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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선재 我的名字叫”藏藏” Chi nes e
Book Information
我的名字叫藏藏 (내 이름은 술래) Hanibook Publishing corp/ 2014 / 20 p. / ISBN 9788984317895 For further information, please visit: http://library.klti.or.kr/node/7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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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名字叫″藏藏″ 作者 金선재
人世之初
我回来了。至于花了多长时间回来 , 我无从知晓。重要的是“我回来”这一事实。 鞋子丢在哪儿了呢?我摆弄着脚趾头想。很多东西丢在了路上。很长时间过去了 , 以 至于都想不起自己丢了什么东西。我勉强忍住夺眶而出的泪水。还不能哭。我心里的 那个我在轻声细语。他还生活在这里吗?会不会把我忘了?迟来的不安让脚步踌躇起 来。恐惧与希望交织在一起。对我来说 , 这里是生命的起点 , 也是终点。鼓起勇气 , 午后那绵长的阳光轻抚着我的后背说道。挂在门上的空牛奶袋子沾满了灰尘 , 在风中 摇晃着。我看着它,静静地开口呼唤他。抬起颤抖的手敲门。一下,两下,三下。
里面有人的动静。有谁在开锁的声音。那声音像植物把根部插入泥土深处时的动 静一样 , 遥远而微弱。不知从哪里吹来了风。我用牙齿咬着脏兮兮的指甲。我站在这 里 , 这一事实真让人无法相信。现在 , 能想象门里面的世界吗?想象一下没关系吗? 想象与怀念 , 是它们把我带到这里来的啊。即使那并不悲伤 , 或者是因为悲伤而产生 的喜悦……我渴望活着; 门里世界无法想象的那些时间 ,我渴望活着;和像回应我似 地打开房门的他在一起 , 我渴望活着。我飞快地眨着眼睛 , 像是在凝望光芒从地平线 迸出的一瞬间那样。透过门缝 , 我与他目光相对。忍了许久的泪水夺眶而出 , 但脸上 却是笑容。我喊了他。那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名字。像刚刚从游乐场回来那样 , 快活 地,气喘吁吁地,一遍,两遍,三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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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 爸爸。 爸爸。
他一下子倒了下去。像整个世界瞬间被淹没在水中一样坐在地上。我们的目光相 对了。爸爸像看到有生以来初次梦到的东西一样 , 用失去焦点的眼眸望着我。我站在 门前,摸索着脏兮兮的手指头和脚指头 ,等着他的再一次呼唤。在这一过程中, 几个 孢子掠过鼻梁,痒痒 的,还有几个落到眉毛上。这时,背后响起“嗡嗡”的声音。可能 是苍蝇 , 也可能是蜜蜂 , 我无法确定。悲伤。失去比忘记更让人悲伤。那是时间告诉 我的现实。不让我迷失、把我带到这里的是向我伸出双手的爸爸 , 也只有这个称呼才 做得到。他在抚摸我。放到我额头上的手湿漉漉的。湿漉漉、颤抖着的那双手越过我 粘着孢子的眉毛和脸颊 , 轻抚着脏兮兮的头发、脖子、肩膀、胳膊和手。我浑身发抖 , 看着他抓住我的手腕 , 把我的手抬起来数手指头的样子 , 就像在数新生儿的手指头一 样。似乎要为已经确认的东西得到什么保证似的 , 数了一会儿就忘了 , 再从头开始数 一遍。他的肩膀抖动着。因为高兴,或者是无法相信,高兴,忧伤,所以痛苦。现在, 终于可以说自己高兴、忧伤、痛苦了。因为,我回来了。 向着他身边 , 向着我的家 , 我回来了。他呼唤着我的名字。唤了一遍又一遍。我 笑。这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名字在呼唤世界上另外一个独一无二的名字。 藏藏啊。 我的女儿。 藏藏啊。
人世之终
很久以前我就死去了。不止一个人确认我的心脏已经停止了跳动。而且这死亡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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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一次 , 而是两次。对人类来说不可能 , 但这的确又是事实。第一次是在炎热的季节 , 密密麻麻的丛林中 ; 第二次则是从地铁站走上台阶时发生的。我从三十八级台阶滚到 了地上。每滚一级台阶 , 我都能感到支撑身体的纤维、关节纷纷断裂的声音。但是 , 我却像断了线的木偶一样 , 尽管手足咯噔作响 , 人却活了下来。我是说仅剩半边心脏 。从那时开始 , 计算死亡的次数对我已经失去了意义。说不定我不是只死了两次 , 也 可能是三次也未尝可知。没有关系。因为我早已足够老 , 老到很清楚活着本身就是人 生最大刑罚的地步。五十年,六十年,七十年……现在,我已经不知道自己的年龄了 。八十岁时 , 我砍断了和我同龄的樱花树。那是我出生那年 , 得知有了孙子而欣喜若 狂的祖父亲手种在祖坟边上的。 站在入口处就能看到的山上刚刚披上了新装。樱花树厚厚的外皮流着津液 , 我在 下面站了许久。不知从哪里飘来的银山杨树花粉在面前纷纷扬扬。这是春天 , 到处都 是如流过溪谷的水一般干净的树叶。我什么也感受不到。没有悲伤 , 也没有心跳。只 是厌倦。虽然在很久以前就死去了 , 但依然活着的事实 , 缓慢得让人无法忍受的时间 , 还有虽然只是偶而、但依然会提醒自己还存在的衰老躯体 , 这一切都让人厌倦且恐惧 。 我刚刚埋葬了米勒 , 正走在下山的路上。米勒是一只已经二十五岁高龄的老格雷 伊猎犬 , 是我仅剩的亲人。这是我一定要把它带到深山里埋葬的原因。据说二十五岁 对狗来说已经是高寿中的高寿了。因此,这可谓是没有遗憾的死亡。 尽管连兽医都直摇头表示无力回天,但整整四天里,米勒只是吐着舌头喘气 ,就 是不肯断气离世。我拒绝了兽医实行安乐死的建议 , 带着米勒回到了家中。我拿出搁 置许久的气枪 , 仔细地擦拭了枪身和枪口。裹在毯子里的米勒如尸体般安静。虽然早 就失去了视力,但它瞪着布满白翳的眼珠,好像什么都能看得到似的,只是一刻不停 地跟着我走来走去。我们两个中间隔着气枪 , 非常短暂地互相对望了一会儿。我感觉 我和米勒的时间消逝在透明的空气里 , 像从死去的身体中逃离出来的灵魂一般。我希 望蒸发消失的时间会飞到某处的海边化为雨滴落下。让人不快的时间还是越短越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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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勒像在催促我一样 , 无力地摇了几次尾巴。我把枪口对准它眉间处 , 扣动了扳机 。当不允许有任何犹豫的瞬间过去后 , 大部分的情况都应该这样吧 : 随之而来的是可 怕的宁静。 那时候,也是这样。 该去哪里 , 想不起来。躲在花影里 , 把手在不停流出津液的树皮上放了一会儿。 米勒曾因为不知该如何抚慰萌动着情欲的身体而痛苦地四处蹭磨生殖器 , 而我曾和这 样的它目光相对过。它那湿漉漉的眼珠子就像因为活着而忧伤的一切事物那样 , 没有 任何内容。手里的津液黏糊糊的, 让人忍不住感到恶心,可能正因如此吧。我们 ,实 在是,活得太久了。 我下定决心,举起了拿在手中的斧子。随着斧子在树皮上一砍一砍,花瓣“哗啦啦” 地飘落而下。瞬时间内 , 周围的地上堆满了花瓣。连鞋子上都沾满了白色的花。估计 我的肩膀和头上也一样——尽管无法确认。整个世界一片洁白 , 简直让人眩晕。短暂 的后悔还是涌上心头。不管它是什么 , 不管它活着是悲伤还是快乐 , 和我又有什么关 系呢?我没有权利去终止它的生命。但是太晚了 , 已经没有办法挽回了。我挥舞着斧 子,一直到和我年龄相同的它呻吟着倒在地上为止,我无法停止动作。不,是没有停 止动作。
我回来了。 向着我的家。 向着我的坟墓。
现在,我在等待人世之终。
第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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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爸爸的愿望是成为一个搞笑的人。但是他说不喜欢成为被人取笑的人。 “搞笑和被人取笑有什么不同吗?” 我被爸爸的话逗乐了,笑着问。 “看,就像你现在这样。不是我逗笑的吗?” “因为爸爸的话太搞笑了,所以我才笑啊。” “那就是我的梦想。” 爸爸用手“哗哗”地抖着洗过的头发说道。 “但是,最好谁都不会随便取笑我。” 我看着爸爸梳着尚未干透的头发 , 然后又打上领带。家里弥漫着熨斗散发出来的 热气。爸爸每天都先把洗好的衬衫烫好 , 然后再烫挂在墙上的唯一一条西裤。想成为 搞笑的人的爸爸目前职业是在地铁里卖东西。最近他卖的是手电筒。据说是最高级的 LED手电筒。 “为什么?” “那是日本人用的毯子。1” “哎呀,不是那个啦!” “为了找你方便啊。” 父亲打开屋檐下堆得满满的箱子中的一个 , 从里面拿出够一天卖的手电筒放入手 提包内,回答道。 “每天都盼望着,不是这一站,就是下一站,要不就是下下一站,总之要么你坐我 乘坐的那班地铁 , 要么就是我坐上你乘坐的地铁。你只要坐上地铁就好 , 我会从第一 节车厢一直找到最后一节车厢。只要你坐上这班地铁就好。我会找到你的。我就是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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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中“为什么”是“倭”这一汉字词+固有词“毯子”,爸爸为了逗女儿,把女儿的问话
取谐音之意,说成“日本人用的毯子”。——译者 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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样盼望来的。” “……” 背对着我坐在那里的爸爸瞬时呼吸急促起来。我们两个人用了多少时间互相寻找 对方啊。爸爸抚摸着我的头。似乎是在确认我的存在。我说不出任何话来。在我寻找 他的日子里,他也一样在寻找我, 这一事实让我觉得安慰、开心又有些忧伤,所以不 知道该说什么。现在好了,他自语道。现在没关系了,他说道。这样就足够了,他低 声说,把我拥入怀中。在爸爸的怀里,我想着自己该藏在心中的那些话:想你,爱你, 还有,以后也会永远如此,这些话。 现在我回来了,爸爸本无需再整天辗转于各班地铁之上了,但是,在他找到别的 工作前 , 家里剩下的手电筒实在是太多了。这就是我无法阻止他、而他自己也无法不 再做下去的原因。我数了一下剩下的箱子。每只箱子里装着三十六只手电筒。不由得 叹气啊。说不定爸爸要用一辈子才能把这些手电筒卖完。爸爸什么时候才能不再做这 个事情,成为一个搞笑的人呢?
在这之前 , 爸爸的工作是为刚开业或新装修完的店铺跑宣传和促销。为何一定要 用“跑”这一词,我说不清楚,但他的确是永无休止地跑来跑去。不过,那也并不是真 的去现场跑步。爸爸做的事情是穿着毛绒玩具的衣服、头上戴着面具在店铺前面踱来 踱去 , 或者是在地铁站里面向来往的行人发传单。那装扮大部分都是头上有鸡冠的黄 色公鸡 , 有时候则是耳边戴着蝴蝶结的小猫咪 , 还有时会突然变成一只浣熊。扮成浣 熊那天晚上 , 爸爸肩上扛着一箱子拉面回到了家 , 说那是宣传“浣熊都爱吃的拉面”活 动得到的报酬。我们吃晚饭的时间基本都到子夜时分了 , 因此总是急急忙忙、慌慌张 张、呼噜噜地吃 , 速战速决。那天也是一样。爸爸和我煮了拉面 , 在很晚的时间解决 了晚餐。爸爸身上有一股酸溜溜的汗味儿。舌头麻酥酥的。我的发际也开始发起热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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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不是浣熊嘛?” “小鱼饼里本来不也没有小鱼的吗?” “但鸡蛋饼里不是有鸡蛋的吗?” “不错啊,我女儿!” “我是老爸的女儿嘛!” 其实 , 我当时真正想说的是“我们要贫穷到何时”之类的话。尽管爸爸从来没有说 过 , 但我亲眼目睹他每天扮成动物四处去打工 , 知道他一直是没有什么钱的。我并没 有因为没钱而感到有什么不方便。但我不喜欢爸爸每天散发着汗味去工作 , 也不喜欢 他用报纸包着脚再穿袜子的样子。尽管爸爸坚持说那样做是因为脚气 , 但我知道 , 那 都是因为每次工作时要穿那些毛茸茸的衣服、而且活动不结束绝对不能脱下的关系。 爸爸的脚在冬天会冻得青紫、夏天又永远浸在汗水中。因此 , 脚气也算是一种职业病 了。爸爸总是看自己的脚掌心 , 经常一边撕着脚趾皮一边自言自语。那样子就像是在 和脚掌心搭话一样。在我眼中 , 和脚掌心对话的爸爸是这世界上最孤独的人。爸爸生 病的时候 , 还会把买回来的药放在手上端详半天。每到那时我就会祈祷。祈祷爸爸不 再孤独。我能依靠的只有祈祷了 , 这固然很让人伤感 , 但我能做的只有这些。好想快 点长大。
要是动物们也都穿衬衫、裤子和鞋的话该多好啊。类似这样的话我是不说的。每 次想说什么都先问一下自己 , 这是我的习惯。因为爸爸曾说过 , 说话之前一定要先想 清楚,那话是会让人开心还是让人难过。 “为什么?” “话比我们想象中有能量,有时会让人受伤的。而且那伤痕可能会伴随人一生呢。” “哎呀,话又不是癌症,怎么会那样呢?” “有些话就像癌症一样,会让人生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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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这些话时,爸爸脸色暗淡, 真像生病的人一样。我禁不住担心, 说不定爸爸也 因为什么话而受伤了吧。看着爸爸的脸色 , 我觉得自己再问什么都是不对的。而且我 知道 , 动物们也都穿衬衫、裤子和鞋这样的期待其实会让爸爸更受伤。这并非是因为 我比较早熟。只是因为我爱爸爸。这世上有无数个爸爸和女儿 , 个个都有自己亲生的 爸爸或女儿,正因如此,我爱自己的爸爸。 爸爸出去上班后 , 家里如同黑夜一样黑暗而寂静。但是无论怎样 , 日子都会以某 种方式过去。孤身一人的我躺在地上 , 用爸爸送给我的手电筒去照天花板。四处呈现 黄色斑痕的天花板上 , 光在不停晃动着。如果那是通向另一世界的通道就好了。家里 很黑 , 但那光却很耀眼。我像立在栖木上的鸡一样 , 手里拿着手电筒直打瞌睡。周围 弥漫着来路不明的奇怪 味道。我揉着眼睛四下张望着。煤气阀是关着的,食品垃圾也 没有。尽管如此,还是有一种味道充斥着鼻子。 是土的味道吗?不是 , 我不知道是什么味道。那么是雨的味道吗?傻瓜 , 我自言 自语道。 到底掠过我脑海的那个影子是什么?好想知道。突然 , 出神地盯着天花板上的光的我 一下子站了起来。有什么东西在猛烈地晃动着我的身躯。 那时我明明像被什么吓到一样从梦中惊醒。虽然并不确定 , 但的确好像睡了很久 一样。让我从睡眠中醒来的是什么呢?或许那不过是一片突然坠落的树叶 , 也可能是 敲打着光秃树枝的雨声。但有一件事情是确定的 , 就是那声音非常非常的微弱。不是 故意发出的声音 , 就像是微风吹过、小草晃动一样 , 是自然而祥和的世界所发出的声 音。就像在梦中听到的歌声一样。我像海藻一样蠕动着身躯。我的手指、头发渐渐离 开了我的身体,越来越远。我唱歌,又变成歌,最后成为余韵。来,到这里来,这里 。一个声音在呼唤着我。低沉、厚重、不太清楚的声音。那声音就像是被吸入坐便器 的水声一样 , 在我耳边“嗡嗡”作响。声音迅速发出了回声。我堵住了耳朵。堵住耳朵 大声叫嚷。来到人世第一次听到的声音。那是在喊救命吗?还是我的哭声?我哭了。 一边哭一边醒了过来。四周像黑色图纸一样漆黑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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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能记住的只有这些了。至于这是在哪里、如何发生的 , 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 爸爸并没有催促我。爸爸可能也是这样……可能是既想问又不想问吧。那种伸出手来 又赶紧把手抽回去的表情。爸爸偶尔会露出这样的表情。 说是两年。我回到家中花了两年的时间。两年到底有多长呢?想到不过是花开了 两次的时间而已 , 就觉得也不算长。但是又一想 , 那其实是春夏秋冬交替了两次的时 间 , 又感觉有些长了。换算成日子是730天 , 换成小时是17520个小时 , 换成分的话 则是1051200分。当然 , 这些数字都不太可信。因为那是永福计算出来的。永福和我 , 是这个小区里唯一不用上学的两个孩子。喜欢吃炸酱面的孩子。连头发里都散发着炸 酱面味道的孩子。那就是永福。
关着窗户的楼道里散发着甜丝丝、香喷喷的味道。一个孩子正在观察放在某户人 家门前的碗。坐在碗前面向后看了好几次、又四下观望的孩子的面孔看上去有些可疑 。尽管他非常努力地四下观望 , 但那神情又像是并不想看到任何东西的样子。如果不 是这样 , 用抠过鼻子的手挠头发、然后再去挠腹股沟的动作就不可能做得那么自然。 孩子把抠过鼻子的手塞到嘴里咬着 , 在那里坐了好久。似乎陷入了冥思苦想中 , 又像 是在回忆什么遥远的过去。他的全部念头都集中在碗上面 , 看上去像是把一切都抛之 脑后的样子。终于,孩子小心翼翼地端起了碗,夹起放在上面的筷子。 “不可以!” 一开始 , 我并没有想要去和他搭话。但这话却不由自主地冲出嘴来。奇怪。虽然 我的声音不大 , 但走廊里空无一人 , 还不至于听不到吧。但那孩子还是泰然自若地用 筷子夹起了几根面条。不用看 , 那面条肯定很快就被吸到孩子嘴里去了。我再一次大 声嚷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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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会是要吃那个吧?” 筷子从孩子手中落到了地上。这回很难再装做听不到了吧。我像哄他一样迅速把 话说下去: “吃那个肚子会痛的!” 不知觉中 , 我把和爸爸的约定抛到了九霄云外。绝对不要参与别人的事情 , 绝对 不要接近任何人。这些话之所以会被我忘得干干净净 , 归根结底是因为孩子的行动太 奇怪了。又不是小猫呢 , 人怎么会这样做呢?但是 , 这次换成我惊呆了。孩子像是见 到了鬼一样 , 把碗扔到地上 , 飞快地向反方向跑掉了。塑料碗在地上滚动的声音还没 完全消失呢 , 孩子却已经从我视野中消失得无影无踪。这次反而是我惊呆得险些要坐 到地上。想着要不要追过去 , 但最后还是觉得没有必要。估计他也知道那很脏吧。再 说,我也算是遵守了和爸爸的约定:不要去接近任何人。 一只炸酱面碗发出的声音比想象中还要大且长。走廊里有一两扇窗户被震开又关 上 , 但仅此而已。这个小区里好像生活着很多生不如死的人。巨大的噪音之后 , 周围 更加寂静。我尽量不发出声音走到滚动在地上的炸酱面碗旁边。那上面沾着几片洋葱 和两三块看上去像肥肉的东西 , 还有几根已经泡涨起来的面条。这就是全部了。我把 几乎空空如也的碗放回原处,回到了家中。 再次见到孩子是几天后,在小区紧急出口的楼梯上面。 本来站在电梯前的我忽然听到谁在哼着歌。 “不要问我的名字。不要问我的名字。又没什么大不了,何必问我的名字。” 通向紧急出口的门是开着的。一个孩子独自从楼梯上走下来 , 嘴里哼着歌曲。正 是那天扔掉炸酱面碗跑掉的孩子。每走一步 , 孩子身上就发出稀里哗啦的声音。好像 是从穿在他身上的运动服里发出来的。他没觉察到我在看他 , 一边用手扫着楼梯栏杆 , 一边哼哼哈哈、稀里哗啦地往下走。似乎是要一直走到一楼去。 “坐电梯走吧。” 我向楼梯下方喊道。瞬间 , 哼哼哈哈、稀里哗啦的声音全都停了下来。我冲着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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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算下到13楼去的孩子的后脑勺又说了一次: “一起坐电梯下去吧。” 稀里哗啦的声音再次响起。和之前不同的是 , 这次的声音听起来非常急躁匆忙。 踏踏哒哒 , 稀拉哗啦 , 声音迅速走远。什么男人这么害羞啊。我摇着头叹了口气。但 是 , 安静了一会儿后,那声音突然开始朝我这边走过来。电梯门开了,我走进去按着 按钮等那孩子。稀拉哗啦的声音就在耳边了 , 但那孩子过了好久都没有出现在面前。 当然 , 我所说的“好久”也不过是一两分钟而已吧。我有些烦了 , 把手从“启动”按钮抽 了回来。算了吧。就是这种心情。爸爸说过的。不把你的善意当做善意的人本身不会 是正经人。就是以后在路上碰到 , 我也绝不会再跟他打招呼了。但是 , 电梯门像读懂 了我的心思一样 , 突然再次被打开。是孩子把手臂架到电梯门缝中间了。要是爸爸看 到的话肯定会晕倒的! 大人们不会明白。每天只按他们吩咐生活的我们是多么不自在。想重新打开电梯 门 , 那是最迅速的方法 , 这一点并非只有大人们才知道。孩子躲闪着我的目光走进电 梯。背对着我,紧贴着电梯门像是在找出气口,身上不时发出揉搓干草的声音。 “什么歌?” 我问。 “不要问我的名字。” 孩子依然背对着我,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回答道。 “为什么?” “……” “你怕我吗?” 孩子一下子握紧了拳头。似乎是下定决心了 , 亦或者说像是站在起跑线上等到发 令枪声一样,然后,他回过头来看着我,脸上表情相当紧张,泛着青紫的光,难道是 因为电梯里的荧光灯? “歌的名字叫‘别问我的名字’。还有,我叫李永福,李,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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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永福第二次见面那天 , 我知道了光的秘密。有些光就像吸血虫植物一样 , 把体 温、颜色和表情全都吸走 , 让一切变得漆黑一片。那天的春光就是如此。光从四面八 方射过来 , 什么都看不见。光看久了就会流眼泪 , 这是后来永福告诉我的。鼻尖处辣 丝丝的。我吸着鼻子慢慢走向地面。草色向地面上的东西蔓延 , 一切都被晕染成绿色 。就是这样的季节。我们一起走向那光芒之中。永福的额头被照得净白。我勉强睁开 被光亮刺得不敢睁开的眼睛说: “我的名字是,藏藏,姜藏藏。”
永福轻轻地,非常非常轻地弯着嘴角,笑了。
2.
我漫无思绪地看着伸展着枝叶的不知名树木 , 还有顺着墙面落下来的水珠之类的 东西。一边看一边想着树木的寿命啦、还有水的起源啦之类的东西。如果谁看一眼我 生活的房间 ,肯定会不住地摇头,脸色大变,唯恐避之不及。有时候连我自己都不相 信自己会生活在这样的地方。无法相信的事实到处都有。那是我该相信的 , 也是自然 而然的事实。几天前 , 房檐下面的接水管突然掉了下来。声音打破了我习以为常的寂 静 , 惊得我半边心脏都差点停止了跳动。不过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想。估计是被落 叶或灰尘之类的东西堵住的铁管到底抵不住雨水的重量 , 最终掉下来了吧。即使修理 , 我想自己的家和人生也不会有什么改变。就像衣角早被磨破的旧毛衣一样 , 生活给予 我的时间不过是渐渐消逝的声音而已。如果说我还有什么最后乐趣的话 , 那就是确认 那件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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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很久以前开始 , 这个家就像海啸肆虐后的海边一样 , 早就没有下脚之地了。四 处堆放着的报纸、杂物、因褪色而看不清商标的箱子和罐头、塑料奶瓶、坏了的收音 机及炉子之类的东西等等 , 只要一看到这些我就感到疲倦不已。活着真需要这么多东 西吗?有时我会把自己需要的东西写到纸上 , 但很快会觉得连那些纸和笔都不是必需 品。我一动不动 , 整天看着这些家什。很久以来 , 出入这个家的只有送比萨饼的人而 已。偶尔有些不熟悉这一地带的人会轻轻打开门看看 , 也有些充满好奇心的孩子们在 大门前面张望 , 但也仅限于此。或许有人走进这个家是根本就不可能的事情吧。想穿 过堆满破旧家具、自行车、冰箱之类废弃家电的院子 , 这是一件需要时间和要领的事 情。这世界上除了我 , 谁都做不到。有两次小偷光顾的经历 , 但他们把脚迈到院子里 的瞬间就明白了 : 要想神不知鬼不觉地走入这个房子几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还有 , 除非他们要垃圾 , 否则这个屋子里值得偷的东西根本就不存在。我拥有的东西只有这 间堆满旧物的房子和少得可怜的退休金而已。 有时我也会想到自己的死亡。像我这样的人会在意死后的事情 , 听起来有些可笑 , 但反正我现在剩下的也就是时间而已 , 也没有必要连想法都不要了吧。我会被谁发现 呢?或者被放置很久 , 最后在垃圾堆成为在那里发芽开花的艾草和蒲公英的主要肥料 来源之一呢?这世界上到处是独居者。我需要有人发现我。因此 , 我每两个星期叫一 次比萨外卖。如果事先订好一个月的外卖并提前付款的话 , 送外卖的人会在指定的日 子和时间送货上门。而如果运气足够好 , 至少送比萨外卖的人会发现我的尸体。之所 以会有这些无谓的想法,都是因为光植 。每天早上翻墙而入的那个年过花甲的“孩子” 。
我已经很久没有怀疑过自己的眼睛了。因此 , 去年夏天 , 当我第一次在院子里发 现光植的时候 , 禁不住为怀疑自己眼睛的自己而感到新奇。蜷缩在电风扇和炉子中间 的那个老人肯定是现实中存在的人。我暂时在原地愣了一下 , 因为需要时间去理解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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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发生的事情。老人的脸色一会儿红一会儿白。脸色变红的时候 , 整个脸的皱纹都聚 拢到眉毛中间去,但只要一打哈欠,皱纹不见了,整个表情又清澈透明。毫无疑问, 那是在拉屎的架势。虽然不至于生气 , 但我真是无可奈何。这老头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呢?大门是关着的。而且就算是开门进来的 , 我也不可能不知道啊。东方刚刚开始泛 白,时间还早。不知疲倦的苍蝇们在空中“嘤嘤”地叫着。 苍蝇似乎突然开始变多了。虽然我并没有在垃圾中间仔细看 , 但从最近周围弥漫 着的气味和尤其扎堆的苍蝇来看 , 这老头那天并不是第一次在院子里拉屎。难道是想 让人吃屎吗?那是一个瘦瘦的小老头。一大早跑到人家院子里拉屎的原因到底是什么? 肯定是个疯子。如果不是这样 , 四目相对时他不可能会冲我摇手。看到我之后 , 他一 下子把右手伸向空中 , 冲我挥了好几次手。完全是一副高兴得要命的表情。我差点要 冲他点头微笑了——连我都快成老疯头了。我毫无意义地喊了一声。 “谁啊,你是?” 他的手突然落了下去。反复变红又变白的脸不知觉间已经面如死灰。我是第一次 看到这样随时变换脸色的人。看到他变了脸色 , 我的心里不由得暗自抱歉。我本来无 意要大声嚷嚷的。但因为太久没有说过话了 , 感觉只要自己一开口就像出了故障的水 泵一样,红色的铁屑纷纷落下。 “我是光植啊,光植。” 他低下头,有气无力地回答道。没剩几根的头发在清晨的阳光中闪闪发光。 “你怎么进来的?” 我稍微放低声音问道。看上去至少是花甲之年了 , 个子也就一米六左右 , 这米粒 般大小的小老头是如何翻墙而入的?真是太让人好奇了。 “翻墙,翻墙。” 也是,除此之外,根本就没有办法进入到这个家中。他的脸色变好了,又充满了 笑容。 “真是的,你家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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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里,那里。” 他指着墙那边说道。看来每说一句话都反复两次是他的习惯。我看着他指的地方 。视线越过鸡窝般挤在一起、窗户上挂满花花绿绿被子的小区 , 后面是更高的小区 , 再后面是更更高的小区 , 四面八方到处都是小区。他嘴里的“那里”根本就无法确认到 底是哪里。不管怎样, 老头肯定是这附近的人。也就是当天,我发现了一个事实:我 是这个新生住宅群里面最后的原住民。
这里的居民把它称为“宽广田野村”。虽然我对这地方叫什么名字并不感兴趣 , 但 还是觉得对于这个除了几座塑料大棚和房子之外到处是田野的地方来说 , 这名字实在 是有些感伤的味道。如果单看名字的话 , 人们会以为这是一个富人阶级为了颐养天年 而建设的田园村庄呢。但其实市政府是禁止在这里修建房子的 , 因此 , 它是一个名符 其实的“被抛弃地带”。 好久以来 , 这里在地图上都没有被标记。像流过分界线的小河流或者是路边随意 开放的小野花一样 , 这是没有任何计划和目的而形成的村庄。人们像飘落在河面上的 落叶一样不断被赶向四周。如此聚集在这里的人们 , 其经历无法一一确认 , 但结论是 一样的:都是除了空空的躯壳以外一无所有的人。 在被抛弃的土地上能做的事情很有限。流落到被抛弃的土地上的人们静悄悄地生 活在那里。或是养狗卖到附近饭店 , 或是在塑料大棚里面种花 , 不做这两样的人们则 出入于人力市场。当然,我是什么都不做的。 某年春天 , 数十台载着建设器械的车辆排着队出现在“宽广田野村” , 当时居民们 根本就没当回事儿。首先因为那本身不像什么大事 , 而且也与居民们没什么关系。在 这个村庄里看到掘土机和推土机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情。穿越市区的货车司机们经常随 便把车停在附近,要么睡个午觉, 要么借个塑料大棚打花牌。有时候摊子铺大了,翻 斗车、叉车、掘土车、推土机等各种建筑车辆和货车就排起了长队 , 从早上一直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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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晚上。这次应该也不是什么别的事情吧。不但如此 , 对以塑料大棚为主要顾客的卖 酒、咖啡和白煮鸡的超市主人来说 , 这还是挺让人高兴的事情呢。这些车刚开始挖土 并把它们拉走的时候,大家也是这样的心情。对居民们来说,最关心的事情莫过于“大 概地活着”了。但是,本来以为很快就会走的那些掘土机每天都在挖地里的土,被挖掉 土的地方积了水 , 那些水又形成了小坑。看到田野里四处不断变深的小坑 , 居民们终 于开始不安起来。这时候,他们才想起来 , 曾经放养在田野里的那些狗和鸡们 ,还有 它们的主人早已经消失不见了。虽然不知道具体时间 , 但的确是都消失了。居民们纷 纷涌向建筑现场。 “这里要建什么东西吗?” 一辈子都在人力市场里混饭吃的泥瓦匠老人握着双手问道。那老人我偶尔在超市 里遇到过,他的手像马蹄子一样干裂而结实。 “修建‘宽广田野村’,因为要扩大区范围。大家都知道的。” 正在吸烟的现场指挥喝了一口手中的易拉罐咖啡,接着说: “现在那边地段已经是饱和状态了。” 现场指挥口中的“那边地段”是很久以前市里面修建的规划城市。尽管相距不远 , 但是对这边的居民来说 , 以十字路口为分界线、遍布摩天大楼的“那边” , 其心理距离 是非常遥远的。宽广田野村的居民们不明白 , “那边”地段呈饱和状态和政府要在宽广 田野村建设“宽广田野村”之间到底有什么关系。人们更加不安起来。曾误把“那边”路 旁柿子树当做无主柿子树去摘果子、结果被执行公务的人员赶回来的老太又问了: “那我们怎么办呢?” “这不是我可以回答的问题。有关人员很快就会来现场给大家开说明会的。现在我 们要干活了。” 现场指挥蹭灭手中的香烟,弄瘪了空易拉罐,回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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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去田野的宽广田野村变成了“宽广田野村”。另外 , 正如现场指挥所说 , 有关人 员(尽管居民们到底也没弄清那些人都有什么关系)出现在宽广田野村的“宽广田野村” 建设现场。在这过程中 , 居民们了解到了几个事实 : 一是自己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非 法占用了国有土地, 还有就是尽管如此,市里为了照顾本地居民, 决定为他们提供一 栋可以分期付款租住的安居房。从没期待能拿到房子的人们心里多少有了些安慰。只 要不被赶出去 , 就不再有什么奢望了。尽管有关人员的话并不能全信 , 但也不会全都 是谎言的。人们一边各回各家,一边说道: “搬家费用就得我们自己负担了吧?” “我不需要多大的房子,一居室,有一个可以放下酱缸的阳台,一间有浴缸的卫生 间就可以了。” “哎,这里就像自己老家一样,还真有些舍不得呢。” 所有事情的发展都是这样的:事实或被掩盖,或被缩小,或被夸张,就这样无限 反复着。不管那是出于善意还是故意 , 反正都是一样的。事实不可能都能被语言完整 无缺地转达过去 , 无论是说者还是听者 , 都只能是大概地了解其中的一部分而已。无 论是谁一生中都会有一两次听到“聪明”这一词 , 但人们不可能永远聪明地活在世上 , 这不是人世的错 , 也不是年龄的错 , 不过是人生路上的一部分罢了。正如宽广田野村 居民们对那些人的话既不相信也不完全不相信一样 , 有关人员的话并非都是事实 , 但 也并非都是谎言。问题是有关人员所说的分期付款安居房与宽广田野村居民们所理解 的分期付款安居房之间的差异实在是达到了严重的地步。 宽广田野村的居民们绝望、愤怒 , 最终恨不得一死了之。那是时日不多的老人和 未老先衰的人们共同的心情。对于无处可去才聚集在这里的居民们来说 , 市里支付的 少得可怜的动迁费用根本就不可能找到出路。下决心一死了之的人们决定在死之前一 起聚集到随便什么地方去。他们涌向市正厅、区政府、洞事务所或银行静坐在那里。 老人们无法忍受过冷或过热的天气而晕倒在地上 , 未老先衰的人们扶起老人们嚎啕大 哭。他们为自己能做的只有这些而感到绝望。埋怨父母 , 跪倒在连面都没见过的祖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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脚下磕头 , 每次看到高层建筑都会愤怒地挥舞拳头 , 尽管这些都不能起到任何作用 , 但他们别无他法。他们回到家就怨恨贫穷 , 躺在床上对着世上各类神仙和所有祖先祈 祷 , 过马路看到摩天大楼就撒尿。把原本要春天时使用的沤肥和尿水撒到光可鉴人的 政府机关大厅里的行为可以说具有突发性 , 其实也算他们的“真情流露”。死之前让人 吃屎 , 这或许是他们最后的抵抗吧。把装屎的水瓢扔到地上摔碎让那些人吃屎的计划 最终还是成为了泡影 , 但不幸中的万幸是 , 里面飞溅而出的屎尿还是有一部分沾到了 有关人员的衣服上面。后来 , 当所有租借式安居房认购结束 , 有关人员们把报告交给 上司之后聚到吸烟室一边抽烟一边议论: “妈的……这帮无知的家伙们!” “这年月居然还有人用水瓢舀屎尿的!” “还是那句话:本性难移啊。” 从他们各自嘴里吐出的烟圈飘到头上 , 短暂地汇聚到一起 , 又很快在空中烟消云 散。虽说遭遇泼粪让人郁闷 , 但凭经验大家都知道 , 事情很快就会平息的。这个世界 实在太过复杂 , 人们实在太忙碌了 , 有谁会去在意一群老人或未老先衰人等引发的示 威和抗议呢?比起旁边出入境管理所内发生的事情 , 他们遇到的事情根本就不能算是 事儿。尤其是前几天亲眼目睹了一个非法滞留人员的自焚事件后 , 所有人都愈发地小 心和敏感起来。骂了几声“妈的”、“吃屎尿的家伙们” , 心态逐渐恢复平稳之后 , 有关 人员们离开吸烟室,向上司汇报去了。 果然不出有关人员们的预料 , 自那以后 , 宽广田野村的人们被一些不知从哪里来 的年轻人们强拉硬拽地离开家门 , 常常是穿着沾染了粪尿的衣服被关了几天后再被放 出来。没有人在意他们流下的泪水 , 不但如此 , 人们会因为他们身上的臭味而敬而远 之。眼泪很快就干了 , 但沾在手上或衣服上的屎尿却好几天都除不去。这味道很快就 成了他们的体味。大部分的味道基本都会有诸如此类的来历吧。 不入住 , 就只能“移住”——居民们没用多长时间就接受了这一现实。决定以死相 抗的人们大部分都怀着必死的决心选择了离开。因为手上沾着屎尿味道 , 连哭都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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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难 , 因为难,他们什么都不想做。人们机械地打点行装,像平常外出一样离开。没 有人问别人去向何方。他们给对方留下一声“再见”,纷纷就此别过。 当然 , 也有人成功地住进了位于“宽广田野村”最边缘地带的房子里去。这些人坐 在小区游乐场的阴影下面 , 一边看着陆续搬进来的搬家队伍 , 一边回想着自身那艰苦 卓绝的入住过程。有人不得不把好端端的儿子从户口簿上注销,让他们成为“生死不明 的人”,而自己则沦为“独居老人”;还有些人在身为越南伤残军人的前夫咽下最后一口 气之前及时与之复婚,沾了人家的便宜。不过 ,听起来是“入住”, 其实那不过是使用 面积41平方米的房屋认购权而已。在租赁认购合同上签字的时候要写自己的名字 , 有 些不会写字的人不得不靠中介的帮助 , 写不出自己名字 , 就依葫芦画瓢地在上面画出 一个“正”字。当他们拿着坛子、铝锅、塑料脸盆等生活用品走出房门 , 眼看着身后窝 棚似的“家”迫不及待地坍塌倒地那一瞬间 , 眼中不禁流下了感慨的泪水。他们小声嘀 咕道 : 一切都像奇迹一样。虽然每个人对奇迹的大小和性质都会有不同的标准 , 但对 他们来说,或许那真的就算是奇迹了吧。
出现在“宽广田野村”里的公园和楼房以及商铺和学校就如同本来就在那里一样 , 迅速地找到了各自的位置。只剩我和我的家不合群地挤在其中。 我之所以能对眼前发生的一切采取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姿态 , 其实原因很简单— —对任何事情只能束手无策 , 这一点我和其他居民是一样的。但不同的是我一心等死 , 而其他人则不但觉得“好死不如赖活着” , 更摆脱不了“活要活出人样子来”的欲望。因 此他们选择的是离开 , 而我则选择“囚禁”在这里。虽然生活质量很差 , 但没有关系 : 静悄悄地过日子,然后有一天绝然离去, 这就是我最后的愿望了。但是,看到面前依 然微笑着的光植 , 我不禁陷入了一种不安 : 是不是平静的日子从此一去不复返了?光 植指着前天送来的比萨饼盒子说: “吃比萨吧,比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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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 , 我和初次见面的光植一起吃了比萨。我是说一边吃一边望着苍蝇横飞的院 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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