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佛海峡》2/11:
出。入
- 冼文光
火车过梁站,不知走多久,到了一个叫白水村的地方。 背着软哒哒的背包,于通往村子的泥路,只我人影一个。 十二月太阳似火球;受不住了:我跳上路过的牛车,躲到草蓬下散气; 跟驱车的印度人聊,有一句没一句。 路旁疏落落站几栋矮房:吊着灯笼的是华人家;泊着渔船挂网的属马 来人;印度人家?树下拴着一两头黄牛的就是。 “这年头少有外人来这里。”印度人抽着印度烟。 “是吗?”我说。 ---来这里做么? 给印度人一令吉,我朝旅舍走,脑海响着他的问话: “来这里做么?” 旅舍在路的尽头,侧边有几个牛栏。 我推旅舍的门,老板在打盹。 “给我最高的那间。” 六楼。我把背包放到窗台;最先入眼的是一个钟楼;绕着钟楼有佛庙、 清真寺、印度庙。钟楼后面是山丘,丘顶有座电讯站。斜坡上草皮放着牛羊,树下 印度牧童在酣睡,短笛躺一边。大街上,商店立两旁,街道行人不多,四五个顶着 供品的印度妇女;牛车两三架倚着橡胶树;那撑着草蓬的牛车靠在树边;印度烟仍 呛着鼻子甩不掉,我吸一肚子气。 ---来这里做么? 阳光自墙板渐转渐移,隐入另一边高地;那边是火车路,连接两个出 口,其中一条可以去到我的出生地。
这个白水村跟我出生的地方极为不同:几栋高低不一的楼(最高不超 过六层),里面不知住人没有。右侧下方可见一庭院,院内绕着种一排矮丛,高度 及腰;叶色呈紫,花奇艳无比。墙边木椅两张;墙上媚影两行。有一道溪涧流经旅 舍,不管什么时候,探头往下看,可见漾光粼粼。一种黑鸟聚于对面的天台唱歌, 它们在射击队来之前梳理好羽毛;撒几点屎尿;飞。一人在芒果树下跪着草席朝麦 加的方向颂经。那人忽抬头,见我在看她。我看着她。她唇厚厚的,不象是这个地 方的人。这时,那个印度人出现在她旁边,她跟印度人讲话,指了指我这边,印度 人看过来,叫我一声。我叫印度人一声。她一定在奇怪我怎会认识印度人。印度人 喊我过去,我犹豫一下,她似笑非笑的眼神似一条鞭子抽着我---我跃过栏杆,
落脚时踩到她粉足;她鬼叫一响,牛在栏里喷气,眼睛盯着我这个陌生人。印度人 跳起来,说要进屋子取药酒,叫我扶着她。我扶着她,她眼波水一样流动。 你不是波斯人?我说。 你怎么知道?她说。 你这种唇印度人没有。 你坏。 我坏是因为你。 你坏呀! 我坏是因为你喜欢。 我不喜欢。 你喜欢。 不喜欢。 好,你不喜欢。 不,我喜欢。 喜欢吗? 喜欢。 喜欢什么? 喜欢你。 喜欢我什么? 喜欢你坏。 我坏吗?。 你坏的。 好了,我们都是坏。 印度人你爹? 是我男人。 我就知道。 你喜欢我吗? 喜欢。 要我吗? 要。 带我离开这鬼地方。 印度人让你走? 让的,他只要钱。 我就知道。 你有钱吗? 我身上有一点。 ---这时,印度人出来了。 怎样?印度人问她,又好象在问我;他眼睛看着我这边。 一阵刺鼻的药酒味。 你的脚这样怎样去割胶呀?不割胶怎样有钱呀?没钱怎样有饭给你吃呀?没饭吃 你就要饿了,饿死了哪有钱给你下葬?所以我说啊--- 钱是不是?她说,勉强站稳。 当然是钱啦!印度人放开她的脚,扭紧瓶盖,看着我。 我没有钱,我说。 不用多,一点就可以。 我抓出那些钱,可以吗? 印度人皱眉头,太少了噢!
我去看有什么值钱的,我说,转身回旅舍。 热风在印度庙那边吹,吹得公鸡形的风向标乱转。 ---轰轰隆隆。 脑门嗡嗡嗡嗡,火车轰轰隆隆,可能是出境的---把一车子骨骸运到狮子国,再 卖到日本去。 ---轰轰隆隆。 震声越来越大,火车轰轰隆隆,啊可能是入境的---把一车子死人载到白水村; 村民不分男女老幼就剥皮剔骨然后按等级将皮骨分类;包装,堆在火车站货仓,等 火车开进来。 ---轰轰隆隆。 墙上的漆片一点一点被震脱,我隐隐觉是有什么迫进---之前,老板问我要不 要换房间,我摇头;我喜欢这个房间,我对窥探上一个房客留下的痕迹充满激情。 ---谁能阻挡生活中鬼一样不可预知的事的迫进? 窗外阳光猛辣---穿上马来服,带了记事本和笔---我跨出房间,轻步 闪入逃生楼梯间。 绕着回旋的木梯而下,心绪万分感触---我被公司栽退:机器人取代了我 的工作;我这种文字抄写记录员,眼下是死一个少一个,虽然是这样,文字抄写记 录员却并不被珍惜。不,我不是开玩笑。这四十年过我手的字有多少,我不清楚。 记录或写字,都是别人的话、别人的事情与东西,无一件关于我自己;没有。字, 我不敢说识多,五六千个置于囊中,探手即有可用。机器人来了,初时,我以为以 繁杂的字体可阻挡它,或至少职务各有担当;但具备多项功能的机器人终于把我迫 离古老的岗位---撵我出境! ---霎时,我一无所有。我拥有的,是时间;我的时间。 我记起看过一本关于柔佛王朝的小书,里面提到一个叫白水村的地方。 钟楼距旅舍约五分钟步程。 漫步至山丘;我沿着牧人踏出的小路朝丘顶去;山风干燥,似入虚渺的梦境。 不知走多久,发现一秘径;歧径已荒芜,隐透着引力;低沈的响声自林间传来。 老虎?但就是一头野猪,即教我胆颤。穿过许多巨树,忽然开朗,眼前是略为空旷 的草地。我发现人迹:树被伐倒;有的已长出粗壮的新枝,有的却绿芽乍现。 我看到一个洞穴。牟牟的响声低沈沈,在身后--- 我急奔下山。我饥渴难当,窜入一食店,问老板:“几点了现在?” “孩子出生时种一棵椰树,树长多高孩子的岁数即多少。”老板说,“这里 没有时间的,我们不用。” 我跟老板讲刚才的经历,方知那草叶覆盖的洞穴是“最后一个会写字的人” 的窝。 “当年他用以耕地的牛,自他消失后在那里繁衍,今已达数千;回归自然的 牛群焕发壮朗,见人不生怯。”老板说。 “当我要爬入洞穴,几只公牛喷着气冲过来---眼球铜铃那么大---我 死命跑!”我心有余悸。 出了食店,一嚼着槟榔的老妇拉着牛车走过,我听到她告诫随行的儿 子:“当那紫雾降临,会出现牛群,不是常见那种,它们将占据火车站,撬开货仓, 捣毁那些等着运出境的皮骨;眼球铜铃那么大,瞪得人心里发毛;但它们不伤人, 朝钟楼去,奔上山丘---” 老妇就快过桥到对面,我追前去:“那牛,我在山丘见过!” 胡说!老妇不信;她儿子眼睛却充满期待。
我为没有说服老妇相信我的经历而怅然。当时,若能写出那种牛的圣 名,或画出牛的样子,她就会相信了;偏偏因气压关系而导致墨汁停滞不畅--- 无法书写---笔在缩小字在膨胀的感觉万分奇异;抓着笔,内心凄凄。 晚间,钟声八响;我倚窗远眺,借月色,山丘亮着一线滚边,轮廓依 稀可见;丘顶的电讯站闪着讯号灯,似对谁打着讯息---不需文字转递---我 却是一点儿都不懂的。商铺已拉下门窗,街灯照亮几个清理垃圾的人影;或后巷两 条苟合的鸳鸯。偶尔,住在商铺二楼的店主被自家看门狗的吠声惊扰,探看发生什 么事---除此之外,街区就像一幅梵高的画---于我内心深处,隐现着巨大的 声响... ...。 我并不快乐: ---机器人占领了我,统治我;严禁我书写自己的文字及使用自己 的语言...。 我被一个深沉的窗户吸引,窗棂是蓝靛色的。 “那时十三世纪,自从蓝色为贵族所好,靛蓝即由鸵队商旅、航海商队、探险家、 传教士等人从印度运抵威尼斯散至欧洲各地。据历史记载,在这里从事靛蓝栽植业 的主要是华人;他们不会写字,有用靛蓝草液画图;在一些无人迹的岩洞仍存着那 些图迹。”老妇告诉我,“这里的华人到现在还保留他们祖先的传统,会写字的却 半个都没有,”她捻啐槟榔,“或许,他们不需要文字了。” 老妇给我讲“最后一个会写字的人”用自己的血液给远方的孩子写信 的故事。 ---上小学,我在练习写“出”“入”两字,老师走过我座位,扭 我耳朵鬼骂:“蠢驴,你的入变成人了。” 老师掏出原子笔,在我练习簿写“入”;老师的笔迹鲜明火红结实有力! “是‘入’,不是‘人’。”老师用原子笔戳我,“蠢驴你看清楚, 不要出入不分!” 人要在外面到处漂流,最后才能走到最深的内殿。这是泰戈尔讲的。 对面的草坡;我听到餐具在碰触,一会儿功夫,飘来一阵洋葱味、腌 人肉味、印度咖喱味... ...,他妈的,都是教我反胃的味儿;热风刮脸,藉深呼 吸去捕捉一个使我安息的味道,以细细感受一个即将湮灭的自己。 我急急逃离草坡回旅舍。 我读门扉上的古经,是中世纪回教诗人 Rumi 的:《是你?是我?》 ---甲去拜访他的朋友乙。甲叩门。乙在里面问:“谁?” ---甲答曰:“是我。” ---乙隔着门:“滚!” ---过了数日,甲再度来访,叩门;乙在里面问:“谁?” ---甲答曰:“是你。” ---这次,乙欣然地:“进!” 怀着难以名状的情绪入境白水村,我以为不会久留,几日后即出境。 然脑海一旦浮现“似铜铃那么大,瞪得人心里发毛”的牛眼,即生出无边的想像和 编写故事的动力。 ---来这里做么?印度人的声音。 楼梯响脚步,门未及拉上,她忽然跳进来;她跳进来,抢我背包,印度人追上来; 她掰背包取钱掷到床下,印度人老鼠一样钻入床底,她扯着我手从后面的逃生楼梯 一圈一圈奔下去;热风在她脸上,她扯着我;她扯着我跳上出境火车的尾巴,鬼一 样飘离那个叫白水村的地方---! 她跟我鬼一样出那个叫白水村的地方入一个叫新山的城市;八个月后生一个黑, 木炭炭极像那印度人,头尾无一寸像我(除了那条鸟)---我知道受她骗了。我
冲入厨房扯她头撞墙,摔她;突然她鬼叫一声,手里有一把牛刀。她手里有一把牛 刀,红红的眼睛似铜铃那么大,瞪得我心里发毛;牛刀在她手里不是玩笑的--- 她在白水村那个地方剥皮剔骨了七八年。 热风在窗外吹;红红的眼睛。 唔,她有牛刀,可她力气没有我大;她力气没有我大! 我挺进一步--- ---来这里做么? 唔,我来这里是想干点什么,在这个叫白水村的地方,除了随心所欲 地写,我还能够干什么呢?我已经是一个死人。我是一个死人。 ---来这里做么?我好象听到印度人的声音。 卟--- 牛刀刺入,出来时扯一条长长的血!---火车过梁站,不知走多久, 回到那个叫白水村的地方。
13-6-2004 / 29-5-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