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佛海峡》10/11:预先消失的存在 - 冼文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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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柔佛海峡》10/11:

预先消失的存在

- 冼文光

0: 飓风里乌鸦愈飞愈高。亚答屋檐下,含羞草一路延至前院--- 1: 褐色的高脚亚答屋在暴风里摇摇欲坠,瘦腿四条不住晃动,顶盖几片老亚答 随时被风的大手掀起;咬紧唇门闭着窗眼,它使尽老力扎稳不一个踉跄离地抛起。 好不容易我自门缝看到:里面,安乐椅上躺四十七岁的妇人;女儿三个绕身边。 大女儿春娇,长发圈着数条绿蛇,脸皮下血管淡淡;她的手放在苏娃腿上, 许是那头短发,老二苏娃看起来比姐姐成熟;排行最末的法蒂玛正望着绿蒙蒙天幕 下的远山。 “丢,看什么看!”妇人终于开腔,“那边,什么鬼都没有!” “你又知?”春娇说,“你都没有去过!” 妇人眨着酸橄榄似的眼:“老鬼在那边享艳福!” “阿爸是那种人?”苏娃说。 法蒂玛跟着说:“已经五年,阿爸... ...” 谈话陷入沉寂。窗外,暴风飘来荡去,吼声飞入八片耳。 “喂,法蒂玛,”妇人钝斧劈破柴似的声音。 “什么?”法蒂玛回神,收回视线。 “她想念阿爸!”苏娃说。 “她是在想爱人!”春娇说。 “跟你们讲多少次,”妇人瞥着女儿三个,“老鬼狠心抛弃我们你以为他还 会回来?还有那个林什么的---” 雷轰一声打断妇人的话。 “我那里有想!”法蒂玛说。 “没有想阿爸?”苏娃说。 “我没有!” “没有想爱人?” “不关你的事!”法蒂玛看着春娇,站起来,又坐下。 “丢,几点了现在?”妇人抄起手边的拐杖,“阿谁去看牛骨汤焖出味了没 有!” 我。


饭后,苏娃站在圆形的破镜子前,浮一脸淡漠。春娇厅堂来回在踱步,搞得 心跟着人烦躁。妇人躺安乐椅,样子疲累;嘴唇老扯动,却没吐半句。法蒂玛又坐 到窗边。天暗得什么都看不清。天幕挂几颗星子,似被放逐远方的囚犯,孤伶伶闪 着光。 “春娇你不能坐下来咩?”妇人说。 这些年,两人音讯全无,生死未卜。年复一年;等,心磨得跟天空一样碎。 风势已弱,檐下含羞草一路延至前院。 2: 暴风卷走阴霾,这清晨,挂骄阳,满日光。法蒂玛深深吸气,有一种新天新地新生 命之感。 “今天你生日打扮一下。”妇人在法蒂玛的指甲涂蔓草液。 “像一个小公主!” “比公主更美丽!” 法蒂玛对姐姐们虚伪的赞美报以更虚伪的微笑,她头上系着一环与衣服极为相衬的 紫色蔓草。 村民经过她们的亚答屋,投一粒粒果子到桶里:祝贺法蒂玛生日:廿一岁。 一到晚间,未等阿妈吩咐,苏娃取回木桶;数:99 粒。 妇人唤春娇到她房间抽屉取来金匣子;打开,绒布上躺着戒子,她把金戒子穿到法 蒂玛的右无名指:“今天起你就是大人!” ---大人了又怎样还不是一切作不了主?法蒂玛抱怨。 美丽金戒子。如果林肯--- 妇人念咒语,咬指头,按血落碗,又念一遍,未几,胳膊往外一抡,撕开法蒂玛胸 膛,倒入那碗清水:“阿蟆喏俺,厄运速离,若有的话,尽落我身!” 去年,前年,此仪式分别施于两个姐姐。她们的厄运---如果有的话---已远 离。因此,也就不在意那条自胸坎至小腹蛇一般的缝痕。村里仅她们这一家仍保持 这传统---此村寄住着华人、马来人、印度人与及在山区边缘的土著---其余 的已不那么做;有的连生日都模糊,随意挑个日子,木桶放门前,只为收集果子, 果腹。 法蒂玛的视线仍钉在那远山---直到一片云遮住。 3: 次晨,法蒂玛睁眼,惊见十二根手指变成了十二条绿蛇! 法蒂玛不住哭---没有声音;她觉察不出---不知哭了多久,窗台忽停一只 乌鸦。乌鸦嘴里夹着果子。法蒂玛被突如其来的乌鸦吓一跳,但很快回复镇定。乌 鸦两眼在转动,似要确实眼前的女子是否即法蒂玛。就在法蒂玛伸出手---六条 小蛇---之际,乌鸦吐果子在小桌,飞走。法蒂玛扑到窗台,望;无际的天空哪 有乌鸦的影儿?果子。法蒂玛拈起。 两个姐姐跟阿妈一早到镇上买镇压经痛的中药至今未返。 法蒂玛不敢踏出房门;她已不哭。十二条蛇子仍在她手上不时蠕动。一群绿虫自远 山那处飞来,于窗外翩翩飘舞,似予她迟来的生日祝福。 法蒂玛胸坎的缝痕逐渐裂口;昨日注入的清水已成混浊的浓液,其味恶臭,我闻之 欲呕。法蒂玛按着裂缝,阻止浓液流出,但不得要领。绿蛇探入,大口吮吸浓液。 万里无云。光线缝合大地。法蒂玛拈起那果子,吞。 含羞草一路延至前院。


4: 亚答屋内,太阳的探照未达法蒂玛的房间,阴影在亚答叶上绘画着古怪之图: 若了解阳光的密码,即能解读它反映的许多村野传奇,包括远山那边的传说。说不 定它能告之阿爸和林肯的下落! 咯。咯。一个女孩在敲门;力度那么小,无有人听见(我听见); 也没有谁看见(我看见)她在敲着亚答屋。一只乌鸦飞过,阴影掉在她头上。咯。 咯。咯。敲累了;她坐在地上划,左边划圆;右边划方;可是没多久,厌烦了;就 在她犹豫要不要继续敲门之际,门忽开,眼前是个跟她一模一样的女孩。 “我是,另一个你。”女孩抢在法蒂玛之前开口。 “另一个我?” “我是,未来的你。” “丢,讲什么鸟?我... ...” 法蒂玛忽觉一阵目眩,抓着门板止住身体。 “不要害怕。”女孩按着法蒂玛的肩膀;温热;有力。 “我... ...” “去吧,到你想去的地方。”女孩的眼角淌出泪。 法蒂玛衣服脱给女孩,一切饰物也转到女孩身上同样的位置。女孩给法蒂玛套上一 件类似小丑的衣服,以致法蒂玛看起来像个外国人。 法蒂玛走出亚答屋子时脚趾被含羞草刺着;她离开村庄;朝远山去。 十二条绿蛇已变回手指,法蒂玛舍不得那戒子--- 5: 法蒂玛的头发若放下可触及膝盖;热风吹来吹去,吹她到树林;树名她不懂; 书上曾见过。树叶蓝色,要是晴朗,在远处与天空混成一体,界限难辨。法蒂玛记 得母亲跟她讲过树林的鬼故事。树林养着鬼。鬼是什么东西?“我不该害怕呀!” 一个影儿出现在树干,先探出半个头颅,接着露出一条腿--- 法蒂玛 “啊”一声掩住嘴巴,竟是那跟自己一模一样的女孩! 巨大的静寂笼罩深沉的树林;秋意扯脱每一片叶,飘过法蒂玛的肩膀;叶面 有数个被虫针出的细孔。 “你好吗?”女孩说。 “你怎会在这里?” “黄鹰灭绝了你知道吗?” “不要跟我讲鸟话。” 女孩的头发长到了膝盖,“我不知道许多事,也不想知道;只是啊时候到了 有些人有些事就会出现。” “丢,讲什么鸟?”法蒂玛有点生气:“喂,什么是‘时候到了’。” “万物皆有时限,即华人所谓的‘数’。世间万物因‘数’之相互牵引纠缠 而生出‘缘分’这东西;因缘际会又导致‘轮回’不断---” “丢,”法蒂玛看着女孩,“你好像懂的不少!” “你猜这后面是什么?” “我要去的那山?” 女孩双瞳射火焰,“是马来坟场!” “坟场?” “其中一座墓碑是你的!” 法蒂玛不诧异:“鬼才相信!” 黄叶满地。法蒂玛抖落肩膀的叶片:“喂,你知我为什么往那山去?”


女孩双耳竖起。 法蒂玛脱下就要磨平的草鞋,目光流闪:“因为走向那山的每一个步履都充满了爱; 它们在地上印出爱的痕迹;了解到带着的是一个女孩的心,它们就会继续行走,一 刻也没有停下,真的,纵然在夜晚,我也是穿林淌水地走。” 女孩沉默---不知是否被法蒂玛的经历感动---她默默站了一会儿,走 到树干后,切入,倏地消逝。 法蒂玛穿入树林,夜深寒意浓,却挡不了她前进。法蒂玛踩着叶片,月光把 树枝交织网住她:予她保护。小径隐隐约约,她不需怎么看(其实也看不清楚), 一步踩一步,走。虫鸣细碎。偶尔,树后飘魅影;“阿妈讲的那些华人鬼?”法蒂 玛左右打量,“说不定是印度鬼!” 第一道曙光透云层,法蒂玛出了树林,极目所见,蔓草无尽:哪有什么坟墓? “她吓我干吗?” 曙光射穿法蒂玛的胸坎,云层忽现阿妈的脸庞。隐隐觉得身后一阵响,她转身: ---一棵棵树竟变为一座座坟墓! 没有人见过那种光线:色彩迷幻,似万千水晶猬集在一块才能折射而出的光 芒;现于瞬间,亿万分之一秒。法蒂玛并没有见着那道光,依稀觉眼瞳似被什么划 一下,以为是天空飘过比细菌更小的尘灰。 那一座座墓碑上的名字渐模糊。前方,小草已萌芽。 法蒂玛继续走,不知过了多少个年月。 暴雨一阵铺天盖地洒,雨水散芬芳;一会儿功夫,河道涨满半透明的绿水, 鱼群跳到陆地,也有张着翅膀飞上天的。不知名的飞禽栖息在枯枝,其中有的翅膀 合拢,有的在整理羽毛,有的张开双翼滴水或等太阳出来驱散水分。 暴雨刷过后,所有的动植物好像苏醒了。法蒂玛除外---身体已瘦得跟竹 竿差不多。脸颊污秽,指甲下黑斑斑地渗着泥土;脆弱的双腿颤抖,眼看再踏不了 几步即要颓倒--- 此际,一只乌鸦落到法蒂玛的肩膀,嘴里夹一粒果子。法蒂玛伸手,乌鸦把 果子吐到她掌心。 待法蒂玛回过神,乌鸦已不见踪影;吞果子,身忽软,倒地上--- 气流飘来又去一阵阵,时而潮湿时而干燥。树林深处白烟升起。蜜蜂和蝴蝶 仓惶扑向河边;半空飘落缤纷的粉末:有的被气流送入了法蒂玛的鼻孔耳窝。 地鼠挖掘队伍经过法蒂玛的大腿时不得不绕道。 几只幼鼠好奇地跳上法蒂玛的乳丘,细细的足爪乱拨一通,然后慌忙地跟上前面的 队伍。法蒂玛的头发散落在周围,跟草叶缠在一起。夜晚,草叶因沾着露水,头垂 得更低了,有的刺入法蒂玛的耳窝。蚂蚁沿着草叶爬上来,不知前面的缝隙是什么, 一股劲儿钻入,好避开夜晚袭来的寒流。法蒂玛的胸坎仍见起伏,她并没有死去; 只是,不知要睡到何时---她头发已长至足踝! 6: 妇人跟女儿自镇上回来,发现小女儿不在,手上的咸鱼掉到地上都不理。 春娇和苏娃绕着亚答屋寻找,妇人在屋里逐个房间探看;她腰杆不灵,不能钻到 床下瞧个清楚。 找遍仍不见法蒂玛,剩下的地方:地下室。 “春娇!”妇人说。 “为什么我?苏娃你去!” “该你先嘛大姐!”苏娃说,“阿妈你作主!”


“丢,春娇,”妇人说,“难道要我去?” 与其说春娇不情不愿地抓着扶梯下去,倒不如说她内心害怕着什么;她胆子 比老鼠还小。一分钟不到,烛光已传不上来。 苏娃扶阿妈坐到安乐椅,窗外堆云,快要下雨。 “雨要下了!”妇人闭着眼睛。 “午夜前可能会下。” “你大姐下去多久了?” “一小时。” 妇人忽睁眼,眼皮两片干涩的蟑螂翼似的:“你是怕我叫你下去吧?” “没有呀... ...” “丢,你心里想什么我不知道?” “我... ...”苏娃结结巴巴,嘴里好像含着熔蜡。 地下室的板盖忽被推开,春娇探出头:“没有!” “你去!”老妇人瞄苏娃一眼。 苏娃点上蜡烛:“去就去!” “不用白费力气啦苏娃。”春娇说。 “我要证明我不怕!”苏娃望着妇人,然后抓着扶梯下去。 妇人依旧阖着眼睛,似乎这样可看清窗外或地下室的情景。“快掩窗户,大 雨来了。”她说。 “没那么快---”春娇话语未尽,忽雷轰一响,雨箭一般射在亚答屋顶。 “我们去睡。”妇人在找她的拐杖。 “不等苏娃?” “丢,等什么?”妇人拖着躯壳,身影狭长,“又不知她什么时候上来!” 春娇望着地下室入口,似魍魉的乌黑大嘴,她犹豫着要不要把那板盖打开; 妇人在客厅不断命她赶快过来熄灯就寝。 含羞草在雨中垂头缩肩。 7: 苏娃沿着林边的河道走,眼前是个状似乳房的树林;天飘云两朵,结成两张脸; 苏娃越看越像是春娇和法蒂玛。 云下苏娃继续走,远方现出白点;瞧清楚,帆船一艘;再近一些,船头站一 人。苏娃挥手,喊;可她的声音被风吹到另一边。那人不知这边有个女孩在呼喊, 否则他(她)会把船驶前也说不定。苏娃奔前,但粉腿两条怎能追上借风远荡的船? 苏娃倒地。帆船消失。 两张脸仍在头上滚动,吓得禽鸟不敢高飞;只有那乌鸦振翼试着靠近(莫非 要啄一下?)。 一场骤雨把苏娃打得湿漉,像跌到河里的小鸡;她想那两张脸就是在下雨的 时候消失的。很好;被它们盯着心里发毛。那两个怪东西准是落到草堆里;可能是 冲到河里被鱼吃掉了。 “最好被吃掉!”苏娃在阿妈面前勉强跟同母异父的两个 姐妹配合,但内里就不是那么一回事。“一定是冲到河里被鱼吃掉了!”慢着,眼 前,河道中央,浮动的不就是那两张脸?两张脸缓缓漂近,越来越近。啊! 远处,现出一个白点---这一次,帆船逐渐变大;变大;终于到了苏娃面前。 船上跳下一人,高贵得似个王子。 那王子似的人伸出手,苏娃不敢握。他走前,苏娃忽心生恐惧,转身跑。苏娃能 跑得多快?那王子似的人却一直维持着那跟苏娃的距离,直到苏娃一个踉跄跌倒, 方踩破两张脸踏上她躯干:以匕首凿开苏娃胸膛,为她换血... ...。


8: 法蒂玛醒来,眼里飞满橡树。橡果吡啵吡啵在空中裂开,有的掉河里,有的 落草丛。橡树为什么飞起?她站起,好像睡了一世纪,她精神饱满,盘起长发,跃 入河沐浴。鱼游近,啄掉她身上污泥;水草轻柔地拂,拭去发茨间的秽物;她下体 呕出黑色浓液,她想起生日时阿妈开膛注入的那碗清水。 若非乌鸦衔来果子,法蒂玛可能早就锇死。她衣服残破,坐大石观看天上的 橡树;地鼠一只钻出地穴,到她脚边;蛇一条在树枝缠着,吐信;斑纹美丽。橡树 终于小得看不见。天空重现云团,投影在草上变成翻滚的波浪。人影没有。草色黄。 法蒂玛期望那乌鸦再出现。从太阳升起坐到太阳落下,没有乌鸦的影踪。她 草窝内躺着,观星;母亲曾说有些星座指向远山,照着它们指的方向就不会迷路。 当时她还小,怎能记得什么星座?忽见一道流星光芒,她舌顶上颔生出一团津液, 许愿;朦胧间入眠。 ---河道另一边影儿两个!---春娇!法蒂玛扬着手臂呼喊,苏娃!--- 春娇!苏娃!---两人聋了似,没有回应。---春娇!苏娃!春娇!!苏娃! ---忽然,一电光打下,抽掉两魂魄,尸体黑焦焦,似两条沙爹!--- 原来是梦;想到那两条沙爹,法蒂玛忍不住发笑:法蒂玛在阿妈面前勉强跟 同母异的父两个姐妹配合,但内里就不是那么一回事。 一粒橡果跌下,落在手边;她抓起;橡果不能吃。法蒂玛注视远星,萤火虫提着 灯给她照明,她大理石雕像般一动不动。万物在静默中生长、在静谧中消亡。 9: 天未亮,妇人守在法蒂玛床边,脑昏昏,眼蒙蒙。春娇说了十万遍:“法蒂 玛很快就回来!” 妇人怎会相信春娇的蠢话?她在村子算是有头有脸且有脑的人,这非常不容 易,特别是唯一得以挤入村委会的女人。这个村子,这个村子的人鱼一般游着、活 着:经济成长、种族和谐及宗教容忍是村民世世代代以来一直需要面对的问题。不 久前的一次开会,村委会主席老调重弹说直至到了今天,各族之间依然存有猜疑、 不信任以及妒忌(她想到她的三个女儿),文化上的障碍,即竖立于我们思想内的 障碍,而这些障碍无法在短时间内破除(她再次想到她的三个女儿)... ... 主席 语调忽加重说回教国家政府及领袖必须向不同的宗教与社群展示平等政策,我们不 应该违抗可兰经的意旨进行欺压;回教徒必须为他们本身的弱点负责,我们必须致 力改善本身的处境,最后,学者和教师们必须雕塑现代化的心态,一种能融合回教 教诲和现代化世界的科技与现实的心态;确保回教徒不会在全球化经济中落后他人 及被边缘化(避免在会议中睡去,她遂想小女儿那外国爱人)... ... 主席在黑板 上写然后重复读着:除了直接射杀,消灭原住民最有效的方式便是将他们和他们的 土地分开(她怎会相信春娇的那些蠢话)... ... 河边,鱼群被打上岸,呕白泡骨碌骨碌,说着密语似的。有的极力滚动躯体, 欲滑到水里,可是鳞片黏着沙地,反被搁浅。结果,第二天,妇人到河边洗衣,一 地都是鱼。春娇捡几十条回来,吃鱼连续半月,以致乳房下环长出片片鳞。春娇捣 烂马六甲树叶涂抹患处,弄得奶子惨绿惨绿。 “叫你不要吃你不听!”妇人敲着拐杖。 “我可是替你省钱!”春娇在涂叶汁。 “还能撑多久?” “到月底。”


“丢!” “可能到月中就完蛋!” “啊---” “我去河边看看。”春娇站起。 “喂,提大桶去,”妇人摸着咕噜咕噜响的肚皮,“有几多捡几多!” 春娇甫出门,屋内立时被巨大的空寂淹没。妇人望着地下室入口,她现在是 靠近都不太敢的。苏娃下去后不见上来,她想起祖先的警戒: 下面是另一个世界! 妇人坐到窗边,吐痰,竟是浓绿;旋即,一只乌鸦飞来啄起黏液,瞬间于屋 后消失;眼皮跳,心颤漾,不是好预兆。 春娇到中午仍不见返。妇人想去河边,惟脚力疲软,出门没几步便折回;谁 知转身时被树根绊倒---树上忽掉下三粒未熟的果子,跳几下滚到高脚屋下的暗 处---好不容易扶着树干爬起,额头泌大汗。历时一个世纪才回到屋里,她赶忙 躺到安乐椅上。果子三粒,什么暗示?妇人心绪起伏,隐隐觉得必有什么含意。女 儿三个已长大,她们的父亲没有一个本事。老鬼早不中用,回不回来她不在乎,倒 是那年青力壮的林肯... ...。 妇人呼噜呼噜睡着了。 鱼。呼噜,呼噜--- 10: 春娇沿着河边,捡,鱼装满一桶,百多条;渐行渐远,一个妇女的叫唤她都 没听到。 河水已湿腰,春娇继续往前走。春娇仍继续往前走。一群鱼游过来,有的用剑一 般的嘴刺她;淌血,不觉痛。 ---浓密的水草间飘荡古怪的景色。前面,两团影:苏娃和法蒂玛。 忽然,一个骑着海马的人出现,似个王子。他头发墨黑,眼睛奇大无比,占据一张 脸;他悄悄漂至苏娃和法蒂玛的身后,伸出满是鳞片的手---春娇在阿妈面前勉 强跟同母异的父两个姐妹配合,但内里就不是那么一回事---完全没有给她们提 醒之念头。

那王子似的人忽出现在春娇面前,骨碌骨碌启动嘴唇。她不明白他的话;他满是 鳞片的手探入她乳房---春娇醒在一个玻璃房间;门嘎嘎被打开,那王子似的人 端着东西进来,说,一串外国话。春娇欲抓紧衣服,他手一探按着她的乳房,给她 涂抹一种冰冷的泥土。春娇感到好像漂浮于水,乳房似已漂离身体;浮荡在半空; 似乎看见苏娃和法蒂玛在树林、在弯曲的河边... ...春娇发现自己被锁在一个房 间,她猛敲门,没有声音。四面墙壁忽动,向内围拢。春娇叫了出来,但愈大力敲, 墙壁围拢得愈快---骨碌骨碌声响在她耳窝,仿佛黏在里面,好像融合成一块发 音磁石;在一边的药瓶子突然爆开,鱼骨般刺入春娇的乳房!骨碌骨碌---骨碌 骨碌---那王子似的人以匕首凿开春娇胸膛,为她换血... ...。 11: 当太阳转成绿色并把光束抖落到法蒂玛的脸颊,乌鸦悄悄飞入枝桠;法蒂玛 像受到什么感召,睁眼,里面漾着绿芒。 太阳渐沉,树林敞开怀抱;一群一群的飞禽归巢,有的衔着枝条,为下一代 筑窝。法蒂玛伸懒腰,她衣服又脏又破。


马来貘,一只,树干后面;法蒂玛见了,不害怕---一点震颤都没有-- -未及想;马来貘向她走来。 枝叶间,乌鸦拍一下翅膀呱一声,不知是向马来貘示意自己并不怯弱或是因为害 怕马来貘真的袭击而借此先壮声势? “你好吗?”马来貘说。 “我... ...很好!”法蒂玛倒是被它这个吓着,“你... ...?” “人话?”马来貘:“学呀,学了就懂。你看,乌鸦老弟都会啦!” 动物都讲起人话来了,法蒂玛想为什么就没有人学动物们的语言? “我说啊在这多元化的森林世界,表面看大家似相处得和谐、融洽、亲善,其实各 不相干;为了自己的利益,各怀心思......”马来貘瞄了瞄上面:“对不对,乌鸦 老弟?” 乌鸦拍了拍翅膀。 “就说通婚好了,我们马来貘与乌鸦通婚的例子不多,即使有,也很少会产生 族群归属的烦恼,”马来貘望着地上说:“因为,这些异族通婚的后代都被吸纳为 穆斯林而纳入马来社群。” 乌鸦又拍了拍翅膀;呱一声。 马来貘步入树林,一下子就不见。风在翻动树叶与花朵。 ---到底走在那一条路:波斯、印度、北京、阿拉伯... ... 法蒂玛不知道;走上另一路,心起伏不定:马来貘的话在回旋。走。 走。看来不久将有一场雨,她坐到一大石块凸出而成的天然屏障,免得大雨 骤降又被淋湿---她身体明显地比以前虚弱很多。 大雨比法蒂玛预期地来得迟,也好,否则夜晚变得更冷:她几乎衣不蔽体。 石缝忽出一条绿蛇,比她手臂略粗。绿蛇在夜中闪光;慢慢滑向她。法蒂玛发现之 际已迟:绿蛇缠绕她脖子,接着是乳房、腰枝、大腿... ... ---人话我是跟林肯学的。什么?外国腔? 马来貘的声音回响于法蒂玛就要被绿蛇绞至昏死的脑海。 ---种族和谐应被视为一个旅程,而不是一个目的地。 林中忽响一枪! 法蒂玛在温暖中苏醒,绿蛇虽仍缠着她,力度已控制得恰当,不松不紧-- -幸有绿蛇为她保暖,否则熬不过昨夜忽降的寒霜。我就发现结霜的草地有好几只 冻死的幼鸟。 法蒂玛双掌合十。绿蛇似懂法蒂玛的意思,点点头。 太阳重新自云后飘出,飞禽又到远处觅食;没有风。奇怪,风怎不见影踪? 风不来,树林僵立---昨天就已站在枝桠间的乌鸦呱一声飞到法蒂玛的脚边,一 跳一跳绕着,不知其意为何。 绿蛇戒备,昂头防乌鸦可能作出的攻击。法蒂玛站到它俩中间。 乌鸦继续呱呱,绿蛇吐信嘶嘶;最终,后者卷起尾巴,没入草丛。 法蒂玛蹲下,乌鸦亦不怕,甚至还靠近一些,其羽毛比法蒂玛见过的乌鸦略 为浅色。今次,它嘴里空空不含东西,法蒂玛有些失望:已很久很久没有进食。 乌鸦猛地飞起,朝天空刺去,落下三几根羽毛;眨眼冲入云层;惟那声 “呱”仍在地上刺法蒂玛耳膜;痛。 嘶嘶。绿蛇吐着舌头,自草丛又爬了出来。嘶嘶---嘶嘶--- 12:


那巨石指着的地方,有条狭窄的河道,河床刺满锐利的弓箭:很久以前曾发 生战争,一种寄居于亚答叶内的 M 蚤却奇异地存活下来。 法蒂玛经过亚答屋檐下被强风扫落败瓦的闷响吸引,发现屋里有片似是人骨 的东西:纹着看不懂的象形文字。法蒂玛入屋,里面寒凉。墙上挂一图:怯怯的女 孩三个(似在哪见过),睁着眼,在河边,不知是否刚从河里爬上来,全身湿漉。 背景是法蒂玛这些天见到那种无边无际的苍茫。 天色忽暗,眨眼间大雨倾盆。法蒂玛慌忙躲一边,踢开瓦砾,抱起那块骨靠着土 坑。 雨声淅沥淅沥,法蒂玛眼皮渐沉渐重---呱呱---呱呱呱---她被一 阵阵尖锐的叫声惊醒;接着是更巨大的音墙铺天盖地般震响着;尘土飞扬。呱呱- --呱呱呱---飞禽漫天舞,地上黑影一处处,法蒂玛万分惊骇:脚下小石颤动、 跳跃;空中漂浮奇异而美丽的晶屑!禽鸟飞绕,阳光被锋利的翅膀切成细细的迷光。 法蒂玛不敢移动身体,圈着小腿抱着人骨。河床的弓箭随水涨起,似一尾尾剑鱼漂 入屋。 法蒂玛眼不敢眨,笼罩于光晕中---见春娇与苏娃在呼喊自己,她们显得 非常遥远;又,仿佛奔过一匹白马,马鞍上坐一背着古琴的人。然而,又似朦朦胧 胧地不对焦,以致她不清楚眼前的东西到底是否真实。春娇与苏娃,不,好像只有 春娇,不,不,应该是苏娃,在那边不知为何老是挥动手脚。法蒂玛欲奔过去,绵 绵地竟使不出力。春娇与苏娃的身影渐模糊,马蹄声亦远,惟匕首击着马鞍的尖声 久久不散。 法蒂玛匍匐爬向河边,手肘磨损,出血。一片黑影头上罩,在河边,犹豫着: 要不要往下跃---小石两块变成春娇与苏娃的头颅两颗! 13: 不知走了多少日夜,忽见一青烟袅袅升空,法蒂玛加快脚步,身上的尘土因 剧烈抖动而纷纷掉落。天空黑压压,待其近了,瞧清楚,竟是专吃 M 蚤的黑蝗虫! 担忧蝗虫袭击,法蒂玛双手按着头疾奔。 蝗虫下有一影骏马。骑马者---背着把古琴,手抓黑玫瑰---气质高贵 得似王子。他的头很大,不成比例;眼角有颗痣,蓄留山羊须。 王子拦截法蒂玛,用冷冷的眼光盯着她。法蒂玛心里发毛。王子老在拈弄那 玫瑰。蝗虫漫天。 ---我知道你是谁?王子问。 ---丢! ---你是从亚答屋子跑出来的法蒂玛。 ---又怎样? ---不怎么样。 王子弹奏古琴,琴音如烟袅袅;天空的蝗虫迷醉得失去方向疯转。一曲罢, 再一曲;弹了多少,没有谁清楚。远星坠地、野果漂流。 “你知我为何弹琴?”王子问。 “鬼知道!” “蝗虫间接被琴声杀死,农作物就不会被摧毁。” “鬼知道是不是真的?” “我可以为你弹一曲,”王子说道,“你母亲和姐姐听见了会带你回家。” “丢,不要跟我讲鸟话!” “给你见识见识!”王子准备要弹琴。 “我不想回去!”


“哦?” “我不要不要回去!” “为什么?” “我没有时间跟你磨。”法蒂玛望着那条青烟。 王子驱使马绕到她后面,悄悄抽出匕首,法蒂玛未察觉。不知他会干出什么 事--- 王子忽抽出一鞭:“看!” 未等法蒂玛抬头,瞧,一道黑影打在身体---魂魄顿时离本位! 奔驰七日七夜,王子穿过峡谷、草原、无人的村庄;终于来到一块大石。石 高七层楼,廿八匹马横着排开之长度为其宽。石头某处太阳照不着,王子把法蒂玛 轻放在平坦处。马仰天嘶一声,茶色的眼瞳一直留意着法蒂玛。 王子以匕首凿开法蒂玛胸膛,为她换血。风过脸庞。天幕现一影;渐清晰, 竟是那乌鸦! 乌鸦停在石头,拍动翅膀,尘埃点点。王子瞥它一眼,按着腰际的匕首。 天空飘来黑云两朵。云堆里闪电滚动,雷声隆隆;里面忽飞一光,不偏不倚, 击醒法蒂玛! 14: ---过了那河,终于,法蒂玛抵达这里:山,高耸;气流怪异,削;割;刀锋 般滑过脸颊:怪不得树干与石头那么硬朗光滑。一对声音两个人,站着,他们的样 子她看不清楚。法蒂玛躲树后。其中,那穿白衣的手上好像抓着什么---争执的 起因---另一个(穿黑衣)似要夺之。又喊又叫,两个声音,两个人。忽然,穿 黑衣的不知何时抄起一棍,一扬一晃,打落白衣人手里的东西;他捡了即转身奔跑。 白衣人追黑衣逃,朝大树的方向来。法蒂玛蹲下,越来越近,他们;她翻身藏到草 丛,浓密枝叶后的她大气不敢呼。吧哒吧哒的脚步已非常靠近。白衣人追上了,两 人缠在一起扭打;此刻,法蒂玛终于看清两人的模样---黑衣人说他妈的睡了我 女儿还不够我老婆你也上!白衣人说我跟你女儿睡被她发现了威胁我也跟她睡否则 不给我们来往。黑衣人说他妈的你讲什么鸟。白衣人说这你也有责任谁叫你的鸟不 能谁叫你不能?黑衣人说他妈的我杀了你!白衣人说不是我上了你老婆是她上了我! 黑衣人说他妈的我要杀了你!白衣人说我要回去。黑衣人说你最好永远在这里。白 衣人说回去跟你女儿结婚。黑衣人说他妈的我要杀了你杀了你!---法蒂玛感觉 到什么已涌上咽喉,翻着搞着,欲呕欲吐。他们的那些话于法蒂玛内心滚动,很久。 她看起来温顺,但又似乎坚毅固执。她似是对世界敞开着的---直接、坦诚、无 私---这注定得遭受伤害;注定没办法活得久;更是注定悲剧一场。 15: 乌鸦乌鸦乌鸦乌鸦乌鸦乌鸦乌鸦乌鸦乌鸦。乌鸦。 16: 法蒂玛泪流满面:一颗颗猫眼般的晶石。 “别流泪!”乌鸦说。 “你看我的处境... ...” “春娇和苏娃迷路了。” “我也是。” “不,”乌鸦说:“你只是尚未抵达目的地。” “讲什么鸟!”


“但我不能指引你。” “哦?” “路,你得自己走!” 法蒂玛的眼泪泛光:“丢,不要跟我扮哲学!” 乌鸦:“此为出走的代价!” “我... ...…” “后悔了?” “丢,后悔有什么用?” “是啊,后悔没有用!” 法蒂玛擦掉眼泪。她忽记起王子骑着白马的样子;他的古琴、山羊须。 17: 自远而近,帆船悄然靠岸。舱中跳出一物,竟是那马来貘!踉跄几步,倒在地上。 良久,无有动静。河水鬼幽鬼幽响。月辉风飒。马来貘这才一个翻身,这时,法蒂 玛看清楚了:其腿有伤。 抱着马来貘,其哀鸣渐渐渐渐弱;法蒂玛踩着河水的光爬上小舟。法蒂玛发现手 上一轻:马来貘已化。雷声隆隆,闪电森森;暴风一波猛于一波,银亮的雨珠纷纷 似西瓜核子坠。纸屑如雨落,点点片片耀;雨滴落下之处,结出水晶无数,将大地 化成一片刺目的色彩迷宫。 乌鸦说:“你看,河水那么木然与沉默:昨天是这样;今天是这样;明天是这样 ---流动的不是它,是我们!河水它无情、冷酷;给我们的选择只有两途:进与 退!” 乌鸦头上飞,羽毛飘飘。法蒂玛因泪流过头而倍觉眩晕;遂躺到河边树荫处听风 观云,隐隐闻着远山那处,幽幽琴声,又好像不是;飓风在头上猛晃,掰得那一环 紫色蔓草泪珠儿似一颗接一颗直往下掉。 18: ---有一个无法绕过的命题越来越巨大地逼在眼前,那就是:当我深刻且真诚 地表达自己的时候,为什么我的表达只被看做是“华人的”而不是“马来西亚人”? ---不断奔跑,风刀片一般刺入我的躯体,血液珍珠般飞淌。我仍在跑。那河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河。那河之景观教我仿似进入冷冽的浮动的气蕴,我穿过一 片片花瓣似的鱼、穿过幽戚和黯淡、穿过凋零的季节与生命,然后我到达这里。然 后我竟又抵达了这里。河。 我好像忽自某处直往下坠。坠。我感到莫明恐惧,我啊我就要死了?---步履 缓缓陷入沙地,那些看似平静的沙其实正不断流动,仿佛要打开大地的裂缝。我感 受着身体沉沦,眼前,晃动的眼瞳放出暧昧的光晕。我。我啊! --- 19: 我。我。我。我。我。 20: ---褐色的高脚亚答屋仍在暴风里摇摇欲坠,瘦腿四条不住晃动,顶盖 几片老亚答随时被风的大手掀起;咬紧唇门闭着窗眼,它使尽老力扎稳不一个踉跄 离地抛起。好不容易自地下室翻出,我看到:安乐椅上躺四十七岁的妇人、女儿三


个绕身边、妇人的丈夫、林肯。春娇长发圈着数条绿蛇,脸皮下血管淡淡,她的手 放在苏娃腿上;那头短发使苏娃看起来比姐姐成熟;排行最末的法蒂玛正望着绿蒙 蒙天幕下的远山---仿佛一万年之久,浸湿于无边黑暗和沉寂:仿佛只要回到那 里,我总会看到真正的自己;或者说,只有看到了真正的自己,我才深觉得回到了 那里。我胸膛伤处已已缝合,仍觉痛;但换血教我有重生之愉悦。远处,柔佛海峡 那边,传来匕首割裂绒布之声;那云之间隐隐透越一线曙光金黄---落到亚答屋 的门、地下室入口、亚答屋内他们讳莫如深的脸上... ...。 马来貘。 法蒂玛。 乌鸦。 飓风里乌鸦愈飞愈高,终于划破天幕;含羞草一路延至前院---爬出亚答屋。

27-6-2004,17-12-2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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