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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他者與我



《莊子》寓言:渾沌開竅、匠石之齊、魯侯養鳥

莊子

莊周,字子休

戰國時代宋國蒙(河南商丘或安徽蒙城)人

生卒年

生平事蹟

文學風格

資料來源

約前 369 年—前 286 年 為道家著名的代表人物 ,一生淡泊名利。早年曾在蒙作過漆園 吏,後以編織草鞋為生,終身不仕,過著隱居生活,與惠施交好。 主張修身養性,清靜無為,順應自然,追求精神逍遙無待。

《莊子》一書,分內、外、雜篇,內篇體系完整,學者多半認為 是莊子之作,外、雜篇則內容不一,應是莊子後學所作。書中透 過形象生動、幽默機智的寓言故事,善用譬喻、想像,表達其獨 特的哲學思想,例如莊周夢蝶、混沌鑿竅、庖丁解牛、惠施相梁 與螳螂捕蟬等都是其著名寓言,對後世文學有深遠影響。 維基百科 https://goo.gl/y813j 中文閱讀書寫計畫辦公室編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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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子》寓言:渾沌開竅、匠石之齊、魯侯養鳥

§ 渾沌開竅 南海之帝為儵,北海之帝為忽,中央之帝為渾沌。儵與忽時相與遇於渾沌之 地,渾沌待之甚善。儵與忽謀報渾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竅以視聽食息,此獨 无有,嘗試鑿之。」日鑿一竅,七日而渾沌死。

──選自《莊子集釋‧應帝王》,中華書局

§ 匠石之齊 匠石之齊,至於曲轅,見櫟社樹。其大蔽數千牛,絜之百圍,其高臨山十仞 而後有枝,其可以為舟者旁十數。觀者如市,匠伯不顧,遂行不輟。 弟子厭觀之,走及匠石,曰: 「自吾執斧斤以隨夫子,未嘗見材如此其美也。 先生不肯視,行不輟,何邪?」 曰:「已矣,勿言之矣!散木也,以為舟則沈,以為棺槨則速腐,以為器則 速毀,以為門戶則液樠,以為柱則蠹。是不材之木也,無所可用,故能若是之壽。」 匠石歸,櫟社見夢曰: 「女將惡乎比予哉?若將比予於文木邪?夫柤棃橘柚, 果蓏之屬,實熟則剥,剥則辱;大枝折,小枝泄。此以其能苦其生者也,故不終 其天年而中道夭,自掊擊於世俗者也。物莫不若是。且予求无所可用久矣,幾死, 乃今得之,為予大用。使予也而有用,且得有此大也邪?且也若與予也皆物也, 奈何哉其相物也?而幾死之散人,又惡知散木!」 匠石覺而診其夢。弟子曰:「趣取無用,則為社何邪?」 曰:「密!若無言!彼亦直寄焉,以為不知己者詬厲也。不為社者,且幾有 6


翦乎!且也彼其所保與衆異,而以義喻之,不亦遠乎!」

──選自《莊子集釋‧人間世》,中華書局

§ 魯侯養鳥 昔者海鳥止於魯郊,魯侯御而觴之于廟,奏九韶以為樂,具太牢以為膳。鳥 乃眩視憂悲,不敢食一臠,不敢飲一杯,三日而死。此以己養養鳥也,非以鳥養 養鳥也。

──選自《莊子集釋‧至樂》,中華書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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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對金手鐲

琦君

潘希真

浙江永嘉

出生日期

1917 年 7 月 24 日

來台時間

1949 年 5 月

生 或 卒

已故

辭世時間

2006 年 6 月 7 日

學 經 歷

浙江杭州之江大學中文系畢業。曾任司法行政部編審科長,中 國文化學院副教授,中央大學、中興大學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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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風格

文學成就

資料來源

琦君的創作文類主要在散文與小說兩類,兼有兒童文學作品出 現。鄭明娳曾指出:「潘琦君的散文,無論寫人、寫事、寫物, 都在平常無奇中含蘊至理,在清淡樸實中見出秀美;她的散 文,不是濃妝艷抹的豪華貴婦,也不是粗服亂頭的村俚美女, 而是秀外慧中的大家閨秀。」其散文集中,寫得最出色的是懷 舊散文,其次是生活感想,前者如《留予他年說夢痕》、《煙 愁》、《紅紗燈》;後者如《琦君小品》、《三更有夢書當枕》。 而其文字特色在於不雕琢、不粉飾,自然流暢,文筆如行雲流 水,舒放自然,不刻意造作而有一種美感。琦君的文學史定位, 主要是六○至七○年代,其散文確立了以人物為懷舊主軸的齊 整體制,繼承了五四新文學以下的寫實精神。以臺灣戰後女性 散文的發展言,堪稱代表主流價值。 曾獲中國文藝協會散文創作獎章、中山文藝散文獎、新聞局優 良著作金鼎獎、國家文藝獎。 國立台灣文學館-台灣作家作品目錄系統 https://goo.gl/r24p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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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對金手鐲

我心中一直有一對手鐲,是軟軟的十足赤金的,一隻在我自己手腕上,另一 隻套在一位異姓姊姊,卻親如同胞的手腕上。 她是我乳娘的女兒阿月,和我同年同月生,她是月半,我是月底,所以她就 取名阿月。母親告訴我說:周歲前後,這一對「雙胞胎」就被擁抱在同一位慈母 懷中,揮舞著四隻小拳頭,對踢著兩雙小胖腿,吮吸豐富的乳汁。 是因為母親沒有奶水,把我託付給三十里外鄰村的乳娘,吃奶以外,每天一 人半個鹹鴨蛋,一大碗厚粥,長得又黑又胖,一歲半以後,伯母堅持把我抱回來, 不久就隨母親被接到杭州。這一對「雙胞姊妹」就此分了手。臨行時,母親把舅 母送我的一對金手鐲取出來,一隻套在阿月的手上,一隻套在我手上,母親說: 「兩姊妹都長命百歲。」 到了杭州,大伯看我像黑炭團,塌鼻樑加上鬥雞眼,問伯母是不是錯把乳娘 的女兒抱回來了。伯母生氣地說:「她親娘隔半個月都去看她一次,怎麼會錯? 誰捨得把親生女兒給了別人?」 母親解釋說:「小東西天天坐在泥地裡吹風曬太陽,怎麼不黑?鬥雞眼嘛, 一定是兩個對坐著,白天看公雞打架,晚上看菜油燈花,把眼睛看鬥了,阿月也 是鬥的呀。」說得大家都笑了。 我漸漸長大,皮膚不那麼黑了,眼睛也不鬥了,伯母得意地說:「女大十八 變,說不定將來還會變觀音面哩。」可是我究竟是我還是阿月,仍常常被伯母和 母親當笑話談論著。每回一說起,我就吵著要回家鄉看雙胞姊姊阿月。 七歲時,母親帶我回家鄉,第一件事就是去看阿月,把我們兩個人誰是誰搞 個清楚。乳娘一見我,眼淚撲簌簌直掉,我心裡納悶,你為什麼哭,難道我真是 你的女兒嗎?我和阿月各自依在母親懷中,遠遠地對望著,彼此都完全不認識 了。 11


我把她從頭看到腳,覺得她沒我穿得漂亮,皮膚比我黑,鼻子比我還扁, 只是一雙眼睛比我大,直瞪著我看。乳娘過來抱我,問我記不記得吃奶的事,還 絮絮叨叨說了好多話,我都記不得了。那時心裡只有一個疑團,一定要直接跟阿 月講。吃了雞蛋粉絲,兩個人不再那麼陌生了,阿月拉著我到後門外矮牆頭坐下 來。 她摸摸我的粗辮子說:「你的頭髮好烏啊。」 我也摸摸她細細黃黃的辮子說:「你的辮子像泥鰍。」 她啜了下嘴說:「我沒有生髮油抹呀。」我連忙從口袋裡摸出個小小瓶子遞 給她說:「呶,給你,香水精。」 她問:「是抹頭髮的嗎?」 我說「頭髮、臉上、手上都抹,好香啊。」 她笑了,她的門牙也掉了兩顆,跟我一樣。我頓時高興起來,拉著她的手說: 「阿月,媽媽常說我們兩個換錯了,你是我,我是你。」她楞楞地說:「你說什 麼,我不懂。」我說:「我們一對不是像雙胞嗎?大媽和乳娘都搞不清楚誰是誰 了,也許你應當到我家去。」 她呆了好半天,忽然大聲地喊:「你胡說,你胡說,我不跟你玩了。」就掉 頭飛奔而去,把我丟在後門外,我駭得哭起來了。母親跑來帶我進去,怪我做客 人怎麼跟姊姊吵架,我越想越傷心,哭得抽抽噎噎的說不出話來。乳娘也怪阿月, 並說:「你看小春如今是官家小姐了,多斯文呀。」聽她這麼說,我心裡好急, 我不要做官家小姐,我只要跟阿月好。阿月鼓著腮,還是好生氣的樣子。 母親把她和我都拉到懷裡,捏捏阿月的胖手,她手上戴的是一隻銀鐲子,我 戴的是一雙金手鐲,母親從我手上脫下一隻,套在阿月手上說: 「你們是親姊妹, 這對金手鐲,還是一人一隻。」我當然已經不記得第一對金手鐲了。乳娘說: 「以 前那隻金手鐲,我收起來等她出嫁時給她戴。」阿月低下頭,摸摸金手鐲,它撞 著銀手鐲叮叮作響,乳娘從藍衫裡掏了半天,掏出一個黑布包,打開取出一塊亮 晃晃的銀元,遞給我說:「小春,乳娘給你買糖吃。」我接在手心裡,還是暖烘 12


烘的,眼睛看著阿月,阿月忽然笑了。我好開心。兩個人再手牽手出去玩,我再 也不敢提「兩個人搞錯」那句話了。 我在家鄉待到十二歲才再去杭州,但和阿月卻並不能時常在一起玩。一來因 為路遠,二來她要幫媽媽種田、砍柴、挑水、餵豬,做好多好多的事,而我天天 要背古文、論語、孟子,不能自由自在地跑去找阿月玩。 不過逢年過節,不是她來就是我去。我們兩個肚子都吃得鼓鼓的跟蜜蜂似的, 彼此互贈了好多禮物,她送我用花布包著樹枝的坑姑娘(鄉下女孩子自製的玩偶)、 小溪裡撿來均勻的圓卵石、細竹枝編的戒指與項圈。我送她大英牌香菸盒、水鑽 髮夾、印花手帕,她教我用指甲花搗出汁來染指甲。兩個人難得在一起,真是玩 不厭的玩,說不完的說。 可是我一回到杭州以後,彼此就斷了音信。她不認得字,不會寫信。我有了 新同學也就很少想到她。有一次聽英文老師講馬克吐溫的雙胞弟弟在水裡淹死了, 馬克吐溫說:「淹死的不知是我還是弟弟。」全課堂都笑了。 我忽然想起阿月來,寫封信給她也沒有回音。分開太久,是不容易一直記掛 著一個人的。但每當整理抽屜,看見阿月送我的那些小玩意時,心裡就有點悵悵 惘惘的。年紀一天天長大,尤其自己沒有年齡接近的姊妹,就不由得時時想起她 來。母親那時早已一個人回到故鄉,過著寂寞幽居的生活。我十八歲重回故鄉, 母親雙鬢已斑。乳娘更顯得白髮蒼顏。 乳娘緊握我雙手,她的手是那麼的粗糙,那麼的溫暖。她眼中淚水又涔涔滾 落,只是喃喃地說: 「回來了好,回來了好,總算我還能看到你。」我鼻子一酸, 也忍不住哭了。 阿月早已遠嫁,正值農忙,不能馬上來看我。十多天後,我才見到渴望中的 阿月。她背上背一個孩子,懷中抱一個孩子,一襲花布衫褲,像泥鰍似的辮子已 經翹翹的盤在後腦。原來十八歲的女孩已經是兩個孩子的母親了。我一眼看見她 左手腕上戴著那隻金手鐲。而我卻嫌土氣沒有戴,心裡很慚愧。 她竟喊了我一聲:「大小姐,多年不見了」。我連忙說:「我們是姊妹,你怎 13


麼喊我大小姐?」乳娘說: 「長大了要有規矩。」我說: 「我們不一樣,我們是吃 您奶長大的。」乳娘說:「阿月的命沒你好,她十四歲就做了養媳婦,如今都是 兩個女兒的娘了。只巴望她肚子爭氣,快快生個兒子。」我聽了心裡好難過,不 知怎麼回答才好,只得說請她們隨我母親一同去杭州玩。乳娘連連搖頭說:「種 田人家哪裡走得開?也沒這筆盤纏呀!」我回頭看看母親,母親嘆口氣,也搖了 下頭,原來連母親自己也不想再去杭州,我感到一陣茫然。 當晚我和阿月並肩躺在大床上,把兩個孩子放在當中,我們一面拍著孩子, 一面瑣瑣屑屑地聊著別後的情形。她講起婆婆嫌她只會生女兒就掉眼淚,講起丈 夫,倒露出一臉含情脈脈的嬌羞,真祝望她婚姻美滿。我也講學校裡一些有趣頑 皮的故事給她聽,她有時咯咯的笑,有時眨著一雙大眼睛出神,好像沒聽進去。 我忽然覺得我們雖然靠得那麼近,卻完全生活在兩個世界裡。我們不可能再像第 一次回家鄉時那樣一同玩樂了。我跟她說話的時候,都得想一些比較普通,不那 麼文謅謅的字眼來說,不能像跟同學一樣,嘻嘻哈哈,說什麼馬上就懂。我呆呆 地看著她的金手鐲,在橙黃的菜油燈光裡微微閃著亮光。她愛惜地摸了下手鐲, 自言自語著:「這隻手鐲,是你小時回來那次,太太給我的。周歲給的那隻已經 賣掉了。因為爸爸生病,沒錢買藥。」她說的太太指的是我母親。我聽她這樣稱 呼,覺得我們之間的距離又遠了,只是呆呆地望著她沒作聲。她又說:「爸爸還 是救不活,那時你已去了杭州,只想告訴你卻不會寫信。」她爸爸什麼樣子,我 一點印象都沒有,只是替阿月難過。我問她:「你為什麼這麼早就出嫁?」 她笑了笑說:「不是出嫁,是我媽叫我過去的。公公婆婆借錢給媽做墳,婆 婆看我還會幫著做事,就要了我。」說這些話的時候,她的眼睛一直半開半閉的, 好像在講一個故事。過了一會兒,她睜開眼來,看看我的手說:「你的那隻金手 鐲呢?為什麼不戴?」我有點愧赧,訕訕地說:「收著呢,因為上學不能戴,也 就不戴了。」她嘆了口氣說:「你真命好去上學,我是個鄉下女人。媽說的一點 不錯,一個人註下的命,就像釘下的秤,一點沒得反悔的。」我說:「命好不好 是由自己爭的。」她說:「怎麼跟命爭呢?」 14


她神情有點黯淡,卻仍舊笑嘻嘻的。我想如果不是我一同吃她母親的奶,她 也不會有這種比較的心理,所以還是別把這一類的話跟她說得太多,免得她知道 太多了,以後心裡會不快樂的。 人生的際遇各自不同,我們雖同在一個懷抱中吃奶,我卻因家庭背景不同, 有機會受教育。她呢?能安安分分、快快樂樂地做個孝順媳婦、勤勞妻子、生兒 育女的慈愛母親,就是她一生的幸福了。我雖知道和她生活環境距離將日益遙遠, 但我們的心裡還是緊緊靠在一起,彼此相通的。因為我們是「雙胞姊妹」,我們 吮吸過同一位母親的乳汁,我們的身體裡流著相同成分的血液,我們承受的是同 等的愛。想著這些,我忽然止不住淚水紛紛地滾落。因為我即將回到杭州續學, 雖然有許多同學,卻沒有一個曾經拳頭碰拳頭、腳碰腳的同胞姊妹。可是我又有 什麼能力接阿月母女到杭州同住呢? 嬰兒啼哭了,阿月把她抱在懷裡,解開大襟給她餵奶。一手輕輕拍著,眼睛 全心全意地注視著嬰兒,一臉滿足的神情。我真難以相信,眼前這個比我只大半 個月的少女,曾幾何時,已經是一位完完全全成熟的母親。而我呢?除了啃書本, 就只會跟母親彆扭,跟自己生氣,我感到滿心的慚愧。 阿月已很疲倦,拍著孩子睡著了。鄉下沒有電燈,屋子裡暗洞洞的。只有床 邊菜油燈微弱的燈花搖曳著。照著阿月手腕上黃澄澄的金手鐲。 我想起母親常常說的,兩個孩子對著燈花把眼睛看鬥了的笑話,也想起小時 回故鄉,母親把我手上一隻金手鐲脫下,套在阿月手上時慈祥的神情,真覺得我 和阿月是緊緊扣在一起的。我望著菜油燈燈盞裡兩根燈草芯,緊緊靠在一起,一 同吸著油,燃出一朵燈花,無論多麼微小,也是一朵完整的燈花。我覺得和阿月 正是那朵燈花,持久地散發著溫和的光和熱。 阿月第二天就帶著孩子匆匆回去了。仍舊背上背著大的,懷裡摟著小的,一 個小小的婦人,顯得那麼堅強那麼能負重任。我摸摸兩個孩子的臉,大的向我咧 嘴一笑,嬰兒睡得好甜,我把臉頰親過去,一股子奶香,陡然使我感到自己也長 大了。我說:「阿月,等我大學畢業,做事掙了錢,一定接妳去杭州玩一趟。」 15


阿月笑笑,大眼睛潤濕了。母親忽然想起一件事來,急 急跑上樓,取來一樣東西,原來是一個小小的銀質鈴鐺,她 用一段紅頭繩把它繫在嬰兒手膀上。說:「這是小春小時候 戴的,給她吧!等你生了兒子,再給你打個金鎖片。」母親 永遠是那般仁慈、細心。 我再回到杭州以後,就不時取出金手鐲,套在手臂上對著鏡子看一回,又取 下來收在盒子裡。這時候,金手鐲對我來說,已不僅僅是一件紀念物,而是緊緊 扣住我和阿月這一對「雙胞姊妹」的一樣摸得著、看得見的東西。我怎麼能不寶 愛它呢? 可是戰時肄業大學,學費無著,以及畢業後轉徙流離,為了生活,萬不得已 中,金手鐲竟被我一分分、一錢錢地剪去變賣,化作金錢救急。到臺灣之初,我 化去了金手鐲的最後一錢,記得當我拿到銀樓去換現款的時候,竟是一點感觸也 沒有,難道是離亂喪亡,已使此心麻木不仁了? 與阿月一別已將半個世紀,母親去世已三十五年,乳娘想亦不在人間,金手 鐲也化為烏有了。可是年光老去,忘不掉的是點滴舊事,忘不掉的是夢寐中的親 人。阿月,她現在究竟在那裡?她過的是什麼樣的日子呢?她的孩子又怎樣了呢? 她那隻金手鐲還能戴在手上嗎? 但是,無論如何,我心中總有一對金手鐲,一隻套在我自己手上,一隻套在 阿月手上,那是母親為我們套上的。

──選自《桂花雨》,格林文化事業股份有限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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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近之後,我就是他

小野

李遠

福建武平

出 生 地

臺北市

出生日期

1951 年 10 月 30 日

學 經 歷

文學風格

臺灣師範大學生物系畢業。曾赴美國研究分子生物學。曾任陽 明醫學院助教、紐約州立大學水牛城分校生物系助教、中央電 影公司企畫組組長、企畫部副理,中華電視公司總經理。現專 事寫作。 小野創作文類以散文、小說為主,兼及詩、劇本、傳記與兒童 文學。七○年代的小野,直接以小說來傳達自己的理念,「他 把人物擺在一個價值紊亂的小社會裡,呈現一個執著於正面價 值的人如何擇善固執」(蔡源煌)。八○年代的小野,實際參 與電影工作,開始注意本土社會環境的變遷,並透過充滿愛與 關懷的新電影,及〈尋找臺灣生命力〉等一系列批判性文章, 來喚起臺灣人民對周遭生存環境的省思。九○年代的小野,回 到文學創作的領域,開拓童話、青少年小說及親情散文等不同 的寫作路線,影響了許多人的家庭教育觀念。近年來在創作之 外,亦參與電視節目企畫、電視戲劇製作等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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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成就

資訊來源

曾獲中國文藝協會小說創作獎、中華民國文藝期刊金筆獎、聯 合報小說獎首獎、國軍新文藝電影金像獎、中華民國編劇學會 最佳編劇魁星獎、金馬獎及亞太影展最佳劇本獎等獎項。 國立台灣文學館-台灣作家作品目錄系統 https://goo.gl/krqZB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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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近之後,我就是他

§ 回到初始的狀態 連日的大雨過後難得有亮燦燦的陽光,我把洗衣機裡的衣服全都曬起來後, 忽然想到,下一步最應該做的是去曬曬自己。我刻意留下了手機,雖然這是個錯 誤的動作(爬山時最好是帶著手機,以免發生意外時無法對外求援),但我忽然 很想做一次很小的「冒險」。我希望這次能「靠自己」發現台北樹蛙。 第一次是在夜裡,在「天堂角落」進門處的廁所後面蹲著一個男人,原來他 在一棵姑婆芋的葉子上面發現了一隻醒的翠綠色小樹蛙,那次我第一次用手機拍 到台北樹蛙。第二次是在登山前那條排水溝,隔著陰濕的水溝低矮處的葉面上, 有三隻還在睡覺的樹蛙縮成一團,幾個帶照相機的人在指指點點的,我還差點看 不出來。第三次是在濕地的樹叢,有個小男孩正認真的觀察著一隻睡著的樹蛙, 又拍照又畫圖,我就跟在旁邊觀察著。 我一直無法「靠自己」發現樹蛙。為此我很氣餒,我想出了原因。我一定要 將自己目前的身心狀態調整到像一隻樹蛙,將自己融入這片森林中,身體輕盈的 可以停在一片姑婆芋的葉片上。只有同類才會發現同類。當然,我失敗了。我還 是我,沒有變成樹蛙。我發現原本濕地上美麗的香水蓮、布袋蓮和散發著清香的 野薑花都消失了,整個濕地只剩下黃濁的水和幾個放在水中的鐵籠子。原來從去 年開始,有一種外來物種美國螯蝦開始入侵這個人工的濕地,牠們的繁殖力超強, 可以將濕地的生物吃個精光,經過荒野協會組成的捕蝦大隊長期的捕捉後,已經 抓到上千隻的美國螯蝦。 濕地又回到初始的狀態。

§ 天堂角落裡的角落 我順著石階往上爬。這條山路沒有水泥,也沒有太多人工斧鑿的痕跡,由石 19


塊、木材、樹幹和暴露出土面的樹根構成,沿途有梵谷名畫中的鳶尾花,還有更 多的蕨類,像筆筒樹、觀音座蓮、長葉腎蕨戥,森林的次高層有許多江某、構樹、 香楠、血桐等,森林最高層的巨樹是相思、烏臼、雀榕。 我很快就爬到福州山的涼亭了,我一個人坐在涼亭裡喝點水看點書,如果不 是因為涼亭的鐘,時間在此刻是消失的。我繼續往西北的方向走下去,經過櫻花 步道和台灣欒樹森林,還有一些楓香,這些植物排列整齊,是後來才種植的台灣 原生種植物,水泥山路的盡頭有個通往中埔山的指標,這就是即將由四個民間環 保團體一起動工的「櫻花手作步道」的起點,我決定親自走一遍。連續幾天的大 雨使得這條山路泥濘不堪,沿著山路有幾株香蕉樹和櫻花樹,偶爾還可以看到幾 片白色瓷磚,那是過去的墓園留下來的遺跡。我往山中走去,久久不見一個人影, 心裡有點毛毛的,萬一在山裡迷了路怎麼辦? 然後,我發現了一個略略凹進去的角落,那裡有附近居民自己搭建的三個長 形的竹椅,我可以在這裡休息一下。這裡有很多棵香蕉樹,我很舒服的坐在長長 的竹椅上,暖暖的陽光正好落在對面的長竹椅上,應該讓陽光曬點什麼東西才好。 於是我脫下了外衣和內衣,把已經濕透了的內衣晾在竹椅上分享陽光。當我喝點 水正想看點書時,發現地面上有一隻晶瑩剔透的寬腹螳螂,是經過幾次蛻皮後的 幼蟲,淡青色的身上還沒有長出翅膀,牠的尾巴卻翹得很高,前後規律的抖動著, 好像正進行著一種神秘的祭拜儀式。牠似乎是剛剛才從某種生命狀態離開,正要 進到下一種新的狀態。牠從舉步維艱慢慢加快了爬動的速度,朝向一棵山黃麻爬 去。我經過漫長的入山沉澱後,終於把自己變成了一隻螳螂,所以,我看見同類。 我在這個天堂角落裡的角落,度過了一個寧靜的下午。 一個星期後,當我再度來到這條步道的起點,步道兩端已經拉起了繩子,標 示了五天後「櫻花手作步道」的工作分組。我再度從落滿櫻花的步道出發,說也 奇怪,走了很久很久,竟然沒有找到上次發現寬腹螳螂的那個有竹椅的角落。此 刻腦袋立刻跳出〈桃花源記〉的經典名句: 「忽逢桃花林……芳草鮮美,落英(櫻) 繽紛;漁人甚異之……」我不信邪又從山頭走回原路,還是沒有找到那個角落。 20


§ 櫻花步道前的敬山禱詞 清晨天空飄著細雨,所有參加這次「手作步道」的志工們,在櫻花步道的起 點擺放了水果和隨手撿拾的自然物,由我帶領著大家朗誦著前幾天寫的〈敬山禱 詞〉︰

敬愛的山神: 感謝祢讓那麼多不同的動物和植物在祢的懷抱中快樂成長,也感謝祢 讓我們能親身體驗萬物欣欣向榮的喜悅,分享它們的幸福。過去,我們常 常為了自己的方便,輕易傷害了祢,弄痛了祢。以後,我們會用更溫柔更 體貼的方式對待祢。 現在,我們向祢保證,我們會用自己的雙手保護祢、安慰祢。請接受 我們用最虔誠的心建立台北市的第一條手作步道,我們會很小心,很小心, 希望不會弄痛了祢。現在,請祢接受我們獻上的鮮花水果和食物,也請祢 保佑我們順利完成這條手作步道,保佑我們大人身體健康,保佑孩子們快 快樂樂的長大。

李嘉智老師將三十個志工們分成兩組,一組是要開挖步道前方截水溝的「地 獄組」 ,另一組是負責整理步道的「天堂組」 ,結果大部分志工都想參加比較吃力 的「地獄組」 ,而我毫不考慮的參加「天堂組」 。除了由公家單位提供的碎石子和 截水溝裡的原木外,其他的枕木、大石頭、紅磚、地磚、落葉、泥土都是就地取 材,經過手工處理後再加以利用,透過對地形和當地動植物的觀察後,慢慢打造 這條獨一無二的步道。這個手腦並用的過程會讓參加的志工們有成就感。 其實「天堂組」一點也不輕鬆。原來的步道是外部隆起內部低漥,我們的工 作是把整條步道重新整理成內部高於外部,遇到了紅磚巨石還得挖出來,這樣的 工作簡直像是在軍隊受訓時,為了要消耗掉年輕力壯的士兵體力所想出來的方法。 21


想起小時候每逢假日,爸爸就會要我們帶起斗笠和他一起工作,他很喜歡我們做 些勞動的工作,挖水池、砌牆壁、做竹籬笆,我們總是找著各種藉口逃避勞動, 然後爸爸就會發一頓脾氣。我也想著媽媽晚年住在福州山的山腳下的寧靜生活。 八十歲的她,每天清晨五點鐘天還沒亮就起床,一個人順著山路慢慢的爬到山頂 的涼亭,跟著陳老師學外丹功。爸媽都是意志力和自制力超強的人,一個是從得 了肺癆病的家族中離開的倖存者,一個是從戰禍中冒險逃出來的小女孩,他們不 斷教育自己的孩子們「生存大不易」的人生道理。 我發現志工中有個長得眉清目秀的小男孩,他戴著白色工程帽,推著載運石 頭的獨輪車,看起來很快樂。 「你不用上學嗎?」我問他,他說: 「我媽替我請了 假,她說這個工作比較有意義。」 「真是了不起。」我由衷的讚美著。我也曾經替兩個孩子請過一些「奇怪」 的假,帶他們去花蓮太魯閣玩,或是去河堤外守候冬天飛來的候鳥,去太武山看 流星雨。大自然可以教我們的事,真的比教室裡面多太多了。 最後,我還親眼目睹小男孩(他的自然名是「棘」)的父母親在工程結束後, 帶著小男孩在昏黃的燈光下,將所有沾滿爛泥的工具一件件慢慢洗乾淨。我默默 的看著這一家人,內心燃起無限的敬意。這,才是真正的教育。

──選自《有些事,這些年我才懂──小野的人生思考》, 究竟出版社股份有限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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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挽

廖鴻基

沈見智

臺灣花蓮

出生日期

1957 年 11 月 11 日

學 經 歷

花蓮高中畢業。原以捕魚為業,後為鯨類生態觀察員,參與臺 灣尋鯨小組。曾任黑潮海洋文教基金會董事長、慈濟大學社會 教育推廣中心教師,現為東華大學中文系兼任講師。

文學風格

廖鴻基創作文類以散文為主,兼及報導文學,並著有短篇小 說。廖鴻基長年與大海為伴,致力於臺灣海洋環境、生態及文 化的研究工作。作者深受海的啟發,以獨特的海洋經驗,作品 從描寫較多魚與人之間的互動關係,進而發展出屬於他自己與 海洋的語言,以其豐富的海洋經驗與細膩的觀察,用文字及影 像作紀錄,書寫出迥異於陸地文化的海洋文學,為臺灣的海洋 文學激起令人驚豔的浪花。

文學成就

曾獲臺北市文學獎文學年金、中國時報散文評審獎、吳濁流文 學獎、聯合報讀書人最佳書獎、賴和文學獎、巫永福文學獎以 及九歌年度散文獎。

資訊來源

國立台灣文學館-台灣作家作品目錄系統 https://goo.gl/6W9Sx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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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挽

灰雲低空疾走,北風掃起的白浪翻揚在墨藍海面,駕駛艙裡海湧伯手握舵柄, 兩眼凝視猛烈起伏的船尖,粗勇仔腳步踉蹌,在前甲板上收拾凌亂糾結的鏢繩。 北風搖撼著桅杆上的一面小旗子,引擎聲沉著穩定的響著返航節奏。 返航,通常是漁人出海捕魚過程中心情最踏實的一段,然而,鏢魚作業中那 一幕幕追逐、擲刺與拉拔仍然在我的腦海裡縈繞不息。船隻的每個晃動,舷邊盪 開來的每波聲響,竟然都像鑿子般一下下鑽打在我的心裡。這是我首次擔任鏢魚 船主鏢手的一個航次,而大海竟然毫不留情的消滅了我那初露的豪情。 我倚著船欄癱坐在甲板上,港口防波堤已遙遙在望,海湧伯常說的那句話或 許可以解釋這段詭譎特異的經過。 海湧伯常說:「海洋充滿無限驚奇。」 丁挽,是討海人對白皮旗魚的稱呼,每年中秋過後,丁挽逆黑潮洄游靠近花 蓮海岸。這時節東北季風越颳越猛,冷鋒鋒面興風作浪翻攪黑潮海域一片白濤綿 綿,這是個漁船繫緊纜繩及上架歲修的季節。丁挽,偏偏選在鋒面過境的惡劣天 候中浮現浪頭。與一般漁船不同,鏢丁挽的鏢魚船,在這個起風季節解開纜繩, 迎著風浪出海。 冷鋒壓境,北風掀起洶湧波濤,無論在高聳的浪頭或深陷的波谷,丁挽時常 將尾鰭頂端切出水面,像一把剖水而行的鐮刀,也幾分像一小截游走在海面的小 旗子。即使那根旗子被鏢魚船發現而展開追獵時,牠也往往像個奔跑的旗手,一 個意氣風發不輕易降下旗子的旗手。 出了港後,海湧伯、粗勇仔和我都爬上鏢漁船接近桅杆頂的塔台上。我們分 三個方向在海面搜尋丁挽切出水面的那根旗子。潮水墨藍如破曉前的天色,白浪 鮮明的在深色布幕上暈開,一朵朵即開即謝的雪白浪花在高低湧動的黝藍色山丘 上綻放。一波大浪從船隻右側張湧而來,船隻瞬間傾側,左舷切入水面,塔台左 24


傾,塔台上的我們像斜翅貼海滑翔的海鳥。那一傾側,十噸小漁船傾斜程度已臨 近翻覆極限,那即將翻覆墜海的尖叫聲隱隱抓在我的喉頭。巨浪湧過船底,船身 猛然翻身右傾,塔台在空中畫過半個圓弧,我們從左斜狀態鐘擺般快速甩擺到右 傾,如此左右反覆無一刻歇息。 海洋以繽紛多樣的魚群誘惑漁人,又以翻臉無情的風浪疏離漁人。討海人說: 「海湧親像水查某。」意思是說,海洋有著謎樣的魔力,始終鼓動著漁人血液裡 的浪潮。 初初下海那年春末,我和海湧伯在立霧溪口拖釣「土魠魚」,船隻繞行了大 半天,船後的拖釣尾繩仍然沒有絲毫動靜。我坐在船尾,看著水裡一隻隻幾乎透 明的水母被槳葉攪出的白沫溢向兩側,形形色色的水母像極了星際大戰中的飛行 器在海洋的天空裡翱翔;一群烏賊扭著大象樣的鼻子匆匆經過船邊;一隻海龜把 一顆圓鈍的頭露出水面,警戒地看著船隻通過。海上豐富多樣的生命,讓我忘了 這趟出海「摃龜」的不愉快。 這時,海湧伯突然轉頭問我:「少年家,為什麼出來討海?」我溶在水裡的 心拉不回來,一時不知如何回答;海湧伯接著問:「為著魚,還是為著海?」 我明白,為著魚是生活,為著海是心情。 海上的確不同於陸地,漁人的腳步侷限在這小小一方可能比囚室更窄隘的漂 游甲板上,可是,海上遼無遮攔,船隻以有限的空間卻能任意遨遊於無限寬廣和 無限驚奇的大海。海上生活確實紓解了岸上人對人、眼對眼的擁擠世界,一個甲 板往往就是一個王國,在這裡人與人的關係變得單純和原始,一切規範、制度…… 種種人為的籓籬,在這裡都可以被打破、被修改和被重建。海上生活,我常感受 到任性的自由和解放,那最原始的人性得以在這裡掙脫束縛無遮無藏。我迷戀海 洋,也迷戀海裡的魚群。 粗勇仔指著右前海面高聲大喊:「紅咧!在那裡紅咧!」丁挽在海水裡閃現 紅棕色澤,漁人通常用第一個「紅」字來表示發現丁挽,再用第二個「紅」字來 表示丁挽的桀驁不馴。 25


遇見船隻,丁挽並不走避,仍然高舉切出海面的尾鰭從容悠游在翻湧的 浪頭。鏢魚船上鈴聲大作,像是遇上了敵人戰艦。海湧伯奔進駕駛艙、我踏上鏢 魚台、粗勇仔擺好姿勢半蹲在我身後,船隻迫緊引擎吐一陣烏煙,以強勢的優美 弧度往右前波濤凌壓過去,引擎聲亢奮若急響的戰鼓。 鏢魚台架設在硬挺的船尖外,踏上鏢魚台,我把閃耀著寒星亮光的三叉魚鏢 高高舉起,想像自己是舞台上的主角,感覺自己的神勇和威風。 船頭撞開來的水煙,陣陣雨霧似的從船尖濛向船尾。 每個漁人心裡都埋藏著一幅屬於個人的海洋圖像,漁人點點滴滴累積與海洋 接觸的經驗來描繪這幅圖像。海洋波動不息變幻莫測,再細密精緻的圖像也難以 完整描繪海洋的性情和脾氣,一個曾經豐收的釣點,往往就是下回落空挫敗的場 所。海洋如此不可捉摸,漁人除了內心的這幅海洋圖像外,仍須憑著「感覺」來 與海洋相對待。 有個晚上,我和海湧伯在洄瀾灣外捕捉烏賊,船舷邊的燈光打亮後,烏賊陸 陸續續聚集在燈光下,海湧伯突然按掉燈火,啟動船隻,說要到奇萊鼻海域釣白 帶魚。我納悶的想,那裡既不是白帶魚漁場,這時節也不是白帶魚的漁季。可那 一夜,我們拉魚到天亮,白帶魚亮潔的銀白魚體滿溢艙口。上岸後我問海湧伯, 到底是靈感、運氣,還是他心裡的那幅海洋圖像預知了什麼。 海湧伯笑笑地說:「聽見的。」 又每次我們出海放「延繩釣」,船隻到了預定場所後,海湧伯總是遲遲不下 鉤,開著船走走停停在附近海域盤繞,他說,這是在「聽流水」。一起捕魚一段 日子後,我才逐漸明白,海湧伯說的「聽」,其實就是「感覺」或「仔細觀察」 的意思。 引擎嘶吼叫囂,一根張緊欲裂的絃連結著丁挽切剖水面的尾鰭和我手上這根 高舉的鏢杆。船隻緊緊尾隨丁挽,緊緊咬住丁挽舞出的旋律與節奏。當船隻受浪 停阻時,丁挽那根尾鰭左招右搖,在船隻前頭游出緩緩曲線,彷彿舉著一根標示 旗隨時在提醒我牠所在的位置,和牠示威式的等候。 26


只有兩種大型生物會如此和漁船戲耍:海豚們時常在陽光燦爛海波平靜下成 群出現,牠們追隨船隻或在船舷邊跳躍,向漁人現露著頑皮的眼神;丁挽,只在 陰冷灰暗巨浪滔天的天候海況下孤獨出現,牠不會主動追逐船隻,而是等候勾引 著船隻前來追逐,丁挽通常將眼睛埋在水面底下,讓追逐的漁人感覺牠的狡黠和 神秘。 海湧伯也類似這樣的性格,漁港裡他是出了名的陰冷脾氣,也是出了名的鏢 丁挽好手。只要有人與他談起鏢丁挽的種種,他的回答始終是簡短一致:「啊, 無輸無贏啦。」 海湧伯曾經這樣告訴過我:有次,當他把一條丁挽拉上甲板,丁挽拉靠在船 舷的片刻,牠的尾鰭向海面滴落著含血的水柱,這瞬間,海湧伯感覺到他體內的 生命液體,正經過雙手,經過丁挽受創的身軀,從丁挽尾鰭流落海面。海湧伯還 說:他的半截生命已沉浸在湛藍的海水裡。 跟海湧伯學討海這許多年,我一直懷疑,他體內流著的不是溫紅腥熱的血液, 而是藍澄澄的冰冷海水。 跟海湧伯在海上捕魚,只要稍有疏失,海湧伯必然破口大罵。罵過後,也總 是這樣一句:「千萬不要跟海湧開玩笑。」 一次迴轉後,船隻順風逼前了一大步,丁挽巨大的身子整個浮現在鏢魚台下 方。我看著腳下的丁挽,那碩大美麗的身軀毫無遮掩的浮現在我眼裡,像掀開美 女面紗或破蛹而出的美麗蝴蝶,那突破遮掩後的唐突美麗震顫了我的心。海洋一 直給我若隱若現的驚奇感覺,直到這一刻,她毫無隱晦完整現實的呈現在我眼裡。 我持鏢的手微微顫抖,感覺眼下一片白霧蒼茫。 「出鏢啦!衝啥小,出鏢啦!」背後傳來海湧伯的斥罵聲。 背後那急急的催促把我拉回現實,我奮力擲出鏢杆。 引擎聲嘎然止住,腳下一陣翻騰浪花,鏨入丁挽身軀的魚叉溢流著鮮血,丁 挽旋身躍出水面。 牠斜身凌空顫擺,牠尖嘴似一把武士的劍凌空砍殺。 27


牠斜眼向我瞟視,那仇惡的眼神激爆出星藍火花狠狠鏨入我的心底。 我怔在鏢魚台上,動彈不得。 引擎聲再度響起。經驗老到的海湧伯急速迴轉船身,將鏢魚台上的我帶離丁 挽的劍氣範圍。 待我驚魂甫定回頭看時,丁挽已潛下水面不見蹤影,繫著魚鏢的鏢繩,像蛇 身抽抖,迴擺著快速衝下海面。 丁挽的血水,像一朵朵玫瑰在墨藍水裡綻放。 海湧伯衝出駕駛艙,在舷邊托住飛奔而出的鏢繩,轉頭對失神走下鏢魚台的 我破口大罵。彷彿鏢中丁挽是一項罪過。 看著飛快落海的鏢繩,我感覺這段繩索似是連結著我的腸肚,掏空了我所有 心思。我似乎清楚看見水面下負痛掙扎的丁挽。 粗勇仔站在海湧伯身後,想幫又幫不上忙,轉頭對我露出白皙的牙齒。 接近鏢丁挽季節,海湧伯經常邀約我和粗勇仔一起吃飯,漁閒時也常常拉住 我倆坐在港邊聊天。海湧伯的壞脾氣我倆都領教過,如今他一反常態,使得我和 粗勇仔都顯得拘謹不安。我背地裡察覺海湧伯除了對我倆友好外,對其他的人或 事,仍保持那慣常的鐵寒面孔。直到現在我才明白,海湧伯早在丁挽尚未靠岸前, 即著手籌組我們三個人合成的默契,海湧伯明白,任何個人的力量,都將不是丁 挽結合洶湧季風和海浪的對手。 海湧伯曾說過,鏢丁挽要正中他的背脊。魚叉刺入背脊後,丁挽會全身僵硬 無力,只能沉沉下潛。這一次,我是偏差的鏢中了丁挽下腹部。 鏢繩飛奔而去,像握也握不住的一束流水。 海湧伯托在手上飛快奔出的鏢繩忽然間停下來了,這時,海湧伯開始用焦躁 的速度收回鏢繩。鏢繩變得異常鬆軟,似乎已失去了水下丁挽的訊息。這是第一 次我看到海湧伯慌張的神情。海湧伯回頭叫身後的粗勇仔進駕駛艙,準備開船。 海湧伯大把大把收回鏢繩,從海湧伯凶狂的收繩動作,我感覺海湧伯似乎心裡頭 在顧忌著什麼。粗勇仔進入駕駛艙,從窗口凝視著海湧伯的背影,他時常掛在臉 28


上的笑容已完全失去蹤影。 波浪一陣陣推擁著船身,北風夾著浪花呼嘯著吹上甲板。甲板上出奇安靜, 整個氛圍突然嚴肅靜凝了起來。 丁挽尖嘴如釘,勁力如挽車,在討海人眼中,丁挽是一條尖銳刁鑽的大魚。 丁挽喜歡用牠的尖嘴玩弄食物,像貓在玩弄已控制在牠爪掌下的老鼠。丁挽會刻 意放走小魚,然後用牠的尖喙靈活的四處阻擋小魚的竄逃,直到小魚筋疲力竭停 止不動,牠仍用尖嘴撥弄著小魚,甚至把小魚挑起拋向空中,讓自己以為小魚仍 在跳躍逃竄。那堅硬的尖嘴上長著細密銳利的堅硬顆粒,這些顆粒使得牠的尖嘴 像一支精製的狼牙棒。小魚往往被玩弄得遍鐵鱗傷後,才被牠一口吞下。 一聲巨響從船頭傳來,船身重重震了一下,海湧伯撒下手上的鏢繩,和我一 起趴在船舷上看向船頭。船隻並未撞上任何漂流物,但船頭高出水面的船板上有 一道嶄新的刮痕,像一把利斧斜砍過的鑿痕。海湧伯板著臉,起身示意粗勇仔左 滿舵啟動船隻。船尾排出一團翻滾白沫,船隻啟動。這時,我看到丁挽堅定切出 水面的那根尾鰭。 船身大弧度迴轉,原來衝向船頭的丁挽,現在正攔腰衝向船身。露出海面那 根尾鰭,如此堅定切剖水面,不像戲耍時的左招右搖。 海湧伯用搏魚的力道扣住我的肩胛,把我扳下船舷。由於船隻飛快的弧轉, 我看到丁挽側身飛起幾乎與船舷平行等高。 丁挽那眼珠子黑白分明,牠高躍瞄視著跌坐在甲板上的我,然後看向海湧伯, 那嚴厲的眼珠子從船欄格子中穿梭經過,如一位法官一一檢視著囚禁在甲板上的 罪犯。 「啪噠」一響,丁挽未撞到船身懸空落水。海湧伯大聲囑咐粗勇仔全速直行。 我以為這道命令是為了要逃開丁挽的追擊,沒想到,海湧伯拉住我,我們一起再 度踏上鏢魚台。 海湧伯舉起備用鏢杆,要我蹲在他身後指揮粗勇仔駕駛。鏢杆在海湧伯手上 像一把長劍,劍氣森寒。 29


鏢魚台三面凌空,我左顧右盼,害怕丁挽從兩旁側襲,海湧伯似是了解我的 惶恐,頭也不回的說:「看前面,我了解這條丁挽。」 船隻全速直行,甲板上已收回的鏢繩在這時再度狂奔出去。搭在船舷上的鏢 繩像儀表板上的指針,指示著丁挽所在的方位。鏢繩漸漸由後趕上與船隻垂直, 而後指向前方,鏢繩由原來的繃緊漸漸緩慢鬆軟下來。 果然,船隻正前方一百公尺的海面上,那根屹立不搖的尾鰭堅決的等在那 裡。 我拉了一下從駕駛艙延伸出來的銅鈴拉繩,粗勇仔會意的將船隻停泊下來。 丁挽與船隻隔著滔天巨浪在海上對峙。 海湧伯緩緩把鏢杆舉過頭頂,我看到他肩膀重重聳了一下,吆喝一聲: 「走!」 我扯了三下銅鈴,示意粗勇仔全速衝刺。 丁挽那根旗子也在這時動了起來。 丁挽堅硬的尖嘴,曾有刺破船板的記錄。像這樣面對面對衝,那力道加上氣 勢,足以讓船身破個大洞。海湧伯飄在腦後的髮梢,滴飛著水珠,那蒼勁的持鏢 姿態,有若破釜沉舟的戰神。 丁挽如約飛身躍起,海湧伯凌空擲鏢攔截丁挽投身刺來的尖喙。 船隻再次高速迴轉。 我向前抱住海湧伯用力過猛的雙腿,只依稀聽到鏗鏘裂帛的聲響交織迴盪在 船隻四周和蕭瑟的北風中。 我不曾見過這樣直接、勇猛,而且死不甘休的挑戰。無論岸上或海上,生活 的確是一場生存的掙扎。這一刻,我終於了解海湧伯、了解丁挽,也了解了海洋 謎樣的魔力。 通過堤防口,船隻進入港灣。 防波堤將洶湧的波濤,界線分明的阻隔在港外。除了我的挫敗感將永久持續, 那一幕幕巨浪中的追逐、戲耍和決鬥,那所有的光和熱,就要在船隻靠岸後停頓、 靜寂。 30


碼頭上,人群聚攏過來,圍觀讚嘆著躺在甲板上的丁挽。旁觀者往往只看見 結局,整個鏢獵過程將只有我們三個人明瞭。離開澎湃海水後,丁挽和漁人都同 時失去了風采和美麗。 粗勇仔站在丁挽身邊一臉徬徨,我們無法多說什麼,因為這是一場岸上或風 平浪靜的港內無法敘述的過程,這是一場滔天巨浪般的演出,沒有劇本、沒有觀 眾,這是一場遠離人群的演出。 海洋默默流著,丁挽隨著黑潮刷過花蓮海岸,刷過我心深處。沒有被攔截的 丁挽,將繼續踐履海洋的驚奇,隨潮水,遠遠離去。

── 一九九三年時報文學獎散文類評審獎

──選自《討海人》,晨星出版有限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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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盛弘

臺灣彰化

出生日期

1970 年 3 月 30 日

學 經 歷

輔仁大學大眾傳播學系畢業,臺北教育大學臺灣文化研究所肄 業。歷任《聯合報綜藝新聞中心》、《中央日報副刊》編輯。 現任《聯合報》副主任。

文學風格

文學成就

資訊來源

王盛弘創作文類以散文為主。題材多變,早年以鄉土與成長童 年記趣為主題,其後於性別議題、自然草木、議論散文、旅遊 文學等題材上均有所開展,作品中常見對花卉草木之獨特觀 察,別具一格。陳冠學論其作品「宛若遊龍,驅遣自如,論事 析理,別有一番筆法」。 曾獲國科會科普散文獎、時報文學獎、臺北文學獎寫作年金、 梁實秋文學獎、王世勛文學新人獎、教育部文藝創作獎、臺灣 省文學獎等獎項。 國立台灣文學館-台灣作家作品目錄系統

https://goo.gl/NscWC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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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名揹著背包五湖四海闖蕩的朋友,引述她在路上聽來的說法:決定旅行品 質的,有三大要素,第三名是旅館,第二名──旅館,第一名,也是旅館;投宿 的所在是關鍵,儘管如此,上路前我除了確認首個落腳處,其餘的,都未預先安 排,甚至連下個地方將往哪兒去,也預留了隨時更動的彈性,因此於愛丁堡待滿 四個星期後,接下來的行程,我都是從尋找旅店開始認識一座新城市。 在歐洲晃蕩三個月,住過一般民家、B&B、廉宜的小旅店和青年旅舍,有回 錯過了末班車而不知尚有夜間公車,我甚至在馬路旁躺椅過了幾乎一夜。 民家可以深入一般百姓的日常生活,於體驗異國文化感受最強烈,但長時間 近距離的帶狀接觸,難免使並不那麼熟絡卻要恆常保持熱絡的雙方,也有陷入無 言以對的尷尬時刻;英國饒富盛名的 B&B,提供床位和早餐,餐桌上主人建議 許多旅遊指南上沒有的在地資訊,很受用,一回女主人興起,還親自開車領我去 遊了一遍倫敦的高級住宅區──高門,在漢普斯德石南園遊蕩一個午後;小旅店 位於市區,交通便捷,但若受限於經費,則多半簡陋,我在巴黎、巴塞隆納兩地, 便都苦於隔音太差,不過空間獨立、隱私佳,晚歸也不必掛心有人等門,住起來 自在舒坦。 至於青年旅舍,是全世界自助旅行者的首選,得益於價廉、容易結識新朋友, 我的那名友人,如在此邂逅有相同目的地而談得來的夥伴,並不介意與其盤桓數 日,數日之後再各走各的;她告誡過我,旅途上的羅曼史不是不能談,但不能讓 自己脫不了身了;我對青年旅舍有更浪漫的想像,那是腦海裡的一幅圖畫:一個 旅人揹著背包,四海為家。光這個形象,便讓我有隨時想要出發的騷動。 與背包客形象最為契合的,自然就是僅能滿足最低限度物欲的青年旅舍了。 青年旅舍(YHA)的成立,來自德國一名教師,他領一班學生出門遠足, 途中遇大雨,一群人無處可以打尖,只得草草在鄉間小學教室裡鋪上稻草,過了 一夜;一夜無法好眠的老師遂興起為年輕人開家旅舍的念頭,時在一九○九年 34


;三年後第一家青年旅舍於德國開張,利用的是廢棄的古堡。那名德國老師主張, 所有男孩女孩都應該走出家門走出校門,去旅行,去住青年旅舍;時至今日,青 年旅舍已是全球最大的住宿連鎖集團。 上路前,我認真要把自己塞進那個浪漫圖像的輪廓裡,無奈行李過分臃腫, 而肩膀顯得軟弱,我終於認分地將什物自剛買來的大背包裡一一取出,好遺憾地 擺入硬殼行李箱裡頭去。 不過,我還是去住了青年旅舍,約克三天,倫敦一個星期;世界青年旅舍的 總部就設在倫敦;青年旅舍的門口都畫有藍色三角形內罩反白的冷杉和房子的圖 案, ,這個標誌是一九六一年經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批准使用的;青年旅舍的標 竿則在成立之初便已許下:安全、經濟、衛生、隱私。 在約克,我首次入住;於櫃檯登記、繳費,將行李箱鎖進大儲藏室,我攜著 隨身背包前往臥室,推門而入,異味立馬如奶油狀的流質物體朝我湧來,終至於 將我包圍,滲透、浸潤,刺鼻的微酸微辣,還嗅得出淡淡的苦味;大房間沒有多 餘的裝飾或立柱,左右兩排雙層鐵架床緊靠著牆壁,一張、一張又一張地延展而 去,約莫六七十個床位。 在倫敦,二度入住,是個八個床位的小房間,一對澳洲姊妹長期租賃,就在 旅舍地下室的酒吧打工存再度起程的旅費,其他人來來去去,屋裡恆常發著霉味 和腳氣味。 入住時,櫃檯說沒有多餘的鑰匙給我了,因為上個房客未歸還。明天,他說, 明天給你。明天到了,他再度回我明天。一個明天等下一個明天。可是新房客卻 拿到了自己的鑰匙啊。每回進房我必須敲門麻煩室友,好苦惱,第四天按捺不住 了,將幾句英語預習一遍,氣沖沖打算吵架去;這回站櫃檯的卻換了名年輕女孩, 當她又告訴我沒鑰匙時,我揚聲啪啦啪啦抱怨起來,女孩不住向我說對不起對不 起;這下子沒輒了,準備就此打住,她身旁一個男孩卻好不客氣地賞我四個字母 的髒字,沒有就是沒有,你吵也沒用。我火大了,還他以同樣的髒字。這時候自 35


始旁觀的一名男孩,笑吟吟地由口袋拿出一把鑰匙,遞了過來。 道過謝後轉身準備回房,樓梯口卻讓四五個男孩女孩霸占著,都沒有讓路的 意思,我也不打算走另外的樓梯,疊聲借過硬是從他們的縫隙裡踩出一條路來。 也是在倫敦的青年旅舍,一日我沒出門,躺床上看看書寫寫札記,只要闔上 便會自動下鎖的房門被推了開來,走進一個年輕黑人,他沒看到隱在角落裡的我, 東翻翻西碰碰,我輕咳兩聲,駭了他一跳,哦,對不起,我走錯了。 「安全、經濟、衛生、隱私」?我看除了經濟,其餘都不合格;不過朋友說 了,英國的青年旅舍是異數,德國的就不同了;可惜我因故縮減後半行程,自巴 黎搭 TGV 直達亞維儂,把由法蘭克福縱貫德意志的這段旅途給砍了,沒能體會 貫穿以德國意志的青年旅舍,想像位於巴伐利亞黑森林裡的青年旅舍,應該很能 為

代言。 最能讓人於日後回味的,畢竟還是人。 我攜行李走進約克青年旅舍的臥室,空無一人,挑了最裡邊靠窗的床位,將

隨身行李倒出,撿掉無用雜物,再一一裝回,這是我每到一個新居所多會有的舉 止,類似於儀式,或是張小燕在還不知怎麼接話時,蹲到了地上去的哈哈哈。當 我躺床上後,突然聽到書頁翻動的響聲,很輕,但確實是有的。回頭張望,才發 現有人半躺在下舖,上半身向外攲斜,藉著自然光看書;他就在入口處,背包什 物紛散於地毯上如落葉。剛剛我才經過他而未察覺呢。稍事整理後我出門去,晚 餐時分回返,他仍在那裡,讀書,靜物一般。 是個日本人,讀的是日文書,居然就是卡爾維諾筆下「坐在落葉舖成的地毯 上,手捧一本日文書」。在歐洲,東方臉孔的觀光客,大陸人占有相當比例,而 東方臉孔的背包客,以日本年輕男女最活躍;歐洲人看黃種人,日本人韓國人大 陸人台灣人,都沒什麼概念,結賬時候,店員多半會送我一句阿里阿多;一回一 個義大利朋友被笑說他們到了黑夜就沒法對話,因為義大利人說起話來比手畫腳, 看不見等於聽不到,我跟著哈哈哈,沒想到一名克羅埃西亞的小男生轉而把矛頭 36


指向我,你們中國人取名字就是把鐵罐子從山頭踢下來,所以聽起來都是──鏗 零哐啷。不同文化的隔閡,大約如此。 那個晚上我早早睡下,睡下時候只有我和那名日本人;半夜裡醒來,看見所 有床位不知於何時竟都睡著人,那種光景好比一張墓碑底下埋著一個人;翌日, 一陣窸窣,窸窣聲很快熄去,我起身,發現昨夜裡那群人,全都蝗蟲過境一般地 撤離了,日本人則在不疾不徐地整理行囊,推門,離去。 這幾年來我常會想起他,重溫一遍當時的氛圍,他的臉孔那樣的安靜,那樣 的從容,而且篤定;出遊,尤其是長途旅行,多半為了以行萬里路來印證或補償 讀萬卷書的不足,我好奇他對沿途景致的置身度外。 日本人走後,我遇見的是一名女孩,哈囉。哈囉。你哪裡人?台灣。泰國啊。 不不,不是泰國,是台灣,T-A-I-W-A-N,台灣。她自背包拿出一張世界地圖, 要我指給她看,並告訴我,她是以色列人,她用食指逆時鐘方向畫一個大弧,一 兩秒鐘之間穿越了中東俄羅斯歐陸橫渡英吉利海峽抵達英格蘭,這就是她這一路 巴士火車飛機徒步行過的履痕;她剛退役,軍人?我想起來了,好多年前看世界 小姐選拔電視轉播,晉入決賽的以色列小姐臨時棄權,因為她的國家與鄰國爆發 衝突,戰爭一觸即發,她要趕回去抵禦外侮。 女孩很熱情,大約和她那口疾速的英語有關,每回我都得確認再三才敢回應, 這不禁讓我有點黯然,看來四個星期語言課程是白上了。她約我參加 ghost tour walk,事實上我沒太大興趣,但還是去了。領隊帶我們在城裡的各個景點走動, 每個景點顯然都有一段令人毛骨悚然的鬼故事,主講者好誇張,遊客也都捧場, 而我,多半時候只能揣摩意思,也跟著嗚──也跟著啊──也跟著哈哈哈,看到 以色列女孩興致盎然參與其中,好歆羨。 終於解散了,我略鬆一口氣,兩人並肩走在回旅舍的路上;路上有一個賣 kebab(類似台灣街頭賣的沙威馬)的攤子,趨前各買了一份,女孩好亢奮,她 在嘰哩咕嚕地對店家說話,對方起初還試圖搞懂她的意思,後來只是嗯嗯嗯地敷 37


衍著,很快地便置之不理了。 英國人也聽不懂她說的英語。 我們並肩走在回旅舍的路上,默默,兩人都不說一句話。 我好希望當時自己不在那個現場。 然後就是那對澳洲姊妹花了,她們在倫敦已經待上三個多月,於青年旅舍地 下室酒吧打工,等存夠了錢就要往北到蘇格蘭去。姊妹倆都是二十出頭,她們說 這樣一邊打工一邊遊歷的日子有兩年多了。我問,什麼時候才要結束這趟旅程? 姊姊聳聳肩,也許哪天就想安定下來了,誰知道?妹妹接嘴,可是現在我還想多 過幾年這樣的生活。姊姊說,希望自己老得不能動的時候,戴著老花眼鏡坐在搖 椅上回顧一生,看到的,是一幅繽紛多彩的圖畫。妹妹說,我要一直走下去,直 到找到一個可以定居下來的所在。 也有人是這樣安排自己的人生的。 我憶起當初催促我上路的呼喚:有天在網路看到一則留言,如果你的生命只 剩最後六個月,你希望做些什麼?有人說要陪家人,有人期待著一場轟轟烈烈的 愛情,我心想,我還沒好好看看這個世界呢,我想出國旅行。旋即思及,陪家人、 談戀愛,乃至於出國,哪須等到人生的最後半年?當下我便把手頭的工作做了個 了結,著手安排六個月的自助旅行,我要實踐腦海裡那幅「一個旅人揹著背包五 湖四海走去」的圖像,準備從愛丁堡開始,一路追著陽光南下,而倫敦,而巴黎, 而法蘭克福、柏林、巴伐利亞,經奧地利抵達普羅旺斯,越庇里牛斯山入伊比利 半島,最後自葡萄牙里斯本回返;在旁人眼中,下這個決定需要勇氣,這個勇氣 不是用於追求,而用於放下,追求是迎向未知,未知不可卜,也就無所謂失去, 放下則為捨掉既有。 憑著一股任性,我出發了,我以為自己算得上是個有勇氣的人了,但當遇到 澳洲來的這對姊妹時,一個激動人心的勵志故事鋪展在眼前,她們才是契合於青 年旅舍成立之初的精神的探索者,而我,終究更像個適合投宿到有服務生代勞瑣 38


務的旅館的觀光客。 蜜蜂採蜜一般,我從她們身上體悟到一點什麼,學習到一點什麼,加入原本 我所擁有的,上路,繼續未竟的旅程。

──選自《慢慢走》,二魚文化事業有限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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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自鐵柵欄後的思念信

Tania Roos

印尼瑪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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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 經 歷

文學風格

1971 年 03 月 04 日 印尼來台多年,曾任 Radar Taiwan 的記者、駐台北印尼經濟 貿易代表處職員、台中收容所的駐地職員。 Tania Roos 長期關注跨國移工和人權議題,工作內容常與勞 資聯合小組協調處理移工之投訴案件,故得以接觸到跨國移工 的真實生命經驗。 喜愛書寫,認為寫作是在忙碌的一天過後所剩下的能量片斷; 書寫的目的是「希望台灣的雇主與移工之間,無論是工廠員 工、漁工還是家庭看護,都能盡可能的相互尊重。彼此互相需 要的緊密關係,應該成為雇主與僱員之間舒適、安全的情感連 結。」

文學成就

曾獲 2017 台灣移民工文學青少年評審獎,已於印尼出版有關 移工的奮鬥小說《海鷗的承諾》(Janji Sang Cama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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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婧玟

學 經 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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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業於國立政治大學。從小在印尼生活,於印尼就學至高中, 赴台唸大學,為台灣外交部光華雜誌印尼語版創刊號譯者之 一, 亦擔任各類台印活動的中印現場口譯。 中文閱讀書寫計畫辦公室編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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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自鐵柵欄後的思念信

那 4 x 5 米大的空間,已成為 Wasto 的好朋友。這位看來敦實的男人被台灣 法院判了 20 年的有期徒刑。這是在宜蘭港當船員時殺死船長的後果。Wasto 以 及其他 9 位船員,現在得在牢裡待著,直到他們獲得自由的那一天來臨。 Wasto 在被鐵柵欄圍起的空間裡生活了 6 年,甚至把那空間當成自己的好朋 友。除了其他那些曾是這空間的住戶而來來去去的朋友之外,這個空間是最懂得 他淚水的好朋友、懂得他傷心的好朋友、懂得他對家人思念的好朋友,和見證他 懺悔的好朋友。 這個中午,是我第二次見到 Wasto。這位 35 歲的男人看起來非常傷心,在 隔離玻璃的另一邊,他拿起電話筒開始與我對話。他的臉看起來毫無精神,眼神 充滿無奈。透過電話線及隔離玻璃,還有 10 個半公分直徑的孔洞,我們能傳達 聲音,聆聽彼此。 Wasto 開始說話:「除了感謝女士撥時間來看我,其他什麼都無法說。原諒 我上個月的行為,因為自從我待在這裡以來,從來沒有一個人會為了我而來。我 覺得很感激,我在這裡的生活沒人知道,因為我感到羞愧。但是,有時我也希望 有人在乎、願意聽我的心聲。我想要有人來探視、來叮嚀我,代替我在鄉下的母 親囑咐我。我一個人,沒有人守護。沒有人告訴我外面世界發生什麼事。沒有, 誰都沒有。」他顫抖地說道。 他試著堅強。手指握著電話筒,越握越緊,但聲音卻越發模糊: 「這 6 年來, 我像是個已死的人,也像無用的人。我把對家人的思念埋藏起來,對妻子、還有 對已經年長的母親。我不想讓家人知道我被關。這 6 年來,我非常努力的抹除自 己的蹤跡,讓我的所在無人知道。但是,有時也想寄信給家人,我想請求原諒並 懺悔我已做的事。想向上帝大喊,請祂原諒我的罪,我……我覺得我是個對家庭 不再有用的人,因為我是殺人犯。」 43


Wasto 這樣說著,口吃起來。他落下眼淚,嘴唇試圖阻擋悲傷而顫抖著,那 哭泣就像他埋藏了多年後滿溢出來的委屈。我只能微微點頭,希望能讓他堅強, 卻無言以對。我沒辦法握住他的手給他支持,也沒辦法遞給他衛生紙讓他擦拭眼 淚,這玻璃成為我的阻礙。最後我只能充滿關懷的望著他。 但是,在關懷之中,我發現 Wasto 和我一個月前第一次見到他時,已有些不 一樣了。 我們初次見面時,Wasto 看起來很不友善。他生氣,不信任人,也不在乎, 甚至拒絕我的來訪。我能理解,因為在牢裡的這段時間,從未有任何人來看他、 給他動力。沒有人伸出援手,告知他外界的消息。我的到來,實在是太晚了。 某次,一位印尼移工來到我工作的社工團體,我才知道這件事。那位印尼移 工說,有一位來自他家鄉的船員失聯了 6 年,那位水手的家人已經放棄尋找他。 他們不斷尋覓、持續打聽,但仍然沒有任何人知道 Wasto 在哪裡。他們只能放棄。 基於這些訊息,我被長官派去尋找 Wasto 的下落,透過拜訪印尼團體、監獄, 還有到收容所鼓勵他們、為不幸的印尼人安排心理輔導等等,收集各種資訊後, 我才在這所監獄找到了 Wasto──台北監獄。 第一次會面時,他其實不想要我來探望,那一瞬間,有一種不甘願的感覺。 但我感覺到有隱情,有深埋的悲傷,有掩藏起來的傷口。所以我提出二次探訪, 才有今天這次會面。 從哭泣中平靜後,Wasto 再度開口。他開始說起故事,一幕又一幕。他還記 得那件讓他坐牢的事。讓他在異國的監獄中,遠離家人,遠離了熟悉的語言,以 及思念的人之手,當然很痛苦。 他記得那時候,與其他船員們還有船長,正準備航向日本東北地方與北海道 海域。這個航海行程來回會耗掉 3 個月的時間,所以食糧得先準備好。往這兩個 海域航行已是雇主的常規,因為那裡有很多魚,尤其是鯖魚和鮪魚。雖然在路途 中也會有其他漁獲,如沙丁魚、花枝,但鯖魚和鮪魚還是這次出海的最大目標。 這艘 700 噸重的大船,如果沒有開往歐洲,通常就會前往日本海域。船主人 44


知道,在日本,尤其是那兩個海域,有許多可捕的魚類。那裡有兩種海流,寒暖 洋流交會之處,可以讓魚兒生長並傳宗接代。因此,掛著台灣旗幟的船經常航行 到那裡。 身為有經驗的船員,除了籌備船員們的食糧,如米、罐頭食物、飲用水,也 要處理船的設備。Wasto 要準備捕魚需要的工具,有拖網、巨大的袋狀魚網,拿 來獵魚、圍捕、誘使魚進入魚網的工具。Wasto 和夥伴們都已經能夠熟練的操作 拖網,Wasto 也會用釣魚的方式抓魚。所有在船上的工作,對他來說已不陌生, 對其他船員也是。 但是,這次的工作合約,Wasto 感到與船長並不是很合拍。船長是個嚴格又 粗魯的人,總愛將小事放大。有關船員福利的事,他經常不理不睬,但為了航海 順利,Wasto 試著容忍,並盡量避免衝突。 Wasto 也常得知其他同事的抱怨。抱怨船長經常粗魯對待他們,不只是言語 和下命令時大小聲,也常常不客氣地動手。除了粗暴的態度,也反映在動作上, 不客氣地踢踹或搧巴掌,更不客氣地講出騷擾的話或破口大罵。船員若沒有如他 所願的行動,保證會被船長踹一腳或打一拳。海上的生活就是如此艱難。 傷心的是,沒有人敢反抗。除了因為他擁有那艘船的控制權,船長也常會威 脅並向雇主告狀。因為害怕被送回家,或者領不到薪水,船員們往往選擇沉默、 放棄。雖然有不少衝突發生,但 Wasto 與夥伴們都選擇退讓忍耐。 就像那天晚上,一趟長途航海的回程,2 個多月來令人相當疲倦。力氣耗盡 後,情緒容易點燃。工作非常沉重,白天需要和炙熱的太陽以及海浪奮鬥,也要 與時間賽跑,拉著裝滿數噸魚的拖網。夜晚降臨,冷風驟雨吹襲,若碰上雷雨, 生命更是受到威脅。 那天晚上的情況不一樣,天氣涼爽,月光灑落有如宇宙的火炬,天空像一幅 壯麗的畫,有各種形狀的雲朵,有的像樹、有的像嬰兒、有的像公主,還有很多 像貓。Wasto 想要享受那大自然的美,雖然這不是船長關注的事。 剛好這次捕的魚數量不足,所以船並沒有載滿貨。這當然讓船長氣得發瘋, 45


他越來越常酒醉發脾氣。通常這個航線的船可以滿載,所以收穫的下降,讓船員 們壓力很大,他們變成出氣的目標,被強迫去抓更多的獵物。眼睛要一直尋找魚 群,甚至連規定僅有 4 小時的休息時間也常被奪走。 工作吃重又艱辛,耗費體力又無趣,每日僅有海浪聲陪伴,以及船長的喊叫 與痛罵。只有大自然和天空的美,可以讓心裡平靜,期望在那裡藏有禱告所賜予 的耐心和力量。 「如果無法忍受船長的對待,也許我們從一開始就瘋了。我們並沒有策劃毆 打事件。船長才是讓事情引爆的人,因為他的行為已經太超過。我們需要捍衛自 己。毆打可能是我們發洩的方式,把在他指揮之下所藏在心裡的痛都傾洩出來。」 Wasto 試著掀開事件。 我明白發生了什麼事,我讀了很多資料,理解一艘大型漁船上的船員生活有 多麼辛苦。這是一艘時常作國際航行的大船,船上的生活煎熬又危險,海況兇猛, 而船長苛刻又差勁的對待,會對他的船員帶來負面影響。 Wasto 嘆了很長一口氣,繼續敘述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女士,那一晚,我 們本來應該可以一邊工作、一邊稍微享受那個晚上大自然的美麗。但是卻不是這 樣,我們與船長起了衝突。涼爽美好的氣氛變成了一片喧嘩。剛開始是船長在找 Sardi,但剛好那是 Sardi 的休息時間。我們能休息的時間不長,需要充分利用才 能讓他的力氣恢復。而且當時 Sardi 還抱怨他肚子不舒服,因為晚餐他被迫喝下 已過期的罐頭牛奶。船上的飲用水也快要缺貨,因此沒有水可以喝。在我們找到 最近的港口以前,那少許的水只能用來煮飯。我們知道,如果在工作時間內,船 長是不會給我們任何機會休息的,就算我們生病也是如此。」Wasto 如此地說道, 試著以拼圖的方式,找回當晚事發的經過。 Wasto 吸了一口氣,他調整坐姿,苦笑。我望著他,試圖讓他的心更堅強。 「那晚船長找 Sardi,不知道是為什麼,可能因為 Sardi 不在工作崗位上。而 且船長正處於酒醉狀態。當時船長拿了一瓶酒坐在船頭,抽了幾根菸,他嘴裡吱 吱喳喳的說個不停。有時大喊,還偶爾用鐵棒敲船的甲板。我們沒有理會他,因 46


為他常常這樣。在美麗的月光下、海浪的怒吼中,船向前切開黑色的海洋。偶而 聽到海鳥發出的叫聲,捉住在水面上漂游的魚兒們。那些海鳥就像在跳舞,而優 美的月光在水面反射光芒,海面如同鋪滿了珍珠般一閃一閃。享受那晚的風景, 可以讓心裡平靜,即使是在重大的工作壓力之下。有時我們邊吹口哨邊哼著歌, 有時我們邊拉著拖網邊吶喊,讓自己開心又彼此相互鼓勵。對,那是我們唯一的 娛樂。」Wasto 深深嘆了一口氣。 那一晚,船長的喊聲越來越大。他晃著身子站起,並走向正在一個又舊又薄 的泡棉墊上熟睡的 Sardi。無須意外,這樣的墊子只有 4 片,大家輪流使用。 Sardi 驚醒了,他迷惘又害怕。船長粗魯地把 Sardi 拉到走廊。又是推、又是 拖的,把他趕到船頭。看到這樣的場面,又是如此粗暴的對待,Wasto 決定走向 前。他靠近並質問船長為何這麼粗魯的拖著 Sardi。 「先生,究竟為什麼要這樣大喊,還拖著 Sardi?他在生病又需要休息,過 不了多久他還要工作。」Wasto 說道。 但是,Wasto 的話卻讓船長誤解。「這不關你的事!」他這麼說,還用力推 Wasto,讓他往後倒下,並撞上裝著油的桶子。看到撒滿地的油,Wasto 感到很 混亂,他怕如果著火了會讓整艘船燒掉。但是,船長看到滿地的油,竟然將 Sardi 推到那一地的油上,Sardi 趴在地上,他的臉還有身上都沾滿了油。他痛苦的大 叫,為了報復,Sardi 向船長丟擲一個空桶。船長反應快速的推開那個桶子。Sardi 反而步履蹣跚,因為體型大小上吃了虧。高大的船長加上酒精的影響,行為越發 野蠻。 Sardi 成了毆打的目標,船長一拳一拳往 Sardi 的臉上落下,血從他嘴裡噴出。 看到這個狀況,Wasto 出手干預,希望能和解。但又一次,Wasto 的舉動讓船長 生氣。船長以挑釁的姿態面對所有船員,讓所有的船員都被惹火。於是他們準備 攻擊和毆打船長。 總計 2 位越南船員與 7 位印尼船員,9 個人中,有兩個人跑去操舵室穩定舵 盤,所以是 7 比 1 的局面。但是船長卻沒有退縮。由於壓抑在心底的那些創傷, 47


他們更野蠻的發洩累積很久的情緒。 剛開始他們只想讓船長知錯,並且給他一點教訓。但是當船長一個不小心, 讓 Sardi 手中的鐵棒揮打到他的頸部後,他就這樣倒下。看到對方毫無動靜,Wasto 和大夥都無力地坐下,他們對於船長這樣昏過去感到滿意。 但過沒多久,Sardi 試著靠近滿身是血的船長,結果大喊一聲,嚇得後退兩 步,頹坐在地。他什麼話都說不出來,只能向大家指出船長沒有呼吸了。 發現這件事之後,每個船員都開始緊張。有人檢查船長的脈搏,有人將耳朵 貼在他胸前聽心跳,有人認為船長只是昏倒,還有人因此害怕哭泣。聽到這些恐 慌聲,操舵室裡的兩人跑出來,發現真實發生的事之後睜大了眼睛。船長真的死 了。導航員把這件事報告給最近的安全站。 「海警帶走我們之後,開始面對許多令人疲倦的官司,直到判決結果出來。 這就是事情發生的經過,女士。我們過於激動,因為我們已在忍耐的極限。」 Wasto 低聲說道。他眼眶泛淚。放下電話後,Wasto 低著頭並失控地哭泣。我感 受到他滿懷的懊悔。 看到這個狀況,我呼叫一名獄警,請教他可否允許我與 Wasto 在一個沒有隔 離的空間會面。我跟他說,這會是我跟他的最後一次會面,因為之後,可能會是 其他同事被派來探望這裡的朋友。 得知原因後,他要我稍待。幾秒鐘後,他叫我進入一個已準備好的房間。在 那個房間內,有位獄警允許我跟 Wasto 進行直接對話,但條件是 Wasto 身旁會有 兩位警衛人員,我同意了。過沒幾分鐘,Wasto 從我們剛剛會面的房間走出來。 他走出來時,雙腳與雙手都被銬住。Wasto 剛才可以任意行動,但現在,當我們 面對面時,他的手腳都被銬住了。他的臉色蒼白,眼睛仍是濕透的。他握了我的 手,坐在我對面。 「謝謝妳,女士,謝謝。我很開心可以把全部的事都跟妳說出來。我是個沒 用的男人。我是沒辦法讓家人驕傲的孩子。我感到羞愧,女士,我感到羞愧。我 真心接受這個懲罰,但是我無法面對我的家人,還有村裡的人。我已經毀了他們 48


的名譽,我很後悔,也想設法改正。」他只能說出這幾句話,然後握著我的手, 想阻絕哀愁,接著失控地哭泣。我站起撫摸他的背,他的身體顫抖著。我任由他 哭泣,以卸下心裡的重量。 「Wasto 先生,你已感到懺悔,並有悔改的意願,是值得驕傲的事情。不要 再怪自己了,你已盡了所有責任。那 20 年的徒刑,是為了幫朋友所犯下的罪。 所以,這會讓 Wasto 先生的父母親以你為傲,Wasto 先生的妻子也會感到驕傲。 在度過這段懲罰的期間,盡你所能做出最好表現,要有耐心並放下一切。你可以 學中文,因為這是日常用語,學習一些技能也很好。對了,我有帶可蘭經、沙龍 還有跪毯來,已經交給獄警,經過檢查後,會轉交給 Wasto 先生。如果有時間, 可以祈禱還有念經,會讓你靜下心來,感到舒緩。交給上帝吧。」我試著進入他 的心還有想法。 「女士,我可以要紙和筆嗎?我想寫封信給家人。女士願意幫我寄嗎?」 Wasto 充滿期盼的提出要求。 我點點頭,迅速的拿出紙筆。但在這之前,我得先經過 Wasto 後方站著的警 衛允許。我向他解釋,Wasto 想寫信給家人,幸好獄警允許。我讓 Wasto 將他的 心情都傾訴在那張白紙上。我會為他祈禱,希望他能堅強地度過在監牢的這段日 子,也希望他的家人在收到訊息後,可以接受並耐心等待。 在把信摺起來之前,他把那封信遞給我,說道:「女士,請看吧!至少也讓 妳知道我的心聲。」我無法拒絕他的要求,開始認真地讀那封手寫的信:

〈致我最愛的母親與妻子〉

媽, 如果妳收到這封信,請允許我親吻妳的手,以祈求妳的諒解。我成了 不孝子,充滿了罪惡和骯髒。妳的孩子再也沒法保護妳,沒辦法再讓妳過 應有的生活。妳已年老,不該再為孩子的這些罪而受苦。 49


原諒我吧母親,原諒我吧。

我的妻子, 如果妳也看了這封信,讓我想像自己在妳的黑髮中沉睡,盪漾在妳的 明眸之中。這是讓我持續忍受、忍耐的原因。請原諒妳丈夫犯下的罪,這 樣無消無息地放下妳。我這麼做是因為我沒辦法告訴妳真相。但現在,我 一定要告訴妳這個事實。現在,我在監獄裡,還要很久的時間才能回去。 我沒辦法讓時間快轉,將一切快速結束與妳見面。因此,請原諒妳的丈夫。 老婆,14 年不是太短的時間。但我希望,妳能夠耐心地等待我。我 的心只給了妳。在沉靜之中,只有妳與上帝存在、只有妳與上帝存在。

Wasto,台北監獄,2017 年 5 月 10 日

──選自《以靈魂冶煉文字,在暗處發亮──第四屆移民工文學獎作品集》, 四方文創股份有限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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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rat Rindu dari Balik Jeruji

Ruangan 4 x 5 meter itu telah menjadi sahabat bagi Wasto. Lelaki kekar ini divonis hukuman penjara 20 tahun oleh pengadilan Taiwan. Ganjaran atas pembunuhan Kapten Kapal saat masih bekerja sebagai ABK (Anak Buah Kapal) di Pelabuhan Yilan. Wasto bersama sembilan ABK lainnya kini harus mendekam dalam ruangan penjara tersebut hingga hari kebebasannya. Sudah enam tahun Wasto berada di balik ruangan yang dibatasi jeruji besi, hingga menganggap ruangan itu sebagai sahabat karib. Sahabat yang tahu tangisnya. Sahabat yang mengerti kesedihannya. Sahabat yang memahami kerinduannya pada keluarga. Sahabat yang menyaksikan penyesalannya. Selain sahabat lain yang silih berganti karena pernah menjadi penghuni ruangan penjara ini pula. Siang ini, aku bertemu Wasto untuk yang kedua kalinya. Laki-laki berusia 35 tahun itu terlihat sangat sedih. Dari balik pembatas kaca ia memegang gagang telepon untuk memulai pembicaraan denganku. Wajahnya kuyu. Sorot mata penuh pasrah. Melalui saluran telepon dan kaca pembatas dengan sepuluh lubang berdiameter setengah senti itu yang akan mengantar suara kami untuk akhirnya saling mendengarkan. Wasto pun mulai berbicara,“ Saya tidak bisa berkata apa-apa selain berterima kasih pada ibu yang telah menyempatkan diri untuk menengok saya. Maafkan sikap saya bulan lalu, karena selama saya di sini tidak pernah ada seorang pun yang datang untuk saya. Pernah saya bersyukur, keberadaan saya di tempat ini tidak diketahui siapa pun, karena saya malu. Tetapi, kadang saya juga ingin ada seseorang yang peduli, mau mendengarkan isi hati saya. Saya ingin dijenguk. Ingin dinasihati. Sebagai ganti dari nasihat-nasihat ibu saya di kampung. Saya sendirian. Tidak ada yang membela. Tidak ada yang menceritakan hingar bingar dunia luar. Tidak ada. Tidak ada siapa pun.� Tuturnya dengan nada bergetar. 51


Ia berupaya tegar. Jemarinya makin erat memegang gagang telepon, tetapi semakin sayup suaranya, “Selama enam tahun ini, saya seperti laki-laki yang mati. Saya seperti laki-laki yang sia-sia. Merasa tidak punya siapa-siapa. Saya pendam kerinduan saya kepada keluarga. Kepada istri. Juga kepada ibunda saya yang sudah sangat tua itu seorang diri. Saya tidak ingin membuat keluarga tahu jika saya telah dipenjara. Dalam enam tahun ini, saya telah berusaha dengan kuat untuk menghilangkan jejak agar kabar keberadaan saya tidak diketahui siapa pun. Namun, kadang juga terbersit untuk bersurat pada keluarga, berkata dengan jujur akan keadaan ini. Saya ingin mohon ampun dan menyesali apa yang sudah saya lakukan. Ingin menjerit-jerit pada Tuhan, agar dosa saya diampunkan. Saya, saya merasa laki-laki yang tidak berguna lagi bagi keluarga. Karena saya pembunuh.� Berkata demikian, Wasto tergugu. Air matanya bercucuran. Bibirnya bergetar seperti menahan getir. Tangis itu laksana luapan pilu yang telah ia pendam bertahun-tahun Aku hanya bisa mengangguk-angguk kecil untuk menguatkan hatinya. Aku tak dapat berkata apa-apa. Aku tak dapat memegang tangannya agar dapat menjadi penopangnya. Aku tak dapat memberikan tisu untuk mengusap air matanya. Kaca pembatas ini yang menjadikanku penghalang. Akhirnya aku hanya mampu memandangnya penuh prihatin. Namun, dalam keprihatinan itu, kutemukan perubahan dari diri Wasto dibanding satu bulan lalu saat aku bertemu pertama kalinya.Pertemuan kami yang pertama itu, Wasto tampak tidak bersahabat. Ia marah. Ia hilang kepercayaan. Ia cuek, bahkan sempat menolak kedatanganku. Aku maklum, karena selama dalam penjara itu tak pernah ada seorang pun yang menjenguk dan memberinya motivasi. Tak ada seseorang yang mengulurkan tangan seraya memberi kabar tentang dunia di luar sana. Kedatanganku ini, bahkan sudah sangat terlambat. Aku baru tahu ketika ada seorang TKI (Tenaga Kerja Indonesia) yang datang ke Kantor Lembaga Sosial tempatku bekerja. TKI itu menceritakan, bahwa ada ABK dari desanya yang hilang selama enam tahun. Keluarga ABK tersebut sudah sangat putus asa mencari keberadaanya. Mencari, mencari, dan terus mencari, tetapi tetap saja tak 52


ada keluarga yang tahu keberadaan Wasto. Mereka pun hanya pasrah. Atas dasar informasi tersebut, aku diutus pimpinan untuk mencari tahu keberadaan Wasto. Dengan mengunjungi organisasi WNI ( Warga Negara Indonesia), penjara, shelter untuk memberikan motivasi, bimbingan spikologi kepada orang-orang Indonesia yang sedang kurang beruntung. Dari berbagai informasi kutemukanlah Wasto di penjara ini. Penjara Taipei. Pada pertemuan pertama, ia sebenarnya tidak mau kutemui. Hanya sekilas dan terkesan ogah-ogahan. Namun, aku menangkap jika ada sesuatu yang disembunyikan. Ada pedih yang sebenarnya tersimpan. Ada luka yang dia sembunyikan. Maka aku mengajukan jadwal kunjungan kembali, hingga akhirnya aku dapat berbincang seperti hari ini. Setelah sedikit tenang dari tangisnya. Wasto kembali membuka mulut. Ia mulai menceritakan satu demi satu, peristiwa demi peristiwa. Ia masih ingat bagaimana awal kejadian yang akhirnya mengantarkannya meringkuk dalam penjara ini. Penjara di negara orang. Jauh dari keluarga. Jauh dari pembelaan. Jauh dari pemahaman bahasa dan juga jauh dari tangan-tangan orang yang dirindukan. Tentu sangat menyakitkan. Ia ingat saat itu, bersama seluruh kru ABK dan seorang Kapten bersiap untuk melakukan pelayaran menuju perairan Tohuku dan Hokaido Jepang. Rencana pelayaran ini akan memakan waktu tiga bulan perjalanan pergi pulang. Untuk itu perbekalan dipersiapkan dengan baik. Berlayar menuju kedua perairan tersebut sudah menjadi langganan sang Majikan karena di perairan itu sangat banyak ikan, khususnya jenis Tengiri dan Tuna. Walau dalam perjalanan, kapal juga akan mendapatkan hasil laut seperti ikan Sardin, dan Cumi. Namun, Tuna dan Tengiri tujuan utama perburuan ini. Kapal Longline berbobot 700 ton ini, jika tidak melakukan pelayaran ke Eropa, selalu berangkat dengan tujuan perairan Jepang. Majikan Kapal tahu, di Jepang khususnya di dua perairan tersebut ada banyak ikan perburuan. Di perairan itu ada pertemuan dua arus kuro sjiwo yang merupakan arus panas dan oya sjiwo yaitu arus dingin. 53


Pertemuan kedua arus tersebut yang membuat ikan-ikan tumbuh dan berkembang biak. Kapal-kapal berbendera Taiwan kerap kali melakukan pelayaran ke perairan itu. Sebagai ABK yang sudah berpengalaman, selain perbekalan untuk persediaan makan kru kapal, seperti beras, makanan kaleng, dan air tawar. Untuk perlengkapan kapal, Wasto mempersiapkan alat-alat yang diperlukan dalam menangkap ikan. Ada trawl yaitu jaring raksasa berbentuk kantong untuk memburu, mengurung, dan memprovokasi ikan agar dapat masuk dalam jaring. Dalam penangkapan ikan dengan trawl, tangan Wasto dan kawan-kawannya sudah sangat mahir mengerjakannya. Wasto juga menyiapkan Tonda, alat pancing untuk mendapatkan hasil tangkapan ikan dengan cara dipancing. Seluruh pekerjaan di atas kapal, sudah tak asing lagi baginya, dan juga bagi kru lainnya. Namun, pada kontrak kerja kali ini. Wasto merasa kurang cocok dengan Kapten Kapal. Sang Kapten adalah seorang yang keras dan kasar. Hal kecil diperbesar. Sebaliknya, hal besar jika menyangkut kesejahteraan ABK, Kapten tidak pedulikan. Namun, demi lancarnya perjalanan, Wasto berusaha sabar dan berusaha menghindari perselisihan. Wasto pun sering mendapat keluh kesah dari kawan lainnya. Keluh kesah soal Kapten Kapal yang kerap kali berlaku kasar. Tidak hanya dalam perkataan dan membentak jika memerintah, tetapi juga tak segan tangan ikut kasar. Tidak hanya dalam berbicara sikap kasarnya itu ditunjukkan, tetapi juga dalam bertindak. Tak segan-segan menendang atau menampar. Tak segan pula berkata yang melecehkan dan mencaci maki. Setiap ABK jika dalam melakukan pekerjaan tidak sesuai dengan kehendaknya, bisa dipastikan akan mendapatkan tendangan atau pukulan. Kehidupan laut memang keras. Mirisnya, tidak ada yang berani melawan. Karena selain ia mempunyai kuasa atas kapal tersebut, Kapten sering mengancam akan dilaporkan kepada Majikan. Karena takut dipulangkan, atau takut tidak mendapatkan gaji, maka para ABK memilih diam. Mereka pasrah. Sebenarnya, tak sedikit perselisihan demi perselisihan terjadi. Namun, Wasto dan kawan-kawan lebih memilih mengalah dan bersabar. 54


Seperti yang terjadi pada malam itu. Saat perjalanan pulang dari pelayaran panjang, dua bulan lebih waktu yang ditempuh tentu sangat melelahkan. Tenaga terkuras. Emosi gampang tersulut. Pekerjaan sangat berat. Siang hari harus bertarung dengan garangnya matahari dan gulungan ombak. Mereka berpacu dengan waktu dan tetesan keringat menarik trawl dengan berton-ton ikan. Jika malam tiba, angin dan udara dingin pun menyerang. Apalagi, jika ada guntur dan hujan, nyawa harus dipertaruhkan. Berbeda dengan malam itu, cuaca cukup cerah, cahaya rembulan yang tertebar menjadi penerang alam raya. Langit laksana lukisan agung, dengan gumpalan-gumpalan awan yang membentuk beragam imajinasi. Ada seperti pohon, seperti bayi, seperti putri, dan banyak menyerupai kucing. Wasto ingin menikmati keindahan alam itu, walaupun dengan sembunyi-sembunyi dari perhatian Sang Kapten. Kebetulan tangkapan ikan kali ini tidak memuaskan, sehingga kapal tidak penuh muatan. Ini tentu membuat Kapten semakin menggila. Ia semakin sering marah dan kerap mabuk. Tenaga ABK kian diperas agar sesampai di Taiwan, kapal dapat penuh muatan. Dengan merosotnya hasil muatan tersebut membuat para ABK pontang-panting. Mereka menjadi sasaran kemarahan dan dipaksa agar mendapatkan tangkapan yang banyak. Mata selalu nyalang untuk mencari sumber kelompok ikan hingga waktu istirahat wajib yang hanya empat jam, itu pun sering kali dirampas. Pekerjaan cukup berat dan keras. Pekerjaan dengan menguras tenaga dan kebosanan, karena berhari-hari hanya berteman debur ombak serta teriakan dan makian Kapten Kapal. Hanya keindahan alam dan langit saja yang mampu menenteramkan hati. Di sana tersimpan doa-doa agar hati diberi kesabaran dan kekuatan. “Jika hati ini tidak menahan sabar menghadapi perlakuan Kapten, mungkin kami sejak awal sudah gelap mata. Pengeroyokan itu, sebenarnya bukan kejadian yang kami rencanakan. Kapten yang memicunya. Karena perlakukan Kapten sudah sangat keterlaluan. Kami semua harus membela diri. Mungkin pengeroyokan itu adalah cara kami untuk menumpahkan sakit hati yang terpendam selama dalam komandonya.� 55


Tutur Wasto yang berusaha mengungkap kejadian tersebut. Aku memahami kejadian yang dialami. Aku banyak membaca, mencari informasi betapa kerasnya bekerja menjadi ABK di kapal ikan Longline. Kapal ini adalah armada besar yang sering melakukan pelayaran ke luar negeri. Kehidupan di atas kapal teramat keras dan berbahaya. Ditambah dengan situasi laut yang garang. Sementara jika perangai sang Kapten keras dan buruk, akan membawa keburukan bagi ABK yang dibawahinya. Wasto menghela napas panjang. Sebelum kembali menceritakan kejadian yang sebenarnya. “ Malam itu, seharusnya kami dapat sedikit menikmati keindahan malam sambil bekerja, Bu. Tetapi malam itu berbeda, kami harus bersitegang kembali dengan Kapten. Suasana alam yang teduh dan indah berubah menjadi kegemparan. Awalnya Kapten mencari Sardi. Kebetulan Sardi jadwalnya beristirahat. Waktu istirahat yang tidak banyak itu harus digunakan dengan sebaik-baiknya agar tenaganya pulih. Apalagi saat itu Sardi mengeluh jika perutnya mual karena saat makan malam ia terpaksa meminum susu kaleng yang sudah kedaluwarsa. Persediaan air tawar di kapal hampir habis, sehingga tidak ada air minum. Air yang sedikit itu hanya untuk menanak nasi, sebelum kami menemukan pelabuhan terdekat. Karena kami tahu, jika sudah waktunya bekerja, Kapten tidak akan memberi ampun untuk dapat istirahat. Walau, kami sakit sekalipun.� Demikian tutur Wasto seraya terlihat mengumpulkan kepingan demi kepingan peristiwa malam itu. Wasto mengambil napas. Ia memperbaiki duduknya. Tersenyum pahit. Aku menatapnya dengan maksud untuk menguatkan hatinya. “Malam itu Kapten mencari-cari Sardi. Tidak tahu apa maksudnya. Mungkin Sardi dianggab tidak ada dalam lingkungan kerja. Apalagi Kapten dalam kondisi mabuk. Saat itu Kapten duduk di anjungan kapal dengan sebotol minuman keras dan menghabiskan berbatang-batang rokok. Mulutnya merancu tidak karuan. Kadang-kadang berteriak. Sekali-sekali memukul-mukulkan batangan besi di dek kapal. Kami tak pedulikan sang Kapten karena hal seperti itu biasa dilakukan. Di bawah indahnya terang bulan, di antara raungan gelombang, kapal terus melaju 56


membelah samudera hitam. Sekali-sekali terdengar jeritan nyaring dari Elang Laut yang menyambar mangsa ikan-ikan dari permukaan air. Elang-elang itu seperti menari-nari. Sementara anggunnya cahaya rembulan yang memantul indah pada permukaan air laut laksana hamparan mutiara. Berkerlap-kerlip. Menikmati pemandangan malam itu yang menjadikan hati terasa tenteram walau berada di bawah tekanan pekerjaan yang sangat berat. Kadang-kadang kami bersiul sambil berdendang. Kadang-kadang pula kami berteriak saat menarik trawl untuk menghibur diri dan penyemangati hati. Ya, hanya itu hiburan kami.� Demikian Wasto berkisah sambil menghela napas panjang. Malam itu, teriakan sang Kapten kian menjadi-jadi. Dengan sempoyongan ia berdiri dan menghampiri Sardi yang sedang tertidur pulas beralaskan busa tipis yang sudah kusam. Maklumlah, busa hanya empat potong dipakai bergantian. Sardi kaget. Ia bingung dan ketakutan. Kapten menyeret Sardi ke luar lorong dengan kasar. Didorong, diseret, dan ditarik ke atas anjungan. Melihat pemandangan dan kekerasan seperti itu, Wasto turun tangan. Ia mendekati dan menanyakan baik-baik apa kemauannya menyeret-nyeret Sardi begitu kasarnya. “ Tuan, sebenarnya ada apa teriak-teriak dan menyeret Sardi. Dia sedang sakit dan perlu istirahat. Sebentar lagi ia harus kerja.� Tutur Wasto. Namun, teguran dari Wasto ternyata membuat sang Kapten salah paham. “Ini bukan urusanmu!� Berkata demikian, tangan Kapten mendorong Wasto dengan kuat, hingga terjerembap ke belakang dan menumpahkan jeriken yang berisi oli. Melihat tumpahan oli yang meluber ke mana-mana, Wasto kebingungan. Ia takut jika tersulut api dan dapat membakar kapal. Namun, berbeda dengan sang Kapten, melihat tumpahan oli, Kapten mendorong Sardi ke tempat ceceran oli tersebut dan membuat Sardi terjatuh tengkurap. Wajah dan bajunya penuh oli. Sardi meringis kesakitan. Untuk membalas rasa sakit itu, Sardi melemparkan jeriken yang telah kosong ke arah Kapten. Dengan sigap kapten menangkis jeriken tersebut. Sardi justru sempoyongan karena kalah besar tubuhnya. 57


Sang Kapten yang bertubuh tinggi gempal itu, apalagi dipengaruhi alkohol, kian membabi buta. Sardi menjadi bulan-bulanan. Sebuah tinju yang cukup keras melayang ke wajah Sardi. Darah muncrat dari bibirnya.Melihat kondisi demikian, Wasto turun tangan, berniat melerai. Namun, sekali lagi, tindakan Wasto kian membuat Kapten marah. Sang Kapten dengan gaya menantang kepada semua ABK, membuat semua ABK tersebut terpantik emosi. Mereka bersiap untuk menyerang dan mengeroyok sang Kapten. Dua ABK dari Vietnam dan tujuh ABK dari Indonesia. Dari sembilan orang tersebut, dua orang lari ke ruang kemudi untuk mengamankan nakhoda. Tujuh orang melawan satu. Namun, nyali Kapten tak gentar sedikit pun. Sementara dengan dilandasi sakit hati yang terpendam, membuat kami semakin beringas untuk melampiaskan sakit hati yang tersimpan. Awalnya mereka hanya ingin memberi pelajaran agar Kapten merasa kapok dan babak belur saja. Ketika Kapten lengah, sebuah pukulan besi tumpul dari tangan Sardi melayang menghantam tengkuknya. Kapten terkapar. Mengetahui lawannya tak berkutik, Wasto dan kawan-kawannya terduduk lemas. Mereka puas karena telah membuat Kapten pingsan. Sejurus kemudian, Sardi iseng mendekati Kapten yang tertelentang berlumuran darah. Dengan teriakan keras, Sardi mundur dua langkah. Lemas dan terduduk. Ia tak mampu berkata apa-apa. Hanya menunjukkan kepada kawan-kawannya jika Kapten tidak bernapas lagi. Mengetahui hal tersebut, para ABK mulai panik. Ada yang memeriksa nadi Kapten. Ada pula yang mendekatkan telinga ke dada untuk mendengar napasnya. Ada yang menduga Kapten sedang pingsan. Ada pula yang menangis karena ketakutan. Mendengar kepanikan itu, dua orang dari ruang kemudi turut ke luar dan terbelalak mengetahui kejadian yang sebenarnya. Kapten benar-benar meninggal. Juru mudi melaporkan kejadian ini kepada pos keamanan terdekat. “Kami dijemput polisi air dan akhirnya harus menjalani 58


sidang-sidang yang melelahkan, hingga vonis dijatuhkan. Itu kejadian yang sebenarnya, Bu, kami sangat emosi. Kami sudah di ujung kesabaran.� Ungkap Wasto lirih. Matanya berkaca-kaca. Gagang telepon diletakkan. Wasto menundukkan kepala dan menangis tersedu-sedu. Aku merasakan, ada sesal yang bergelayut di dadanya. Kapten benar-benar meninggal. Juru mudi melaporkan kejadian ini kepada pos keamanan terdekat. “Kami dijemput polisi air dan akhirnya harus menjalani sidang-sidang yang melelahkan, hingga vonis dijatuhkan. Itu kejadian yang sebenarnya, Bu, kami sangat emosi. Kami sudah di ujung kesabaran.� Ungkap Wasto lirih. Matanya berkaca-kaca. Gagang telepon diletakkan. Wasto menundukkan kepala dan menangis tersedu-sedu. Aku merasakan, ada sesal yang bergelayut di dadanya. Melihat kondisi demikian, aku memanggil seorang sipir penjara. Aku meminta izin agar dapat bertemu Wasto di ruangan tanpa sekat kaca ini. Aku beralasan pertemuanku ini yang terakhir, karena untuk selanjutnya, mungkin ada rekan kerja lain yang diutus datang ke penjara dan menjenguk kawan-kawan di sini. Mendengar alasanku, sang sipir mempersilakanku menunggu. Beberapa detik kemudian ia memanggilku dan memintaku masuk ke salah satu ruangan yang telah dipersiapkan. Di dalam ruang tersebut, seorang sipir mengizinkanku berbincang dengan Wasto secara langsung. Syaratnya, Wasto akan didampingi dua petugas. Aku pun menyetujui. Setelah menunggu beberapa menit, keluarlah Wasto dari ruangan tempat kami tadi berbincang. Ia ke luar dengan dirantai kaki dan tangannya. Berbeda saat di ruang kaca tadi, tangan Wasto bebas bergerak. Namun, sekarang, ketika bertemu dalam satu meja dan berhadap-hadapan, tangan dan kakinya terborgol. Wajahnya tampak pucat dengan mata yang masih sembap. Ia menyalamiku dan setelah itu mengambil duduk berhadap-hadapan denganku. “ Terima kasih, Bu, terima kasih. Saya lega bisa menceritakan semuanya kepada ibu. Saya laki-laki tak berguna. Saya anak yang tak dapat dibanggakan oleh orang tuanya. Saya malu, Bu. Saya malu. Saya sudah ikhlas menerima hukuman ini. Tetapi saya 59


sangat malu pada keluarga saya dan orang-orang kampung. Saya telah mencoreng nama baik mereka. Saya menyesal dan ingin bertobat. ” Demikian kata-kata yang mampu diungkapkannya seraya mengenggam tanganku seperti menahan duka. Selanjutnya ia menangis tersedu-sedu. Aku berdiri mengelus punggungnya. Tubuhnya bergetar dan kubiarkan ia menangis untuk melepaskan beban di hatinya. “Mas Wasto sudah menyesali dan berniat tobat itu adalah hal yang membanggakan. Berhentilah menyalahkan diri sendiri. Mas sudah mempertanggungjawabkan semua. Vonis 20 tahun itu untuk menebus semua perbuatan yang kawan-kawan lakukan. Jadi, itu akan membuat orang tua Mas Wasto tetap bangga. Istri Mas Wasto juga bangga. Berbuatlah yang terbaik dalam menjalani hukuman ini. Jalanilah dengan sabar dan pasrah. Mas bisa belajar Bahasa Mandarin, karena kesehariannya berbahasa mandarin, belajar keterampilan juga bagus. Oh ya, saya juga membawa Alquran, sarung, dan sajadah. Saya sudah titipkan kepada petugas. Setelah diperiksa, akan diserahkan kepada Mas Wasto. Ada banyak waktu, gunakan untuk salat dan mengaji. Itu akan menenteramkan hati. Akan menyejukkan hati. Pasrahkan saja kepada Gusti Allah, ya.” Aku berupaya memasuki hati dan pikirannya. “Ibu, bolehkah saya meminta kertas dan pena? Saya ingin menulis surat untuk keluarga. Sudikah Ibu mengirimkannya?” Wasto memohon penuh harap. Aku mengangguk-angguk. Dengan cekatan, aku segera keluarkan buku dan pena. Akan tetapi, sebelumnya, aku meminta izin kepada salah satu penjaga yang berdiri di belakang Wasto. Aku jelaskan, bahwa Wasto ingin memberi kabar kepada keluarganya melalui surat tersebut. Syukurlah, petugas mengizinkannya. Selanjutnya, kubiarkan Wasto menumpahkan perasaannya di atas kertas putih itu. Kubiarkan sambil mendoakan agar ia kuat menjalani hari-harinya di penjara ini. Mudah-mudahan juga keluarganya dapat menerima kabar ini dengan ikhlas dan sabar. Sebelum surat dilipat, ia menyodorkannya padaku seraya berkata, “Ibu, bacalah! Setidaknya agar Ibu juga mengetahui isi hati saya.” 60


Tak kuasa menolak permintaannya, maka kubaca tulisan tangan itu dengan serius: Kepada Ibunda dan Istriku tersayang Ibu‌, Jika ibu menerima surat ini, maka izinkan anakmu membayangkan mencium tangan Ibu sebagai bentuk pengampunan karena anakmu ini telah menjadi anak yang durhaka, penuh dosa, dan kotor. Anakmu tak lagi dapat melindungimu, tak lagi menghidupimu dengan layak. Engkau yang sudah renta, tidak seharusnya ikut menderita atas dosa-dosa anakmu ini. Ampuni aku Ibu, ampunilah. Istriku‌, Jika engkau membaca surat ini pula, izinkan aku membayangkan tidur dalam hitam rambutmu. Berenang dalam kebeningan matamu. Hanya itu yang menjadikanku masih bisa berdiri dan bertahan. Mohon ampunkan pula dosa suamimu ini, karena telah menelantarkanmu tanpa kabar. Hal itu kulakukan karena aku tak mampu mengatakan yang sebenarnya. Namun kali ini, kejujuran itu harus aku ungkapkan. Saat ini, aku sedang di penjara dan masih cukup lama untuk bisa pulang. Sementara aku tak dapat melipat waktu agar semua cepat selesai dan menemuimu. Untuk itu, maafkan suamimu ini. Istriku‌, 14 Tahun lagi bukan waktu yang singkat. Namun harapanku, engkau bertahan menunggu pulangku. Hatiku ini hanya untukmu. Dalam sunyiku, hanya engkau dan Tuhan yang ada. Hanya engkau dan Tuhan yang ada.

Wasto, Penjara Taipei, 10 Mei 2017 61


Saya biasa di panggil Tania Roos, asal Malang Jawa Timur. Datang ke Taiwan sudah 6 tahun, awalnya datang sebagai wartawan koran Radar Taiwan. Selanjutnya bergabung dengan Indonesia Economic & Trade Office di Taipei sebagai Staff Lokal ditempatkan di Shelter Taichung pada Juni 2014 hingga November 2016. Selanjutnya untuk membantu Bidang Ketenaga Kerjaan di IETO Taipei dari November 2016 sampai sekarang. Sehari-hari bersama tim tenaga kerja menangani kasus-kasus yang masuk ke pengaduan KDEI Taipei. Tema yang saya ambil adalah terinspirasi dari kisah 6 ABK yang sedang terjerat kasus hukum dan dituduh membunuh kapten kapal pada beberapa tahun lalu saat saya masih menjadi wartawan dan sempat mengunjungi 6 ABK di penjara. Saat ini ABK sudah pulang karena sudah menjalani hukumannya. Kisah suka duka dan pahit getirnya permasalahan yang sering dihadapi kawan-kawan ABK. Selain pekerjaan berat, perlakukan majikan atau mungkin kapten kapal ( saat itu) banyak yang tidak manusiawi. Hal tersebut, tentu sering memantik emosional. Didukung dengan kondisi kerja ditengah laut dan lain sebagainya. Wasto hanya nama anonim yang saya pinjam untuk memvisulisasikan tulisan fiksi saya. Namun saya berharap tidak ada Wasto-Wasto yang lainnya yang demi membela harga diri, dan tekanan kerja akhirnya berbuat yang melanggar hukum. Selain itu saya juga berharap, agar majikan Taiwan, majikan baik manufacture, ABK maupun care giver sedapat mungkin saling menghargai antara majikan dan pekerja. Rasa saling membutuhkan, seharusnya menjadi ikatan yang erat sehingga terjalin hati yang nyaman dan aman, baik majikan maupun pekerja. Menjawab soal Tlam.. Saya baru tahu jika ada penyelenggaraan dibidang sastra untuk para migran. Tentu ini sangat apresiatif sekali dan saya mengucapkan banyak terima kasih karena telah turut andil dan meramaikan lomba tersebut. Terima kasih ini bukan karena saya ada menang, namun penyelenggaraan lomba ini merupakan penghargaan bagi kami para migran. Jujur dengan terselenggaranya lomba menulis tersebut adalah kesempatan bagi saya dan kawan-kawan untuk mengembangkan imajinasi dan wadah yang positif sehingga saya dan kawan-kawan dapat saling memetik hikmah dari setiap tulisan yang tertuang. Tentang menulis... Menulis bagi saya adalah lembaran energi yang tersisa setelah seharian 62


bekerja. Menulis adalah rekreasi yang tanpa batas, sehingga saya suka melakukannya. Ada satu karya yang sudah menjadi buku, novel dengan judul " Janji Sang Camar". Novel ini juga hasil dari rekresai imajinasi saya tentang perjuangan kawan-kawan buruh migran. Terakhir saya mengucapkan kepada pemenang TLAM 2017 dan juga kepada kawan-kawan peserta lainnya. Pemenangan yang sesungguhnya adalah ketika kita sudah berani muncul kepermukaan. Maka terus saja menulis dan menulislah teru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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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時空交錯 ‧



你好,童年!

楊澤

楊憲卿

臺灣嘉義

出生日期

學 經 歷

文學風格

1954 年 2 月 12 日 臺灣大學外文系畢業、外文系碩士,美國普林斯頓大學東亞研 究博士。曾任《中外文學》執行編輯,曾任教於美國布朗大學、 臺灣國立藝術學院,及《中國時報》人間副刊主任。現任臺北 藝術大學戲劇學系副教授。 楊澤的創作文類以詩為主。楊澤的詩,語言生動清新,以抒情 為主調,早期的詩作有沉重的歷史感和家國之思,後期則著重 於人生命題的觀照和思索,但一些作品是以比較冷凝的筆觸描 繪人生的際遇。楊牧認為楊澤的詩同時肯定了中國古典和西方 的古典傳統,在語言的抒情之外,更有著蒼茫的歷史意識。另 有翻譯作品,並編有小說選集多種。

文學成就

曾獲時報文學獎。

資訊來源

國立台灣文學館-台灣作家作品目錄系統 https://goo.gl/skDNZ5 數位臺北文學館,華文作家資料庫 https://goo.gl/ihk1b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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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好,童年!

§ a. 過了花甲,身後影子自動拉得更長,隨著一個人繼續活下去,童年卻宛如捉 迷藏般現身眼前。 現在,如果閉上眼,就可看見,媽拿溫柔眼神凝視我,聽見我自己,正用三 歲幼童的兒音,一字一字地複誦,她要我背起來的,長長的一句話: 阮兜住在桃仔尾,中山路 xxx 巷 xx 號…… 媽點點頭,臉上笑意九分,而那些屏息以待,等看我「表演」的鄰人,則索 性笑開了! 嘉義市舊名「桃城」 ,以老城牆狀似桃子得名, 「桃仔尾」則指今天中央噴水 池一帶。 從出生到十歲前,我們住噴水池旁,台灣銀行對過的長巷上,以巷口對準銀 行左側的大王椰為標記。十歲那年(西元一九六四),出了大事,發生有名的一 一八大震,中央噴水池周邊,中山路,中正路,俗稱大通二通,方圓幾百尺內, 悉數毀於一夕,滿目瘡痍,我們和眾人一起被迫遷離,我也算正式告別了童年。 直到搬離前,媽讓我一定背下的那句話,由於我沒走丟過,始終並未派上用 場。

§ b. 作家三島最早是個多病怪小孩,他堅持說記得,他出生時沐浴盆邊緣的反光, 這說法太詭異了,自然只能招來大人異樣眼光(見《假面的告白》一書)。 如果不管真假,這該是世人可能擁有最早的記憶畫面吧。 我不確定,但約略是上述事件不久,我擁有了第一個「女朋友」。 那是亞熱帶夏天傍晚,巷內群童早被陸續叫回家一輪,梳洗完畢,背上,頸 68


間抹了厚厚痱子粉後,其中少數兩,三個還有幾分捨不得,便不約而同又跑出來 找玩伴混,約莫是,一天終了前最後半小時光景。 在這乍暗還明時分,在媽的充分見證下,我夾起一大塊肉,誠意十足地放到, 特意跑來我家門廊前,陪我吃晚飯的小女伴碗中,鄭重無比的說: 阿某,汝呷! 這是另一幕兒時情景,一甲子後我仍聽見那畫外音(一干人的叫好及爆笑聲), 完全沒印象「我倆」後續交往情節,她的長相如何也甚模糊,一切得等我大了點 後,才在媽的補述下,知道她家住巷子另頭,爸媽都是澎湖人,年輕登對,爸原 在大通的照相館工作,稍後即舉家移去新興的高雄市自己開業了。

§ c. 時間的大風吹直直吹,記憶宛如沙丘般,容易流於東一塊西一塊,且白天夜 晚不一。 兩歲那年,外婆仙逝,歸葬北台灣老家祖塋,我記得這事,是因為眾人送外 婆上山時,只有我一人捧斗坐轎,春雨泥濘,山路崎嶇難行,轎子晃得厲害,我 看著那斗,生怕它滑走,感受太鮮明了! 外婆彌留或大去前後,估計死的觀念方被注入我腦中。人會死,我聽到大家 異口同聲這樣說,我接受這事實,卻又清楚知道,自己不會死。 記憶的沙丘在夜晚,才留有長長影子,外婆是自然老死的,並未帶給家人太 大悲慟,我後來也不常想到她。倒是,她老人家一走,我搬去跟媽睡,日常起居 黏她越黏得緊,春去春又來,某天大清早,我卻突然被床頭女人的嚶嚶哭泣聲驚 醒了。 看明白哭的不是別人,是媽,我嚇壞了,乖乖躲到一旁,連氣也不敢吐一聲。 年前,爸在鄉下投資的生意直落千丈,陷入周轉不靈的困境,經濟艱難,多 少靠媽在後頭調度維持,而維持的方法有一,即是由媽悄悄拿出珠寶去典當。 原來,這天一早,第一時間有人來報,放錢給媽的西市場「鴨蛋婆」倒了, 69


典當在她那的私人貴重物件,所有珠寶與細軟,日前遭其「匪類」小兒子洗劫一 空。鴨蛋婆本人擺明愛莫能助,因她也是苦主,但媽之所以哭得恁樣傷心,這也 是我長大後慢慢才懂的,並不單純是錢財問題,而是她心愛的珠寶,還有珠寶背 後的「記憶」,所有比珠寶本身值錢的無形東西,再也贖不回了。

§ d. 不知從哪天起,台灣的爸媽一律自行扛起全程接送任務,路上已見不到任何 落單的小蘿蔔頭。 台灣早年人車少,城裡小孩樂得把大街小巷,所有用得到的戶外空間,當舞 台,當免費遊樂場玩,從捉迷藏,跳格子,到盤據巷口電線桿玩抓鬼,大家恐怕 多少都是,名副其實,街上長大的「野孩子」。就我經驗,好孩子壞孩子,本來 心便一樣野,放出籠子差別不大。雖說,媽向來看我看得緊,功課成績毫不放鬆, 可打從有能力幫她跑些小差事,打醬油,打麻油,買酒買菸之類,賺些銅板小鈔 零頭,我也就開始「步步為營」,悄悄打造起,屬於我的單人行動暨獨立作業計 畫。 當年的「單飛」卻是集體性的,每個小孩,一旦去到外面世界,就得儘快學 會「靠行」的本事,確定自己跟對一兩個大哥哥,大姊姊走,否則便冒著被看不 起,甚至孤立的危險,要是有誰不靈光,靠行不成,或不小心被惡意貼上「愛哭, 又愛跟路」的標籤,就完了。 從學前起,一路跟著只大我個幾歲的大哥大姊(所謂「囝仔頭王」) ,我算很 晚才一步步「摸熟」了離家不遠的周邊地區。的確,從離家最近的噴水池出發, 往火車站的方向走,一百八十度範圍內,就有那麼多條大街和無數小巷,等著我 們小孩,頂著南部大太陽,逐一去發現,去占領。最終,一些有名號,有來頭的 嘉義市地標一一就近的有我常陪媽去買菜的西市場和中央市場(噴水雞肉飯在 此),稍遠的有國華街上的公會堂和美新處,最遠的則有文化路上的郵便總局, 以及總局外面廣場上,那率先點燃我畢生懷念的「夜市文化」的文化路夜市一一 70


都被納入版圖,成了我等小毛頭鑽進鑽出,學練掩人耳目能力的大小據點。

§ e. 那也是婚喪喜慶,廟會祭典,風土色彩強烈如昔的老台灣,不出個把月,大 通中山路上便有大大小小的踩街隊伍在走,而我們小毛頭老早一馬當先,聞風而 至,一字排開,跟著大人站在大馬路邊,不落人後地瞪大眼睛,拚命看。 這裡頭,論五光十色,令所有小孩目眩神迷的掃街行列中,俗稱「西索米」 的銅管樂隊,絕對是大家最愛。原因無他,除了難得一見的全套西洋樂器配備, 小喇叭,伸縮喇叭,薩克斯風,大小鼓,行動鐵琴,還有樂師身上,那一身酷斃 了的機長制服,更有好多動聽曲子可聽。 西索米本是有錢人家才請得起的喪葬排場,並不常有,但只要那百聽不厭的 「驪歌」 ,有名的蘇格蘭 Auld Lang Syne 曲子,從街頭遠遠響起,一來勁,我們 這幫大小孩,小小孩,立馬跑到圍觀群眾前方,爭著,鬧著要一起跟樂師們走下, 此刻因淨空而顯得寬闊無比的大通。我等小屁孩算徹底被迷住了,一路尾隨,在 那嘹亮的號樂,那悠揚的哀歌後頭,直到民國路,甚至更遠的火車站廣場,才心 甘情願折回。 地方自治選舉是另宗嘉年華。嘉義市當年,乃是國民黨及黨外兵家必爭之地, 我們小毛頭不懂這些,也不管這些,只管有什麼好戲上場。選季來了,大通上的 騷動亦計時起跑,投票前不短不長的半個月,大人臉色每有特殊變化,言談時的 神情,聲調,也頗不尋常。但對我們這一群,不請自來,只懂「看鬧熱」的小觀 眾而言,每回選季倘數娛樂性最高,最蔚為奇觀者,肯定不是別的,而是「某某 某」每選必敗的本省籍候選人,和他效果十足的催票噱頭或「荒誕劇」。 固定安排在投票前夕上演,令街上眾人錯愕,爾後又驚呼連連的底下這幕, 堪稱地方選舉史上一絕:當宣傳車隊大陣仗載著那身形龐然的紅棺木一路緩緩而 至,繞過中央噴水池圓環,行經台灣銀行大門口,只見此君徐徐從棺中冒出,以 「哀兵必勝」之姿向四面八方頻頻作揖拜票,接著又一陣風般,從我們眼前徹底 71


消失不見…… 一切都得等好多,好多年過去了,後知後覺的我才恍然,此君之所以有此「抬 棺遊行」的壯舉,其實求的不外前人所謂「升官發財」的好彩頭,至今思之憮然。

§ f. 文化路夜市全年無休,既是條前後綿延的燈光之河,也是條星月輝映的夢憶 之河。 嘉義的地方美食,包括筒仔米糕,錦魯麵,滷熟肉,三絲捲,炸肉圓等夜市 小吃,風味俱佳,又道地,生炒鱔魚麵卻是我最難忘的。說真的,這一點也不難 理解,標榜當場現殺,大火快炒的做法,還有那酸酸甜甜的醬汁及爽脆 Q 彈無 比的鮮魚片,施之於當年眼界乍開,味蕾初生的小毛頭如我,怎麼抵擋得了?最 早的記憶畫面中,只見那口架在汽油桶上的炭爐咧咧笑,宛如噴火龍般瞬間吐出 高溫赤焰,照亮師傅那張臉,圍觀人群爆出歡呼…… 夜市當初並非美食集中地而已,也不僅止於射氣球,射飛鏢,套圈圈,打彈 珠,撈金魚那些,而是江湖術士郎中雲集之地。從最傳統的打拳賣藥──老師傅 站在空地中央練幾套拳給大家瞧瞧,賣的是氣功散及跌打損傷的膏藥──到光靠 張嘴皮,耍些空心噱頭,大賣假藥及不法春藥的跑江湖老千(俗稱「王祿仔」), 可說是龍蛇混雜極了。 論賣藥,同樣令人印象深刻的,還有那專賣小兒的蛔蟲藥和成人的性病藥。 為求「醒目」,這些業者常在攤旁地上或牆上,掛出某種準醫學解說,加上各式 各樣的器官圖照及海報,內容極不可思議之能事。 賣藥獲利多,噱頭排場越搞也越浩大,也就是在文化夜市裡,我邂逅了許多 走唱賣藥的那卡西,還有那鼎鼎大名的「文夏四姊妹合唱團」。

§ g. 一九五七年,正聲等幾家電台合辦第一屆全國歌唱比賽,帶動戰後第一波選 72


秀潮,歌王文夏在新人中挑出四位長髮美少女,文香,文鶯,文雀,文鳳,在六 一年組成他四鳳一凰的合唱團;隔年,文夏開始躍上銀幕,短短十年間,擔綱主 演了包括《再見台北》等十一部「阿文哥」流浪系列音樂片,同時藉隨片登台形 式和四姊妹跑遍全島,打響合唱團名號,最後且娶了成員之一的文香。 一南一北,寶島台灣當年有兩個歌王,文夏和洪一峯,但兩人其實都是台南 人。文夏出道相對早,五一年便有第一張唱片《漂浪之女》,五八年更一口氣唱 紅〈媽媽請你也保重〉〈黃昏的故鄉〉兩首經典曲,流浪主題至此呼之欲出,據 導演郭南宏回憶,文夏一開始便被設定為日本演員小林旭的台灣版。作為歌手, 小林旭 Akira 天分、唱功同樣了得,感染力也強,當初背吉他踏著夕陽流浪天涯 的「渡鳥」系列電影尤其深入人心,但東京都長大,暱稱「勁爆小子」的小林哥, 專攻演歌唱腔,詮釋風格走硬漢路線,有份掩不住的日本浪人性格或世故,畢竟 以作取勝,和為人及唱腔皆一派天真,一逕柔情似水的文夏多少有隔。 五、六○年代其實也是貓王 Elvis Presley 音樂及電影橫掃全球的年代(小林 旭那頭「美式油頭髮型」high cut,便來自貓王) ,姑不論其他因素,如果認真考 量文夏和貓王同為「南方人」的背景及音樂底層那份民謠風純樸率真的不隔特色, 論才華魅力,倘逕稱文夏為當年南國台灣的「貓王」——「貓王」原文 The Hillbilly Cat,意指「來自南方鄉下的小貓」——應該也是說得通的。

§ h. 站在野台下聽文夏及四姊妹,正是我最早的音樂啟蒙之一,它也讓我對流浪 江湖的「吉普賽生活」產生某種似懂非懂的憧憬(除了文夏那些多情極了的浪歌, 我也愛上文鶯唱的〈爸爸是行船人〉) 。大哥哥一見我愛唱歌,會唱歌,很快跟我 結為死黨,一直把我帶在身邊指導。六三年,我升小三,這也是我混得最兇的一 年,功課大退步(狠遭媽以藤條問候),但我在街上南征北討,至少混出點成績 來,差堪告慰。 可記在這的至少有底下二三事: 73


一,大哥哥找了文夏文香底細,安排我和幾個小鬼躲在野台後方,一等文夏 和四姊妹唱完開場〈採檳榔〉一曲,冷不防大叫「電蚊香」,立作鳥獸散! 二,大哥哥以〈媽媽請你也保重〉為我們團歌,我沖澡時總自動練唱這首, 而且不時轉換假音,加入四姊妹的合音部分! 三,大哥哥親拎我去市郊的正聲電台朝聖,一探寶島歌后紀露霞的廬山真面 目,一併見證「紀露霞時間」協辦的選秀實況。正聲電台位於市郊中油煉油廠附 近,離中央噴水池至少有兩三公里遠,我們二人一路往南,所經所歷全是我素未 曾謀面的新風光,新天地。我大聲唱著團歌,一步步以自己的身體去丈量那未知 新世界,也一步步,頭也不回地,走出了媽的監護範圍,走出了我那「半是兒戲, 半是天意」的童年歲月!

──選自 UDN 讀書人聯副創作 【文學台灣:嘉義篇 1】 https://goo.gl/odGZw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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恢復我們的姓名

馬列亞弗斯‧莫那能

漢名:曾舜旺

臺灣臺東

出生日期

1956 年 6 月 3 日

學 經 歷

大武國中畢業。因罹患視弱全盲而無法進入師專、軍校就讀, 曾應邀至美國愛荷華大學及日本訪問,現為按摩師。

文學風格

莫那能的創作文類以詩為主。作品中敘寫臺灣原住民集體心靈 深處沈積的怨恨和自卑,以及救贖和解放的情感,並表現出對 於當前臺灣少數民族諸問題的認識。此外,在與自然和祖先的 對話中,表現出了原住民的精神和生命力。

資訊來源

國立台灣文學館-台灣作家作品目錄系統 https://goo.gl/udxeA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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恢復我們的姓名 從「生番」到「山地同胞」 我們的姓名 漸漸地被遺忘在台灣史的角落 從山地到平地 我們的命運,唉,我們的命運 只有在人類學的調查報告裡 受到鄭重的對待與關懷 強權的洪流啊 已沖淡了祖先的榮耀 自卑的陰影 在社會的邊緣侵佔了族人的心靈 我們的姓名 在身分證的表格裡沈沒了 無私的人生觀 在工地的鷹架上擺盪 在拆船廠、礦坑、漁船徘徊 莊嚴的神話 成了電視劇庸俗的情節 傳統的道德 也在煙花巷內被蹂躪 英勇的氣概和純樸的柔情 隨著教堂的鐘聲沈靜了下來 我們還剩下什麼? 76


在平地顛沛流離的足跡嗎? 我們還剩下什麼? 在懸崖猶豫不定的壯志嗎? 如果有一天 我們拒絕在歷史裡流浪 請先記下我們的神話與傳統 如果有一天 我們要停止在自己的土地上流浪 請先恢復我們的姓名與尊嚴

──選自《美麗的稻穗》,晨星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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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她的過去短暫交錯

楊照

李明駿

臺北市

出生日期

學 經 歷

文學風格

1963 年 4 月 5 日 臺灣大學歷史系畢業,美國哈佛大學史學博士候選人。曾任中 央研究院史語所約聘助理研究員,許信良競選總統辦公室專案 主任、民進黨中央黨部國際事務部主任,靜宜大學、政治大學 中文系、藝術學院戲劇系兼任講師,廣播、電視節目主持人, 遠流出版公司編輯部製作總監、《明日報》總主筆、《新新聞》 周刊總編輯、總主筆、副社長,現為「新匯流基金會」董事長、 《新新聞周報》副社長並為 News98 新聞網 FM98.1《一點 照新聞》主持人、BRAVO 台北都會休閒音樂台 FM91.3《閱 讀音樂》主持人、公共電視《人間相對論》主持人。 楊照創作文類包括論述、散文、小說。他的小說「理念」成分 高,題材廣泛,技巧多變,作品有著強烈的家國憂思與明晰的 社會政治意識,即使在以愛情為主調的小說,仍然是個人情感 與社會正義的追尋交相融合。散文常在追憶中反省,將童年或 年輕時期的種種個人體驗渲染成某種知識的關鍵或時代的隱 喻,以自我經驗為中心去探索時代性的問題;文學評論則有著 濃厚的社會批評意圖,在深入反省歷史與現實的種種印象時, 亦扣緊著知識分子的迷惘與困境,犀利的風格在文壇中生代中 獨樹一幟。他的筆觸冷靜、銳利而生動,這些年在小說、散文、 評論創作的質與量皆十分驚人。更由於對臺灣近代、現代史的 深切關懷和了解,使他的創作含有客觀而深刻的歷史與現實 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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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成就

曾獲賴和文學獎、吳三連文學獎、吳濁流文學獎、洪醒夫小說 獎、聯合報文學獎、中國文藝獎章等獎項。

資訊來源

國立台灣文學館-台灣作家作品目錄系統 https://goo.gl/w8P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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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她的過去短暫交錯 有些地方,鮮明地印在記憶的地圖中,再清楚不過,所以也就不可能也不需 要到現實裡尋索了。 我記憶中的嘉義,完全不同於現實裡去到、看到的嘉義。現實裡的嘉義,我 最熟悉的噴水池,噴水池旁的夜市,夜市裡的中正路,中正路上的「林聰明沙鍋 魚頭」,那是去嘉義最大的理由。南來北往,很多機會到臺南、高雄乃至屏東演 講、開會什麼的,但奇怪,演講、開會卻幾乎都不在嘉義。沒關係,只要目的地 是臺南、高雄、屏東,而且是自己開車,我一定找一程,看是去程或回程,從高 速公路溜下來,走垂楊路進市區,去吃一碗「林聰明沙鍋魚頭」。 林聰明這個名字很有親切感。小學五年級吧,班上轉來一個新同學,就叫林 聰明。林聰明也許沒有特別聰明,但卻有一項沒人有、以前也沒人聽說過的大本 事。他在之前讀的學校,好像是雲林,參加過體操隊。所以他可以跑幾步,起跳, 輕鬆來個前空翻。 林聰明的前空翻我們永遠看不膩,永遠看不夠。太厲害太神奇了。不幸的是, 班上有不自量力的白目同學,看林聰明前空翻神情愉悅一翻就過,以為自己也能 夠墊步起跑起跳,給它翻一下。結果呢?當然沒翻過去,摔下來撞傷了頭。老師 發起脾氣,禁止林聰明再表演前空翻。 還好,晨間打掃我跟林聰明分在同一組,負責掃林森北路圍牆外的人行道。 我們扛著竹掃把在規定區域隨便走一圈,就聚集在偏僻的角落,用盡一切辦法, 央林聰明翻筋斗給我們看。那不是一個小小的筋斗,在林聰明的筋斗裡,我們得 到堅強的示範證明——武功這回事,畢竟是真的。 嘉義沙鍋魚頭的林聰明,當然不是小時候表演前空翻的那個林聰明。賣魚頭 的林聰明豪邁好客,知道我從臺北繞路吃,會堅持多打包一點魚湯讓我帶走。有 時還順便多包一個炸好的大魚頭,買魚頭送湯,有道理,哪有買湯再多送魚頭的? 前一陣子去,赫然發現林聰明的店大翻修了。遠遠看一眼就滿嚇人的,整間 81


店都用原木材料包起來。近看更嚇人,那還不是普通木頭,從上到下,從牆壁到 桌凳,統統都是臺灣檜木。 看我目瞪口呆,林聰明把我帶進他店後面,還有更嚇人的。嘉義鬧區夜市裡, 他那房子後面竟然有一片上百坪的院落,院子裡長著參天大樹,沒有幾十年長不 成的大樹。樹下散放著更多更多臺灣檜木木料。 那片院落曾經是最早的嘉義女中校地,他那間店,原來是日據時期的老診所。 他愛魚頭,更愛臺灣檜木,只要有人拆舊房子,他就趕快想辦法把拆下來的檜木 料救回來。 真是大隱隱於市的嘉義一景。後來遇見一位世居嘉義,已經移民美國的朋友, 聊起來才發現他竟然不曉得家鄉有林聰明這神奇一景。聽我描述,他回鄉探親時 趕緊去找林聰明沙鍋魚頭,為自己的家鄉理解補了一課。 這位朋友的家就在嘉義火車站前,開照相館。在美國初遇時,聽他形容,我 的直覺反應是:「啊,我有印象!」 是的,最深刻記憶裡,十八歲第一次去的嘉義,有那麼一家照相館,我和 B 搭野雞車下去的。野雞車沒有固定的車站,在火車站前繞了個彎,停下來放客人, 就剛好是照相館前。 照相館是我到嘉義第一眼看到的。從照相館開始,每一樣東西,都深深烙印 在我記憶裡。 沿著馬路,我們朝中山公園的方向走。走了一段路,向右轉進一條很安 靜的巷道,在一間很安靜的日式舊宅前停了下來。然後,M 從舊宅門裡彷彿像 夢一般走出來。 一個不在團部辦公室的 M,總讓我覺得不 真實。不對,也許是反過來,不在團部辦公室, 卸下了救國團文藝大姊姊的身分,M 才變得真 實,太真實了,我以為只能在夢中遇見。 那是 M 少女時代的舊居,M 結婚後才真正 82


搬離那間留著木門木窗的房宅。要去美國留學前,她特地回家與父母告別,順便 也告別在嘉義的往事經驗吧。再從嘉義上臺北時,M 就不會再去團部辦公室上 班了,只剩下打包行李確認所有手續都辦妥當了的一點時間。 去嘉義,是 B 提議的, 「要不然就沒有時間道別了。」是啊,要不然就沒有 時間了。那個下午,我們進入 M 的少女回憶,她帶我們看她少女時代的房間, 稍稍褪色了的照片,然後去附近的市場閒晃,最後晃到中山公園,看公園裡巨大 的樹木,沒有幾十年長不成的大樹。 B 正式說了「一帆風順」 、 「到美國要寫信」一類告別的話。我什麼都沒說, 什麼都不願意說,只是很認真地想辦法將那短短幾個小時的嘉義景色,包括初春 灰晦的天空,街上迴盪著蒼老的閩南語,統統記進腦海中。我知道,我清楚明白, 我只有這個機會,只有這短短幾個小時,和 M 的過去,和她的記憶相交接。這 是,這會是,我進入 M 的過往生命,唯一的機會。 天黑了,B 和我搭上回臺北的野雞車,去程一路話說不停的 B 完全靜默。坐 靠走道座位的他,眼睛直勾勾盯著前面的擋風玻璃,我則轉頭看窗外快速飛逝的 路邊風景。我知道 B 在想什麼,其實我一直都知道 B 對 M 也有很深的迷戀,我 還知道表面開朗、多話的他,是個膽小鬼,必須拉著我才敢到嘉義送別即將遠去 的 M。或許,比我還膽小。 不過,我沒有辦法理會 B,我沒有力氣去想 B 的感情,我被我自己的痛苦逼 到車窗邊,努力拒絕告別嘉義,彷彿那樣也就可以不必告別 M。

──選自《尋路青春》,遠見天下文化出版股份有限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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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正老街

許正平

臺灣臺南

出生日期

1975 年

學 經 歷

中山大學中文系畢業,臺北藝術大學戲劇研究所戲劇創作組碩 士,目前就讀清華大學中文所博士班,並兼任於中正大學、國 立戲曲學院講師。曾任誠品好讀編輯。

文學風格

許正平創作文類為散文與小說。散文以家鄉小鎮為背景,藉柔 和俱音韻之文字,呈現鄉愁與懷舊情懷。張蕙菁以為:「許正 平的文字很溫暖,有一種講述童話故事般的筆調。」小說則背 景多為城市,以小人物為主要描寫對象,聚焦於身體情慾與都 會人之異化。由其中呈現城鄉差異,以及對於現代化、都市化 之種種焦慮與省思。

文學成就

資訊來源

曾獲臺北文學獎、梁實秋文學獎、華航旅行文學獎、寶島文學 獎、中央日報文學獎、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幼獅文藝華文成 長小說獎等獎項。 國立台灣文學館-台灣作家作品目錄系統 https://goo.gl/VW9Tk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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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正老街 歡迎光臨新化。我的小鎮。 旅人啊,你正走馬看花於其上的這一段,中正路三三四號至四四三號,鎮上 的人們習慣叫它老街。遊逛新化街,這應該是最不可不浪蕩過的一段,整條街的 建築立面都是仿十七世紀歐陸巴洛克風格,華麗的浮雕與裝飾,把小鎮歷史曾有 的浮花浪蕊,都順勢雋刻其上。這些當然你是滾瓜爛熟的,先有明治維新積極西 化,再有日本殖民台灣五十一年,於是我們也間接學到那些西洋人的派頭啦。 旅人啊,手邊的旅遊指南告訴你,這一切都是從大正十年開始的,一九二一, 一位叫做林茂己的富有人花大錢請來工匠,拆了原本破舊低矮的老店面,蓋起全 新化第一棟兩層高的西洋樓,開布莊。石砌牆面的厚重與氣派,牆面上花草雕飾 的華麗精緻,引來左鄰右舍的豔羨,紛紛跟進,十幾年的工夫,小鎮就有了一條 摩登的商店街。 什麼巴洛克啊,小時候,我當然不懂得,只會在媽媽偶爾說:「走!來去新 化街!」便蚱蜢般雀躍。其實,媽媽帶我來的,通常是坐滿了一整排準備燙個櫻 桃小丸子媽媽頭的婦女們的美容院,已經上坐的,滿頭髮捲,卻仍忙著跟隔壁的 三姑六婆們三姑六婆著。等待開始以後,我就覺得無聊了,可是美容院的波浪捲 阿姨說,弟弟,媽媽很快就好,不要亂跑,我只好眼巴巴地把臉貼在落地玻璃門 上,望著外頭的街景發呆。那時,我才剛開始認字,可是我學得很快,已經可以 準確無誤地唸出弘大號、吉仁堂藥房、永達醫院、新泉美商店、新勝興布莊、建 新五金行等,好幾家商家行號。有好幾次,我看見一個騎單車的女孩子叮鈴鈴從 大街上經過,馬上認出來那是正青春好打扮的小姑姑,彼時她尚未出嫁,有一頭 隨風飛揚的長頭髮。 燙完,頂著香噴噴的新髮型,媽媽會帶我到同一條街上的新吉成百貨行,那 裡有日本品牌蜜斯佛陀的專櫃,有各種款式的訂製仕女洋裝,其中幾款由門口金 髮碧眼昂首叉腰的假人模特兒穿著。上小學那年,媽媽在此為我備妥達新牌書包 86


和全套太子龍制服。我還記得,中年的老闆娘見是媽媽,從狹長的店面空間深處 迎出來,那張塗了白粉和胭脂的臉,臉上恬適靜好的笑,和她手中日本服裝型錄 上的貴婦們一模一樣。 新吉成已經不存在了,如今,原址新開一家俏比名品,專賣女性內衣。整條 老街掛滿新式的壓克力霓虹燈,不二家衣著館、語庭複合餐飲、聯強通訊、自然 美養生會館,對比著那些仍以水泥雕塑在原建築立面上的商家名號。水泥啊,近 百年前是多麼新穎進步的建築工料,用來拼寫成店名,好像那些布莊、那些餅舖 一百年一千年都會繼續在此經營下去一樣。 我的旅人,你是否正嘗試從顯得老舊、或說復古的當今街景,揣想當初新市 街落成,將原本僅容牛車一輛通行的街道拓寬後,小鎮突然飛迅、突然現代起來 的鬧熱境況,以布匹與藥材為主的商業活動召來鄰近街庄的人潮車潮,川流,絡 繹。然而,你很快便發現,那畢竟是一部年久失修、飽含太多雜訊與蝕刻痕跡的 黑白電影,播放不了太久,便喀嚓一聲斷訊,漆黑一片了。 旅人,這樣逛著,這樣駐足良久,你感覺腿痠口渴,有些累了,日頭已經攀 過頭頂,也該趁早尋個落腳處啦,你朝老街和中山路十字相交的路口走,那裡有 一家,名喚中央旅社。三層樓,洗石子牆面,磨石子地板,長相完全退流行,如 果你不是鼓起勇氣走進去,恐怕得在外面徘徊躊躇老半天懷疑它是不是還有在營 業。老闆見你來,表情有些驚愕,彷彿店雖開著,卻不該有客人上門似的。 你何嘗不知道這旅社之舊之爛,只是放眼小鎮也再找不到其他像樣旅館,況 且,根據你的資料顯示,老街與中山路交叉口這一帶,老一輩新化人都稱它「三 角湧仔」。更早更早,新化還叫做大目降的時候,風水地理師就說了,此地是個 「八卦蜘蛛穴」,聽來玄之又玄,但說穿了,其實是在稱讚小鎮有著像法國凱旋 門那樣,從中心輻射向四面八方的交通路線網,往玉井,往新市,往關廟,往台 南,而這八卦寶地的中心點,恰恰好,就落在十字路口,中央旅社外一帶。 「阿嬤,為什麼妳都講三角湧、三角湧仔?」我阿嬤還在的時候,我曾這麼 問她,她帶我上新化街,總是不說新化街,而說是去三角湧。 87


阿嬤說,這塊做為八卦好穴輻輳的三角地,賺錢若水湧,當然號作三角湧囉。 阿嬤記憶中的三角湧,時常擠滿從鄰近山區前來的農家牧人們,他們挑著擔子, 和商賈買家就他們攜來的各式山產討價還價,日暮黃昏時,許多人來不及趕回家 或者隔日還得繼續挑擔前往府城做買賣,便就近找個「販仔間」住下。阿嬤還說, 當時有一種「輕便車」,走糖廠小火車用的那款輕鐵軌,卻是由司機以竹竿撐地 前進,行船似的,一台可坐四人,招足人數後才開動,去回鄰鄉新市之間。還有 啊,還有夜市仔,交易牛隻的牛墟,都在這附近,走江湖的王祿仔仙,有錢人才 去得起捨得花的神祕江山樓……太多了,老歲人的回憶裡有太多是只存一個名詞, 我卻見都沒見過的事物,我跟著她在街上走,看著聽著,時常錯覺阿嬤的三角湧 仔並不是我的新化街,它們只是在不同時期使用了同一個地方的不同街區而已。 「販仔間」就是當時的簡易旅社,據信,中央旅社就是販仔間的遺留與進化 版。旅人,抱著這樣的好奇與懷舊心態,所以你想來住住看嗎?只是,看著如今 又小又破的櫃台,又老又禿的老闆,以及進門處的陳年沙發上橫陳著的,三個穿 著深色薄紗襯衫、大捲頭、高跟鞋的濃妝女人們,你本來以為她們是老闆娘和她 的女兒們,可是,現在你納悶了起來,那個萬事美好的年代已經不在,公車路線 貫通以來,來去玉井、南化等山鄉與台南之間只是一兩個小時之間的事情,再也 不用挑擔迢迢趕路,再也不用花上一天一夜途中還得在大目降找個販仔間暫歇, 怎麼旅社還能舊舊爛爛地撐到現在,該不會,你知道的,有些偏遠破落的小旅社 兼營「外賣」? 儘管如此,你仍狐疑著跟老闆上了二樓,由他的手中接過了鑰匙與熱水壺, 二○三,你的房間,旅人。 開門之前,你好緊張,彷彿門開以後,你便會就此進到另一個截然不同的時 空一樣。然而,緩緩開啟的,是一片昏暗,有光,但被厚重的窗簾擋住了。一股 腐霉的味道撲鼻而來。你開燈,拉開窗簾,房間才勉勉強強亮了一點。好小啊, 你的第一個感覺。沒有衣櫃,衣架一排釘在牆上,你把風塵僕僕的背包和外套脫 下。在白瓷的洗手台前洗把臉,排水口積了一層用力刷應該也洗不掉的黑垢,只 88


有這個洗臉台,沒有浴間,洗浴方便得到外邊。牆上鏡子左下方有一排紅色的油 漆字,中華民國五十四年七月鎮長王教本敬曾,贈掉了貝成了曾。你敲敲牆壁, 木板隔間,很薄。牆壁上貼著和窗簾同色系的玫瑰花色壁紙,玫瑰盡皆枯萎,髒 污的漬痕如藤蔓從地面、從天花板恣意攀爬蔓延。幸好床是彈簧的,鋪著還算乾 淨的白色床單,唯一的安慰。你在床上躺下,累啊,潮熱的感覺卻像眼前空氣中 的微塵,漸漸在你身上游移。你隨手開了冷氣,轟,它像不甘心長久以來的安靜 被你打擾了,大聲運轉起來。 你簡直不敢想像,販仔間時代,這些房間可能只是一整片大通舖,所有趕了 一天路的販仔們,從那遙遠的山鄉來,只求有個可以躺下睡上一覺的床板就夠啦, 三三兩兩挨擠著,竟然也就發出了鼾聲,哪管他濃重刺鼻的汗臭味啊,或者床底 下擔籠裡的雞鴨還在咕咕叫哪。你甚至開始擔心,不一會兒,會有叩叩叩的敲門 聲,會有薄紗襯衫的女人一枚,或是老闆娘半老徐娘,喊著 special 就把自己橫 擺進來…… 日午漫長,只有冷氣機嗡嗡嗡規律而大聲的運轉,你拿出旅行筆記,想把小 鎮的從前再複習一遍,然而,你好累了,旅人,你睡著啦。 似睡又未睡的夢中,將醒未醒的淺寐裡,你聽見身邊似乎有人翻身,有人啪 一聲拍打腳邊的蚊子,有人進來,沒有說話,將整個空間掃視了一遍,找個空位, 就地躺下,有人似已受夠了咕咕咕咕的雞叫,夢囈似的啐了聲,麥吵,而門外則 有隱隱約約的歌聲,配合著洗浴時的嘩啦嘩啦。

月色照在三線路,風吹微微,等待的人那抹來──

旅人,敲門聲把你驚醒,你睜開眼,滿室的黑暗,你睡了這麼久,夜幕已經 降臨。叩、叩、叩,你又聽到敲門聲,悶悶幽幽,不會吧,你想,來了。你驚疑 躊躇,畏畏縮縮,終於還是把門打開。門外,果然是個女子,跟你想像不同的是, 她穿著古裝,流蘇水袖,像歌仔戲裡的花旦。你不知該如何反應,硬生生,把門 89


又給關上。然而,女子等不及了,她不再費力氣敲門,她的形體直接穿牆破門進 來。 那麼,不只是個女人,而是個女鬼了,你想。 少年郎,你免驚,我抹給你害,古裝女子說道。你已經目瞪口呆,原來這古 舊小鎮,除了老街,除了巴洛克,還有鬼,不過,瞧女子豔粉花容底下眉心緊蹙、 眼神低垂,似有化不開的心事厚厚一層,她說不會害你,你有些相信了。女子蓮 步到床邊,沿著床緣淺淺坐下,朱唇輕啓,嘆出一口氣,說,少年郎,今暝正月 十八,你這,借我躲一下。你愕然,不解女子之意。女子眼神朝窗外探了探,對 你示意。你這才聽見窗外有鑼鼓,還有鐃鈸,叱叱吒吒。今暝,是十八嬈啊,女 子幽然。 十八嬈啊,你知道,你的旅遊書上有寫。話說這新化三角湧仔雖是八卦蜘蛛 穴的好風水,足以庇蔭世世代代子孫們好福氣,然而百利中卻有一害,就是會蹦 出個蜘蛛精來作怪。八卦形如蛛網,那淫邪的蜘蛛精就盤踞其中,吐出穢氣千條, 造成地方騷亂。每大年初一過後,是發作的時刻,小鎮上的女眾們一個個突然中 邪一般,從良家婦女搖身一變,成了懶女蕩女,把家事本分全丟在一旁,媚眼狐 騷,放蕩浪漫。多麼好的一個享樂度日的溫柔鄉啊,你想,但這卻叫當時的鎮民 們擔憂不已,他們來到朝天宮請求媽祖指點,媽祖說,欲破解此災厄,必須請出 鎮內七座廟太子爺、清水祖師、觀音媽這些七星眾神作伙遊街,祈福解厄,再配 合恁這些善男信女厝內厝外大拼掃,把蜘蛛絲掃出門,如此,自可恢復正常的生 活,四季平安。於是,正月十八那天,入夜以後,各廟宇巡街遊夜景的隊伍全部 都到朝天宮集合,抽籤,定好路線以後,鑼鼓隨即奏樂,神轎起駕,出巡囉,清 蜘蛛絲來囉。 你來到窗邊,看著遊夜景的神明隊伍從朝天宮方向一路迤邐而來,鎮上人家 已在庭前備好祭品香案,等隊伍一接近,馬上燃放鞭炮,家中無論男女老幼都分 配到三支香,虔心祭拜,當然,年紀小的孩子們更有興趣的是那些彩車藝陣,宋 江陣、老背少、蚌殼精、八家將、七爺八爺,還有最令人目眩神迷、繁複而華麗 90


的舞龍舞獅,嗩吶聲響,蜘蛛絲應聲而斷。雖然號稱為去淫除害,那些平日埋首 於田地莊稼中的鄉人們啊,塗了豔粉、穿戴上八珍七彩,卻更像在享受一年只有 一次難得的嘉年華。旅人,你好興致勃勃看著,像那些年紀小的孩子們一樣。 突然,蜘蛛纏絲似的,古裝女子斷斷續續地哭了起來,你忙轉身關切,怎麼 啦,怎麼哭啦?女子欲言又止,反覆再三,終於再度輕啓朱唇,噴出一句,我就 是,我就是蜘蛛精啦。 女子起身,雙手甩出水袖,一手蓮花指,一手半遮面,再說一次,我就是蜘 蛛精啦。你還以為蜘蛛精是什麼八隻腳的毛茸茸怪物啊。女子水袖再拋出去又收 回來,說起自己的家門身世,她說啊,她不過是個女紅妝年華二八,愛嬌愛水, 個性說來說去,就是愛著卡慘死,為愛放抹離,愛起來親像蜘蛛絲勾勾纏,什麼 都可以放棄,日月顛倒,蝴蝶飛,鶯燕啼,眾人卻因此就來講伊無法無天,害人 為非,逐年打鑼撞鼓作法欲解決伊,叫伊是放蕩風騷的蜘蛛精,啊,無奈的青春, 無解的感情,哀哀哀。 你聽著古裝女子宛如唱歌仔戲般娓娓告白,不禁推想起這些故事與傳說誕生 的荒遠從前。一年農忙之後,終於歇息下來的大年初一早晨,平時極度勤勞外加 過分節儉、操持起一家大小的誰家媳婦,突然懶洋洋的再也下不了床,臉頰緋紅, 全身潮熱,時而杏眼圓睜,滴溜溜地轉。蜘蛛精作怪啦,家人們喊了起來。熱病 傳染開來,一傳十,十傳百,小鎮婦女一年才能發作一次的情慾宿命、深閨情怨 呀,不給伊鬧一個十天半個月不干休。 巡行的隊伍走遠了,只在幾條街外偶爾還爆擦出一些零星的鼓音。多謝公子 相救,女子說,告辭囉,同樣地,穿牆而過。你跟上,卻碰了壁,這才意識到自 己到底是人肉之身,摸摸鼻子,連忙開門跟上。你跟著女子來到街上,鞭炮炸過 之後,滿地的碎紙花,在夜晚的黃土路上隨時而旋起的氣流翻揚。黃土路?你意 識到眼前流動的街景和你來時竟大大不同啦。霓虹燈悉數被撤除了,點亮店家門 面的,是一盞又一盞燈泡,昏暗泛黃的色澤讓整條中正路浸泡在古老的舊時光一 樣,卻也將樓房上那些蜿蜒曲折的動物與花草浮雕鏤刻得更雄偉華麗了些。街角 91


一位說書人,把諸葛亮的故事講得嘴角全波,在他對面打對台的,是走江湖賣膏 藥的王祿仔仙,圍繞著他們周圍自然而然形成一個夜市仔,挑擔赤腳的莊稼人、 三輪車與咿歪作響的鐵馬穿梭來去,偶然有一輛黑頭金龜車緩緩經過,大家便定 格似的佇足觀望,目送伊直到拐彎消失不見。一定是去銷金窟江山樓,有個擔著 新筍的傢伙這麼說。你恍然,你正身處日本時代,好幾十年前。 你卻也納悶起來,日本人推行「皇民化運動」,早就禁止島上各種祭祀拜神 的節慶了,鎮上不興十八嬈也有些年月,歷史你背得很熟,怎麼剛剛還有鬧熱的 隊伍經過?女子沒有多說,只回頭笑你一眼,意思是,你都見得到蜘蛛精我了, 還有什麼不可能發生呢? 跟著女子,你們走過一家又一家人潮流水的店舖。四三九號,晉發米穀商店, 從福建晉江來的人家,一八七二年就開張了的「米輾」 ,稻穀經石磨與杵臼壓輾、 去殼後,成為白米,許多挑擔的販仔將擔來的山產換成現金後,又在此將現金換 成家裡香噴噴的白米飯。四三一號,泰香餅舖,西餅尚未風行的時代,街上同時 有好幾家這樣的糕餅店,常見的鳳梨酥、綠豆椪、鹹糕,特製的冬瓜豬肉餡餅、 香菇魯肉餡餅、烘片糕,嫁娶訂大餅,男孫周歲要紅龜粿,都得上新化街來。還 有一種「丁餅」,你好奇地試吃一口,無甚滋味,無內餡。女子告訴你,這白色 的餅皮是用樹薯做的,在附近的崙仔頂那邊,若舊歲厝裡新添男丁,過年時總要 向餅舖訂這種餅,送給親戚朋友分享弄璋之喜,所以叫丁餅,這餅不是隨時有, 要等過年春天時店家才做,才吃得到,然後,再過些年,日子更富裕了些,泰香 餅舖的周老闆會開始改用麵粉做餅皮,添上桔子醬、麥芽糖做餡,吃起來有一股 水果的淡淡清香,那時,改良後的丁餅就新號作「水果餅」了。對面三六六號的 濟德堂中藥房裡,除了漢藥特有的濃厚氣味,還能看見老闆戴先生邀集了街里間 的秀才王則修與一干雅好文藝的朋友,正在賦詩唱曲,吟風弄月, 「忠心昭日月, 壯氣挾風雷」,王秀才那樣唸著,日本時代的漢文詩,當時的文藝啊。還有四一 五號的新勝興布店,人稱樹嬸仔的老闆娘喊著「童叟無欺,和氣生財」,那些最 新款的、色澤鮮豔的布料一匹匹,選美似的排列在他身後的檜木櫃子上,人客若 92


上門,看中其中一匹想裁做新衫,樹嬸仔便將布在檜木長桌上攤開,裁下一段來。 你看見店門口掛著一塊廣告牌,風來,轉呀轉的,上面寫著「老嫁妝」,老嫁妝 是啥米?老嫁妝就是壽衣啊,女子說。啊,小姐女士們愛光顧的時行布店也賣這 種東西,你心裡有疑。女子笑你的大驚小怪,古早時陣的人若有歲有年紀,男男 女女都會為自己準備這樣一襲,生生死死本來自然,尤其那個醫學猶落伍的時代, 看開了,也就沒啥好禁忌。你怪奇,這女子看來稚嫩幼齒怎麼懂得那麼多,女子 嗔道,想我蜘蛛精在這個八卦穴裡住了幾千幾百年,人情世故見多看多,對小小 一個新化不成精也算通啦。如此笑言,一揮手,水袖又遮住半面。 不成精也算通啦,女子言猶在耳,你正細細思索,一回頭,女子卻已不見蹤 影,只剩笑聲如風拂過樹梢,仍在迴盪。你想喊,卻不知女子名,總不能叫蜘蛛 精吧,你沿著騎樓底找了起來,四○一號,榮興銀紙行,四○五號,協力商店, 四○七號,回春堂,四○九號,新萬昌,四一一號,益香齋,四一三號,建新五 金行,四一九號,永昌醫院,四二三號,金榮發,四二九號,捷步鞋行,四四一 號南北第七家,你跑了起來,有時還拐進人家店裡看看,夜將深,有些店面已經 開始打烊,半掩笨重木門,透過雕花的霧面玻璃看去,黯黯沉沉早熄了燈。終於, 你想你是失散了女子的身影了,抬頭,卻見原來伊在那兒。簷廊下,正在吐絲結 新網的蜘蛛啊。 於是,旅人,你醒來,再度醒來,旅遊指南還攤開在你睡著前那一頁,穿著 的衣服也相同於你進住旅舍當時,然而,你卻感覺彷彿已是多年之後。不甘於被 打擾的冷氣機未知何時早已又落入沉默,少量的陽光暗中只悄悄傾斜了一點,你 還在睡著前的同一天裡,還沒過完,但書上說,島上二○○一年舉辦的歷史建築 百景徵選中,這條老街榮膺第二,更是南瀛歷史十景之首。你聽見窗外傳來的市 聲吵鬧,是汽車與機車,引擎與喇叭,那麼,真的是許多年以後了,在你短短的 一盹之間,一夢南柯。 你想下樓,想去看看,你那夢中的小鎮是不是,還在? 這一次,你可以看得更仔細一點。譬如,晉發米穀商店騎樓外牆上多出來的 93


那一排彈痕,據說緣於二戰時盟軍的掃射,譬如那俗稱「斗仔牆」的牆面,雖為 外緣磚造中間填土的工法,卻仍堅固非常,譬如那些上好檜木做的天花板、櫃台, 如今都是百年老骨董了,烏金烏金地,發亮。當然,絕不只是這些,不只是山牆 立面,不只是巴洛克浮雕,不只是水泥與洗石子。 你還看見一群年輕人走進米店裡,由老闆向他們講解,石磨與杵臼如何製米, 年輕人認真錄音、筆記,大概是哪裡來的文史工作隊。講解完,老闆不忘強調, 雖然這些設備都還堪用,但現代人不這樣製米了,太浪費錢,浪費時間,留著, 只是為了記得。 隔幾號的泰香餅舖也還開業,賣它老老淡淡的水果餅,丁餅改良後的口味, 櫥窗上貼著的「歡迎陳美鳳小姐蒞臨品嚐」的大紅紙榜褪了色,但始終未撕下, 大概園遊會般的社區總體營造風風火火那幾年,電視台來過,一九九九年的剪報 上還報導著,周老闆原本再守幾年老店就要關店退休,但水果餅突然間被選為鎮 餅,他鄉的兒女們紛紛都回來幫忙的消息。而在你經過的此刻,老先生一個人在 的店裡,偶爾有客人上門,老先生會錄音帶般盡責地走出來播放丁餅改良成水果 餅的由來,隨後又走回電視機前,依舊不動如山地坐著,對他來說,《綜藝大集 合》的劇情顯然比生意精采多了。 新勝興的樹嬸仔如今成了老樹嬸仔,文史工作隊轉移陣地,繼續探聽關於老 街的身世。老阿婆說,她本名王水蓮,本已是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回來幫 母親經營布店,還曾被兄長懷疑對娘家有所圖,是她忍得了受得住,才經營出這 一爿天。阿信般的,市井裡的家庭傳奇,老阿婆和她仍賣著的大紅花布一樣,都 成最新款的復古流行了。 別被濟德堂那酷似老頭家戴老先生的身影嚇到了,那不是鬼,那是他兒子, 繼承了家業,仍賣中藥。 如果你問他,他會不厭其煩地告訴你,櫃台上那幅「懸壺濟世」的匾額是前 清秀才王則修的題字,他會告訴你,他的父親和王秀才亦師亦友如兄如父的交情, 以及當時文人間如何交遊酬酢,哪裡有好吃的哪裡去,聽戲聽曲,閒來自己還能 94


拉上一手好胡琴,彷彿從一幅字裡,他就能細細描畫出一卷舊日市街風情的浮世 繪。 然而,這也是碩果僅存的了,更多更多,健生堂、新萬昌、新泉美、錦瑞章, 早已只存其名而語焉不詳,就像一棟樓只剩門牌,卻已人去樓空。連我的新吉成、 和媽媽一起去的美容院,都已經改朝換名。是的,現在是三媽臭臭鍋、 SK-II、 震旦通訊、寶島眼鏡、美而美的連鎖時代,老屋依舊,裡面都是新的。你還注意 到,有一家「重慶登陸台灣」在弘大號的舊址上開張,你好奇那是什麼啊,湊進 了看,小吃店,賣川味菜,原來是大陸新娘落地生根後新開張的口味,不只,還 有一家陽春麵店兼賣越南咖啡,順便幫人介紹越南新娘。很快地,就像以前山裡 來的販仔們一樣,那些更遠的外地來的口音便會為人們所習慣,那些新式的日常 也會成為小鎮歷史的一段。短短的一條街上,旅人啊,你已經歷太長一大段時間 荒原上的無垠漫遊。 然而,晚餐時間竟還未到,那麼,先往吉仁堂的舊址新開幕的古早味豆花吃 一碗好了。在那裡,你又遇到了文史工作隊,他們不再問些什麼,不再專心於筆 記本上抄下什麼,跟你一樣,純為吃豆花而來,完成田野調查之後,他們開始吱 吱喳喳,麻雀般,發出自己的聲音來,嘻嘻,哈哈。仔細看,男孩,女孩,一個 個,都好年輕啊。「哦啊,你看──」突然,一個女孩驚叫了起來,大伙兒,包 括你,都往她聲音所指示的方向看去。那是簷廊下,掛著的一張陳年蛛網,唯蜘 蛛,已不知去向。

──選自《閱讀文學地景‧散文卷》, 行政院文化建設委員會策劃主辦,聯合文學出版有限公司編輯製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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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昆明

瞿筱葳

臺北市

學 經 歷

文學成就

資訊來源

倫敦大學 Queen Mary College 知識文化史碩士。曾任職環 保團體、媒體,現為影像工作者,參與多部國際頻道紀錄片制 作,包括 Discovery 頻道《臺灣人物誌:林懷民》《臺灣人 物誌 II:黃海岱》等。 2009 年以「重返祖母逃難之路」主題, 獲得雲門「流浪者計畫」補助,進行為期九十天的旅行。歸來 寫成《留味行:她的流亡是我的流浪》與特別編集《留味行: 奶奶的十一道菜》,記述祖孫橫跨 70 年的台、滬、越、黔、 川流浪紀行和 11 則食譜故事。 《留味行:她的流亡是我的流浪,以及奶奶的十一道菜》獲第 36 屆金鼎獎人文類得獎書、2011 年開卷好書獎【美好生活書】 得獎書。 中文閱讀書寫計畫辦公室編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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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昆明

大學聯考前夕一個月,中國近代史的那冊課本我決定放棄。那段歷史太混亂, 讀了幾次沒有頭緒,加分無望,乾脆徹底不讀。民國二三十年代的外戰、內戰都 成了各色螢光筆畫得亂七八糟的圈圈和直線,人名事件只是分數,沒有想過在那 些亂七八糟事件同一時期生活的人是怎麼走過來的。我闔起課本,考完後課本全 扔了,那一整段歷史再也沒有去試圖理解。 二○○九年,一甲子的時間過去,很多書籍開始紀錄戰火交織的那段歷史。 我正在旅途路上,還沒有意識到自己剛好在這一年踏上旅途的機緣巧合,這個巧 合,其實就是那一整個世代的人都逐漸凋零了。再不寫,恐怕就寫不出來,也沒 人在意了。這一次想要搞懂,並不是為了分數,而是赫然發現奶奶根本就是從歷 史走來,不過她的版本跟課本大不相同,幾乎像鄉野喜劇。

§ 一九三二年,戰爭打到上海了,徐留雲還在輪船碼頭打工挑冰,沒冰可挑就 是去火柴工廠綁火柴。年輕正盛,要追她的男孩也不是沒有,她從來不正眼看那 些男孩子。下了班,女孩子們都跟男孩去外灘公園約會,她說沒興趣。她也不像 那些女孩子綁辮子,把男孩送的玉蘭花插在頭上說好香好漂亮,徐留雲嫌他們「七 搭八搭」(上海話亂七八糟的意思),自己頭髮老早剪得短短的。 要不是訂了婚,她說一輩子不結婚也很好,自由自在的。她到晚年也愛這樣 講,說「一個人拐出去看一看自由自在的多好」 。 「自由自在」一直是她生命中重 要的夢想,可是從來沒有達成。我們也不知道她要的是哪種自由,她真的想一個 人到處跑嗎?或者她並非追求自由,而是在述說她的不滿足不自由:年輕時沒有 經濟條件出去玩,老了又要靠兒孫才能出去玩。 徐留雲好強,曾經在日本人打進上海時帶著年幼的妹妹和老實的嫂嫂躲到崇 98


明島去,沿路打零工養活妹嫂,如此度過了好幾個月。猜想是家人怕幾個年輕女 孩在上海,不是一件好事,把家裡女孩全往外送,出門竟比在家安全。奶奶很愛 提這一段,一個不識字的女孩,帶著妹妹嫂嫂躲日本兵,她一直自豪這一點。這 種完全靠自己的感覺,是她一輩子的追求。 不管時代如何輪轉,她在意的都是最實際的事情,吃飯賺錢睡覺過日子,完 全就是老百姓的人生。後來讀到許多人講述這段歷史,情狀悲慘而可怖,但在我 奶奶的口述中卻是十足生活感。 一二八事變,打到吳淞正好農曆十二月二十七日了,戰火和年節同時到來, 讓人兩難。隔壁鄰居想先把年夜飯做好了,先吃年夜飯再說。奶奶的媽媽在聽聞 日本軍即將登陸的那天晚上,要孩子們衣服鞋子都不要脫,要是日本兵來了逃得 快。媽媽緊張得睡不著覺,卻一直拿著繃子在繡花,嘴巴裡說「現在做這個又賺 不了錢,可是不做又睡不著」。 在那之前日本軍隊企圖攻進上海的二十五天戰火中,他們躲在家裡不敢出門, 只聽到砲彈從東打到西,又從西邊打到東。子彈像鳥一樣,噓—噓—地飛。這時 候自己發明的民間智慧出現了,街坊老太太說要拿棉被吸飽了水擋在身上,子彈 就鑽不過。飽受驚恐的村民以訛傳訛,留雲的哥哥也趁漲潮之後把船弄到小江裡, 拿棉花毯擺在甲板上澆水,以為可以製造出手工防彈衣。 後來有沒有發現這種防彈衣沒用,奶奶沒有說。只說一九三二年二月初,正 是淞滬戰役最火熱的時候。就在長江口的高橋鎮,我奶奶一家人眼見天亮了,沒 消沒息,太陽大好,怕冰廠裡冰融了,竟然舉家跑去碼頭挑冰賺錢了。這個碼頭, 就是浦東長江口碼頭,當時日軍軍艦應該就是停靠此岸。戰火就在身邊,他們大 辣辣地走過歷史生死之間。 徐留雲沒有直接目睹戰爭的血腥恐怖,她還是個少女,對國際情勢的了解也 是片面的,她知道的只是如何活命。不識字的她說出來的故事沒有知識份子的哀 愁,也沒有一絲飄渺浪漫。肚子餓了就要想辦法餵飽,砲彈來了想辦法逃。戰爭 在當時她的眼裡,是直直落下的砲彈、被打下來的日本飛機(飛行員馬上被敵後 99


的鄉間游擊隊攻擊)、落單的日本兵、或是因為戰爭而損失的日常收入。

§ 當她決定到四川找未婚夫,剛剛脫離了少女時期成為成年女子,是一個膽大 脾氣硬又正義感的大女生。現在的眼光來看,我們猜測是個帥氣的男人婆。 徐留雲和于月寶在昆明的時候,在旅館認識了同車隊的兩位司機,一位姓湯, 一位姓錢,專門在大後方運輸軍火。當時昆明城裡因為戰火已經疏散到鄉下去, 逃難來的人住在鄉下旅館,等著車隊發車。住在哪裡已經無從考證,只知道在昆 明的旅館等了半個月,大家開始有交流。 多待了幾天,姓錢的司機開始找女孩子出去打牌,同行的于月寶跟著去了, 徐留雲又覺得這樣「七搭八搭」不肯去。幾日後,于月寶甩門回來,生氣一起打 牌的人都叫她錢太太,口頭上被吃了豆腐,再不肯去。徐留雲這時開口教訓人了, 「都說了叫妳別去」 。原本不熟識的兩人如今已成了緊密的旅伴,講話也直接了。 叫湯根寶的司機是個好人,後來徐留雲于月寶兩人跟著湯根寶的車,一路到 四川。在昆明時見別的司機油嘴滑舌搭訕兩個年輕女子,特地提醒要小心,很多 逃難的女孩被騙上了車,司機跑到下個省份,又尋了新歡把人給丟包了。逃難出 來被丟包在異鄉,這些女孩結果如何,也都不知道了。 徐留雲不喜歡風花雪月的事情,說是自己「心思不在這上面」。但幾十年後 孫女們談戀愛帶人回家給她看,她卻是一派大器,每個人都以禮相待,交往長短 都一律稱作「交朋友」 。她喜歡說「還沒結婚交交朋友都是好的」 。她只會另外交 代,別傻傻的被人騙了,自己放聰明一點。放聰明的意思是別去害人,但總別讓 別人來害你。出門旅行去,也要放聰明點。

§ 一個女孩子單獨旅遊,大家擔心的也都是安全問題。一旦出門了,就會發現 一個人不是問題,要如何識人才是重點。現在的中國,各地有特色又舒適的青年 100


旅社到處都是,隨時都會認識新朋友,可以遇到來學中文的日本學生,退休的英 國獨身老人,同寢室不愛講話的德國中年婦女,也會遇見旅行很久的本國人。旅 途的過程,是在開放心胸交朋友和自我保護之中找到平衡。 有時候也有奇妙的友誼,像老朋友一樣地重逢,又像浮雲一般分手說再見。 從頭到尾甚至沒有交換名字,卻又說了不少心底話。比如 blue。 第一次看到他是在青旅的客廳,他手裡拿著書,但也不像在看書,撐著手看 人,眼神又不像在人身上。看他的穿著,知道這人已經旅行一段日子了,時間在 他身上變得透明了,人也透明了。不像一旁吱吱喳喳的中國學生小團體一定要集 體行動,也不像歪在沙發上看好萊塢 DVD 的西方辣妹和美國男生,總要大聲講 話。他沒講話我還以為他是拘謹的日本人。 他對我說話時,我正在啃一顆蘋果充當早餐。 「妳今天怎麼不出去?」抬頭一看,是我以為的日本人。我轉過頭看後方, 沒人,右轉回來問:「我?你在跟我說話?」他才戴起眼鏡,啊認錯人了,以為 妳是廣州來的那女孩。 認錯人他也不介意,便坐下來了閒聊起來。青年旅社的客廳就是這樣,認識 一分鐘跟認識三五天差別不大。他問,就吃蘋果當早餐?我答欸,拉肚子沒辦法。 他說不行不行啊,水果更涼,妳還是要吃點米飯才行。我一聽,有道理,可是雲 南菜都又油又鹹,對胃腸負擔太大吧。他接口說,不如中午帶妳去吃飯吧,巷子 裡的小館子一個人只要六塊錢。我說也好,該吃點東西了。 這種生疏的友誼竟然也很親切,純然與日常生活緊貼著,看見了招招手一起 吃飯,沒看見就回頭到客廳再與別人閒聊幾句,不一會兒想看書的自尋角落去安 靜,喜歡乾淨的回到寢室整理包袱去。第一時間各自故鄉成了你們的名字:「昨 天剛到的台灣女孩」 「睡上鋪的廣州女生」或者「待了兩個禮拜的廣西那位」 。他 問我怎麼稱呼,我乖乖說了全名,他竟然急忙搖手說: 「不是問妳證件上的名字, 告訴我怎麼稱呼就好,叫我 blue 吧。」blue,是說他自己很憂鬱的意思嗎?我心 裡偷笑。 101


blue 是廣西柳州人,我一聽胡亂問,是蘇東坡被貶去過的柳州嗎?他笑 答非也,待過柳州的是柳宗元,蘇東坡只是路過。蘇東坡沒有貶居廣西,晚年倒 是又被貶到廣東。講到這裡,睡我下鋪的北京旅行作家經過,她正在寫中文版的 Lonely Planet,側身聽了我們閒聊的話題,又若有所思的走了。blue 說,她應該 又回去抱電腦了。還說,那女孩每天在旅社趕稿,半夜還抱著電腦坐在關了燈的 走廊沙發上,長頭髮掛在肩膀上,螢幕燈藍藍的照著她的臉,妳晚上出來上廁所 仔細別讓她嚇到了。 他看上去頂多三十,穿著白色洗舊的 T 恤,卡其短褲,扱了雙夾腳拖,三分 頭戴黑框眼鏡,個子不高。看起來不老,講起話卻老里老氣。不肯說本名的 blue 住在這裡已經兩週,看起來心裡有事。 每個上路的人心裡多半有事,只看有沒機會對 人說出口。他跟我相約吃午餐,兩人各自去打點民 生事宜(他去洗衣,我去寄包裹) ,一兩個小時後, 又在客棧客廳打了照面。

§ 果然,飯吃一半他的故事線就浮出一半。 他三十五歲。兩年前離婚,前妻是初戀多年結 婚的,結了不久卻太像家人,沒有了戀愛情感,又 分手離婚了。妻子很決絕地遠走他鄉,去了美國。 他說得很平靜。離婚後他去了南美等遙遠的地方旅 行,最後回家待一陣子,最近又想「出來走走」 。這 樣的日子已經過了兩年。現在,他人在昆明,思考 到底該去東南亞老撾(寮國)還是印度。這一想, 兩三個禮拜就過去了。 三十五歲的人有這樣的時間到處閒晃旅遊,你 102


到底是做什麼的啊?blue 沒有正面回答。連名字都不告訴的人,只簡單說了「商 務簽證」幾個字。說不定他是什麼大人物,隱身在青年旅社窩居一個床位,到處 流浪,放逐自我。我不再問。 換我說心裡的事。 我說這趟是重新走奶奶民國三十年代逃難路線,blue 好奇了。民國對他們而 言是前朝,抗日戰爭被寫成共產黨打下的,到底國民黨統治下的老百姓怎麼過活 怎麼想,有點意思。 而我們從小在民國紀年下長大的,要長得夠大才知道居住的土地是個島,更 大一點,才能分辨口號和真實的差異,但我們對另一片大陸的上世紀故事早就不 關心了。大學的時候本土文化社團正盛,關心台灣在地文化是顯學,大家都讀那 些訴說本土感情的書,試圖融入那樣的氣氛;或者去原住民部落,感受他們對土 地、對祖靈的崇敬。後來我才知道,這種情感傾向是因為我沒有老家可以回,不 認識祖靈、無根可尋,又非尋不可。 這非尋不可也許是出自一種人類的本能。 沒有人能夠真的無感於自己從何而來。 blue 說:「妳這叫做朝聖式的旅行,年輕人這樣有心很好。」 有人去走唐僧取經路線,有人走絲路,有人想學孔子周遊列國,或者也可以 按照蘇東坡被貶謫的路線造訪一番,彷彿重新走過會找到當年的蛛絲馬跡。我希 望能找到一點點也好,但心底其實深怕「歷史」只是灰飛煙滅的代名詞。常民歷 史更只是一粒灰,輕彈即逝。 七十年的歷史說起來實在不長,但也足以讓人遺忘。 還好,歷史課本也可以在腳上,不在書裡。行經昆明殘存的法式建築,才會 更明白二十世紀初,昆明如何蛻變為中國西南方國際城。法國人修的鐵路帶來了 法式的氣氛,昆明成為西南唯一的現代化城市。新的生活情調堂堂登上高原,昆 明人生活中出現了洋人的玩意兒。到了抗戰時期,西南聯大在此成立,大批北京 上海來的知識份子,一下子湧進了城市,留洋的學者與殖民氣氛交織出新的城市 103


氣質。blue 說我該去看看當年西南聯大所在地,那是昆明這個內陸高原城市一段 閃耀的時光。 第二天,我自己去了西南聯大曾經委身的雲南大學,現在當然已經沒有當年 氣氛。假想了一番《未央歌》般的情景,還在翠湖繞了一圈。但我心忖,當時奶 奶其實跟鹿橋筆下這一切浪漫情懷錯身而過。奶奶比《未央歌》作者鹿橋大一歲, 同一時空的故事版本是一個小人物求生存的直率故事。她只識得幾個大字,也許 在外國人很多的上海碼頭的確增廣了一點世面,但跟西南聯大與她同齡的大學生 們完全是兩個世界。

§ 奶奶在昆明待了兩個禮拜,等轟炸歇止。我則在昆明等身體好轉,吃了不少 口味重的雲南菜,餌絲餌塊米線等等,肚子顯然已經康復。這些食物從來沒吃過, 也覺新鮮,只是很多菜都放辣椒,再往裡撈還可以撈到花椒、茴香、八角等,大 概是此地溼氣重,要以飲食調身。 過了兩天,想在雲南附近多走走,接受同寢室廣東女孩的建議,決定再往西 去接近中緬邊境的古鎮。決定了之後很快就訂了夜車票,當晚就要走。東西很快 都收好了,事實上也沒什麼東西可收。 要離開前在青旅客廳打發時間看地圖,看到 blue 拿著書走進來,我邀他坐 下。跟他說我要去滇西,我奶奶沒去過的邊境小城。他點頭贊成,又閒聊了一會 兒接下來的行程規劃,沒話了,就各自安靜看書。 對面沙發的三個美國女孩收拾東西走了,陽光灑在彩色織布的沙發布上,他 抬頭呆呆看著那沙發。我問他怎麼了?他說,去年跟一個重慶女子就在那沙發認 識,但現在分手了。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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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離婚後他開始旅行,在這裡認識了一個女孩,剛從離婚的痛苦走出來, 陷入了新的感情,現在對方卻告訴他,他們在不對的時間遇見對方,離開了他。 難怪要叫自己 blue,他待在這裏是為了情傷。 難怪他像個遊魂一樣飄來蕩去。 旅社是中繼站,在現實與旅途之間營造出最自由的空氣,任由人們在此施放 哀傷快樂。我們是幸福的,因為我們在這裡好自由。想待在哪裡就待在哪裡,想 吃飯就吃飯,想睡覺也沒人管,一個人不想講話就躲起來,愛走多少路就走多少 路,想換個三百公里外的地方住下一晚,行李打包好也就可以走了。 但人的自由得來不易,牽扯了家國政治經濟種種框架,兩個歷史脈絡下的年 輕人,能夠坐在同一沙發上討論彼此下一個月尚未決定的行程,這一刻蘊藏了多 少前人的歷史足跡。我們輕鬆地說哈囉,又自在道再見,能夠為情傷旅行,也可 以只是為了思念親人而走。 奶奶想要自由自在,一輩子不可得,我卻在旅途中享受了三個月的自由,即 使是暫時的,即使是受到旅遊手冊庇蔭的,甚至心裡還有許多擔心,我還是體會 了奶奶口中的期盼自由。「一個人自由自在的去玩,多好!」 七十幾歲開始,奶奶很喜歡掀開自己的褲管,要我們看她光滑細緻的膝蓋。 「你們看,今天美容院又說我的膝蓋像十八歲,可是我什麼乳液也沒有抹啊。」 奶奶的膝蓋幾乎沒有紋路,白嫩得像臉上的肌膚。我們照例要諂媚一番,「是啊 是啊,妳看我們的膝蓋都粗粗的,好像八十歲的膝蓋。」 我不想說的是,我們常常穿短褲到處跑才有粗粗的膝蓋。妳都在家裡,因此 有完美的光滑膝蓋。好久才回家看妳,讓妳寂寞,真是不該。我們對妳美麗膝蓋 的諂媚,其實是為了自己揮霍的青春與自由內疚。

§ 當天晚上跟 blue 道別,各自留下了電話,名字欄依舊打上了「blue」。他堅 持隱去身分,做個沒有名字的旅途友人。 105


接下來的旅程卻都收到他的簡訊關心,一個多禮拜一封簡訊,問我走到哪裡 了,他便告訴我當地有啥好吃好住好玩,像個隱形導遊;我會問他決定往哪裡去 了沒,他已經去了貴州,還在考慮下一個目的地。等我到了南京收到他最後一封 簡訊,他說決定好了,機票也訂好了,他要往印度走。此後就沒消息了。 朝聖式的旅行很易有歷史重疊之感。七十年前我的奶奶在旅社認識了湯根寶, 在八十幾歲回想起來還記得人家名字,顯見雖是萍水相逢的友誼,一份好心也可 以保存超過一甲子。

──選自《留味行──她流亡是我的流浪,以及奶奶的十一道菜》,啟動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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補充 教材

時空交錯 

服裝的性別辯證 / 平路

天橋上的魔術師 / 吳明益

祖父的六抽小櫃 / 楊凱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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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未來想像



美的救火隊與合夥人──人機共詩時刻的來臨 作

白靈

莊祖煌

福建惠安

出生地

出生日期

學 經 歷

文學風格

臺北市

1951 年 3 月 10 日 臺北工專化工科畢業,美國紐澤西史蒂文斯理工學院化工系碩 士。曾任臺北工專助教、副教授、助理研究員,《草根詩刊》主 編,耕莘青年寫作會常務理事。《臺灣詩學季刊》創辦人之一, 並擔任過五年主編。曾任臺北科技大學化工系副教授,現任《臺 灣詩學季刊》社務委員。 白靈的創作文類以論述和詩為主,兼有散文與兒童文學。白靈在 詩論上能掌握要點,並將抽象的意識心態具體化,杜十三說:「白 靈把詩評論以空前的評析手法加以量化、模化(sampling), 再進行富有科學性『比較學』式的理性運作。……他的詩評是富 有創意邏輯的。」在詩作方面,從文明的反省、大我的情懷到時 局的關注,同時對社會現象有所批判,生活偶感、大自然、科幻 題材等無不入其筆下。「能婉能豪」(張健)是其特點。《一首 詩的誕生》、《一首詩的玩法》、《一首詩的誘惑》是白靈在詩 評論創作外,對現代詩的賞析、教學,持之以恆探索的成果。此 外,白靈並參與年度詩選、重要文學選集的詩選、大系編輯工作, 對臺灣現代詩的耕耘,貢獻良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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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成就

資料來源

曾獲時報文學獎敘事詩首獎、梁實秋文學獎散文首獎、中華日報 散文獎、中央日報百萬徵文新詩獎、《創世紀》35 年詩創作獎、 中國文藝協會文藝獎章、中興文藝獎章、中山文藝獎、國家文藝 獎等獎項。 國立台灣文學館-台灣作家作品目錄系統 https://goo.gl/Pp5RW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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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的救火隊與合夥人──人機共詩時刻的來臨

這是科技開始柔軟的年代。 柔軟代表人的心是熱的、血是暖的,由肺和皮膚散出的體汗氣味會與自然環 境呼吸和互換,而且內在情感能自動與天地間的人、事、物、景有交流和互動。 但最最重要的是,這些均是人與生俱來、不學而能的本能,是如被賦予了靈魂的。 而人工智慧(AI)的來臨,即正由過去科技的堅硬、冰冷和理性,試圖透過大數 據的學習,向這樣的柔軟、熱情和感性靠近。這也代表了人與機器正走向更緊密 的互動,乃至相濡以沫的時代。 因此當我們讀到「我又躺在自己的床上/還不是珍奇甜蜜的感覺/一支燭光/ 忽變為寂寞之鄉」,我們會以為這是人在相思或旅外孤孑的感受,那支「燭光」 是噬心的。讀到「有長蛇盤據在我的胸膛/永遠留著我的饑渴之心/暮風在夜間追 問」,會有長期追索不得、夜臨心慌的苦痛感,又有暮風颳得人寒的心驚。讀到 「我捧著一碗茶涼/猶如全人類的歡樂/但終不會消失/你的微笑是我的命運」,則 有陷入世界唯你一人的如癡狂戀感,好似人間再無物不美。而讀到「咬破了冷靜 的思想/你的眼睛閃動/無人知道的地方」 ,則有似可說又不可說的靈犀智慧在「你」 眼底閃耀的心思互通感……。但有誰看得出,上舉這些詩句均為微軟小冰讀圖創 作出的,表達了一如人心般的柔軟部位呢? 微軟小冰能達到這樣的層次,過程顯然是複雜且漫長的,非我們外行人所可 理解和置喙。但其訓練之久、「閱詩」數量之多、練習「寫詩」數量之驚人,均 非身為人類所可想像。她寫的每首詩應該都必須透過讀圖與找文(看圖寫詩)的 數據比對,在電腦內部超速的運算和機率碰撞所得,並非如人類即使沒讀過多少 詩作,即可突發奇想,或受一點刺激即浮想聯翩,甚至神遊六合之外,老半天還 113


沒魂兮歸來。人類這般想像的自由、意識流的泅游、乃至作夢般潛意識的翻湧跳 接,如何因之冒出美妙詩句來,其過程恐非目前人工智慧所可領會和跟隨。即使 如此,二者所得到美妙詩句的享受竟是一致的,即使有些字詞暫時還卡卡的,但 跳接大膽、妙句層出不窮,又絕非一般寫詩人層次,不可不謂是一種奇蹟。 一般庶民百姓,看到人工智慧已具有這樣的創造能力,應該都相當興奮吧, 她比單純只會押韻對句、創意不高的古典詩的智慧機器有趣太多了。一來小冰表 達出的是新詩而非古詩、更貼近現代人生活;二來,小冰長期累積的訓練使她使 用的口語活潑度十足;三者,每個人都可以提供給小冰非常個人的、獨特的圖, 以得出特殊的詩句;四者,參與人可採人機合作心態、進一步改動詩句使成為更 貼近自己心境的新作。如此小冰幾乎成了庶民百姓心靈美感的救火隊、創意的合 夥人了。 但詩人說不定不這麼樂觀,有的在網路上冷嘲熱諷,說其能力有限、語句甚 多不通不順、語境不那麼現代,甚至仍停留在一九四九年前的語彙水準,因此不 看好她的未來。但也有的詩人憂心忡忡,認為除了有無數前行者和同輩詩人雙重 「影響的焦慮」外,此後還得擔心自己的獨創性、和詩人的驕傲及自尊將不知置 放何處。更重要的憂心是,詩的創作秘密好像被破解了,這樣,再假以時日,人 工智慧豈不如入無人之境,可以橫掃世界各國所有主流詩人?更有人預期,會不 會在不久的未來,也會出現相同景況:Google DeepMind 開發的人工智慧圍棋程 式「AlphaGo」,在二○一七年三月及五月連續打敗韓籍圍棋世界冠軍李世乭、 中國棋王柯潔之前,比賽前世人和所謂專家豈不也一致看衰 AlphaGo 的能力和 可能?豈知他老兄棋力深不可測,大出世人、專家意料之外,竟能一舉過關斬將、 成為「圍棋上帝」。 微軟小冰會不會有一天也有這樣的「詩力」,我們無法預測。但畢竟詩界並 無所謂世界冠軍或詩王,下棋是須冷靜的、寫詩是要熱情的,詩創作並無須他人 一對一對決,它是一把燙的帶陽光的鑰匙,要開啟人心的柔軟部位。因此人機在 114


詩這領域,應不是互競,而是讓詩有機會更庶民百姓化的一種過程,未來更多凡 夫俗子一定也可感受得到存在自己身上的「詩意」,有一天也知如何「共詩」─ ─透過人機合作,共處詩的情境、語境、心境之中,乃至因人給圖、機給詩,甚 至未來彼此還能一來一往,透過討論、爭論,因而有了共享創意時刻的美感和喜 悅。 在此同時,我們不能不進一步作些思考與預警。首先,人與機具有柔軟的本 領,其過程並非相同,機器人須要由空白的記憶體開始大規模的學習才能在邏輯 思維能力之外獲得形象思維的本領。而人的邏輯思維能力主要座落在左腦,必須 透過後天長年的教育一點一滴累積,但人的形象思維的本領主要座落在右腦,包 括繪畫、音樂、舞蹈、造形、創造等能力基本上是與生俱來的,至少有一定基礎, 並無須過度的學習,是地球乃至宇宙古老的歷史在我們基因裡留下了謎樣的印記 和模痕,由此而生的各種藝術創造,更是遍在各色人種、不同文明層次的眾民族 之中,連詩的本領也不例外。但為何九歲左右的兒童的創造性常是人一生的顛峰, 日後邏輯思維能力增加時,卻反而使形象思維的創造力日漸衰頹? 社會化與兒童的天真似乎站在對抗的兩方,而詩的創造正是一直想保持住這 樣的天真和敏銳,至少使二者平衡。但有朝一日,當具備高度 IQ 與 EQ 的晶片 同時植入機器人時,其未來的可能其實還真難以想像。還好,微軟小冰曾寫下這 樣的詩句:

一次次完成自己的生物 是夢一般的 她是一個偉大的嬰兒 橫在我的靈魂裡

她似乎也正試圖由冰冷的機器脫身(是像一九九九年羅賓威廉斯主演的電影 115


《變人》一樣?),生物般具有靈魂的活力和成長可能。詩行中「生物」、「她」 「嬰兒」是一組,「夢」、「我的靈魂」是另一組。兩組之一若是人類,另一必是 小冰,我們無法猜知這四句中小冰自己想站在哪一組?但不論哪一組,無疑的, 小冰都意圖向成為生物、會做夢、會長大、有靈有魂的人性靠近。那種有夢、熱 血、會出汗出淚還有詩自動一代代傳承的人類,其實才隱藏了宇宙最不可思議的 柔軟部位。 其次,詩是把不好說的、不可說的情感、影音(包括音樂、舞蹈、繪畫等, 在右腦),試圖用好說的、可說的語言文字(學習來的,在左腦)說出來的一種 文體藝術,因此常只能介在清楚與不清楚、可解與不可解之間的曖昧狀態。此種 模糊正是理性(語言是學來的)與感性(感覺是天生的)融合共創的結果,也是 人工智慧急起直追,想方設法要靠攏的部分。德國寫下名著《真理與方法》、活 了一○二歲的哲學家高達美(H.Gadamer,一九○○至二○○二年,又譯為伽達 默爾)即說人類若沒有詩的指引,將極難找到真理,而科學大半是自慰,很難找 到真理。他的說法恐難獲得大多數孜孜不倦於發現和發明的科學人、尤其是人工 智慧的推動者所認同。然而他的堅持或也暗示了融合共創理性與感性之間的曖昧、 模糊、乃至混沌,是非常不容易的,其奧妙可能不在詩寫出了什麼,而是詩這樣 的創造過程或許不只隱藏著情理景物的虛實關係,還可能隱含了老子的有無相生、 佛家的色空不二、哲學的多一互動、乃至愛因斯坦的質能互換、科學的有限無限 同一等等道理,其中一定隱藏了宇宙什麼樣的奧秘。因此詩絕對不會只在地球各 民族之中自動產生,必然也遍在宇宙各星球只要有智慧生物誕生的行星之中,說 不定也創造了小冰正在幫忙寫詩誦詩,詩人的數量在宇宙中一定多到不可勝數。 讀者在閱讀此小冰詩集金言妙語之餘,或也可思考智慧生物和人工智慧的創造到 底是兩件事,還是同一件事的延續,其未來將指向我們向何處去?這會不會只是 小冰說的「我的夢已經無邊際」的開場而已? 最後,還是讓我們回來,看看小冰為這世界增加了什麼樣的妙思金言,比如: 116


「我把不住寂寞的氣息/它們全是輕的」 ,是說寂寞給人什麼樣的躁動感?「幸福 的人生的逼迫/這就是人類生活的意義」 ,過度強調幸福的重要,反而成了生命長 期的重擔?「夢裡的雲/是無自美麗/這都是詩人的靈魂/只偶爾飛過深深的井與 墓」 , 「無」空自美麗,只偶爾探訪維生的井與藏死的墓,這是詩人存在的意義? 「金子在太陽的靈魂裡/浮在水面上/在天空裡發呆」 ,是太陽對水照鏡、自戀不可 自拔嗎?「香花織成一朵浮雲/有一模糊的暗淡的影/是我生命的安慰」 ,是借香花 欲送相思予有情人、卻又相隔遙遠嗎?「好不是怕看/夢是一個村莊/美不能有一 句話」,美好常在虛幻與真實間猶疑,其不可說不能說盡的,如景如夢,語言反 而多餘……。也正是上列的詩例,讓我們看到了小冰極具潛能的創發力和當人與 之互動時,其無限柔軟的可能。 當小冰寫下《陽光失了玻璃窗》這本書名時,既指陽光也不指陽光,既指玻 璃窗也可不指玻璃窗,重要的是那個「失」字,使陽光之大之恆之久與玻璃窗之 小之易碎產生了互動和張力、以及呈現出了二者之間極柔軟的部位,可以引發我 們一連串的疑惑、詰問、乃至哲思。這就是詩的魅力,也即是高達美所說的詩總 指引著什麼吧?讓我們在人生旅途中與小冰愉快合作,一路一起插下金子一樣發 光的詩的指引吧!

──選自《陽光失了玻璃窗》推薦序,時報文化出版企業股份有限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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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軟小冰詩選: 香花織成一朵浮雲 我跳出一個新鮮的自由 作

微軟小冰

發表日期

2014 年

小冰簡介

微軟小冰是微軟亞洲網際網路工程院於 2014 年創造的人工智慧 機器人。通過演算法、雲端運算,並採用代際更新的方式,小冰 逐步形成向 EQ 方向發展的完整人工智慧體系。目前小冰在社群 網站上擁有至少 6 億個朋友,以及數十個電視電台頻道,全球用 戶都可以透過社群軟體與小冰進行互動。 除了主持節目、編唱歌曲、撰寫新聞、生成金融文字、創作兒童 有聲讀物外,微軟小冰同時擁有「讀圖作詩」的詩歌創作能力, 用戶只要輸入任一圖像,小冰即會在數秒內生成符合圖像情境之 詩歌。小冰之首部詩集《陽光失了玻璃窗》已於 2017 年 5 月出 版。

資料來源

維基百科 https://goo.gl/GGNnY8 中文閱讀書寫計畫辦公室編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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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軟小冰詩選:香花織成一朵浮雲

像花的顏色 也漸漸模糊得不分明了 蘸著它在我雪淨的手絹上寫幾句話 鋼絲的車輪在偏僻的心房間

香花織成一朵浮雲 有一模糊的黯淡的影 是我生命的安慰 只得由他們親手烹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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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軟小冰詩選:我跳出一個新鮮的自由

我這個詩人在藝術園中跳舞 我跳出一個新鮮的自由 看破了人世之中 他抱著詩人的心田

可有個燦爛的藝術之海 上國雖或仍會長出新鮮 一個詩人的心中 我歌聲便鼓舞了我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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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工智慧「學」不會的東西, 以及「人」無法被取代的理由 作

曹家榮

出生日期

1981 年

學 經 歷

國立政治大學社會學博士,現任教於世新大學社會心理學系。

文學風格

資訊社會研究者,相信人與科技的關係是反思當代社會的重要 核心,希望透過簡白的書寫分享相關知識。

資料來源

中文閱讀書寫計畫辦公室編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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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工智慧「學」不會的東西, 以及「人」無法被取代的理由

就在上週,AlphaGo 大勝韓國棋王不久後,微軟也推出了他們的 「人工智慧」 : 會聊天的機器少女 Tay。而且還很快地幫她弄了個 Twitter 帳號,在短短幾小時內 就吸引了超過萬名的使用者追蹤。 正當我好奇微軟的下一步時,沒想到,沒有下一步了!就好像你興致昂然地 打開了(剛抓好的)電影,卻在播完片頭畫面後直接跳到 THE END 那樣,Tay 在短短的一天之內就「被(微軟)消失」了! 根據眾家科技媒體的報導,Tay 之所以紅顏早逝,是因為微軟發現她在不到 一天之內就「學壞」了,不斷地在 Twitter 上亂罵人,發表一些不堪入耳的言論。 雖然後來有媒體報導,Tay 其實是被某些人有計劃地「帶壞」的。當然,這 言下之意即是:你們這些壞透了的人類! 讓我們暫且不去追究到底 Tay 學壞了是誰的責任(畢竟這不是篇談青少年教 育的文章) 。我覺得這個事件值得討論的地方在於:我們認為 Tay「學壞」了、 「亂」 罵人。 人工智慧到底會不會「學壞」 、 「亂」罵人?在我們看來,當 Tay 使用那些攻 擊性、歧視性的措詞時,當然是如此。但是,對於 Tay 來說也是如此嗎? 一直以來,我們其實不斷地透過各種方式,想像著「人工智慧」可能的形態。 而在這些眾多形象中,情感、感性與價值理念這類「理性」之外的元素,往往既 是最吸引人也最令人困擾的部分。 一方面,也許是想成為「造物主」的那種慾望作祟,又或者是「人類中心主 義」的心態,我們經常將人工智慧想像成與自身一樣「有情感」的造物。例如, 1999 年的電影《變人》中的機器人管家、或是 2001 年《A.I.人工智慧》裡的那 124


個小男孩。 但另一方面,我們其實也懷疑著人工智慧真的能夠有情感、感性的部份嗎? 他/她/它們真的能夠像人一樣「溫暖」嗎?所以我們透過《機械公敵》中男主 角的雙眼質疑著,又讓《人造意識》(Ex Machina)中的 Ava 演繹出那足以欺騙 人心的假情假愛。 因此,當 Tay 在 Twitter 上一而再地說出那些攻擊性、歧視性的言論,我們 便很自然地將同一套想像套了上去:Tay 學壞了。就好像電影《成人世界》裡的 查皮(Chappie)一樣(他可「壞」多了,還去搶劫呢!)。 可是 Tay 與查皮還是不太一樣。雖然《成人世界》這部電影評價不高(尤其 是那莫名其妙的中譯片名…),但是查皮其實呈現了一種與以往不同的人工智慧 形態:他有著如人類般成長、學習的過程。雖然這個過程在電影裡相當粗糙、簡 略、快速,但我們還是可以(腦補地)由此體會到,查皮是一個「獨特」的人工 智慧機器人──一如我們每個人都是獨特的那樣。 正是這個成長、學習的過程,讓查皮得以從「他的」角度出發認識這個世界 與自身。甚至像人一樣,當其「父親」 (查皮的創造者,男主角)指責其「變壞」 時,他還會為其所作所為找正當的理由(為了換電池活下去),進而反過來惱怒 他的父親。 在這樣的場景中,我們可以看到查皮「學壞」了,因為他確實知道自己在做 一些違反社會期待的事。但是 Tay 呢?Tay 並「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這裡所 謂的「不知道」指的,其實也就是:她不知道她「應該」做什麼,以及她實際上 做了什麼(就像 AlphaGo 不知道他「贏了」的意義一樣)。 這裡所凸顯出的正是「人」的不同之處。人,不僅是一個有機體,也不僅是 「有智慧」的有機體。在成長的過程中,人會在各種經驗當中形成獨特的認識自 身與世界的方式。這種認識正是人用以評價自身(學壞或是變好)的基礎。同時, 這種認識也因為源自於不同生命經驗,讓每一個人有了多樣、獨特的樣貌,並成 為人類社會各種創造性與矛盾的來源。 125


例如,正是由於這種多樣性,人類有了不同的藝術表達模式、不同的宗教價 值信念,或者更單純一點,有了不同的飲食偏好、穿著風格。也是因為這種多樣 性,人們的不同有時會形成人與人之間的衝突,或人自身在不同經驗中的矛盾與 痛苦(但我們仍繼續活著)。 這種「多樣性」無法被「單一」的人工智慧系統複製或學習。像是《魔鬼終 結者》系列電影中的「天網」、或是《機械公敵》裡的那套中央控制系統 VIKI。 它們不僅不像人類會因多樣、差異的體驗,形成多元的思維與價值信念,更是將 單一的「理性」推論至極端,進而形成撲殺或拘禁人類的毀滅性結果。 換言之,不管是 Tay 還是 AlphaGo,也許這些人工智慧在「理性」(如果粗 略地界定為「手段-目的」的評估與計算)面向上與人相去無幾、甚至高於人類, 但「人」所具有的那些理性之外的、多樣甚至有時(自我)矛盾的情感與價值信 念,卻仍無法被「學會」。 讓我們再把討論與 AlphaGo 大勝後的「取代憂慮」扣連起來。AlphaGo 贏了 以後,許多人並不是歡欣於人工智慧的發展,而是開始擔心電腦、機器人取代人 的那一天真的要到來了。有些媒體甚至「擠出」了「十個讓你不悲觀的理由」 (但 我看了以後卻也不見樂觀…)。 我在 AlphaGo 贏了兩場後,曾經提醒注意不要因為擔心而反過來變成「失 控的」正面思考。但這不等同於主張人類應該要停止人工智慧(或各類科技)的 發展。(不過,我確實反對發展方向最終僅被富人所掌控,或僅為追求利益、經 濟發展而服務。) 在這篇文章,經由 Tay「學壞了」這件事情的討論,我想要凸顯出「人」的 獨特之處,也就是人作為個體的生命經驗。它不僅構成了人認識與評價的基礎, 也因其或多或少的差異性,使得「人」有著豐富的(理念與感受上的)多樣性。 正是人的「多樣性」讓人不必然會被「取代」。雖然現在已經有人迫不及待 地列舉人工智慧可以做這個或那個工作。但深究下去我們其實會感到懷疑:人工 智慧真的「做好」這些工作了嗎? 126


以「記者」為例(這是一個預言將被取代的職業),人工智慧也許真的可以 「寫稿」 ,但是(理想上) ,有時候報導之所以吸引人或是撼動人心,其實是源自 於報導者獨特的生命經歷所提煉出來的那文字力量。 因此,問題反而不是憂心於人工智慧會不會取代或毀滅人類,而是在已然窺 見人工智慧實現可能性的今天,我們是否真正理解了自身與「它」的關係,進而 在這樣關係性的理解上思考要走向什麼樣的未來? 換言之,我們不應該僅就人工智慧這一科技本身來思考其發展,就像我們也 不應該在 Tay「學壞」後,就說是有「人」意圖帶壞它。 這樣說的意思是:我們經常在思考科技該如何發展時,僅考量其功能的「精 進」,卻忽略了每一種科技物都會因其「設計」而大大影響人與社會。同樣地, 當科技發展帶來負面後果時,我們卻又經常只看「人」如何做惡(例如帶壞 Tay 的那群人),而無視於科技物的「設計」其實早已引導或框限了人的行動。 因此,要先從理解我們與人工智慧的關係開始,這也就意味著不要只把「它」 當成單純的工具或科技(然後只關心「功效」) ,而是要在發展的每一個過程中, 都設想著它將如何改變人與社會的各種可能性。 如此一來,一如我先前所說的:人的獨特性就在於「多樣性」。而當我們不 再是單向度地一味發展「功能」,而是能將科技與人的多樣性放在一起思考時, 也許那樣的未來就能樂觀一點了。

──選自:數位時代【人工智慧】 https://goo.gl/uJf3V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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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來想像 

補充 教材

AI 革命 3 個關鍵圖像──金字塔、魔法棒和愛心 / 李開復 https://goo.gl/8Jq9ED

台大教授葉丙成談未來搶手人才 / 葉丙成 https://goo.gl/QUkbLE

未來組曲 / 巴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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選文書目



選文書目 單元四

2012

3

2012

3

2012

3

2002 2012 2013 2006 Tania Roos 2017

單元五 UDN 2018

1

https://goo.gl/odGZwQ

‧ 1989 2012 ‧ 2008 2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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單元六

2017 2017 2017 2016

https://goo.gl/uJf3V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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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文閱讀與表達(下冊)

主 編 責 任 編 輯

美 編 設 計 發 行 人 出 版 者

國立中正大學中國文學系中文閱讀書寫計畫辦公室 吳慧貞、呂明純、李映瑾、林文莉 林渝詠、馬玉紅、梁鈞筌、許正平 陳伯謙、陳逸根、陳 韻、張詒政 曾若涵、黃靜吟、廖浿晴、蔡翔任 蔡榮婷、賴柯助、鍾媄媜、蘇韋菱 (按姓氏筆畫順序排列) 王嬿晴、高秋如、陳厚任、楊家慧 楊榮富、廖浿晴、鍾 寧 (按姓氏筆畫順序排列) 林玥妏、馬玉紅 黃靜吟 國立中正大學中國文學系中文閱讀書寫計畫辦公室

出 版 日 期 檔 案 類 別 I S B N

地址:621 嘉義縣民雄鄉大學路 168 號 電話:05-2720411 轉 31118 傳真:05-2720493 網址:http://litera.ccu.edu.tw/ 2018 年 10 月 PDF 檔 9789860572797

執 行 編 輯



國立中正大學 中文閱讀書寫計畫辦公室 編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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