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佛海峡》11/11:
后来我再没见过她
- 冼文光
这个太阳月亮在白天黑夜一起贴在天上的地方--- 我徘徊一阵。 猪来了,瞥着我---考虑那么久没有用,还是没有决定:是否跟她去狮子 国。 见我在柔佛海峡这里,猪哼着鼻子:“去不去?” 我踩着猪的影子:“哈,这就是你?” 猪扭着鼻子:“为什么不去?” 我脑海涌现以前在沙滩玩游戏的情形---那游戏是常常显露的回忆---可是 现在,猪她们都不玩这个了。 “现在有甚麽好玩的?”猪说。 我不知道这里有什么好的。 猪生气走开,消失在新柔长堤,那一端连接狮子国。 看不清那边的景物;印象中,有一些低矮的植物,叶子极少,掉在地上是蓝色的 呢! 猪没有带走影子。 我坐在沙滩,踢猪的影子;没有飞鸟没有音乐。 月亮也是奇异的,只有我的呼吸伴着它。 光线刺着海峡。 我一个人,不免有些害怕。 “你怕甚麽?”蛇来了,眨着眼问。 是呵,我怕甚麽? “你是怕我离开你?” 蛇眨着大大粒的一只眼。 那边光线转弱。 “米色还是黑色好看?” 蛇头发染成金黄;我不喜欢她现在的样子:“你自己决定!” 蛇走出地下道,阳光刺眼。 蛇只顾着看一路的阳光。 这里的生物不当我是“人”。 “我是人!”我呼喊,“我是人呀!”
她们耸耸肩走开。 我精神糟透;涨脑的热风在吹。 一只长尾巴狐狸,瞥我一眼,转入地下道。 “狐狸盯着你?”蛇捧着甚麽东西要给我。 是芒果吗?我想念芒果园。 我不敢吃。 几个人绕着石桌,桌上有碗,碗里是骨头与血液;食物的味道怪异。 蛇眼角画满假泪滴,似坠落的星。 我倚在木棚的围栏,蛇捧着绿碟子,鞋子火红。 蛇喜欢红色呀! 我衣黄色;小腿的卷毛,她们见了总要笑;蛇给我一碗牛血,后面是三个青 衣女子,眼细,奶却是大的。 月光如绿眼,开在蛇的脸。 蛇取出镜子,见我在一边,递给我:“看!” “没有东西的!”我瞄一眼即不看。 “再看一下!”蛇嚷着。 啊---草原、河流、树、飞禽,动物...。 我看见了! 几个女子跟着笑;蛇丢给她们眼色,她们才停止。 “还要看?”蛇要拿回镜子。 另一边,有三人坐在草席下棋;席外,仙人掌黑色。 “你也来玩!”蛇说。 三人同时抬头,咧嘴却无声:对于她们,笑容是奇妙的表情。 棋子黑白两色对垒---那么说有一个是旁观者。 “四人也可以玩!”蛇说。 蛇背着光,声音份外奇异。 “去呀!”青衣女子们叫着。 犹豫间,一枚棋子滚到我脚踝:白色的国王。 我弯身--- 那边,树眨眼间从黑泥冒出来,树干扭曲。 女子围拢下棋的三人,地上的白色国王仍歪着。 她们望着我。 “甚麽事?”我说。 “下棋。”一个女子说。 我弯身--- “你不能这样,”蛇说,“应该放开心灵呀!” 蛇这句话一直扰着我的平静。 青衣女子们意兴阑珊,先后踏着蛇的步履走了。 她们不在了,我留下来干什么? 我无所谓地走开,一路踢沙子。 “就因为不下棋?”我纳闷,“我就是不想呀!”
次年,雨;蛇推门而进,唤醒我。 十五楼 A,雨在窗外飘飘斜斜落下去。 我赖着床;坐在床沿,蛇若有所思。
想着蛇的裸体,她细细如碗的乳房、肚脐及倒三角形的茸茸耻毛。 想到做爱的激情;我瞥蛇一眼,随即望向窗外;雨。 我将为那美好而褪下皮层搂着对方的躯壳。 “冷?”蛇说。 “窗关得紧吗?” “反正雨不大...” “窗台若淋湿,木板会腐朽得很快...” 我手指张着,蛇把手掌按在上面,扭着彼此的手指。 “不做吗?”蛇说。 我默然,等那美好的一刻;眼下还不是最好的。 蛇又问一声。 我说再等一会。 “等?” 蛇进入房间,说要睡一年,提我记得叫醒她。 我调闹钟---蛇还是睡迟了两年。 浴室的窗爬满攀藤,浴室里我成了精灵---这时,做爱的欲火红了。 我在窗下听雨,听蛇讲关于柔佛海峡的鬼故事。 故事讲完了,蛇说:“走吧!” 出门时候,雨忽疯狂倾落! “Timing 非常重要!”我说。 “Man, you're right!”
阿福街挤满车子。 我脚步破碎,期望会见到长尾狐狸。 蛇带我入越南餐厅,点一大盘越南炸手指,多年来我们都吃这个。 吃得我口腔生疮,痛得不能跟蛇接吻。 蛇不知从哪弄来粉末,倒在疮眼,辣得我泪水直流。 那时候,墙壁浮现一影--- 长尾狐狸! “啊你在这里。”长尾狐狸说。 “不可以麽?”蛇抢白。 两个影子印在墙壁。 蛇告诉我说这种长尾狐狸是没有心脏的。 长尾狐狸是不是对我有什么企图? “我对你有什么企图呢?”长尾狐狸说。 热风在天上滚。 长尾狐狸伸出手,多一个手指,掌心有个“十”字。 墙壁上黑影消失了。 长尾狐狸收回手。 我手插在裤袋,手指伸曲着,始终没有抽出。 长尾狐狸收回手指后就再没有看我。 “我有什么企图呢?”长尾狐狸抓着手,“不过是要你别再吃手指。” 啊言下之意是什么?
近年,柔佛海峡发生几件事:恐怖分子炸了关卡一角、长堤的裂痕加剧、海面漂 浮万千死鱼。 我在长堤,一只马卡在中间。 使力扯,马纹丝不动。 没有“人”;只有我、马以及鬼脸似的蓝月亮。 马啊如果能动,我就骑着它去狮子国。 ---忽然,马的身体裂开,里面,心是黑的。 我本是满心欢喜,一匹死马却乱我心绪。 迸裂的马的与龟裂的纹路相似,表面浅浅的灰。 蘑菇鱼从海里冒出如根须,瞬间又消失。 我回来,蛇在房里;蛇没有穿衣。 蛇在床上,身体发出动荡的零光:弥漫着性的气息。 我等候着美好时刻降临,可谁有把握它会否出现? ---青春期,谁不曾对性憧憬过? ---以为懂得阴阳之道,不过是杂二碎三的象征与图腾。 ---性是美好的。 ---性欲却蛇一样匍匐前进,焚烧野林。 “听见吗?”蛇说。 “甚麽?” “潮水的声音。” “是吗?” 蛇不了解我情绪极为敏感,一丝风吹草动即影响我步履。 蛇多次在语气方面打击我,蛇不知语言也具有杀伤力。 “我就是这样!”蛇说,“难道要我说谎?” 窗外车子鼓躁着。 “我们认识一百年了,眨眼的事。”蛇说。 “记得在迪沙鲁发现蘑菇鱼吗?” “死都忘不了。” “到今天你我还在一起。” “死都不分开?”蛇说。 蛇看我一眼,下床,拉开帘;窗外月昏昏,一只蛾飞来,停在窗架。 在床上,房里弥漫着性的气息。
蛇去了海边。 蛇回来时我正熟睡。 蛇说当时她看见墙上有壁虎。 “是呀,壁虎!” 啊,好了---这里出现我熟悉的生物:马,蛾;现在,壁虎也有了。 接下来呢? “想给你捉,却被它溜了。”蛇开窗。 “你以为它还在?” “看一下嘛!”
“长堤那边---” “猪没有来,怕是忘了。”蛇掩窗。 没有来最好,我不想见到猪;她老是叫我去狮子国,说去开眼界。 我没有意思;就象那天,我就是没有意思下棋! 蛇睡着了。 后来,我独自去海边,那里,空空荡荡;来回走一遍,沙刺刺的。 忽掠过一阵怪流,吹起我身体,象一只风筝--- 回来时,蛇还没有睡醒;我脱衣钻入窝,她却忽睁眼。 “蛇你会做风筝吗?” “我做过风筝。” “做一只给我。” “你想放风筝了?”
不记得是第几年我回到这里;屋里不见蛇的影子。 七年后,蛇拎一黑盒进门。 “看!”蛇说。 “哪来的?” “猪说这个给你,”蛇表情怪怪,“他说你明白的。” “哦?” “是什么呵?”蛇就要打开黑盒。 啪! 一粒蘑菇鱼眼睛! 他娘的!这东西我见过:在迷幻的地域,梦境一样的空间;他娘的,那种令我毛 孔收缩的鬼眼! 我不肯定那是不是梦,因为,每次都狠狠刺激我神经;好象猪的那眼睛针一 样刺入我瞳孔。 蘑菇鱼眼睛刺着我! 猪的眼神不断刺激我! “那家伙还有说甚麽?”我说。 “他叫我交给你,就走了!” 他娘的,这蘑菇鱼眼睛教我一万个恶心! 蛇欲言又止。 太阳移入一分,镜子射出光。 蛇:“那年,你在镜子看到的不是幻象。” 我:“那年你生气了?” 蛇点头。 我:“为甚麽?” 良久,蛇才开口:“我也不知道... ” “青衣女子呢?” “那天以后我没见过她们,”蛇望着我,“听说去了狮子国。” “做电子还是车衣?” “做妓哩!” 这是很有可能的。
新山现在的工作机会非常非常少,她们---仿制的“人”---不去狮子国, 在这里等死麽? 蛇:“你在镜子所见并非幻景,眼下我生存的空间也不是幻境。” 说到幻境,有一次:一个长发的人偶穿墙进入我房间。马来式的人偶,抓着基利 斯。 人偶没有对我怎样:我怀疑这是个错误---也许,人偶她来错地方;也许, 人偶她搞错时间;也许... “蛇你有类似的经验吗?” “无。” “你的存在也许就是一个幻境。” “喂,跟你讲了,不是幻境。”
一个飞机状的物体在海峡坠毁,插在沙滩的尸体烧得黑焦焦。 “那不是飞机!”蛇肯定地说。 “不是飞机是什么?” “是一种大鸟。” “不可能啦!” “死者的身份查不出了。”我说。 “谁管他们呀?” 海峡那边仍冒着黑烟。 “蛇可以告诉我我的身份吗?” 一个影儿闪过,注意力分散了;我眼角余光散散漫漫。 “你?”蛇掩上帘,“你没有身份的。” “是吗?... ” “到现在你仍不适应这里?” “是!” “过些时候你会适应的。” “蛇这不是时间的问题。” 眼角的黑影渐渐浓了... 是的,在沙滩那边。 沙下面有着甚麽? 我知道,我知道下面躺着柔佛王朝时代的马来人尸体,那些精力旺盛性欲澎湃的 苏丹、给性欲折腾的宫女啊! 沿着沙滩走,无意中发现红树林停一条木舟。 木舟传出音乐;更为惊讶的:“人”的声音,在交谈,我不明白里面的 “人”在讲什么,我听不懂。 猪也许懂,可是我不想见到她,更不想求助于她。 ---那年,我从巴罗坐火车到新山,铁轨上热气飘升,风吹沙子入眼;油棕园 没有尽头地铺着;远处,蓝烟升起,连接天与地;当时,座位旁边是一个马来少女。 “你是中国人?”马来少女说。 “马来西亚人。”我说。 “我以为你是中国人。” “我不是。” “你不像马来西亚人。” “你也不像呀!”
“哦,”马来少女的眼睛蓝蓝,“马来西亚人样子是怎样的?” “就是不像狮子国人的人吧!” “有趣哩!” “你这是去新山?” “狮子国。” “做妓?” “去车衣。” “很好,非常好呀!” 火车颤一下。 “你吃猪肉的麽?”马来少女的牙齿白白。 “华人没有不吃的。” “噢,蠢东西!” “你是指猪,还是吃猪肉的人?” 火车是没有冷气的,热风打我的脑壳。 “说我自己呀,”马来少女搅着她的马来饭,“蠢东西!” “哈,我怕是猪肉吃蠢了!” “这是很可能的,”马来少女吃着她的马来饭,“蠢东西!” ---火车就到了新山。 沙滩流动着沙子。 音乐飘出木舟;里面“人”知道外面有一个我麽? 啊我的存在对于“人”没什么大不了;“人”做乐并非为我呀;而我,我也 不要“人”施舍几个冷音符。 流动的沙子移动我---无怪乎木舟渐远,音乐很细了。 事实上,木舟非遥不可及,只要举步迈前,抬起手臂即能触摸到,或许有点 吃力,却是办得到的。 “人”仍奏着音乐---缺我,音乐不会死,很快会有人替代我的角色;只 是,谁察觉那瞬间发生的事情呢? 我尝过蘑菇鱼,味道苦涩;蛇为它沉沦---蘑菇鱼能带她至幻境---我 试一次就不再沾口。 “哪去?”蛇在穿衣服,“我还想去觅你呢!” ---“不要安慰我说这是必然的结果!” ---“我不是棋子!” 蛇被我突如其来的两声吼吓着。 一时激动,我了解此举不能改变甚麽,可是吼出了心里舒服。 蛇拖着身体走出房间。 窗象一只眼:碧绿瞳孔,摄着外来的生物。 两年时间蛇都没有回来;我出门。 我跟我的影子扯着海峡。 月光落下,空气中的尘埃渐散。 月光飘来飘去,站了一段时刻,我头脑冷冷的。 月光绕过长堤,再绕一圈。 一个似曾相似的黑影跳出地平线,是一只松鼠。 “喂!... ”我喊松鼠,要引起她的注意。 松鼠听见了,却没有停步;松鼠消失了。 “喂!喂!... ” 我边喊边追下去---宁被未知的前方吞没也不愿被不动的混沌麻醉! 追下去五年,我看到前面躺着影子:松鼠。
这里无所谓的死亡,我怎么解释松鼠躺在那边的意义呢? 没有“人”会处置松鼠---一个影子---她将消失;到另一个幻境? 天幕上,隐藏着鬼眼盯着我的一举一动。 这里有如影随形的鬼魅,伺机颠覆我,鬼样的厄运。 我与诞生地断了联系,勉强记起的部份朦胧似梦---现在,我已把它们看 成是梦了。 ---丧失原本的记忆并不哀伤,回忆自己本来的身份才是! 月光暗淡时我走回来,在楼下,碰见长尾巴狐狸;可她好象不认得我--- 我相信她仍认得我,不招呼我怕是别有原因---转入地下道。 是甚麽呢? 蛇开门让我进。 曾在眼角浮现的黑影日渐清晰。 “心理作用!”蛇说。 “蛇你怎么了?”我说。 蛇冒着汗,在蜕皮。 经历过的事我不想重来。 我说。
我们在阿福街,雨忽然刺下,我不避雨,继续走。 印度庙看起来很高,我们在警局门口的通辑榜看十大逃犯的照片。 “这个像你哩!”蛇指着一个说。 去年我跟蛇在泰国餐厅,蛇大口嚼人肉教我恶心。我闷着喝芒果汁。 透明的顶盖可以看见飞机滑过,还见得一片海的倒影。 蛇点了蘑菇鱼。 蘑菇鱼双尾张开,我以为是鳍;墙壁挂几幅中国画:有八骏又有九鲤。 现在,蘑菇鱼也有假的了:真的假的都有鳍,分别在于腥味的浓度。 我的胃涨气,蛇倒出几滴马来人的传统药油搓我的胃;药油味扑鼻。 然后,我们去到海边。 渡轮过了海峡,驶入回教堂那边,远一点,是狮子国的海上赌船;那里,一 大批缅甸劳工在打海底赌场的地基。 回来不久,蛇缠着我睡了。 情绪高涨时,渴望做爱几回,然而,我跟蛇的关系不纯粹如此。 “偶而,在楼下经过,望着拉开的帘,总要想像里面的人正在做爱。”蛇搓 弄我手指。 “也许她们躺着看云呢!” “我们憧憬的不就是美好的做爱感觉吗?” “但不是占我们憧憬的全部呀!”我说。 蛇笑着睡着了。 我看楼下的车子。蛇睡了八年。 ---水声。 蛇醒了,“你看电视呀?不是平常的你喔!” 我是开着但没有看。 蛇在厨房:“你忘了关水,溢出来了呀!” “水龙头坏了,要换新的。” “你来换!”
“不,你换!” 换水龙头的声音在房里撞来撞去,有的躲在橱里不出来---下次开橱时候 突然爆炸吓我一跳? 水龙头装好了,我给蛇一个“做得好”的拥抱。 不掩帘麽?蛇说。 没关系!我说。 喂,你那个马来少女怎样了?蛇游入我身体。 我跟蛇扭着,我知道,那一刻要来了--- ---你这是去新山? ---狮子国。 ---你吃猪肉的麽? ---华人没有不吃的。 ---噢,蠢东西! ---哈,你是指猪,还是华人? ---说我自己呀,蠢东西! ---哈,我怕是猪肉吃蠢了! ---这是很可能的,蠢东西! ---好,你去狮子国。 ---去你的新山! 你那个马来少女怎样了?蛇绞着我。 啊,噢啊啊---那一刻终于来了! 后来我再没见过她。 我说。
注)迪沙鲁:Desaru, 马来西亚柔佛州东部海滨胜地
23-9-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