獻給那些勇於質疑的; 獻給那些縱使受苦、喪命, 也從不懈怠, 孜孜於追尋真理的人。 獻給那些讓自己處於 不知應該創造生命,抑或否定生命的兩難之中的人。 此書係由一個女人所寫, 並獻給所有女人。
昨天晚上我知道了你的存在:一絲生命從虛無中逃了出來。我雙眼圓睜地躺
著,周遭一片漆黑,忽然間,我很確定你就在那裡。你在。我宛如被一顆子彈擊
中,心跳立刻停了下來。心臟恢復跳動,驚訝之情如槍林彈雨般襲來,我覺得自
己猶如飛進一口很深的井,所有的一切都變得如此不確定,如此可怕。此刻,恐
懼浸透了我的臉龐,我的頭髮,我的思緒,讓我動彈不得。我在恐懼中迷失了自
己。這恐懼非因他人而起,我誰也不怕;這恐懼與上帝無關,我不相信上帝;這
恐懼與疼痛無關,我不怕痛;我害怕的是你,我害怕的是那將你從虛無之地猛拖
出來,讓你隨之附著在我體內的這個情況。我從未熱切盼望你的到來,雖然我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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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想過有天也許你會出現。如此說來,我已經等你等了很久很久。即便如此,我
仍經常會問自己一些很可怕的問題:要是你根本就不想出生呢?要是有一天你大
聲地責備我:﹁是誰要妳把我帶到這個世界上來的,妳為什麼要這麼做,為什
麼?﹂孩子,人生路難行。人生是一場天天都要面臨新挑戰的戰爭,為了獲得偶
然的歡愉,你得付出痛苦的代價。我要怎麼知道捨棄你不會比生下你好?我要怎
麼知道你是否寧願回歸虛無?你無法對我訴說;你那游絲般的生命不過是一團幾
乎算不上開始成長的細胞罷了。說不定那根本就不能稱之為生命,僅只是生命的
可能性而已。希望你能幫幫我,點個頭,顯露出一點點生命跡象。母親宣稱我就 顯露過這種跡象,而這也就是她會把我生下來的原因。
原本,母親不想生我。我是因他人片刻的疏忽而種下的果。由於不想生我,
因此她每天晚上都會把一些藥物溶入水中,含淚喝下。她每晚喝一杯這種藥水,
直到某天晚上,我在她肚子裡動了動,踢了她一腳,要她別扔掉我為止。我是在
母親把水杯拿到唇邊時踢的,她立刻將杯子倒扣,讓裡面的液體潑灑出來。幾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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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以後,我就以勝利者的姿態懶洋洋地躺在大太陽底下了。這件事究竟是好是
壞,我也不知道。心情好的時候,我會認為活著真好。心情不好的時候,我會覺
得早知道就別出生。但就算哀傷痛苦,我想我還是會希望自己被生下來,因為世
間最慘莫過於不曾存在。我再次重申:我不怕痛,痛苦伴著我們一同出世,跟著
我們成長,因此會習慣,就像習慣自己有兩條手臂跟兩條腿這個事實一樣。事實
上,我連死亡都不怕,因為死亡意味著你至少曾經出生,曾經逃離虛無。真正叫
我害怕的是虛無,不曾存活,不曾存在,不曾因巧合、失誤或他人的疏忽而誕 生。
很多女人都自問,她們為什麼要生孩子?出生以後,孩子就要面對飢餓,面
對寒冷,孩子會遭到背叛跟羞辱,孩子會因戰爭或疾病而喪命,不是嗎?她們拒
絕相信飢餓的孩子會吃飽,寒冷的孩子會找到溫暖,孩子的一生中也會有忠心的
親友並獲得尊敬,孩子會盡畢生之力去消弭戰爭跟疾病。也許她們是對的,但不
曾存在真的比受苦好嗎?就連因失敗、幻滅、折磨而哭泣時,我都認為受苦總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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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曾存在好。而若我把這樣的想法延伸到人生,延伸到出生與否的兩難抉擇,我
身體裡的每一條神經都會大喊:出生比不曾存在好多了。但我可以把這樣的推論
加諸在你身上嗎?這不就代表我不是為了別人,而是為了自己才把你生下的嗎?
我對只為自己,不為他人而把你生下的行為沒有興趣。我根本就不需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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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沒有給我任何答覆,沒有顯露出任何跡象。但你又怎麼能夠辦得到呢?時
候還太早。就算我要醫師幫忙確認你存在與否,他也僅能以微笑代替回答。但我
已經幫你做了決定,我會把你生下來。會這麼做,是因為我看到一張你的相片。
那是一張三週大的胚胎照片,連同一篇標題為︿生命的進程﹀的文章一起刊載在
雜誌上。看著那張照片時,之前那突如其來的恐懼就在片刻間消失無蹤。你看起
來就像一朵神祕的花,一朵透明的蘭花。望向照片的頂端,可以辨識出一顆帶有
兩個小凸起的頭,這兩個小凸起將會演變成大腦。再往下,那個凹陷處將會成
為嘴巴。照片的說明上寫著,肉眼幾乎看不見三週大的你,因為你只有零點三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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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即便如此,你依然長出了隱隱約約的眼睛、一根看起來像脊椎的東西、神經
系統、腸胃、肝臟、肺臟等。你的心臟出現了,而且很大:照比例來看,比我的
還大九倍。這顆心臟從懷孕第十八天起就會將血液送往全身,同時規律地跳動。
我怎麼捨得拋棄你呢?就算是巧合或錯誤才導致你的出現,那又怎麼樣?我們存
在的這個世界不也是因為巧合甚或錯誤才誕生的嗎?有些人堅信,除了一種巨大
的寧靜、一種靜止不動的沉默以外,太初之始什麼也沒有,然後出現了一個微
粒,微粒開始分裂,於是曾經不存在的東西如今出現了。很快地,在毫無預兆、
毫無情感、絲毫不考慮後果的情況下,其他的微粒也開始分裂。這一連串的分裂
導致了一個細胞的誕生,這個細胞也巧合甚或錯誤地大舉分裂成千百萬個,樹
木、魚、人類於是誕生。你覺得有人曾在微粒誕生以前思考過存在與否的問題
也許在
嗎?你覺得有人曾考慮過那些細胞是否想要誕生嗎?你覺得有人曾在乎過那個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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祂也不會從好壞的角度去思索
胞是否會挨餓、受凍、不快樂嗎?我不這麼認為。就算真有個誰存在
︱ 最早之前,就有個超越時間跟空間的上帝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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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件事。這一切會發生,只因為可以發生,就必須發生。考量對其公平與否,反 倒成了過於傲慢的舉動。對你來說也一樣,決定權在我的身上。
孩子,我並沒有以自大的心態去看待這件事。我發誓,想到要把你生下,我
的心情就一點也快樂不起來。我無法想像自己挺著大肚子走在街上,也無法想像
自己餵你喝奶、幫你洗澡、教你說話。我是一個職業婦女,我還有很多雜務跟興
趣。我說過了,我並不需要你。可是無論你喜歡與否,我都會繼續把你留在肚子
裡。這種加諸在你身上的傲慢舉動也曾加諸在我的身上,並加諸在我的母親、祖
母、祖母的母親身上,一路追溯到第一個孩子,無關乎他樂意與否。或許,倘若
他或她可以選擇,會害怕地回答:不要,我不想出生。但從沒有人問過他們的意
願,所以他們就此誕生、存活,並在沒有詢問胎兒意見的情況下又產下孩子,而
這個孩子也會遵照相同的模式產子,經歷過千百萬年以後,來到了我們這一代。
也因為這種傲慢,我們才得以存在。這就是勇氣啊,孩子。你不覺得樹木的種子
就是需要勇氣,才能夠穿破土壤發芽嗎?只消一絲微風就能吹斷它,一隻老鼠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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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踩爛它。但它依舊吐出新芽、站得筆挺、長成大樹、散播更多種子,並成為森
林的一部分。如果有一天你大喊:﹁為什麼你要讓我出生,為什麼?﹂我會回
答:﹁億萬年以前的樹木就是這麼做的,它們現在也還這麼做,而我認為這麼做 是對的。﹂
我絕不能改變自己的心意,即使我想起了人類不是樹木,即使我想起了從一
個人有意識開始,他要面臨的痛苦就比一棵樹多上千倍,即使我想起了像樹木那
樣多子多孫終究對我們自身沒有好處,即使我想起了並非所有的種子都會長成新
的樹木。孩子,這種完全相反的想法的確有可能會在我們的腦中出現,我們的邏
輯裡充斥著矛盾。在主張某事的瞬間,你就會看到它的相對面,甚至會意識到相
反的論點跟你此刻的主張同樣有力。我今天的推論可能會在彈指之間就轉了個大
彎。實際上,我現在已經覺得一頭霧水、無所適從。也許是因為我只有你這個知
心人的緣故吧。我是一個選擇孤單過日子的女人,你的父親沒有跟我住在一起。
但我並不會覺得遺憾。雖然我的雙眼經常凝望著那扇他曾踏著堅定的步伐走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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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門,而我絲毫沒有試著要去阻止他,幾乎就如同我跟他之間再也沒有什麼好說 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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