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ed House Literature
12 紅樓現代文學獎專刊
院長序 配合臺灣師大文學院人文季的進行,第十二屆紅樓現代文學獎提 前半年舉辦。雖然時間緊迫,但承辦單位國文系操作順暢,參賽者比上 一屆還要踴躍,顯見紅樓現代文學獎「激發校園寫作風氣,提升校內文 藝水準,發掘文學創作人才」的宗旨,已在臺灣師大校園落地生根。 紅樓現代文學獎比賽項目分現代小說、現代散文和現代詩三組。 本屆參賽來稿,計有現代小說 19 篇、現代散文 35 篇、現代詩 58 篇,稿 源來自本校 18 個系所。作品內容的場景、展現情感的形式、表述生活的 筆觸等,豐富而多元。有的以心靈的悸動反映時代的特色,有的以絢麗 的文辭展示生活的色彩,有的用深邃的言詞刻畫企圖肩負的使命。來稿 對象分散,文采形式多元,本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多少已具「未若文章之 無窮」的盛事。 感謝承辦單位國文系高秋鳳主任、鍾宗憲老師、蔡慧瑜助教及林 宜靜助教等,由於他們的全心投入,才能使本屆比賽順利進行。更要感 謝的是,現代小說組初審委員汪文祺及沈維華老師;現代散文組初審委 員黃敬家及郭乃禎老師;現代詩初審委員徐國能及林淑雲老師,分別精 選出現代小說入選 6 件,現代散文入選 10 件及現代詩入選 17 件。此外, 亦感謝現代小說組決審委員許榮哲總監、楊昌年教授、林黛嫚理事長; 現代散文組決審委員石曉楓教授、吳鈞堯先生、鹿憶鹿教授;現代詩決 審委員陳義芝教授、焦桐教授、孟樊主任。經由他們嚴謹而細膩的評審, 分別決選現代小說 4 件,現代散文 5 件及現代詩 6 件。 就入選者而言,得獎只是一個歷程,未來還有許多絢爛的異彩, 等待你們經由文學的執著而綻放。今日我們擁有,明天我們期待! 臺灣師大文學院院長
二○一三年八月十三日
第十二屆紅樓文學獎得獎名單 ●現代小說組 首獎 〈他們飄浮然後落下〉 國文系百三 李蘋芬 貳獎 〈彼方〉 英語系百二 胡家瑜 參獎 〈西非向日葵〉 大傳所碩二 李明宗 佳作 〈獅子頭的滋味兒〉 教育系百四 王玉璿
●現代詩組 首獎 〈愛將我安置於秋天〉 應華系百一 汪玉如 貳獎 〈書寫〉 公領系百四 朱恩成 參獎 〈冒瀆自說〉 國文系百四 陳彥廷 佳作 〈無限嘆息〉 台文所博三 葉衽榤 佳作 〈如果我曾為你添上那麼一點色彩〉 國文系百五 項羿嘉 佳作 〈回憶〉 歷史系百五 張芳睿
●現代散文組 首獎 〈世外〉 台文所博三 葉衽榤 貳獎 〈祈神〉 國文所碩三 曾仕豪 參獎 〈香味〉 教育系百二 周皓旻 佳作 〈汀州路四段三百一十步〉 特教系碩二 黃琬純 佳作 〈菸〉 人發系百五 李佩茹
目錄 文學院院長序 2 得獎名單 3 初審評審介紹 6 決審評審介紹 7
現代小說組 現代小說組會議記錄 詹欣穎 10 首獎 〈他們飄浮然後落下〉 國文百三 李蘋芬 13 貳獎 〈彼方〉 英語百三 胡家瑜 27 參獎 〈西非向日葵〉 大傳碩二 李明宗 37 佳作 〈獅子頭的滋味兒〉 教育百四 王玉璿 47
現代詩組 現代詩組會議記錄 龍定秀 66 首獎 〈愛將我安置於秋天〉 應華百一 汪玉如 69 貳獎 〈書寫〉 公領百四 朱恩成 72 參獎 〈冒瀆自說〉 國文百四 陳彥廷 75 佳作 〈無限嘆息〉 台文博三 葉衽榤 78 佳作 〈如果我曾為你添上那麼一點色彩〉 國文百五 項羿嘉 81 佳作 〈回憶〉 歷史百五 張芳睿 83
現代散文組 現代散文組會議記錄 蔡安欣 85
首獎 〈世外〉 台文博三 葉衽榤 87 貳獎 〈祈神〉 國文碩三 曾仕豪 92 參獎 〈香味〉 教育百二 周皓旻 99 佳作 〈汀州路四段三百一十步〉 特教碩二 黃琬純 105 佳作 〈菸〉
人發百五 李佩茹 115
附錄:第十二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徵獎資料 122
初審評審介紹 現代小說組 汪文祺 沈維華
國立臺灣師範大學國文學系講師。 主要教學與研究領域:國文教學、古典散文。 國立臺灣師範大學國文學系碩士,現任臺灣師大國文學 系講師,專長莊子、魏晉玄學,授課科目:外系大一國 文、散文選及習作、四書。
現代詩組 徐國能
林淑雲
一九七三年,生於臺北市,東海大學畢業,臺灣師大 文學博士。曾獲:聯合報文學獎、時報文學獎、教育 部文學獎、臺灣文學獎、文建會大專文學獎、全國學 生文學獎等。專長古典詩學,曾任教於淡江大學中文 系,現任臺灣師大國文系副教授,著有散文集《第九 味》、《煮字為藥》。 國立臺灣師範大學國文學系副教授,國立臺灣師範大 學國文研究所博士。主要研究領域:文章學。
現代散文組 黃敬家 郭乃禎
臺師大國文系副教授。 國立台灣師範大學國文所博士,現任國立台灣師範 大學國文系副教授。專長聲韻學、國文教學,主要 教學領域為楚辭、聲韻學、國語語音學與散文選及 習作。
決審評審介紹
楊昌年
楊昌年,筆名戈壁,本籍湖南,出生於上海,臺灣師範 大學國文系畢業。曾任師大附中教師、政治大學中文系 講師、靜宜文理學院教授、中文系主任,臺灣師範大學 國文系教授、人文教育研究中心主任,韓國外國語文學 校客座教授。現任臺灣師範大學兼任教授。創作文類以 論述居多,散文、小說次之。在小說中,他批判現實生 活的壓迫;對於被瑣事纏身的人,則寄予無限的同情, 早年曾創作武俠小說。除文藝創作外,他的文學理論研 究包括了新詩、小說、戲劇等;並希望這三者「可以貫 聯作一種整體性的文學研究」。曾獲香港亞洲畫報徵文 小說類佳作獎,耕莘文教院華師貢獻獎。
林黛嫚
台灣大學中文系畢業,世新大學社會發展研究所碩士, 曾任國小教師,曾任中央日報副刊主編、人間福報藝文 總監,現任全球華人文藝協會理事長,並在國立台北教 育大學及世新大學教授現代文學課程。曾獲文藝協會文 藝獎章、中山文藝獎等。著有《本城女子》、《時光迷 宮》、《你道別了嗎》三本散文集,《間愛孤雲》、《 閒夢已遠》、《今世精靈》、《平安》、《林黛嫚短篇 小說選》等長短篇小說集。
許榮哲
台大生工所、東華創英所雙碩士。曾任《聯合文學》雜 誌主編,現任耕莘青年寫作會文藝總監、四也出版公司 總編輯。有六年級世代最會說故事的人的美譽,他的名 言是:「契訶夫死了,卡爾維諾也葛屁了,只有我還活 著!」 著有小說《迷藏》《漂泊的湖》《神探作文》《 小說課》,電影劇本《單車上路》,以及兒童文學【童 話搜神記】、【許榮哲經典學園】、【許榮哲成語學園 】等多本。曾獲中國時報、聯合報文學獎、新聞局優良 劇本獎等。
現代詩組 孟樊
陳俊榮,筆名孟樊。國立台灣大學法學博士。曾獲中 國文藝獎章、中國政治學會傑出碩士論文獎。現為國 立台北教育大學語文與創作學系教授兼系主任。曾長 期於台灣傳播界任職,擔任報社副刊編輯、主筆,雜 誌社主編與出版社總編輯,並於國內外各大報刊開設 專欄長達十數年。後於中國文化大學、輔仁大學、東 吳大學、南華大學等校兼課,並曾任佛光大學文學系 系主任。出版有《S.L. 和寶藍色筆記》、《旅遊寫真》 、《戲擬詩》、《知識分子的黃昏》、《喝杯下午茶 》、《飲一杯招魂酒》、《台灣文學輕批評》、《當 代台灣新詩理論》、《台灣後現代詩的理論與實際》 、《文學史如何可能──台灣新文學史論》、《台灣 中生代詩人論》、《論文寫作方法與格式》……,包括 詩集、散文集、文化評論、文學評論、學術論著語翻 譯著作,凡三十餘冊。
焦桐
曾習戲劇,編、導過舞臺劇於臺北公演,已出版著作 包括詩《焦桐詩集:1980 ~ 1993》、《完全壯陽食 譜》、《青春標本》,散文《我的房事》、《在世界 的邊緣》、《暴食江湖》、《臺灣味道》、《臺灣肚 皮》、《臺灣舌頭》,及童話、論述等等二十餘種, 編有各種主題文選五十餘種,現任教於中央大學中文 系。
陳義芝
曾任聯合報副刊主任,現任教台灣師範大學。著有詩 集《青衫》、《新婚別》、《不安的居住》、《我年 輕的戀人》、《邊界》、《陳義芝詩精選集》等,散 文集《為了下一次的重逢》、《歌聲越過山丘》等, 評論《聲納──台灣現代主義失學流變》、《現代詩 人結構》等。曾獲中山文藝新詩及散文等多種獎項。
現代散文組 吳鈞堯
吳鈞堯,一九九六年生於金門。中山大學財管系畢。 曾獲中央日報短篇小說首獎,聯合報極短篇第二名、 短篇小說第三名,暨聯合文學、梁實秋等文學獎項, 曾任歡熹文化總編輯、時報周刊編輯,著有《情幻色 影》、《我愛搖滾》、《女孩們經常被告知》等十餘 種。曾獲中國文藝協會頒發的中國文藝獎章文學評論 獎,擔任各大報文學獎、文化局等評審,曾任歡熹文 化總編輯、時報周刊編輯,現任幼獅文藝主編。
鹿憶鹿
原籍安徽,出生於澎湖白沙鄉的小島大倉。小學六年 皆由父親鹿俊昌先生擔任導師,深受父親教育理念的 影響。東吳大學中文系畢業,並獲中國文學博士學位 ,現任東吳大學副教授,講授現代散文、神話學、民 間文學課程。著有小說集《明月前身》、散文集《海 棠心事》、《欲寄相思》,並曾出版學術論文、散文 評論集。
石曉楓
福建金門人,臺灣師範大學國文系博士,現為該系專 任教授,研究領域為臺灣及中國現當代文學。著有論 文集《文革小說中的身體書寫》、《兩岸小說中的少 年家變》、《白馬湖畔的輝光》;散文集《無窮花開 ──我的首爾歲月》、《臨界之旅》等。創作曾獲華 航旅行文學獎、教育部文藝創作獎、梁實秋文學獎、 全國學生文學獎。
現代小說組決審會議紀錄 時間:2013 年 5 月 24 日下午 6 時 30 分 地點:臺師大勤七樓會議室 評審:楊昌年、林黛嫚、許榮哲 記錄:詹欣穎
第十二屆紅樓文學獎小說決審會議,五月二十四日於國文系專題教室 舉行,評審老師為楊昌年、林黛嫚、許榮哲,文學院院長陳國川,以及國 文系教授陳麗桂、林淑雲、鍾宗憲等亦共襄盛舉。
今年小說投稿作品共十九件,經國文系老師初選評審後,共六件八十 分以上的作品進入決審,分別是〈獅子頭的滋味兒〉、〈他們漂浮然後落 下〉、〈火金姑〉、〈彼方〉、〈繭〉和、〈西非向日葵〉。三位評審首 先針對本次作品質量和評審標準簡略說明(以下按發言順序):林黛嫚老 師認為各篇水準整齊,閱讀重點在於「創意」,也就是內容的選擇和難度, 若能挑戰超越大學生生活的題材,則甚有可喜。許榮哲老師則說,小說利 於人物之深化,重點在於角色的成長和流動感,剝去故事之後人物仍須深 刻有力。楊昌年老師則讚許本次作品擁有小說一貫的寫實與悲憫,然普遍 問題在於題材甚大,但因缺乏生活經驗而發揮不足,建議學生可以更精練 的文辭與想像來補足。以下分別記錄六件作品的決審意見。
〈獅子頭的滋味兒〉評審一致認為以獅子頭的象徵為連結相當特別, 觀察細膩,然文字過於煩瑣冗贅。許老師認為角色情感歷程僅停留於抱怨 層次,未能將生活提煉成文學。楊老師則讚許作者使用主從交錯的結構,
人物對話亦鮮活有力。〈他們漂浮然後落下〉獲得一致好評,三位評審皆 以為文字能力純熟,結構的掌控度甚佳,角色細膩動人,刻劃成功,然愛 情發展之合理性稍嫌不足。林老師指出敘述的腔調特別迷人,但有時造成 敘述者身分的混淆,且故事的時間點不明,難以揣測角色的年齡。然楊老 師認為結局極佳,主角終能擺脫虛幻清醒面對,唯小說中男學生的成熟進 步似乎快得可疑。許老師驚艷角色的細膩程度,配角亦然。他也提到,以 作者的功力,角色不論故事情境皆能成功,這篇小說的好,來自作者而非 作品本身,對於「好作品」的定義,令人相當矛盾。 〈火金姑〉以鄉土題材表現世代代溝與對消逝過去的緬懷,主題時髦 特別,鄉土語言的表現出色。然情節發展中的前言後語略顯多餘,且角色 的情感歷程太過誇張,表達太直接,似乎在硬性強迫讀者感動。段落部分, 楊老師指出宜以時空分大段,且小段稍多,亦有失誤。 林老師認為〈彼方〉對失智症的描述雖並不特別深刻,但結局極佳, 驚詫卻又動人,餘味猶存。許老師特別讚許故事情節引人入勝、出人意表, 給與讀者奇特的閱讀感受。楊老師則說,作者在長大段落中加上短句,既 舒緩又具提點功效,然主詞重複的狀況仍顯累贅。 〈繭〉林老師認為題材的選擇非常勇敢,頗具創意,可惜發揮不足, 結構略顯凌亂,文字的準確度亦待加強。許老師則強調讀者以自我能力去 感受即可,作者過多的說明反而束縛了讀者的想像。楊老師認為理念甚強, 還須以事件、感情再支撐。 〈西非向日葵〉內容見聞豐富,林老師覺得既有異國風情,又具人文 關懷,結構井然,誠為佳作。許老師建議若能刪減豐富程度,增加進展推 演過程,則能讓主角跳脫單純感動的層次。最後楊老師點出同樣的普遍問 題,即題材頗佳,但表現甚平,事件太少而感覺不夠。
評審以一到六分為標準,分別給予六篇作品。最後〈他們漂浮然後落 下〉以十六分奪得首獎,貳獎〈彼方〉亦有十四分高分,参獎〈西非向日葵〉 以十三分緊追其後。佳作則由〈獅子頭的滋味兒〉獲得。
首獎 〈他們漂浮然後落下〉 李蘋芬
作者簡介 1991 年生於夏天,有一枝筆,一頭永遠留不長的頭髮,一隻懦弱可愛 的貓,怕太陽,好空調,相信書寫永遠美好。
得獎感言 謝謝評審老師,是你們的欣賞,讓我變得珍貴。
〈他們飄浮然後落下〉
韓天天沒有跟郭廷說,他的手握起來濕濕涼涼的,她極不習慣。握他 手的時候,她很努力地漫不經心,那些熟悉的街頭店招,行人睏倦、泛黃 的臉孔,她都像個博物學家,從中凝鍊出不一樣的一些什麼,她用眼梢瞧 著所有事物,除了他們緊握的手,她不去想指尖、指腹到掌心──那濕黏 得彷彿軟爛的掌心,因過剩的青春,顯得那麼躁動,既是無以擺脫的濕, 也是擰不出水的濕,她曾經想像,若他手上的汗能像擰毛巾一般,讓她使 力一扭,便漸次滴落水珠,那隻手會變成一隻乾燥的手,她乾巴巴地幻想, 把玩視覺裡一盞將要枯萎的燈,破曉的燈,蒼白如此。 起初她其實雀躍欣喜,因為那濕黏的質地,代表他也正處在呼吸淺快、 視覺渙散的暈眩裡,那代表他喜歡她,如同她愛他。 溽暑時分更是膩人,出外時,郭廷都穿著長袖外套,為了不讓別人看 見臂上的傷疤。 「以前跟同學在實驗室玩,我在旁邊看,我們把窗簾都拉起來,室內 變得暗暗的,很神祕的感覺,好像在進行偉大的儀式,我們好興奮。」 她想像,如她習以為常地。 彼時他兩頰豐軟,殘存孩子的天真,稚氣,透明的眼神,假裝世故, 或許再邁一步,幼稚的他將永遠長大,純真是一種剔透漂亮的東西,他要 很久很久以後才會真正明白。白皙的襯衫不曾沾染一點污漬,陰暗實驗室 裡的他,聚精會神,酒精燈裡粉色的液體,隨著燃燒逐漸消失,空氣裡充 滿化學藥劑被燃燒的氣味,他還很小,金色的火映上他的臉孔,他感覺自 己已經擁有世界上最美最好的東西,雖然他還不確定那是什麼,但擁有的
欣喜與富足,已經充盈他的心。 「午休時間大家都在睡覺,我朋友──我那時候最好的朋友,他是風 紀股長,風紀股長中午都要盯午睡吧?那個暗戀他的小女生替他管秩序, 我們就偷偷跑出來,跑到科學大樓的實驗室。」她握著那隻手,風吹來, 他們的手牽得很緊,風找不到縫隙。 韓天天彷彿看見那個幫心上人把風的小女生,她也看見風紀股長,狡 黠的一雙眼睛,嘴角微揚,下課的十分鐘總是在球場,卻又能以在補習班 學過的英文,和外籍英文老師對答。 My name is Eric, and you? 那時很少人真正理解「and you?」是什麼意思,只知道在所有句子之 後加上加上「and you?」對話就能繼續,說話者就能變成行禮如儀的好人, 例如 I’m fine, thank you, and you? 或者 I have a sister, and you? 因為各方面都很突出,風紀股長若是恰好有一張端正的臉,他可以跟 班上所有女孩曖昧,女孩的成熟總是先於男孩,她們的愛常常有不合時宜 的細膩,她們有時寫寫小情書,女孩開始喜歡照鏡子和梳頭髮,但是風紀 股長很聰明,他不跟任何一個女孩太親密,他和班上幾個也算聰明,卻不 如他機靈的男孩在一起。風紀股長大概就是這樣的人,她想。郭廷是一個 很適合跟風紀股長做朋友的男孩,他聰明,但他內斂自制,把原本該衝出 口的話,都擺在心底,他下課時不和風紀股長打球,只在場邊看,球若是 不小心砸到他,他不會生氣,她知道他只會輕拍自己被砸到的部位,默默 不語。 一旦勾勒起他那副委屈,卻不露出一絲懦弱的堅強臉孔,她就知道, 即使是遇見那時候的郭廷,她一樣會擁抱他,與他親吻。她為這個念頭感 動不已,甚至可以忘記郭廷手的觸感,有多麼不合於季節,任何時候都像
在下雨。 「那時候實驗室不叫實驗室,叫做『自然教室』,生物課的東西和物 理、化學課的東西放在一起,所以櫥櫃裡很雜亂。」 風紀股長知道自己很聰明,他從父親那裡偷來的硫酸銨不會有問題, 他還是班上的自然小老師。 「然後妳應該就猜得到了,事後我們兩個都很難回想事情發生的經過, 因為一切都太快了,太猛烈了。」郭廷說話的樣子還是好看,她想,也許 無論過了多久他都會是這個模樣。 「他的眼睛被炸傷了,我跌在地上,手臂上熱熱辣辣的,我一直聽到 有人在叫,好不容易睜開眼,回了神,才發現是他的聲音。那是我從沒有 聽過的聲音,像要把自己的肺腑全部掏出來,那樣聲嘶力竭的叫。」 韓天天用另一手握住他的上臂,彷彿可以直接透過衣料,撫觸他臂上 那塊顏色斑駁的燙傷。 這或許是為什麼,她不曾跟他說,他的手握起來濕濕涼涼的,讓人想 起雨前糾纏的濕空氣,或者以為自己正穿了一件未全乾的長褲,冷意直直 滲入肌膚,水氣悶住了出不去。 郭廷再也沒見過風紀股長,一個消失的人即使只是躲在家裡,流言仍 像嗜甜的蟻,密密爬行。 「上國中以後,有人說在橋下的空地看見他,好像瘋人一樣,撿地上 的石頭來吃,眼睛是黑黑的兩個洞,連話也不會講了,發出各種像野獸一 樣,或者我們根本不知道是什麼東西的聲音。」 少年任意編撰的故事太荒謬,他轉述時笑了。晨光曬在他的臉上,給 人一種很乾淨的氣質,韓天天忽然有一種衝動,想把全世界最美最好的東 西,都塞進他涼涼的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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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她對班上那個孩子並不在意,看完全班的 A、B 資料卡後,她的 私人筆記中大約只記了幾個表現殊異的孩子,因為是國中,孩子的家庭背 景有的差異很大。這是她的第一個導師班,兩個月以前她開始夜夜在床上 輾轉,她已經很久沒有靠自己的力量睡著了,有時在白天,糟糕的睡眠品 質讓她疲困得很,在捷運上、電視前短短數分鐘的小眠,她暱稱它「幸福 的失神」,這些幸福的失神足以支付苦澀的夜晚,韓天天一直這麼相信著。 國一的孩子還帶著國中生的稚氣和活力,韓天天喜歡,也不喜歡那些 孩子,喜歡他們永遠充沛的精神,自以為好像懂了一點什麼的自信,不喜 歡他們浮躁的習性,還有上課時喜歡離題,藉機對她身家調查。 「老師妳幾歲?」 「老師妳有老公嗎?」一對對眼睛抬起來,饒富興趣地瞧她。 「老師為什麼妳都不穿褲子?」因為韓天天總是穿裙子。 起初她以為自己會像那些年過四十的同事們,在學校服務二十年,甚 至三十年,好好地退休,嫁給同校或他校的男老師,養兩個孩子,把他們 送進明星學校,讓他們學鋼琴和珠算。 每天傍晚,她會在回家路上的自助餐店買一個便當,那條路上有三家 自助餐店,開的時間不同,也都有各自的特色。路口彎進來的第一家,店 面窄窄小小的,店招上寫著各種主菜的便當和標價,肉類特別多,口味也 重,有時才剛下公車,就可以聞到熱油淌在鐵盤上的味道。再走一段路, 過了十字路口,可以看見留著平頭的老闆端著熱菜上桌,老闆留了看起來 很時髦的小鬍子,喜歡和客人聊天,說他以前想當明星,現在最紅的本土
連續劇男主角是他的高工同學,老闆娘總是板著臉,守在櫃檯結帳,不看 丈夫一眼,沒事時就盯著電視。最後則是距離她的家最近,整夜開著的自 助餐店,她去時經常是一個寡言但客氣的中年男人顧店,外頭掛了一個牌 子寫「清粥小菜」,其實裡面什麼都有,整個晚上開著的自助餐店,她老 是覺得好窩心,在凌晨三、四點,即是她沒有下樓去看,她也能想像店裡 零星坐著幾桌客人,彼此不太交談,吃著自己挑選的菜,讓胃溫暖起來, 像這樣寧靜而舒服的時刻,她很嚮往。
每年十月是上學期的第一次期中考,她不懂為什麼有人能在考前二週 就把課上完,開始複習,韓天天的課趕得很緊,她說話的速度快得離譜, 幾乎變成一種制約反射,透過麥克風,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又快又急,不時 出現焦慮的起伏。 有一次她趁孩子在發作業本,停下來問一個坐前排的女生:「老師上 得會太快嗎?可以跟我說,我會慢下來!」 「不會啊!補習班都上過了。」 她覺得自己應該輕鬆地笑,卻只發出了類似「賀」的聲音,覺得兩頰 乾乾的,笑的時候好緊繃。 第一次期中考在兩個白天之後結束,考試後的下午,是全校的「打掃 時間」,上課鈴響後,她從教師辦公室匆匆趕回教室,有幾個熱心的女孩 一見她便簇擁而上。 「老師,郭廷哭了。」 這是她從那些夾雜著緊張、熱切,還有一點興奮的聲音中,整理出來 的訊息。一個女孩拉著她的手,要她看。 男孩穿著長袖運動外套,那時是十月,盆地的天氣仍然悶熱。
坐在那個位子上的,是郭廷。她暗忖,腦中浮現壓在辦公桌、講桌上 的座位圖,第二排第三個,是一個叫郭廷的孩子。 「郭廷,讓老師看看你怎麼了?」她讓女孩們各自去做自己的打掃工 作,穿著外套的郭廷,趴在桌上,用兩隻手臂把自己捆起來。 於是,似乎過了非常久,韓天天幾乎以為時間不再向前挪動,眾聲喧 嘩,只有她和郭廷坐著的兩張椅子是靜的。 很久以後,哭泣的男孩抬起臉。 一張單純的臉。 淚水和鼻水黏糊糊地融成一片,沾在他的臉頰、鼻尖和唇角,男孩眼 皮浮腫,瞳仁隱隱映出她的樣子,眼神卻不在看她。 「郭廷,可以跟老師說,你怎麼了嗎?」郭廷低頭,微微地聳肩。 「老師!郭廷考試考不好,所以就哭了。」 方才幾個熱心的女孩之一,一手拽著掃把湊到她跟前。 「我……只有英文考不好。」一直安靜著的郭廷忽然說,女孩朝他扮 了一個不屑的鬼臉。 「沒關係的,郭廷,老師知道你很用功,我們下次一定很考得很好, 是嗎?」 其實韓天天不太知道郭廷的讀書情況,班上有幾位英文成績優異的孩 子,也有在國中前就放棄英文的孩子,郭廷不屬於他們之一。 「沒關係的,老師知道。」 少年不太搭理她,垂下眼簾,好像方才意識自己的窘境,試圖壓抑抽 噎的呼吸。韓天天聽見自己的嗓音在顫抖,有一些厚重的物事,黑壓壓地 掩在她面前,少年那張憂鬱的臉,那對惶惶不安的眼睛,像極了她的父親。
她一直留著這張相片,相片邊緣是圓角形,色彩明度不高,從相片中 人們的髮型和穿著,大概能推測拍攝的時間已超過二十年。她將它仔細地 裱在相框裡,鎖進抽屜,她已不如少女時期那樣,鎮日戀慕地凝視那張相 片,悵然若失,總以為至此的生命她已經失去太多,往後的生命中,她將 得到完滿的彌補,她是孤女潔露莎,殷殷等待她的長腿叔叔,對一個少女 而言,那是極甜蜜,也極殘敗的時光。 相片中站著兩個年輕女子,都燙了長度不同的鬈髮。立在女子中間的, 是一個年紀看起來較小的少年,少年穿燙得直挺的白襯衫,像是刻意,用 暗灰的細格紋西裝褲,顯得自己老氣,兩隻手擺在褲袋裡,細長的眼睛不 太有精神,和少女時期的她一樣,患得患失,在自由與束縛之間飄浮,宛 如可以永遠那樣輕盈地,不受地表重力拉扯地,幻想式地飄浮著,永遠不 落下。 場景看似是住家附近的馬路,也像鄰近餐廳的商街,三個青年男女站 在那裏,陽光很烈,因為他們的都半瞇著眼睛,她臆想他們都在做一個很 奇幻的夢。 她把鼻子湊近相片,不均勻的彩色微粒佈滿少年的身體,但那並不阻 礙她將傾慕的眼神,直直地灌進少年的黑眼珠。
阿姨說,那是她的父親,一個年輕得不足以成為一個父親的人。 年幼的韓天天,躺在阿姨柔軟的肚腹,阿姨身上有痱子粉的味道,她 怕熱,背上常起疹子。韓天天喜歡為她撲痱子粉,阿姨的背又大又軟,乳 白的皮膚若少了那些泛紅的疹子,她會是個很美的人。韓天天聞著痱子粉 淡淡的香味,一邊想,阿姨背上的肉比她腰腹的要實一點,可是一樣乳白。 「那是你爸爸,曉辰一見他就喜歡上了,每天在櫃檯後面守候,看到
那副樣子,我才知道什麼是『懷春少女』呀,曉辰就是這樣。」 韓天天很喜歡聽阿姨說父母相識和相戀的故事,她還發現一件很有趣 的事,就是把故事裡的「曉辰」,她的母親,想像成自己。 「爸爸也喜歡上曉辰了嗎?」她問,母親不在身邊的時候,她都叫她 「曉辰」,她常常叫曉辰的名字,很少叫她媽媽。 「對啊,天天的爸爸也愛上曉辰了。」 「那他們結婚?」 「天天,我跟妳說,」阿姨將她抱起來,讓兩個人面對面坐在地上,「我 覺得,兩個很喜歡對方的人,最後不一定要結婚啊,對不對?」 阿姨短短的頭髮也上了捲子,但和相片裡的女子不大一樣,阿姨的鬈 髮比較不誇張,耳朵上也沒有兩枚大耳環。 韓天天用手指掐緊相片的邊緣,她不能理解,為什麼兩個相愛的人不 能結婚,但是她知道如果對方是曉辰,即使是親愛的爸爸,大概也不會想 和她結婚了。 曉辰很少回家,回了家見到天天,總是一把抓近自己,又摟又親。她 捏起嗓子,細聲喊她「天天」,刻意不太標準地發音成「顛顛」,尾音拉 得很長,韓天天聽阿姨說,曉辰在外頭也有一個家,所以不能常常來看她, 在那個「外頭的家」,曉辰有兩個兒子。阿姨還說,曉辰住在很遠的地方, 在充滿燈火的大都市。她和曉辰沒有共同記憶,比起曉辰,身上有著痱子 粉香的的阿姨,更讓她喜歡。彼時年幼的韓天天心裡,爸爸是世界上最重 要的人,阿姨就是第二重要的人。 韓天天對偶爾來探望的曉辰並不感興趣,她認為曉辰應該要顧好「外 頭的家」,因為她既然已經揚棄了一個家,就不該再做同樣的事。但她很 喜歡爸爸,因為相片中的爸爸雖然青澀,卻很帥氣,而且她從來沒見過爸
爸,阿姨和曉辰都說他在日本工作,因為很忙的緣故,不能回台灣看她, 阿姨還說年輕時,爸爸的吉他彈得很好,還會唱情歌,好多女孩迷戀他, 但爸爸從不招惹她們,他只愛曉辰一個。 韓天天很喜歡爸爸,她沒有見過他,只有手中那張陳舊的相片,夜夜 她將相片小心地從鐵盒裡拿出來,為自己編織不同的身世,有時耽溺幻想 著,竟然又哭又笑地,把枕頭濕了大半。夜夜她等待爸爸從日本回來,他 們要在日本一起幸福地生活,那時他將是相片中少年的模樣,而她也會盈 盈笑著,露出少女小巧的酒窩。 她無法確知,自己到底等了多久,爸爸一直沒有回來。 她甚至不用再夜夜看著照片,也能在腦中清晰又深刻地看見爸爸的輪 廓,單眼皮,窄臉頰,濃黑的頭髮微亂,看著鏡頭卻彷彿在看她,沉靜裡 湧動著焦慮,一點點憂鬱,像她。
「曉辰那時候好小,跟妳的爸爸一樣,只有十五歲。」阿姨說,「跟 我的學生一樣,天天,妳可以想像嗎?阿姨教的那些小孩子喔。」 很小的時候,韓天天曾跟著阿姨到她的班級上課,她坐在第一排,阿 姨叫學生替她搬了張椅子,她坐在一個戴眼鏡的女孩旁邊,她覺得好親切, 他們和韓天天都是小孩,可是他們有一點哥哥姐姐的味道,她撒嬌似地挨 近那女孩,偷看她寫的筆記。 阿姨說爸爸和曉辰就跟這些哥哥姐姐一樣小,韓天天心想,太好了, 她和爸爸一定能無話不談,因為爸爸是一個乾乾淨淨的少年,和少女的她 一樣。 過完青春期,韓天天臉上不再頻繁地泛油,頭髮越留越長,她要和曉 辰不一樣,曉辰和阿姨一樣留短頭髮。爸爸沒有變,還是相片裡的模樣,
白色襯衫在他身上依然潔淨如洗,他不安的眼神裡有光,她可以輕易畫出 那道光譜。 終結少女時代,留著長頭髮的韓天天進入師範學院,阿姨的母校,阿 姨總是用溫婉的眼光追憶母校,她特別愛那株桃色的櫻花,常佇立在樹下 久久不去。 韓天天站上講台教學演練,想像台下坐著一個穿白色襯衫,細長的眼 睛不太有精神的少年,他專注聆聽的神態,在她夢裡出現了好幾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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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一開始沒有注意到郭廷,韓天天至今難以回憶,也許成為國中 老師後,那些忙碌壅塞的日子,真空了她的時間──屬於她和爸爸的那段 時間。生活變成三餐、工作與不太順遂的睡眠,爸爸的相片躺在光亮的玻 璃後面,韓天天依舊想念爸爸,很少看見曉辰,阿姨說曉辰一家人搬到另 一座大城市了,她不太在意,只是幾天前的日本關東發生大地震,原本難 以入眠的夜晚,更加漫長而煎熬了。 郭廷毀壞了她的真空,她的生活又充滿了空氣。 往後她經常讓郭廷放學後留下來,替他補習英文,他資質不錯,只是 需要適時提點,她要郭廷做的題目、背的單字,他都一一接受,不曾露出 為難的樣子。 「這一課的單字你背得很好喔,老師想讓你挑戰一些進階的。」 「好。」 「那我們下次就來考……這一頁?大概不會太多?」 「嗯,不會。」郭廷瀏覽書上的單字,「我想挑戰。」
他說那句話的時候,神情無比堅定,韓天天注意到,他的兩頰瘦了一 點,更像相片裡無聲的爸爸。 學生離散了的校園,空氣沉甸甸地,他們在教室裡面對面坐著,一起 吃晚飯,郭廷的話不太多,韓天天也不習慣聒噪,她很想就這樣安靜下去, 若郭廷不說話,她就能讓意志對他做任何事,她讓他是誰,郭廷就會成為 誰。她的心頭顫顫,每一口飯都變得甘美。 韓天天也愛他穿白襯衫,班上一個禮拜只穿一次白襯衫,因為有家長 反映,寬鬆舒適的運動服更適合孩子,所以他們不太穿襯衫。多數時間郭 廷會穿外套,若只有他們倆,他才會毫無牽掛地露出手臂的燙傷。
畢業以後,大考結束,郭廷考上市區一家公立高中,雖然不是明星學 校,也是聲譽不錯的高中,更讓韓天天高興的是,他會繼續穿著白色襯衫, 深藍色長褲換成了深灰色的細格紋西裝褲,頂著一頭疏於整理的黑髮,他 竟如她練習了無數次的幻想一般,變成了她的爸爸,可親可愛的爸爸。 她很明白,自己是一個多麼殘忍的人。 郭廷不過是爸爸的影子,是爸爸映在鏡中的虛像,爸爸露齒笑,郭廷 也會笑,爸爸回頭向她招手,鏡子裡的郭廷就沒有臉孔,爸爸離開了,郭 廷將穿著不會褪色的白襯衫,轉身離開。 上了高中,郭廷也沒忘記韓天天,或許是感念她三年來的悉心指導, 他三不五時回母校找她。剛開始她偶爾逃避,不想再見那位和爸爸穿得一 模一樣的少年,她要她的戀愛像相片一樣,把時間細緻地凝聚起來,她不 要看見郭廷長得更高更壯,甚至牽起另一個女孩的手,相片中,她的爸爸 不曾和別人牽手的。 然而,見了郭廷幾次,韓天天臣服了,他依舊是那副模樣,像她爸爸
的模樣,眼神經常洩漏他太輕的年紀,但他比爸爸多了一點倔強的氣質, 郭廷不喜歡認輸。他沒有長得太高太壯,仍不擅整理自己的頭髮,韓天天 越是不見他,他越是固執地來訪。韓天天臣服的理由,其中一個,就是他 頻繁的探訪,這和爸爸不同,爸爸想是永遠不可能來接她的,一起在日本 幸福地生活──這樣的願望,在青春期以後便碎掉了,那是一座華麗明亮 的樂園,跟她一起成長,卻慢慢地傾圮。 韓天天牽起郭廷的手,初春綿長的雨季濕涼。 「我們這樣,大概是不對的?」她還是喜歡用疑問句,像從前她要他 多背幾個艱難的單字。 少年的目光由柔和轉為堅毅:「但妳已經不是我的老師了。」即使那 堅毅如蛋殼一般脆弱,韓天天都為此感動不已,強迫症似地,讓這段對話 在腦中不斷循環播放。
牽起手,郭廷開始叫她「天天」,她知道,這也和爸爸一模一樣,雖 然她沒聽過爸爸喚她的名字。阿姨說「天天」是曉辰取的名字,她不願意 相信,或許這是爸爸取的,阿姨只是記錯了。 她不知道爸爸的手是不是也會流汗,但她喜歡聽郭廷清晰地叫她「天 天」,而不是「顛顛」,她經常在課間休息時間,想像郭廷的樣子。她把 爸爸的故事告訴郭廷,也把相片從抽屜裡拿出來,第一次,她讓爸爸暴露 在現實中,讓別人看見他的長相。訴說那些過往之際,韓天天覺得自己赤 身露體,焦躁的灼熱爬上身體,但郭廷只是偏頭看著相片,一面聽她說話, 不特別回應什麼,韓天天只記得他沉默良久,終於開口說的是「我愛妳, 天天。」她用雙臂緊扣郭廷的脖頸,那是一個瘦削的身體,除了掌心以外, 他的身體都是乾的,乾燥而溫暖,淡淡的洗衣精香味散去,她剝開白色的
襯衫,讓臉頰貼著少年的胸膛,呼吸自在。
那天她想給爸爸的相片換個相框,郭廷送給她一個白色的方形相框, 素雅簡約,她卻打翻了牛奶,潑溼爸爸的相片,她用兩指掐住相片角落, 用木夾子夾在曬衣繩上。 隔天太陽晴暖,她到陽台收回相片,可是爸爸已經不在那裏。 她的哭聲暴烈,像是終於知道十五歲的小爸爸,不曾愛過自己,他在 還沒懂得愛以前被迫去愛,她怎麼能期待這樣一個爸爸呢。郭廷見她在哭, 輕撫她的頭髮,他說:「我看見了,是被貓偷走的,你知道吧?那隻黃色、 花花的小貓。」 她點點頭:「為什麼小貓要偷走它?」 「上面還留著牛奶的味道吧,小貓餓了。」 「小貓擁有我的爸爸,牠不會幸福的。」她執拗地握住他的手。 「那不是爸爸,是一張浸泡過牛奶的相片,小貓會很幸福的。」 她知道自己很殘忍,不去追問郭廷愛自己的原因,她很想一直這樣, 一面哭,一面聽他說出那些晶瑩的字句,每一個都好像幼時在書上見過的 玻璃珠,閃閃發光。在他懷裡,韓天天是一個母親,一個戀人,也是一個 習慣寵溺的妹妹,當她和那隻濕涼的手十指相扣,她又飄浮起來了,但是 這一次,有一個人在地表,等待她安然落下。
貳獎 〈彼方〉 胡家瑜
作者簡介 臺南人,嗜好閱讀、音樂、寫作。 得獎感言 感謝評審對作品之指教,必再接再厲,以求精進。
〈彼方〉
走在幾十年來每天必經的木棉花大道,一月裡的冬陽被層層烏雲裹
住,木棉樹瑟縮著,樹幹上的瘤刺好像也因為低溫顫抖,一切蕭瑟。這應 該是對我無比熟悉的一條路,此刻我失落蹣跚的走著,彷彿有一種深沉強 大的寂寞、哀傷,在我身體裡打穿一個洞,怎麼樣都填不滿。
我結縭三十年的妻子,已經認不出我來。
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在退休前幾年,妻好像只是容易忘東忘
西,有條不紊的她開始忘記鑰匙放在哪、我的藍色襯衫放在哪個衣櫃等等 幾十載來她非常熟悉的事物。我不以為意,妻子也只是自嘲:「哎呀人老 了就是這樣!」也是,都牽手走過三十幾年了,怎麼會不老。我看著妻有 些許皺紋的眼角,那隨著時間沙漏一點一滴流逝而似乎有許多故事的眼睛, 那為了這個家勞苦付出而不再光滑柔嫩的雙手,我的牽手。若後半輩子能 夠這樣一直看著妻子,這樣的閒適靜好,也是足夠。 退休當天,與幾個同期的同事到我們常去的居酒屋小酌,他們兩三年 後也即將退休。老王問我退休後有什麼規劃,我拿著酒杯帶著微醺大聲回 答:「和老伴種種花整理院子、遛遛狗,到處走走看看,有機會就環遊世 界啊!」惹得大家哄堂大笑。身在公務員體系、平常又拘謹的我,若不是 因為帶著酒意和退休的茫然,是不會說出環遊世界這種大話的。 一直與同事喝到到十一點多才回家,一進家門卻聽不到妻那句熟悉的 「你回來了」。我試著喊:我回來了,整個房子卻像是個巨大黑暗的山洞, 沒有任何人回應我,我甚至都要聽到自己的回音。我怎樣都想不到,我再 也聽不到妻那四十年如一日,令人懷念的「我回來了」。當天焦急的等到
半夜二點多,結婚以來,除了爭吵嘔氣,我妻不曾不留隻字片語離家晚歸。 我想起電視劇中,當親愛的家人、情人失蹤的時候,人們好像總是與親密 的人心有靈犀,總知道要去哪裡找人,但我卻毫無頭緒,只能家中來來回 回踱步。正要伸手拿起電話撥出妻子大姊家的號碼,電話就響了。「李先 生嗎?」在這樣的時刻接到陌生男子的電話特別令人不安,我隨口咕噥一 聲,對方下一句話是:「李先生,我是文山分局的員警,你太太在我們這 裡。」 妻子半夜在公園遊蕩,被一位好心人給帶到警局,妻子緊張得甚麼都 說不出來,但手上緊緊握著我的名片,因此警察才趕緊聯絡我。為什麼妻 要抓著我的名片在半夜出門呢?我有事先告知妻子我會晚歸啊。看著妻瑟 縮在椅子上無助的微微顫抖,我從未想到有一天會需要從警局裡把我妻子 帶走。妻仍舊緊抓住已經被手汗沾濕而模糊的名片,我伸手撫上她的雙手, 輕聲說「沒事我們回家了」,她沒有起身,卻用一種陌生、惶恐的表情瞪 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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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先生你要有心理準備,你太太有一天會認不出你來。」醫生面
無表情、不帶感情的宣判。
大部分人們的生命有許多變化,就像石頭投入湖泊中激起的小小漣
漪,但我現在面臨的卻是無可預測的狂風暴雨襲擊。從記不得小事、半夜 在公園遊蕩,而後,完全忘記自己的丈夫。阿茲海默症。如果說,人的一 生是由記憶組成,阿茲海默症就像是在腦袋這個宇宙中植入了黑洞,沒有 人知道黑洞的實質內容、成因是什麼,黑洞卻會一點一滴的吸取,不管好
的壞的憂傷快樂,塑造人一生的記憶。上天在我妻的腦袋中放入黑洞,更 彷彿在我的人生後半段,下了一場永無止盡的大雷雨。
我們從台大醫院走出來,我緊緊牽著太太的手,深怕她再度像昨晚
一樣離開我,雖然她有一天真的會忘記我,她攜手三十幾年來的丈夫。我 倆只是沉默走著,我不想回家,我腦中嗡嗡作響,我現在只想在這條我最 熟悉的木棉樹大道上,痛哭一場。這是一種對孤獨、打破規律的恐懼,妻 發病程度很嚴重,幾十年來我與妻相依相存,沒有了她我還剩下什麼?我 退休後的想像,與妻執手到老的想望,完全破滅。我想起自己在退休那天 講的大話,如果可以重來,我願意牽著妻的手環遊世界上百次,讓她在忘 記一切前,把世界的美景通通刻進腦中,如果有如果,我願意付出一切, 喚回妻子對我的記憶。只是,她已經開始忘記一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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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能倒下,至少要在這最後的時光,陪伴仍有剩餘記憶的妻。退
休後的生活比想像中「充實」,三十幾年來我似乎第一次二十四小時跟著 妻的生活作息。每天早上我陪她出門買菜 ( 她有時候會忘記回家的路 ),在 廚房跟著她做菜、洗碗,最常做的是陪她去公園餵鳥遛狗、整理庭院。過 去我和妻都在吃飽飯後來到這座小公園散步,總覺得這不過是又是台北水 泥叢林裡小小一塊不起眼的綠地,但只要此刻妻還能陪在我身邊,無聊的 小公園都彷彿是最美麗的仙境。 每晚入睡前,我緊擁妻子,好像她是隻折翅的鳥兒,但我又害怕一鬆 手,妻就會遠遠飛走。每天早晨醒來我都與妻說:「早安,我是你老公, 延平啊。」( 我不記得以前會在早晨清醒時跟妻說早安,畢竟我一早醒來,
妻子已經在廚房準備早點 ) 妻有時會給我一個微笑,我就知道她還記得我; 隨著微笑越來越少,迷茫的表情越來越多,每天早上甦醒像是天人交戰, 我害怕面對有一天睜開眼睛,枕邊人的永遠失憶。 不瞭解失憶症的人總以為阿茲海默患者只是單純失去記憶,親人不必 二十四小時在病患身邊待命。事實上,阿茲海默嚴重患者不僅僅是失憶, 他們腦袋中一段段記憶彼此隔著毛玻璃,阻隔記憶間的連結,他們沒辦法 把一生的回憶串聯起來。若那一段段記憶是小島,患者的記憶彷彿在飛行, 卻永遠不知道會降落在哪一個小島。他們會完全忘記生活小事的「步驟」, 有人會在半夜突然醒來站在床邊脫褲子,因為想上廁所卻不知道要在哪裡 如廁,就像妻子會在廚房切著菜卻開始發起呆一樣。於是我開始主動做家 事,活到六十歲第一次學習家務事的詳細內容,因為我擔心妻有一天會忘 記。為什麼我以前不多主動幫忙妻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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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情況不太對勁。妻吃完午飯後就開始梳妝打扮,翻出已經很久
沒穿的小洋裝,畫上淡妝,安安靜靜的坐在客廳,眼睛還時不時望向窗外, 表情時而靦腆,時而面露擔憂。我觀察妻許久,終於忍不住問:「雅甯, 妳在幹什麼?」妻突然露出以往未見的神色,紅暈逐漸浮上臉龐,她困窘 害羞的笑了笑,把食指伸到嘴前示意我小聲點,然後說:「你知道的,今 天彼方要來找我啊!」我愣了愣,彼方?我甚至不太確定這是不是個人名, 妻說完卻帶著緋紅的臉色,低下頭撫了撫頭髮,整整裙擺,拘謹的攏攏膝 蓋,「怎麼還不來呢……」妻望著窗外輕聲說著。
之後妻每到下午三點就固定坐在梳妝台前,仔細抹上粉底,稍稍上
點妝,穿起鵝黃色底、白色緞帶的洋裝,靜靜地等在客廳椅子上。有時妻 甚至坐在書桌前,拿出信紙,口中輕咬著筆,嘗試要寫給「彼方」一些隻 字片語,卻從沒有寫出完整的文章,而妻也不願讓我看那些未完成的書信。 這個時候的妻子,腦袋中並沒有我這個丈夫,而是返回了她人生某一段時 期,她如此安穩沉靜的活在她自己的歲月中,一點都不像個病人。我嘗試 與妻對話互動,漸漸地從妻的回應和動作,摸索出妻腦袋裡的阿茲海默黑 洞,似乎讓她回到四十年前的大學時光,而她把我當作她大學時代的異性 好友。但每每談到「彼方」,妻總是含羞低頭,不再願意多說。「你明明 就知道,為什麼要一直問啦!」妻紅著臉又稍稍慍怒回答。妻子因病回到 青春時戀愛中的幸福狀態,徒留我頂著稀疏的白髮,無時無刻努力猜著妻 的記憶狀態。 我竟然因為妻子的病,而有機會看到妻重回那似少女嬌羞靦腆的表情。 而這位「彼方」,應該就是當年妻在大學的情人。結婚三十幾年了,當然 不會只為妻子因病想起當年情人而生氣吃醋,一路走來,我從未過問妻當 年的感情生活,此刻我的好奇心徹底被挑起,「彼方」到底是何方神聖, 能讓妻這樣為他梳妝打扮,細心等待。看著妻子回到二十歲的青春年少, 我好像參與了一齣戲,她人生那一段我無緣接觸的青春舞台劇,我的角色 是妻子大學時代的好朋友,要從與妻子的對話中摸索出我該如何回應以及 扮演我的角色,我的工作除了演戲,還要找出另一位男主角「彼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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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帶著妻拜訪住在中和,妻子感情最好的大姊。這是妻患病後我第
一次帶著她去拜訪她的家人,不是我故意封鎖病情,而是這是太難以令人
接受、太令人震驚的消息,我不知道要如何與妻的家人解釋妻的病。 大姊那和煦得可以把嚴冬融化的笑容仍然沒變,卻為了妹妹突如其來 的病而黯淡。我們坐在客廳,大姊茫然看著我為妻介紹:「還記得嗎?她 是妳姐姐啊,妳最好的姊姊!」妻子卻笑著說,我有好多姊姊,是哪一個 姐姐啊,並用手撫摸著茶杯的邊緣。事實上,妻子只有一個姊姊。一段尷 尬的沉默過去,良久,大姊終於開口:「她會一直這樣下去嗎?」我不知 道要怎麼回答,這個問題我也問過自己上百次了。大姊起身過去,坐在妹 妹的身旁,緩慢、堅定地,輕輕握住妹妹的手。我驚覺,我不孤單,還有 一個人跟我一樣深愛著妻,深怕妻的記憶從此沒有自己。 妻跟大姊感情最好,她們幾乎無話不聊,當年妻考上大學,岳父卻認 為女孩子不用念那麼多書,還是大姊慷慨解囊提供學費才讓妻子有機會成 為台大生。而我與妻婚後也跟著一起叫她:大姊。對我來說,大姊跟我們 家情感之緊密,甚至比我自己的親姊妹要好。果然,大姊一聽到我說出此 行主要目的:「彼方」這個名字時,露出了曖昧神秘的微笑。「延平你不 要太介意,這個彼方啊……就是當年雅甯的初戀情人啊。」當年在台大校 園中,馬彼方跟梁雅甯可是令人稱羨的一對呢,大姊興致勃勃的敘述著。 妻此時目不轉睛看著大姊,臉慢慢泛起紅暈。原來彼方和妻當年從大一就 在一起到畢業,兩人論及婚嫁,彼方的家人很喜歡雅甯,雅甯也介紹彼方 給大姐認識,但雅甯的父親毫無來由就是無法接受家中在彰化務農的馬彼 方。念大學,已經是妻當年違逆父親最大界線,之後妻順著父親的意思, 忍痛拒絕彼方,只有大姊知道雅甯的痛。「我想這是雅甯很大的遺憾吧 ……延平我不是說嫁給你不好……他們畢竟曾經互相認定對方就是唯一, 卻因為父親的堅持被拆散,之後彼方就出國去念書了,就我所知兩方應該 都沒有聯絡了。」此時妻只是坐在藤椅上,看著牆上掛著的大姊全家福照
片,看不出來她是否有聽進大姊的話,不知此刻她的記憶到底停留在人生 哪個階段。 「她整整空白了五年之後,才願意接受別人走進她的人生,也就是你 啊延平。」大姊看了一眼妻子,啜了一口茶,在講述完馬彼方與妻的故事 後,才補上最後這一句。我和雅甯透過相親認識,岳父對於我公務員鐵飯 碗的職業非常滿意,我與雅甯相識約一年後就結婚了。我看著妻子的臉龐, 突然很有罪惡感。我這輩子沒給過她什麼,我甚至不是她「當初的最愛」, 妻子是否暗中後悔,她一生託付給我,而不是馬彼方?我決定,就算我不 能帶她環遊世界,至少也讓她重拾,她失去的最好的時光。 在大姊講完故事後,一直很安靜的妻突然抬頭問:「彼方剛剛是不是 來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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闊別校園四十年,我踏進妻的母校系辦,助教一聽到馬彼方之名馬上 回答:「我知道啊,馬教授現在在京都大學教書,是我們的榮譽校友,我 可以給妳他的聯絡方式!」沒想到如此容易,我原以為要在妻子深不可測 的記憶中找到舊情人,會花費很大工夫。現在只剩下聯絡馬彼方先生了。 可是,我要怎麼開口?我猶豫思量了很久,甚至在心中默背了講稿, 這一切太過離奇,我要怎麼跟馬先生解釋妻子因病而回到大學時代,每天 下午都默默等待著,所以我希望他來見妻子一面以撫慰妻子的遺憾?四十 年過去了,聽到這種荒謬劇情,馬彼方會有什麼反映?馬先生會不會早就 忘記雅甯了?我回頭看了看又坐在客廳沙發上裝扮等待的妻子,那等待的 少女心情表露無遺。我不再猶疑,決定略過現代化的 E-Mail 聯絡,直接打
了個越洋電話到日本給馬教授。 電話響了,跟我的心跳一樣大聲。「もしもし ?」溫暖沉厚的嗓音, 給人一種可靠的感覺,也稍稍撫平了我緊張的心情。我稍稍遲疑了一秒, 帶著些許沙啞的嗓音說:「馬教授你好……請問你還記得梁雅甯小姐嗎?」 我單刀直入,對方沉默,我馬上明瞭彼方沒有忘記妻子,從話筒這端我都 感受得到對方驚訝與疑惑的氛圍。我馬上接口解釋自己是誰。「雅甯她 ……好嗎?」過了一陣子,這是馬教授的第一句話。我頓了一秒,解釋妻 子現在的狀況,然後說:「我有盡我最大的努力,努力帶給雅甯最好的生 活。」我感受到馬教授在話筒另一端嘆了口氣,我們就此聊開。馬彼方至 今未婚,他只簡單用「沒有遇到對的人」帶過,但我隱約感覺得出來,多 少也是為了雅甯。我好像是在跟失聯已久的摯友聊天,兩個六十幾歲的老 男人聊著他們深愛的女人,我詳細敘述著雅甯每天下午為他整理儀容等待 的情況,「馬先生你應該是雅甯失憶後,最常提到的名字了。」馬教授笑 了。我想他也很開心自己仍舊深深存在於雅甯內心深處。我與馬教授商量, 希望馬教授能回來台灣一趟,看看一直在等待他的雅甯,並陪我完成這齣 妻子人生缺憾的舞台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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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三點半,妻子準時的梳妝打扮好,坐在客廳痴痴等待。我躲進房 間偷偷看著妻那美麗的臉龐,暗自竊笑。門鈴在三點四十分時響了,雅甯 從椅子上彈了起來,小跑步去應門。門後,是她闊別三十年,曾經互許終身, 無緣卻深深鑲刻在記憶深處的馬彼方。 那個下午妻的表情,是我這輩子看過,最甜蜜的笑容。
兩個小時後,妻回來了。我開門後與馬教授頷首示意,感謝他千里迢 迢只為我的任性要求趕回台北。妻子進門後馬教授看著我說:「李先生, 謝謝你,這是我三十年來過得最快樂的下午。」我們兩個大男人對看許久, 接著用力的、緊緊的握住對方雙手。馬先生離開後,我轉身進門,看著妻 難掩欣喜的表情,問她與彼方去了哪裡做了什麼。兩片紅暈馬上爬上雅甯 的雙頰,她臉上藏不住笑意,在客廳裡來回踱步,就像個熱戀中的少女。 我再度逼問:「快說快說,彼方到底跟妳說了什麼?」 雅甯伸手撫過髮尾,低頭,走回沙發上坐下,深吸一口氣然後說:「彼 方他一開始只是講一些很久不見之類的話……」我等待著。雅甯突然走進 房間,我跟在後頭,她抬頭,眼神迷茫看著我倆的結婚照。 「彼方他……跟我求婚了!」
參獎 〈西非向日葵〉 李明宗
個人簡介 台灣師範大學大眾傳播研究所二年級 紀念那段西非的日子。
得獎感言 寫了小說後才發現真的不會寫小說,視得獎為鼓勵多於肯定。
〈西非向日葵〉
深夜三時許的社區,只有自助洗衣店的燈光在黑暗中兀自發亮,華瑞 坐在店內隨意擺放的塑膠椅上。椅旁,躺著剛從機場拖回的行李箱,箱蓋 與箱體一百八十度對開,原本放在裡頭的衣服都被丟進洗衣機裡,彷彿無 言的小動物被開腸剖肚,連內臟都被掏空了。 洗衣機的渦輪轟隆轟隆旋轉起來,剛丟進去的衣服忽上忽下、忽左忽 右隨著慣性運動定律擺佈,華瑞看著不禁有點暈,想起那第一眼的西非天 空。 那片天空,灰濛濛的,佔了畫面左邊一大片的是法航空中巴士渦輪還 在緩慢旋轉,如果不特別說明,看不出發動機剛關閉或才剛啟動。畫面中 間,自左而右橫亙著客機機翼,機翼下,是那輪漸要沈到機場後方的夕陽。 「發什麼楞,還不領行李去?」肩上扛著腳架的攝影記者拍拍華瑞的 肩,自顧自地走進不遠處那棟叫「航站」的水泥建築。 沒有行李轉盤,各國旅客的行李一件件堆在黃色標線貼出的方形區域 內,各色人種焦慮地在昏暗的燈光下,盯著那塊小小的正方形,黑皮膚的 機場人員就這麼一件一件從簡易推車上卸下大大小小的行李,順手就往正 方形裡丟,不一會兒,標線外的旅客要嘛動手翻找、要嘛就只能等其他人 都拿得差不多後,才能找到自己的行李。 航站內沒有冷氣,只有大大的電扇掛在天花板,有一搭沒一搭地轉著, 感受不到風,更多的是形式。 折騰了一陣,走到航站外,大使館介紹的翻譯渡部香織迎上前來握手、 寒暄,好不容易躲進了日產廂型車副駕駛座,迎面而來的冷氣,去除了躁 熱,華瑞趕緊吸一大口,不知是為了避暑,還是為了感染所謂的文明氣味。
華瑞看著車外的的席范,黝黑的皮膚,穿著傳統服飾,默默地將他與 攝影記者的行李搬上日產廂型車後座,又默默地走回他旁邊的駕駛座開車。 開往飯店的路上,後座的香織對著攝影記者簡介這內陸國的歷史,華 瑞有心無心地聽著,倒是窗外的景象較吸引他。此時大概趕上了下班時間, 二線道的柏油路上溢滿了腳踏車與野狼機車,擠不上柏油路的機車就在黃 土路上費力前進,更多的是忽而在黃土路、忽而在柏油路穿梭,帶起的塵 沙讓天空更濛,幾乎要看不清路標。 華瑞轉頭用英文問席范,「這路燈怎麼這麼暗?」席范像沒聽到似地 專心開車,倒是從後面傳來了香織的聲音,「這國家別說是英文,就算是 法文,也還得念過書的才能說上那麼一、兩句。」 他聽後點點頭,沒再說什麼。 說起來,這趟採訪行程本來也不是他來,報館裡那位唯一懂法文的好 友同事父親突然過世,忙後事忙得不可開交,這才讓他頂班。 「這差事我可不隨便找人,想去的人多了,要不是你,我哪能輕易讓 出?」好友拍拍他的肩說,「反正你也不知道你下一步要幹嘛,出去看看 也好」,回頭還不忘補一句,「連我的攝影記者你都帶去,夠意思吧?」 華瑞知道,這是好友的好意。 跑政治新聞近二十年,四年一度的總統大選又要開打,過往此時他早 已興致勃勃要跟著政客全台走透透,但今年看待這些事卻像看曝光過度的 照片,有那麼點疏離。 某天要出門上班的早晨,他望著窗外冷氣機上啾啾的麻雀發呆。照進 室內的陽光刺眼,卻又十分溫熱,好像情婦的手輕撫著他的臉頰(其實他 沒有情婦,他連妻子都沒有),透著那麼點性的味道。 那一瞬間,他突然好想搭深夜的班機,遠離這裡,遠離熟悉的一切。
「那不正好?就給你這個機會!」好友這麼說。 回想這些事的時候,車子已開到這內陸國唯一的「五星級」飯店。香 織一邊幫忙席范卸下華瑞與攝影記者的行李一邊說,「這是對台灣來的人 來說,全國唯一可以住的地方」,然後指了指飯店櫃臺後方牆上加框的格 達費照片說,「他幫忙蓋的。」 安頓妥當後,香織對華瑞及攝影記者說,「你們就先休息一下吧,明 天看是要去哪裡,我與席范再來接你們。」 在飯店餐廳吃完不知所謂的晚餐後,華瑞對攝影記者說,他想出去走 走。攝影記者則是不堪三十小時的長途飛行與轉機,早已昏昏欲睡。 飯店外的街燈下,聚集著一群二十來歲的年輕人,坐在野狼機車上嘻 笑。每個人的腿上,都擱著一台筆記型電腦,他甚至懷疑,電腦螢幕的光 比街燈還亮。 「這是在幹什麼呢?」剛在餐廳吃飯時,就透過玻璃窗看到這一幕, 華瑞用蹩腳的法文問服務生。 服務生笑了笑說,「喔,他們在用飯店的無線網路。」 怪不得這群大男孩得挨著飯店這麼近,遠了,訊號就不強了。「所以, 他們要連結世界,還得感謝格達費?」華瑞苦笑地搖搖頭,揮別奇怪的念 頭。 飯店對面的街燈下,站著一個少年,捧著個小本子唸唸有詞。一輛看 起來破破爛爛的腳踏車就擱在燈柱旁。 華瑞走過去,「Hi」。 少年露出靦靦的微笑。 「在看什麼?」華瑞問少年,少年大方地把手上的本子遞給華瑞。 那是本筆記本。紙張很薄,彷彿只要書寫得稍微用力一點就破了。少
年正在讀的那頁是用法文書寫的文字,彷彿看出華瑞不懂法文,少年指著 那頁說,「history」。 華瑞笑著點點頭,繼續翻下一頁,這頁很明顯就是英語了,再下一頁 是有公式與圖形的數學。總而言之,小小的筆記本裡什麼科目都有,且整 本筆記本都用鉛筆書寫,字跡不甚清楚,而那鉛筆短的幾乎快要握不住, 少年卻像怕丟了似地緊緊握在手上。 華瑞用簡單的英文、所知不多的法文還有肢體語言問少年,「為什麼 這麼晚來這念書?」 少年指指頭上那盞昏暗的街燈說,只有這裡有燈。 「你來的地方沒有燈嗎?」 「整個村莊都沒有」,少年似乎要強調什麼似地說,「the whole village…no light」。 華瑞再指指兩人腳邊的腳踏車問,「騎多久來?」 「one hour」,少年用手勢比了個來回的動作。 聊了一會兒,華瑞提醒自己得回飯店了,香織臨走前千叮嚀、萬交代, 別以為來這兒之前吃了奎寧、噴了防蚊液,就可保證瘧蚊不叮咬,但華瑞 轉念一想,如果照這少年所說,他騎來回一小時的車,就只為在這盞昏暗 的街燈下複習兩小時的功課,那可得被瘧蚊叮咬的什麼樣啊? 回到飯店房間,在另一張單人床上的攝影記者早就沈沈睡去,伴著鼾 聲,華瑞躺在床上,想像那個少年,賣力地在昏暗的黃土路上,踏著單車 往飯店前進,揮汗如雨,還得小心在包裡的那一小截鉛筆會不會掉了?他 會偶爾抬頭看看星星嗎?在街燈旁複習的時候,他是不是也一邊揮趕瘧蚊? 還是說,他已經完全不在意這種事了? 華瑞想著這些事睡去,這是這一段時間以來,他睡得最沈的一晚。
隔天香織來接華瑞與攝影記者的時候,華瑞對香織說起這件事。 「華先生,這種事在這兒很常見」,香織用幾乎不帶口音的國語說, 「他要是不出來看書,他就根本沒辦法看書。」 香織雖是日本人,但大學時代到台灣當過一年的交換學生後,就愛上 了台灣。返回日本拿到學士學位後,乾脆回到台灣讀碩士,又跟著台灣的 志工團到這個西非角落。最近大使館忙著總統下個月要來訪的事焦頭爛額, 這才讓香織幫忙翻譯的工作。 「華先生,你這趟行程短,大概沒辦法看到這裡的雨季」,香織說, 在非洲雨季時,當看到遠方已有烏雲聚集時,就得趕快找個地方躲雨,因 為那些烏雲總是來得特別快,雨勢又特別猛,掉下來的雨滴一顆一顆像黃 豆那麼大,「打到人身上是會很痛的!」 只要烏雲一過,她說,即使是那樣的強降雨,下在非洲的土地上,一 下子就被乾涸的黃土吞噬,迅速消失無蹤,「華先生,你看到的那個少年, 就是非洲短短雨季的雨滴之一,要是他不巴著那麼一點昏暗的燈光,很快, 他也會被腳下這片黃土吸進去。」 或許是發覺自己講的話可能嚴肅了點,香織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不 早了,我們趕緊出發吧。」 在去拜訪台灣醫療團的路上,華瑞一直在想香織講的話,來之前就聽 說這國家最缺的就是水,好不容易有了雨卻留不住,那少年想抓住的應該 就是那一瞬而已,那證明自己不會被這土地給吞了的一瞬。 到達醫療團所在的偏鄉後,團長出來迎接華瑞他們三人,彼此寒暄一 陣後,取得團長允許,在香織陪同下,開始拍攝作業。 「妳對這裡很熟?」華瑞問香織。 「嗯嗯,這裡台灣人少,一個人都要當三個人用,看哪裡事情多,就
到醫療團或農業團去幫忙。」 在簡陋診間外的走廊上,排著一顆又一顆的石頭,大小不一,華瑞問, 「這是什麼?」 「這是他們的掛號系統,一顆石頭就代表一個病患」,香織說,去年 國防部長到這兒參訪,就看到這一幕,繃著個臉,沒什麼笑容與話語,把 大使館的人都嚇死了,還以為哪裡招待不週,「誰知道,部長一回台灣, 下令軍醫系統要與這裡建立遠距視訊醫療協助,很奇怪吧?」 香織畢竟是日本人,她不知道這個部長當低階軍官時,打過八二三砲 戰,在那場戰役中身受重傷,但當時台灣的醫療系統還不發達,要不是美 軍軍醫全力搶救,可能還救不回來。 「那醫生後來對我說,我陷入昏迷時,他一邊急救,還一邊衝我罵, 『你他媽的可以死,但不能死在我手上!』」華瑞清楚記得之前專訪,部 長談到這段話時臉上的堅毅表情。直到專訪結束後,平時給人沈默寡言印 象的部長還說,「我很謝謝他,真的。」 在華瑞出國前沒多久,部長為了堅持不惜代價對美軍購,在執政當局 的政治妥協黯然下台,此刻的華瑞不禁想到,當部長站在這個非洲醫院時, 是否想到他差點消逝的年輕生命,還有,那個帶有不服輸意志的美軍軍醫? 進到診間,年輕醫師 C 穿著白袍,頸上掛著聽診器,正幫額頭腫了個 包的孩子看診。那孩子疼得眼睛都哭紅了,華瑞實在不忍,從口袋裡摸出 一顆曼陀珠遞過去。那孩子剛開始還不太敢接,轉頭看看媽媽,媽媽還抱 著更小的弟弟,敞開上身在哺乳,示意孩子可以拿後,孩子才接下來。 C 笑了,用法文對孩子說了些什麼,孩子這才稍微不哭了。香織對華 瑞說,「C 對孩子說,『你就愛吃』!」 C 是華瑞此行採訪的重點之一,台大醫科畢業,自願到非洲行醫。在
他門診時間告一段落後,華瑞、香織與 C 一起到樹蔭下聊聊。此時的 C 看 起來很放鬆,即使脫下白袍,還是能一眼看得出來,這是個聰慧的大男孩。 「來這裡最大的挫折感是什麼?」華瑞問。 其實華瑞心想,對這樣的孩子來說,生活環境的劇烈改變,應該很難 適應,沒想到這大男孩給了另外一個答案。 「在這裡,他們要花很多錢來看病,看了病後又要花很多錢買藥,往 往存夠了錢看病,得知病因後,卻沒錢買藥」,C 說到這裡,發現剛剛在 診間的孩子奔著華瑞來。額頭上,還有 C 剛給包紮的棉布。 孩子對著華瑞指指自己張得大大的嘴巴,華瑞立刻就懂了孩子的意 思,趕忙將包裡所有的曼陀珠都遞給那孩子,C 則摸摸孩子的頭說,「但 最挫折的還是,當我用盡一切可能方法,好不容易確診病患得了愛滋病時, 我卻什麼都不能幫他。」 拿到曼陀珠的孩子往媽媽和弟弟的方向跑去,華瑞看著這母子三人, 兩雙赤腳走在黃土路上,小嬰孩被媽媽抱著,C 說的話在空氣中蔓延。 倒是 C 首先打破沈默笑了笑,「剛才那孩子的媽媽一直問我有沒有女 朋友、說要幫我介紹女友」。想當然,都是村裡的非洲女性,「但我真的 沒辦法跨越。」 華瑞與香織也都笑了,這時站在他們面前的是個卸下醫師身分,在台 灣街頭隨處可見、洋溢青春氣息的大男孩。 午餐就在醫療團的簡便廚房吃,下廚的也是台大醫科畢業的年輕醫師 H。在來這兒的路上,香織就一直稱讚這個年輕人,說可別看他年紀輕輕, 醫科畢業前就已燙著一頭金髮,一路玩搖滾環遊歐洲一圈,畢業後倒像是 變了個人,與 C 結伴到非洲行醫,C 內科,H 外科,已在這兒附近小有名氣。 可能是個性較外向、健談,H 看到家鄉來的華瑞與攝影記者,談興特
別好,講起他以前玩搖滾的事特別有精神。 宿舍裡還著雖然還擺著把吉他,H 說,「但現在做的最有韻律的事就 是打半夜叮上來的瘧蚊。」 醫師們飯後將各回診間工作,拍攝工作也告一段落,H 徵得醫療團長 同意後,陪華瑞三人走一段路去搭車。華瑞遠遠看見 C 正在餵一隻貓,只 是那隻小貓瘦得可憐,走起路來還一跛一跛,華瑞正要開口問,H 就說了, 「小花是被捕獸器夾傷的。」小花奄奄一息時,H 雖不是獸醫,還是趕緊 幫小花動刀,這才保住小花一命,術後治療 C 也幫了點忙。 「想家嗎?」華瑞臨走前問 H。 「還是會想」,H 想了想後說,「但在這裡,可以發現自己原來幫不 上那麼多忙。這感覺…很震撼。」 「就像搖滾樂那樣震撼?」 「不,比搖滾還震撼。」H 笑了。 返台前最後一天,華瑞與攝影記者開始打包行李,香織說,如果有不 想再帶回台灣的東西,如防蚊液等,可以送給席范,當做是這一兩天來席 范幫忙開車的謝禮。 華瑞拿了幾瓶防蚊液去給席范時,席范露出靦靦的笑容,直說「merci (謝謝)」,但當華瑞想轉身上樓時,席范又欲言又止地想說些什麼。 席范說,「華先生,如果你有不要的紙,哪怕只有一面是白紙,可否 也給我?」 「紙?」 席范點點頭,「對,紙,在這裡,很缺。」 華瑞想起那個在昏暗街燈下讀書的少年,薄薄的筆記本記滿了所有科 目,香織也曾提起,席范有三個女兒,華瑞當下就說,「席范,只要我們
有的紙,離開前都會給你。」 席范開車送華瑞、香織與攝影記者到機場,臨走前,他們彼此擁抱道 別,華瑞問香織,「如果那燈下的少年是雨滴,妳是什麼?」 「我希望我是花盆,就算雨滴落在花盆裡不見了,也要開出燦爛的向 日葵。」 回台後,華瑞被丟進總統大選的氛圍中,直到選舉結果出爐,這才稍 微有機會喘口氣,做一件他自非洲回來以後一直想做的事。 那天午後,他帶著一盒月餅,到台北市一處僻靜的住宅區,拜會一位 好久不見的長者。 華瑞摁下門鈴,就是那長者開門,他顯老了,白髮比以前更多,伸出 厚實的手掌與華瑞握手。 「部長,好久不見」,華瑞說。 部長下台後,華瑞一直沒時間與機會與他聊聊,但剛下台那一陣子, 有人替部長扼腕,有人則說軍頭總算下台,但那些都不是華瑞來找他的原 因,華瑞來找他的原因與問題只有一個,「看到非洲那一幕,你想到什麼?」 香織當時沒有說的是,其實部長當晚在醫療團住了一晚。那天晚上, 部長睡不著,腦袋裡很多思緒,就走到樓下病房區去看看,「很多人住院, 但更多家屬裹條白布就躺在病床下,走過去時要很小心,一不小心就會踩 著他們。」 「華瑞,你知道嗎?當時我負傷住院,我母親就在病床前掉淚」,部 長說,「眼淚,是沒有顏色的。」 告別部長後,華瑞決定走路回家,一邊走一邊想,不知道席范的孩子 們,在那些他與攝影記者送給席范的紙張上寫下什麼?歷史?英文?數學? 還是,只是畫了一朵向日葵?
佳作 〈獅子頭的滋味兒〉 王玉璿
作者簡介 筆名凝想。萬年台北人。 小說的年資從小學三年級算,最喜歡的文類就是小說,不過散文也多所涉 獵,最近嘗試寫現代詩。 風格取材於日常,擅長把小感動累積成大感動。 最大的期望就是自己的文字能在今世得眾人賞識,若不能,則希望千古以 後有人能發掘它們的美,帶給人們無限啟發。
得獎感言 上大學後,開始執著於投稿文學獎,然而大一時投稿了許多文學獎,都石 沉大海,能值得一提,大概只有上學期高行健讀書心得徵文了。 雖然紅樓文學獎也是師大舉辦的,但是不只是師大學生可以投稿。這是我 的第一個大型文學獎,雖然只是佳作,可是對我來說已經是一個肯定,往 後一定會再接再厲,寫出不只文學獎青睞,也受普世大眾青睞的作品。
〈獅子頭的滋味兒〉
握著湯匙,她從沉甸甸的砂鍋裡撈起一粒粒獅子頭,放入碗裡,筷子 輕壓,湯汁自裡流出…… 又到了做獅子頭的時候了,挑著獅子頭的食材,回憶著做獅子頭的過 程…… 那是個大工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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獅子頭的製程,十分耗費體力。 又是一個年,年底是最忙的,她邊將手邊的電子檔資料存好邊想,真 是的,新擴增的廣東分公司請了一位小姐,不知又是老闆從哪找來的,不 是本科就算了,還笨的要死,不過是個簡單的記帳就要她重複好幾次,哪 筆錢要記到差旅費、要逐條列好,這麼簡單的事都做不好,她快要被氣死 了又不好發作。 不過,太機伶也不太好,上海的小姐懷孕了,已經到勞基法規定可以 請產假的時候了,偏偏,大陸的勞基法是向著勞工的,按那邊的規定,產 假可以請兩個月,再加上這小姐懷孕時超過二十三歲,在大陸,算「晚婚 晚育」!上海這小妞,不知是翻透了勞基法還是有高人指點,居然跟她要 求請三個月的產假,三個月!上海分公司也不過剛成立一年,大部分的主 管也都來來去去,常駐的主管只有一個,另外就是這上海小姐和一個剛畢 業從台灣派過去的女大學畢業生。當下聽到她要請那麼久的假她當然不高
興,勞基法規定是勞基法,可是在台灣,哪有人敢真的將產假全部請完, 等你回來,你的工作卻已經回不來了,可是大陸人都很敢,那小姐甚至跟 她搬出法條來了,暗示著若公司不准她的假,她是可以告公司的,最後好 不容易雙方各讓一步,讓她放兩個月的假,另外一個月再分散在一年中讓 她額外多請。不過……她在翻大陸勞基法時翻到一條很不可思議的假,「哺 乳假」,在孩子滿周歲前,應准女員工提前一小時下班回家哺乳,我的天, 她真怕這小姐生完小孩回來後又跟她說她要放哺乳假了,在台灣,員工可 是連生理假都不敢亂請呢,唉,在大陸,沒什麼不可能。 獅子頭的肉不可以是全瘦,但也不可以過肥,瘦肉與肥肉的比例是必 須自己拿捏,過猶不及都不好,全憑經驗。
台灣的公司,本來就很多雜事了,現在又多了廣東跟上海,兩邊的小 姐都出狀況,她真是焦頭爛額,恨不得多幾個分身,然而,最讓她感到煩 躁的,不是公司的事,而是婆婆,婆婆老認為她的工作很清閒,三天兩頭 的喜歡打電話到公司查勤,連她去上個廁所,電話不是她接的,她回撥後 婆婆都要問東問西,今天也是,她在處理廣東跟上海的帳時,婆婆又來電 話了。 「巧苓,你二嫂回來了,要不要一起吃飯?」 二嫂回來了,她其實早就知道了,從 Facebook 就看到了,那對為了移 民而移民的夫妻,早就在 Facebook 寫說回台灣想吃什麼想吃什麼,既然台 灣東西那麼好吃,幹嘛大老遠移民去紐西蘭?而且還不是為了工作,美其 名是說為了孩子的教育,為了教育?那他們這些留在台灣的難道就不為孩 子的教育著想嗎?她可不是沒能力移民,拜託,紐西蘭那麼好移民,只是
她不想好嗎,崇洋媚外,而且最過分的是,要移民也沒有先問過其他兄弟, 就這樣只告知一聲就移民走了,也不想想之後媽媽要誰照顧?大哥在高雄, 事業不得意背了一身債,她老公是老么,雖然就住在邊上,可是老公常常 要出差,雖說她現在這份工作事情很雜,然而薪資就她這種財務人員來說, 算是高薪了,不可能再找到薪水這麼優渥的工作,加上女兒一個大學一快 讀高中,都已是不能隨便轉學的年紀,是不可能跟著老公一起長期到海外 去了,不然,老二一家有沒有想過,如果她們要為了工作去海外的話…… 媽媽誰來照顧? 但是,令她受不了的是,婆婆老是看不清這點,她一直不了解,婆婆 為什麼就這麼愛老二一家?婆婆是個勢利眼,她推估,婆婆會喜歡老二大 概是因為就她老人家短淺的眼光來看,老二的學歷、工作最優。 大哥中學畢業就去讀軍校,可是沒有好好讀下去,退伍後自己創業, 可惜眼高手低,落得今天的局面;二哥是最有小聰明,一路讀書下來,都 是讀公立學校,後來,雖然不是電子專業,可是因緣際會的進了電子公司, 大概是分到了不少股票吧,在紐西蘭過的挺好的,看起來似乎沒工作,但 這仍就是個謎,老二的嘴巴緊的很;而她老公,是讀工程的,當年十大建 設蓬勃發展時正夯的產業,誰知現在榮景不再,老公五專是私立的,這點 是讓婆婆很不稱心的地方,覺得他太花錢了,雖然之後老公有在職進修, 讀到了碩士,可說是三個兄弟中學歷最高的,然而,婆婆仍然搞不清她小 兒子是在做什麼,也不知是真不知還是裝傻,老是要把老公的工作當成工 頭,三不五時就要他介紹誰誰誰的兒子去工地做工,每次都要惹的脾氣衝 的老公快要跟他媽起衝突,還要她在中間緩頰才行。 婆婆總是把老二家當成神明在侍奉著,每次老二他們一回來,就要約 兩家一起吃飯,她曉得,這是婆婆想撮合兩家情感的方式,但是她的方法
老是用錯。 「不用啦,媽,他們不是會留下來過年嗎?過年再一起聚就好了。」 「可是你二嫂要先帶葦葦回去啊,對了,爸的忌日他們要去石門,二 嫂說你們也一起去啊,那天是假日,這樣可以一起吃飯。」 又來了,婆婆又踩到她的地雷了,這不是第一次了,公公的忌日離過 年只有一個月不到,每年他們回來時,心血來潮就會到公公安葬的石門去, 不過她知道他們安什麼心,拜公公只是順便,真正的目的是去石門吃活魚, 要不然,這麼有心的話幹嘛不清明節的時候也飛回來呢?而且,因為清明 節都會去那裡了,以往他們都是在家裡拜公公的祖先牌位,憑什麼我就要 配合他們。二哥、二嫂我不過是配合著你們叫,還當真我比較「細漢」呢。 唉,婆婆就是做事沒技巧,若今天叫二嫂親自打電話給她的話……她 還可以考慮考慮。 「媽,你又不是不知道爸的忌日我們都是在家裡拜。好了,媽,我現 在很忙,晚上再聊好嗎。」 婆婆聽到她這麼說,喔了一聲後就掛電話,婆婆掛電話時老是不說再 見。
獅子頭是經過慢火油炸的,火侯控制不好很容易焦掉。耐心如油鍋中 的獅子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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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總是堆積到中午過後才會出現,因此上午有時她會偷個閒瀏覽網 路新聞或是 Facebook,她看到二嫂 PO 的狀態,又跑去朋友家住了。這二
嫂不知怎樣,特別愛往外面住,回台灣不是住她那也小的要命的娘家就是 住朋友家,幾乎沒一天是待在家裡的,雖然她多少能體會她的感覺,那棟 雖小,價值卻不斐的國宅,是跟婆婆一起住的,當初公公過世在分家產時, 她就評估過了,公公身後留下兩棟房子,一棟是這個國宅,一棟是附近的 五樓老公寓,這國宅每坪的價值稍高,就是小了點,而且是要跟婆婆住, 而老公寓雖大,卻要爬樓梯,不過她從一嫁進來就是住那了。 三個兒子,兩間房子,這該怎麼分,這兄弟居然把腦筋動到她的嫁妝 上了,說他們已經有房子了,想用兩百萬就打發他們,她當然不肯,她要 五百萬,兄弟們也不肯,但她堅持,在這之後,二哥好像有找她老公出去 談,而她那個傻老公好像答應了二哥兩百萬的說法,她怎麼可能依,她的 房子跟黃家的財產可不能扯在一起,於情於法,她都是站的住腳的,而那 時,二嫂居然還跟她說,黃家的事讓他們兄弟去管就好,她們女人不要管, 這讓她更火大,和二嫂的嫌隙大概也是這時開始滋生的。你沒能力管好你 老公是你無能,我能管好我老公是我的本事。 後來的情況變成,因為大哥說要跟大嫂去高雄住,所以大哥拿了五百 萬,剩下的兩棟房子讓他們分。其實這時兩對都還是新婚不到一兩年的夫 妻,一開始,當然都是表面上客客氣氣的推三阻四,讓你先請,她煩了, 總要有個人先挑吧,於是她先挑了老公寓,價值雖沒有國宅高,但至少夠 大,可是這以後卻落了婆婆的話柄,說是二哥「讓」他們的,這讓她聽了 也很不順心,一開始會反駁說總要有人先選吧,日子一久,婆婆再愛提這 話題時,她也膩了,只是應付幾句,不愛再辯駁些什麼。 那國宅,自從老二一家去了紐西蘭後就任憑婆婆亂搞了,婆婆不愛整 理,東西又多,家裡被她東一堆西一堆的弄的亂七八糟,那龜毛的二嫂當 然不想住家裡,儘管她在回台灣前的一個禮拜就請人來家裡打掃過了。請
人來家裡打掃這件事,也讓婆婆樂的呢,二嫂第一次做時,她還到處跟朋 友炫耀,說媳婦幫她找傭人到家裡打掃。她嗤之以鼻,明明就是因為自己 要回來想住的舒適一點才找人來打掃的,若是真的有心為婆婆好的話,就 應該每個月找人來打掃一次,她不相信二嫂沒這個財力,要是她的話她就 會這麼做。她本身也是有潔癖的人,每次婆婆要她去那裡拿東西時,看到 那亂七八糟的環境,她看了也難過,可是,她是不可能去整理的,如果那 房子是婆婆的,婆婆一個人住,她當然會去整理,然而,那房子的名字是 二哥的,她若去打掃了,不就真成了打掃阿姨了嗎,到時成了習慣可不好。 她的手機響了起來,是二嫂,在這時候打啊…… 「喂,巧苓啊。」 「二嫂啊,好久不見,你回來好忙啊,看你 Facebook 好像回台灣去了 不少地方玩啊,你們跨年還跑去雲林你姊姊家啊?」 「是啊,想說難得回來找一下親戚朋友啊。」 難得回來……就旅居國外的人來說,你們一年回來一次頻率已經很高 了。 「對了,你下禮拜就要回去了是吧,媽說的,怎麼這麼趕啊。」 「沒辦法啊,葦葦開學要先帶她回去,不過二哥和瑜介會留在台灣過 年。」 她還真搞不清這一家子,居然不想一起過年,算了,反正外國人的年 已經過了嘛。 「這樣啊……」 「這星期什麼時候有空?一起吃個飯吧?」 「嗯……星期六晚上吧。」算了,既然真的要吃…… 「可是二哥六、日晚上都有約了。」
「可是平常的晚上莉莉都要補習,我也不知道帆政有沒有空。」 「這樣啊。」 「沒關係啦,以後還有機會嘛。」 「嗯,那不打擾你上班了,拜拜。」 她掛下電話。這個電話一定是婆婆要二嫂打的,不然,這麼想約吃飯 的話早該在她回台灣時就約了。 她想到上次婆婆逼她和二嫂一起吃飯的情況,好吧,也不能說用逼的, 只能說是婆婆的好意。那次男人們也都沒參加,也是她們女人和小孩,那 年她剛把老公寓賣掉,換成一棟坪數雖只有二十幾坪,卻是新的電梯大樓, 婆婆特地到她家煮牛肉麵,因為她之前煮過,瑜萱和瑜莉都說很好吃,大 概也是特別要二嫂到她的新家看看。二嫂到了她新家,只是客套的稱讚了 幾句,但她可以看出,那不是真心話,反正一定也是覺得這裡太小了,之 前她要賣公寓時,老二居然還想阻止,說那是祖產,不可以賣,她才管不 了那麼多呢,什麼祖產不祖產的,那是她的名字,愛賣不賣是她的事,那 公寓都快三十年了,壁癌很嚴重,又要爬五樓的樓梯,要賣其實是老公的 意思,她心裡還有點捨不得呢,在台北市,買不起這樣坪數的房子了,但 是要想想以後,年紀大了可沒那力氣再爬五樓的樓梯。 二嫂在她家,坐立難安,嘴巴沒說,但就是一副不想來的樣子,麵終 於煮好了,她兒子捧場吃了好幾碗,她自己卻沒動幾根麵條,還不斷催促 兒子 「介,你好了嗎?我今天覺得有點累。」 後來就匆匆的走了。這餐飯根本就是婆婆強迫她來的。 不過,有時她也會想,是否,自己太小家子氣了? 晚上,例行性的會在鄉土劇結束後跟兩個媽媽通電話。跟自己媽通電
話是理所當然的,跟婆婆的話,因為婆婆只有三個兒子,沒有女兒,其實 婆婆平常待自己也不薄,因此,每天晚上也會打電話跟婆婆聊聊天。 「巧苓,不跟二嫂他們吃飯嗎?」 「因為時間不能配合啊,二哥假日沒有空,莉莉晚上要補習呀。」 「補習不可以請假啊?」 「可是最近帆政也都有尾牙啊。媽,沒關係啦,不用這麼刻意。」 「你二嫂就說想等到小孩都放假再約,不然這樣啦,二哥沒去沒關係 啦,這星期六晚上一起去吃烤肉。」 「這樣啊……」 她思付著,烤肉的話兩個女兒都愛吃,既然婆婆都一直鼓催了,那天 晚上老公也沒事…… 「好吧。」 掛下電話,她實在不想去,但是如果老公知道了一定也會希望他們去, 畢竟是他媽開的口。果然,跟老公說後他說好,但一副事不關己,而跟女 兒們說後,小女兒很開心,一臉期待的樣子。 餐廳就在二嫂家附近,沒想到那天是母女倆先來,兒子說腸胃型感冒 不能吃這些,後來在婆婆的三催四請下,瑜介才晃到餐廳,來了也沒有吃, 只是低頭玩他的 i-phone,結果還不是要她一直找話題聊天,才不會使氣氛 尷尬,不過至少,這次問他們紐西蘭的事他們比較有答應了,不像以前, 老是愛講不講的。
獅子頭的肉在成形前是要經過充分的拌攪和揉捏才會有彈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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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終於可以做獅子頭了。」 和老公坐在車上,剛剛回娘家拿了做獅子頭需要的肉。她幾乎每年都 會做獅子頭,這是她的拿手好菜,不過一年只做一次,因為太費工了,而 且物以稀為貴,吃到獅子頭就代表過新年了。 她的獅子頭在親戚間可以說是名傳千里,不只娘家的姊妹要,連婆婆 這邊也是。公公是外省人,在台灣沒什麼親戚,但是婆婆居然希望她可以 做給平常跟她很要好的婆婆媽媽們,也不知道是真想要還是怎樣,她覺得 大概是婆婆想滿足一下虛榮心吧,可以炫耀一下這是媳婦做的獅子頭,她 跟媳婦多要好,畢竟沒有女兒,但是,每次她做時,婆婆都指定要她娘家 那邊的豬肉,說是只有那家好吃。 估計起來,她必須做將進一百多 顆獅子頭, 不過她有一兩年沒有做獅子頭了,因為前幾年老公派外。獅子頭是費 時費力的菜,前置作業麻煩,沒有老公在她實在懶的做,而且,她覺得獅 子頭這道菜就是要夫妻合力完成…… 「我們要幾點過去?」 每年過年都是去婆婆那裡,也就是二哥家,他們家的菜通常都是先煮 好後再端過去,幸好兩家距離只差一段而已,她住三段,二哥家在二段。 結婚後越來越討厭過年,這是其中一點,每次都要端菜過去很麻煩, 但她也不喜歡他們來,來了她要招呼,她又不是大嫂,可是二哥那邊真的 很小,所以她也不喜歡去那裡煮,再說,一個廚房是容不下兩個女人。 這時電話響了,老公就在電話旁,順手接了起來。 「喂?媽,什麼事?電腦?要放到我們地下室?我們大樓地下室的東 西都已經清空啦。」
「什麼事情啊?」她抓住老公問, 「媽說要把二哥家的舊電腦搬來我們地下室。」 「你跟她說我們地下室不能放啦,他放這裡豈不是要成為我們的問題 了?」 「媽,那不是一般垃圾不能亂丟啦。我告訴你,我們這裡有回收舊電 腦的啦,你叫二哥搬來那裡丟啊。」 「喂,你不要亂答應,我們只是看過招牌,也沒看它營業過啊。現在 幹嘛清什麼電腦,你叫媽叫二哥把電腦放回原來的地方啦。」 「媽,現在過年沒有在收這些啦,而且這些也不能亂丟,你先把它放 回原來的地方就是啦。」 對話終於結束。 「你看你二哥那對夫妻。」她很不高興的坐下來說:「回台灣這麼久 就只會玩,丟大型垃圾的時候不丟,現在二哥才心血來潮在丟東西。」 「那是二哥他們要這樣做我有什麼辦法,你對我兇什麼。」 「我說你去那裡,煮飯就好,不准去收拾那邊。」 「好啦,我說你啊,大過年的跟我生什麼氣啊。」 「我心疼你啊,我不要看你去二哥家當小弟,你是最小的弟弟,可是 不是人家小弟,我們可沒有欠他們什麼。」 「是是是,我知道了,你是心疼我,可以不要生氣了嗎?」 「討厭。」婆婆就是這樣,每次都要出這些怪招讓她煩不勝煩。她看 著電視上的鐘,三點多了,差不多該出發了。 「萱萱、莉莉,好了嗎?」 到了那邊,婆婆已經將一些是先準備好的滷菜和香腸擺在臨時架 起放在神祖牌位前的桌子上,她也趕快把在家煮好的菜擺上去,有些菜還
必須先到廚房再加工一下,像是獅子頭,來的時候湯跟獅子頭是分開裝的, 要去廚房把它們倒在一起然後再加熱一下。 她在廚房準備時,順口問了一下:「對了,媽,好像還沒看到大哥耶, 他們還在路上嗎?」 「今年只有你大哥啦。」 「只有大哥?什麼意思?那大嫂呢?」 「唉,他們離婚了。」 「離婚!」她頓時停下手邊的工作,不可思義的看著婆婆:「什麼時 候的事?」 「就……」婆婆不太敢看她:「幾個月前啦。」 「你怎麼沒跟我講?」 「你……你大嫂叫我說不要說啊,反正,你過年時也會知道了嘛。」 她當下感到有點錯愕,一直以來,婆婆因為沒有女兒所以對她的態度, 都是有種「媳婦女兒不分」的情況,常常把她當成女兒的跟她抱怨東抱怨 西,還一直告訴他哪個媽媽對她很好,暗示她希望她可以做面子給她,去 謝謝那些婆婆媽媽們,像是她換新房子,不得已便用「入厝」的名義,在 附近的海產店請了一桌,之後時不時婆婆會問女兒的生日要不要請那些媽 媽們,還有像是過年,也要求她做獅子頭,而且已經成習慣似的了,婆婆 甚至會跟她自己的媽吃醋呢,這也是令她頗為難的地方,她家是四個姐妹, 她排行第三,大姐沒結婚,二姐離婚,小妹又沒婆婆,她父親去世的早, 姐妹們都很心疼母親,等到長大經濟獨立之後,時不時的會帶媽媽出去玩, 盡點孝道,她覺得,自己是最沒盡到孝道的一個,原因就卡在婆婆,她們 家的車是五人座的,出去玩時,一家四口坐上去後就只能再坐一個人了, 這時該帶婆婆還是媽媽呢?偏偏她又不會開車,所以帶媽媽們時就只能請
女兒們委屈一點不要跟,而又不能只帶媽媽,這樣婆婆會在心上記她一筆, 還會跟她耍脾氣,因此,婆婆才愛查她的勤,生怕她偷偷跟她的媽媽出去 玩。 她一直覺得婆婆對待她的感情應該是如此,應該無話不談,可是,她 卻幫一個她不滿意的媳婦隱瞞大哥離婚的事,其實關於大哥的婚姻,走到 盡頭是遲早的事,大哥欠了一屁股的債,大嫂又是極不會持家的女人,大 哥高雄的家孩子小時去過幾次,整個家都是髒的,尤其是那廁所,馬桶內 側都積了一層的尿垢,只有廚房最乾淨,因為大嫂從不開火,大哥也曾開 玩笑說他家的地板都積了一層灰塵,像是毛毯一樣。兩人不和的情況有好 幾年,大嫂跟二嫂比較要好,跟二嫂抱怨過大哥的很多事,果然今日,真 的離婚了,只是這訊息……婆婆第一時間知道了,卻還隱瞞她,想到這, 心都涼了一半。 「那瑜武有要跟大哥一起上來嗎?」 「沒有,大哥說瑜武跟大嫂。」 她應了一聲,看獅子頭差不多溫好了,但整個砂鍋端出去太大了,她 舀了一小鍋端了出去…… 等到大哥來後,差不多就可以來拜拜了。大哥從神祖牌位旁拿下香。 「帆啟,香不用給瑜介。啊,對了差點忘記。」 說著婆婆又急急忙忙到廚房,拿了一些碗盤,撈了一顆獅子頭和一碗 湯,分別夾了一些菜放在盤子上,把它們端到一旁的餐桌上。 「媽,你在幹嘛?」 「瑜介現在和二嫂一起信基督教,不能吃拜過的東西啦。」 「你們信基督教?」 她轉頭問瑜介,小瑜萱兩歲的瑜介,現在已經是個大男孩了,身高
180,已經高出她許多。 瑜介沒多說什麼,只是點點頭。 這二嫂,連在信仰也要標新立異,明知道家裡是民間信仰,雖然信仰 是個人自由,可是,又是個沒跟大家說,就自做主張的任性作為,要是她 在更傳統的人家呢?婆婆是沒像一般的婆婆拜的那麼虔誠,不是初一十五 非拜不可的那種,否則,在那種十分遵守傳統的家庭,就算她信教,不吃 也得吃。 但這些想法,不好跟老公抱怨,他媽都不管了,她也不能說什麼,跟 老公說,只是讓他不好做人。
紅燒獅子頭,跟白菜和醬油一起燉煮,不能再加其他材料。
終於可以開桌了,大家有一搭沒一搭的聊天,因為飯桌太小,孩子們 都坐在沙發那邊吃邊看電視,只有大人留在餐桌上。 「巧苓,你這獅子頭真好吃。」大哥邊吃邊讚賞著獅子頭。 「謝謝。」 「巧苓,你有沒有想要量產?」 「量產?」 「對啊,我說你這獅子頭可以拿出去賣啊,可以做成冷凍的賣到通路 去。這要怎麼做啊?」 「不用啦,這是做給自家人吃的,不用賣啦。」 「可是,我真的覺得這可以拿去賣耶,一定很多人買啦!」 「唉呦,大哥,這獅子頭就是一年吃一次才會覺得稀奇,吃到的時候 才會覺得過年了嘛!」
「巧苓,這獅子頭是怎麼做的?」 「就……一般獅子頭的做法啊,沒什麼秘訣,就靠手勁嘛!」 她藉故去上了廁所,呼了一口氣,大哥居然在跟她探聽獅子頭的做法, 還想拿來賣,近期她可沒有把獅子頭拿來賣的想法,除非是退休後她閒著 沒事幹,再說,她怎麼會把獅子頭的做法公開給大哥知道呢,大哥老是好 高騖遠,好好的軍人不當,只想著當老闆,急著做大,造成生意慘賠,但 是他可不承認這點,只說是自己的運氣不好,他的確有點運氣不好,誰叫 他沒娶對老婆呢?大嫂,現在該說是前大嫂了,不是個會持家的女人,不 愛打掃,也不煮飯,沒錢又愛擺闊。娶對老婆是件很重要的事呢,她自認 是個稱職的老婆與媳婦,宜室宜家,她永遠記得,去世的公公老誇她是大 家閨秀。 出了廁所,她看到婆婆在廚房,她想到,剛剛拜拜時,獅子頭只撈了 一鍋象徵性的拜了一下,整個砂鍋還在瓦斯爐上。 「媽,你在幹嘛?」 這時,她看到,婆婆在紅燒獅子頭的湯裡加了許多火鍋料。 「媽!這不能加這些東西啦,不可以這樣吃啦。」 紅燒獅子頭的吃法,就是醬油加上白菜還有獅子頭這樣燉煮出來的, 沒有其他任何多餘的料,才能吃出獅子頭和湯真正的滋味。 「我想說只有白菜和獅子頭這樣料太少了,剛好家裡還有火鍋料啊, 加一加剛剛好啊。」 「媽,你吃了我這麼多年的獅子頭了,你怎麼會不知道我的獅子頭該 怎麼吃?你這樣,真的是……」 她看著滿鍋快溢出來的火鍋料,獅子頭被淹沒在其中,心裡有點怒火 中燒,覺得婆婆大大汙辱了她的獅子頭。這獅子頭是爸爸手把手教給她的,
四個女兒中只有她學到爸爸的絕學,從獅子頭的製作到料理。獅子頭有兩 種,一種是清燉一種是紅燒,她的是紅燒獅子頭,就該配合紅燒的湯汁吃, 那是獅子頭,不是一般的肉丸子,加入別的料,把它當成火鍋料來吃,對 她是種侮辱。 「為什麼不可以?你二嫂也都是這樣弄啊,這樣也很好吃啊。還有, 你那個青菜,油放少一點,二嫂說這樣比較健康。」 二嫂,又是二嫂,每次說什麼,都非提到二嫂不可,二嫂是二嫂,她 是她,為什麼每次都要拿她和二嫂比,她不知道在二嫂面前,婆婆是否也 跟二嫂這樣提她,婆婆老是分不清她是媳婦不是女兒,二嫂是她的妯娌, 她們是一樣大的。 火鍋料在紅燒獅子頭的湯汁裡滾著,料都已經加了,只能如此了。 她回到餐桌,大過年的還是不要發脾氣,她悶悶的吃著飯。 「巧苓,新房子好住嗎?」 「啊?還不錯啊……」平常是省話一哥的二哥突然找她說話,讓她嚇 了一跳, 「聽說很小是不是啊?」 「是小了點啦,不過台北市的房子就是這樣啊。」 「你買一坪多少啊?」 「四十幾萬吧,現在超過五十幾萬了……」 「升值啦,那你們現在有貸款嗎?」 「沒有啊……」問房子的事,其中一定有什麼鬼…… 「巧苓,我們打個商量,你們台北的房子貸款給銀行,錢借我,本金 跟利息我來還給銀行,另外我再給你利息,絕對比銀行高,你說好不好?」 繞了一大圈就是要講這個事,不久前聽婆婆講他們在紐西蘭買了別墅,
看來現在急著還貸款啦。房子的名字是她的,那是老公愛她的證明,家裡 的車子名字也是她的,雖然她是個有駕照卻不敢開上路的人。二哥自從分 家產後也知道,家裡的經濟是靠她做主的,問錢的事就要直接問她才有用。 要我的房子借銀行貸款給他,二哥這主意打的倒好。我貸款你還錢, 我沒事貸什麼款,你說你會還,萬一你還不出來呢?你人在海外我要怎麼 把你找回來?而且你說給我利息,到時搞的好像是我要欠你人情,婆婆知 道了又要說東說西了,我才沒那麼笨。 「貸款不好啦,二哥,我就是不想貸款買房子才會把之前的房子賣了, 就是想要還清,不要有貸款的壓力。」 總之她推了又推,二哥識趣,知道不可能再跟她說下去了,沒有再說 什麼。 「我有告訴他根本不用說貸款的事。」 她把髒碗盤端到廚房,在洗時婆婆到她身邊說。 「媽,貸款的事就不用再提啦,你看要是你,你會答應嗎?」 「我就跟他說你一定不會答應的。」 「媽,兄弟一扯到錢的事就不好了,你看大哥的事就知道了嘛。」 大哥在外欠債,跟二哥和婆婆都借了錢,聽說到現在都還沒還出來, 她不過問這件事,因為她不可能借大哥錢,大哥不只欠生意的錢,好像還 欠了別的債,說都說不清楚,她怎麼可能借呢?她也跟大哥說了,親兄弟 還是要明算帳,兄弟也不要有借貸關係,她可以給大哥親情上的關懷,但 是借錢是沒辦法的事。
每家的獅子頭都有自己特別的一味,只有自家的人知道,不要外洩。
餐桌上的東西全部收完後,他們三兄弟又要開始打牌了,打撲克牌, 小賭一下。他們加上婆婆正好四個人,按照台灣的習慣是可以來摸幾圈的, 只是,雖然婆婆很愛打麻將,不過,他們三兄弟只有二哥會打麻將,所以 他們過年都是在玩牌七,一打就要打到深夜,他們一家子,只有在牌桌上 最有話聊,下了牌桌,似乎就不知該說些什麼了。 今年,連瑜介也可以上牌桌了,她自己是不愛玩,只是看著老公他們, 而瑜萱也沒興趣,在沙發那翻著小說。 看著牌桌那,她覺得好笑,果真什麼樣的人養出什麼樣的小孩,瑜介 打牌的一舉一動跟二哥像級了,他坐在大哥旁邊,時不時的瞄著大哥的牌, 還故意一直不出牌,讓別人沒辦法將牌脫手。大哥還真說對了他運氣不好, 不只一開始發到的牌不好,連座位也沒選好。 今年又要打到深夜了吧,一年就這麼一次,讓他們姓黃的打的夠吧。 她看了一下時鐘。 「萱萱、莉莉,回家吧。」 二哥家離家裡很近,反正過年也吃太多了,她帶著女兒們,一路走回 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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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獅子頭要怎麼做?」 獅子頭是她爸爸的拿手菜,她最喜歡的就是看爸爸和媽媽一起做獅子 頭,只要這道菜出現,她就知道,過年了。 獅子頭的肉買時是肥瘦分開,回家後爸爸會拿一個大盆子,把肉按比 例的倒到盆子裡,她曾問過肉的比例到底是幾比幾,
「沒辦法回答,靠經驗。」 另外一邊,媽媽在爸爸揉肉時,會細心的在一旁切蔥、切薑,等媽媽 切好後爸爸再按經驗抓充足的蔥、薑,淋上適量的麻油、醬油,單單這樣 幾個簡單的步驟,整個獅子頭的氣味就出來了。最後,再加入爸爸的獨家 秘方。 「這是獅子頭好吃的關鍵,這就是為什麼我們家的獅子頭跟外面不一 樣,只有我們馮家人知道,不可以外洩喔!」 爸爸說時帶著幾分嚴肅。之後就是爸爸的功夫秀了,靠著力氣幫肉做 馬殺雞,等爸爸認為已經揉好,肉的彈性夠了後,他將肉搓成團,下鍋油炸。 「巧苓,所有的做法都是靠經驗,這沒有食譜,只能靠你在旁邊看著學。 跟人生一樣。」 那晚,她作夢了。
現代詩組決審會議紀錄 時間:2013 年 5 月 29 日下午 4 時整 地點:臺師大勤七樓會議室 評審:陳義芝、焦桐、孟樊 記錄:龍定秀
第十二屆紅樓文學獎現代詩組投稿作品共五十八件,經國文系老師初 選後,共十七件作品進入決審,分別是〈別管我姓啥〉、〈建議售價十到 十五元〉、〈吸管〉、〈闌珊處〉、〈再吃一顆蘋果〉、〈低頭族之歌〉、 〈夸父追日〉、〈傾向於愛〉、〈書寫〉、〈回憶〉、〈冒瀆自說〉、〈愛 將我安置於秋天〉、〈搖籃曲〉、〈無限嘆息〉、〈如果我曾為你添上那 麼一點色彩〉、〈路過蜻蜓—繼續張國榮十年紀念〉與〈死〉。三位評審 為陳義芝、焦桐和孟樊老師。
焦桐老師率先提出,入圍作品理解困難,評閱時感到挫折;創作者追 求的效果也不盡卓越,造成兩種現象,第一,缺乏豐富表情的意象流於概 念化、抽象化,第二則是沒有總體發展方向,造成意象失控,導致某些作 品雖充滿現代感,但內容一片虛無。 孟樊老師指出,此次作品理解困難度較高,他提醒創作者要記得自己 想寫什麼。同時說明他的評分標準:「意象表現的處理創新與否、語境的 內容、句與行的組織,以及組織整體性,避免『有句無篇」的情況。』孟 樊老師更提到,準確的用字,能使讀者感同身受的「可感性」,也能形成 自我風格。入圍作品中,其中一件作品具有「非常夏宇的風格」,他說:「模 仿應該是創作的第一階段,而非最終的成果。」
陳義芝老師認為,主題的選擇很重要,且應兼具意義與深度。創作者 能否熟練使用語言,也是重要因素。
以下記錄獲獎作品的決審意見。 孟樊老師認為〈愛將我安置於秋天〉全詩切題,抒情氛圍營造成功, 加上自然的韻腳增添音樂性,但部分意象不夠精確,如「白芒草」更像是 白髮,而白髮通常指涉冬天,與詩題的季節不符。陳義芝老師表示,此詩 富有氣蘊,情景交融。焦桐老師則認為整首詩非常平穩,邏輯性宜再加強。 焦桐老師說,〈書寫〉論書寫與創作的比喻很簡單,其中暗合佛洛伊 德的「潛意識」理論,則是他被說服的原因。孟樊老師表示,本詩為所有 入圍作品中缺點較少的一首,但「生根」一詞使用太多,可搭配句型變動。 陳義芝老師則以為此詩的文字使用並不穩當,意象不夠精確、完整。 焦桐老師說,〈冒瀆自說〉中悖德的感情是最成功的部份,富有含蓄 的曖昧性,但意象趨於概念化,應該要有照片一般生動、真實,用字準確 但味同嚼蠟,缺乏生動的文字表情。孟樊老師則認為此題材具創新性,可 惜沒有扣題,此詩的語言使用,比起「自說」,更接近「自白」,也是有 句無篇的例子。陳義芝老師則期望全詩語言可更簡潔,剔除混亂的人稱。 焦桐老師表示,〈回憶〉除了前三句以外,其餘部分過度依賴陳俗套 語而失去創意。孟樊老師質疑其中突兀的標點符號。陳義芝老師亦同意焦 桐老師的意見:「在詩中任何一個字都須要斟酌,避免意象太過於單調, 應該繼續拓展。」 陳義芝老師讚〈無限嘆息〉的題材突出,「反核」是嘆息背後的緣由, 也緊扣全詩情境。孟樊老師則以為此詩意境並未完全開展。焦桐老師說:「除 了嘆息以外,應該還有別的東西。」他進一步說明,此詩意象比喻不準確,
作者不宜過度依賴成俗套語。 經過第二階段投票,由〈愛將我安置於秋天〉獲得首獎,二獎為〈書 寫〉,三獎為〈冒瀆自說〉,二名佳作分別是〈回憶〉和〈無限嘆息〉。 會議尾聲,孟樊老師總結,現代詩創作時最怕兩種極端,一種是花腔 式的作者,極盡各種意象描繪,但很容易造成「有句無篇」,或意象不被 理解;另一種則是平白無趣,說明性的詩句過多、概念太多顯得直白無味。 創作者應是「歧異式」的,具備良好的文字功力,善用精巧的意象與含蓄 的文字,提供讀者思考與探索的空間。
首獎 〈愛將我安置於秋天〉 汪玉如
作者簡介 汪玉如。應華 101 級。
得獎感言 義芝我愛你(手比愛心)> \\\ <!
〈愛將我安置於秋天〉
一整個季節 我學習白芒花的虔誠:垂首 為愛人書寫千百封長信 滿山白髮,因風鼓脹
願手中之信,潔淨而舒展 為此反覆 反覆修剪,蔓生的筆跡 偶有果核甘美,託候鳥啣往 愛人所在的南島 他會不會給我 等值的回報
當火樹褪下最後一件華衣 餘下的日子,終究較落日蒼涼了 雙腳深埋枯葉堆,滿足於 溫暖的表象 我願再次輕信愛,再一次 輕信愛人的謊
刻意遺失 通往來春的鑰匙
沿著葉脈的路徑,反覆解讀 一道道未解之謎 然而除了掉落 ...... 秋風不願告訴我更多
貳獎 〈書寫〉 朱恩成(Awui Kaisan)
作者簡介 以書寫、行走和觀看,作為與身外世界、與自己相處的方式。大部分的時候, 以感受作為行事準則、依歸,自視為觀察敏銳,卻不夠勇敢,對身外事物 始終保有赤子般的好奇心。十九歲的行旅,遇見生命中的另一個「半人」, 終能更加勇敢地面對自己,並更加貼近生命本身。目前,正努力學習族語 及尋找乘載想望的方式。
得獎感言 pakatahayak ka yaku a mamay, pakatahayak ka taka’at iu batan. mahatahatan lia ki yaku. ( 感謝我的伴侶,感謝師長及知友!我感受到快樂。) 那天夜裡,首次跨越潛意識與意識的邊界,詩行如是從容地孕育、成就, 即刻展現的到位的姿態,卻又是那麼自然、不著痕跡,是很棒的一次書寫 經驗,也彷彿靈思正對我未成熟的靈魂揭示著巨大的奧秘,和你分享。
〈書寫〉
刷刷地犁過一方綿密交織的白 著實地種下一株株落定的文字
生根 撓搔著意識底部的敏感地帶 召喚暮春南方的雨 濡濕逐漸冰釋的悸動 生根 像鑲嵌於夜空中的星 對著空洞無垠的宇宙放光
耕耘過黏滯的理路 排水、翻土 抖落附著於靈魂的塵埃 下肥、堆壟 植栽於日月更迭的邊境 附著於每個夢境重疊的內裡
生根 以俯首之姿跳舞 跨越土石交雜的前線 生根
排除了一切光陰飛逝的因素 緩緩地流瀉、開闔
以星在夜空之姿放光,以土地潤濕般散布芬芳 刷刷地犁過一方綿密交織的白 著實地種下一株株定落的想望
參獎 〈冒瀆自說〉 陳彥廷
作者簡介 國文系 104 級,堅持自己仍舊是可以稱作少女的年紀。不合時宜的靈感,唉, 總在考試和上課最關鍵的時候和少女不期而遇。
得獎感言 感謝評審,還有給予我靈感的跨文化對談。
〈冒瀆自說〉
放縱又禁慾的他 養成了酗酒的毛病 啊,我親愛的維特
總是那麼小心翼翼 帶著上一世紀的禮儀 我們的欲求潔白如月下盛開的蓮
游移不定的唇落在髮鬢 隨著探險和索求 躡足如子夜的白貓沿著丁香枝頭行走 親愛的維特,我將予你 洋溢的戀慕與羞怯的惡意
方才過了破曉,我曾預見淚水自頰落下 流過你健康的鎖骨 落下如窗外一場暴喪的驟雨 再抬頭,白楊樹疑懼譁然 迷失在風中
夜晚落在你唇上,如蒸溶的水氣,在月光的庭院 仲夏夜的星象埋沒在霧裡
我幾乎可以詮釋你夢中的景色了 馬匹馳騁在開滿蘆花搖曳的,咳
我們曾相逢於悖德的崖邊,邊緣 在子午線的那邊,不屬於白日的世界 陽光嘹亮,欣喜你的死亡如白馬背上顫動的蘆葦 你的夢囈,比我血中的潮水還急
「乘著舟子到星星最密集的沙灣……」 如何?我將放心擁抱 東南角一顆嶄新的星
佳作 〈無限嘆息〉 葉衽榤
作者簡介 葉衽榤,師大台文博三,曾獲第 11 屆紅樓文學獎現代詩佳作。
得獎感言 感謝主辦單位文學院、國文系,也十分感謝三位評審老師的支持與寶貴 意見。 反核不是為了個人,是為了保護這塊土地上的你。 這首詩,獻給這塊土地,送給你。
〈無限嘆息〉
坐在常去的咖啡廳,我看著玻璃窗氤氳 看玻璃窗外的情侶,我看著他們總是看不見 我在嘆息。他們看不見,我在嘆息愛情 嘆息他們的愛情將被蘑菇雲燒成一團焦黑 混濁而氤氳,而焦黑 我雙手捧著的熱咖啡很混濁。氤氳而焦黑 我很驚訝大馬路上人來人往,卻沒有人 卻沒有人看見蘑菇雲的火焰馬不停蹄的燒著 我只能嘆息。嘆息著他們看不見未來將被燒成焦黑 嘆息著他們總看不見,看不見,看不見蘑菇雲 嘆息著蘑菇雲的惘惘威脅,肉眼看不見 對蘑菇雲的想像讓我反覆衡量,咖啡的氤氳 手裡咖啡的溫度是冷是熱,窗外的情侶看不見 玻璃窗外的人來人往也看不見。他們看不見 我手裡的咖啡始終熱得燙手。正如我始終嘆息著 他們看不見蘑菇雲的威脅始終燙手 我想一直坐在常去的咖啡廳看著窗外 看他們的愛情,看人來人往。喝氤氳的咖啡 看著看著,我嘆息我始終看不見
我始終看不見我還能看著窗外多久 始終,那蘑菇雲燙手的燒著,我無限嘆息 對著想像裡的蘑菇雲,我無限嘆息
佳作 〈如果我曾為你添上那麼一點色彩〉 項羿嘉
作者簡介 項羿嘉,台北人 介紹自己的名字時總說是 「項羽的項 后羿的羿 嘉慶的嘉」 師大附中畢,國文系 105 級,水瓶座 喜歡調酒、看電影、寫書法 也喜歡打羽球或者做 all-day 的服務生 偶爾寫作,偶爾說法語 其實不是很喜歡一種 填表式的官方說法
得獎感言 這是我第一次投稿得獎的作品,意外之餘更多了幾分欣喜,多謝評審們青 睞;而未來的路,實在太漫長。我只想說:「這是一首關於情的詩,而不 是情詩;所描繪的,是一個無法挽回的遺憾,或者說,是一抹再也看不見 的微笑。」 噢!如果有人願意把他當做一幅畫,那就再好不過了。
〈如果我曾為你添上那麼一點色彩〉
如果我曾為你添上那麼一點色彩 不會是你那兩道如墨痕般的眉
如果我曾為你添上那麼一點色彩 不會是你那雙藍而深邃的眼
如果我曾為你添上那麼一點色彩 不會是你血色的唇 頰上透明的淚痕
如果我曾為你添上那麼一點色彩 不會是你衣冠庇蔭下滿身的蒼白
如果我 曾為你添上那麼 一點色彩 我想只是 你眼角旁 那滴 你稱之為姻緣的 硃砂
佳作 〈回憶〉 張芳睿
作者簡介 民國 83 年出生於台北市,但是居住、就學以及活動地點幾乎都在台北縣。 興趣主要是繪畫、射擊、攝影。我在高中時期被同學領入奇幻小說之天地, 於是出現了閱讀的嗜好。我在求學,以及人際上的不順遂是我創作靈感的 泉源,而就在高中決定寫詩並且投稿成功之後,新詩就成為我發洩情緒、 懷念過往的管道之一。
得獎感言 這次能得獎,我其實非常意外,甚至是喜出望外。因為自從我高三時作品 被選入校刊之後,在各界強敵環伺下,三度投稿各種文學獎幾乎都是石沉 大海,毫無音訊。這次投稿師大紅樓文學獎的作品,其實並不被我看好, 因為我寫這首詩寫到最後竟覺得我的情感已經消逝,而流於文字的處理。 那篇我最看好的詩投到遠在台中的中興湖,而我不看好的「二流」作品就 來到師大的紅樓。但是,我萬萬沒想到我最看好的作品竟就此石沉「湖」底, 而這篇作品卻能過關斬將進入決審,甚至還被給予佳作的殊榮。在這裡還 是要感謝評審的看重。
〈回憶〉
一顆炸彈在我身旁 爆炸 爆風向四面八方 襲捲而來欲將我生吞 活剝
我仍然矗立著。 在爆炸之後 看著碎片如雪花般 飄落 感覺餘波自四面八方 回湧填補中央的真空
我下意識地抬頭回憶 結束了的爆炸 空虛卻趁隙襲來
於是我淪陷了 在爆炸之後。
現代散文組決審會議記錄 時間:2013 年 5 月 30 日下午 4 時 30 分 地點:臺師大勤七樓會議室 評審:石曉楓、鹿憶鹿、吳鈞堯 記錄:蔡安欣
第十二屆紅樓文學獎散文組決審會議,於五月三十日下午四點半,在 國立臺師大勤七樓會議室舉行。 今年散文組共收稿 35 件,經國文系教授初審後,擇十篇入圍決審, 分別為〈汀州路四段三百一十步〉、〈那天〉、〈祈神〉、〈微光城市〉、 〈清明晴雨〉、〈貓貓雨〉、〈世外〉、〈海砂屋〉、〈香味〉與〈菸〉。 本次決審會的評審為石曉楓老師、鹿憶鹿老師和吳鈞堯老師。
鹿憶鹿老師認為,入圍作品的題材太一致,建議學生廣泛涉獵,並注 重語言文字的鍛鍊,處理感情更應用心,創作者要將自己放進文章之中。 吳鈞堯老師也說,文字應有所修飾,注重精煉,避免口語化,他建議學生, 無須引用太多成語或經典詞句,並讚賞擁有開放式結尾的作品,也期勉學 生,將事件脈絡描寫清楚。石曉楓老師的建議大致與二位老師相似,她更 進一步說明,作者的情感要有所聚焦,並可以微幅調整題材的虛實程度。 第一階段投票,三位老師首先各自選出自己心目中的前五篇作品,分 別是〈汀州路四段三百一十步〉、〈祈神〉、〈貓貓雨〉、〈世外〉、〈海 砂屋〉、〈香味〉和〈菸〉七篇,其中〈海砂屋〉獲得一票;〈汀州路四 段三百一十步〉、〈貓貓雨〉、〈香味〉、〈菸〉獲得二票;〈祈神〉、〈世 外〉則各有三票。
三位評審皆認為〈海砂屋〉意象鮮明,但句子過於瑣碎,且時而文言、 時而白話、時而穠麗的文字風格相互矛盾;〈汀州路四段三百一十步〉的 語言修飾過甚、節奏太慢,石老師則讚賞此篇的形式和豐富的意象暗示; 鹿老師認為〈貓貓雨〉使用的典故過多,但吳老師、石老師皆認為這是篇 幽默、趣味的小品文;〈香味〉的情感深刻、材料特殊,但文中多次出現 的「蟑螂」令評審十分不解,閱讀過程中,嗅覺又時常被文中描寫的外物 干擾;同樣以嗅覺為材的〈菸〉則因集中描寫菸味而更加有力,菸味連結 祖父的形象,十分動人,若能改善長句多、套語濫俗的缺失,將更臻完善; 〈祈神〉敘事平穩、描寫生動,吳老師尤其讚賞作者加入民俗傳統的材料, 與鄉情融合,但情節有時冗長乏味,長句過多;三位評審老師們一致同意〈世 外〉的開頭不夠精細,可做修改,但文中細膩深刻的描寫卻獲得一致好評, 其中勾勒的母親形象也非常鮮明。
以上七件作品,經第二階段的投票後,最高分的〈世外〉以 14 分獲 得首獎,二獎為獲 8 分的〈祈神〉,得到 7 分的〈香味〉獲三獎,佳作是〈汀 州路四段三百一十步〉和〈菸〉,本屆紅樓文學散文組決審亦畫下圓滿句點。
首獎 〈世外〉 葉衽榤
個人簡介 葉衽榤,師大台文博三,曾獲第 11 屆紅樓文學獎現代詩佳作。
得獎感言 感謝主辦單位文學院與國文系,同時感激三位評審老師的肯定與珍貴意見。 當一個人過世後,我們一定要不斷回想他,這樣他才知道我們一直把他放 在心上。 這篇散文,獻給我的父親母親,還有曾喪失過親友的人們。
〈世外〉
據悉人降臨此生,是從另一個世界移動到這個世界。於是世間就像是 一個暫時的居所一般,身體也只是單純的租借地。到了這個世界,卻也並 不是單純的駐紮在某一地,會隨著就學、工作、婚姻、災難、生涯規劃、 都市計劃等種種因素,不斷的移動著。據悉,有些人來到此生,會殘留前 世的記憶,能夠清楚的道出上輩子的人事物。來到這個世界後的移動,往 往也會留下著不少的記憶痕跡,在每個住處的壁紙、家具、窗簾。當離開 這個世界,奔往世外時,也會留給這個世界許多的殘存記憶和紀念品。 搬家的時候,父親與搬家公司約好幾次估價。由於搬家公司的老闆第 一次來時,家裡的東西幾乎完全沒有動,因此老闆當時只簡單的將冰箱、 電視、床、書櫃、腳踏車、衣櫃、梳妝台等大型的家具暫時計入運輸費用。 第二次將搬家時,老闆又來,大部分的東西都已經裝箱。左顧右盼,只有 一個房間看起來似乎還是原封不動的樣子,老闆於是疑惑的問父親,那個 房間裡的東西有要搬嗎?父親無法確切回答。父親並非不想回答或不回答, 而是難以回答。因為那不是父親自己一個人的房間,而是父親與母親的房 間。那個房間裡,除了父親的東西之外,還散落著母親的一切,有著化妝包、 保養品、衣服、包包與飾品。 母親走了之後,那些東西確實原封不動的,靜靜的躺在它們原本的位 置,每一個都彷彿是電影裡的忠犬般,永遠原地駐足的等待著主人某日歸 來。這些物品在母親走了之後並沒有拋棄母親,而我們在搬家時卻能夠拋 棄這些嗎?又換一個方向想,這些東西是可以被拋棄的嗎?會不會就此遺 失母親的記憶?尤其是,記憶裡母親並不喜歡浪費。搬家公司的老闆不明 究裡,只好說,那先算進去搬家契約裡好了,如果不要帶走的話再扣除費
用。父親擱置著那些東西,但搬家在即,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於是我私 自進入了那個房間,整理起所有的一切。 打開母親的化妝包,內容物很簡單,兩支睫毛膏,一隻口紅,一隻眼影, 防曬乳。記憶裡,母親很少化妝,只有在過年或參加婚喪喜慶時會特別打 扮。阿姨曾經要找母親一起去繡眉毛,但她怕痛就沒去了。眉毛雖然沒繡, 但化妝包裡卻沒有眉筆或眼線筆,因為母親的眉毛較濃密,只需要稍加修 剪就可以了。化妝包是比較私人的東西,一看著它們就會想念。考慮了一 下,裡面的東西只留下那個防曬乳當紀念,其他的就帶去焚化了。可能, 母親在另一個世界會用吧。化妝包則清洗一番,放在書包裡,變成放一些 瑣碎小物的包,裡面當然放了那個防曬乳。 擺開母親的保養品,有淡斑霜、乳液、化妝水、幾片面膜與兩個護唇膏。 記憶裡,或許是因為保養得宜的緣故,所以母親較少上妝。這些也是很私 人的物品,乳液與化妝水,我用了小小的透明塑膠瓶子換裝,和那些面膜 一起分送給了親鄰。我告訴他們,這是母親之前吩咐要給他們的。他們一 方面也懷念起母親,一方面欣然的接受。至於淡斑霜,可能,母親在另一 個世界會用吧,就帶去焚化了。母親一直很在意她兩頰的小小雀斑,雖然 我說那是可愛的象徵,她卻總是極力想淡化掉所有微小的斑點。那些斑點, 也遺傳到了我的身上。我是用不到的,淡斑霜還是讓她帶走吧。兩個護唇 膏就留在我這裡,放進了化妝包。 母親還在的時候,常常笑說走了以後如何如何,整理起這些大衣、衣 服、毯子、襪子時,才又一次的恍然驚覺母親的離開是如此的真實。掛衣 鐵架像棵巨大的樹,掛滿了母親無數的外套。打開衣櫃,裡面也塞滿了各 種季節的衣服,床頭櫃裡的毯子、小被子等堆積如山。每整理一件,就浮 現出母親穿起這些衣服的樣子。分裝了好幾箱又好幾袋,才又駝又推又拉
的帶去捐贈。父親一時還希望全都燒給母親用了,我說,記憶裡,母親並 不喜歡浪費,還是都捐了吧。躊躇幾分,終究還是捐了。只留下一個小小 的毯子,被小心翼翼的摺疊起來,放進床頭櫃裡。只是單純的想著,搬家 之後,如果母親從另一個世界回家,回到了新家,至少還有個熟悉的小毯 子。可能,母親會笑笑的拿起來用吧。 母親慣用的包包打開,除了化妝包之外,就是一些衛生紙、錢包與紙 筆了。其它少用的包包,也裝成一袋,與衣服一起都捐了。衛生紙錢包紙 筆的,留著都還可以用。但思索再三,最後錢包還是帶去焚化了。可能, 母親在另一個世界會用吧。我還記得母親有時出門會忘了帶錢包,又匆匆 忙忙回來找錢包的模樣。如果她沒有錢包在身旁,會慌張手足無措。這個 慣用的包包放在衣櫥裡留著,那個錢包還是焚燒了,輾轉移動到了母親手 上。 母親梳妝台上有常用的飾品,耳環、玉鐲、項鍊與戒指。這些全都留 下來了,雖然母親在在另一個世界可能會用吧,但當時她走的時候,已經 放了好些她慣用的在她身上了。這些留下來的,就還是單純放著留念吧。 雖然睹物思人,留下來也不知是好是壞,但總是想到,母親穿戴這些時的 神情,就捨不得了。 搬家公司的人來時,少了不少東西,卻多了些東西。陽台上的花花草 草也該帶走的,母親此前種的那些蘭花,毀了不少,如今又種了一些新的 花草。還記得,母親會用保麗龍箱種一些薑蔥類的小作物。據說有個習俗, 搬家時放進新家的第一批東西是柴米油鹽醬醋茶,這時又忽忽想起母親種 得那些小東西了。一來一往,陽台上的花草抵消掉房間捐贈掉的東西,契 約上搬家的運費也就沒動了。 於是,搬家了,從舊地方移到了另一個新地方。母親也像從這個熟悉
的世界,移居到另一個未知的世界一樣。母親不喜歡浪費,那些能捐的就 捐了。有些焚掉了,有如一陣煙霧狂暴的從這個世上消失,飛到了世外。 聽說,世外的那裡很繽紛,想要水就有水,想要花就有花,什麼都不缺。 焚一點這個世界的東西過去倒像是多餘,但或許能讓母親知道,我還不斷 想念著。 想念著在世外的母親。
貳獎 〈祈神〉 曾仕豪
作者簡介 曾仕豪,台灣省新竹縣人,26 歲未婚,徹底失敗的研究生一名。 喜歡聽廣播,但其實只聽某一台;喜歡看小說,但其實只看某幾位作家; 喜歡有壓力的生活,卻時常懷疑自己能否面對;喜歡有氣質的冰山型美女, 至今仍在尋覓中。
得獎感言 謝謝評審以及紅樓。 這一次得獎讓我重新思考、修正了一些關於創作的想法以及態度,希望能 夠永遠保持一種「想把什麼想法或記憶留下痕跡」的心情來面對創作,讓 內心還能保有一絲純淨以及初衷。
〈祈神〉
「請保佑我們全家平安健康。」 離鄉多年,我似乎已習慣快速且不斷翻新的都市生活。我不是服膺某 宗某教的信眾,但近日來每當聞到焚香燒金的氣味,不知為何,這句禱詞 也往往隨著那縷縷氣味在心中不住燃起,且有增無減。 「今年怎麼這麼晚才回來?」搭上車時,父親用一貫嚴肅的語氣問了, 我支支吾吾地不好意思說出我只是單純眷戀著少見清幽的臺北空城而耽誤 了幾天,因為他對於傳統三大節時家人的團聚是非常在意的。 一如往常,返鄉時父親總會開著那輛已運轉十餘年的小轎車到車站來 接我返家。除了外貌的衰去,其實父親把它保養得挺好,起碼各種性能還 沒有太多問題。他總是能將舊的東西保留得很好,在家時不時就可以聽到 他在樓上兀自播放著他年輕時期買的黑膠唱片,一個人在悄悄來去的日照 下讓那些舊歲月的聲響悠悠揚揚地陪他度過某一些似乎未曾離去的時光。 簡單閒話之後,生性謹慎的他便專注地緊盯前方,只有在紅燈時才會 像是突然想起了甚麼似的對我說幾句話,但卻又好像不只是為了打發空檔 而說的那種感覺。一路上,我們早已習慣這種默默數語的相應模式。從我 開始對這條返家路有記憶起,它並沒有改變得太多。車站那還能偶見與我 每日在臺北所見的炫目霓虹,但隨著我們越往家的方向移動,霓虹光會逐 漸被橙色的路燈光給取代,偶然舉目,還能見到散落在無垠漆黑畫布上的 光點。那座大橋,連接家鄉與外地的大橋,其橋梁上的燈光早已配合將至 的燈會換上「祈願癸巳—國泰民安,風調雨順」的大紅燈籠來點綴,配合 著遠方不知是誰搶先在春節真正來臨前綻放的零星煙火,一股撲面而來的 年節氣息,這點卻也和記憶中如出一轍。
其實在還小的時候,父母曾考慮為了方便我和妹妹求學方便而搬到鄰 近較為有建設的市鎮,只是經歷了一陣子的挑選後還是沒有離開,我們也 從那個時候就一直來到了現在,彷彿一切都沒有歷經甚麼改變;可當我視 線偶然掃及父親那戴著帽子的方正後腦勺時,一叢叢茂密的白髮也似乎像 是在提醒著我甚麼一般鮮明地映入了我的眼簾,我才想起,原來它們也是 隨著年節與時俱進的,一榮一枯,未曾停歇。 大年初一前夕,母親通常在廚房忙著煮雞、煎白鯧魚、煮豬肉料這些 在除夕跨入大年初一時拜天公以及早上拜祖先時所需供奉的三牲。通常要 準備兩副,從雞、豬的水煮、魚的油煎、最終的擺盤方式……等等,都有 固定的程序,其實頗為費工;然而對她來說,她似乎只是像把預先錄好的 影片拿出來再次播放那樣確實,因為這是每年除夕夜的固定劇碼。只是, 今年母親由於肩膀的疾患,使得她成為在旁協助的助手,真正在火爐上處 理這些牲品的主角則變成了父親。相較之下,父親的手腳雖然較笨拙,但 也能緩慢而仔細地將每個環節都處理妥當。我曾詢問是否需要幫手,但他 倆只是用一副遊刃有餘的語氣對我說了聲「不用」便叫我去客廳休息了。 我那妹妹,則早已如同一隻驕傲的貓那樣佔據了客廳最舒服的一個角落悠 閒地一面懶散地與我搭話,一面看著電視、吃著零食,廚房的活她一向是 沒有興趣的。 其實這些年來,我不斷勸說父母親這些供品用果凍類的仿品來替代即 可,要不然就是去買現成的,以免去每年每年這繁複的程序以及最後令人 發愁的牲品。他們總在口頭上也附和著,說不僅吃不完而且買這些供品的 花費也不少,只是到了每年的這個時節,仍免不了去向阿姨、鄰居等熟稔 的管道購買這些牲品,並且對我說能夠每年這樣準備其實也是一種福氣。 轉念一想,這意涵我似乎明白,但仍不住滴咕:「如果從簡就讓福氣也跟
著少了,那諸神祖宗也太小器了一點吧?」他們也不責備,多半只對擁有 這種「除舊」想法的我露出淺淺的笑。 除了供品的準備,父親對於祭祀程序以及神明廳的打掃更是在意。通 常在除夕前一天他就會透過農民曆查好祭祀的吉時是幾點到幾點,並開始 仔細清潔奉神的茶具組、茶几、神桌、香案、香爐,就連神桌壁上那繪有 觀音、媽祖、土地公婆的牆面也會用特定的布細細擦拭,更不用說那被每 日早晚兩柱清香給薰得暗紅的祖宗牌位了。由於這些打掃相當費時,這時 父親才會讓我加入幫手的行列,幫他進行洗布、換水、傳遞物品、掃地等 打雜事宜,並叫我好好看著他打理的步驟,因為總有一天會輪到我來打掃, 我多半點頭。說歸說,父親對於神桌及香案自身的打理他仍是親力親為, 並且反覆檢查,方能安心。 說也奇怪,祭祀的吉時多半於午夜。父親會為我們將香點好,一人三 柱,並領我們朝著外頭看不見邊際的夜空低頭用客語闔眼禱念。一開始是 「伏以吉日良時躬身拜請」,接著是一串我到現在都還聽不懂類似咒語的 話語,念到後來則可以慢慢聽見他分別念我們的名字,並傳出類似祈求平 安的內容來,每每如是。偶爾,遠方樹林隨著微寒夜風吹拂而發出的沙沙 聲響偕同綻放於黑色夜空的陣陣煙火及爆竹聲,它們配合著父親虔誠有度 的禱告聲交互合奏,奏成了一曲肅穆乾淨的新世界交響曲。我曾問父親那 串咒語是在念甚麼以及是誰教他的?父親回答我那串話是已經逝世十餘年 的阿公教他的,因為阿公當初也是那樣念,所以他後來也就照著念;至於 那串咒語的意涵,父親只含糊地說大概是請神聽他說話的咒語,類似道士 請神前會念一堆幾乎沒人聽得懂的話一樣。他也曾問我們信不信,但這個 答案聽在外文系畢業的妹妹耳中自然是不信的,對她來說,她只想快點結 束這個每年有沒有進行似乎都無所謂的儀式,並且趕快返回她的螢幕或者
是溫暖的被窩;我那時則只是用簡短的笑聲回應了他。 往年,當我們結束焚香禱念的儀式之後,母親會因準備的辛勞而先去 休息,妹妹和我也會下樓去做各自的事情,只剩下父親一個人留在那只有 諸神祖宗相伴的廳堂,等待著香燒到差不多的程度之後一個人燒金紙,完 成整個拜天公的儀式。今年,我因為想看看鎮上隨處綻放的煙火而留了下 來,倚著外牆一邊拍照一邊用手機中的指北針程式追逐著那短暫絢爛的方 位。父親看到後,也興味盎然地向我借去,想測測神明廳的方位。 「這個神明廳是你阿公找人量方位蓋的,我也有幫忙。沒記錯的話好 像是座東北朝西南偏一點點,沒有那麼正。」父親一面說著一面露出了滿 意的笑,因為它顯示了座東北朝西南偏 18 度。 因為已經逝世多年,我對於阿公的印象其實已經很淡,甚至已經快想 不起來曾經與他有過的互動以及聲音,也許較為深刻的印象是他中風之後 茫然空洞的眼神,再來就只能從那裱框中的黑白遺像以及牆上貼著那些他 寫好再請人用書法抄下的詩句緬懷起他在這個世界曾經留下的痕跡。 「過年的氣氛似乎越來越淡了。」為了化解無語可說的尷尬,我只得 隨意說了一句不著邊際卻又應景的話。「何止越來越淡,都快沒有年味了! 搞不好過幾年連拜拜都沒人知道怎麼拜了!」父親的語言像是在控訴甚麼 一般用力,卻又透顯出一股落寞的姿態。 「因為拜拜的程序複雜,準備的工夫又不少,再來又要燒很多香以及 金紙,對空氣不好,現在大家都覺得越簡單環保越好的關係阿。」我誠實 地說出我內心的想法。事實上,我從未想過有一天我會接替父親來打掃神 明廳以及準備祭祀手續,我總希望這些傳統的繁文縟節能夠越簡單越好, 這大概也是我這一輩人的普遍心聲;但我也知道,正是這種心態扼殺了該 有的年味,只是我總刻意不去注意這一點。「這些都是我自己看別人怎麼
做學來的。」父親惆悵地說著。 「你阿公很嚴格,家裡又窮。我國中的時候就要出去賺錢給家裡,每 年只有在過年的那幾天我怎麼玩都不會被罵,而且你阿公還會四處帶我去 廟裡拜拜吃糖、吃肉。所以我以前特別喜歡過年還有去廟裡,去久了別人 怎麼拜的我就記起來了。」父親在說這些話時我刻意低下頭不去與他對眼, 但仍能清楚感受到他話語中所挾帶的愉快心情。 「也許以後真的沒人拜了,可是有機會我還是希望能夠教會你這些。」 伴隨著此起彼落的煙火聲,父親的話語也清楚地傳入我的耳朵,但我仍只 是低頭不語。 一直以來,我總是難以體會他的內心。 他的成長背景我大致上是了解的。清苦的家境使他熬得艱辛,當我不 停抱怨高中課業的沉悶及考試的痛苦時,同齡的他正在學裱畫、車床這些 我永遠不會接觸的苦差。偶爾,他身上那些舊傷會隨著天氣變化向他喊話, 提醒他莫忘那段多能鄙事的青春歲月,它們是一種刺青,在父親的體內烙 下了那段我無法體會的刺青時代;但也因此,他做事總是腳踏實地、認真 謹慎,對於能用的東西也極為珍惜,不輕易丟棄。我仍能記起高二時因為 貪玩且不斷喜新厭舊買新遊戲導致成績大幅退步的虛度光陰,他看著我的 期末考成績單不發一語,只是氣憤地哭著,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落淚,當 時除了愧疚,我還不能完全了解他為何會如此激動,就連母親,恐怕也不 能完全理解他的眼淚所從何來。 如今,當我帶著第三者的冷銳眼神來審視父親為了過年所堅持的一切 時,竟也是透過他這番自白後才能真正了解這些舉動與他內心深處的關連。 他保留的不只是舊事物,更多的是父親每每透過這些過程又重新記憶、溫 存了過往的某些歲月,那些對他來說彌足珍貴而我卻棄之如敝屣、甚至想
將之掩埋的快樂歲月,而我直到現在才明白。 遠方的煙火與爆竹依然綻放,除了填補了我倆的靜默,更在我空白的 思緒片段中不停響著、迸發著。 裊裊白煙不住升起,那十二柱清香隨著夜風的吹拂已燒過半。父親手 中拿著數疊的金紙準備焚燒,他一面禱念,一面將綑綁這些紙錢的繩草解 開,緩緩告訴我這叫天金,是專門用來燒給天公的;這叫福金,是燒給土 地公的;這叫改年金,是燒來祈求平安好運的。父親將綑綑金紙俐落地刷 入紙錢桶焚燒之時也會念念有詞,想必是對著天地諸神反覆祈求來年的平 安好運以及感恩吧?那單純的心意,每年如是。「請保佑我們全家平安健 康。」在永恆的賜福來到之前,人們的顏色變換無常,突然希望有些人、 事能夠常在,逃過更迭。站在父親的後方,看著他默默焚金禱念的畫面, 突然,我轉過身軀,合掌對著神明廳上的天地諸神、歷代祖宗如此虔敬地 拜著、祈求著。
參獎 〈香味〉 周皓旻
作者簡介 國立台灣師範大學教育學系 102 級學生,雙主修國文學系
得獎感言 首次參加紅樓文學獎,很榮幸也很感謝可以獲得散文組第三名。 〈香味〉一文寫於外婆正病倒之時,同時也是我的家族關係改變的時候, 對我而言,是一大轉捩點,因此特別印象深刻,使我執筆留下兒時的記憶, 同時也是對於過往關係的追憶。 感謝能有機會和其他作者一同競逐本屆文學獎,我將抱持著這次的鼓勵, 繼續磨練彩筆。
〈香味〉
我一直記得那個香味。 聞來有些濃厚,但又混雜著一點清香,那是很多花香融合在一起的味 道。 那樣的味道,總在外婆那日式風格的房間裡飄盪著。 縈縈不散。 小時候曾經好奇過,那樣的味道到底從何而來,因為我不曾聞過,也 不曾從母親的身上發現那種味道。直到有一天,我看見外婆家的陽台上, 放著一瓶瓶墨綠色的長瓶,每個長瓶外都印著一個穿著粉紅舞裙的女郎, 她微微蹲著,拉開了如花般的裙襬,淡淡地對著我微笑。 我將鼻子湊上去一嗅,忍不住咧唇一笑。 尋尋覓覓,原來就是這個味道啊。
週末又將到了,人在台北的我,突然接到母親的來電。母親告訴我,這 個週六要回去探望外婆。我輕輕地「嗯」了一聲,當作對於這個告知的回應。 母親又稍稍講了點外婆的近況,接著拉拉雜雜地交代了很多事,我繼續用 「嗯」回應著,偶爾加著幾句自己的想法。好不容易可以掛上開始發燙的 電話,母親方才說的話,卻又在我腦袋裡迴盪著。 自從上了大學,我便甚少回去外婆家。一方面因為到了外地唸書,在 時間上總是不方便;另一方面,則是覺得外婆家很老舊,老舊到蟑螂四處 亂竄,似乎就隱身在每個角落,說不定已經侵入了樑柱,無所不在。感覺 只要踏進去,一個不小心,恐怕就會踩死一隻在自己的腳下,或是瞬間被 好幾隻蟑螂攻擊。
怎麼想也覺得噁心。 因此每次只要進到外婆家,我總是小心翼翼地注意腳下的步伐,東看 看、西望望,深怕一個不注意,腳下就是幾條蟑螂魂。同時也順便注意地 上是否有髒汙。 不過我想髒汙肯定是不存在的。 每天早上,只要外婆從市場回來,將那些蔬果肉類整理好之後,她便 會將褲管袖子捲起來,開始將房子裡裡外外的灰塵垃圾,全部清掃乾淨, 接著拿起已經老舊不已的笨重拖把,彷彿化身為一名書法大家,持著拖把, 緩緩地抹過地上一塊又一塊紅綠相間的磁磚,認真且優雅。打掃完後,她 會重新換過一身衣服,在身上灑了些明星花露水──那有著美麗女郎的墨 綠色瓶子──再緊接著出門,去買她自己和孫女們的午餐。那隱含各種花 香的味道,尾隨著她雍容的背影,飄散在外婆一路上行走過的地方。 小時候曾經在外婆家住過一陣子,那時的日常生活,總是跟著外婆的 生活時鐘,規律地進行著,彷彿有個咕咕鐘擺在我的頭頂,當時間一到, 那躲在時鐘裡害羞的鳥兒,便被逼著出來咕叫個幾聲,再躲回牠小巧的房 間。當時覺得這樣的生活很奇怪,可是現在再想起來,卻發現這竟是我生 命中特別的回憶。 外婆大概凌晨三四點左右便會起床。將自己打理好後,拿起神桌上那 棕褐色、泛著光的長串佛珠,坐在大門旁,正對著神明廳,那屬於她的竹 編籐椅上,開始虔心地唸起佛經來。有好幾次,曾被那一聲聲似乎蘊含著 願望的喃喃聲驚醒,我爬起來往窗外一看,天色未開,才曉得原來外婆總 是那麼早起床。將心願傳達給佛祖之後,外婆換上整整齊齊的套裝,穿上 膚色絲襪,仔細在自己的耳後、手腕擦上明星花露水,準備要出門去大廟 裡當義工。大廟離外婆家有一點距離,但外婆絲毫不介意,總是走著去,
走著回來。曾有一次因為好奇外婆的早起,便撐著睡意跟著去了。我坐在 廟裡一旁讓人歇息的木製長椅上,看著外婆點上三柱清香,又是一陣虔誠 的祝禱。隱在香煙後的面容,嘴裡喃喃地唸著什麼,我從不曾細聽,一直 到了長大以後,我才開始想懂得外婆誠敬的姿態下,到底都許了什麼願望。 捻完香,外婆捲起袖子,忙碌了起來,她一會兒擦擦桌子,一會兒又去換 掉水瓶裡已然枯萎的鮮花。繚繞在廟裡的輕煙,始終圍繞著她來回走動的 身影。我看著她打理一切,花露水特別的香氣,卻仍舊在我鼻間迴蕩著, 其中還夾雜著一絲檀香的味道。 從廟裡回來時,她會順道買好早餐給我們這些小蘿蔔頭,好讓我們吃 完早餐出門上課。等我們出門上課之後,外婆又開始她一連串的工作:去 美容院讓人洗頭,吹整頭髮、買菜買日用品、打掃家裡,這些工作總佔據 整個早上,直到吃完午餐,她才能好好休息,睡個午覺。 外婆的房間古色古香,有濃厚的日式風格,想來和外婆曾接受日本教 育有關系。有著糊紙的拉門,裡頭則有內嵌在壁裡的衣櫃,幾個老舊的櫥 櫃,和一個擺滿保養品和化妝品的梳妝台。外婆從年輕就是出了名的愛漂 亮,每當注意到什麼新的保養品,總是請母親幫她買一罐。有時母親十分 驚訝,外婆怎麼會知道某產品的推出,外婆總是笑著說:「電視都有在廣 告啊。」即便她的梳妝台,出現越來越多不同品牌的保養品,但唯一沒變 的是,始終擺在她梳妝台右上角的明星花露水,那墨綠瓶子外,總印著一 名穿著粉紅色長裙的女郎。 外婆總是很早就洗澡,大約在下午兩三點的時候。小時候很不習慣, 老想著為什麼要那麼早洗澡,因為在家裡不曾如此,何況那麼早洗澡很容 易弄髒吧?到了夏天時,洗完澡說不定又是一身汗,不是會很不舒服嗎? 當我將我的疑慮告訴外婆,外婆淡淡地看了我一眼,然後緩緩說道:「早
點洗早點輕鬆,不然衣服妳自己洗。」我一聽,趕緊閉了嘴巴,乖乖地抱 著衣服進了浴室。外婆很堅持衣服要手洗,她的每一件衣服都是在洗完澡 之後,拿出傷痕累累的洗衣板,慢慢將一件件衣服洗好,才會用洗衣機脫 水。無論春夏秋冬,她一直都是如此。我曾勸了幾次,讓外婆用洗衣機洗 一洗就好,外婆搖搖頭,用她保養得宜的雙手,繼續拿起下一件衣服,和 著水,在洗衣板上搓著,「用洗衣機洗,衣服很快壞啦!」 每當她洗完澡出來,總是坐在她那日式風格的房間,斜倚著拉門,拿 起那散發獨特香氣的墨綠色長瓶,輕輕地倒出適量的液體在她細緻的手上, 將那些香氣拍在身上,彷彿想將那些香氣,全都拍進骨髓裡。 自此一個香水美人便誕生了。 那墨綠長瓶所擁有的獨特香氣,至今還縈繞在我的鼻間、我的腦海, 但這些記憶卻開始泛黃。
週六到了,我和母親一起回到外婆家。記憶中,陽台上的墨綠長瓶早 就消失了,只剩下一盆盆的綠葉,以及掛了一整排各型各色的雨傘。地板 踩起來也不如往日的爽淨光滑,那些紅綠紅綠的磁磚,看起來竟是如此暗 淡。一時找不到拖鞋,打著赤腳的我,明顯感受到地板有些黏膩。我小心 翼翼地踩著腳步──已經不再是為了躲避蟑螂──跟著母親的步伐,來到 外婆那有著日式拉門的房間。拉門緊緊留著一個小縫,我瞥見外婆放在身 側的手,心中微微一縮,竟和我記憶中那雙皮膚細緻的手不大相同了。我 開始有些害怕,拉門後躺著的那個老人,變成怎麼樣了呢? 當拉門一拉開,就像是潘朵拉的盒子般,打開了所有不好的事物。入 目所見,已不再是一個在意她的頭髮和外表美不美麗,且活力充沛的外婆, 而是一個白髮蒼蒼,面容憔悴,身材乾瘦的老人。本來縈繞在房裡的獨特
香氣,不見了,只有時間彷彿將要腐敗的味道。我看著外婆面露無奈的臉 龐,竟然找不到一絲希望的蹤影。母親坐上床沿,握著外婆黯淡枯瘦的手, 和她說話,外婆微睜著眼看著,偶爾問了些風馬牛不相及的問題,我的眼 睛莫名地感到酸澀,淚意隱隱浮現,我趕緊斂了眼,擋住那一絲絲快要洩 漏的悲傷。 外婆突然轉頭過來,看了我一眼,然後問道:「還在台北唸書啊?」 我點點頭,說了聲對。外婆頓了一下,接著說:「都長那麼大了。」我心 裡一酸,趕緊將臉轉向外頭,至少是外婆看不見的地方。好不容易壓下心 中的洶湧,轉頭回來,卻忽然瞥見外婆的梳妝台。 梳妝台上依舊放著滿滿的保養品,一如往常,彷彿仍在等著它的主人, 再次拿起它,用它仔細地塗抹在臉上,阻礙時間前進的腳步。而如今它們 都蒙了塵,連那片矗立著的圓鏡也是,濛濛的、暗暗的,不曉得還能照出 幾分顏色。放置在右上角的墨綠長瓶,還佇立在那裡,隱約能見裡面的香 水,已經快要見底了。瓶身上,穿著粉紅色舞裙的美麗女郎依舊提著裙襬, 似乎將要翩翩起舞,臉上的微笑仍是淡然,只是那眼神幽幽的,彷彿正等 待著什麼。
我還記得那個香味。 那有著很多花香融合在一起的味道。 有些濃厚,卻又含著清香。 長大後,我開始懂得那個香味,同一刻,卻再也聞不到那樣的味道。 於是,我看著女郎微笑的臉漸漸泛黃。 然後,消逝。
佳作 〈汀州路四段三百一十步〉 黃琬純
作者簡介 因為活著,所以喜愛感受,喜愛生活周遭的一切,喜歡感性和理性並存地 書寫生命每個段落。
得獎感言 對於作品,可以有好的詮釋,均來自於真實經驗的再建構。感情是真的, 關係是假的;故事是真的,角色是假的。不論哪裡是真是假,都是我的選擇, 也有我的意義。謝謝評審老師的肯定,讓我更有信心堅持創作。謝謝!
〈汀州路四段三百一十步〉
「底層的陰霾下著悲傷的小雨,但天空的深處,卻是那般地乾淨。」 仰著頭,快把天空望穿的我,這麼說著。 『穿破雲層,就可以不淋到雨。』 「你要給我一雙翅膀嗎?」。 『如果這世界只有一雙翅膀,那我不會給你!』 『雖然底層在下雨,但或許會有人為你撐傘,高空雖然乾淨,卻容易 孤單。』 「那如果只有這一雙翅膀,你要給誰?」鼻口一陣乾澀,酸楚漫漫地 執著問著。 『毀掉或永遠藏起來吧!』
「三百一十步之前景」— 萬盛街與師大分部,秋欒冬雨
藍天正盛,秋高意濃,萬盛街兩側行道樹黃雨紛紛,臺灣欒樹輕搖枝 上花穗鈴,米粒般的金黃花蕾便以輕盈之姿交錯舞下,獨自鋪迎出屬於秋 日的星光大道,令過往路人不忍躪之。因此,當你身歷其境,聽聞鳥語狗吠, 嗅聞淡雅飄香,享受颯爽涼風,靈感和直覺頻生的日子,秋日的街巷更顯 得明亮與淡定。
相異於同緯地帶內陸型秋節,蕭瑟枝爪四張,枯槁山色橫亙公路與鐵 道,臺灣海島型之秋,縱南貫北的生氣風采,拂袖一甩,陽明山遍布赭紅 色花序的芒草;點彈一出,八掌溪床拍打甜根子的銀白草浪;隨處可見的
欒樹,則恣意整束枝葉扶疏,巧縫黃雨花滴,配帶紅褐禮炮的末場派對裝 扮,剎時又恰似掉落在很久很久之前,知名的綜藝節目「超級變變變」, 那週末晚上餘影猶存的未完片段。
師大公館分部校門口,東可前望蟾蜍山,西且後臥新店溪,常下雨的 臺北,更常下雨的文山區,或許乃是地理環境關照之素。臺北氣候涇渭分 明,秋高爽冬溼寒,沒能來得及把握陰曆八月十五日前後的好天氣,轉瞬 間,已來到了冬時。
山間每每潮冷雲氣蒸騰,溪上款款冬雨依連,特別浪漫的諸神彷彿往 香水噴霧孔直按,造出的初冬雨絲細緻有別,霫霫罩面。勻吐之間,舒冷 鼻息貫腦,醒神清悠作用可見一斑。相對而言,「小雪」後的雨勢卻不留 情面,照慣淅哩嘩啦地嗚泣不絕,心情頗受影響。畢竟,不下雨的日子對 四處奔波的通車族來說,還是方便許多。
「叮咚!」 「歡迎光臨。」
7-11 清脆的自動門鈴聲和清一色的服務招呼語先後響起,師大裡的 7-11,凡是「本校學生」還有打折優惠,於是店員結帳前的一句:「是本校 學生嗎?」,便成為最獨一無二的通關密碼。
通明的日光白燈,熟悉的商店味,不斷推陳出新的即食食品,玲琅滿 目的麵包和飲料,幾張休憩用圓桌,吧檯上燙滾著茶葉蛋和關東煮,接著
就呼嚕嚕地進入鄰座者的肚子,十分滿足地奠祭其五臟廟。
望著玻璃門外,屋檐上沿挨著密欉榕葉,下著雨的露天座位,角落又 更暗了些。暖手的「握便當」,很像臨時的暖暖包,短暫地慰藉內外身心, 食用它的方式很簡單,貼心外包裝設計,只要撕開一道口,就能吃到像是 壽司般—海苔捲著菜飯的組合。有心的從架上拿了幾本雜誌,無心的快速 翻閱與瀏覽著,過強的女性自主意識與社會化的後遺症,不假思索揀選對 自己有益的題材來看,「一週 OL 穿搭」看完,再往「流行妝髮示範」追擊, 「25 後輕熟女保養特輯」、「向第一桶金邁進」則是附餐甜點,而無關的 主題,其略過速度比滑智慧型手機還快。
「謝謝光臨。」
樓梯前等雨的兩男一女,閒聊又時不時地夾雜一個不耐問句: 「唉,雨要下到什麼時候?」
心中莫名的得意感,下意識按下自動傘,向外砰彈方才的幾點雨滴, 晃過他們面前準備離開。忽然,電影名場面浮現腦海—「男主角闖進女主 角躲雨的屋簷,強行遞傘給她,原本傘下遮面的他,順手弧線上揚,揭露 靦腆的容貌」。多麼令人心動的紳士行為,再多問句:「順路與否?」便 可共撐同行。
然而,「草食男」與「肉食女」時代當道,男性被動就由女性主動, 男方弱居就由女方強勢而為。於是,電影中主角戲份互換似乎無妨。
「給你。」
我把雨傘遞給其中一位男生,迅速地跑開。後來的感冒,印證我那衝 動的思維和行為;而後來的你證實,樓梯間的三個人在莫名其妙驚愕感與 不知所措的驚呼下散會。
「汀州路四段三百一十步」— 綠蔭彎道
汀州路四段,起於福和橋下車水馬龍的基隆路口,終於水源快速道路 的岔路口。「汀州路四段三百一十步」,東北—西南走向,起於萬盛街, 迄於溪州街。三百一十步距離單位,會是一條不長的世外綠徑,端視步伐 大小、趕路與否的個人心情狀態及走路習慣而定,亦因距離短,不留心的 話,容易一逝而過。
榕樹、黑板樹、菩提樹、臺灣朴、欒樹、欖仁樹等,道路兩旁盡是常 見的行道樹,或許是路的寬度剛好,或許是時機成熟了,它們的枝椏自然 相遇至相接,得以擋天成蔭。彎曲得宜的路線,讓沐浴其中的人,深刻感 受到動向的變化。
綠森森的逆光,森森綠的深邃,收藏汽機車日夜流動的穿梭樣貌、四 時景色、及人們的情感和生活,可以是歸屬於某一刻的「時空走廊」,或 視為與新店溪並行的「時光河流」,抑或是哆啦 A 夢的口袋道具「縮小隧 道」,由不同方向通過它,任憑人類變大變小,看這世界的眼光,亦將變
得截然不同。慢步於此或是騎上單車穿越其徑,仿若同跳動的翠綠光影合 一,舒服地滑翔在短暫卻迷人的綠蔭彎道上。
你返還我傘,在一個陽光的午後,宿舍門口。
我們很自然地從宿舎走至學校側門,側門出外即是我愛的綠林蔭下。 簡單地打聲招呼後,尷尬的沉默,趁隙湣湣竄升。躕躊無所措之際,你先 開口了。
『那天,妳的傘來的好突然。』 「恩,我也這麼覺得。」
我當然知道自己很衝動,懊惱不自覺地摳翻原木傘柄上的姓名標籤一 角。禮貌性抬起頭,而你的目光,清澄地攫獲我的心。
我沒說,還沒進 7-11 前就看見你站在開放式櫥窗前,挑了跟我一模一 樣的握便當;我沒說,進 7-11 前一步,你用高大陽光的體育系學生模樣, 看了我一眼,我卻記下了;我沒說,心不在焉地翻著雜誌,原因還有一個, 就是我知道你和一對情侶同儕在 7-11 連著郵局與行政大樓通廊的樓梯上待 著。
「我以為是惡作劇。」 實話實說的你,又勾起了當日的情景,我也忍俊不禁。
一見鍾情,我想。
而勇氣是抓住命運的辦法之一。 「下次,可以再見嗎?」 「給妳…我的臉書帳號吧!」你歪著頭回答。
慢慢地愛情開始了,我們走過一個又一個季,一樣的步伐、一樣的呼 吸、相同的頻率、相同的情調。汀州路四段的「三百一十步」是我倆熱戀 時的結晶,無非是好奇心驅使、青春愛作祟、與浪漫的催化。一步就是春, 看遠戶牆上爬滿九重葛,穠麗桃紅、爛漫芳菲;一步就是夏,瞧不怕生的 可愛傢伙—黑冠麻鷺大肆蠻叫;一步就是秋,眺欒樹蒴果串串紅,皎皎月 光映;一步就是冬,望灰濛濛的蒼穹,任凜風鑽骨,縱冰凍感撲向臉龐, 也會釀為甜美的紅蘋果。我們走了不下千萬次的「三百一十步」,互相就 是對方的影子,牽手擁抱、親吻依偎如此緊密不分。
走出我們自己的三百一十步之前,最愛比劃想事、觀人、看物及的本 事。偶爾,你的眼前走過一位黑鋼絲般的卷蓬頭、滿臉腮鬍的外國男士, 他身裹暗橘布袈裟,著草履的步伐,輕快來到彩塑滑梯旁的樹下盤腿靜坐; 時常,我見著一隻灰白色哈士奇笨重地狂奔,瘦弱的女主人倒是相當悠閒 地蓮步跟隨其後。不過,我們少有機會可以見到「步步為營」的烙馬路情 景。兩名黝黑工人算計好瀝青路上各個交通線號,其一熟稔地壓出熱燙的 白色水泥漆,另一名利用平鏟推成機車等待區的圖案,順暢地畫起馬路來, 從那端到至這端合作無間。
選擇在綠蔭下的白鐵長椅上並肩坐著的時候,總會聞到不遠處「集地 咖啡店」送來的陣陣咖啡香,俯看著透亮的青葉背脈恍浮半空,地上晃動 的光影和我們的 NIKE 紫色慢跑鞋玩捉迷藏。我們各自的鞋是點,相依靠 的腳連成線,相疊的步影交叉成對角線。你說,地上熠動的圓點,是陽光 和葉隙間針孔成射的道理。我認為,浮光掠影很漂亮卻捉摸不定,和你一 模一樣。
若遇冷戰,憶其苦惱煩躁的困境,和下不休的雨、被打溼的鞋、浸水 的腳板的那種不快有得比拼。等雨停後還得等鞋乾,更要等發皺的腳平復, 就像等回覆,等你來,等被揪住的心鬆綁,愛情才能繼續。
然而,我們的關係,從點變成直線,再變成對角線,最終成為平行線。 但,那天還是雨天,和我們相遇時的天氣一樣,不同的是,那天的雨天, 卻能看見上空雲層,十分乾淨透徹。似乎,要永遠記得那天,記得我們的 底層高空理論。
不懂為什麼你不給我翅膀,你卻說出另一句驚人的話。不用周旋,不 用婉轉,直接有力。我的心不用空檔不用休止符,就像被一顆壘球丟中的 那一剎那,心臟會暫停跳動,腦筋一片空白,甚至忘了呼吸。
可惜的是,我還是不能擁有翅膀,孤單的撐起小黃傘。
「三百一十步之後景」—萬年公園,春時
褐色及肩髮、形焭影單的女人,坐著萬年公園內成人限騎的彩色木馬, 木馬嵌入彈簧底座,沒有騎騁的暢快感,只有搖晃身軀的安全份兒。孩童 喧鬧聲漸大,放學鈴聲和導護老師的笛聲佔據了耳腔,她退而坐鞦韆,放 空與呼吸,收回重溫童年的欲望。依舊想要如我與故我的那個她是——我。 以前沒能看見的,現在一清二楚,以前沒能想通的,現在都拼湊起來 了。黑冠麻鷺再可愛,故不作聲、伸長脖子就是牠遇警後的戒備狀態;即 便桃城滿春色的九重葛,也會選擇性的盛開與凋零;紅通通的蘋果般臉龐, 也不過是凍傷的後果。兩百五十三步的你遷就三百一十步的我,你和我, 真實的你和我,一直處在不平衡的自我與不一致的愛情發展裡。
我應該要敏覺每一次的雙情侶約會出現的徵兆,因為不經意的小動作 是人類最誠實的反應,它們會透露出些許蛛絲馬跡。偶爾,他會自然地摸 了你的右耳垂;在他推拒你的零食後,你總是出現反射性的噘嘴;戲謔打 鬧後,你往他的肩膀靠著,而他會安慰地拍著你的頭。你們招人疑心的親 密,是我們當時的愛情讓我盲目地以為這是男人之間合理且堅定的友情。
重回故地,你非你,我非我,霑余襟之浪浪。當傳統建造工法出現枘 鑿不合的情況,最好也最無傷害的方式,就是重新拆開,各自找出另一個 合適的孔榫。透過千百遍的場景、千百遍的練習、千百遍的說服,愛情就 是一種成長,成全就是屬於關係上對感情的捨棄,同時也是對未來抱有無 悔的選擇。爾後,我們都會好好的過活。
走近我們時常顧懷的那棵朴樹,梢間新綠生氣盎然,蔓生的小圓蕨葉 不斷地回縈繞幹,我說它似綠茸茸猿猴,你卻說它似綠鱗鱗的湖水怪。現
今,它依舊安穩、詳然的佇立於磚園內。但,最讓人傷感的,莫過於時間 的推移,只剩下我獨自的撫觸著它。
「就這樣長大吧!」
語畢帶著嘆息,逐漸邁開步伐,直至沒了影躅。
佳作 〈菸〉 李佩茹
作者簡介 不管身在何處,總是渴望著掙脫現實,那就是我。 太多束縛和條約,總是讓人喘不過氣;然而在閱讀和寫文章的過程中,總 是能撫平心中的雜念,多了更多的自由空間,少了那些不自在,所以我愛 閱讀,更愛寫文章,寫出自己腦中不時冒出的奇特想法和感情,只要有感 受,只要還能呼吸,我想誰都沒辦法阻止我。 別勸退我,跟我一起來吧!一起享受文字帶來的顫慄和刺激。
得獎感言 很開心有這個機會,把自己的想法和感情透過文字呈現出來,光是抒發情 感這點就已經足夠迷人了,所以這次得獎真的是意料之外的驚喜,對我來 說是一次全新的嘗試和經驗,也是一種實質上鼓勵。 每個人欣賞的角度都不同,不管讚賞或是批評,都是讓我文章能夠越來越 動人的推力,期待下次的機會再接再厲,能夠感動人心。
〈菸〉
「不吸菸,做自己,我挺你。」藝人代言的禁菸廣告在公共場合隨處 可見,大肆宣傳,不僅在電視節目間連番地轟炸出現,報紙雜誌上也大手 筆地刊登整頁的篇幅。我愣愣地盯著閃動的螢幕畫面,眼角卻有些許酸澀 模糊了視線,或許是盯著電視太久了吧!我不在意地想。 我恨極了菸,卻也無法自拔地深深懷念著那回憶中裊裊飄散在身旁的 菸味——我知道那是幸福的味道。 我曾天真地以為,幸福天長地久盡在我手,卻沒發現那在眨眼間無情 流失的歲月,如同斑駁的牆垣,一層層無聲卻猛然地脫落。
鶯歌是我人生最溫馨卻也最傷心的故鄉。泛黃的曾經時時刻刻鮮明地 在我腦海裡重複播放,被打濕而迷離的雙眸下卻帶著純粹而燦爛的微笑, 那是我曾經的驕傲,是我一生心中的依靠。 十幾年前的鶯歌,純淨卻帶著濃濃的古典味,陶器和雕刻品薰陶出的 古樸,帶點鄉村般的自然和泥味,這裡是我盡情撒野狂奔的小操場。外公 的身體看起來很硬朗,梳著一絲不苟的西裝頭,剛毅如刀刻般稜角分明的 臉部線條在歲月的蹉跎洗禮之下只剩依稀的影子,嚴肅犀利的目光也在時 間的洪流之下磨得圓滑柔和。每次回家他總是用那雙佈滿青筋、皺巴巴卻 有力的手牽著我到處去探險,偶爾到田間的引水道去抓抓蝌蚪,偶爾去市 場感受前推後擠的購物樂趣,偶爾走到老街欣賞陶瓷滿足我旺盛的好奇心。 我是個內向又文靜畏縮的孩子,卻在這裡如同重生一般,脫下了那拘束和 驕傲的透明外衣,放下了綑綁而不利活動的無形包袱,如同重回大海懷抱 的魚一般,自在恣意的悠遊徜徉其中,敞開心胸,好不快意。
一次無意間,在昏暗沒人的空蕩餐桌上,外公寂寥又略顯單薄的的背 影拉出頎長的影子橫躺在陽光灑落的門口邊上,許多塵粒在空氣中不斷進 行著布朗運動,在一片橘紅的光幕中反射出點點身影,旋轉浮動飄飛,一 大團的煙霧將外公的身影罩得迷茫而朦朧,那是我第一次聞到這個味道, 那時候的我認為,這大概是寂寞的氣味。那種歷練後的滄桑,孩提時的我 雖懵懵懂懂,卻在這種氛圍感染下感到心痛不捨,從那次開始,我拉外公 出門散步的次數越發增加,只為不再看到那種風中殘燭般的孤獨。然而這 番舉動的效果不是很明顯,一個個鐵鋁罐內焦黃的菸屁股還是依舊堆疊增 長,在我轉眼背對的空檔,煙霧依舊瀰漫肆虐;但卻稍稍撫平了自己胸口 傳來那陣陣沉悶的不適感。每當這畫面再次上演,焦慮幾乎將我吞噬淹沒, 那種感覺就如同貓爪撓過般的顫慄不快,雞皮疙瘩又難以呼吸,那是滿溢 於胸口的憂心。 外公的味道,七星濃煙,伴著我從無知到懂事。我不曾要求外公戒菸, 因為我知道那是他懷念外婆的方式,是他對美好回憶的哀悼,我只能用盡 心思拐彎抹角地讓他動手忙碌而減少抽菸的頻率。隨著學習逐漸懂事的我 在上課過程中明白菸對人體的傷害,那就像是攻城一般,蠶食鯨吞、悄悄 攻掠,卻直搗黃龍,默默地侵略,快速的擊潰;每次從外公家離開,看著 那在車窗外不捨而朝著手的身影,我總會對著被隔熱紙遮擋而模糊不清的 車窗偷偷鼻酸,心痛被鎖在眼眶,不讓它失控溢出,只因為我害怕,害怕 這一失控會讓一切開始扭曲變形,如同水庫洩洪和潮汐湧退一般,擋也擋 不住。 考高中前一個月的一個下午,黑壓壓的一大片烏雲吞噬了湛藍清澈的 一方天空,閃電劈開了祥和寧靜的晴空,撕裂了那平靜而甜美的生活,頃 刻間開始下起傾盆大雨,措手不及,我的世界開始傾倒崩毀。菸熄了,大
雨的氣味強硬得幾乎壓過那滿室不散的煙味,若有似無的將煙味掩埋,讓 人措手不及。
「你媽媽打電話來,說妳外公突然病發,人正躺在病房裡,你現在快 收拾收拾,趕緊回家。」甫一上課,導師站在講台上對著正在複習的我急 切地說。我來不及思考字面上的意思,只看到同學們向我投來一個個悲憫 關愛的眼神,生生地刺痛了我的雙眼,我揉了揉眼睛,腦袋卻停止運作一 片空白,一如那潔白的小室,纖塵不染卻毫無生氣。白色的小房間,是個 只許進不許出的鐵牢籠,讓我在觸手可及之處卻抓不住幸福的尾巴。 濃厚的藥水味刺激著我的神經,潔白的布幔、潔白的床墊、潔白的棉 被、潔白的窗簾,無瑕的色彩卻無法沉靜我心中那股躁動不安,密密麻麻 的儀器規律地發出聲響,清晰地打落在我的心湖,帶著沉重的無力感席捲 室內每一個角落,「滴—滴—滴—滴——」恍惚間,又閃過了幼稚園時零 碎卻相似得有些諷刺的片段…… 「嘿,你外公又送麥當勞來了!」一位同學從教室外用他那尚未發育 而短小的雙腿飛奔進教室,邊跑邊大喊著,只短短一句話就讓班上像炸開 鍋一樣開始鬧騰,「好好哦,我也要。」一個個同學熱切地盯著從遠處走 來手拿食物的外公,那一雙雙發直的雙眼明晃晃地寫著:好羨慕。我驕傲 極了,這是我的外公,幾百份麥當勞兒童餐都換不來的外公。或許年份一 久會忘了那食物的滋味,但我卻深深記得當時咀嚼的愛心和溫暖,口齒生 香,讓人回味眷戀。 同樣的引人注目,卻是不同的目光和神情,氣氛反差大得令人不禁失 笑,卻也藏不住心中的苦澀。
我忘了我是如何趕到醫院,也忘了我是如何進了病房,只記得外公 奮力地睜開雙眼看著我,我看見他的嘴唇顫抖囁嚅著,似乎有許多話想對 我說,卻似乎因為太過疲倦,省略了繁瑣的小事,只說了句:「考個好學 校,外公好了帶妳出去繞繞。」說罷便又沉沉睡去。空氣似乎逐漸變得黏 滯了起來,全白的病房只有詭譎似奪命般的沉默,思緒亂哄哄的一片,像 收訊不良的收音機滿是雜音,萬千言語在腦中橫衝直撞,最終只擠出一字: 「好。」好,我努力所以你也要加油;好,你承諾我期待。 每天家族裡的人輪流登記探望,看著神智清醒還可以對答的外公,似 乎只是沒甚麼力氣說話虛弱地躺在病床上,但我卻眼尖地看見外公那藏在 厚重棉被裡的雙腳,無法形容,那是真正的骨瘦如柴,比起我的手臂都還 要細上一圈,我轉過頭用力地眨眨眼,擠出心疼、風乾苦澀;會好起來的, 我對自己說。 日曆一頁頁地撕下,病情一天天地轉壞,日子渾渾噩噩地過,一邊準 備考試、一邊擔心病況,焦頭爛額又心力交瘁,蠟燭兩頭燒,卻連滴落的 蠟淚都無法好好捧在手心。
重度昏迷,外公無法再像前些日子睜開雙眼跟我們說話了。 轉到加護病房後,從全白變成全綠,綠色是溫暖而健康的顏色,卻摀 不熱因噩耗而冰冷的我的一顆心。我開始習慣自言自語,穿著隔離衣坐在 床邊,對著緊閉雙眼又全身插滿救命導管的外公說著我的遠景、說著我和 他那未完成的約定,靜謐的室內只有我的低喃和機器的節律聲在空氣中滾 動撞擊,呆板而單調的拍子懸著一線曙光,搖搖欲墜、忽明忽暗,比起高 空鋼索的心驚膽跳更加戰慄惶恐,巍巍顫顫的承載整個童年和快樂。 世界上最殘忍的折磨,不是「我站在你面前,你卻不知道我愛你」,
而是你在我面前受苦,我只能眼睜睜看著卻束手無策。 已點燃的菸,再怎麼細心呵護保存,終究只會留下焦黑枯黃的菸屁股 和無數的空氣懸浮粒子,就像煙火一樣在絢爛過後轉瞬即逝,在雙指朦朧 間燃盡一身驕傲。
「嗶——……」節奏打亂,音符開始跳躍,張牙舞爪地劃破了寂靜的 虛偽,割斷了僅存一絲的冀望,我騰空翻滾著,重重墜地,場面開始失去 控制。
小時候捏陶最喜歡的就是將圓柱的中心掏空使其成形,尤其喜歡看著 陶土上的洞越來越深、挖出來的陶土越堆越多的情景,那種快意是在任何 遊戲活動都無法取代的。而今,左胸那處被深深鏟了一個血淋淋大坑的我 卻沒了當初那份喜悅,胸口空蕩蕩的不停抽搐滴血;有了缺口、少了重量 卻怎麼也輕盈不起來,沉重而無法癒合,聽著胸腔的回音,只剩下孤寂和 哀傷在裡頭來回踱步,那踢躂跫音在心湖上踏出一圈圈漣漪,陣痛不止。
沿著紅毯點綴兩旁的白玫瑰夾雜著香水百合散發出的淡淡香氣,會場 一片聖潔肅穆,這是最莊重的儀式,這是最後散場的別離。鼻腔間縈繞著 繾綣寧靜柔和,幾乎沖散了記憶中殘留的淡淡菸草味和陳年滄桑,抓不著 也留不住,我倉皇失措地逃出禮堂,一個勁地大口大口吸入外頭紛亂而複 雜的大馬路氣味,試圖擺脫那想要粉飾太平、抹去至痛至歡的虛假平靜。 在我與這種壓抑氛圍搏鬥的難分難捨而將顯疲態的那刻,一縷熟悉的 味道攀上我的衣襟和鼻尖——七星濃煙。我怯怯地轉頭尋找著這懷念的源 頭,映入眼簾的卻不是那魂牽夢縈的背影,而是哥哥在輕煙籠罩中失焦的
雙眼。一點嫣紅綻放在他的指間,明明滅滅,恍惚間我似乎看見了外公重 疊的身影,那是思念的苦澀姿態。 「甚麼時候開始的?」我走向哥哥顫聲問道。「住院開始。」哥哥隨 意地答著,用力地吸了一大口,看著菸的星火眨眼間燃到屁股,他又順手 掏出了打火機擊發出燦爛火花再次點燃,任由那裊裊煙霧在身旁纏綿。阻 止勸戒的話梗在喉頭,就像當初年幼時的我一樣,無法殘忍剝奪這簡單的 懷思,只能在一旁默默地品嚐回憶伴隨著菸的苦澀嗆鼻,模糊了視線、混 淆了嗅覺,咀嚼思念。
關上電視,疲憊和酸澀襲來,我閉起雙眼,在多年前那一刻靜止的沙 漏開始流淌。我伸向抽屜裡胡亂的翻找,抽出一根七星濃煙,點火,將它 放至窗前燃燒著,看著點點星火侵吞肥白的身軀,排斥卻依戀地沉浸在菸 霧幻影之中,如夢似幻。 焦黃的菸屁股像在暗示著甚麼似的,囂張的扎痛了我的雙眼。留下乾 涸枯槁的形容,那是逃不了也避不掉的盡頭。 菸燃盡,回憶終了。一根菸的時間,是外公牽我走過的足跡,是渺小 卻幸福的味道。時間帶得走傷痛,卻風乾不了淚水,只能任由珠淚滴滴落 入土中,傳遞相思和苦痛。腦海裡不斷重複播放著那有年代的投影片,彷 彿自己又重新走在那些年一般,不斷地徘徊、漫步其中……童年,固執的 依戀伴隨著記憶中的氣味柔軟了我的堅強,輕撫著我緊繃的細胞和枯槁的 心靈,沉澱,想念。
附錄:第十二屆紅樓現代文學獎徵獎資料
來稿件數 初審入圍數
現代小說組 19 6
現代詩組 58 17
現代散文組 35 10
總數 112 33
發行人|張國恩 主辦|國立臺灣師範大學文學院 承辦|國立臺灣師範大學國文學系 指導老師|高秋鳳 ˙ 鍾宗憲 出刊者|國立臺灣師範大學文學院 總幹事|蔡慧瑜 總編輯 |李蘋芬 編輯委員|詹欣穎 ˙ 蔡安欣 ˙ 龍定秀 封面題字|杜忠誥 封面設計|邱子秦
地址| 106 台北市和平東路一段 162 號
出版日期| 2013 年 10 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