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佛海峡》8/11:缝隙 - 冼文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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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柔佛海峡》8/11:

缝隙

- 冼文光

万物皆有隙缝 / 光线由此探入 ---阿拉伯古老咒语

1: 轰--- 殖民区上空忽爆一响,似猎物不遂的雄狮愤射胸腔氤氲;高墙兀耸;墙外:阔 叶矮丛一望无际,枝垂叶坠,在透气;墙内:人似干硬的老椰一粒粒,核子儿被瘪 瘪的椰肉裹著,在喘息。龟裂处处,热风在吹,欲雨未雨;墨云怒卷,密缝苍天- --不免漏一隙:光,由外窜入。 殖民区内,万物罩于那隐约可见的银光之中,似困于窒闷纱帐,陷着一洞洞毫 无神采之瞳;黑压压的箱型建筑物表面,披着一条条蛇似的软光;外围,近回教堂, 一戴着无檐白帽的男人拖著千斤似的躯壳;几个憋不住的老鳖---有支那也有吉 陵仔---趿着日本拖鞋过回教堂奔向妓女街。刻下,不管谁经此地,准以为她亦 是妓女。 妓女有自己的圈子,见她脸生;叨着菸走过去:"干什么?" "我... ...我等人。" 她一双细眸颤颤腾腾。 "等人?"妓女在她脸上吐烟,"哈哈,等你妈?" 她想在妓女未发狠之前走开,可是妓女的朋友却不那么友善。妓女的朋友-- -当然,也是妓女---身材硕大,卷着金发,那模样教人想到一头雌狮。雌狮同 样叨着菸,走路时奶子一颤一颤,仿佛就要自胸部掉出:"唷,不招呼一声就要 走?" 佯装没听见,她抓着袋子,腕上的佛珠在抖。 雌狮迈步至她面前,张开双臂:"喂,支那,我的话听不懂?" 她止步,不敢妄动。 雌狮前进多少,她就退后多少。 黑云一块块头上在腾滚,自远处咄咄逼近;她背脊贴著墙壁,惊慌漾在眼里- --那只黑手;那黑影就像传闻中的人狼---雌狮双眼弯成半月;伸手,欲夺袋 子---此际,不知从何处闪出一男子。他妈的!雌狮大手一挥,男子未及反应就 被扫到地上,背包与无檐白帽擦在地表;脸颊划出一道血(眼角处有颗似是用小楷


笔点上去的痣)。雌狮以为解决了他,未待转身,男子忽生奇力,弹起,飞踢;力 道之大教雌狮猛撞于墙--- 电光忽闪;惊雷霹雳;雨箭暴射。男子一手抓起帽子,一手扯著她朝回教堂 疾奔。 雌狮缓缓站起,踩着那被雨打湿的背包;雨丝银蛇般探入其额头泌血之缝隙- --

2: 他的出现显得突兀。她闪过一丝奇异的心绪,随即回复自然。 他站在门边。她揿亮电灯。他仍站在门边。 两人别扭地站着。她请他进入。 他环视单位,视线被墙上的海报吸引。他想靠近些瞧瞧。她拿着两杯白水出来。 她发现他在看海报。他以极快的速度转身---不想她发现自己被海报吸引--- 此一瞬间极为短暂;他身子未完全回转,因此看向她的角度奇异:她脖子与肩膀之 间有块绯红似齿的痕印;倘若其衣领不在那瞬间微微滑向一边,该痕印是不会被发 现的---命中注定,或纯粹是个偶然?---他木偶般僵立着;一只饱食的蚊子 自其泌汗的手背飞走。 他们坐在眨闪不定的光线里。近来,支那区电量供应不足;据报导,回教分离 主义进一步威胁此区。什么"多元种族混合聚居计划"、"族群互信圈"等随口提出的 措施,跟之前种种相关的闪电般消逝---但燥烈的情绪,于缝隙内却随时随地著 火燃烧。 "千万别停电... ..."她眉头倒挂,"停工已七天,要是工厂关闭,我就惨了!" "常常这样?"他双手抓着杯子,却半滴未喝。 "两个星期。有时整夜停电至第二天。此区一片昏黑。"她挪动椅子,想弄一弄灯 泡。 他拉过椅子,站上去;仰着脸扭动灯泡,脸庞在灯下似初一的月亮发光。她在 望,不知怎么,视线老是停在他眼角那颗似是用小楷笔点上去的痣;以及,他的手。 下来后,他不断揩额头豆粒般冒涌的汗。他们在眨闪不定的光线里坐着。 窗外传来 Bilal 第五次呼唤 Muslim 祷告之声... ... "昨天,幸好有你... ..."她转着腕上的佛珠。 "你吓着了?"他举杯喝一口。 "不。"她看着手背浅浅的筋脉,似听见血液流动的响声。"昨天... ...你怎会 经过那里?"她把"难道是找妓女"咬住。 "凑巧路过---"他手忽晃一下,杯中水溅上桌,有几滴飞到她手背。 见她不说话,他心一沉。"你怎么---" "我也是凑巧经过。"她揩去水珠:"你以为我是... ..." "绝无此意... ..."他手晃得杯子都抓不稳,哐啷,裂成意义不明的图式。 她转了转腕上的佛珠,别过脸;视线穿过田字形的窗花落在波波于月色里款款 流泻的诵经声,仿佛,空中有显影可见的可兰经文... ... ---妈妈,喔,妈妈!我内心恐惧,那黑手--- “阿凤,不管发生什么事,你要坚强!”妈妈看着我的眼。 “嗯... ...” 吱---吱---


“别呆在房里,阿凤,到外面去,”妈妈喊道,“看,月亮出来了!” 嗯,我看月亮发光。月亮异常皎洁。(月亮的背后是什么?) 妈妈撩拨水面上的败叶:“阿凤,听清楚,你那浑球爸爸宁愿跟妓女都不要我 们!” 妈妈这番话刺入我耳,原本潜伏的情绪虽然都火了;却于刹那间转念,恶感顿 消。 “命运有其心意,亦非不合逻辑,”妈妈抓着枯枝戳浮叶,“它只是这样,这样 存在着!” 妈妈,跟你在一起,已经很好了。... ...

3: 星期五。 他撒谎支开继父,没跟他去祷告:割礼后第一次缺席! 他屁颠颠地走进火车站,里面弥漫着各种人及废物混杂的气味。到处是烟蒂、 纸屑、痰渍和槟榔液。垃圾桶爆满;垃圾溢在周边粘腻。仿佛,哪儿的火车站都有 这种困塞、等待着的空茫---不知人们将去哪。他瞧瞧这里望望那里,在消耗时 间。望着大笨钟,他并非在等什么人,也不是等火车。他是这种人,一忽儿清醒, 一忽儿迷糊;跟人说了老半天,他只记得后面那些;有时却又能指出话里的矛盾。 他时常跟陌生人大谈特谈,没完没了;分手后却说不清刚才到底谈了什么。 他转到殖民区某处等,到傍晚仍不见她踪影;怅然走,近回教堂,人群中忽闪 一影--- 她看上去轻飘飘地。自她眼神他觉察出对方似在觅着什么。他暗喜。 他不时以手背擦脸,脸庞因此污脏而难看;他肩膀松松垮垮,无檐白帽歪歪斜 斜;躯干也仿佛站不稳地摇晃,以致看上去似快要垮掉的惨样。---两人默然走 入街角那家 Muslim 饭馆。 他抓起菜单,寻找既便宜又能填饱肚子的东西。 吃一点吧。他说。吃什么呢?他问。就这个。他说。 她动了动,不知是同意还是舒解酸麻的双腿。 饭菜端上,眨眼被他吃光;她依然细口细嘴在嚼他盛给她的那小碗饭菜。 他发现她不太适应辛辣。来一壶唐茶吧! 他把整壶唐茶一饮而尽,血色的茶液自嘴角淌下;留给她的那一小杯在手边, 唇却未曾印杯缘。 再来一壶。他正要唤服务生---她忽将自己那杯推过去。 他想说"别这样... ..."之类的话;但不想惹她气,即时住口。他想抓著她的 手;到底却是没有。 坐在椅子,焦虑使他不知要对她说什么。他努力使自己坐直,避免靠上椅背, 那会显得轻浮;或显露英国电影里那种多义性的暗示;但这种坐姿使其脖子与肩膀 没多久即感酸麻。他的视线无意间落在墙上的海报---一对相拥的情侣:男的裸 着健美的胸膛、女的挺着健硕的乳房、英国制造的越野机车在回教堂洋葱状的圆顶 下闪着诱惑的绿芒。 脱下腕上的佛珠;净了手,回到椅子;她腕上印一圈浅浅的痕迹。 他忙把目光移开,看向那塑胶橱。 这一切,她看在眼里。 他把视线收回放到她双肩,这样,她会以为跟他说话时他在看着;其实相反: 避免跟她视线直接碰触;若老是看别处,她会以为他心不在焉。


他们在眨闪不定的光线里坐着。--- 她抿一口茶:“我爸爸是工人。我妈妈也是工人。六岁前的某一天,我爸爸问 长大要做什么?我要做工人。听我这么说,爸爸沉着脸,妈妈眼泪流。他们挽着我 的手,自草丛小径一直走到路口交叉点,然后,转头走回来。那时天空是黄色的, 归巢的鸟群;一朵蓝色的云。虽不知道他们内心想什么,但那个黄昏,我真的感到 快乐。” ---他们仍在眨闪不定的光线里默默坐着。 "很晚了... ..." 他站起,没发出丝毫声响。 "你不留下?"她侧头,好像在听。 他身体微颤;她若再说一次---再说一次呀--- "你不想?还是你害怕什么?"她目光似月钩刺利。 "我想... ..." 他声音哽在喉间。 "什么?" 她眉头扬一下。 "明天出去逛吧!"几个字被他似子弹喷出来。 她好像听著什么,又没有。 月光,自回教堂顶端反射---似继父第四次结婚时腰间佩戴的 Kris---戳 穿他身体... ...

4: 殖民区西部,那里有垃圾站改装成的地下舞厅、娱乐场所等;也有用饼干厂 改造的饮食店。 那地方唐人狗集,声嚣色杂。 拉着她,他们走向色调黯淡的大楼。因经济不景气而停工的建筑物四周架着铁 篱笆,多处被不法分子破坏,摇摇欲坠如同虚设,窗户空空洞洞倍觉狰狞;堆着垃 圾、箱子与破沙发;更多是被野狗或乌鸦撕得破烂不堪的便当盒。 大楼的入口塞着废物,破灯泡在地上像一粒粒小地雷。"星马垃圾站"的牌匾躺 在墙根,断裂为二。玻璃窗无一处完整,电线杆上不知何时停一只乌鸦,眼里散发 谲诡---一种因极度饥饿才有的目光。 越过守卫岗那黄线之际,乌鸦嘎一声飞起。 吓死我!她喊道,早知道--- 喂,收了钱要反悔?他掏出手电。 你们这些刚长毛的就是要刺激,给钱就是要来这种地方干!她张声壮胆,他妈 的!他妈的! 楼高五层;未完工之处暴露着利爪似的钢条,有的还插着木板及围栏。 他拉开最内里那铁门,它受惊似地叭啦叭啦直往上卷。他扯着她,亮了手电, 闪身进入。... ... 他俩闪身进入。 服务生认得他(他常调侃服务生的头发短直,不像吉陵仔)。发现他竟有伴, 且是个支那女孩,服务生略为惊讶;可他没说什么,“嗨”一声,带他们至最里面。 于此,回教堂不在视线范围,诵经声也听不到。


“你常来?”她望着在擦玻璃杯的服务生。 “什么?”他也望着在擦玻璃杯的服务生。 “随便问问。”她仰头看墙上的餐牌。 “他不像吉陵仔吧?”他指着服务生,对她说。 “你也不像番仔呀!”她目光自墙上落到他头上。 他东拉西扯地说了一些。 分针在那笨钟里苦苦追着时针。 她想再点一根菸,发现盒已空;看着他,苦笑。 他走去柜台向服务生要一包,回到座位,她已把红茶喝干。 "你真能喝。”他招招手,服务生明白了。 撕开包装,她抽出一根,燃;深深吸一口,吐一团黑色雾霭。她把玩黑色烟盒, 转来转去,或弹其角;转几圈;有时转到桌子边缘,眼看就要掉下,却还是在桌上。 于另一壶红茶端来之前,于停止吐烟圈之前;那旧烟盒竟被她搞弄成一只手的 造型。黑手。 把杯里冰块溶化成的水一饮而尽,她抹掉唇边的水渍,推开门到外面。"下次 再来哟!”服务生挥着手说。外面暗。外面没有星。星。没有。近街口处,那微弱 街灯使一切感觉真实具体;沟渠睡着肥肿的污水,对面观音庙飞檐勾角突出的部分 被照亮,其轮廓滚着森绿:沉寂又诡异。 他俩走在街上。街上没人,很久才擦过一辆车。不想影响她的情绪,他尽量使 自己开心,他加快脚步走向前方比较光亮的地方---竟是个警亭。 他忽被电击中般明了那股于胸中转窜的莫名其妙的感觉:不曾跟她这样的人交 流沟通,所以才会有那样的感触! 两座楼夹着幽径似的暗巷,夹着她;她在十几步远之处回望,一团白气从口里 冒出,旋即消逝。 这夜弥漫着某种说不出的困塞,像堵在草丛秘径之感;就是这样?

5: 他甫踏入门槛--- "你到殖民区西部去?"继父问。 "写生!"他摘下无檐白帽。 "唔,有收获吗?" "此行触及了某些情绪,使我更勇于尝试新事物。"他进入厨房。 "很好呀!" "我想,每个人内心都潜伏着某些东西,"水盆充满白色泡沫,他刷着双手, “我要显现它;黑影!” 继父赞许道:"我们所信非我们所见;所见亦非瞳孔所睹---眼睛只是灵魂之 窗,却常开向我们本性不欲去的地方。眼睛:六贼之一,你要防备!" "我知道。"他说。 "那很好!" 胸腔忽涌一阵闷,他正想移步走,继父望着墙上的画:“年青时候,我也有过难忘 的写生:身处群山之中,浮云翩翩,我凝望良久,突然发现它们也瞧着我!浮云像 幽灵,是抽象的精神体;而抽象本身,这非现实的形体,不是‘虚无’,是现实的


产物。然而,这个现实是什么?是人的意识吗?那么,浮云和我之间,我想应当有 一种‘缘分’的关系吧?” 风拂在屋外,他听在耳里。 “归来后,我于经书边上写‘一切出自一种独特的形式,一种独特的形式原则, 并看到与形式特殊相互结合的各种事物的独特意义’”继父按着他肩膀:“命运是 只黑手,肆意把人搓弄!” 他想说几句什么的,继父的手似把话儿压着。 继父欲言又止;良久,咳一声,说:“我从不介意你妈曾是妓女;病时我照顾; 死后我送终;无半分待薄。” 他望向窗外,忽儿收回眼睛投到继父脸上;只见继父目光含着水份,说:“可 是,到今天我仍撑着活,并非为了你。” 一丝甘凉的气流透窗,插入人缝,润了润干燥的空间。 “我心里挂着女儿,她有一双凤眼......”继父入房,其音充塞,一屋的梁柱似 从酣睡的黄昏苏醒,直身回神:“你可以背离真主,但不能否认其存在!” 他没有告诉继父:写生后回程经过妓女街,挺身助支那女孩而丢了背包;内含 写生的画作。 他踩入房门。

6: 祷告完毕,把她那本唐文与阿拉伯文对照的可兰经放回架上;转身时,不小心 碰落可兰经于两柜间的缝隙。他屈膝探手摸索---咦,什么?---他取出可兰 经,放回原处。 他换上另一件白色长袍。雨声淅淅沥沥。他不想回去;那塑胶橱内置放着他的 衣物。 两杯白水,放在他们之间的小桌。小桌右边,站著一尊粗滥"闻声救苦救难观 世音菩萨"的复制品:莲台裂一角,蛇著一缝;似夜雨留痕。 "雨水是天空的血液,落雨是天空在淌血;"她呷一口。 他好奇地盯着她。 "... ...流血的经历我体验过,可是,因政治因素而流血是另一回事。"她目 光灼灼,瞥视他,然后,落到他搁在腿上的手。 说到流血,他总想到女人每月一回流淌的经血。经血作为肮脏甚至邪恶的像征由来 已久,但事实并非如此;从前,散播这种论调的---当然是男人---藉此把女 人压著以控制并凸显男性的独尊、雄伟与霸权:女人是弱者;要女人于胯下屈服。 她的话教他惊讶,身体震一下,不知其有过何种经历;他双目低垂:"你是第几代 支那---" 她看着他:"... ...据我祖母说,祖父从唐山被骗卖到这里... ...,只靠一把猪 肉刀,竟有本事讨四个老婆... ..." "他是... ..." "你是说---" "真正的 Muslim?" "我想,唐人区没有谁是真正的 Muslim!"她放下杯子,"番仔话我祖父只会几 句,怕在下面无法沟通没有好待遇;死都要依唐人的仪式下葬;他一天没有猪肉啤 酒跟麻将就周身不爽。... ..." 她移动一下:"其实,那天,我在那里并非巧合。"


"妓女街?"他说。 雨声淅淅沥沥;如丝似缕。 "人世间,谁不是在吃苦?"她说,"怕是比被钉在架上的更苦!" "别担心,我可以帮忙;你跟我说,我立刻就去办!"他说。 (小心!别掉人世的黑圈。) 她打了个深长的呵欠:"可是,这样落雨的夜晚,我不想多讲。" 她别过脸,惊见窗台爬入一黑蛇---定了定神,原来是窗隙渗入的雨水。晃 著躯壳,她游过去把窗关紧;回头那一刹,视线似受到神秘的感应落到可兰经上的 两行经文: 他曾任两海相遇 却又设下拦阻不让它们交汇 仿佛于夜雨中遭闪电猛击:经文银蛇般交缠透光;她浑身颤动脑海嗡嗡作响;以满 月般的目光望天... ... 回教堂那边,晚祷诵经声---

7: 一头黑羊穿过前院走入暖光。晨幕初启,温暖宁静。泄出的诵经声滑过草地, 飘到前方的树林。云团满天,没有风,树荫在地上窃窃私语,碎石小径斑驳。出屋, 他朝黑羊走去;昨夜辗转难眠,头壳仍残留鼓噪的膨胀,脚步不太稳;踉踉跄跄, 需多费神方走得妥当。他记得那黑色日子---平静的下午,在岸边,看男人扬帆 出海,一去数周或数月;海上讨生活,在月下吟唱歌颂陆地的曲子。女人目送她们 的丈夫或儿子消失在水平线---他抓住木条,撑着身体,穿过那草丛幽径;终于, 走到了黑羊身边--- 他推开窗;禁不住,又想起她。 他长她两岁。她看起来安静或有些忧伤;话少。她在风起的月份远走。 两年后忽随风荡回来。见面。他朝她微笑,依稀找回她以前的味道。他们在野 地逛一个下午,直到月亮挂梢头才穿过草丛间的幽径归返。 她家里没人。 天空在窗隙晃动... ... 离开她家不及五分钟,快到巷子的尽头,她父母亲忽在前方出现;他赶紧拐入 暗巷,待他们走过;又等了五分钟,方闪出巷子,大步踩回家。 他以为她不出去了,谁料七天后,随一个在殖民区打黑工的表姐又走了。无有 音信;三年。他没有地址,信不知要寄去哪她才能收到。 一天,她表姐带回一封她给他的信--- 他飞快奔上山丘,觅她踪影,疯了似;四下却半个鬼影都没有,他钻入草丛, 呼喊她名字,嗓子破了;名字荡回来一波波,就是不见她。 跑啊跑,万哩路程足下飞 ... ... 。


那是收割的时节,田里一片翠绿。他飞过菜园,一个以前住在邻村的老人远远 在喊。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浑身似被电着;激动万分,他眼里噙满泪。 你终于来了。老人睁着沧桑的眼睛。 我... ... 我 ... ...。他气喘吁吁。 我知道,老人折断一条菜梗,你在觅一个人。 他眼里忽射出太阳般的光。 可是 ... ... 可是什么? 你要找的人死掉啦!老人把菜梗丢到地上。 他眼里太阳般的亮光在颤抖。 伊在这里。老人指着一堆稻穗。 他发疯似地抢过老人的锄头,掘,地上翻出一截截泥肠。掘;月亮似一张大脸 升起。掘---咯!咯!锄头咬着了硬物:一口棺木。跳下去,他敲开棺盖,逃出 几只肥大的老鼠;他伸长脖子,除了一团腥气,别无它物;腥气在他手边幽绕一圈, 消逝在月色中。... ... 那本书里面缺了好几页,以致许多个故事都没有结局,席甘多读完了便着手研 究手稿。但那是不可能的。那些字体看 起来像晒衣绳上的衣服,与其说是文字,不如说是乐谱。一个炎热的正午,他 正苦研文稿,突然觉得屋里不只他一 人。麦魁迪的幽灵坐在那儿,对着窗口射进来的阳光,双手搁在膝上。

8: "请别转头看,我衣服未穿。" "我不会的。" "几点了现在?... ... 你在想什么?" "呃... ... " "是否... ... "她声音很轻,"... ... 在想像我的身体?" "是,我在想像---" "你的想像是怎样?" "... ...白玉,不,月亮... ..." "到底像什么呢?" "什么都是,什么都不是!" "真的?" "没错!" "是否只要你见著就知道是什么了?" "呃... ... " "那么,你,为何不转头看清楚?" 他犹豫,内心锣着鼓着。他渴望爱。开始。他渴望她的爱---我只求自己 发出去的爱,在我渴望的对像上回荡;然后予我同样的爱,温暖我。你曾给我爱。 但你还是离开了,我回复到一个人。你给我爱,然后又把它自我手里带走。我的爱 从来没有长久地在我手里---他慢慢转过头,惊见她罩于光晕中! ---为什么转头看?他非常后悔。


9: "死后盼能上天堂!" 妈妈嘴边常勾着此一句话。 她也这么盼,只是怕死得早。她对着麦加的方向:"真主保佑!" 太突然!妈妈啊,你走了---她死了,只有一条路可走,但活着的人有一千 条路要选择,却不知走哪条---你不在身边,我身体起了大变化;妈妈,它会把 我怎样?我是真的怕啊! 那时候,跟了她一年的猫也死了。猫儿将往生天堂。她不哭,一直跟自己说,是 真主的意思;真主的意思啊! 远处滚一阵雷... ... "阿凤,睁开你的凤眼看清楚,"妈妈歇斯底里哽着说,"真主,每个人欠真主一 条命!" 回教堂内诵经者幽幽吟着,像一首忘了在哪听过的歌;似怀抱着什么决定, 她奋身拔腿,往殖民区--- 从此以后,房间里就渐渐有了灰尘、暑气、白蚁、红蚁和囊虫, 终有一天,蕴含智慧的遗稿会化为尘埃。 10: 斋戒月。天空碎纸般被浸泡;月比昨日圆,钩挂于枯枝;枝桠间叉著麻雀遗弃 ---却被冷月攫捕---的一个巢;冷风掠过,它晃了晃,似绝望地在挣扎。殖 民区。妓女街;后巷拖一影,妈妈的话在她脑海回荡---跟你讲多少次,阿凤, 不-要-来-这-里-找-我,走呀,就当我死掉,妈对不起你,阿凤,妈对不起 你啊---她恍恍间沿墙游步,竟晃荡至那跟雌狮对峙处;止步,环目四顾,惊觉 半个人影皆无,只有自己的孤影乌乌;举头望月,母亲的话又在脑海回荡。她背后 若长眼睛就好---雌狮悄悄自身后步近---当她发现地上探出一只黑手,已太 迟---同一时间,于此"授权之夜",他在她的单位正祷告完毕:“授权之夜胜过 一千个月份;在那个夜晚,天仙与精灵获得主人允许下凡,为每一件事平和,直到 次日清晨。”---雌狮将她扑倒于地,压著,割断她手腕的带子,佛珠泪滴般滚 了一地;雌狮双眼射着诡异的光,抓着寒芒闪闪的 Kris 刺下---咦,什么?啊, 是一把 Kris!他抽出;拉剑;剑身锈点斑斑,似她脖子与肩膀之间的绯红印迹; 鞘内掉出一红纸儿:“感谢真主,让我找到那只黑手!”---多年前,斋戒月的 某个黑夜,被那只黑手拖入草丛,压在她身上的黑影就像传闻中的人狼,在脖子与 肩膀之间狠噬著,戳开其身躯那最神秘之缝;或说,将其躯体戳出一道淌出初血之 隙---且似祖父第四次结婚(与她祖母)腰间佩戴的 Kris,戳穿她身体--- 似遭受天上冷月寒光的扯引,他抡起 Kris 挂腰眼,奔殖民区,步履急速且神经质; 砰!砰!心跳迅猛,紧抓 Kris,生怕松一点力它就会被月亮吸去;恍惚间,不知 被什么绊着,大地在颤月亮在晃万物在转,他感到躯壳飞上天,复又坠落---扑 刺!咦,黏糊糊地,腰眼,腰眼怎么被戳开一条缝隙?Kris。他忆起一滩血。他惊 见漫天的黑血罩头倾下---他淹没在血海中,一只黑手垂死在挣扎---回教堂 顶端反射的光蛇一般穿透云层缝隙,打在黑色的手背---轰!响雷一记,似把什 么给劈开两半! 轰---


注) 1:支那:华人 2:吉陵仔:印度人 3:番仔:马来人 4:Bilal:一天五次按时在清真寺顶部呼唤信徒前来祷告的人 5:Muslim:穆斯林 6:Kris:马来传统短剑 7:斋戒月:回教教历第九个月,全月实行斋戒,从每日拂晓前至日落禁止一切饮食与房 事 8:授权之夜(Lailat al-Qadar):回教先知获得可兰经启示之夜

11-4-2004, 24-5-2004,5-5-2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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