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的缺席者 颜峻 ⽼老汉斯编写了"5000 个名字",是关于中国当代(视觉)艺术的字典、⽂文 献、档案库。他的时代,是中国当代艺术从混沌中显影,并产⽣生⾃自⾝身逻辑的 时代。 他没有提到任何声⾳音艺术家,因为那时候"声⾳音艺术"才刚开始兴起,在中 国还很少有⼈人听说,更不要说实践。他也没有提到⾳音乐家,因为⾳音乐就是⾳音 乐,它不在视觉艺术的地图上。 今天,声⾳音和噪⾳音开始进⼊入⼲⼴广义的艺术视野,它们开始被看⻅见(⽽而不是被听 ⻅见/被感受到),并因为被看,被知识之光照射,⽽而更确切地存在。这是⼀一 个浓缩的现代性发⽣生过程,即使没有⽼老汉斯的帮助,也会在特定的时间,随 着特定的背景⽽而发⽣生。那么,本⽂文将从⼀一次个⼈人经验开始,试着去认识噪⾳音 如何在这⽚片⼟土地上产⽣生(⽆无意义的)意义。 0 噪⾳音是被帝国除名的东⻄西。 噪⾳音是正在成为⾳音乐的东⻄西:被帝国组织起来,被吸纳。 噪⾳音是不能容忍的东⻄西,它被打回潜意识之中;有时候,⼜又被从可能性的暗 夜中捕捞出来,塑造、塑形于⼀一个可⻅见的轮廓中,被命名,然后进⼊入流通。 噪⾳音也是主动进⼊入流通,在流通中制造漏洞的东⻄西。⼯工业⾰革命之后,噪⾳音⽆无 处不在,100 年前,未来主义者宣布了噪⾳音的艺术:噪⾳音告别它原始的混 沌,是为了守护混沌。它是⾁肉体之声,也是机器之声,它尤其是⾁肉体和机器 彼此交换的声⾳音。 1 2008 年 5 ⽉月 19 ⽇日,四川汶川⼤大地震的头七,在中央政府的组织下,中国举 办了遍及全国的默哀仪式。我去了天安⻔门,随⾝身带着录⾳音机。我想像着,将 要听到、录到⼀一⽚片肃穆之声。 仪式即将开始,⾼高⾳音喇叭⾥里重复着⼀一个男声,宣布着国务院关于默哀的公 告。我已经感觉到事件的逼近。⼈人们不再⾛走动,围着国旗站好。确切地说是 围着国旗周围的空地站好。空地由武警和围栏勾勒,中间⽴立着话筒,应该是 CCTV 的话筒。 我的话筒是录⾳音机内置的话筒,和我⼀一起挤在⼈人群中。始终有⼈人在说话,打 电话,甚⾄至在说笑。录⾳音机也接收到了⼿手机的杂讯干扰。我有点⽣生⽓气,为他 们破坏了仪式的庄严。但周围都是四川⼈人,也许就是某些死者的家⼈人,朋 友。 我想起⽼老家的葬礼,似乎也不存在⼀一个庄严的静默:⽆无论是现代化的静默, 还是崇⾼高的古典的静默。在⽼老家,葬礼是⼤大棚,三天三夜的酒席,守灵⼈人喝 着酒,划拳,送葬队伍⾥里总有⼈人⼤大声地说笑,也有嚎啕⼤大哭(在规定的时 刻),有时候会有道教或佛教的法会,那就更热闹了,锣和唢呐发出的根本 不是⾳音乐,⽽而是恍惚的,精神性的噪⾳音。葬礼是⼈人群相聚的节⽇日。 CCTV 播出的,是整⻬齐的声⾳音。默哀之后,⼏几千⼈人⾼高呼"中国万岁"的声 ⾳音,由媒体过滤和重现,像体育场的声浪⼀一样壮观,以⾄至于不能看作是⼏几千 个声⾳音的集合,⽽而是⼀一个。那些不标准的普通话、嗓⼦子喊破的⼈人,都不复存 在。那个不断重复着,像路标⼀一样,劝告群众节哀的男声,也不复存在。 三种声⾳音:国家的声⾳音 - 引导者的声⾳音。集体⽆无意识的声⾳音 - 欲望的声 ⾳音。最后是噪⾳音 - 被历史过滤掉的杂讯。
国家的声⾳音是没有表情的,假装是中性的,端着的。它由⼀一代⼜又⼀一代 CCTV 主持⼈人塑造,现在也被所有的汽⻋车⼲⼴广告配⾳音演员继承:汽⻋车也是没有表情 的,像传说中的贵族⼀一样含蓄,傲视着⼀一个平庸的世界。这种声⾳音⾥里,包含 着对⼈人的动物性的放弃、对偶然和⽣生物化学事件的回避,它也是对所有地⽅方 性的解脱,因此不属于任何地⽅方,只能来⾃自上界。它是⼀一种牺牲。它的冷漠 并不是因为死亡,⽽而是因为⽣生命的缺席:它超越了⼈人性,因⽽而崇⾼高,悲壮, 被向往。 集体⽆无意识本⾝身就是诗:它是欲望,尚未定形于任⼀一对象。它是巨⼤大能量, 混沌的洪流,没有善恶。诗就是没有被理解的那部分:在爱情诗、⻛风景诗、 随便什么诗⾥里,总是有⼀一种⽆无法定形的能量,变动的含义,光华和⽓气氛,在 到达爱⼈人和⻛风景之前悄悄溜⾛走。天安⻔门⼲⼴广场上的⼈人群,为什么会在纪念死者 的时候呼喊祖国,那是⼀一种愤怒,还是⼀一种委屈?⽽而这并不重要,脱⼝口⽽而 出,把嗓⼦子喊破才是重要的。诗就是眼泪和唾液,它存在,⽽而不寻求理由。 诗学是对诗的召唤:从语⾔言的欲望中,召唤出⼏几⾏行⽩白纸⿊黑字,不再更改,但 要它保留着歧义,在声⾳音、形状、疏密之中隐藏更多欲望。诗是⼀一种⽆无⽤用的 渲泄,它从空⽓气中释放了能量,⼜又返还给它更多的潜能。 然⽽而诗学总是被拿⾛走,被指定。就像今天的摇滚乐,⼏几万⼈人像编好了的程序 ⼀一样,合唱,跳舞,从哪⾥里来再回到哪⾥里去。对崇⾼高的渴望,献给了汽⻋车⼲⼴广 告,对⼤大地的渴望,献给了房地产⼲⼴广告(荷尔德林和海⼦子的诗,是中国最常 ⻅见的房地产⼲⼴广告词)。党并不是惟⼀一领悟了抒情的秘密的诗学家。 诗原本是要再回到⽆无意义之中的,它在赞美爱⼈人的同时,也让语⾔言相互摩 擦,产⽣生歧义之⺴⽹网、之裂缝和秘密通道。语⾔言借机呈现⾃自⾝身的物质性:⻓长 短,冷热,疏密,声⾳音;这种物质性让诗⼈人忘掉了他的爱⼈人。声⾳音:当⼀一个 四川诗⼈人朗诵他的作品,读者脑海中的普通话就⾃自动消失:声⾳音不能被字符 代理。 ⼤大型露天⾳音乐节、默哀仪式、⼲⼴广告,像⼀一张单程⻋车票,只允许通往指定的含 义,路上不许吃东⻄西、打电话,包括喃喃⾃自语。在默哀仪式的例⼦子中,那个 没有表情的嗓⾳音,像是来⾃自彼岸,将混沌的杂讯、噪⾳音、不及物的潜意识, 引向⼀一个清晰的词:祖国。⽽而"祖国"⼜又该如何解码,则是另⼀一个词语条件 反射的案例。 2 天安⻔门已经很久没有发⽣生过这样的抒情事件了。上⼀一次是在 1989 年,⻓长达 数⽉月的学⽣生运动,在全国各地发⽣生,最后,六⽉月四⽇日凌晨,军队⼀一路突破学 ⽣生和市民的阻拦,清理了天安⻔门⼲⼴广场。 核⼼心的确在天安⻔门,但那是⼀一个⾃自相⽭矛盾的核⼼心,出现了若干指挥部,有时 候还发⽣生权⼒力⽃斗争。同时也存在⼤大量的⾃自发⾏行动,包括游⾏行、绝⾷食、赠送饮 ⾷食、看热闹、婚礼、摇滚乐、耍流氓和抓流氓,包括⼩小道消息和孤胆英雄 (坦克⼈人⺩王维林),包括死于流弹的⼈人。包括最后在坦克的逼近中离散的⽆无 名学⽣生。也许也包括在"秋后算账"时告密的⼈人,他们是⼀一⾸首诗的省略号。 有⼀一种说法,认为学运是争取民主,尤其是争取⻄西⽅方式民主的运动。但也许 只有少数⼈人知道什么是民主,更少的⼈人知道什么是运动。多数⼈人只是被从⽇日 常⽣生活中释放到了街上:最多时,⼀一天有百万⼈人经过天安⻔门。⼈人们在各地声 援,最流⾏行的⼝口号是"打倒官倒、反对腐败",但那不像是⼀一种不满,⽽而是 对可能性的庆祝,那更像是⼀一场狂欢。"我爱上了我还不认识的你",不是 吗? 六四事件和之后的整肃运动所造成的伤害,并不是所有⼈人理想的破灭。事实
上并不存在所有⼈人的理想,尽管所有⼈人都曾怀有希望。那是⼀一种尚未定型的 希望,包含着所有可能的⽅方向,在特定的时间,塑形于特定的事件⽽而已。 在整个学运过程中,全体国民都以某种⽅方式参与其中,哪怕仅仅是看新闻: a,⼀一种真正活着的感觉,并⾮非从“不曾活着”的感觉中挣脱出来,⽽而是顺 理成章地,由 1980 年代的⼀一系列新事物发展⽽而来:世界是新鲜的,其中有 不假思索的呼喊,以及随着喊声移动的⾝身体。b,⼀一种整体的感觉,并⾮非来 ⾃自游⾏行,或者为游⾏行者⿎鼓掌,⽽而是来⾃自这种普遍的共同关注:不是共同的歌 唱,⽽而是共同的聆听塑造了共同体。c,⼀一种有所依据的感觉,辩证法的最 简单基础,⼈人们相信⾃自⼰己可以去相信,并采取⾏行动,⼀一种⾼高清晰度的存在 感,并⾮非是因为真的对现实不满⽽而否定它、对抗它,⽽而是想要加强这种存在 感:像⽿耳朵⼀一样在世界当中定位的座标。 这些感觉,在当时缺乏语⾔言的⽀支持,它经历了⽂文⾰革结束、改⾰革开放、迪斯 科、校园竞选、流⾏行歌曲、⽓气功热、先锋⽂文学、科学、两次对刑事犯罪的严 厉打击和两次对精神⽣生活的清洗……词语刚刚够为新⼤大陆命名,有时候还是 借来的。1998 年有⼀一⾸首流⾏行歌,就叫《跟着感觉⾛走》。感觉在爆炸,但语⾔言 还不够⽤用:另⼀一⾸首歌:我要给你我的追求,还有我的⾃自由,可你却总是笑我 ⼀一⽆无所有(崔健的《⼀一⽆无所有》)。⼈人们在⼀一段助跑之后,正要将⾃自⼰己掷向 远⽅方。这时候,"民主"像⼀一个正在显形的彼岸,它勉强地担当了抒情的客 体。 1989 年以前,语⾔言是单⼀一的,象征的,万物有其词语的对象,词语有其象 征的秩序。随着事物的膨胀的加速度,⼈人们唱着《国际歌》庆祝秩序的⽡瓦 解。语⾔言先狂欢起来了:⼲⼴广场上贴满古体诗、现代诗、打油诗和呓语。没有 理由的狂欢:噪⾳音从可⻅见的帝国倾泻⽽而出,配合着不可⻅见的感觉的庆典。诗 ⼈人骆⼀一⽲禾在天安⻔门绝⾷食中突发脑溢⾎血:他说先锋就是晴空下最后⼀一场雪。随 后,来⾃自共产农业社会的⼈人们发现,不再有象征之雪。⼀一些⼈人试图把噪⾳音引 向现代化的⾳音乐:民主;另⼀一些⼈人⽤用枪声停⽌止了所有的声⾳音:⾼高压的寂静。 的确如此,在⼯工业⾰革命以后,所有的寂静都是⾼高压的:在噪⾳音之海中,⽤用技 术和⽂文化围出⼀一⼩小⽚片真空。 3 感觉的失落,是⽤用语⾔言的失效来治疗的。 整个 1990 年代,多数⼈人能做的事情只是赚钱,似乎是为了尽快将世界的意 义掏空,把物质、感觉、⾝身体全部换算成单纯的符号关系:⼀一种最低限度的 安全感。⼏几乎没有⼈人谈论六四,也许是因为语⾔言⽆无法承载它的复杂性。 延续着 1989 年的学运之歌《⼤大约在冬季》,林忆莲和其他流⾏行歌⼿手,将⼼心 理创伤改写为爱情创伤。卡拉 OK 在 1992 到 1993 年兴起,每个⼈人都可以抒 情了,然⽽而是以设计好的程序,把跑调的嗓⼦子、乡野的激情,都从⻓长久的沉 默中唤醒,输⼊入到⼀一架公式⾥里去。越来越精致的编曲、越来越多的低⾳音(迪 厅的兴起,取代了上⼀一个时代的⾃自发的迪斯科舞会),越来越多的分类:语 ⾔言被来⾃自潜意识的旅客抓住,⽤用来获得合法⾝身份。 1990 年代的唱⽚片⼯工业的兴起,把⾝身体改造成声⾳音和⽂文字符号的接受器,通 过流⾏行⾳音乐的语⾔言,它创造出⼀一个⾃自我循环的世界,原来散落各处的⾝身体, 被整合进去,不得释放。这个逻辑,让浪漫主义的⼫尸体迟迟得不到安葬,反 ⽽而化了妆,不断返回⼈人们的潜意识,像希区柯克电影⾥里,停放在⼆二楼的⺟母亲 的干⼫尸。这种循环,吸收着集体⽆无意识中的噪⾳音、脏话、梦话、外语,向⼀一 个⻔门类⻬齐全的声⾳音超级市场投资,在后奥运时代获利颇丰:除了不被允许 的,⼀一切都被允许了。
中国的摇滚乐,诞⽣生于 1980 年代中期,它⼤大声,年轻,来⾃自⻄西⽅方(远 ⽅方),是⼀一种天然的外语。当然。所有的诗都是外语。1989 年,学⽣生试图发 明⼀一种外语⽽而失败,摇滚乐⼿手就继续发明下去,但不再是外来语,⽽而是使⾃自 ⾝身变异:去做⾃自⼰己的外国⼈人。 摇滚乐经过短暂的亢奋(“唐朝”乐队:浪漫主义的回光返照:他们甚⾄至翻 唱了《国际歌》),开始破坏⾃自⼰己的语⾔言。1992 到 1993 年,NO 乐队、苍 蝇、⼦子⽈曰组建,这是最早的另类摇滚,混合着现代的疯狂和农业的疯癫。 1995 年,⾦金武林、陈劲发表了实验性的专辑,歌词和声⾳音都是晦涩的,远 离现实,也远离经验。崔健的⾳音乐变得极其复杂,不再抒情,转⽽而强调⾝身体 律动。然后是 Grunge、北京朋克、武汉朋克,然后是来⾃自外省的地下摇 滚:越来越⼤大的⾳音量,越来越失真的效果器(乐⾳音的⾃自毁装置),越来越反 英雄的服饰,简陋的⽂文⾝身(⾝身体的⾃自毁装置)。中国摇滚乐从未如此愤怒, 也从未如此刺⽿耳。 实验、前卫⾳音乐的开端,来⾃自这样两个逻辑:a,破坏被等价换算的语⾔言; b,返回⾝身体和神秘主义资源。 中国现代⾳音乐,是⼀一个语法⽇日益精确、和声丰满、清晰化的历史,从 1920 年代以来,不断研发低⾳音乐器、提⾼高⾳音量、改造记谱法……然⽽而在 1990 年 代,⼀一批学院外、⾮非官⽅方的乐⼿手,笨拙地学习着⻄西⽅方,精神却拒绝离开⼟土 地,他们发掘出语⾔言⽆无⽤用的传统:"道可道,⾮非常道","不⽴立⽂文字,直指 ⼈人⼼心"。⾸首先是现实已经完蛋,迫切需要真理,然后是知识导致盲⺫⽬目,真理 需要在理性短路的地⽅方出现。这⾥里⾯面,当然也少不了朋克/⾰革命精神的帮 助。 公认最早的实验乐⼿手,是⺩王凡,他先是⽤用⼀一种宗教符号写摇滚乐歌词,1996 年,他⽤用简陋的设备创作了《⼤大法渡》(Dharma Crossing),很⻓长,像巫 术中的吟唱。随后出现的⼏几位,不⼀一定神秘主义,但⾄至少倡导本能,⽽而且也 都擅⻓长"重新发明",即,⽆无师⾃自通地尝试噪⾳音、⽆无调、滥⽤用乐器。⼀一些乐 迷开始寻找更吵(更感官)、更抽象、更具精神能量的⾳音乐,例如⽇日本乐⼿手 灰野敬⼆二。但这种倾向,并不像 1910 到 1930 年代的欧洲前卫艺术,强调对 现实的回应和改造,它并不是要将巫术带回现代⽣生活,⽽而是要离开现实,回 到精神的终极所在。 然后,a,⺩王凡、李剑鸿、兰州噪⾳音协会在 2000 年到 2002 年发明了他们⾃自 ⼰己的噪⾳音:既是⾝身体的延伸、摇滚的延伸,也向传统和民间信仰靠拢。b, 同时,收听姚⼤大钧"前卫⾳音乐电台"的年轻⼈人,例如⺩王⻓长存,没有任何摇滚 乐或神秘主义背景,开始学习 max/msp,⽤用⼀一种新的语⾔言来写他的噪⾳音: 放弃⾝身体,或者说牺牲⾝身体,把它奉献给电脑程序语⾔言,⼀一种游戏,也许也 是 传 统 ⽂文 ⼈人 式 的 游 戏 。 c , 然 后 是 2003 到 2004 年 , Ronez 在 桂 林 , Torturing Nurse(迄今最有名的中国噪⾳音乐队)在上海,他们放弃了最后⼀一 点"中国性",以⽂文化上的⽆无国界者和⽆无家可归者的⾝身份,演奏着⼤大⾳音量 的、虚⽆无的噪⾳音:这是⼀一种逼近现实的做法:不再有交流,将已经失去意义 的碎⽚片放⼤大到极致。 1989 年以后的中国,沉闷的寂静中,资本和意识形态在收集、引导散落的 噪⾳音,就像吸引民间资⾦金⼀一样,重塑着价值。噪⾳音⾃自⼰己也在寻找形式:并不 存在⼀一种噪⾳音的原始状态,噪⾳音是现代的产物,⼀一旦诞⽣生,就远离了那个和 谐的混沌的"道"。噪⾳音是语⾔言的直觉状态,有⼈人利⽤用噪⾳音返回真理,有⼈人 将眼下的虚⽆无转换为真理。 4
2003 年,江泽民时代结束,胡锦涛、温家宝上台。⼀一个看起来温和的,怂恿 着讲理和抗争的时代,随着 SARS ⽽而到来,超级市场和时尚杂志发作了,互 联⺴⽹网也升级了。暴⼒力结束,⾊色情开始。 1990-2002 年,可以看作最后的意识形态时代。从 2006 年《南⽅方⼈人物周刊》 对前⽂文化部⻓长、中宣部副部⻓长刘忠德的专访来看,那个时代对⽂文化的压制, 更像是捍卫信仰。⽽而记者的提问,陷阱重重,诱导出⼀一个可恨可耻的反派形 象,倒是符合胡温时代的特征:不再有理想之间的对抗,只剩下技术和权⼒力 的⽃斗争。 地下摇滚在这个时间,突然消失。可以说是对抗逻辑的失败:⼀一旦敌⼈人隐 ⾝身,反抗者也就不能存在。但也可以说是由潜意识发动的⾃自杀:拒绝搭乘时 代的列⻋车。 抒情的艺术,开始在⼲⼴广告公司和国家⾝身上复苏:a,⼀一个懂得哭泣的领导 ⼈人,令⼈人印象深刻。此前我们只在台湾和美国的新闻⾥里,看到政治家的表 演;b,每年国庆节,天安⻔门⼲⼴广场上都会架起巨型 LED 屏幕,播放制作精 良的视频宣传⽚片。相形之下,那些想要成为景观艺术家的当代艺术家,已经 ⾃自动成为这架宣传机器的分公司,⽽而⼲⼴广阔的尚未被命名的(被集权封存的) 农业遗址,⼤大脑和⾝身体,则成为现代化技术与⽂文化的猎场。 2006 年,云南乐⼿手“癫狂与⽂文明”出版了《198 - 964》。两⾸首曲⼦子,都是隐 约的旋律,模糊的噪⾳音,夹杂着学运期间的录⾳音,可能是新闻采样。与其说 这是噪⾳音,不如说作者企图在语⾔言的碎⽚片⾥里,再拼回⼀一个曾经完整的主体: 他也想要哭泣。这种在语⾔言上模棱两可的态度,已经被景观艺术利⽤用:⽤用看 似陌⽣生的材料,绑架⼈人们的乡愁。 2008 年,⾹香港的抗议歌曲先驱,“⿊黑⻦鸟”乐队,发表了⾳音乐视频《六四携 带,⽆无助,抗争,团结》,历史照⽚片+六四期间的录⾳音(演讲、哭泣、枪 声、抢救)+配乐。这延续了他们以前的做法,相当煽情,看起来像是粗制 滥造的电视⼲⼴广告。⽽而这件作品的价值,就在于粗制滥造。就像 2004 年离开 中国的“盘古”乐队,他们持续发表反共歌曲,但多数作品,与其说是政治 性的煽动,不如说是⾮非理性的咒骂。粗制滥造和⾮非理性拥有⾃自⼰己的政治性, “⿊黑⻦鸟”并没有摆脱帝国,它仍是抒情机器的⼀一个元件,但这种粗糙和任 性,就像那场默哀仪式上,四川民⼯工粗鄙的私语和嬉笑,它是巨型 LED 景 观中的噪点,⼀一粒眼中砂。 真诚的噪⾳音:a,2007 年之后出现的"⿇麻沸散",继承了⺩王凡的神秘主义, 但更欢乐。他们在噪⾳音外边包裹了嬉⽪皮⼠士⽂文化、巫傩⽂文化、佛教、印度⽼老 头。他们组织公社,替宇宙传播爱,发明声⾳音法会。他们不由⾃自主地成为噪 ⾳音本⾝身:⼀一种⾃自相⽭矛盾的伪宗教。b,之后,更多受⾃自由爵⼠士和⼤大⾳音量噪⾳音 影响的年轻乐⼿手出现了,⼀一种渲泄的、主体性的声⾳音,压过了丧失主体性的 市场的声⾳音,就像是半个世纪以前,⽤用现代主义对抗现代资本主义的欧美⾳音 乐家:巨⼈人和⼤大师。这种有意义的噪⾳音,假设爱、⾃自由、真诚这些价值有 效,⽽而噪⾳音使它们变得更⼤大声。但实际上,噪⾳音仍然在溢出乐⼿手和乐迷的假 想:越是⼤大声,这些概念就越被摧毁。这是⼀一种在各个层⾯面上都失控的演 奏,它暂时还不能造就下⼀一个摇滚英雄。 ⼩小声的噪⾳音:a,2002 年以后兴起的⽥田野录⾳音,以哈尔滨的 Hitlike 为代表, 突出了廉价设备⾃自⾝身的杂⾳音、⽇日常⽣生活的碎⽚片:平庸的声⾳音。b,即兴⾳音乐 在 2008 年之后进⼊入增⻓长期。这是⼀一种反⾼高潮的⾳音乐。演奏者总是被问到: 你想表达什么?它既不显得真诚,也不提供⽣生理快感。在⼀一个越来越多冲 突,话语混乱,各执⼀一词的社会⾥里,⼩小声的噪⾳音强调听⽽而不是表达。这是⼀一
个借助语⾔言去往沉默的悖论:就像超现实主义者在现实之上的地⽅方(sur-) 改造现实。 5 “奥斯威⾟辛之后没有诗歌”,是说⼈人们意识到语⾔言的困境:它已经和世界⼀一 起僵死,它变成了后期德国浪漫主义对现代性的痉挛式反应,像⼀一个要为世 界⽴立法的巨兽(雪莱:诗⼈人是世上没有得到承认的⽴立法者。)。⽴立法者的诗 歌⾥里住着⼀一种绝对的意义:⼀一种⼀一厢情愿的翻译。所以除了粉碎已经建⽴立的 语⾔言的锁链,没有可能避免屠杀。此后,隐喻不再是诗歌的必要条件。归根 结底,诗不需要被理解:迷失在语⾔言中,就像迷失在社会中⼀一样,让⼈人像野 兽⼀一样去摸和嗅他的世界:迷失就是到达。 “奥斯威⾟辛之后没有诗歌”是⼀一个腐朽的表达,它⾃自⼰己就是道德修辞。同样 被第⼀一次世界⼤大战震惊的前卫主义者就不会这样说话,他们直接改⾰革了诗 歌:声⾳音诗:诗歌的噪⾳音。他们去除了引导者的声⾳音(语法),解放出杂讯 和呓语。噪⾳音的⼀一个世纪,⼀一直在反抗国家和⼲⼴广告的政治,它摆脱了所有 的、⾸首先是⾃自⾝身的意义,以此作为祭祀,守护万物起源之处的虚⽆无。如果说 六四是⼀一次语⾔言的爆炸,那么之后发⽣生的,就是⼀一个可⻅见的帝国⾥里,对旧的 语⾔言的修补和升级,以及它不可⻅见的漏洞⾥里,对语⾔言潜能的释放,对语⾔言逃 脱⼈人类强权和⼈人类逃脱⼈人类强权的⽀支持。这两件事,不是左和右、⿊黑与⽩白的 ⽃斗争,⽽而是未知的诗歌和已知的政治之间的游戏。 ⽽而噪⾳音提出的,终究是符号的伦理学:它羞于把我们囚禁在经验之中。 (本⽂文根据作者⽂文章《怎样被世界改变》中"天安⻔门"⼩小节改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