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佛海峡》7/11:鬼船 - 冼文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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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柔佛海峡》7/11:

鬼船

- 冼文光

“如果你确实知道这里有一只手,我就会同意你另外所说的一切。” ---维特根斯坦

当日,雁提及鬼船,我就信了。 我记得,雁牵着我到北村---唯一的一次---看龙树:一路似踩在云上, “醒”来已在树下。 似插在地上的红色巨柱,龙树,鼠鹿国北村唯一的植物。 “你怎么发现这里?”我双腿盘着。 “此乃三宝公托梦指示。”雁闭着眼:“燕子,来,冥想三宝公的鬼船。” 风爬枝桠梳理叶儿;红叶万千,荡起又落。 鸟儿飞至,无需抬头,雁脑海中能现出鸟儿神情及羽毛颜色。 我松开麻痹的双腿。紫色的云探出山峦。 飞来一鸟,啾啾唱歌。我双目吊在那歌声处,不见鸟。 风穿过龙树第五次,雁忽睁眼:“三宝公托梦的事,你要保密。” “哦?” “别告诉任何人。” “哦!” 雁已入定。鸟儿离枝。我索索然。 又来一鸟,下一滴粪,落雁头上;他死了似,动都不动。 风穿过龙树第十次,雁睁开眼;手掌遮眉梢,望远处山峰:“怎么样,燕子,感 觉怎么样?” 彼时,我会有什么感觉?但我不想没有回应:“听人说你喜欢上一个女孩- --” “你听说了?”雁仍望着远处,眉毛不动,脸泛红光。 “你还相信鬼船吗?” “信,但不比以前坚定,”雁收回视线,“人是会变的!” 黄昏时候,返回南村;我觉得,路比来时漫长。 经过黄半仙家,女孩窃窃笑从我们身边走开。 村里女孩不跟我往来,她们戴着面纱,奶尖尖的。 “你管她们!”雁说。


“丢,我就是不爽!”

雁跟那个女孩---英国裔---的进展甜蜜,听人说雁妈妈催他结婚;他 久已不找我聊天也不提鬼船了。 雁为自己失去对鬼船的执着而愧窘,并无邀请我参加婚礼。 婚礼歌乐欢腾:我深觉被遗弃。 南村不大,难免碰头;避不及的时候,勉强挤出“日头真猛”一类的话。 忽然一天,雁到我窗前:“私生子,没有女孩会喜欢你!” 雁等着我答话,见我迟迟不语,喊道:“你野种,注定是条光棍!” 鸟儿飞过头上,剪出一条界线。热风在河那边吹着。 此后,碰面时雁无半点窘态,他意气风发。 “我跟他以前同一条船,眼下已各走各路。”雁牵着英国老婆,“人是会变 的!” 这话不知怎么跑到我妈的耳朵:“丢那星,亏你当他是知己!” 我费了一个上午,纸船仍糊不牢固,一触即裂。 “别浪费我的老鼠胶!”我妈抓一把糠撒井边,两只公鸡斗啄,地被戳得一 洞一洞。 苹果坠落 静候腐烂 雁婚后一年。 一天,村尾,雁撞着黄半仙;黄半仙忽提起我:“不知怎么,他掉入死河,我马 上探看,水中无人影;身后忽有个声音,扭过头,竟是燕子;他说老黄你在研究什 么鸟?” 雁踩着路回家,抵家不出一柱香光景,传出跟英国吵架、摔碗碟之声。 此事经村民一编一织,传遍六百多对耳朵时已面目全非;可是没过多久---三 宝公神像第一次不见---无有人再谈起。 雁婚后三年。 一天,村尾,雁跟我不期而遇:“燕子,我们谈谈吧!” 我盯着他。 “鬼船!”他抓着我,“我有新感悟!” 我甩开他,踩过泥上的裂痕。 雁追到我家:“燕子呢?” 我妈:“燕子去他死鬼舅舅家。” “鬼话,刚才我还见着燕子呢!” “是咩?”我妈闻到饭焦味:“丢那星!”说着冲入厨房。 “骗鬼!”雁悻悻然离开。 村头三宝公庙,庙檐两边各一艘鬼船雕塑;雁于庙外,暗暗祷告。 雁想跟英国说遇到我---发现她在新铺的亚答叶躺椅上看古书画册:船- --念一转扯到了他姨妈家几只小鬼。 雁婚后五年。 路上,踩着孤影的人是我;虫鸣一片,月光皎洁映一树。


走近了,树干内忽伸出一爪。 手! 那黑爪---树干里面,似一只鬼躲着。 “丢,出来!” 晚风入枝桠,叶儿颤丫丫。 雁,一股汗酸;眼神灰蒙:“关于鬼船,我以前感悟肤浅... ...” 雁牙齿映着光,跟脸颊高度反差,仿佛刀子上下剁着一条猪舌。 雁挨着我,苦苦涩涩。我冒火,猛力一推,他纸人似倒下去。 “无论你怎样对我,我都不退缩,”雁使力站起:“只有你相信鬼船!” 似三宝公七下西洋传奇中的鬼船,两人月下躺;绿云一片,山峰那边游出来。 枝桠间夹着火色的月亮。 英国五年了半粒蛋仍屙不出,黄半仙言恐怕雁是不小心冒犯了三宝公,断其阳气 ---丢,鬼才信他的话。 雁不知何时躺到树干里面;以为他睡了,怎料一翻身,对着我又是鬼船鬼船鬼船 鬼船。 云涌,现出船形;云啊瞬间万变---雁想到新婚那夜跟英国洞房之前: “我不在斋戒月守斋戒,”他咬着英国:“我是个世俗穆斯林!” 这对英国一点重要都没有。 ---《隋书》记载,公元 607 年,隋炀帝招募“能通绝域者”,派遣常骏和王 君政等出使赤土国。赤土国国王派遣婆罗门鸠摩罗盛情迎接隋朝使团;经一月路程 方抵赤土国国都。国王大喜,设宴,奏“天竺乐”以娱,并“以草为盘,其大方 丈”(可能是香蕉叶),装满各色蕉椰糕点与牛、羊、鱼,鸡、猪(当时不是回教 国,猪肉可以吃)等百余种丰盛美食款待隋使... ... “你看,我祖先以前可以吃猪肉。现在... ...”雁额头泌汗,“人是会变的!” 这对素食的英国也没有半点重要。 转过身---我是边缘人,对南村毫无归宿感,除了雁和我妈,谁跟我说上几句 话?除了雁和我妈,谁跟我呆上几分钟?我好像什么都不在意;其实,南村的事我 心里清楚---谁于斋戒月白日里仍不断房事我无不了然。 雁神色闪烁:“黄半仙说---” “丢,他的话可以信?” 村尾有一死河,源头据说发自北村,蛇一样缠绕南村。 树林传出密密麻麻的鸟声,似在商议要事---不知雁懂不懂我在死河的事? 当时,黄半仙发现我在他后面,一脸惊讶:“燕子... ...你老窦---” 我打断他:“老黄,我走啦!” “不听?你别后悔!” 黄半仙你不睬他,他越粘着你。 果然, 黄半仙嚷道:“你老窦他---” 我睁一眼佯装惊讶,等他往下说,黄半仙却打起呵欠。 “你说呀,我在听。”我急了。 “现在几点了?”黄半仙几乎是奔着回去的,“我要睡觉去!” 莫名其妙。“我老窦他懂个鸟!” 一只鸟飞出树林,衔着草梗;我左手作枪状瞄准,模拟砰砰两声;鸟儿头上 过,落下两根红绒绒的羽毛。


三宝公神像第二次不见以后,雁口中的鬼船愈说愈奇;怕已走火入魔。 “再不想见到他!”我要把面向雁家的窗钉死。 我妈竖起大拇指:“这就对啦!” 钉---钉---钉--- 窗子钉死了;我盛一盆水折两只船,拔一条草梗,吐口水在尖端,插入蚂蚁 洞。 捡了一窝蛋后,我妈洗鸡寮,她一直盯着我,以为我不知道;瞧,按捺不住 了,她抓着沾有鸡粪的椰枝扫帚:“燕子你喜欢船咩?” “喜欢一点,”我抽出草梗,甩大头蚂蚁到纸船,“不喜欢一点。” 我妈使力刷,扫帚断椰枝几条:“喜欢还是不喜欢?” 我想起黄半仙的话:“黄半仙讲,老窦---” “丢那星,南村我谁不清楚?黄半仙话没一句准,你最好当他狗吠!” 老窦,我妈不愿提,我也极少想起。 “他跑船......全世界跑......丢那星......可能已经喂鲨鱼......”我妈一次 病中梦呓。 我老窦音容尽无,一团虚气,我也当他喂了鲨鱼;只是,手,一只手在水中乱抓, 非常非常真实! 我妈忽打呵欠:“今午不做饭,罩下两粒蛋,你配冷饭吃,我要去睡觉!” 老母鸡啄着香蕉茎,跌出一只百足;老母鸡一啄,吞百足入肚。 我妈跳上安乐椅。 我想着这些天的事,其间,似有奇怪的牵连;说没有,不是呀;说有吗,又觉得 恍惚。 我妈嘴角淌着唾液;上衣扯歪,露出半粒奶。 正要蹑步到外面,我妈鬼魅似霍然弹起:“丢那星,趁我睡了丢下我?要丢我入 海喂鱼?呜啊你,我前世造孽,生不肖子,我,我命苦,呜呜啊啊......” 丢!我妈又演戏给村民看了。 一只手,在招唤,我看到,一只手... ... 我跳到路上,见黄半仙远远跑来,好像我偷了他东西,死命要夺回;眨眼工夫, 黄半仙老婆、雁妈妈以及不知从哪钻出一千一万的村民---马来人、华人、印度 人---甚至,那绿眼睛的死鬼舅舅都挤入了澎湃的人潮中...... 一路奔,奔,奔;我耳边呼呼作响。经过三宝公庙,见庙檐两边各一艘鬼船 雕塑,心喜:三宝公,作为华人的守护神,又是穆斯林,确是种族跟宗教和谐的最 佳表现! 人潮及声浪越滚越大,家畜万物天上飞;我耳窝内尽是暴风卷叶的呼号。 似一艘船,南村以奇异的角度在翻腾打转... ...… … 风抱起落叶 就像女人收拾房间 晚祷钟声把我敲醒--- “当魔鬼门廊上的灯还亮着,天使怎么能跑去睡觉?” “我是鼠鹿国第三代穆斯林侨民,斋戒月予我是特别重要的月份。当我走在街上, 看见很多人在我面前进食,但很少人知道我在禁食。斋戒是个人的、自由的、属灵 的;不必声张以示虔诚;它让我享有更多私人空间,充实我并坚定我意志。”我说, “我跟雁不一样!”


“当魔鬼门廊上的灯还亮着,你怎么能跑去睡觉?” “歪理在盛行,却多人信奉---如你所见,鼠鹿国依旧充满荒诞!” “荒诞?”英国扭着手指。 “你说要到什么地方?” “北村。” “你懂路去北村?” 英国眨着碧眼:“三宝公会托梦指示。” “做什么?” “见一个人... ...你也认识的。” 我看着英国,想那人究竟是谁。 “昨天有个老头问我:Kak, berapa?” “有时候,你看起来像个妓女。” 英国睁着大眼睛。 “有时候你看起来确实像个妓女。” “真的?” 啾啾啾唱歌;鸟儿啾醒我;脑海中现出了鸟儿神情及羽毛颜色。 东西在旋转。南北在旋转。 风爬枝桠梳理叶儿;绿叶万千。 睡一会我又想起那些人、那些事的暧昧关系;想起雁以前告诉我:某人的朋友到 访,在树干高挺的园林漫步;望着苍翠的树丛,友人充满赞叹;某人却漫不经意地: “你不用如此惊讶,它们无事可做!” 想着想着我又睡着了---雁砍龙树造鬼船出海最后葬身鱼腹,若非三宝公托梦, 丢,谁知道? 鬼船... ... 手... ... 晚秋的空气中酸味儿在颤动 多余的东西被土地吸收 一切在旋转---三宝公神像第三次不见---当日,雁提及鬼船,我就信了。 醒了,发现英国在树下睡着,就在我手边;我吻她一下,搔她脚丫,相互搂着两 艘船似地滑到水里---“人是会变的!”---我们笑得那么厉害,瞧,眼泪都 笑出来了。

注) 1:丢:粤语粗口,意为:操! 2:丢那星:粤语粗口,意为:他妈的! 3:Kak, berapa?:马来西亚语:意为:小姐,多少钱? 诗句(宋体部份)引自宋琳《秋日林边眺望》


5/2000,27-6-2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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