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佛海峡》4/11:
楼:1970
- 冼文光
(2003 台湾中国时报文学奖短篇小说入围作品)
“是我呀大舅!”我敲着门。良久,门缝后出现一张跟我想像中大相径庭的脸 孔---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人在楼上看你---脸孔的主人是我母亲的哥 哥是我的大舅。自从神秘的疫病在我们居住的城市散开如一条断裂的水蛭,加上大 舅的骨骼松脱症加剧,行动极为不便;母亲怕大舅死了没人知道,因而命令我去看 看:“谁叫你失业?”唔,我也想看看这于家族中被称为“怪人”的大舅。大舅命 重二两三,乃“先难后易出外求人之命:此命推来骨轻轻,求谋作事事难成,妻儿 兄弟应难许,别处他乡作散人。”一般命理书籍都可轻易对照个人的命重几两及相 关的批言,如上所述。母亲往庙里求庙祝另批大舅的命,结果如何,我不知道。如 果说大舅长年的自我封闭是母亲予他的所谓“怪”的全部意义,则当我第一眼见到 这座旧楼、踩入它的阴影、踏上它的回旋楼梯、步过印度咖喱味洋溢的走廊及敲着 污渍处处的板门时,我认为母亲其实是浅化了他哥哥在我们心里的“怪”印象。 “大舅,是我,阿光呀!”世上万物在作文自身存在的同时,又都逃离不了被自身 之外的东西否定或异化为自身之外的事物的厄运。本来是你我在对话,但这种对话 转眼之间却构成了别人对话的材料和内容;我们在谈论这一主动状态也随之转换为 我们被别人所谈论这一被动状态。这是我大舅抄写在其书桌边本子上的文字。每一 页松松散散写着字,不知哪些是他的话、哪些摘自书本;一页一页的文字---反 正目前他不能开口说话,只好什么都写下,包括和我进行的少量的沟通。是的,我 大舅不知道为何不能说话,或正确地说,他的喉咙有问题,发不出声音---世界 与其说是遂人心意运作的,毋宁说是由一股悖违人的意愿的力量所支配:“我”本 来是作为世界中的一员存在着,但“我”却有被阻隔“在世界之外”的感觉--- 两天前还好好的。大舅写在纸上,给我看。“没感染疫病吧?”我问。眼睛还在纸 上的字。楼的外貌与内部结构古旧,其斑驳的污迹与剥落的油漆酝酿着一股“摇摇 欲坠”之感。那昏昏黑黑的楼梯口,若不是楼上住着大舅,给我豹子胆也没勇气踩 入这黑色巨口。这黯淡是楼的另一种也可能是最好的自我防御方法:外来者望而生 畏;保护了怯弱如魅的楼民。楼不是我们以为的“只是一座旧楼”,以为它老了、 旧了,不过是等着政府单位的一纸通知书,然后在人与机器的狂敲乱击中坍塌,消 逝如烟---就像城市中的老人,等着阎王老爷的诏书。不是的!楼与人一样各有 独特的命运。每一座楼是一座楼。没有两座一样的楼。楼的窗口大多被比它更高的 工厂群遮掩,以致楼内的光线终年疲弱,你看我大舅那些书籍全都泛黄溢着霉味就 不难了解楼内光的亮度是非常低下的。除了楼顶的那个窗口:毫无实用价值的后巷 位置为它于眼前留下一道缝隙,由此缝隙望出去,可以看到远处一小截的南河,河 面漂浮万千细微如菌的浮光。热风在河那边吹。楼顶是个废置的天台,那些堆积在 这里或那里的器物,不论在稀碎的阳光或滂沱的雨水中,永远低着头承受加之于上 的外来的一切;它们已失去往昔的光华---就当它们拥有过吧---此刻拥有的 只是一片废墟及处于废墟中的无尽的明天;于深渊处,那神秘之地,也许是它们另
一次生命的起点;这样的期望使它们接受当下日益腐朽的命运并对每一个明天充满 希望和喜悦;因此纵然这里几乎跟垃圾场无异,它们感觉像是仍在辉煌的室内或高 贵的架子上。我说啊这天台是此楼的头壳,它们是这个头壳里的发屑。你头皮发痒, 你抓了抓痒处,飘下细细屑片,落在双肩、衣襟、书上,你轻轻扫开,它们进行另 一次的坠落;落在裤子、足踝或身边其他的书上;你想起刚才在天台把一个铝罐一 次次踢向边缘至坠落而下犹如一片发屑,它打在45楼凸出的窗盖---我不习惯 黑暗,待你一离开,我试图走出这里;我的头竟开始疼痛,目光涣散,晕眩;视物 吃力,额头泌汗如豆...我使尽全力,扶着墙壁走前,几步,终因体力不支瘫倒于 地...不知过了多久,蓄得一点力,勉强坐起,合上眼睛靠着墙喘气---13楼 的晒衣架,然后才吻上干裂的地表。这楼在时间的流程里沉默不语像一把刀将迎面 而来的事物切得细碎;切成它要的那个模样---当你走入这个天台,意味着走入 这楼的舞台:你是它的一个演员;舞台上,演员---你---无形中得听命于它。 你小心翼翼来回寻找什么:在废墟中你能得到的除了是一个更大的废墟外别无所获。 也许你并非在寻找什么,只是通过这个举动:小心翼翼,寻找天台以外的东西; “那东西是什么呀?”你为何不告诉我们呢?你从那道缝隙望向远处,看到空气中 翻飞的尘灰,一些些;渺小,身不由己。“外面情形怎样了?”我翻着书问道。 “人心惶惶!”女友的语调不像是危言耸听,“不知何时才被制服!”“你要小 心!”---那天死了两个,第二天死五个,然后一下子又死了九个。马来人,印 度人,华人对此反应不一---“你那边怎样?”女友的慰问使我陷入茫然:这里 ---?女友想了解的是我住入这楼以后的情况,特别是健康方面;可是这些对我 而言比得上这楼予我的感觉与经验?我更愿意向女友诉说楼内那些阴暗的影域。 “这里...其实不是我们原先想像的那样。”我尽量把话说得清晰,“虽然光线黯 淡,幸好还有风,幸好风吹得进来...,喔,我很健康。事实上,我觉得比来这里 之前更有活力...,不!我不是跟你开玩笑。真的!我希望你能来这儿看看...,你 不要生气,只要作好防护措施,小心防范 ...我真的没问题呀,我现在不是好好地 跟你说话吗?如果有问题,思路还能这般明确?我...”“快离开!你可能感染了 疫病都不知道!你知道感染疫病的初期症状吗?我读给你听...”“我真的没问题 呀!”“我想你有问题了!”“我不想你误解!”“为我也为你,离开吧!即 刻!”“我---”通话忽然中断---我焦急地拨了十几次,未能接通。我等她 回电,等来的是大舅于黯淡中的一声叹息。夜晚却不等我,它已绕过走廊外的白管 灯,末班火车轰隆轰隆呼啸而过---轰隆轰隆穿过梦境中朦朦胧胧的一座楼。大 舅走过来,指着火车头那盏闪烁的红灯;他欲言又止,我不知道他到底表示着什么。 他的举动常使我莫名其妙地陷入纷繁的意象或复杂多变的想像里;我可以不理会他 的要求与举动,他也不为此恼怒或难过,我们像火车里的乘客毫无关联但又被系在 一起 ...因为这种疫病不是凭想象就会发生的;或者说,人们对它的想像是不正确 的... 神秘的疫病把你跟这楼连在一起,也把你跟大舅的藏书捆在一条绳上--- 奇妙啊---你忽体会大舅在另一个我们以为封闭但其实更为宽旷的世界或漫步或 奔跑的喜悦与足不出户的原因 ---来,在宽容的读者面前,说,不要教读者等 待,赶快说,说你越过那条 yellow line 后看到了什么---我一进门就呆住了 一动不动两眼盯著他不是惊奇不是恐惧也不是他所能设想的任何情绪只是无意识地 盯著---“请脱鞋,不介意吧!”“不...介意。”---世界既不像有些人告 诉你的那么有意义,也不像有些人所说的那么荒诞,它存在着就像你当下直接感受 到的那样耸立在你的眼前;如此而已。至于别人附加在它身上的种种意义和价值, 既和你无关,也未必对它合适,因而尽可以不予理会---你,以这些文字回应? 你感到疲惫。欲言无语的楼的沉默、大舅的眼神... 你想若不是这场有说是从喜马 拉雅山流窜下来的疫病,你生活的轨迹根本不会有变化---你没别的事可做。大 舅撑着拐杖缓缓走去厕所,示意你不必帮忙;他蜷曲干硬的头发、棕褐的肤色看起
来不大像华人;身子摇摇晃晃,好像随时都可能倒下---楼的坚固程度,只有楼 外的人谈论,他们心怀各自想要得到的利益;至于住在楼内的,谁去管这个呢?大 舅回到房里,从危如叠卵的书塔间抽出一本。《楼》。书堆里有《楼》四本。你 翻阅它像翻阅此楼的任何一本。大舅在纸背写字,递过来:据说《楼》的主编住 在这里。“真的?”两年前的传闻,不知还在吗?“这座楼?跑都来不及,谁还 要住在这里?”那你还不跑?“我是指俗人,我们岂是俗人?”我打两个哈哈。他 也不是俗人。“那么说,他可能还在楼内的某个单位。会不会就在我们的隔壁?” 你去打听---印度人,马来人;他们爬进窗户,楼的/眼睛在夜晚张开,白昼闭 合/里面的人把身体抹上一层白灰/不知为了什么,也许/为了某种一致性。我的 身体/是一座楼。是这座楼---“打听?为了什么?这书已停刊十几年了呀!” 大舅至此停笔,示意要喝水。你给他倒了一杯,他一骨碌喝尽。你问他还要不要, 他摇摇头,然后走到后面,在厨房磨磨蹭蹭,不知在弄什么。现在几点了呢?你视 线回到《楼》上。以前大舅的健康状况良好,那时他行动自如,为何自己不去呢? 大舅由后拍拍你肩头,给你半边苹果,你从他覆盖着大半脸孔的口罩上看到他的眼, 仿佛响着一个声音:你去打听打听---躺在木床,1970,你身体陷入大舅深邃的 眼神。女友的声音如蝇响起--- 。我要睡觉。四个字在你眼前晃动。你去熄灯。 黑暗中你看见他的眼像两盏闪动的灯...我在英国的树下思索着那个失落的迷宫: 我想像它在一个秘密的山峰上原封未动,被稻田埋没或者淹没在水下,我想像它广 阔无比...在一段不明确的时间里,我觉得自己抽象地领悟了这个世界...打听主编。 天知道这可能是他一个激情的浪漫,我想更可能是他窝居此楼多年而生的发霉的臆 想---“万事早有安排!”---唔,我跟女友的邂逅始于对楼址的一次误寻- --她细小但均匀的乳房,粉粉的乳头---“你大舅怎样?”母亲的声音。“没 有怎样啦!”“等疫病一过---”。你头发长了,盖着双耳。照着大舅给你的住 址,你摸著了这据他所言是主编住的单位。把这信交给他。嘿!读者想知道你大舅 信里写什么呀!快告诉读者吧!喂,喂!你---另一方面,这神秘莫测之感还来 自于抒写中明显的事实和同样明显的虚幻之物的互相嵌入,写作者在述说虚幻之物 时,和他在述说可以直接触摸的事实时,显得同样从容不迫---你敲着门。良久, 门后响起一个声音---我不是在开玩笑,这里住满了病人,马来人,印度人-- -当然啦,华人---我们居住的是这样一个地方,即你在此发现的,在相反的同 一个地方,还会发现。这也是东方对称或建筑结构的一个证明。这个证明同样存在 于文学和线条组成的迷宫里:意念进入楼的入口,当它到处碰壁又不停止,终于找 到出口时,楼的结构就完成了---“是我呀大舅!”
4/5-6-2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