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佛海峡》3/11:复活节 - 冼文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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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柔佛海峡》3/11:

复活节

- 冼文光

---“尤索夫是在复活节那天到这儿的。” 门一声嘎由外被拉开! 后面是张表情老怪的鬼脸。 尤索夫站门外,纳闷着:不请自进,还是,等对方开口。 老人眼角吊吊,目光一瞬间灼亮---尤索夫的到来似在他预料之中--- 可是,那不拒不迎的神态使尤索夫陷入莫名的顾虑。 这样对峙不知多久,朦胧胧隐约听老人说:“进!” 尤索夫提腿,星星点点的刺痛自小腿蔓延至全身各部;一软,枯叶般倒地。 老人咕哝几下。 枯叶般的躯壳触着泥地,水渗透尤索夫素白的衣,散出鬼样的图迹。 老人不理尤索夫,他注意白衣上游走的东西;脸凑近,鼻尖几乎碰着尤索夫-- -似乎,宇宙只有那些水晕。 这样不知过多久,朦胧胧听见老人说:“醒!” 尤索夫抱着头站起,星状的刺痛已散,“是醒了。” 醒来的尤索夫跟先前有所不同---这点,老人是察觉的;他不说什么。 老人说:“进!” 老人唇不见张合,好似他并没有说,是适才那句话的余音,在什么地方绕一 圈荡回来被尤索夫听见。 老人退入屋里,那句话还在半空。 尤索夫在门边,咀嚼那句话---它越过尤索夫耳窝进入脑壳,似一条蛀虫在板 块隙缝中行进。 蛀虫这么一钻,钻出脑壳里面的声音---羊长老的话: “那地方我是去不了的,你是最佳人选;你要明白,你即是我,我即是 你!” “这我明白,可我能力你是知道的,且不说谋生技能,就是体能方面也不比 女孩子强;趁现在还来得及,我求你另作他选。” “你怎能这样说?伤我心啊!”羊长老抓他手,力度猛得青筋凸起,“你不 能这样说呀...” “我意思是---” “不必解释,解释是为过错粉饰!” “我---” “我即是你,你即是我;这个,你一定要明白!” 尤索夫还想说“请慎重考虑”之类的话,手背刺痛的红痕说明羊长老的坚决。 “明白,我明白的!”


“你这么说,我高兴了。我的希望都系在你身上,”羊长老按着他双眼: “你只能往前,没有退路,明白吗?” “我---”尤索夫认为羊长老错看了他,他想说“我尽力而为”。 “你不能只是尽力而为,你该竭力而为!别以为我折磨你,千万别那样想; 在路上,你并不孤单,抬头看,我是那天上的星,无一刻不伴着你,明白吗?” “我明白,我完全明白。” “启程吧,我不送你。”羊长老抓他手,欲言又止,最后什么也没说,就走 了;起一阵薄尘。 奇怪,羊长老不往来时路走回去---走向东面,那是绝路啊! 尤索夫没有喊羊长老,也没有追去;羊长老走得异常快,眨眼消失在朦朦胧的夜 色。 这样静默不知多久,尤索夫朦胧胧隐约听见老人说:“进!” 老人语调冷冷冰,尤索夫怀疑他的诚意,仍在门边迟疑。 脚下影子无声息忽展开,爬上躯壳,尤索夫的衣暗了。 “我来了。”也不知跟里面的老人还是跟已经爬上脖子的影子说的。 ---“反正,尤索夫进去了!”

屋里暗朦胧。 现在,好一点了,尤索夫眼睛适应那暗,薄薄的光线来自四面墙上的小窗; 有一片床;然光线委实太薄,一会儿,尤索夫眼睛看出泪。 与其说是房子,不如说是个房子般大的房间贴切。 小心翼翼,尤索夫移步,出碎音,碰着墙,弹出老怪之响。 尤索夫胆颤颤,腿不住抖;靠着墙呼气,勉强站稳,呼出的气刮裂那暗,也是响 着怪音;气喘急急,就颤得更厉害。 啊老人,老人呢? 老人不友善,跟尤索夫保持距离。 现在,尤索夫颤得不那么猛了,挺着眼睛,那暗很厚。 尤索夫不敢妄动,深怕弄出更坏的情形;脚板贴着泥地生根似的。 尤索夫站得麻痹,颓然倚着墙。---就这样站下去?尤索夫张望那暗。 啊奇怪,屁股凉酥酥。 这样站不知多久,尤索夫朦胧胧隐约听见老人说:“进!”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老人的声音不啻是黑暗中刺眼的圣光。 尤索夫喊向音源---老人的声音极为遥远---“我不就进来了?” 尤索夫再喊一次。 没有回应。 ---难道我的回答触怒了他? ---我若答“好哇”或“谢谢”不是更适当?可他老是讲同样的话,我不耐烦! ---我不就进来了?他看见的;就算是瞎子,听声音亦辨得出呀! 尤索夫试走前几步,忽卟刺一声,什么东西击在他脑壳,他枯叶般脸朝地栽 下去! ---“我老啦,哪来力气呢?” “你是怎麽找着这儿的?” “我不知道。”


“你什么态度呀?是,我是老了,可是你敢说记忆力比我强?比力气我也不 怕的!” “我意思是---” “甭解释,我说说罢了,你看不出来?路长着唷!” 老人阴里阴气的;尤索夫不想兜着转,说:“这房子很旧了呵!” “几岁你?” “十。” “我守这房子一百年了,半步都没有离开。” “现在几点?”尤索夫问。 “问几点做么呢?这里没有时间,不用的!” “哈,这不是矛盾麽,你依凭什么记得一百年了呢?” “几岁啦你小鬼?” “不是说了?” “让我告诉你,小鬼,”老人提起声音,“这房子跟你共生!” “共生?” “就是说,你是房子,房子是你!” “如果我死了---” “房子跟着去。” “那你---” 老人顿一顿,说:“现在几点?” “又说没有用时间,怎麽反问起我?” “我有说过?什么时候说的?你别想惑我,是,我是老啦,可是你敢说记忆 力比我强?” “我---” “小鬼,要沉得住气,换作别个,早就把你轰出去!” “谁沉不住气?不就是你?” “我?”老人撕开胸膛,黑色心脏壮卟卟运作:“谁沉不住气?” 尤索夫不想生另一丛争端,脸灰灰:“是,是我。” “不服气麽?”老人话题转,指着适才发出声音的那面窗,“那是什么?” “不就是窗?” “很好,是窗。” 这样过不知多久,尤索夫朦胧胧隐约听老人说:“进!” 就醒了。尤索夫揉眼睛,那暗黑糊糊一片。 “你怎麽睡了呢?一会儿都撑不住,我怎放心把它交给你?” “这房子?” “没有别的。” “我啊被你搞糊!” “你这样要叫羊长老失望的,喂,清醒呀你?” “啊你认识羊长老?” “我说的羊长老跟你的羊长老同一人?” “我不知道。”尤索夫说,“羊长老指示我来这里,说有房子,叫我扣 门。” “走!” 老人熟路熟途地迈步,尤索夫扶着墙摸黑尾随。 老少两个走了又走,尤索夫渐落后;老人的骂声成了尤索夫的导向器。


这房子有多大呀?---虽然,举步短小缓慢,但再短再慢,走了有三个小 时,应是很远了。 老人边走边说,除了骂尤索夫没有别的。 热风在头上吹。 不知过多久,老人忽出现在尤索夫身后,嗓音老怪:“你令我失望!” 尤索夫异常惑:老人不是一直在前面麽? 老人背着窗,微弱的光线将他轮廓描绘得似柔佛王朝苏丹阿布巴卡的雕像。 尤索夫确切感到老人刀刃般的目光,心里畏缩;可是一想,怕他什么呀! “我没有理由受你骂,我实在什么都不知道!” “你别推搪,”老人更愤怒了,“我问你,你是怎麽找着这儿的?” 老人又重复问同样的话,尤索夫很恼火:“不是问过了? “走懵了你?我问过你什么呀,不就是一直走吗?”老人目光逼得尤索夫的 火冷了大半,“是,我是老啦,可是你敢说记忆力比我强?” “你看你看,刚才你就说过这话嘛!”尤索夫的信心回来了。 “我什么时候说过呀?你别想惑我。” “我---” “小鬼---” 尤索夫打断老人,说:“要沉得住气,换作别个,早就把你轰出去!” “走!” 老人过了一面窗,影子模模糊糊。 晃着那暗。 尤索夫走前几步,忽然卟刺一声,什么东西击在窗玻璃---尤索夫脑壳似 也被东西击了一下---玻璃哐啷响,裂出一只孔。 ---尤索夫回神时,老人已不知去向。 ---“房子有四面窗。” 尤索夫:“不就是窗?” 老人:“是麽?” 尤索夫:“是,你看,窗裂啦!” 老人:“你知道为什么?” 尤索夫:“是被什么击裂的。” 老人:“你怀疑我?” 尤索夫:“这里只有你一个... ” 老人:“我为什么要那么做?对我没好处呀!” 尤索夫:“只有真主知道为什么。” 老人:“你不该怀疑我。” 尤索夫:“我只是说‘这里只有你一个...’ ” 老人:“不就是怀疑我麽?” 尤索夫:“我意思是---” 老人:“就当我击裂的吧!” 尤索夫:“如果不是,你不必承认。” 老人:“我承认什么呢?不就说说而已?” 尤索夫:“你几岁?” 老人:“一百啦我!” 尤索夫:“羊长老委托我,却不告诉我原因,喂,你能告诉我吗?” 老人:“我能告诉你什么呢?” 尤索夫:“羊长老说到这儿就会明白,可我明白什么了?惑呀!” 老人:“羊长老的希望都付托于你,他要是听见你这么说,不捶胸痛哭?”


尤索夫望那面破窗,不见任何东西;他目光散漫。 老人说累了,倒地即睡,一会儿便呼噜呼噜响。 光线依旧单薄。 ---自门嘎一声被拉开至入屋扶着墙摸黑走,前后不过几个小时,却漫长 得象一个世纪。尤索夫回忆着,不管老人还是他的回答都显得飘渺、不着边际地矫 情做作。也许,那是老人的本性,可自己何曾是这样的?许多话一涌到咀边,马上 不由自主卷舌儿粉饰一下,才飘出来;比如“ 这儿只有你一人 ...”、 “羊长老 说到了这儿就会明白,可我明白什么了?惑呀!” 尤其那句“我不就进来了?”。 这些文绉绉的中国腔,他竟学着说,不,是自然而然脱口而出的! 朦胧、模糊;那暗... 尤索夫察觉到自己在改变,要是变聪明了,就会明白羊长老托付他的意义。 尤索夫呆站着,接下来又将如何,他没有主意。如果不理老人,他能走出一条路 来吗?另一方面,就算老人醒来,会给他指示吗? ---老人他不是说了“我能告诉你什么呀”? 除了四面窗及那片床,还有什么? 老人与尤索夫,两个人。 就两个? 那么,是谁击裂窗玻璃? 老人说是他自己---当时,他背着窗,手抱在胸前,他没有动,怎样去击 裂玻璃?---老人这是企图支开尤索夫的注意力? 若这个假设是真的---老人、房子、尤索夫之间存在着什么关系? 尤索夫瞎想一通,忽而认为事有蹊跷,忽而却认为庸人自扰。 “我不就进来了?” 这话无意识地飘出,尤索夫为此惊讶不已。 这时,老人醒了,说:“你应把握时间,休息时休息,上路时上路;待会儿 你走不走得动还是个问题呀小鬼!” 被训得莫明其妙。 “你这不是浪费我时间麽?”老人对没有表情的尤索夫很不满意:“喂,走 呀!” 走! 走给你看! ---“有什么呢,不就是一直走麽?” 这次,老人走得慢,不时停下等候战兢兢走钢索似的尤索夫;有时等得久, 倚墙就睡去,待尤索夫唤醒才又迈步。 走啊走,不知过多久。 可以停步了吗?尤索夫不敢问;他心里数着:经过窗口已廿八次。 房子有窗四面,即是,绕着房子走了七圈。 尤索夫不在乎路程多少,可是,这样绕着走,有什么意义? “就一直走下去?” “是!”老人的声音在远处飘荡。 “说点什么来听吧!” “说什么呢?” “说这房子... ” “你应比我更清楚呀!” “我啊被你搞糊!” 热风吹得更热了。 尤索夫实在受不了,问:“这路通哪呀?”


“一直走,可以到唐山。” “唐山?” “不信?” “信,信的。” “小鬼你到过唐山麽?” “没有。” “你一定要去。” “喂,我跟中国没有关系,”尤索夫踢腿,“我不似你,我不是华人!” 老人吊吊的眼睛听了一瞬间灼亮,一瞬间暗了。 “我在那边有房子。”老人声音冷冷。 “这里的你不要?” “这房子你才是主人,”老人的声音悠远,“我是被命帮你看守的。” “谁命你呀?”尤索夫惑,“羊长老?” 老人的声音:“小鬼,你还记得羊长老?” “记得的。” “他跟你说了什么?” 尤索夫学羊长老语气,神色凝重地望向那破窗:“你只能往前,毫无退路, 你明白吗?” “明白吗小鬼?” “我---” “以后,你只能往前走,没有谁可以帮助你!”老人的声音似彼岸远。 尤索夫大急,怕老人撇下他,喊了几声。 在尤索夫惶恐的喊声里,老人薄雾般消失在那暗中。... ... ---“这房子有多大呀?” 这样呆站不知多久,尤索夫朦胧胧隐约听见潮声---啊此区只有一条海, 那么,窗外是柔佛海峡了? 尤索夫扶着墙沉思,潮声再响时,他举步向老人的足迹踩下去。 羊长老托付他什么呢?---尤索夫觉得辜负了羊长老。 边走边想,想不通! 在这里多久了呢? 尤索夫记得扣门---那时候,新马分家不久,李光耀风华正茂,马哈迪潜 龙在田;尤索夫,啊尤索夫那当儿在地狱受刑:上刀山下油锅;那暗,比这里的更 吃他眼睛。 房子里昼夜难辨的,尤索夫蚂蚁似移着步,搞不清自己到底在往前走还是兜 着墙绕圈圈! 尤索夫的日子仅是移步与止步这两个动作:醒了移,倦了止。 每一次醒来,尤索夫都变得多一分平和,不再推敲老人跟羊长老对他说过那些含 糊的话,也不为赤裸的驱壳感到羞涩。 起初,尤索夫设想过如何走出去,比如,击破玻璃或拉开门---玻璃竟百击不 破,或许那根本不是玻璃,只是看似玻璃的东西;那窗孔竟愈合得完美无暇;门呢, 跟铁一样重千斤。 敲打推拉窗门的劳作使尤索夫损精耗神得胸骨凸出眼窝凹陷,比一条鬼还要缺魂 ---尤索夫现在比老人更老怪、比羊长老更羊了。 体力没有,离开的念头暗了。 你只能往前,毫无退路,你明白吗?---羊长老的声音。 不明白!尤索夫不明白--- ---房子怎变成了一个没有边际、密不透光的空间?


眼窝都是汗;汗一粒粒往下滚。 马上阖起眼睛--- ---“啊你不是华人呀小鬼?”戴牛头面具的马来人,“啊搞错你了一百 年!哈!” ---“啊这次错不了,”戴马脸面具的马来人,“啊错不了!哈!” 说罢,一叉刺入尤索夫干涩涩的窝眼,勾起来,掷到马来人的地狱! ---幻视!这不是真的,是尤索夫眼窝射出的溃散的错乱的视听。 尤索夫惊醒,似觉悟什么,躯壳飘起来。 隐约见西面的窗玻璃闪动米粒般的光! 啊真主的目光;真主啊! 尤索夫奔前,米粒般的光却被看不见的黑手捻熄。尤索夫坠落来,内心求真主宽 恕。 眼睛不再出汗了:尤索夫适应了那暗。他听了一刻,又如往常一样盯着那暗出神; 眼下,尤索夫把剩余的力气都走尽了,扶着墙仰望那面曾裂一孔的窗,期望有那么 一点芒;他试着提脚,腿一软枯叶般倒地;水渗入眼窝,散出鬼样的图迹;尤索夫 不能再走,不能了! 这样不知过多久--- 尤索夫竖着耳朵,一心听那个暗---听暗中叩门的轻音---一百年。 热风在头上吹,潮声隐约;尤索夫摸着那暗,似黑色的毛兔竖起双耳--- ---今复活节,有没有来叩房子的? 朦胧胧隐约听见一响鬼音,啊来了?啊啊没了;啊啊啊又有了? 忽然--- 门嘎一声好象被什么拉开---

---“尤索夫是在复活节那天到这儿的。”

6/2000, 25-9-2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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