人也戴著鋼盔在爬。

前方火網交織而亮麗,這射擊網星火四射,我再往前划,啊!糟糕,不是煙火是炮火,流

彈如雨槍如林,身邊伙伴炸得騰空而降,流出藍色血肉,伙伴拼命逃,一顆手榴彈就在我前方 爆開,嚇得我冒出冷汗,醒來才知這是怪異的夢。

奇在明明看煙火,怎麼變成金門的炮火?明明在看交織的火網,怎麼轉身一變,我像是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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牠是虎頭和風獅爺的元神嘛!這鱟是我兇猛的刺激點啊!

一顆兇悍的刺激點想刺激我什麼?金門的記憶在腦隙中穿梭,來了又回,滿腦子都是童年。

金門人跑進台北這燦爛中心,心中一直存著競爭之驚恐吧?我換了無數工作,中年才和太太開

﹁金門牛肉麵店﹂,開始還好,一陣子後夫妻在忙亂中只有爭吵。真的是,青春的愛情像水仙

花,映湖照形影,輕輕唱出樸實的戀人絮話,中年的愛情若夏天蓮花,莖纏根繞,泥地愕視,

沉沉喘氣。以前太太喜歡我的帥氣到哪兒去了?現在,金門都拋在腦後,我哪有風獅爺的威風、 虎頭的神氣?

我年輕時似鱟,神氣、霸氣會唬人,但現在太座讓我很沮喪,常說:﹁金門人沒文化,地 荒人窮,當初昏了頭嫁給你。﹂

有時瘡疤揭得太利索了,只好找老蔡,他開金門特產店算是環境好的,賣高坑牛肉乾、麵

線、一條根、菜刀、藥酒、常收購過年配酒,聽我不斷訴苦,他不評理、只順手抓出擺飾把玩著, 這時才轉移話題說:

﹁這鱟擺飾,是我回老家,水產試驗所的人送我的;它跟蟹沒有關係,節肢構造倒是和蠍 子、蜘蛛有親戚。﹂

又輕鬆快樂的說:﹁我回去補貨完,就去做鱟的志工;母的、公的勾在一起,沙灘無海水 沒法翻身,會被太陽曬成肉乾,需要幫忙。﹂

﹁回去幫鱟翻身?﹂我被他轉移的話題吸引了,嗤笑起來,回憶小時候鋼盔魚是抓來吃的, 這下可好,怎麼幫起牠們了?那時的確一定抓雙,似乎還不好扒開。 我問:﹁是配對才在一起,平時是分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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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擺飾鱟,關店時,我常常拿紙依樣畫葫蘆,幫鱟上彩裝,如奪目的風獅爺;也畫兩隻

扣在一起的夫妻魚,邊畫邊想,連體嬰也想分割,暹羅連體兄弟也不想連體,夫妻更會拔劍呀! 太座也不相信牠們不分家,倒是兒子也學我畫鱟。

層層蛻殼如龍變

從那時起,覺得日子該整頓了,假日飛金門。飛機上感嘆少小出門老大回。我考不及格,

父親常狠罵:﹁沒用的東西,給我滾!﹂我流淚倒在祖母懷裡,她說:﹁做給爸爸看!﹂成長

的委屈、不堪,這句話如鞭又激勵我;時間如磨,蹭呀蹭,吹一口氣把青春拉得細又長,做給 他們看吧!

下了機場,一陣霧氣襲來,小時最討厭霧,長達一整個冬季的霧鎖島,放寒假、過年收假,

飛機、船不開台灣,假日變一半,要和駐軍爭機票、船票。每個金馬居民,始終不安,心中有

不易拔除的雷區、軌條砦和反空降樁,這陰影如濃霧,我們走至海外天邊,仍然時淡時濃的壓 人,壓著歲月,壓著夢境。

鱟眼睛那麼小,會不會在乎霧而猶疑不上岸或下海?說不定牠是靠氣味和地磁而移動。但

每個金馬居民沒那麼幸運,處在大陸與台灣不清不楚、尷尬的地理位置,對兩邊皆如霧裡看花,

不知他們下一步要如何﹁處置﹂我們?這種焦慮,太座永遠不懂,我常被她無心、刺耳的話傷 得遍體不適,像在霧中無辜爬行的鱟,極易被一陣亂腳踩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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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麼有情有意的生物,解說員卻說:﹁五、六十年前,台灣本島西部的沙灘還有許多鱟;

澎湖三十年前也很多,現今也稀有,如今只在金門找得到鱟的蹤跡,還靠復育相助。金門有名 的﹁水獺﹂也面臨絕種危機,但水獺不是古生物。﹂

有人問養殖人員:﹁為什麼鱟在金門能活這麼久?澎湖、台灣的海邊就沒了。﹂

他說:﹁可能金門鱟走在邊緣處,軍隊退走了,海岸線到處是地雷,又有鬼條砦,一根根 孤傲的佇立著,沒人敢去。鱟很輕,牠踩在上頭不受影響,人就得遠離。﹂

鱟與我,真是一段億萬年的因緣。鱟永遠守在金門近海底層,對金門沙地不離不棄,就這 樣等候我覺醒。這真是上天安排嗎?要我在心情最低落時與牠相遇。

我是鱟嗎?我對太座開闊或氣小?是否自陷泥淖?鱟住在沿海區域的底沙裡,每每看著陸

地,想上岸,卻永遠眷戀著海洋,牠才看盡滄海桑田?鱟的家族目前僅存四種,不管是什麼名 字,我都該了解牠的過去與現在,印記著這個島。

我的生命源自金門,卻很少歸來,當年金門是貧窮、恐懼,台灣沒有空襲和炮彈,我甚至

追求安逸不想回來。但我源自金門海洋,不論是否離開水,我的血液裡永遠留著金門的血;閉

上眼睛用心想,一種鹹而腥的海風味,會從記憶中汩汩滾動;成長三、四十年後,我終於滄桑 回來,牠在金門等候我。

牠也守候大海數億載,當初決定以海洋為終生的守護之地,便決定以最真實的容貌與海相 伴,一種無法言喻的堅貞。

雖說早知道脫殼才成長,但走在孵卵區,還是很震撼。鱟卵孵化前在卵膜內就脫皮四次,

仔細觀察卵,卵中有薄紗的殼,是仙女遺落的羽衣嗎?這胚體已經像鱟的體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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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在泥灘牠最後霎那在作什麼?是悠游漫步?是倉皇失措?牠似乎拖著沈重的腳步,啪噠啪噠 走那麼長的U 字形,拖著殼走成化石,又漫天蓋地鋪向至今。

十一點了,我站在窗外,伸出舌頭,品嚐雨的濕潤,想著那隻鱟垂死前的長刺尾,那尾巴 拖曳沈重步伐,牠是在刺什麼呢?

夜裡輾轉反側,那隻鱟居然入夢來,濕漉漉的刺尾叩我窗户,﹁啪||啪﹂乍響,一直吵我、 似乎邀我一探海的奧境。夢中,我全身放鬆游泳,游到了金門沙灘的基底,我大牠小,我學牠 趴在大海底層,我是鱟,守候著金門,不!睡在海中。

醒來方知是夢。我攏攏枕頭,靠床邊想:金門海與我共生,給我呼吸、哺育了我。我從台

北回金門又到台中,我一路仰慕它的風華,海一定有磁性,吸著我一路尾隨,而鱟對金門一定

也是;這鹹、苦、酸、澀記憶的總集合,對四億年的鱟而言,地球眾多海灘和海底也一定是有 強大的磁吸力。

鱟像一艘記憶的小舟

回到中和家中,我約了幾個金門人來家裡聽我說鱟的故事,大家橫七豎八的喝高粱,永遠 談不完的遠方少年。開二手書店的說:

﹁金門的常住人口只有四萬多,在外地倒有四十萬,金門人在台北相濡以沫,永遠是邊緣 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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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金門人,太座攬住我:﹁你豪放不羈的樣子又回來了。﹂

圖二:海灘上,兩隻一公一母相叩不離的夫妻鱟

我心胸朗朗,和她爭什麼?不要被台北磨蹭光了,在台灣要當一隻好鱟,永保金門的純真、 活力。

圖一:我收藏的脫殼鱟標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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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中島 阿嬤的餅舖像一座島,在黑夜來臨時,亮起一盞燈,等待著歸人。

日頭從紗窗斜斜探入,幾道光跡躺在涼石地板,走道旁,有方小室隱蔽在那座洗石子樓梯

下邊,裡頭一張沙發和一張泡茶桌,就是祖孫倆當年的客廳了;走道另邊是方摺疊桌,各式包 裝袋、錢筒和雜物放妥在角落,再擺上那張竹編躺椅,就是印象中的餅舖了。

我推開玻璃門,走進這幢小小店舖。那座古董木製餅櫃裡仍擺著阿嬤四十多年來的手藝:

鹹餅、桶仔餅、綠豆糕、寸棗酥,兩個放麻荖、口酥的老舊玻璃櫥窗,邊角幾經歲月刮磨早已 斑駁掉漆,像一道嵌在壁牆上的裂痕,撕不掉、摳不起,安安份份地留在這裡。

猶記得阿爸帶著我從水頭乘船來到九宮,記憶中的碼頭,仍是童年印象裡的灰暗色調,跨

上浮臺棧道,只見阿嬤佇立在候船室外的售票口,揮動手臂,我的心裡有一股情緒牽動著。祖

孫仨共乘一臺歐兜拜,沿著九井路放眼望去,村落裡許多街巷只有零星的幾幢店家還敞著門,

理髮店、柑仔店、飲料店,簡單地做些營生,一整排灰白色騎樓像隻齊整秩序的隊伍,鎮守著

海島上的小小村落,僻靜而荒涼的日常。阿嬤說,烈嶼在島上一萬駐軍撤離後,店家歇業的歇

業,關門的關門,光景早已大不如前了。﹁主要是無人啦。﹂阿嬤生性樂觀,不避諱直言,聲 調卻不由地低落下來:﹁時代無仝囉,人攏走了了矣

我沒見識過小金門的人潮洶湧,只見碼頭到濱海大道仍有成群結隊的遊客,由領隊帶頭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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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坐三四個小時也不覺浪費,直到肚子咕嚕咕嚕才意識到午餐時間近了,陳年厚重的臀腿從椅 凳上提起,各自揹著脂肪回厝內安頓老小。

老婦們口中的遠方,已是過往,或隔著比一座海洋還遙遠的兒女日常,或沒見過幾次面的 孫仔和已逝的老伴。

每每走進餅舖,那股甜甜麵餅香從灶房來到穿堂,竄鼻而上,有種勾引,令人回想起童年,

又不太真切。阿嬤說,以早阿爸常常帶妳轉來。六歲以前的記憶太過渺遠,只隱約留下一道被

抹去的註記那般,讓未來的我知道自己曾經來過,在這裡生活過一段時間。一如後來。

餅舖生意有一半來自金門的觀光遊客,他們短暫停留,順道來一趟小金門半日遊、一日遊,

偶爾也有旅行團大舉進攻,一次搜刮大半糕點。餅舖生意起伏不定,然而旺季時,阿嬤仍得揮

別那些坐在木櫃後頭的時光,日夜趕工,不眠不休地在灶爐裡外忙進忙出,只說:﹁這種物件 就是這呢厚工,無法度。﹂

櫃檯不能放空城,因此由我坐鎮,小小年紀一見玻璃門有人影折入,便跑到穿堂去喊人, 急切倉促的動作像討救兵,總引來人客一陣相視巧笑。

當時,我和阿嬤的感情不算親厚,又生性怕生,因此不大敢和上門的人客搭話,總低著頭,

一點兒也沒有﹁做生意仔囝﹂的特質與潛能。然一次次的﹁裡應外合﹂,倒也拉進了我們祖孫

倆的感情,在一聲聲的呼喊中,我愈漸覺得,阿嬤獨自扛著這塊﹁家傳餅舖﹂的沉重匾額,裡

外奔忙,既孤獨且辛苦。因此從喊人開始,我逐日放下心中那份不安與怨氣,日日﹁阿嬤、阿

嬤!﹂地喊,彷彿要將過去的份兒一併叫回來,久而久之,熟客都知曉餅舖運作模式,推開玻 璃門後,第一句總是:﹁叫阿嬤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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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對一切變遷,阿嬤只用一句話帶過,卻反覆地告訴我:﹁毋

然這塊五十年的招牌,在阿公過世後,只餘阿嬤一人扛著;光景不再,餅舖自然也就無法 成為一家人的安棲之地。 ﹁時勢毋好,無法度 通怪恁阿爸,遮無發展,去臺灣做生意嘛無簡單

天色全然暗下,提著糕餅走進買家門戶前,阿嬤總會問我:﹁會枵無?﹂晚餐時間已過,

因此無論點頭或搖頭,阿嬤都會拆開一包寸棗糖或口酥,遞到我的面前,要我﹁加減食一寡,

先止枵﹂。坐在歐兜拜後座等著,有時三五分鐘,有時兩個老婦聊起來,可能長達半個鐘頭之

久。我在幽暗闃黑的街道上看著那盞門戶裡的燈光兀自亮著,只想,或許裡頭的那名老婦也很

孤獨吧,一有車影折入前庭,門馬上就開了,三四十年的交情自然有說不完的話。 我等著。

回程時,睡意襲擊,墨色的天空罩住白日裡燦亮暖熱的島嶼,我端坐在阿嬤身後,感受著

夏夜裡帶著溫熱氣息的風,日子愈漸平穩,心裡卻總有一股凝滯的情緒鑽竄著。我開始想像,

平日裡阿嬤獨自扛著整日積累下來的疲憊,在深黑夜色裡,就著一臺小五十在島上來回奔波,

即 便 只 是 三 包 蔴 荖、 兩 包 草 索 繚, 幾 百 塊 的 微 薄 收 入, 阿 嬤 也 挨 家 挨 戶 地 送, 只 說 :﹁ 攏 是 三十幾年的老人客矣,就算辛苦,嘛要出來送 ﹁為啥物?﹂我始終不懂阿嬤的堅持。

﹁雖然賺無啥,毋閣這是祖傳的手藝,﹂阿嬤不只一次這麼說,似乎對我心懷愧疚,沒能 給我一個像樣的童年,語末,語氣總沒來由地低落下來:﹁生意嘛是要做

在黑夜裡,我望著街巷裡那幢亮著一盞暈散吊燈的餅舖,不禁想著,這幾十年來,阿嬤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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嬤老了﹂這件事,幾次探問,阿嬤只說:﹁老矣啦,做袂振動。﹂

升上高中,我開始將大半心思投放於人際與課業,以為自己正跨步邁向未來的大道,有時

索性不歸,似有意逃避過往那段孤獨的歲月。直到一個夜裡,我在金門女友家接到阿爸的電話, 說阿嬤人在醫院,破病矣,可能要住院一段時間,你人佇叨位? 我無言以對。

可能是天公伯的安排

﹂幾次詢問,才知阿爸在

往後,我在餅舖和醫院兩頭奔波;阿爸和阿母也暫且擱下生意,回到烈嶼,扛起了餅舖的 經營。﹁本來就暗算欲收矣,這馬按呢

高雄的店面租金高漲,外來遊客不再大舉湧入後,收支早已嚴重失衡。其實,和餅舖面臨差不 多的困境。 阿嬤的病,終將飄散他方的一家人喚了回來。

我想起那個童年時的那個想望,人彷彿站在碼頭邊,隔著一座海洋,望見彼岸天際線折來 的第一道曙光。 然這一回,無法留下的,是我。

隔年高中畢業,我便到臺灣讀大學,長達四年的時間,我在碼頭和機場之間來去,約莫半

年才歸返一次,雖餅舖在阿爸阿母經營下,外銷訂單成長不少,看似慢慢恢復往日榮景,卻已

鮮少再見阿嬤奔忙的身影,她退出灶房,退到我當年的那個小室,再退,最後終日臥居床榻,

在我大三那年,因病離世,享壽八十。我曾想,在最後這段時間,阿嬤心裡都想著什麼呢?

以往,每當我從彼岸回到這幢三層樓的老透天,推開玻璃門,總能立即捕捉阿嬤那雙佈滿

皺褶、將睡未睡的眉眼,那道坐臥在竹躺椅上身影,總讓我以為時光還很漫長。如今,走進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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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審意見︼

蔡振念:作者寫童年在小金門祖母餅舖成長的經驗,對祖母堅持經營的不解,到父母回鄉

接手餅舖,才理解是家人最後歸宿,這樣的轉折太勉強。唯對話中的方言用得算 成功。

王盛弘:駐軍撤守後,烈嶼商機沒落,一枝筆同時寫阿嬤餅鋪的興衰與大時代的起伏。懷 舊、溫馨,讀來十分窩心。

彭樹君:背景在烈嶼小村裡的一間傳統餅舖,字裡行間充滿了舊時光小地方的氛圍,以及

祖孫之間相依為命的情感。阿嬤和小男孩各有各的孤獨,而作者形容深夜裡發光 的餅舖猶如燈塔,照亮回家的路,很有畫面,也非常動人。

全文並以一間餅舖看出三代之間的生命過程,也看出時代的興衰。作者文筆極好, 描寫絲絲入扣,情感水意盎然,是情真意摯的動人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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剪一段時光慢慢懂這座島

白露剛過,冷空氣中揉入幾許露溼與霧氣,天上點了些光不太亮,很多事物還在黎明的陰

影中,我在拂曉的微微涼意裡醒來。我吃碗金門粥糜配著甜燒餅,秋天鹹津津又甜滋滋的氣息, 緩慢鑽入體內,喚醒我蜷縮在黑暗中的思緒。

偶有這樣的時刻,忽然嚮往以前的時光,車很慢,人很慢,郵件也慢,慢得似乎一生只夠

愛一個人,而現在一切都太快了,做任何事情都像有人在旁邊,用碼錶掐時,不斷催促我加快

腳步,提高效率,生活困陷如此倉皇失真的節奏,讓我有時看不清楚別人,也弄不明白自己。

我渴求片刻的恬靜,擺脫浮躁,琢磨來時的路和想要去的地方,重新描繪心中的情愫,建

構思維的回歸。期待踏入人生的下一個階段,但是沒有關於未來那段空白年華的藍圖,我需要 時間去經歷,更需要足夠的舒緩辰光去消化和沈澱。

屋外仍籠罩一片黑紗與冷寂,涼颼颼的風鑽入頸項讓人發寒,我倒無懼,上了車,開往金 沙田埔。

田埔城,明代曾經設有巡檢司,以巡邏盤詰、緝捕盜賊、協同防禦為主,國軍駐守後,設

置金防部、金東師部的觀測所,並建有許多觀測所與坑道。隔著城牆,歷史隱在時代裡,即使

打著光卻像沒有光,幽黑冷暗,闔起眼皮時都會感到驚恐。歷經滄桑的場所,隨著時光的流逝,

僅剩殘存的城基、城區和戰地史蹟,記憶一寸寸往意識底層深埋,是否往事遠颺,傷痛就能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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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擱淺的軌條砦,依然緘默地掛念坑坑疤疤的往日,我面對漸漸被淘空的回憶,眼前的景象到 底是緬懷式的展覽,抑或展覽式的緬懷?

上千隻鸕鶿掠過暮色,掀起一陣狂風,吹入我心中,許多故事連翩飛起。慢慢回憶從前,

心如潮水,從三角堡延伸至古寧頭南山一帶,曾是清軍與荷蘭聯軍攻打金門,與明鄭周全斌發

生海戰的戰場,候鳥的羽翼反覆煽動著當時驚惶、哀痛的時刻,充滿憎恨與怨憤,我浸淫在過

往,感情和心緒用淚水傾吐出來。爾後,兩岸軍事對峙的年代,連海濱的荊棘植物都得擔負防

禦工作,為了目睹和平,為了丟掉懦弱,整個島嶼不得不涉足難以應對的艱辛與悲愴。

天色已晚,我望著黑夜,世界如此遼闊,星空下的島嶼除了戰事還有什麼?我該如何了解

島嶼深厚的光與熱?島嶼上的偉大和失落,鑿刻了深邃的故事,一切輝煌都將忽略不計,一切

痛苦亦消逝在冷然的空氣中,雲淡風輕。這塊土地只將安寧與幸福散發出來,回饋萬物生靈勇 敢和堅韌。

所以候鳥如期而至,縱使紅塵糾結著紛紛擾擾,牠們總是點亮了我相思的眼眸。我亦如候

鳥,每年冬天都到小金門的陵水湖,候著雁鴨、白冠水雞、鸕鶿,在賞鳥的時候,我覺得我不

是任何人,只是一隻鳥,無須將自己拴在工作的枷鎖上,分分秒秒如履薄冰,還要不時地演著

荒謬的鬧劇,失去自我捍衛與獨立思考。陽光新亮,雙翼懷著鬆弛的寬容,內心因蘆葦、水草

的撫慰而充滿溫馨,心靈恬謐下來,開啟感官,我聽見一聲美妙的呢喃慢語,戳破心中的陰霾 和糾纏,提醒我與浯島重新相處,亦叮嚀我與自己好好的相處。

陵水湖堤岸松林夾道,楊柳輕拂嫋嫋依依,滾燙的感嘆躍上心頭,曾幾何時,我已不是做

夢的年齡,開始節制想像,不指望天賜良機,更不敢追逐遠方,理想因為波折漫溢而失溫。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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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上古崗樓,眺望這些年取得的成就和走過的彎路,島嶼的經驗、記憶和期望,在流光的

沖刷下逐漸遺失,只剩下一些作為配樂意義存在的內容,而更耐人尋味的真理,像一縷無聲的 輕煙被歲月融化。

比起登高望遠,父親比較喜歡腳踏實地,他對古崗樓沒有興趣,也沒有雅致親近古崗觀止

登山步道,每當我細數赤山、翟山、大帽山、梁山的足跡,他平穩的回應裡,聽不出一絲愛好,

更遑論﹁湖海狂釣﹂、﹁漢影雲根﹂、﹁觀止﹂、﹁闢沌﹂等碑碣,氣勢磅礡的巨石都不能動 搖他的信仰。

,整個過程緩慢且有力,我清

父親樂於帶著我,騎著腳踏車,沿著金城鎮的自行車車道行進,從珠山聚落出發,隨著時 間流動,我們經過牧馬侯祠、金城市區、莒光樓、金門酒廠

一五年︶的主 ○

晰地看見被土地認可的文物史蹟,這些景致就像成熟的果子,濃香誘人,父親領著我將這些沈 甸甸的果實一一採擷,放進我的微笑和印象裡。 金風送爽的日子,我得知翟山坑道要舉辦﹁金門坑道音樂節﹂,當年︵二

題是﹁坑道歌劇院﹂,以弦樂四重奏伴奏,男女採對唱的方式演出音樂劇中膾炙人口的曲目。

演出的﹁流浪者之歌﹂,琴聲在花崗 Primoz Parovel

第一次在坑道內聽見樂音,好似在黑暗中四處漫步,聲音化身為燈塔,指出明確的方向,讓我 知道出口,亦讓我知道自己走了多遠。 其中最動人的是,古典手風琴演奏家

片麻岩和水體的環境中,化為永恆的節奏,我的心情瞬間像酥酪一樣柔軟。原來,虛與實、假

與真,如夢似幻,都是塵埃,都是造化,我總是惑於表象,生命難得卻一直猶疑不定 , 走下去

或走過去,走不下去或走不過去,在這僵硬的世界,需要有勇氣去承擔顛簸與考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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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流淚,盡情暢游。

金湖成功,早年的海防要塞,適合監視料羅灣海域情形,戰爭終究過去了,坑道、戰防砲

陣地、高砲陣地、機槍堡,在烈日與薰風之下未曾動搖,只是顯得有些潦倒。我知道那段日子

發生諸多不平安,過程有傷有痛,枝節裡有愛有恨,其實結果早已預示,誰不是那無悔的英雄?

即便決意赴死,但是多數人的命運單薄,死去時的重量如一粒麥子,抑能如何,他們的犧牲, 確實為浯島的歷史增加一點溫度。

提及花蛤,讓我聯想起建功嶼出海口的裝置藝術作品,﹁牡蠣人﹂,體現浯島養蚵的文化 特色。

起初,四尊﹁牡蠣人﹂佇立在潮間帶時,我在內心暗自把這些創作理解為外來文化對本土

文化的爭奪。浯島像隻稀有的歐亞水獺被異國文化圍獵,企圖在毛皮印上不同的斑紋,然後把

島嶼當成有特色、有價值的標本來解剖,或者改造。而文化爭奪,不是像從手裡搶東西那麼簡

單,甚者,搶攻我的舌頭、眼睛、喉嚨,深入我的身體,繼而搶奪思維和精神世界,整個過程, 被搶佔的人事物可能毫無察覺,即使察覺也無以阻止。

父親反倒樂觀其成,不時背著相機到此拍照。當我看著父親在夜幕低垂,傾心捕捉﹁牡蠣

人﹂頭戴的斗笠所發出的藍光時,我忍不住質疑:﹁爸,為什麼你會覺得這些裝置藝術很美?﹂

也許是父親集各種文化於一身,我清楚地看見,父親那張被海上霸主英國陶冶出的霸道強

橫,一對深邃的眼藏著清冷精明,那是在上海、湖南、廣州打拼鍛鍊出來的,他的神情還閃耀

爍著金門特戰部隊的堅毅與幹練。我很好奇,他是如何平衡各種文化的衝擊?又是如何處理撕

裂、不完整、無所適從、猜疑等混亂的纏繞,重新註記自己的身份,締造獨特多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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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一天天、一年年地在島嶼活著,悲歡交織在發酵的情緒中,背負越來越重的時光,心

懷隱憂,擔心自己會被日子不知不覺消耗殆盡。離鄉背井之際,一直遭遇奇峻和浮靡的人事,

加上自己偶爾的頹廢和疲憊,精氣耗損不少,使得我對於日常中有難度、有考驗的工作感到厭 倦,視為畏途。

我在頻繁的、浮誇的鋪張中,逐漸失去喜悅和耐心,卻又無力掙脫自己所製造的泥濘,從

日頭的升高到日落,我似陷溺沼澤的鹿,頂著沈重、華麗又十分礙事的角,束手無策。我的七 情六欲,吃過的虧、受過的苦、做過的夢,亦祈求神靈賜予平安與吉祥。

位在料羅灣岸的金門媽祖公園,是我對抗日常最好的武器。矗立的高大媽祖神像,穩重祥

和的氣場,直抵我內心的惶恐不安,擊碎恐懼,換上安然的心情,接納自己的生命。春事闌珊,

撚一縷香跪在神佛面前,香煙鑽進我的衣袖、貼染在臉頰、停驛在蓬亂的髮上,心隨信念恣意

徜徉,前半生的種種錯誤,後半生的追悔反省,我是否錯過與真理相遇的機會?抑或在生活的 夾縫中,彼此錯過才是正常?

我喜歡進行這樣的儀式,數著媽祖后冠上九串冕旒的石珠,每一次數數,焦躁的心就會卸

下悔恨和虛無,安撫心尖上的顫慄,波瀾不興,換回內心的虔誠與良善,直至數完一百零八顆 石珠,心魄彷彿變得強大,可以堅守靈魂的高度,尋回內部的光源。

歷經磨難的浯島,先天環境瘠薄,後天遭遇天災人禍,生命無常,每一寸光陰都需要神佛

的庇佑,農曆四月十二日,金門後浦迎城隍活動,是全島殷切期望的慶典,來自各地的宮廟、

神明、藝陣、金城四境等陣頭,加上善男信女隨香其後,掀起高潮,藉由城隍爺出巡繞境,凝

聚信仰的力量,從此夜晚不再是混沌的,一天比一天靜好,恰似一朵經風沐雨的蓮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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戍坵手記

你在新訓中心抽籤時,正當喊出抽籤分配到烏坵海軍連絡組,其他一同要抽籤的阿兵哥熱 烈鼓掌,你這輩子第一次感受到人們的熱情,你只好靦腆的揮了揮手。

在新訓中心等待接兵的人等成望夫崖,那時你連駐守地點的地理位置都不知道,詢問過許

多人,只知道烏坵是外島,位於金門和馬祖的中央位置,緊鄰在整片大陸邊緣,歸金門縣政府 管轄。約兩個月放假一航次十天。烏坵被稱為﹁離島中的離島﹂。 終於,接兵的人來了,晚上十一點,台中港集合。

你面帶微笑搭上俗稱﹁開口笑﹂的運輸艦,從台中港航向全然陌生的烏坵。深夜,船艙隱 隱聽到鍋爐聲。船已經啟航了,幾度睡意被海面一一波風浪打醒。

烏坵到了,你看到了嗎?由於港口太淺造成船隻進出不便,你只能換小艇靠岸登島,一下 小艇,看到的是一個只有岩塊、碉堡、和鐵絲網的小島。

靠岸後官兵和居民像拚命的螞蟻,在碼頭上奮力把糧食往島上搬,你搭上吉普車,車行經

過﹁永保烏坵﹂和平公園,車子行進在小小的路徑,坡面過陡,用力抖了好幾下。

島上的生活其實很單純,大清早的起床號,定時用餐和上下午的派工,晚點名的軍歌聲,

開始薛西弗斯日復一日將大石頭推上山頂的進行曲。你靜靜看漫漫海浪掩過碼頭,黑夜是浪,

在白天的岸上漲潮。往後的時間裡,故事變得很長,你選擇在此棲息,也比不上這座島的傳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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覺得暖。冬季嚴寒,加上東北季風的強烈吹襲,即使穿著厚重迷彩裝,強風吹打臉上穿過每一

寸肌膚。後來的後來,你忘記了溫度,一個冬季的日子,風浪轉劇,寂寞的你,想靠近卻無從

靠近,說著此次航班無法回航台灣。冰涼的微弱的凹陷,早已沒有了聲響,你的手是冰的,腳 底板是薄的,而對空吶喊的聲音卻是滾燙的。

入夜的外島ㄧ片漆黑,你永夜的窗外沒有流星,沒有天際盤旋的夜梟,你只能依靠微弱手

電筒的光,不僅要小心島上遍布的鐵絲網,更要擔心崗哨的狗近乎神經質地狂叫,夜巡著實是

一件苦差事,最後只被自己凍傷。一趟夜巡下來,全身汗流浹背,你總是會到盥洗室盥洗,就 寢後沒有提供熱水,島上冬季的水像冰,只得催眠自己正在享受天然的三溫暖。

初春雨量較多,防區連番施工,各據點不斷進行多項環境整建工程,每個地方都被挖得亂

七八糟,經過大雨沖刷之後,地面皆是黃土泥濘,行走一步都如同身陷泥沼之中。即使如此,

每日的行政業務仍是依照既定的時間表進行,未曾有絲毫鬆懈。你的心那樣束縮著,成了乾涸

的空殼,像蟬脫殼那樣,只有眼窩還殘留著亮光,一路留下了靈魂的痕跡。每晚只有思鄉激烈

的海湧潮來潮去,記錄光影何以殘破,如實呈現它逐漸衰敗的軌跡。春末初夏窒悶的空氣中,

度的高溫,灼熱的陽光似是要吞噬了你。白天烈陽曝曬的強光似乎是要將島上所有

每周週記成了你心情宣洩出口。 炎夏

指沿著骨頭侵襲上來。豆大的汗珠像是泉水似地在臉上泊泊湧出,汗水從額頭流到嘴角,白色

工具︵鐵刷、油漆刷、焊鐵棒、鐵條︶,地面被太陽曬得發燙,痠麻麻的苦楚陣陣從腳的大拇

進行環境區域的整建工程時,雙手或拿著環境清潔用具︵掃帚、水桶、畚箕︶或拿著整建

物體的魂魄都蒸發出來,一切都像蒸餾漂白過後,顯出一種不真實的顏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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砲彈、水雷、無法被證實的故事,引領你從一場大霧,走入一場更大的霧。有些日子,甚至今日,

你仍對於又溼又冷的空氣感到陰影,會想起那個陰雲滿天的日子,暴風雨掩蓋整座島嶼。對岸

砲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突然實施奇襲。敵砲及機群圍繞島嶼猛烈轟擊,彈砲狂襲,火光

繼續蔓延,整座島嶼像個火球,砲彈聲在你身邊轟然作響。光線淡成霧色,在霧最濃的時候,

你該如何開口,被時間磨損的鏡頭,歷史缺損模糊的成像,如何讓往日試圖修補眼前,讓靈魂 保持清明,遠眺始終無以觸摸的天空。

野火往復爭奪,槍聲始告沉寂,多少戰士與陣地共亡,灑落多少壯志未酬的英靈。走在窄

窄的山路上,你遠望荒塚裡被歷史遺忘的無名戌衛者,這條路走得特別艱辛。這群干戈戌衛者

用血磚堆砌出一道安全護牆,無數飛散的魂魄勾引出頹圮情緒,你緩緩撕去詩裡美麗的言語。 你想像著無名戌衛者點燃了所有足跡,跟著這些烈士的影子,然後緩緩前進。

在面海的石林裡,遠目極視可以看到對面的小島,蒸騰的山嵐重重地籠罩著小島周遭,載

著白茫茫的霧氣,遠山浸浴在氤氳的水氣裡。天空映照著飄浮的白雲、蓊鬱的樹木,石林之間

蜿蜒著一條細碎石徑,光著腳走在石徑上,有些扎人,下得小徑來,眼前又是另一番景象,那

一大片疏落有致的石林,碧綠的可愛,高不見頂。在石林的峭岩上斜臥休憩,看著潮水濤天拍

岸,在石面上作畫;看海風狂飆,挾著風刀刻鏤出奇岩怪石,氣象萬千。看著手表上顯示的時

間,催促著你回復心神,是要準備晚餐開飯的時刻了。環島跑步,無須沿途的指示路標,其實 只花了不到半小時就繞了一圈。

一晚加菜之後,也許是幾分醉意,平日不苟言笑的航海班長今晚話顯得多了一些,弟兄在

水塔上聽著他說著找尋北斗七星和獵戶座的方法,在潛艦、赴法接艦和服役艦艇的日子,而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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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瓷片的記憶

夏秋之交南風襲來,腳下剔透的海水輕輕地拍打著妳的腳背,妳小心翼翼的撩起了裙角漫

步在浪花邊,用那雪白的腳丫子俏皮的踩踏著海水,讓水底掀起的一陣又一陣的細沙。我緩慢

的跟隨在妳的後面,靜靜的看著妳沿著海水畫出的那條潮線逐漸走遠。在前方的妳不時低著頭

撥弄著海水,就好像冬季奔走在沙灘上的那些水鳥,一路走走停停的彷彿尋找著些什麼?我看

著妳遠去的背影,內心思索著這些年來妳我生活中的點點滴滴,潮水無聲的起伏著,猶如我們

漂浮無根柢的日子?看似平靜,但卻暗潮洶湧,不知何時會有突如其來的風暴發生,平靜的海 洋正是孕育暴風雨的起源!

正當我不小心跌入深思當中,忽然看見妳轉了過身來,揚起妳的手對我揮舞著,我疾步的 向妳走去。妳將手掌攤開,然後對著我說:﹁你看,這塊碎瓷片好看嗎?﹂ 看著妳手掌心裡的碎瓷片,我回答妳說:﹁挺好看的!﹂ 妳追問著我說:﹁是怎麼個好看呢?﹂

我回答:﹁蜿蜒的藍釉色線條在灰白色的瓷面上像藤蔓般地展開,中心部分的顏色是最深、

最明顯的,而線條的邊緣卻漸漸淡去,像極了畫在宣紙上的綻藍色墨水般自然的漫開來。滾邊

的泥黃色使得這片碎瓷看起來更有層次感,是一種歷經歲月滄桑琢磨的堆疊,那是屬於海洋的 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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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所身處的這座島嶼就坐落在廈門港的外海,自古以來就是下南洋的船隊在離開國土之前

最後回首的座標。這個海上絲路上的參考點,在歷史的標註上或許沒能被記上一筆,但從當年

洪武皇帝在這座島嶼上建了三座指引往來船舶的石塔,到成為清代時總兵署的所在地,就足以

顯示這座島嶼對航道與海防的重要性。南明時代的鄭芝龍與鄭成功父子在眼前這片海域各為其

主相互鬥爭著,明末清初時中國對荷蘭艦隊在烏沙頭外那場壯烈的海上戰役,成了這座島嶼最

輝煌的歷史紀錄。曾幾何時歷史上這些叱吒風雲的人物,早已被時間的浪濤給洗盡了,留下的

只是一些少數人還翻得出的那些歷史裡的陳年舊帳,就像眼前這塊無法追究、毫不起眼的碎瓷 片一樣。

這座島嶼的唯一出路就是跨過眼前的這片海洋!但面對多變而無情的海象,航出港口揚帆

而去,需要有多大的決心與勇氣?一如在人生抉擇的十字路口上,要做出決定一樣需要多少勇

氣才足夠呢?即使你自以為已經看準了頭頂上這片天的氣候,但島上村裡流傳的那些關於有去

無回下南洋的前人往事,就說明了海洋的巨大;如同晦暗不明的大海,人生的汪洋也是多麼的

難料。村口那位被皺紋爬滿雙頰的老婆婆,在她新婚不久之後便送別了下南洋的年輕丈夫,為

了守住那句天邊雲彩般的誓言,她埋葬了一輩子的風華歲月。初期丈夫按時寄回的僑匯成了他

們之間唯一的牽連,而她就這麼一個人拉拔著那位從未看過父親的孩子長大,轉眼間一甲子多

過去了!丈夫在日本侵華之後就此斷了訊,但卻斷不了老婆婆的思念與等待。她用了一輩子的 時間守候著那看似真實的虛無承諾,以及那充滿希望的絕望!

思緒爬進了心底深處,我不禁懷疑起這塊碎瓷片或許是在某個年代、某次海上的風暴時,

打碎了某艘遠行的商船與旅人。破裂的碎瓷片,伴隨著多少碎裂的家庭與等待者的心?那些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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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 間 往 前 推 進 了 幾 個 世 代! 十 七、 八 世 紀 時 西 洋 人 橫 行 四 海, 在 那 個 被 稱 為 大 航 海 的 時

代。西班牙人在這裡的南海邊留下那一幅古老的金門油畫,雄偉的城牆將兩座石塔托得高高的。

來自西方列強的衝撞,位於海疆邊境島嶼的人們看著逼近的西潮,有多少人在環境的推波下,

帶著希望與恐懼的心情踏上了這條放洋的路子。在那個科技不發達的舊年代裡,航海的風險讓

旅人的生命更如蜉蝣般渺小。望著手上的這塊碎瓷片,莫非是那時某個離鄉的遊子帶去的思念

呢?人、瓷器與船隻都被無情的大海給打碎了。思念停留在當時,記憶就刻畫在碎瓷片上,並 且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淡去!

亦或是在更早之前,想像三寶太監那巨大的船隊航行出海時、路過金門近海時的場面,不

知道那時、此地的人們是否有機會一睹當年明朝的盛世?但誰也料不到,明朝的最後一脈香火

卻埋葬在這座毫不起眼的島嶼上。十五世紀時,鄭和下西洋的浪濤攪動了當時世界的局面,也

激起了西洋人對海上冒險的熱情和對未知國度的想像。在那之後,又有多少沒沒無聞的人物前

仆後進想匯通天下、商聯四海?一個他們心中夢想的國度,就像百年前的南洋之於這座島嶼的

人們,當時的中國又何嘗不是讓洋人們充滿的想像與希望的國度。要只是說﹁十年風水輪流轉﹂ 則太過化簡了!但命運的起伏終免不了令人唏噓。

在鄭和下西洋之前十三世紀時,忙碌的泉州港口就已經讓東來的馬可波羅開了眼界,繁華

的國度讓西洋人難以想像的富裕。讓世人驚豔的青花瓷是富貴的象徵,即使它並不是特別的浮

華,誘人的藍釉色線條紋上了雪白的瓶身,迄今還是讓人為之迷戀不已。或許正因為是這樣,

即使只是指甲般大小的碎瓷片,都足以讓人產生無限遐想。時間承載著歷史、故事一代接續著

一代,而時至今日一個令人無法想像的新時代像海嘯般席捲而來!比起過去人類的歷史,眼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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跑過一座島

冬天,我隨候鳥飛來金門跑馬拉松。下飛機時天灰灰的,搭車到民宿,路過之處幾無行人,

路面簡白寬平,樹未成蔭,然風來款款,微微撩撥著兩側路景,另有一番高雅清貴。途經酒廠

等建築物皆壯闊樸實,但都謙虛退讓,離路很遠,教人望不到細節,不動聲色的風景,讓時間 如靜水流過。

初到金門,事事好奇,不知在小島上跑步是甚麼感覺?像啞鈴形狀的路線圖,串起島上的

精采風景,讓我非常期待。這是我的第十場全馬,希望能完賽成就某種紀錄,用來完整自己。

跑步時,我不是平常的自己,可以僅專心在步伐之間,沿路的新鮮與震動,簡潔直接,在跑步 中,每一天都是新的開始。

今天住的民宿是老屋整修來的,豐富駁雜的美感,漂亮的天井,好像隨時會有人優雅的走

進來,說上一場故事,或解開某段戰時地景的謎團。老宅夜色溫柔,無星無月,然一夜安眠。

隔天飄雨,微凍,擁擠的人潮,挨肩擦背,空氣中流動著隱隱的興奮,跑者有相似的靈魂,

在起跑這一刻,我們真心同在,而其他諸如天氣,溫度,狀態等等,皆是無謂之事。

從大學之道開跑,金門全馬四十二公里,古寧頭牌樓、雙鯉湖、慈湖、大武山、瓊林古聚落, 我將循著風景前進。

槍響之後,一旦上路,週遭瞬間安靜,時間緩慢下來算至分秒,眾人只專注在自己的腳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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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花開

一朵吉仔花的指引,花影湧動,妳如花的笑靨,那是今生的約定,甜蜜時光像一隻蝴蝶, 從明媚的光中飛來,忽地一下撞入胸懷。

吉仔花,又稱春仔花、繡線花、纏花、綵花等,以手工纏繞組合而成的裝飾花,難得且精

巧的金門傳統技藝。在婚禮中,不同的身分配戴著不同樣式的花朵,常見有石榴、百合花、龜、 鹿、鳳凰等樣式,豔紅的花飾攜帶一程春風,溫暖祝福喜慶中的新人。

妳還記得當年新嫁時,婆婆摘下頭上的吉仔花,轉贈給自己的那份心意,當下的感動,是 真實的又像虛幻的,一併融入妳激動甜蜜的淚水裡。

有時候,妳會覺得人生來到一個奇怪的分水嶺,一個岔路口,在這個地方走錯了,所有的

都會遺失,漸漸地熟悉的光彩不再,生活出現暗灰色的調子,陰冷潮濕,妳開始向天地、神佛、

祖先祈禱,生命不再被削弱和敗壞。過年、作醮、進香時,妳常將吉仔花插戴在青絲漸灰的髮

上,讓灰撲撲的心情獲得一點光暈。妳還會在祭品插上吉仔花,縱然日子裡的熱情不再,面對 困窘的處境,一切不幸都有著複雜的緣由,依然寄望可以改變悲涼的結局。

看著一朵朵千纏百繞的吉仔花,妳相信,能纏住生命中柔軟的風,能繞緊日常中滋潤的雨,

就算所有的時間都被煮沸,連一點渣滓都沒剩下,快樂的光陰仍舊可以再次塑造,纏繞成花。

歲月最終留給妳傷痛,再不能指望回到記憶中的那個犄角,妳又一次製作吉仔花,竟是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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報備進入砲堡 軍中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站哨,其中明規矩潛規則不少。

哨,分為﹁內哨﹂和﹁外哨﹂︵沒有混合哨︶,兩兩一組,一正哨,一副哨。內哨正式名

不過,由於金門各連隊人手極度不足,兼任行政文職以及較為機伶的士兵,往往 ──

稱為﹁安全士官﹂,既然叫作安全﹁士官﹂,自然只有掛階軍士官能輪值。外哨,則俗稱﹁顧 大門的﹂

會被值星官優先安排內哨副哨缺,好趁著沒有督導的時候溜進各處室作業。 有些人特別喜歡顧大門,他們說因為自由。我點頭,卻從不相信。

型肝炎、強迫症、弄丟水壺蓋、扯破蚊帳、迷彩

士官是部隊裡經濟效益最高的階級,除了處理上頭交辦的任務以外,舉凡士兵相關大小事 項,無論放假、薪餉、返台、失眠、痛風、

的鬼故事。

在心底暗笑,忖度這些人比想像中膽小。即使清楚無論哪個部隊總有一兩個道地近乎真實

同聲說有人陪很好啊!尤其接近港口的營區一入夜一盞燈都沒有,實在暗得可怕。

單獨下哨。剛到部隊,還以為士兵會對這蘊含監視意味的機制感到不自在,沒想到他們卻異口

全副武裝的士兵不能單獨上哨,必須由士官以上階級陪同;同理,全副武裝的士兵也不能

不過最重要的一件事,仍是﹁帶哨﹂。

衣鈕釦脫落、內務櫃鐵門關不牢 ── 全得一手包辦。

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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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越海峽的時空記憶,最長的一日

﹁用一百萬買我的入伍經驗,我絕不賣;給我一百萬要我重新入伍,我也不要!﹂雖然這

兩句麥克阿瑟將軍的名言尚待查證,但如果問問退伍軍人的感受,我相信十個至少九個猛點頭。

特別是戰地政務終止前在外島服役的軍人,穿越海峽後下部隊的第一天記憶,想必是生命時鐘 最漫長的二十四小時。 當兵在金門,是我永遠的想念。

﹁看到金門了!﹂船艙內有人驚呼,經過十幾小時首次橫越台灣海峽的航行,學員們爭先

擠到小小的窗邊。窗格外像是褪色的世界,清早的天空一片陰沉,碼頭上簡單的設施與灰色的 花崗岩石,白底鮮紅的大型精神標語是唯一醒目的色彩。

靠岸後轉乘軍用卡車,車頭燈因燈火管制而塗裝上半,彷彿半開的眼睛;經過年紀相近但

樣貌威武的憲兵時,我們自然收起雀躍的心情和嘻笑的表情,安靜的環視周遭陌生的戰地景物。

沿著乾淨平整的水泥道路,由線到面的蒼鬱綠蔭中瞥見質樸古厝,穿過幾處防空碉堡,景觀雖

神秘嚴肅,空氣卻格外清新。這是我在一九八八年的大三寒假,參加金門戰鬥營,踏上金門的 第一印象。

軍卡抵達太湖附近的幹訓班,我帶著砲訓班幹部與學生,夾道唱歌歡迎金戰營學員。那是

三年後的冬天,同樣地點與場景,我從金戰營學員變成了幹訓班軍官,與車上男大生的眼神交 會裡,有著角色互換的巧妙際遇,這一直是我津津樂道的精彩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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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的身影

我們的一生中,就像一株植物,可能在暗處默默的成長,直到有一天發現自己長大了,赫 然發現家人給的養份最為滋潤,縱然不是一棵大樹,也會是一棵健康的小樹。

最初是兩歲多一點,弟弟出生,要把我的位置讓給他,在那張木質眠床的內側,放著一顆

紅豔豔的蛋,無知的我應該是開心的拿著那顆蛋,父親抱著我到三姐的身旁,交待﹁妳有弟弟

了,乖,以後就和恁姐仔睏喔。﹂每睡一陣子,父親會提一盞煤油燈到我床前,抱我起來夜尿,

這是與父親交集的初次記憶,白天辛苦做粗活的父親也有柔情一面,忙累一天還得為幼女把尿。

童年經常跟父親上山,一回坐在驢子的鞍上往田裡行去,不小心摔了下來,嚇得再不肯騎 驢騎馬,可以跟父親騎驢上山種田,回味起來異常溫暖。

雙親認為:這幼女嘸路用,什麼事都不會,讓她去讀冊好了。這個決定改變我的一生,村

子裏女孩子極少上學,我無法與鄰人姐妹在田野嬉戲,內心非常失落。尤其國中時要走一段路

再搭一程車到遙遠的學校上學,內心沒有安全感百般不願意,無奈的帶著好奇心忐忑上路。

餐已用畢,我委屈的滴下眼淚,感

那童騃的年歲不解這麼辛苦上學為那樁?校址在島的東北方,與家的距離有些遙遠,我磨 磨蹭蹭去開學,每日傍晚回到家,家人簡單一鍋地瓜稀飯

覺家人都吃飽了,唯有我被家人遺棄,鬧著不肯上學,父親會偷偷塞給我五元或十元:﹁乖,

明天放學先買個馬花炸吃。﹂用吃哄我繼續上學,時間終究會讓人改變,後期每日迎著晨曦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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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防空洞 幼年時期,母親經常氣沖沖地領著我回烈嶼。

有時天色未明,有時黃昏將至,母女倆前胸貼後背地共乘一臺小五十往碼頭去,短則數日,

長則月餘。菜籃裡擠塞著兩個手提袋,腳踏墊上還斜放著一大袋行李,在愈漸疾駛的車速中,

我感受到阿母的怒氣,內心的惶惑和不安化作陣陣海風,不斷地、不斷地搧拍著臉面,我反覆 地告訴自己:回外婆家是件很正常的事。

──

上船,阿母一句話也不說,牽著我直往船艙走,環抱著沉默望著窗外景幕,而我望著她,

視線盡頭是日光下的海,閃動著一緞緞亮白色光跡;有時是夜,眼底流動著一望無際的黑 然而無論光明或黑暗,都令我深深感到恐懼。

回到烈嶼,阿母不會馬上回去,就坐在碼頭外的長凳上,望著眼前那片海,放任晶瑩的淚

滴在海風裡沿著頰畔一道道滑落,我趕緊遞上衛生紙,眼眶也泛了淚,她只說:﹁有砂子跑進 眼睛。﹂

偶爾她會租一臺電動摩托車,載著我,往她以前﹁同學﹂家的店裡去。沿著筆直寬敞的道

路,眼底不時就有刻著精神標語的石碑掠過,十多年的時間過去,記憶就像隔著一面海,彼岸

那座島的輪廓在海面上清晰可見,仔細望去,卻看不清天際線與灰白色薄霧後頭的細節。什麼 都不真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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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 ﹁因為這樣遇到事情,至少心裡面知道,還有一個安全的地方可以躲。﹂

原來,黑暗是一體兩面的,令人感到恐懼,卻也是迎向光明時不得不途經的過程。

阿母握住我的手,走進防空洞,彷彿當年的母女倆,待在那截時空。﹁我還是會怕。﹂我說。

﹁不要怕,﹂阿母篤定地這麼告訴我:﹁等事情過去,循著原路走出來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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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嶼禽挑

烈嶼,島如其名,猶如一隻剛烈的猛虎,鎮守在海峽的前線,睥睨四方。曾經血氣方剛的

虎子,如今早已歷經滄桑,猛一回首,當年為了義助被元兵追擊的帝昺,毅然與金門分裂的果

敢,爾後屢次因台海局勢而沸騰的熱血,隨著煙硝散去,是否漸漸凝結在冷冽的海水裡呢?

跟隨台北的賞鳥團,坐在前往烈嶼的船上,步入中年的我,從渾身燃燒著烈焰般的熱血,

凡事非要分清個黑白的職場菜鳥,如今成了熾情燃盡,職位不上不下的老鳥,面對茫茫的大海,

凜冽的寒風,有種看水不是水的無奈。一隻紅嘴鷗從船邊飛過,殷紅的嘴喙在灰寒的冬季裡, 似乎帶來了一點淡淡的柔情。

登上烈嶼,陵水湖一帶盡是幽深的褐,靜謐的青和恬淡的灰。鳥友們開始拿起望遠鏡,在

茂密蘆葦交織成的帳幔中尋尋覓覓,不放過任何一絲風吹草動。在職場打滾多年,隨波逐流的

心緒如同周圍被風吹得作響的蔓草一樣,沙沙地淹沒我對周遭的興致,我漫不經心地四處閒晃 著,對於一切抱持隨興的態度。

忽然聽到有人說﹁看到紫水雞,這次值回票價了!﹂鳥友們一窩蜂地往單筒望遠鏡前擠,

我還愣頭愣腦地不清楚發生什麼事,索性湊上前去瞧瞧。鏡頭前的紫水雞雖然沒有圖鑑上的色

澤那麼鮮亮,仍然散發出尊貴的紫氣。紅艷的嘴喙,高雅的身段,即使身處沼澤,依然高貴迷

人。我仔細端詳著牠的身姿,羽色,彷彿遺世獨立的貴族,那謎一般的神秘感,挑起了我潛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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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島微光

﹁今晚,金門能夠看到藍眼淚嗎?﹂春夏之際,人們在網路殷勤探問藍眼淚的蹤跡。明明

只是生物學界的﹁夜光藻﹂、一群體內住著螢光素的微小生命,卻因著名字太過療癒,又適逢

南風興起,我胸膛中的熱情,緊跟著溫度計的指數一起升溫;就讓我的時間,從合理的待辦事 項中棄械投降,今夜的我,決定夥同友伴,作手機藍光的逃兵,尋訪藍眼淚去!

甜橘色的月光,悄悄隱逸,人們沒有步入夢鄉,卻邁向比夢境更為多情萬變的后湖海灣,

值夜哨的路燈為我們送行,有乾眼症的我,牽緊患有夜盲症的妳,踏上曾經布滿鐵絲網的雷區

海岸,我心中的思緒也隨著腳步飄逸起來,飄到一波又一波的白浪之外,但內心是淡定的,從 思緒的潮水中,盪出歷史的扁舟來。

在黑夜的海灘,我們一起用胸口熨貼海浪呼吸的節奏,將雙足埋陷在冰涼的沙灘,試想,

這座小島,是落番客心心念念的家鄉,也是老兵們曾經的沙場,是否有誰曾經佇立在我所在的

位置,因著思念那在異地老去的愛人或骨肉,滾下晶瑩的淚珠呢?多少生離死別,多少家國愛

恨,多少的疲累與淚水,是否如眼前的浪襲腳踝,在時空中翻湧出成千上萬的白色繡球花泡沫, 朵朵綻放,然後,朵朵幻滅呢?

﹁看到了!哇!我終於看到了!﹂,在潮起潮落之中,我們體現了張愛玲的名句:﹁沒有

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剛巧趕上了﹂,就在那一晚,眾星憐惜痴痴等候的眾生,憐惜我們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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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如死囚背上的號碼

才走幾步路,便汗流浹背,我壓低帽緣、拉長衣袖,深怕雙手一不小心就被毒辣的太陽烤

焦。裡頭靜悄悄的,沒有一個人;有陣陣涼風帶著海潮氣味,從機槍堡口吹進來,隱隱中有水

洛夫,在金門的雕堡寫下的詩句,迄今仍然撼動 ──

洛夫︽石室之死亡︾ ──

好像在撫觸一隻被時代截去身體的手臂,不禁一陣心

滴匯積從上方緩緩滴落。交叉口處,有一座很長的砲管歇息在那,我停了下來,輕輕摸著被重 新髹上綠漆的砲管,突然感覺到當下 涼。

我卑微亦如死囚背上的號碼 數十年前,曾經來此服役的一代詩人

人心,在那個國共對峙的年代,這個前線的雕堡已然被洛夫形容成一間密室、一間囚房。俘擄、

被俘擄之間並非那麼重要,而是涉入這場爭戰的人,已都被囚進了人生的荒謬劇中。洛夫在這

樣金門炮嗖嗖聲中的完成了六十六節︽石室之死亡︾,此詩集不僅讓人一窺當下金門時空,也

成了認識浯島百姓生活指南。這四周砌滿白色磚牆的囚房,囚犯背上還刻著﹁號碼﹂,監獄窗

外的陽光進不來︵需盜取︶,亦沒有﹁鑰匙﹂可以將此門打開,十分冷悒、孤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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違和了;它更像是人生的警句、箴言般活了起來,沒在時代的浪潮中被淹沒,相反的,更見證 了時代殘酷,力道,及殘酷的力道。

每一咔響,都為了留住金門最美 ──

,似彼此在飛行競技,又似巡弋機 ──

隨身的相機,立在機槍堡口,取代了拿人性命的槍砲 麗的身影。飛鳥不斷從大大小小窗口盤旋,掠去,盪來

──

演出一場場精采絕倫的空中秀,寧靜的午後,牠們的身影在圓日下像是金門的戳記,輕輕地把 這份感動附上拍打的潮聲,投入記憶的最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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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候幸福 鱟,又出現在我們眼前,一雄一雌。

第一次聽到鱟,是一位來自金門的同事告知,他滔滔不絕的講解鱟的知識,眼神散發著一 股熱切。他說鱟雖然是骨董級的活化石,但在金門的海濱偶爾還可見到。 當下與他約定,如果有去該地遊玩,一定請他當嚮導。

後來,逐漸熟稔的兩人,決定來一場浪漫的小島之旅。路人推薦了一處秘境,是罕無人跡 的純淨沙灘,沙粒潔白,加上蔚藍的海水,宛如置身異域。

一位黝黑的老者,裸著上身,頭戴斗笠,赤腳從旁走過。原來是位漁翁,趁著海水稍歇,

來此巡視網上的漁獲。﹁好像網到一隻大傢伙﹂順著友人的手勢,發現漁網裡有隻鱟在掙扎。

對於鱟,我有做過功課,雄雌形影不離,果然在不遠處有隻體型較小的雄鱟不斷逡巡守衛,

看來老翁這次是一箭雙鵰,捕捉到一隻,另外一隻也不肯遠離。這是對愛情的執著嗎?同生共 死,絕不獨活。

將手伸向口袋掏掏,看看能否買下這一對夫妻魚放生,讓它們活活被拆散,或是成為晚餐 桌上的菜餚,多令人不捨。他抓住我的手,搖搖頭,起身與老者攀談。

﹁阿伯,這鱟肉質不好吃,血液中有重金屬,對身體不好,還是放了吧!﹂聽著幾句嘟嚷,

老人家還是彎身整理漁網,將雌鱟給放走。雌鱟揹著雄鱟,往海水深處走去,一下就遁跡消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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