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 : 1970 (The Flat: 1970) | 冼文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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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届(2003) 台湾中国时报文学奖决审作品

楼:1970

- 冼文光

“是我呀大舅!”我敲着门。良久,门缝后出现一张跟我想像中大相径庭的脸孔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人在楼上看你---脸孔的主人是我母亲的哥哥是 我的大舅。自从神秘的疫病在我们居住的城市散开如一条断裂的水蛭,加上大舅的骨 骼松脱症加剧,行动极为不便;母亲怕大舅死了没人知道,因而命令我去看看:“谁 叫你失业?”唔,我也想看看这于家族中被称为“怪人”的大舅。大舅命重二两三, 乃“先难后易出外求人之命:此命推来骨轻轻,求谋作事事难成,妻儿兄弟应难许, 别处他乡作散人。”一般命理书籍都可轻易对照个人的命重几两及相关的批言,如上 所述。母亲往庙里求庙祝另批大舅的命,结果如何,我不知道。如果说大舅长年的自 我封闭是母亲予他的所谓“怪”的全部意义,则当我第一眼见到这座旧楼、踩入它的 阴影、踏上它的回旋楼梯、步过印度咖喱味洋溢的走廊及敲着污渍处处的板门时,我 认为母亲其实是浅化了他哥哥在我们心里的“怪”印象。“大舅,是我,阿光呀!” 世上万物在作文自身存在的同时,又都逃离不了被自身之外的东西否定或异化为自身 之外的事物的厄运。本来是你我在对话,但这种对话转眼之间却构成了别人对话的材 料和内容;我们在谈论这一主动状态也随之转换为我们被别人所谈论这一被动状态。 这是我大舅抄写在其书桌边本子上的文字。每一页松松散散写着字,不知哪些是他的 话、哪些摘自书本;一页一页的文字---反正目前他不能开口说话,只好什么都写 下,包括和我进行的少量的沟通。是的,我大舅不知道为何不能说话,或正确地说, 他的喉咙有问题,发不出声音---世界与其说是遂人心意运作的,毋宁说是由一股 悖违人的意愿的力量所支配:“我”本来是作为世界中的一员存在着,但“我”却有 被阻隔“在世界之外”的感觉---两天前还好好的。大舅写在纸上,给我看。“没 感染疫病吧?”我问。眼睛还在纸上的字。楼的外貌与内部结构古旧,其斑驳的污迹 与剥落的油漆酝酿着一股“摇摇欲坠”之感。那昏昏黑黑的楼梯口,若不是楼上住着 大舅,给我豹子胆也没勇气踩入这黑色巨口。这黯淡是楼的另一种也可能是最好的自 我防御方法:外来者望而生畏;保护了怯弱如魅的楼民。楼不是我们以为的“只是一 座旧楼”,以为它老了、旧了,不过是等着政府单位的一纸通知书,然后在人与机器 的狂敲乱击中坍塌,消逝如烟---就像城市中的老人,等着阎王老爷的诏书。不是 的!楼与人一样各有独特的命运。每一座楼是一座楼。没有两座一样的楼。楼的窗口 大多被比它更高的工厂群遮掩,以致楼内的光线终年疲弱,你看我大舅那些书籍全都 泛黄溢着霉味就不难了解楼内光的亮度是非常低下的。除了楼顶的那个窗口:毫无实 用价值的后巷位置为它于眼前留下一道缝隙,由此缝隙望出去,可以看到远处一小截 的南河,河面漂浮万千细微如菌的浮光。楼顶是个废置的天台,那些堆积在这里或那 里的器物,不论在稀碎的阳光或滂沱的雨水中,永远低着头承受加之于上的外来的一


切;它们已失去往昔的光华---就当它们拥有过吧---此刻拥有的只是一片废墟 及处于废墟中的无尽的明天;于深渊处,那神秘之地,也许是它们另一次生命的起点; 这样的期望使它们接受当下日益腐朽的命运并对每一个明天充满希望和喜悦;因此纵 然这里几乎跟垃圾场无异,它们感觉像是仍在辉煌的室内或高贵的架子上。我说啊这 天台是此楼的头壳,它们是这个头壳里的发屑。你头皮发痒,你抓了抓痒处,飘下细 细屑片,落在双肩、衣襟、书上,你轻轻扫开,它们进行另一次的坠落;落在裤子、 足踝或身边其他的书上;你想起刚才在天台把一个铝罐一次次踢向边缘至坠落而下犹 如一片发屑,它打在45楼凸出的窗盖---我不习惯黑暗,待你一离开,我试图走 出这里;但我的头竟开始疼痛,目光涣散,晕眩;视物吃力,额头泌汗如豆...我使尽 全力,扶着墙壁走前,几步,终因体力不支瘫倒于地...不知过了多久,蓄得一点力, 勉强坐起,合上眼睛靠着墙喘气---13楼的晒衣架,然后才吻上干裂的地表。这 楼在时间的流程里沉默不语像一把刀将迎面而来的事物切得细碎;切成它要的那个模 样---当你走入这个天台,意味着走入这楼的舞台:你是它的一个演员;舞台上, 演员---你---无形中得听命于它。你小心翼翼来回寻找什么:在废墟中你能得 到的除了是一个更大的废墟外别无所获。也许你并非在寻找什么,只是通过这个举动: 小心翼翼,寻找天台以外的东西;“那东西是什么呀?”你为何不告诉我们呢?你从 那道缝隙望向远处,看到空气中翻飞的尘灰,一些些;渺小,身不由己。“外面情形 怎样了?”我翻着书问道。“人心惶惶!”女友的语调不像是危言耸听,“不知何时 才被制服!”“你要小心!”---那天死了两个,第二天死五个,然后一下子又死 了九个。马来人,印度人,华人对此反应不一---“你那边怎样?”女友的慰问使 我陷入茫然:这里---?女友想了解的是我住入这楼以后的情况,特别是健康方面; 可是这些对我而言比得上这楼予我的感觉与经验?我更愿意向女友诉说楼内那些阴暗 的影域。“这里...其实不是我们原先想像的那样。”我尽量把话说得清晰,“虽然光 线黯淡,幸好还有风,幸好风吹得进来...,喔,我很健康。事实上,我觉得比来这里 之前更有活力...,不!我不是跟你开玩笑。真的!我希望你能来这儿看看...,你不 要生气,只要作好防护措施,小心防范...我真的没问题呀,我现在不是好好地跟你说 话吗?如果有问题,思路还能这般明确?我...”“快离开!你可能感染了疫病都不知 道!你知道感染疫病的初期症状吗?我读给你听...”“我真的没问题呀!”“我想你 有问题了!”“我不想你误解!”“为我也为你,离开吧!即刻!”“我---”通 话忽然中断---我焦急地拨了十几次,未能接通。我等她回电,等来的是大舅于黯 淡中的一声叹息。夜晚却不等我,它已绕过走廊外的白管灯,末班火车轰隆轰隆呼啸 而过---轰隆轰隆穿过梦境中朦朦胧胧的一座楼。大舅走过来,指着火车头那盏闪 烁的红灯;他欲言又止,我不知道他到底表示着什么。他的举动常使我莫名其妙地陷 入纷繁的意象或复杂多变的想像里;我可以不理会他的要求与举动,他也不为此恼怒 或难过,我们像火车里的乘客毫无关联但又被系在一起......因为这种疫病不是凭想 象就会发生的;或者说,人们对它的想像是不正确的......神秘的疫病把你跟这楼连 在一起,也把你跟大舅的藏书捆在一条绳上---奇妙啊---你忽体会大舅在另一 个我们以为封闭但其实更为宽旷的世界或漫步或奔跑的喜悦与足不出户的原因---


来,在宽容的读者面前,说,不要教读者等待,赶快说,说你越过那条 yellow line 后看到了什么---我一进门就呆住了一动不动两眼盯著他不是惊奇不是恐惧也不是 他所能设想的任何情绪只是无意识地盯著---“请脱鞋,不介意吧!”“不...介意。 ”---世界既不像有些人告诉你的那么有意义,也不像有些人所说的那么荒诞,它 存在着就像你当下直接感受到的那样耸立在你的眼前;如此而已。至于别人附加在它 身上的种种意义和价值,既和你无关,也未必对它合适,因而尽可以不予理会--- 你,以这些文字回应?你感到疲惫。欲言无语的楼的沉默、大舅的眼神......你想若 不是这场有说是从喜马拉雅山流窜下来的疫病,你生活的轨迹根本不会有变化--- 你没别的事可做。大舅撑着拐杖缓缓走去厕所,示意你不必帮忙;他蜷曲干硬的头发、 棕褐的肤色看起来不大像华人;身子摇摇晃晃,好像随时都可能倒下---楼的坚固 程度,只有楼外的人谈论,他们心怀各自想要得到的利益;至于住在楼内的,谁去管 这个呢?大舅回到房里,从危如叠卵的书塔间抽出一本。《楼》。书堆里有《楼》四 本。你翻阅它像翻阅此楼的任何一本。大舅在纸背写字,递过来:据说《楼》的主 编住在这里。“真的?”两年前的传闻,不知还在吗?“这座楼?跑都来不及,谁还 要住在这里?”那你还不跑?“我是指俗人,我们岂是俗人?”我打两个哈哈。他也 不是俗人。“那么说,他可能还在楼内的某个单位。会不会就在我们的隔壁?”你去 打听---印度人,马来人;他们爬进窗户,楼的/眼睛在夜晚张开,白昼闭合/里 面的人把身体抹上一层白灰/不知为了什么,也许/为了某种一致性。我的身体/是 一座楼。是这座楼---“打听?为了什么?这书已停刊十几年了呀!”大舅至此停 笔,示意要喝水。你给他倒了一杯,他一骨碌喝尽。你问他还要不要,他摇摇头,然 后走到后面,在厨房磨磨蹭蹭,不知在弄什么。你的视线回到《楼》上。以前大舅的 健康状况良好,那时他行动自如,为何自己不去呢?大舅由后拍拍你肩头,给你半边 苹果,你从他覆盖着大半脸孔的口罩上看到他的眼,仿佛响着一个声音:你去打听打 听---躺在木床,1970,你身体陷入大舅深邃的眼神。女友的声音如蝇响起---。 我要睡觉。四个字在你眼前晃动。你去熄灯。黑暗中你看见他的眼像两盏闪动的灯... 我在英国的树下思索着那个失落的迷宫:我想像它在一个秘密的山峰上原封未动,被 稻田埋没或者淹没在水下,我想像它广阔无比...在一段不明确的时间里,我觉得自己 抽象地领悟了这个世界...打听主编。天知道这可能是他一个激情的浪漫,我想更可能 是他窝居此楼多年而生的发霉的臆想---“万事早有安排!”---唔,我跟女友 的邂逅始于对楼址的一次误寻---她细小但均匀的乳房,粉粉的乳头---“你大 舅怎样?”母亲的声音。“没有怎样啦!”“等疫病一过---”。你头发长了,盖 着双耳。照着大舅给你的住址,你摸著了这据他所言是主编住的单位。把这信交给他。 嘿!读者想知道你大舅信里写什么呀!快告诉读者吧!喂,喂!你---另一方面, 这神秘莫测之感还来自于抒写中明显的事实和同样明显的虚幻之物的互相嵌入,写作 者在述说虚幻之物时,和他在述说可以直接触摸的事实时,显得同样从容不迫--- 你敲着门。良久,门后响起一个声音---我不是在开玩笑,这里住满了病人,马来 人,印度人---当然啦,华人---我们居住的是这样一个地方,即你在此发现的, 在相反的同一个地方,还会发现。这也是东方对称或建筑结构的一个证明。这个证明


同样存在于文学和线条组成的迷宫里:意念进入楼的入口,当它到处碰壁又不停止, 终于找到出口时,楼的结构就完成了--- “是我呀大舅!”

4/5-6-2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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