刣家的獨生女,中學時隔壁班的班長。印象裡她載性閑雅,沉靜少言。她的臉生
來是寬柔秀麗,可是就單覺得白,﹁像擠出來的牙膏。她的整個的人像擠出來的牙
膏,沒有款式 ﹂。往後,見面次數多些,才注意到她那卷白漆畫簾 上的兩點墨,如
浸在杯中的黑璧爾 ,透著水折射光,盈亮的眼。除此以外,還是白。
我和所有人一樣,和他的交談不多,至多四目相交之際,她淺笑以報。她的白如 醫院裡的白屏風,將周遭一切都要隔離開來。
她出生名門,刣家縱使家道中落、勢力不如從前,卻也還保有一股上流人家的氣
派在。她父親-刣崋生在新舊世代交替轉化最劇烈的年代,一方面家族傳統緊緊的
箍著他,一方面又沈溺在西方物質的享受。她母親-林秀美四零年代戰後嬰兒潮出
世的女性,上頭兩個大哥,家裡時間資源多是花在拉拔兩位不成材的長兄,後來看
秀美能讀書, 當了幾件古物,借些還不了的債, 東湊西饡,總是湊了一筆錢送她到 日本留學,算計過洋的比較容易嫁。
後來上了高中,我們分配到了同的一班級。我坐在她右後方,抬頭一望就是她右
側臉,當時無聊,隨手抓隻筆畫曲線,從她平瀉的顴 畫起,一路直直平平斜下,收
在她尖尖的下巴。此後我再無心上課,課本裡,字裡行間,全是她,連一半臉都不
成的她。練久了我開始加上拱的飽滿的耳輪的線條,那到弧線下收後還得上一點, 代表她長在耳根上的痣。
我開始和她交談,起先是課堂考試的內容,老師潦草的板書。爾後也聊起音樂電
影,才發現她原來不是我當初以為那般-那般無聊、乖巧、自傲、孤僻、書呆子,
我全錯了。她自身並不無聊,但他被絟在這個無聊的框架之中,一隻覆羽尚未長全
就先被折翼的鳥;她不乖巧,只是無力反抗,讓命運擺佈,她不自傲, 一切表面都
是由她自卑所引發的自大膨脹,在裡面碎得滿地得是踩不得的自尊,還沒讓踩就碎
。她是孤僻,但這孤獨不是她願的。她是熱心、熱情,只是不知如何表達,滿腔燥
熱的紅鎖在裡頭,印在她白色的屏風上,透出粉紅色的羞澀。
期末考,學期就要結束的末了幾天,整個學校、辦公室、教室全盪著大紅色如醉
如癡的喜悅,惟有她,隔在她的白膜之後,喜氣沾上她,也像燒過頭的炭火一般化 成灰,拂了去。 她才告訴我,她不喜歡過年。
寒流來襲的冬日,她在街上撿到一隻鳥。在她每天回家必經的巷子,她留意到一
隻黑頭藍翅的鳥氣息奄奄蜷曲在車盤下,毫無生氣的望著她。她蹲在路邊,撫摸那
鳥的羽翼,直到僵凍的右手關節在茸茸的毫毛中紓緩開來。她一衝動,小心翼翼的 捧起那鳥,往家走。
她告訴我這隻鳥時,已經替它取好了名,叫﹁o﹂。我沒問他原因,只告訴她我
也喜歡鳥。學期的最後一天, 我們肩挨著肩走出校門,她側過身問我要不要來看o ,我一陣驚一陣喜,緩慢呆滯的然諾之。
年前三天,全家上上下下老壯幼三代忙成一團,清掃積了一年捱在家中幽暗角落
高台的疲倦的塵埃,廚房浴室磁磚之間微細的水泥噴上清潔劑,發在牆上的白色泡
沫緩緩的轉褐幽幽地滑向地心。我呆坐在客廳等待母親的發落,鼻腔裡盈著濃烈刺
鼻的化學柑桔的味道,頭暈作嘔。突然手機震動隔著口袋內裏磨擦著我大腿的外側
,我緊張的取出,長形銀幕中出現綠色長方形的對話框,是她。她留了線索給我。 ……………
吸引我的是一座長形的建築,﹁庭院深深身幾許,楊柳堆煙,簾幕無重數 ﹂,
我隱身在白灰牆旁,隔著斑剝的褪了色朱紅油漆牆欄張望裡頭。石板鋪堆的小徑引
向厚重的碳灰色鐵門。正門右側一片無聲的人工照顧過的油綠色草皮,想必盛夏時
淺白色的花會開的遍地,像盛滿著白酒的玻璃杯翻倒後碎片灑得滿地晶瑩。右側的
更右側種了幾株台灣石楠 ,因為天寒枝幹上只剩細鋸齒的長葉,不見繖聚著幽香的
細花。我正將臉湊近欄杆錯落的間隙時,旁門車庫的厚實的鋁合金鐵捲門拗咿拗咿
的捲上,她屈著身洩出那頭從未被化學侵蝕的烏亮的長髮。我拖著步伐朝她走去,
鐵門捲至二分之一的高度,她意會我進去。陽光斜射入車庫,光影將室內切割成二
。 敞亮的前半部停著一部碳黑色加長的美國車,及相隔一尺旁烤漆霧銀色的德國車
被午後西陽烘的暖呼呼。牆角擱著她英國進口象牙色的自行車,我伸出手輕輕撫摸
那揉得嫩軟松香色的皮革把手,心中不由得冉起羨慕。多時髦阿。當下我突然厭惡
起她的有點自豪的淺笑。於是我偏過頭,瞧向車庫的更深處。昏暗的微光像一疋皴 皺的烏干紗蒙住我的雙眼,怎樣也看不清楚。
我逕自向黑暗踏進,直到 背脊失去暖陽的溫度,陰冷的 空氣取代原來通明的煦暖。她 繞到一旁,幫我開了燈。昏黃 的光燃起,裡頭堆滿了東西。 面開七孔的黃花梨博古格擺了 些明顯泛黃的古籍,以及一只 曝在空氣中的青花雙龍穿花觀 音瓶,其他三只封上一層一層 的氣泡紙,顯然真贗有別。紫 榆龍鳳紋立櫃豎在另一側,生 了銅鏽的柄引誘我欲動的手, 我問她裡面安置了些什麼,她 偏頭右眉挑起,方才說﹁祖母 留下來的一些寶貝。先安在這 ,裡頭還在改建﹂。除了櫃架 以外,全套的還有一件酸枝木 鑲樏公座椅,靠背上雕熊、鹿 ,以及樹石作為陪襯,一張紫 檀雕竹節紋長條案及一把相對 應的扶手椅,案桌上有只中型 廉價塑膠箱子裡頭塞滿棉紙包 的極胖的文房用具。我還不及 細數這些華美珍奇的古老遺家 寶物,她焦躁的問我要不要去 看鳥。
我在她委婉的催促下,轉身走往向陽面。短短十三個腳伐,如同橫跨了三個時代
,我感覺那半屋子的古寶替刣家姥姥,沈沈地嘆了一口大氣,那一股哀傷的高傲漫
著塵埃、歲月與蒼涼的榮華,吹著我的後半身一片疙瘩。向前是溫暖的光照,是新
世代的科技,是進口磨的精美反射著光的大理石,冷峻的直視著不知所措的我。 我
索性止住腳步,呆佇在光與影之間。直到她血液循環不良冰冷的手圈住我的手腕,
我沒有抵抗她溫柔的暴力,只是在她那張背光的右側臉,我看見眼角旁細微隱約的
皺紋,在那張光華無痕清澈明晰的白瓷臉蛋上,笑紋顯得老態。
o在鳥籠內啄水,黑頭藍翅白身的中小型不知品種的鳥,棗橘色的爪虛弱地扣住
桿。我們倆凝重的擔憂籠罩著鳥籠。﹁春天到時也許自然就好些。﹂她平常亮朗的 聲音突然沉了兩個小調。半晌。
她母親端著托盤走往前庭, 向我們招了招手,那股濃郁香淳的咖啡香味招著我
們的魂。她將拿鐵擱在桌上,還有兩盤綴著草莓的起司蛋糕。我開心的坐下品嚐這
些,咖啡的香氣和在晒了一下午的青草味,閑適的足以讓我忘記車庫深處的故事, 以及那隻受了傷鳥發出的瘖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