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學會寫作小組製作
第四期
啟
林禮勤
中五丁
首語
《白話》刊行至今已經兩年。這兩年來，我們一眾編輯，就像 在黑暗中探索摸路，一步一步地向前走。走到這一期，雜誌發展 路上漆黑的前方，開始透出了一線曙光——本期來稿數量大增， 而質素亦大為提高。可是，我們一群中五級的編輯們，來年即將 準備公開考試，編輯部將面臨重大的人事變動。希望在新的編輯 主導下，雜誌將會有一番新氣象。
本期來稿質素頗佳，所選佳作半數來自低年級如中一、中二級同 學，題材廣闊，如頗有日本色彩的《籠中鳥》和比較重口味的作品 《黑暗》。除了新題材，本期佳作也為我們開拓了對黑暗的新角度， 如《黑暗是一份禮物！》和《夜深》。至於本期特邀作品《桂馥蘭芳》 文筆流暢，編輯一致推薦，讀者請翻閱內文細看！
莊鈺鈺
中一乙
笑顔
窗外的雨，很大，很大。窗被那猛虎般的強風吹開，白霧一樣的窗簾隨風而飄…… 今天，是我的生日。但想想看，我有多久沒有過生日了。當別的孩子在父母的關懷裡純真地笑 著的時候，我卻在床上默默哭泣。家，對我來說是個陌生的詞語，我，並不懂這是什麼…… 又是一年，家裡只有我一個，我抬頭望向那暗無邊境的夜空，不經意想著，如果我能成為那天上的 星星，那該多好…… 我睡不著，也不知道我有多久沒曾睡過一次安穩的覺了。一陣風聲吹來，叮叮噹噹，像是風鈴、又 像是泉水，不帶任何雜質，乾淨而單純。我有多久沒聽到過這樣的聲音了…… 我慢慢地走出去，那寥落無人的客廳裡閃發著淡淡綠光，綠光漸漸變強、漸漸變強，直到我再也 看不到。 睜開眼，我看到一座美麗的城鎮，清澈的河流貫穿城鎮，水面倒映著兩岸的風光：熱鬧的市集、賣 東西的小販……這裏的人都掛著歡快的笑容。這裡是哪？為什麼他們都可以這麼歡快？笑容那麼乾淨， 那麼單純，仿佛這裏沒有仇恨、沒有算計、亦沒有險惡…… 我穿梭在人群中，感受著他們的歡聲笑語，心底不期然亦有一絲動搖，嘴角微微向上翹。我多久沒 有笑過了。 我走到了一座如夢幻般的城堡前。城堡前有一道清澈見底的小溪。我越過小溪上的一座橋，迎面而 來的是一座花園，純白色的月季在湛藍的天空下盛開著，象徵著幸福、希望和崇高。我輕輕摘下一朵月季， 把它放入那小溪中，看著它飄向遠方，沒有任何留戀，向著前方走去…… 穿過長長的走廊，終於來到了城堡門前，城門兩側雕刻著形形色色的密蒙花。密蒙花，象徵著幸福 的降臨。這個地方，為什麼會充滿著歡笑？ 我很想知道為什麼，推開沉重的城門，只見天花刻著無數常春藤。半圓頭拱的列柱廊、窗戶，盡顯 典雅與莊嚴。如金杯一般的石像豎立在城堡的中心點，上面漂浮著一朵藏在水晶球裡的黑色鳶尾花，如 魑魅魍魎般吸引著我。我走向前，不自覺地伸出手，想碰一下那美麗妖嬈的花。就在接觸到的那一瞬間， 一陣黑霧把我吸了過去…… 在一片黑暗中，我看到了一堵如電影銀幕般的牆。上面記錄著我從小到大的點點滴滴：我是一個孤兒， 父母生下我後便拋棄了我，一個人把我帶到了孤兒院，從小，我便在那裡長大。人情冷暖，在這十幾年中， 我看得一清二楚。人總是自私的，無論你多麼善良，都不可能做到真正的無私…… 猛地驚醒，自己仍躺在床邊，雨，還下著，滴滴答答，真實而虛浮。原來，這只不過是一場夢……
2
黑暗 捕夢人
中四丙
捕捉易被遺忘的夢，抓緊易錯過的事物。 黎明時分，一縷晨光透過窗子不經意照射在那具呼吸已無起伏的屍體身上，卻無法再溫暖那躺在地上 的人。而我站在陰暗的角落，躲避著那一縷光，嘗試與黑暗融為一體，看不到自己滿手鮮紅。我渾身都沾 滿了血，濃濃的血腥味在客廳縈繞著，也許是屬於我的，也許不是屬於我的，但我早已分不清了。 「滴答滴答」這怪異的聲音在寧靜的晚上顯得突兀，後腦刺痛刺痛的。我不由得痛醒過來，躺在冰冷 的地上，四肢都僵硬了，大概是自己睡姿不好以致跌倒在地板上。我摸摸後腦，掌心濕漉漉的，一片冰涼， 我感到一絲古怪。房間外總是傳出一陣陣古怪的聲音，令人不禁心寒，我站起來，感到渾身酸痛，總是有 一種揮之不去的奇怪。我顫巍巍地扭動門鎖，踏出房門，眼前一片黑暗。一想到家裏只剩下我與我異父異 母的哥哥，我不由得打寒噤，想起手臂和小腿上的瘀傷還未散，我不禁想逃離這個地方。走廊異常一片漆 黑，我總是看不清前方，人也有點失平衡，然而那怪聲卻愈來愈響亮。耳朵嗡嗡作響，我搖了搖頭猜想自 己大概是著涼了，整個人沉甸甸的。自從我與母親來到這個家後，我一直都不快樂，可是看到母親重拾笑 容後，我就把自己的心酸藏到心底裏去。我異父異母的哥哥總是對我流露出像看待垃圾一般的眼神，打從 心底裏就討厭我，恨不得我馬上死去。他總怪我和母親入侵了他的生活，破壞了他的家庭。而弱小的我變 成了他泄憤的對象，他常對我拳打腳踢，如同沙包一樣，不留半點力氣。我手無縛雞之力又不夠他強壯， 每次被打的時候，只能怯生生地縮成一團來減少疼痛。被他欺負慣了人也變得麻木，不被打反覺得奇怪。 一開始當然是默默地痛哭流淚，不敢破壞母親的幸福。儘管那是建築在我的痛苦之上，但我決定忍受。有 時明明天氣頗熱，但我卻像個怪人一樣穿著長外套，不讓別人發現身上的傷痕。我也想過不如了結自己的 生命，或是就這樣被他打死，不用再受苦了，可每次靠近死亡時，我就不敢再接近。那異父異母的哥哥每 次都只會打在不顯眼的地方，然後在父親面前假裝是個優等生，嘲笑我的愚蠢，誰叫我是全班最尾呢？
當我走到客廳時，濃濃的血腥味令我想作嘔，我卻什麼都看不到。我十分驚慌，因為我嗅到死亡的味 道。我慌亂地摸索燈掣，我那異父異母的哥哥正躺在地上，一動不動的。我叫了他幾聲，沒有反應，我第 一時間想到的是有小偷把他殺了，我不禁打了個冷顫，心狂亂地跳，但卻也有點興奮，如同狂舞曲般激動。 他雙眼睜得大大的，滿臉鮮血，頭的左面微微向內陷，他受過重擊。他的耳朵血淋淋的，被咬下半隻，從 地上可看到殘骸。看到這我不由得覺得很奇怪，他應該和那人有激烈地打鬥過吧？忽然我的頭傳來一陣劇 痛，頓時天昏地暗，正想用手支撐在地上的時候，看到雙手佈滿鮮血，想起一些不該想的事。我看到窗子 反映的我，臉、眼睛都腫了，衣服血跡斑斑，原來我才是帶來死亡的人。
黎明時分，一縷晨光透過窗子不經意照射在那具呼吸已無起伏的屍體身上，卻無法再溫暖那兩個躺在 地上的人。
3
籠中鳥 若言絕
中二丙
喜歡寫，也喜歡想，亦喜歡用紙和筆，記下你和我的故事。
夜深了，可是在吉原這座不夜之城，卻是一天的開始。我靜靜地待在房間，在 木格子向外望出去，是昏天黑地的。我從濃濃睡意中醒來，穿上華麗的和服，對著 鏡子印上口紅，抹上淡淡的眼影。我瞟了瞟時鐘，距離客人來還有少許時間，於是 我便彈着三味線，輕唱着故鄉的歌。 到了約定的時間，我走出房間，外面仍是一片黑暗，我穿上高聳的木屐，木屐 咯咯的響，心中無故想起那朵閃著橙色光芒的花兒。的確，我曾經也憧憬過，也曾 渴求過。可是，那時與你的憶記，不知何時早已杳如黃鶴了，那時對你的情感，也 不知不覺冰消瓦解。 走廊異常的長，是我和你的經歷，可惜現在我們卻是兩個世界的人了。我現在 已是一朵紫藍花，在我心裏，只餘下冷淡而痛苦。我和他們僅限一晚的交換，令我 身心已耗損。吉原不是給女人一個夢的地方，這裡是地獄。他們的慾望，一道道地 刺痛了我的心。你知道嗎？在你來迎接我前，我心中仍在下雨。你知道嗎？我一直 渴望你能攜着我離開這籠子，這是我唯一的心願。 只是現在你不必來找我了，我會靠著一己之力走出這兒，然後飛奔入你的懷抱， 儘管你已不在。自從你離我而去，我已經沒有棲身之地了，這鳥籠中可以看見的景 色，和吉原中我所擁有的一切，不知何時已成為我空虛的心僅剩的一片綠洲。 現在，我遠眺着比較遠的東方，一點點紅出現在天邊。 我永遠記得那時在你胸口綻放的曼珠沙華，看著你那紫赯的臉色，我心便揪着 痛了，聲淚俱下。我知道你想保護我，因為你比我早得知雙親要把我賣掉，你為了 我的未來，犧牲了自己。我不要！我寧可和你一起死，也不要留在這暴戾恣睢、窮 凶極惡的世界，也不要讓你和我孤身在不同的世界悲愴地生活！ 現在，一陣濃濃的焦味直撲向鼻子，我向後望，走廊仍然恬謐無人。 在被渴求地擁抱着的夜，我不停想起你，一心只想等契約滿後跟你結為連理！請你放心， 我現在已不是不知世事的小女孩了，我現在已是人人知曉的紅場花魁。我要用最兇殘的方法 榨取男人的錢財，我要替你報仇，然而心底卻不知為何越來越空虛。我要用我的生命，吶喊 著娼妓那可悲可憐的命運。我要令男人跪拜在我裙下，成為他們生命中不可擁有的牡丹。我 要以最美麗的外表，控訴世界所帶來的不幸。 我依牆緩緩坐下，那皎潔的月亮，彷彿也在同情吉原娼妓的一生。我累了，又是一個玩 著虛假戀人的夜晚，心中下著的大雨，何時才會放晴？ 「失火了！吉原失火了！」 現在，讓我來你身邊吧！
4
變化
這個夜晚是否特別漆黑，特別容易引發人思考。我拿着一個裝有少量 水的杯子，想着人們常說的一句話：「深夜時分是最容易觸碰到人的內心 深處」。 肚子一直隱隱作痛，整夜也睡不着，只好走出房間尋找我的「救星」。 站在飯桌前，看着一片黑漆漆的房屋，一點聲音也沒有，爸媽早就入睡， 露台的涼風不停吹入房屋，令人格外寂寞和空虛。屋內能聽到的，看到的， 一位平凡又不擅長思考的女生。 只有我拿起急救箱尋找止痛藥的黑色身影。是否因為環境氣氛，或是我過 分疲倦所以產生了幻覺？又可能是深夜的確令人容易勾起往事？在一片黑 暗之中，站在飯桌前的我，看到了小時候的家人和自己。以前家裏很熱鬧，並不是吵架帶來的那種，而是 一般家庭的那種溫馨且熱鬧的氣氛。我還記得媽媽和剛下班的爸爸一起下廚，為我準備晚餐，令身邊的同 學們都羨慕不得；又或是他們沒有理會身邊的客人，不停地抱着我瘋狂自拍，令人哭笑不得；還有那時我 們三人坐在沙發上，互相為對方按摩，最後變成要令對方癢的遊戲；也有在我生病時，面容好像蒼老了， 父母整夜不敢鬆懈，一直照顧我的片段。 我慢慢長大，和家人的關係疏遠了，那些動人深刻的片段好像只會存在深夜的黑暗之中。對於人來說， 不管你是否願意，改變是一定會的。你會因年齡的增長，因朋輩的影響，因工作的責任感，因伴侶的性格， 因社會的黑暗而作出改變。那麼，是什麼改變了我們和家人的關係？是因為隨著年紀和知識的增加，認為 家人並不能襯得上你？是因為身邊的朋友也是這樣對待家人？是因為工作的增加，壓力的增長，令你忙得 把家人拋諸腦後？即使藉口有十萬個，去落冷家人，但是為什麼我們要找萬樣藉口？ 我慢慢的，慢慢的在黑夜中回憶着，那小時候的自己和家人的片段。濕潤的雙眼閃了一閃，手上拿着的 水杯在不知不覺間，又多了幾毫升的水了。
李寶然
達哥 中五丁 邊吃花生邊看達哥妙趣橫生 !
中四丙
黑暗是一份禮物 !
已經午夜零時，我抬頭看着天花板，心裡沒有半點憂慮，但總是不能入睡。我想走到花園，看看星羅棋布 的星光和夜空，試着尋覓那最閃耀的星星。記得一部電影曾經提過，當我們不能入睡時，試試看看星空，倘若 找到最閃亮的一顆星星，魔法師就會送我們一個美夢。於是我走出房間，穿過大廳，走到花園試驗這個傳說！ 走出睡房，我潛意識地打了一個冷顫，身旁感覺到一股凜冽的寒風吹過。我沒有想象過，原來沒有燈火照 明的大廳，髣髴像一個野獸的洞穴。我一邊猶豫是否要穿過大廳，一邊還是踏出了腳步，探索這既熟悉又陌 生的地方。走着走着，我竟沒有半點恐懼，唯一在我腦海漂浮的，只有對黑暗兩字的空想。我想：黑暗帶給 世人恐懼，我們都討厭黑暗。不過，如果這個世界缺少了黑暗，又會變得怎樣呢？ 我覺得，這個世界不能沒有黑暗的時光。如果世界缺乏黑暗，我們豈不是生活在沒有夜晚的世界？一天廿 四小時備受太陽束縛，天氣當然不單是炎熱，紫外線也隨時破表，人類的皮膚每分每秒受皮膚癌的迫害，狗 的舌頭毋須收回嘴巴裡，甚至北極熊也瞬間絕種了。從黃昏至晨曦的這段夜幕，氣溫較上、下午的低，給人 們一個喘息的機會。另外，黑暗的世界其實也是上帝贈予世人的禮物。如果世界沒有黑暗，我們都不會看到 璀璨的星星、皎潔的明月、如夢似幻的極光……黑暗雖然可怕，但我們不能缺少它，從一絲絲可怕中，黑暗 可是十分溫柔。正因為黑暗的存在，月亮和星星成為我們的知己，它們時時刻刻看守我們，直至破曉。所以， 不論在日常生活上的看顧，抑或在精神上的支持，「黑暗」都豐富着我們的生命。黑暗是一份禮物，一份不 可多得的禮物！ 只要穿過這一列的落地玻璃，就到花園了。在這漫長的旅途，我左顧右盼，瞥見窗前的布簾與一陣微風正 在蕩鞦韆，但看到地上的倒影，卻猶如一隻怪獸正想入侵我家。這又引起我對黑暗的第二個領悟。 黑暗縱使令人感到害怕，但黑暗也對我們的生活起了相輔相成的作用。除了地理學上的作用和精神上的支 持，它又怎樣幫助我們呢？看到窗簾布的倒影肆意破壞，我想起了超人保衛地球的情節，小朋友期待超人迪 加把巴魯坦星人擊退，然而這印證着黑暗的重要！又仔細考慮一下，如果卡通片欠缺黑暗的角色，無疑會失 去小朋友的歡迎，甚至連超人迪加也要上網找工作！黑暗往往在背後支持我們，從寂寂無名的漫畫，以至於 獲得奧斯卡金像獎的國際電影，如果沒有黑暗配角的配襯，也不免有點失色。黑暗，不只用以形容顏色配搭， 它可是我們生活的支柱。黑暗是一份禮物，一份不可多得的禮物！ 轉眼間，我已走到花園，看着九霄雲外閃耀不停的星星。每一顆星星正賣力閃動，爭取我的注視。我第一 時間不是留意星星，我反而躺在草坪上，細膩地感受着黑暗的撫摸、緊閉雙眼感謝大自然送我這份無價的禮 物。我睜開眼，找到了最亮的那顆星星。對黑暗所有的猜想，我期待在夢中再會。
5
一闕閃光從石縫間透出來，照亮了他灰濛濛的心。 他連忙拋下手中的生命探測器，徒手搬開一塊塊絆腳 石。一台陳舊的卡式錄音機探出頭來，身上沒被沙土覆 蓋的部分與陽光相交、折射。 「這件老古董在鴨寮街可要賣到幾個錢！」在一湧而 至的貪慾過後，一絲難以言喻的感覺朝他襲來，這機器 何靈魂之信直兮，人之心不與吾心同！ 揪出了他腦海中鮮為人知的記憶。他旋即脫去手套，用 指頭拭去機器表面的沙塵，緩緩按下播放的按鈕。 「俗塵渺渺，天意茫茫……」 一嬝梵音在空中盤旋，塵封的畫面逐漸變得鮮活。 他記起了，這是她最喜歡的一支曲子。 那已經是十一年前的事了。 他與她相識的經過，已經記不起了。可是，3 樓 C 室的陳設，仍然歷歷在目︰房間鋪滿了斑駁的菱形地磚， 中間有一張鐵架床，每逢雲雨便會嘎吱作響。隔壁是一個狹小的浴缸，在滿佈鏽痕的蓮蓬頭下泡着一對鴛鴦。 浴室外擺了一張小几，上面放着一套情侶杯子；每當遇着一個豪客，几上的飯菜便如她的心情一樣香。儘管他 倆不常在一起，偶爾的一次相會已經教他對這裡瞭若指掌。 她是個銷魂的女子，一舉一動都傾倒眾生。他最喜歡叼著煙，凝視她那被艷陽微燻的後背。她總會回眸一 笑，在共赴巫山之際在他的背上蘸上一抹無形的墨，銘刻自己的名字。 「蘭芳，我的真名。」 他是她生命中唯一獲悉真名的男人，其他的不是神經大條，便是不屑一顧，只有他，才值得她委身。他跟 別的男人不一樣，在她初次邂逅他時已經感覺到了︰他不是個急性子的人，動聽的說法是溫文爾雅，難聽的是 溫溫吞吞，儘管他是個消防員。對於一個每天重覆被不同男人撕破衣衫的女人而言，這點正是他的可愛之處。 難得他不是一個只得蠻勁而不解風雅的粗人，亦不是丟下一疊鈔票便草草穿上褲子奪門而逃的色鬼。完事後， 如果不須出勤，他會留下，或是讓她依偎着自己看電視，或是聽她哼唱梅艷芳的歌，或是跟她來個鴛鴦浴，或 是吃個炒麵王，或是炒飯，盡是些普通情侶會做的事。趁她生日，他還佯作不知情邀約她吃西餐，看一齣羅曼 蒂克電影，儘管他不是不知道她的心像花兒一般脆弱，他還是老實地送贈一束紅玫瑰，弄得她哭得一臉墨彩後 再贈一句「妳的素顏也很美」，然後帶她回家炒飯……其實，這樣的「女朋友全包套餐」可要盛惠好幾個零呢， 況且她還是第一次提供，需要加一服務費。但她自問對他很好，不與他計較，因為那些零早已在她的心裡暗自 盤根錯節，開花結果了。 自從這個男人成了她心裡的租客，世情偏偏諷刺，她與陌生人見面的次數愈趨頻密。因為她在努力，努力 地儲錢為他寫下一張終生租約，離開這片煙花之地。每當他披上大衣，俐落的把門關上，她便有感悵然若失， 彷彿高潮後一肚子的空虛。每當她發現他鬼祟放在抽屜裡一疊疊的鈔票，她都咬牙切齒，恨不得它們是冥通發 行，拿起火機便歸於塵土。她不希望他與其他男人一樣，以金錢來籠絡她，以性慾來綑綁她。她希望他倆之間 的關係並不是建基於膚淺的慾，而是赤裸的情。因她相信他是特別的。
桂馥蘭芳 辛而
中五
「我為男人撲火，你為市民滅火……這樣，不也很般配嗎？」她的纖纖玉指摩挲他滿佈鬍子渣的下巴，狀 寫着他的名字，再仰頸輕吻。他並沒有迴避，肉體上；可是心已不在焉，在另一個家。她再親一下，他推開了她， 她的一怔伴隨其後，他坐起來，背對着她。霓虹燈光從窗外照進來，映在二人身上，如粼粼波光般夢幻。她看 他的寬廣的背看得入迷，然後投入那起伏不定的胸懷，吸索那粗糙指頭上的香煙味道。好香，好香，她暗自想 道。他吸煙的原因，她不知道，就連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從何開始染上這個惡習。「減壓」是他自己授的勳， 因為讓別人知道休班的消防員是個縱火狂徒──在她身上和心上，情何以堪。他很想抗拒這種糖衣毒藥，但他 明白那種誘惑比起曼陀羅花更為致命，是銷魂蝕骨的快感。但他不可再泥足深陷，這種不良嗜好不應是終生的 歸宿，也許清麗的桂花味口香糖才是他所追求的；而他終有一天要把它戒掉。良久，他啟齒。 「妳可以不幹嗎？」 她慌了。在這親密時刻，腦袋裡的理性完全遭激情吞沒了，只好支吾以對。 「妳打算一輩子這樣下去嗎？」他捻熄了手中的煙蒂，呷了一口啤酒。 她更慌了，因他掀起十多年來結焦了的瘡疤。她想，混這行，都是「今朝有酒今朝醉」，伊人命薄如紙， 哪怕是醉漢的一掌便能香消玉殞，從此人間蒸發，誰都不會注意得到。他問這個問題，好像刻意找碴，在淋漓 的傷口上灑上一斛伏特加。 「不如你跟我走……」曾經是她夢寐以求的話，如今卻彷如利刃般扎中那顆傷痕纍纍的心，她再也忍受不 了。 「原來你跟其他男人沒有兩樣，一邊洩慾，一邊侮辱！說到底，你根本是看不起我！對，你是消防員，如 果被同僚發現了跟一個妓女在一起，有失身份，阻礙你升官發財……」 「別再說下去了！」 清脆的一聲，杯子被摔得粉碎，那份感傷沿着地板一直流，沾濕了她的雙眼，也使那份租約付諸東流。那 一夜，是她人生中最長的一夜。冰箱裡的酒喝光了，眼眶裡的淚也流乾了，心坎中的痛卻是久久不能消散。她 知道這個男人將要從他的生命中消失了，伴隨她的，就只有月光的囈語，電波的呢喃︰ 「同是過路同做個夢，本應是一對。人在少年夢中不覺，醒後要歸去。」
6
鮮活的畫面逐漸褪色，他驚覺自己正佇立一片廢墟前，同僚拍一拍肩膀，嚇了他一跳。 「浩南，你看！我找到了甚麼寶物？」 只見那人笑意盈盈的，捧着一個沾滿泥垢的曲奇罐子，裡面盛滿了鈔票。他笑而不語，拿起鈔票端詳， 只見秀氣的一行草書︰ 「6/11/1997 第一次」
他愣住了，再挑了一張。 「14/1/1998 吃反，看《鉄达尼》，第一次去他家」 「28/6/1998 看見了他钱包裡跟另一個女人的合照。想死」 「5/1/1999 他煮了一顿反，难吃得要命，嘻嘻。」 「7/3/1999 醉得死死的，借醉说要跟我生孩子。是白痴吗？」
一張、兩張、三張……直至罐子裡的鈔票被掏空，皺巴巴的紙錢飄落在瓦礫上。 「31/12/1999 最后一次，他要结婚了。再见。」
他倆最後一次見面，是十年前的除夕夜。那天天氣很冷，霪雨霏霏的，凜冽得教人直打哆嗦。欲求不滿 的男人們爭相到來，在她冰冷的身上尋覓一晌溫暖。面對橫蠻的客人，她沒有掙扎，也沒有抵抗，只是順從 的躺著，任由別人對她上下其手。「自己只是一具有靈魂的吹氣玩偶而已。」她不斷的告訴自己，要找到一 個像他一樣的男人，只是南柯一夢。夢醒了，迎來的是無盡的空虛。熾熱的一根維珍尼亞觸撫她龜裂的唇， 一個個煙圈盤桓在凝滯的空氣中。剎那間傳來的叩門聲打斷了她的逸致。那熟悉的兩記悶響，使她心頭一震。 她眉頭一揚，理好拂亂的絲質裙子，往腮幫子撲上一抹嫣紅，步往門前。 ──是他。 只是相隔一年沒見，氛圍卻截然不同似的；可是久別重逢的欣喜還是不能抹煞，他還是他，還是教她神魂 顛倒的那個男人。眼見衣衫盡濕的他有點狼狽的樣子，她趕緊取出壁櫥中屬於他的毛巾，憐惜地吹走上面的微 塵，再給他開了一杯暖水。驀然回首，他放大的臉龐映入眼簾。她暗自嘟囔︰今天怎的這麼猴急呢？還沒有給 她喘息的機會，他一個勁兒扳倒了她；還沒有給她驚叫的餘地，他的唇一股腦兒堵住了她；還沒有給她掙脫的 工夫，他孔武有力的胳膊環住了她。她不明白，壓在她身上的他彷彿成了另一個人，粗野而煽情，與其他客人 沒有兩樣。隱隱作痛的，除了身下的那張鐵床、那具飽歷風霜的身體，還有那顆心。她把他捏得緊緊，在那濕 浹的背上烙下他的名字。她在想，風塵女子的生活，是醉生夢死的，倘若他此刻伸出十指握緊她的粉頸，她也 無憾。能跟自己的意中人在雲雨間醉倒紅樓，倏然逝去，是件淒美的事情。想着想着，她不禁莞爾，快意宛若 曇花般在心頭綻放。 「……我要結婚了。」他在她耳畔細語。 她無語，只是以劇烈的呼吸回應。 「我說，我要結婚了！」 她依舊無語，但指頭卻是默默的回應着。妓女和嫖客之間的愛情，只是水月鏡花，即使情根深種，但總會 被年華埋葬。縱然心是蕩漾不止，這點可是她十七歲失貞以來一直堅信的。他要她從此金盤洗手，是不可能的， 因為 3 樓 C 室就是「姜蘭芳」僅存的一切。這十七年來，這房間囚着一隻鳳鳥。直至他走進了封閉的世界，親 自為她解開緊箍的腳鐐，她才意識到，給她上鎖的終究是她自己。已經成了籠中鳥的她，再不能在疾風中展翅 高飛，追逐和煦的曙色。 愛情、夢想、自由……這一切，都是虛幻而不真實的；唯有肌膚上的痕跡才是最確切的存在。 「……喊我的名字。」 即使經歷兩年寒暑，她仍不清楚他的名字是怎樣寫的，也不肯定那是否他的真名。記憶中的他常打趣道， 自己的名字唸作「酷男」，是帥哥的意思。她識字不多，所以故意去問鄰居，然後一筆一畫的反覆抄寫，墨汁 流淌在粗糙的紙上，感覺很實在，讓她很滿足。 她微啟蒼白的唇，以抖抖的嗓音呼出幾個字。心中的無奈、愧疚、不甘化成了眼角的晶瑩，滑落他的肩膀。 此際，她隱約聽見錄音機中播放着她最愛的曲子。她始終也沒有跟他說，她總是翻聽着這闋歌的原因。但她相 信，他是感覺到的，只是彼此都心照不宣。 這是他最後一次看見她。 「喂？你怎麼了，幹嗎在發呆。看錢看得呆了？」這種教人神傷的往事，同僚可會明瞭？答案很易懂吧？ 他低頭不語，輕輕把罐子擱下。無名指上的光芒與眼眶裡的淚輝映。驀然回首，3 樓 C 室裡發生的幕幕光景正 在消弭，他猛地伸手去抓住，赫然發覺往事如煙，在他的指縫間悄悄溜走。那黃綠相間的地磚、洗得發黃的床 單、窗台上插著的一朵人造花、破碎的龍鳳茶杯……無不隨著年華逝去，只能在他心裡看不見光的旮旯定居。 「29/1/2010 十年后双双，万年后对对，只恨看不到……」
風起了，拂亂了他的一綹鬢髮，他沒打算梳理，只注視着花花綠綠的紙錢兒，有如花瓣般，無拘無束地， 在空中緩緩的飛。世界凝住了，但那磁性的歌聲，仍在風中縈迴不散。 此時此刻，他彷彿嗅到了一縷桂花的香氣。
7
夜深
吳心怡
中二甲
夜深了。 街角上的霓虹燈光照進室內，一片紅綠狼藉地灑在地上，五光十色。我走出房間。房間外是一片黑暗， 霓虹燈並未關着房間以外的空間。厭惡之感頓失，取而代之的，是茫然之感，茫然在於看見爸爸佝僂的 身影還在努力批改學生的試卷。 桌燈被爸爸調至最暗，搖曳的燈光在黑暗中看來倒是風姿綽約，只是不利於爸爸日久昏花的眼睛。 客廳裏的一片漆黑，映照着爸爸孤苦瘦弱的身影，顯得他格外地辛勞忙碌。他瘦小的身軀，擋住了大部 分試卷，使它們得以逃避凜凜北風的攻勢，但仍有少數紙張頑皮地掙脫了依靠，想要獨自飛翔，卻每每 掉到地下。於是爸爸不斷彎下腰，努力搜索着，拯救着它們。 在一片黑暗中，眼前浮現出我們一家人去旅行的畫面。年年歲歲，爸爸都是如此地坐在書桌前，對 着微弱的燈光批改功課；走路時躡手躡足，下筆如蜻蜓點水，用力極輕，免得吵着我們。他不知道，我 們誰都沒有真正睡過。 印象中的爸爸與眼前的沒有甚麼差別。他雖然低着頭，但在黑暗中還是隱約可見他劍眉稍皺，眼睛 細細眯着，眯得都快成一條縫了。燈光之下，他凝視着試卷，手中紅筆不斷地搖，若隱若現。只見他有 時翻拈參考書和答案紙，有時手下不停，如流水般迅速改完試卷，有時卻複核學生的答案，希望為他們 加上額外的分數。 我回到房間。霓虹燈光沒有停止照耀。我翻開課本，隔着一扇門，連着兩顆心，陪爸爸度過這漫漫 長夜。
鳴 謝 高漢琼老師 陳仁啟老師 伍尚俊老師 黃作輝老師
工作人員 執行編輯 : 中五丁 編輯 : 中五丙 中五丙 中五丁 排版 : 中五丁 中三乙 中二乙 封面設計 : 中五丁
林禮勤 范嘉儀 郭詠琪 彭俊霆 黃靜賢 黃穎彤 吳芓慧 袁凱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