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
樂讀 普魯斯特
1 10 /
Musical Prou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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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出曲目
Program
加布里埃爾•佛瑞（1845-1924）： 〈搖籃曲〉，選自《桃莉組曲》，作品56
GABRIEL FAURÉ (1845-1924) : Dolly Suite, Op. 56 - 1. ‘Berceuse’
加布里埃爾•佛瑞：西西里舞曲，作品78
GABRIEL FAURE: Sicilienne, Op. 78
卡米爾•聖桑斯（1835-1921）： 第一號小提琴奏鳴曲，作品75，選段
CAMILLE SAINT-SAËNS (1835-1921) : Violin Sonata No. 1 in D minor Op. 75 mvt II and IV
理查•華格納（1813-1883）： 〈在溫室中〉，選自《魏森東克之歌》
RICHARD WAGNER (1813-1883) : 'Im Treibhaus' from Wesendonck Lieder
克勞德•德布西（1862-1918）： 《佩利亞與梅莉桑》選段，鋼琴三重奏改編版本
CLAUDE DEBUSSY (1862-1918) : Pelléas et Mélisande trio (arr. Henri Mouton)
雷納爾多•韓恩（1874-1947）： 《致克羅海斯的信》、《禁錮》、《夢》、《美妙 時刻》
REYNALDO HAHN (1874-1947) : À Chloris, D'Une Prison, Reverie, L'Heure Exquise
演出時間│ 2016年1月10日 (星期日) 2:30 p.m.
演 出 者 主 講│焦元溥 Yuan-Pu Chiao, lecturer
演出地點│ 國家演奏廳 National Recital Hall, Taipei 主辦單位│
女高音│林孟君 Meng-Chun Lin, soprano 小提琴│曾智弘 Chih-Hong Tseng, violin 大提琴│唐鶯綺 Ying-Chi Tang, cello 長 笛│宮崎千佳 Chika Miyazaki, flute 鋼 琴│許惠品 Vera Hui-Pin Hsu, piano
演出長度│節目總長度約120分鐘，無中場休息，觀眾得於講師演講時進出
1︱樂讀普魯斯特
Welcome
歡 迎 各位親愛的愛樂朋友，您好： 歡迎蒞臨欣賞「國家表演藝術中心」國家 交響樂團音樂會，由衷感謝您的支持與參與。 本中心所屬單位包括國家兩廳院、臺中國家歌 劇院、衛武營國家藝術文化中心及國家交響 樂團，我們期盼由這北中南串起的表演藝術平 臺，能以最專業的團隊及服務，滿足大家的期 待，共享藝術的美好與感動！
Dear Music Lover, Your support and participation toward the performances of the National Symphony Orchestra (NSO) is highly appreciated. The National Performing Arts Center, of which NSO is a part, also includes the National Theater & Concert Hall, Taipei, the National Taichung Theater, and the National Kaohsiung Center for the Arts, all of which are dedicated to providing a platform for the performing arts connecting the whole of Taiwan.
國家表演藝術中心董事長
Chairman, National Performing Arts Center
演出者介紹 主 講｜焦元溥
小提琴│曾智弘
不務正業但也不誤正業的國
出生於桃園， 2008 年以第一
際關係碩士及倫敦國王學院音樂
獎成績獲法國國立巴黎高等音樂
學博士。著有《遊藝黑白—世
院小提琴演奏文憑， 2010年以室
界鋼琴家訪問錄》、《樂來樂
內樂主修畢業於巴黎音樂院。三
想》、《聽見蕭邦》等九本專
度獲選文建會音樂人才庫，並於
書。你可在《典藏投資》和中國
國家演奏廳及各縣市音樂廳演出
《南方周末報》見到他的專欄，每週也能在聯合
六場獨奏會。2010至2012年於維也納期間多次參
晚報「樂聞樂思」讀到他的文章，以及在台中古
與音樂節演出，以及擔任 Türkenkind 歌劇首演與
典音樂台FM97.7和Taipei Bravo FM91.3都會生活
巡迴的小提琴首席。2015年起擔任國家交響樂團
台「倫敦Online」、「遊藝黑白」、「NSO Live
（NSO）小提琴團員。
雲端音樂廳」三個節目聽到他的聲音（網路收聽 亦可）。
大提琴│唐鶯綺 女高音｜林孟君
桃園縣人，2007年獲美國
任教於實踐大學音樂學系，
印第安那大學音樂學院（IU-
東吳大學音樂系，國立臺灣師範
Bloomington ）碩士學位，並於
大學音樂系，及台北城市科技大
2009 年以全額獎學金完成耶魯大
學，並擔任台聲合唱團、台北
學音樂學院藝術家文憑（ Ar tist
YWCA Young無限樂團指導老師。
Diploma）。
自國立臺灣師範大學音樂系及國
於旅美期間獲印地安納大學音樂學院協奏曲
立台北藝術大學音樂碩士班畢業，師事李君重、陳
比賽冠軍，與指揮家Sarah Ioannides及印第安那愛
榮光、黃俊妹、劉塞雲、Barbara Honn教授，目前
樂管絃樂團合作；2003-2009年受到行天宮長期培
為美國辛辛那提大學音樂博士候選人；演唱曲目含
預計畫獎助學金資助完成學業。
括巴洛克至二十一世紀，尤其擅長聲樂室內樂及現
2010年2月至2012年8月擔任長榮交響樂團大
代音樂作品。2010年自美返台之後，多次受邀聲
提琴首席， 2012 年 9 月獲聘為國家交響樂團大提
樂家協會及國家交響樂團（NSO）演出，並擔任
琴演奏員。
NSO 2013年歐巡女高音。
2︱樂讀普魯斯特
普魯斯特與《追憶似水年華》 長 笛｜宮崎千佳
撰文│焦元溥（倫敦國王音樂學院音樂學博士）
畢業於日本東京音樂大學及 音樂研究所長笛演奏碩士。師
法國作家普魯斯特(Marcel Proust, 1871-1922)
事中野真理、相澤政宏、植村泰
以數十年時間完成，共七冊兩百餘萬字的《追憶 似水年華》(À la recherche du temps perdu，直譯
一、工藤重典等教授。曾入選日
為「追尋逝去的時光」，分成《第一冊：在斯萬
本全國音大賽、琵琶湖國際長笛
家那邊》、《第二冊：在少女們身旁》、《第三
大賽並進入大賽決選。曾參與
冊：蓋爾芒特家那邊》、《第四冊：索多姆和戈
「小澤征爾音樂塾歌聲樂團IV、V」、「2004太
摩爾》、《第五冊：女囚》、《第六冊：女逃亡
平洋音樂節」、「山葉管樂器新人音樂會」等演
者》、《第七冊：重現的時光》)，是文學史上的
出。2006年來台，現任國家交響樂團團員並任樂 團長笛副首席一職。
重要里程碑。此作開始於敘述者(作者始終未曾交 代其姓名)在床上輾轉反側回想過去，回憶藉瑣事 不斷勾起—包括吃了母親給他的瑪德蓮蛋糕和椴 花茶，當溫熱茶水與蛋糕屑混和，童年時代的生
鋼 琴｜許惠品
活經驗又都浮現於腦海。作者以回憶筆法召喚出
許惠品為美國紐約市立大學
潛意識，因能超越當下與過去，在時間中來回穿
鋼琴演奏博士、台北藝術大學管
梭，交叉重現已逝歲月與個人感懷。如此「意識
弦樂指揮碩士。於台灣、德國、
流」寫作技巧不僅開風氣之先，更成為日後諸多
奧地利、以色列、美國等地舉辦 過鋼琴獨奏會，與以色列海法
作品的靈感來源。 《追憶似水年華》篇幅長大、結構精巧、故
交響樂團演出協奏曲、國家交
事豐富、內涵深厚，魅力又在文字鋪排而非小說
響樂團（ NSO ）、指揮家簡文彬錄製鋼琴協奏
情節，實非摘要所能真正介紹。然而普魯斯特喜
曲。多次參與 NSO 樂季音樂會、講座音樂會演
愛藝術，音樂對他而言更有獨特魅力，小說中處
出、錄音，並擔任音樂會、歌劇之鋼琴排練及歐
處可見有關音樂的描寫。本場演出以音樂穿針引
洲巡迴音樂會之助理指揮。獲美國 International
Conductors Workshop and Competition優勝，曾 指揮美國Macon Symphony Orchestra、以色列耶
線，環繞有關普魯斯特的重要關鍵字，希望能讓 大家窺見《追憶似水年華》的繽紛世界，以及作 者極其特殊的人生。(本文所用譯文來自聯經出版 社於2015年發行的全新校訂版。)
路撒冷音樂暨舞蹈學院樂團演出、獲聘為紐約市
Chelsea Opera助理指揮。受邀於「兩廳院室內樂
社交聚會與沙龍
系列」中演出，擔任「兩廳院藝術講座宅急配」 講師，芝加哥大學音樂系舉辦鋼琴工作坊，以色 列海法大學音樂系短期駐校音樂家等。現任輔仁 大學音樂系鋼琴兼任助理教授。
沙龍與聚會是十九世紀法國社會文化的重 心，《追憶似水年華》諸多場景皆發生於此，人 們討論也欣賞藝術，包括音樂演出。但沙龍也是 小說中的失望之地。斯萬渴望加入維爾迪蘭的社 交圈，馬塞爾想擠身蓋爾芒特家的沙龍。當他們 如願以償，兩者卻都喪失魅力，得不到的才是最 美。
音樂欣賞： 佛瑞：〈搖籃曲〉，選自《桃莉組 曲》，作品56 ；《西西里舞曲》，作品78 沙龍音樂講究曲調悅耳，佛瑞《桃莉組曲》 和《西西里舞曲》，是法國沙龍音樂風格中的頂 尖名作，完全展現那個時代的優雅氛圍。
3︱樂讀普魯斯特
時間與回憶
彿是他倆愛情的國歌。他總是從小提琴的震 音部分開始，有幾拍是不帶伴奏的，占著最
「唯一真實的樂園是人們失去的樂園。」時
顯著的地位；然後這震音部分彷彿突然離去
間是貫穿全書的主題。「就像空間有幾何學一
[……]。這個樂句以單純而不朽的步伐向前
樣，時間有心理學。」無論記憶有多獨特美麗，
移動，帶著難以用言語形容的微笑，將它的
總是難以對抗遺忘。但時間並非完全消逝，而是
優美作為禮品向四面八方施捨；可是斯萬現
與我們融為一體。既然如此，那時間就可追尋，
在卻彷彿覺得這個樂句原來的魔力頓然消失
且隨時準備再生。全書標題「追尋逝去的時光」
了。這個樂句彷彿認識到了它所指引的那種
即以此而來。普魯斯特所揭櫫的方式就是透過回
幸福的虛妄。在它輕盈的優美之中已經有點
憶，而且是「不由自主」的回憶，通過當前某種
萬事俱休的感覺，就好像是隨著徒然的遺憾
感覺與某項記憶之間的偶然連結，召喚出活在感
之情而來的超脫之感。不過對他來說，這些
官中的過去。
都無關緊要，他不大去考慮這個樂句本身， 不大去考慮這個樂句對那在創作時並不知道
作者在《第一冊：在斯萬家那邊》，以凡德
世上有斯萬和奧黛特存在的那位音樂家意味
「小提琴奏鳴曲」與其「那個樂句」精彩展現如
著什麼，也不大去考慮它對今後幾百年的聽
此手法，兼以表達他對愛情的觀點。普魯斯特虛
眾意味著什麼，而只把它看作是他的愛情的
構了一位作曲家凡德伊(Vinteuil)；斯萬為其「小提
一種證明、一種紀念品，足以使維爾迪蘭夫
琴奏鳴曲」的某個樂句所深深觸動，但他初聽之
婦，使這位年輕的鋼琴家想起奧黛特，想起
時並沒有打聽到此曲名字，要到在維爾迪蘭夫人
他斯萬，同時把他們兩人連結在一起。
的聚會才又聽到此曲，此曲以及其「某個樂句」 也成為斯萬之戀的化身。相關段落摘要如下：
[……]音樂會繼續進行，斯萬知道他在 這個新節目沒有結束以前是脫不了身的。跟
原來前一年他在一次晚會上聽人用鋼琴和小
這些人一起被囚禁在這間屋裡，他感到痛苦
提琴演奏了一部作品[……]在某一個時刻，他自己
[……]他特別感到痛苦的是，在奧黛特絕不可
也不能清楚地辨認出一個輪廓，也叫不上使他喜
能來到，所有的人和所有的東西對她都一概
歡的東西到底叫什麼名字，反正是突然感到著了
陌生，她完全不能涉足的這個地方，他還要
迷。[……]
持續流放下去，以至於樂器的聲音簡直要使 他叫喊起來。
對這個樂句的愛彷彿一瞬間在斯萬身上產生 了恢復已經失去了的青春的可能性。[……] 就像
突然間，奧黛特彷彿進來了；看到她出
某些多病的人到了一個新的地方，接受一種新的
現，他簡直肝腸寸斷，不由得把手摀住心
治療方法，身體上莫名其妙地自發出現一種新的
口。原來小提琴奏出了高音，連綿繚繞，
變化，就彷彿覺得自己的病大為減輕，因而開
彷彿若有所待，這等待在繼續下去，懷著
始看到今後有過與前完全不同的生活的可能性一
已經瞥見它等待的對象從遠處走將過來的激
樣，斯萬這一回也通過對他所聽到的那個樂句的
奮維繫著那高亢的樂音，同時做出最大的努
回憶[……]，在他自己身上發現了以前不再相信的
力持續到它的到達，在自身消失以前接待它
一個看不見的現實；此外，彷彿音樂對他那乾涸
的光臨，竭盡全部餘力為他敞開大路，讓它
的心有一種治療的作用似的，他也重新產生了把
過來，就像我們用雙手撐著一扇大門，阻止
生活奉獻給某一目標的願望，甚至是力量。
它自行關閉似的。斯萬還沒有來得及明白過 來，還沒有來得及對自己說「這是凡德伊的
而今晚在維爾迪蘭夫人家[……]這次他可以打
奏鳴曲中那小樂句，別聽了」這句話，直到
聽這個不相識的人的姓名了，原來這是凡德伊的
那晚之前還得以掩埋在他心靈深處的對往昔
〈鋼琴小提琴奏鳴曲〉的平板。他把它記住，從
奧黛特還愛著他的那些日子的回憶，上了突
此就可以在家裡隨時重溫，研究它的音樂語言，
然射出的一道光芒的當，以為愛情的季節已
掌握它的祕密。[……]
經回來，在他心中又甦醒過來，振翅飛翔， 向他縱情高唱已被忘卻的幸福之歌，全然不
等他進客廳的時候，維爾迪蘭夫人指著他早
憐憫他當前的不幸。[……]
上送去的玫瑰花對他說：「我可要說您了。」同 時指著奧黛特身邊的位子叫他坐下，這時鋼琴家
樂句消失了。斯萬知道，它還將在最後
正為他們兩個人演奏凡德伊的那個樂句──它彷
一個樂章的結尾出現，其間要隔著很長一段
4︱樂讀普魯斯特
樂曲[……]斯萬知道這小樂句就要再次向他傾訴
鳴曲。我甚至沒有去致力發現奏鳴曲中快感的主題
了。而這時他自己早已分裂成為兩人，以致在等
與焦慮的主題的組合現在是多麼切合我對阿爾貝蒂
待他即將面臨這樂句的時刻到來時，不禁哽咽起
娜的愛，這種愛裡曾長久不存在嫉妒以致我曾私下
來 [……]斯萬不敢動彈，他希望別人也都像他那
裡對斯萬說我對嫉妒這種感情一無所知。不，我現
樣安安靜靜，彷彿稍有動靜就會破壞這隨時都會
在從另一個角度來看這首奏鳴曲，將它視為一個偉
消失的美妙脆弱的、神乎其神的幻景。說真的，
大藝術家的作品，流瀉的音響將我帶回到貢布雷的
誰也不想開口。哪一個不在場的人（也許是一位
那些日子[……]就在我想到這裡的同時，奏鳴曲的
死者，因為斯萬不知道凡德伊是否還在人世）的
一個節拍使我感到震驚，而這個節拍是我相當熟悉
美妙得難以言傳的話語，在這些祭司們的頭上迴
的，但是專心致志有時會使長期以來熟悉的東西閃
盪，足以吸引在場的三百人的注意，把這個召喚
耀出不同的光彩，我們從中發現了我們在熟悉的東
陰魂的樂台化為舉行神奇儀式的莊嚴的祭壇。
西中從未見過的東西。在演奏這個節拍時，儘管凡
[……]
德伊正在那裡表達一個與華格納完全無關的夢，我 卻情不自禁地低聲咕噥了一聲：《崔斯坦》，並且
從這次晚會以後，斯萬明白奧黛特往日對他
微笑了，就像一個家族朋友從未見過其祖父的孫子
的感情是永遠不會恢復了，他過幸福生活的希望
的一個語調、一個動作中重又見到其祖父的某種東
是再也不能實現了。
西時那樣微笑。正如人們打量一幅能夠使人確證相 似之處的照片那樣，我在譜架上，在凡德伊奏鳴曲
音樂欣賞：聖桑斯第一號小提琴奏鳴曲，作品 75，選段
上面擺上《崔斯坦》的樂譜[……]我意識到華格納 的作品中存在的一切現實的東西，我再次看見在一 段樂曲中出現的執著而短暫的主旋律，它們消失後
凡德伊「小提琴奏鳴曲」是否真有其曲？各
又捲土重來，它們有時遙遠、緩和、幾乎斷裂，而
種猜測都有，佛瑞「第一號小提琴奏鳴曲」和法
在其他時刻，在始終模糊不清的同時又是那樣的急
朗克「小提琴奏鳴曲」都是熱門選項。但普魯斯
促，那樣的迫近，那樣的內在，那樣的有機，那樣
特在自傳性未完長篇小說《讓•桑德伊》 ( Jean
的發自肺腑，人們會說，這不像是一種主旋律的反
Santeuil ，未出版，可視為《追憶似水年華》的 前身)中討論了聖桑斯「第一號小提琴奏鳴曲」， 此曲也自然可能是凡德伊「小提琴奏鳴曲」的寫 作靈感。此曲以循環曲式寫成，同樣主題在不同 樂章出現，確實呼應小說中的描述，也是精采名 作。
覆，倒更像是一種神經痛的發作。 [……]正如光譜向我們顯示了光的組合，華格 納的和弦、埃爾斯蒂爾的色彩使我們認識另一個人 的感覺中質的要素，而對另一個人的愛卻無法使我 們深入這種要素。還有作品本身內在的多樣性，通 過真正成為多樣性的唯一方法：集中多種個性。當
記憶與愛情
一個平庸的音樂家聲稱自己在刻畫一個紳士侍從、 一個騎士時，他其實在讓他們唱同樣的樂曲，相
「愛情本身與我們對愛情的看法之間的差別
反，華格納卻在每個名稱底下放進了一種不同的現
判若天壤」。普魯斯特以各種筆法，描繪愛情之
實，每當他的騎士侍從出現時，那是一個獨特的，
變幻無明，告訴讀者愛情形象中的戀人，和現實
既複雜又簡單的形象，這個形象帶著喜悅與封建的
生活中的伴侶可能毫無關係。愛情的本質在於愛
兩種線條的相互衝突，記載在廣闊的音響之中。因
的對象本非實物，它僅存於情人的想像。普魯
而由許多音響充實而成的那種音樂是豐滿的，其
斯特非常喜愛華格納，全書處處可見關於他的討
中的每一種音樂都是一個生命。一個生命，或者說
論。在《第五冊：女囚》中，他透過敘述者在鋼
是大自然的一種瞬間景觀給人的印象。即便是大自
琴上彈奏凡德伊奏鳴曲和華格納歌劇《崔斯坦與 伊索德》(Tristan und Isolde)，開展以下的內心世
然中那些與大自然給我們的感觸最不相關的事物，
界：
啼唱，一個獵人的號角聲，一個牧人用蘆管吹出的
也保持了其外部的，完全確定的現實；一隻小鳥的 曲調都在天邊勾勒出自己的音響形象。當然，華格
我利用自己仍然單獨一個人的機會，半掩上
納會接近和把握這種音響形象，將它寫進一首管弦
窗簾以免陽光妨礙我看樂譜，我坐到鋼琴前，隨
樂，使之服從於最高的音樂意念，同時又仍然尊重
手翻開攤在那裡的凡德伊奏鳴曲，開始彈奏起
這種音樂形象的原來特徵，正如一個做木箱的木匠
來，因為阿爾貝蒂娜還要等一段時間才能回來，
會考慮他要加工的木頭的纖維和獨特的木質。
但是她肯定會回來。[……] 我可以支配我的思 想，使之與阿爾貝蒂娜暫時分離，專心致志於奏
這些作品中，在行動的旁邊，在不僅僅是一些
5︱樂讀普魯斯特
人物名字的那些個體旁邊，對大自然的沉思擁有
告訴我，你們為何悲歎？
自己的一席之地，然而儘管這些作品極其豐富，我 想這些作品仍然多麼明顯地──即使是極為巧妙地
你們沉默地揮舞枝葉，
──具有永遠不完整的特徵，這就是十九世紀所有
在空中伸展，
偉大作品的特徵；在十九世紀，最偉大的作家都沒
帶著甜味的清香，
有把他們的著作寫好，但是他們觀看著自己工作，
沉默見證你的憂傷。
彷彿自己既是工作者又是審判者，而從這種自我觀 照中抽出外在於作品而又高於作品的一種新的美，
滿懷企盼與渴望，
又回溯既往地給予作品一種它原先所沒有的統一
你們舒展臂膀，
性和宏大氣魄。[……]即此時此刻使我陶醉的華格
一如沉浸幻想中的人，
納，從他的抽屜裡取出一個美妙的片段，把它作為
牢牢抓住離別後僅剩的空白迷惘。
事後看來是很必要的主旋律放進一部作品，而他在 寫作這個片段時並沒有想到這部作品，接著，他寫
啊我知道，可憐的植物！
出了第一齣神話歌劇，繼而是第二部，然後又是其
我們有相同的命運，
他作品。[……]在伊索德歸來之前的一大段管弦樂
雖然都被陽光包圍，
章前面，是作品本身吸引了幾乎被一個牧人遺忘的
這裡不是我們的故鄉。
蘆管曲調。而且毫無疑問，當樂隊把握了蘆管的音 符，對它們加以改造，使它們與自身的陶醉水乳交
告別白日虛幻日光，
融，打亂它們的節奏，讓它們的聲調煥發出光彩，
也是一種欣慰，
加速它們的運動，增加它們的器樂性時，樂隊就愈
他，真正受苦的人，
是靠近大殿，毫無疑問，當華格納在他的記憶中發
被沉默黑夜籠罩。
現了牧人的曲調，將它收入他的作品，使之產生其 全部意義時，華格納本人就愈是高興。而且這種歡
安靜宛若私語，
樂始終伴隨著他。他的身上儘管有詩人的憂傷，但
打破這暗室寧靜：
是製作者的輕鬆愉快卻安慰和超越了──不幸的是
我見到沉重水珠，
也稍微摧毀了──這種憂傷。然而，我既被我剛才
懸在葉片邊上。
在凡德伊與華格納的樂句之中發現的相同之處，也 被這種火山爆發式的靈巧擾得心緒不寧。難道就是
「戲院電話」與德布西歌劇《佩利亞與梅麗桑》
這種靈巧使人以為大藝術家的作品具有一種固有 的、不可制伏的獨特性，表面上像是一種超人的現
普魯斯特患有嚴重哮喘。因此從三十五歲至
實的反映，其實卻是精心製作的產物？如果藝術只
五十一歲去世，他長年足不出戶，生活在門窗皆
是這種東西，那麼藝術並不比生活更加真實，而我
封閉的房子。這是他思想充滿回憶，且認為回憶
也就不必有這麼多的遺憾了。我繼續彈奏《崔斯
中的生命才是真實生命的原因之一。但他既然極
坦》。儘管音響的屏障把我與華格納隔開，我還是
愛音樂，尤其是歌劇，不能去劇院使他非常煩
聽見了他狂喜並邀請我分享他的歡樂的聲音，我聽
惱，幸好還有劇院電話(Théâtrophone，1890年起
見那永遠年輕的笑聲和齊格飛的錘擊聲愈益加強
商業化的轉播技術，聽者可從電話中欣賞歌劇
[……]
音樂欣賞：〈在溫室中〉，選自《魏森東克之 歌》。
或戲劇演出 ) 。普魯斯特在 1911 年裝設了劇院電 話，並透過它欣賞了德布西《佩利亞與梅麗桑》 (Pelléas et Mélisande)。劇院電話的本質，無疑和 普魯斯特的時間與回憶概念互相激盪，刺激出許 多靈感。在《第四冊：索多姆和戈摩爾》中，普
此曲堪稱《崔斯坦與伊索德》的原型，開頭後 來也被用到該劇第三幕開頭。
Im Treibhaus 在溫室裡 魏森冬克夫人(Mathilde Wesendonk, 1828-1902）
魯斯特安排了不少關於《佩利亞與梅莉桑》的討 論，著名段落摘要如下： [……]我朝她媳婦轉過身子，為滿足她現代派 的情趣，對她說道：「真是一部名副其實的《佩 利亞》，那玫瑰花香飄至樓座。樂曲中瀰漫的芳
高聳拱形葉冠，
香是那麼濃烈，我本來就對花粉和玫瑰過敏，每
翡翠的頂蓋，
當我聽到這場戲，就嗆得我直打噴嚏。」「《佩
從遠方島嶼來的孩子們，
利亞》，多麼偉大的傑作！」德．康布梅爾夫人
6︱樂讀普魯斯特
高聲讚嘆，「我對它如癡如醉。」說罷，她向我靠
為這些用語往往是她閱讀偶得，而不是從交談中
近，手舞足蹈，儼然一位野女人想對我大獻媚態，
學到的。不過，交談對準確了解人們的主張和時
舞弄著十指，想捕捉住臆想中的音符，並哼起什
興的用語而言，其必要性並不相同。然而，《夜
麼玩意兒來，我猜想恐怕就是她想像的佩利亞告別
曲》異彩煥發。對此，評論界尚未公開宣告。其
的那段唱吧，她一直往下唱，感情始終那麼熱烈奔
消息僅通過「年輕人」的閒談傳播開來。德．康
放，彷彿此時此刻，德．康布梅爾夫人勾起了我對
布梅爾—勒格朗丹夫人對此一無所知。我以向她
這場戲的回憶，這舉足輕重，或許更是為了向我顯
傳播消息為樂事，卻對著她婆婆說話，就像玩撞
示她對此記憶猶新。「我覺得這部劇比《帕西法
球，要想擊中球，得借助台邊的彈力，為此，我
爾》還更美，」她又添了一句，「因為《帕西法
告訴她婆婆，蕭邦不僅遠遠沒有過時，反而是德
爾》中，極為精采的美妙樂章交織著某種朦朦朧
布西寵愛的音樂家。「嗨，真有趣，」媳婦妙不
朧的旋律性短句，正因為是旋律性的，所以過時
可言地微微一笑，對我說道，彷彿這不過是《佩
了。」我轉而對老太太說：「我知道您是偉大的音
利亞》的作者推出的反常現象。不過，現在完全
樂家，夫人，我多麼希望聽聽您的高見。」德．康
可以斷定，從此之後，她對蕭邦的作品將洗耳恭
布梅爾—勒格朗丹夫人看著大海，故意避開對話。
聽，甚至滿懷愉悅。
她認為婆婆喜愛的並非音樂，婆婆那受到普遍讚 譽、事實上也出類拔萃的音樂才華，依她看只不過 是所謂的才華而已，是毫無實際意義的賣弄技巧。
音樂欣賞：德布西《佩利亞與梅莉桑》選段 (H.Mouton的選段室內樂改編版本)
[……]兒媳承認婆婆不乏演奏技巧，經過音群彈奏 得均勻而清晰。「可永遠別想從我嘴裡說出她是一
此劇筆法極為精妙幽微，是德布西最偉大的
個音樂家。」德．康布梅爾—勒格朗丹夫人一錘定
創作之一。今天演出的是Mouton挑選劇中段落，
音道。原因是她自以為「先進」，而且（唯在藝術
改寫成室內樂編制的小型組曲，給予大家蛋糕之
方面）「從不過左」，她不僅設想音樂在發展，而
一片，略見此劇之美。
且覺得它只是順著一條線發展，德布西在某種意義 上說是個「超華格納」，比華格納更先進一些。她
普魯斯特的感情世界
並意識不到，如果說德布西並不像她幾年後可能會 認為的那樣獨立於華格納，因為不管怎樣，人們總
普魯斯特對自己的感情三緘其口，後世自其
要利用已到手的武器，以最終擺脫暫時失敗的境
書信與友人回憶中拼湊出他的同性戀情，情人包
地，那麼，當人們對那些無所不包、淋漓盡致的作
括音樂家韓恩(Reynaldo Hahn, 1847-1947)。韓恩
品開始膩煩之後，他便會想法滿足相反的需要。
多才多藝，譜曲、指揮、鋼琴、寫作、導演都有
[……]
成績。他和普魯斯特於1894年相識進而交往，普 魯斯特則於隔年開始寫作《讓．桑德伊》，自然
[……] 此外，便是因為某些屬於另一個時代的
也可見這段感情的投影，而《追憶似水年華》也
藝術家，在一首普通的樂曲中，道破了與大師不謀
有不少關於男女同志戀情的描寫。他們的戀情在 1896年結束，但維持終身的友誼。
而合的某種極相似的東西，大師漸漸領悟到了。 於是乎，大師便將古人視作先驅[……]偶爾，大師 偏愛的議論是一種將錯就錯，人們弄不清此錯源
韓恩作品豐富，最傑出者當屬歌曲。本場音
於何處，卻傳播到學派中來了。[……]也許出於正
樂會以韓恩四首歌曲壓軸：這裡有他最美好的旋
確評價的需要，也可能為了標新立異，或許其審
律，也有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法國文化最雅
美情趣起了作用，也可能因為一時心血來潮，德布
緻巧妙的窗景。
西在這些作品中摻入了蕭邦的成分。這些作品一旦 受到絕對令人信賴的鑑賞家的推崇，贏得了《佩利 亞》帶來的普遍讚譽，便重放異彩，那些尚未重聽 的人們，一個個多麼渴望能喜歡上這些作品，以至
音樂欣賞：韓恩歌曲《致克羅海斯的信》、《禁 錮》、《夢》、《美妙時刻》(除《夢》以外，歌 詞皆由林孟君老師譯配。)
於身不由己地再次去聽，儘管給人以心甘情願的假 象。但是，德．康布梅爾—勒格朗丹夫人一年中有
À Chloris 致克羅海斯
一部分時間待在外省。即使在巴黎，因身體有病，
泰歐菲爾•德•維歐
也往往閉門不出。確實，由此而造成了某些麻煩，
(Théophile de Viau, 1590–1626)
明顯表現在德．康布梅爾夫人選擇用語上，她自認 為自己說得很時髦，可實際上她所選擇的用語更適
若真的，克羅海斯，你愛我，
合於書面運用，兩者的細微差異，她體會不出，因
(而我知，妳真的愛我，)
7︱樂讀普魯斯特
我想沒有任何一位國王
在此時刻，我給你，
能擁有跟我一樣的幸福。
全都給你，我所擁有最好的一切！
死亡是如此的不被歡迎， 若他開始改變我的命運
接受，然後，我的思緒，
即使是為了天堂的幸福！
即便可能憂傷，
所有人們談論的美食珍饈
將如露水，化成淚滴來到你的面前。
一點都無法比得上我想像 從你雙眸魅惑中獲得的回報。
接受我數不盡的誓言，啊，我的愛！ 接受我所有日子的，火光與暗影！
D'une prison 禁錮 保羅•魏崙 (Paul Verlaine, 1844–1896)
我激越的狂喜，將消解所有不信任， 我的歌，則有所有的溫柔。
天空是，屋頂上的， 如此湛藍，如此平靜！
L'heure exquise 絕美時刻
一棵棕櫚樹，屋頂上的，
保羅•魏崙
搖擺著長葉。 一輪明月，映照林中； 鐘聲，在映入眼簾的天空中，
從枝椏間，沁出聲音
輕柔地迴響。
在樹枝下…
鳥兒在眼前的樹梢 聲聲哀鳴。
喔 我心愛的。
天啊，天啊，這裡的生活是 簡單而寧靜。
池塘相映，深如明鏡，
平和的喧囂
柳樹幽幽，暗影
從城鎮裡傳來。
風兒正在那兒哭泣…
到底做了什麼，喔 在那邊
讓我們尋夢吧，這時刻。
不停流淚的你， 說吧，到底做了什麼，那邊的你，
一片浩瀚寧靜，溫馨撫慰
對自己的年少時光？
宛如從蒼穹，降下 月暈似虹彩…
天空是，屋頂上的， 如此湛藍，如此平靜…
Reverie 夢 維克特•雨果 (Victor Hugo, 1802-1885) 既然這世界上每個人， 都會為某人獻上音樂， 熱情或芬芳。 既然這裡所有事物， 都會為其所愛給予 荊棘或玫瑰。 既然微風給予，枝上鳥兒； 早晨給予，長春花露珠。 既然當它們到來， 在此停留，海浪給岸邊一吻。
這絕美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