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0707052鄭鈞憶-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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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為台北 路人丁

鄭鈞憶

攝影·日記·腦電波



路人甲是我的第一個朋友。





路人丙是我的第二個朋友。







可是我⋯⋯ 「哪裡特別啊?」我問道。 他沒有告訴我,就拿了個紙箱塞給我。 「躲起來不就不用想了。」 「好主意!」



「不行,我需要抽煙。」 原來路人乙需要抽煙,我看了一眼 路人甲。他總是沒什麼表情,你也 不知道他看懂了沒。 因為他才像是這個辦公室裡最會抽 煙的人。


《明天到阿爾卑斯山散步吧》 我抱著新買的書,走上馬路。台北的 二手書也散發著八零年代陽光的味 道,跟花蓮的、南京的、上海的都不 一樣,就它最好聞—— 然後我被闖紅燈的車撞了個飛天。 「天 啊,我 一 個 月 前 才 剛 出 院!」, 鼻血滴到了我的二手新書。




我的腳上又纏起了紗布和繃帶。 一個月前是蜂窩性組織炎把我送進 了住院病房,而最初只是因為被蟲 子咬了個包。 痛的時候只會笑,我搞不懂你在笑 什麼。 「不準再笑了!你笑什麼笑!」棒球 隊教練衝我怒吼道。 「我太緊張了哈哈哈。」





路人乙是我的第三個朋友。



我很會切鳳梨, 也可以把一顆生鳳梨變成一盤鳳梨酥。 這是我的特技。 以前有一個香港人,每天做飯給她吃 是我最開心的事了。 更早以前還有一個高雄人,她說她最 喜歡我做的甜點了。教室裡有一個六 十歲左右的台北人,也吃了一塊我做 的蔓越莓餅乾。 現在那一塊的味道永遠變成了秘密。



今天沒什麼話想說,瘋言瘋語在未飽 和的腦細胞裡溶解無法成形。



我差點把日期打成了八月, 還沒順利地習慣九月的事實。 昨天,不,前天我還是一個玉米田對 面的吉安鄉光華村民,在滿屋子女人 裡的二女兒、外孫女、妹妹、二姐。 今天我成了一個台北的路人,天亮了 就起床疊被子,突然將自律貼在腦門 上,自以為成熟。 原來只要換個環境,人的模式就會自 動更換,換著換著,這一生就沒了。





她以為無病呻吟只有在二十歲以 前,誰 知 道 二 十 歲 後 她 叫 得 更 厲 害。劈 裡 啪 啦 講 不 完 的 話,她 從 來 沒有說話這麼流利過。 像重生了一樣。她竟然記不得以前 發 生 的 好 多 事 情。室 友 有 誰,老 師 有 誰,還 有 那 一 次:她 不 明 白 教 官 為什麼這麼針對她,沒帶軍帽的懲 罰是讓她在全校一千多人面前唱兩 隻 老 虎——她 到 底 唱 了 沒,她 也 不 記得了。 何況那不是她故意不帶,是有人偷 走了她的帽子,只有這一點她是確 信的。


後來她低著頭安靜地吃飯,眼前突 然一黑。那個教官拍了一頂帽子在 她頭上。 「下次別再搞丟了。」 「喔。」 「真 是 太 好 了!」偽 善 的 人 在 對 面 說道。 -

「排頭不齊,出來!」 我長得最高,和男生排在了一起, 蛙跳了一圈操場。

蛙跳了一圈操場。



我在營裡每天寫日記,在那裡叫作 「隨 筆」,他 們 說 我 寫 得 好,但 那 全 是假話,因為老師要打分。 我才不喜歡學習。 我沒想到在這種每天曬成碳,沒有 吹 風 機、沒 有 鏡 子,洗 澡 不 能 超 過 三分鐘的地方我還得算數學。我唯 一帶來的一只鉛筆被我折斷了。跟 小時候的爸爸一樣,一生氣就搞破 壞,不好好練琴就把我的譜子撕了 個稀巴爛。 但我不得不從垃圾桶裡揀出來再一 片片黏好——第二天還是得上鋼琴 課啊。


老師讓我代表這個班上台去領獎, 他們最愛搞這些了,有的沒的一堆 獎項。我也忘了我拿著什麼獎跟他 們 合 照,教 官 笑 得 很 燦 爛——兩 隻 老虎——我到底唱歌了沒? 我留下了代表八班的合照,然後轉 學了。


多 少 年 前 的 事 了 啊,是 七、八 年 前 吧——七、八 年 前 我 也 十 六、七 歲 過!好 像 每 一 件 事 都 要 到 七、八 年 後才能記起,太接近的反而無可奉 告。 那關於這裡的事呢? 等 到 七、八 年 後 吧。會 被 記 起 的 事 是被七星潭的海浪衝上岸的石頭, 被 浪、被 魚 群,被 物 理 風 化 得 圓 圓 潤潤的,你根本猜不到它本來長什 麼樣子。你只會撿起那些顏色好看 的、特 別 的,至 於 不 會 撿 到 的 石 頭,就等它回到海裡去吧。






又有一隻蟲飛到了我的咖啡裡。 我不知道它是一路跟著我坐火車到 台北來的,還是這種蟲都喜歡咖啡 的味道,因為我在家裡也是遇到這 種情況。 那它可還算有品位,這是我新買的 咖啡豆。偶遇的促銷活動讓我提著 三磅咖啡豆去國家音樂廳看一場室 內音樂會。 我在那裡睡著,但謝幕的時候還是 哭了。然後抹了抹一臉鼻涕眼淚, 在十二月的深夜裡搭上末班車。


「給你三秒,說說看我是什麼顏色。」 他想了十秒。 「淡紫色吧。」




他指甲縫隙間乾涸的顏料 溢出一股藝術家的霉味 那霉味是他筆下的靈魂 從紙上一躍而出 厭世的眼神像一把刀 在尋找知音的路上刻下他的名字

老師說:「給你們右手邊的人寫一首詩。」 是路人甲。



反而不快樂的更有趣 快樂就落入庸俗 匍匐而行



怎麼說呢。 發 生 災 難 的 那 一 天,我 媽 剛 來 台 北。忘 了 因 為 什 麼 原 因 吵 架,她 立 刻收拾行李就要走人,沒過多久我 就看到了新聞:台北往花蓮的火車 出事了。電話打給她的時候她剛要 上車。 那天下午,我們還一起去了陽明山 的咖啡店。 沒有什麼如果不如果的、萬一不萬 一的,別想了。


人真的太脆弱啦,我說的是肉體的 脆 弱。被 影 響 了 一 秒,你 哪 知 道 你 下一班搭上的車會不會——提都不 想提,烏鴉嘴。 我只記得大地震那次我躺在床上喊 上帝,對不起我平常這麼不虔誠, 只有這種時候才想到你。我想到五 歲的時候爬上了比自己兩倍高的書 櫃然後被壓倒在地;想到從百貨公 司 的 手 扶 電 梯 上 滾 到 了 下 一 層 樓; 想到被花生巧克力豆噎到不能呼吸 跑去找我媽⋯⋯然後燈沒了,頭頂 上的吊燈砸了下來,被劇烈的搖晃 甩到了床腳邊上。 我 誰 都 沒 想 到,我 只 想 到 自 己,原 來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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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一面鏡子一樣。 你 想 讓 我 做 什 麼,我 就 回 應 你 什 麼;你 想 讓 我 變 成 什 麼 樣,我 就 讓 你知道我可以變成那樣。 熱血漫畫的主角是不會輸的。那不 是預言,是定理。



不過今年遇到最奇妙的人是佐伯先 生 吧!他 是 我 見 過 最 偉 大 的 日 本 人,他每個禮拜無私地奉獻時間教 我 日 語,在 禮 拜 五 的 晚 上 十 點,日 本時間是十一點。 「我孫子?」 那時候我還看不太懂日語,除了他 說他是志願教師,我只看懂了這三 個字。他從語言交換版上找到我, 在自我介紹裡有這幾個字。 「媽,有個日本老爺爺要教我日語! 他好像跟他孫子住在千葉。」 後來我才知道,原來我孫子是千葉 縣的一個市。

隔了兩千多公里,我不知道我該怎 麼報答他。所以我跟身邊的日本同 學說:「有問題就找我!」 お役に立てれば幸いです!



我喜歡我在火車車窗裡的影,什麼 都變得模糊,連界線也跟著消失。 他就這樣飛著,什麼都攔不住他。





海風在他的空殼裡打轉,吹不出任 何聲音。 太陽就這樣落下,每一天也不過如 此。那個濕地管理員一定早就看膩 了,他看我大概就是個傻子。 可是能怎樣,總有人還是活在那種 自 我 滿 足 裡,以 為 抓 住 了 什 麼,欣 慰地就笑了。









後記

我把這一年多左右的時間內,在台北記 錄下的、發生過的、或回憶起的事物和 期間拍攝的照片整理成冊。日記裡的自 我對話,有時是第一人稱,有時是第二 人稱,不好意思的時候是第三人稱。 不說這一年以來,我覺得幾年來自己變 了很多。但所有累積的記憶和變化造就 了這一刻的我,所以我很重視在這一刻 的當下我會想到什麼、或去想什麼,把 一切統統寫下來。


致我熱愛的生活。



你是芸芸眾生裡的誰 把我變成了你的鏡子/

成 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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