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近无限透明的蓝 (剧本:柳特佐 版本)
- 冼文光 -
第一天: 码头。细雨。船行。 渡口。暴雨。船止。 九个人:两对外籍中年情侣、一对年轻华裔情侣、两个各怀心事似地的 男子、柳特佐,下船;有的张伞,有的没有。柳特佐以书作伞踩着木桥急奔向 岸,寻找<壹马民宿>,头上的旅游手册眨眼间被雨打得皱湿。 柳特佐冒冒失失地错走方向并撞倒了一个垃圾桶,倒翻一堆秽物,其中 有几只鱼头。终于在连内裤亦被雨水湿透之时,寻着了不显眼的<壹马民宿>, 在一排矮丛后。 柜台简单。负责挂号女孩的胸前扣一牌子: 吕含娜正专注地读着手上的 书。其中一间房节奏性地传出木板床的嘎嘎声! “有没有空房?”柳特佐揩著脸上的水。 “一间?”吕含娜抬头瞥了一眼,走去敲那发出声音的房门:“Check out!” 嘎嘎声停一下,又剧烈地冲撞几声才静止,男人低沉的骂声。 吕含娜夹起烟灰缸的半截菸,圈着钥匙。
那对情侣放浪地走过,拖着粗言秽语,步入雨中。 吕含娜带柳特佐去开门,床铺凌乱;柳特佐抓起沾着体液的被单,转过 头:“可不可以───”柳特佐转着钥匙,叮叮当当。 吕含娜走开,菸味儿未尽散之前,她回来,抛给柳特佐一张比那好不了 多少的被单! 雨停了。 <壹马民宿>的简陋比柳特佐意料中的更糟,跟书上照片所示的相差太 远。 柳特佐将背包晾到窗台;吕含娜时断时续挪动椅子发出的响声钩著滴水 之声───好似在相互呼应───柳特佐隐隐觉得跟吕含娜不会只是一般的关 系。 “将会有什么发生吗?”柳特佐望向搁在窗台滴水的背包,滴嗒,滴 嗒…… 清风掠椰影。 冲凉房设在外面,柳特佐拎著衣出去,见吕含娜依然侧头阅读;想到 接下来的六天将与她日日见面:“Hey, how are you?” 许是吕含娜太专注,又或是柳特佐的声音在传到她耳朵之前被空气吞 掉,她没有回应。 “喂,How are you?!” 吕含娜抬头望,却甚麽也不见,柳特佐却早闪入冲凉房,拧开水龙 头。 清水漾歌声。 傍晚出去吃饭时,不见吕含娜;柜台放着“休息时间”的牌子。 归来的一舟舟鱼船泊到那渡口的另一边,一边的露天海鲜餐馆内晃著 几个人影,柳特佐遇见同船的那对华裔情侣。 天上有星。地上有人。海里有鱼。 晚饭后,柳特佐跟岛民在闲聊,提到明天出海的事;前方,远处一岛 上有灯在闪烁。 回来时,见吕含娜在阅读,经过她身边时,柳特佐:“Good night!” 吕含娜头却不抬,指指柜抬一角烟灰缸上的图案与标语:“No Sex!” 自讨没趣,柳特佐耸耸肩,进房,掩门,嗒! 吕含娜抬头见板门下细细透出的光线和晃动的影子;气流飘然,她咖 啡色的指甲意义不明地刮了刮扉页。 柳特佐熄灯。 吕含娜见光线灭了;暗了;静了;才把视线收回;吕含娜吸了一口 菸,远处传来几声好似于暗中发现了什么的狗吠声;吕含娜又吸了一口。 房里,躺在床上的柳特佐竖耳倾听,却没有听到吕含娜发出任何引发他 浮想翩翩的声响。
近零时时分,吕含娜把书躺一旁,靠著椅背望海,海潮正涨,刷著岸 边夜里发著绿茫的石块。看她的神情,好像想从潮声中听出什么来似地。倘若 柳特佐没有挪移燥热的躯体致使木板床发出嘎嘎声而教她回神,她是否将以此 姿态迎接曙光?
第二天: “这里改变不少啊!”柳特佐指着书里的<壹马民宿>。 “怎么又是这本书!”吕含娜说。 柳特佐被沙滩的弄潮儿吸引了视线;游泳;跟岛民一起玩沙滩球;帮 岛民推满载食水与日用品的小艇上岸,捆麻绳,搬运货物到小店铺。 “跟他们一样,你要失望的!”吕含娜指着墙上那些游客留下的照片。 “小姐,我不一样!” “难道你不是为那所谓的‘无限透明的蓝’而来?” 柳特佐正想开口───铃铃铃铃,一个小弟骑着脚踏车来至前面: “阿姨,我爸叫你回去一下。” 吕含娜骑走了脚踏车。 小弟看着柳特佐。 “她是你阿姨?”柳特佐弯着身问。 小弟嗳昧地笑:这样的问话并非第一次。 “你阿姨住哪里?”柳特佐陶出一排巧克力。 小弟吃得正馋:他鬼精鬼灵,顾着吃,不答话。 柳特佐掏出另一排巧克力:“住哪里呀?” 小弟正欲开口,吕含娜著骑脚踏车回来:“你自己问她!” “甚麽?”吕含娜让脚踏车靠著椰树。 小弟骑脚踏车走了。 “没甚麽!”柳特佐笑着说。 砰!循声望去,竟是小弟跟脚踏车一同倾倒于地! 吕含娜担忧地飞奔过去:“怎么啦?没事吧?” “没事!”小弟站起,拍掉泥土;骑起脚踏车,歪歪晃晃地转入椰 林。 吕含娜转过头,看见柳特佐因压抑着笑而显得挺有趣味的一张脸。 夜,海潮,沙滩,营火;DaftPunk 的音乐,深夜。 “明天我将去他们到过的地方潜游,看珊瑚。”柳特佐靠着木椅,咯咯 响───探问吕含娜。 “我劝你别刻意追寻书里讲的那种感觉,你会失望的!”有些哀伤流露 在她眼里。 “我只怕船夫带我去错地方。”椅子咯咯在响,见吕含娜没反应,柳特 佐继续说:“我不怕失望,但千万别破坏我对它的美好感觉!”
柜抬的电话忽响,吕含娜立刻抄起,哦哦回应。 吕含娜双手紧紧地抓着书,夜晚似在颤抖,然后,默不作声,终于挡 不住一滴泪。 十二下钟声荡着沉默的哀伤! 柳特佐搁在窗台的背包经已干透。
第三天: 一早,柳特佐情绪高昂,出门;吕含娜不在。 柳特佐在潜泳店外准备器具,老板边与岛民聊天边问他是否可以出发 了。柳特佐测试呼气管,听到小径传来类似唢呐奏出的哀乐,才明白昨晚吕含 娜的眼泪为何撒───她姨妈去世!(据她的宗教信仰,尸体必须 24 小时内 入土安葬) 老板:“拖了两个月,阿丝玛到底还是逃不出 ATUDAH 的魔爪!” 岛民:“阿丝玛不在,小的还不怎么样,大的就难说啊!” 老板:“你是指吕含娜?” 岛民:“吕含娜是阿丝玛跟前夫所生,我老婆说那赌鬼曾对吕含娜毛 手毛脚,现在阿丝玛死了,那赌鬼此后恐怕什么事都干得出!” 老板:“吕含娜的处境令人担忧。” 岛民:“吕含娜可以帮忙打理<壹马民宿>,我看那赌鬼还不致要吕含 娜立刻滚蛋。” 老板:“只怕没几天,他就把民宿当赌本赌掉!” 送葬的只有寥寥数人,吕含娜默然举步往前走。 岛民:“咦,那赌鬼不在里面。” 老板:“他怎会为阿丝玛送殡?你不是不知道,他反对阿丝玛信仰的 教。” “可以出发了!”柳特佐提着器具,哀乐空茫地回回荡荡。 老板:“如果 ALI 祷告完了就开船!” 柳特佐把小艇推向蓝色的海───推向更好的境域? 船夫 ALI,航行;欲雨未雨。 “是不是这里?”ALI 停在柳特佐指的地点,柳特佐仍在研究书上的位 置。 柳特佐五味杂陈地潜泳;缤纷的鱼群;珊瑚丛间夹着损坏的潜泳器具: 似某人遗忘了的一截截肢体。 回来,吕含娜不在。经过柜台,柳特佐拎起那本书《传说中的马来半 岛》:苏里亚族的天堂;翻开,扉页有字“特别送给吕含娜”。 厕所门被拉开,一个短发且肤色较深的女孩走出来;柳特佐急忙放下 书,发现不是吕含娜,心里一宽;女孩不置可否地坐回位置,嗑瓜子,扭开电 视;她是来替代吕含娜的。
门缝透出的光幽静着夜晚,就这样过了好长的一段时间;灯熄,静止, 虫却鸣叫得更起劲了。 在乐天安命的岛上竟然碰着死亡的事。没有不祥,只有自然的回归意 义;仿佛死亡在这里似一片随浪潮退回浩翰的海洋的细沙的轻盈与浪漫。 柳特佐关心起吕含娜的命运───他自己的未来也好不到哪去─── 仿佛他的到来是衔接上吕含娜的下一段生命。 一只荧火虫,在窗外;绕来绕去,似迷途,在寻找同伴;柳特佐合上 折痕累累的书……
第四天: 柳特佐在吊床小睡,腹部盖着一本书。 “你在这里啊!”吕含娜弹开烟蒂:“要不要出海?” 小弟在一处停下脚踏车,看两人推小艇入海后离开。 “甚麽?你是他们的导游?”艇摇晃,柳特佐荡至另一边,碰倒一个 桶,潜泳器具跌出来! 吕含娜备好装束,热身。 “看吧,他们借此珊瑚而感受到的所谓的‘无限透明的蓝’就是在这 里;由此潜下去,他们曾说:就让我死在这里吧!” 吕含娜扑通入水,水花溅在柳特佐脸庞,毫不犹豫,柳特佐着魔似的 潜下去。美丽珊瑚丛。色彩缤纷的鱼。波光粼粼。柳特佐深深着迷于吕含娜的 美丽。难以置信:吕含娜与昨天的她是同一个人,心情的变差却如此巨大!悲 极生乐?吕含娜不理柳特佐,独自畅泳,以纯熟的技巧越游越远,柳特佐吃力 尾随;忽一阵疼痛刺入柳特佐心头,小腿抽搐不已;柳特佐呼喊,吕含娜怎么 听得见,却奇异地感觉到甚麽似的转回头…… 挣扎。拯救。零距离的贴身接触…… 浮在海面的粼光摇晃了夕阳与吕含娜的美。 几乎接近了死亡的美…… 艇轻轻晃动着波影,云烟晚霞飘渺。 吕含娜反复作抓海鸟的动作。 柳特佐醒了,呕出一肚秽水,侧头看吕含娜,眼光充满感激:“由这一 刻开始,我的生命是你的了!” 昨晚不正男子汉气慨地涌现照顾吕含娜的想法吗?怎料今天生命对柳特 佐开个几乎致命的玩笑;救自己性命的却是这他以为需要保护的女子。 生命无常! 柳特佐欲呕,却没有呕出甚麽。吕含娜望了柳特佐一眼,作出抓海鸟的 动作:“看吧!如果你以为海洋不过是放大了的泳池,那你终将受她的惩 罚!”
“我们都是大海眷养的鱼!” “你可以这么说,但你是不会明白大海的!” 吕含娜回过头:“你和 我们不同,海洋是我们的摇篮,潮声是安眠曲!” 回程。艇在海面晃。两人渺小;一种通体白色的海鸟飞过,两声鸣 叫。
第五天: 柜台处,女孩依旧不啾不睬;电视开着,里面的声音:“有迹象显示, 越来越多人因生活压力而罹患精神病,甚至于精神崩溃或死亡……” 柳特佐想约吕含娜吃早餐并已朝她的住处走,几步后又折回头。 乒乓───屋里传出低沉的吆喝并持续着……沉静了。 吕含娜拎背袋走出屋子,“阿姨!阿姨!”屋里,小弟呼喊,却被一个 声音吆喝制止:“你有种就别回来!” 吕含娜沿小径奔至海边的一块岩石,缓缓走近边沿,一石被碰落,无声 地被浪潮拍走;吕含娜深吸口气,泪水流下来。 远方吹来的海风里隐约响着福音…… 用过早餐回来,女孩不在柜台,四周也没有她的身影。柳特佐开房门, 惊见吕含娜在换衣!她倒不回避,柳特佐忙转过身。 “好啦!”吕含娜拉开帘布:“你看到了?” 床上有个大背袋,袋口链开,透出衣物,那书插在旁边的小袋。 “你说过,你的生命是我的!”吕含娜回头看着柳特佐,把帘布拉开至 尽,阳光越过窗帘落在吕含娜的肩上;柳特佐听见秒针走动的声音,滴答滴 答…… 女孩不知什么时候来了,柳特佐跟吕含娜出去,经过柜台,一二秒后女 孩才发现甚麽似地侧着头看他们走向海的背影,若有所思地,随即看电视,边 嗑瓜子。 一堆小山状的瓜子壳。 艇晃波光。依然那个地点,散发死亡般的美丽的珊瑚丛。 “他们与书里的照片不同,我是指那种感觉!”柳特佐翻开书,阳光渐 猛:“一种对生命的感觉,说不上是正确还是错误,我就是为此而来,追寻 它,就像是它的一份子!” 吕含娜时而看柳特佐时而看云;她心里在想着甚麽? “他们弹吉它、唱歌、画画、写日记、拍照录影。”吕含娜翻着那书: “这是他们送我的速写与照片,我为他们拍不少照,有的用上了,我的笔名是 一种鱼的名字:Moonlight fish。” “月光鱼?”柳特佐看到内文及摄影部份果然有提及这种鱼。 “月越亮,月光鱼越动人,是我们苏里雅族对美丽向往的象征。”吕含 娜说。
海风渐由南方吹来,拂在脸庞,柳特佐禁不住欲吻吕含娜,吕含娜忽 翻身钻入海;柳特佐跟著跃入,追逐吕含娜;两条鱼般的无拘束地欢畅,浪漫 铺陈累积至高潮般的激情拥吻…… 波光,浪纹。珊瑚丛。
第六天: “其实,和你一样,我也有追寻的梦想,沿着感觉中的水纹游去。” “马来半岛?” 柳特佐说。 “我们族人的传说:在南面,有一距此无限远的地方,名为马来半岛, 是天堂!” “真有马来半岛?” “其实,有没有不重要,重要的是那寻找的过程。”吕含娜看着艇的引 擎,“这传说多年来支撑了我们精神中的那根弱柱。” “就像这书里所描绘的东西予我某种精神上的支撑,推动我追寻梦想, 探查它的真实。”柳特佐说。 “梦想也许实现不了,它也许是虚幻的,但追求的过程却真实地经历并 溶入骨髓,一辈子忘不了。”吕含娜扬着书。 柳特佐学吕含娜:两人各执书扬着;对海大声唱歌;忽然,闪过一 念;柳特佐:“去寻找我们的马来半岛吧!” “寻找我们的马来半岛?”吕含娜正色地问。 “是!”柳特佐非常肯定地。 “那好,我们明天启程!”吕含娜忽一把推柳特佐下海! 开艇,慢速航行一段,等柳特佐游近了,吕含娜弓身在艇边:“趁你 现在清醒,我再问你,寻找我们的马来半岛?” 柳特佐以微笑证实。 艇回到渡口,小弟在拦杆边笑逐颜开:“阿姨,我以为你不回来 了!” 吕含娜望看柳特佐,柳特佐望向小弟,小弟看着他们,三人笑成一团。 “要不要吃冰淇淋?”柳特佐逗小弟。 “阿姨,你要不要?” 三人的影子拖在木桥上,柳特佐与吕含娜的渐成一个,小弟的在前 面;两支冰淇淋。
第七天:
六天前,柳特佐沿着书里与内心对美好感觉前来,如今,可以这么说, 柳特佐抓到一丝接近梦想中的感觉,虽然不十分完全,不完全抓得住:说不上 失望,也许是失落比较贴切吧! 此刻,柳特佐与吕含娜去追寻另一个梦、另一个“无限透明的蓝”,开 始用以支撑另一阶段的生命。沿着感觉中的水纹,他们出发:〈寻找马来半 岛〉号在飘着细雨的早晨慢慢开出去…… “阿姨!阿姨!”小弟边跑边呼喊,奔至渡口时已只见艇如鱼眼般大在 海面,漾开的波圈如感觉中的水纹,开了又合。 几片油迹泛着幻丽彩光。 极远处,一个黑点在南中国海面上,朝未知的北方航去;接近无限…… 啊无限透明的蓝……
(终)
注)ATUDAH:岛民信仰中的病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