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把刀19精准的失控 九把刀 精准的失控 第一章 COUNTDOWN 一个月的大暴走 【1.】 1997 “李先生,刚刚做的报告出来了。很遗憾……” “……遗憾吗?” “依照现阶段的检查报告你只剩下一个月时间,我们将尽快安排你住 院。” “!” 看着车窗外的浮云,已经楞了两个多小时。 天快黑了,云也散了。 唧唧喳喳,喳喳唧唧,过去一百三十多分钟车上的新闻广播只剩下纯 粹的声音,字跟字之间没了关联,主持人在说什么都没真正进去佑辰的耳 朵里。 半个小时前女儿就该放学了,但佑辰根本没有离开医院旁的特约停车 场半步。 说好听一点是沉淀,实际上报废才是最贴切的形容。 佑辰心知肚明,一切都完了。 梦想根本没有实现。 一、个、都、没、有、实、现。 “国中的时候,你想当一个比舒马克更厉害的赛车手吧?” 佑辰看着后照镜反射的自己,讽刺地说:“结果我现在开的是自排,只 有在学车的时候开过手排车,还开得很烂。” 后照镜里的那个自己,表情也用力嘲笑着一事无成的佑辰。 “上了高中,你想当第一个在JUMP连载的台湾漫画家。” 佑辰嗤之以鼻,用手指抠掉眼角的泪光:“结果你整天只是读者,最后 还只有考上一间野鸡大学。大学四年连一个完整的人物都没画过。” 接下来呢? 接下来乏善可陈的人生,还是没完成过任何他向自己答应过的事。 念大学时佑辰想着毕业后要进成立不久的科学园区当个程式设计师, 原以为这已经是很务实的想法。没想到当完兵后大学学历只剩下一张纸的 重量,很多原本跟他一样废的大学同学至少再接再厉混进了研究所把文凭 垫厚,而他,他的学历连园区的边都沾不上。 考研究所?太麻烦了,过几年累积了工作经验再说吧。 于是再说再说的佑辰在内湖一间贸易公司当一个普通课员,负责一些 随时都可以被任何人取代的文书工作。考研究所的事当然还是再说再说, 等女儿长大了再说再说。 工作上不尽人意,可以推给能力不足。他想收集几套漫画摆在家里书 柜上,装出一点注重个人生活跟实现童年梦想的表象,目前为止却连一套 最基本的七龙珠都没有买。老婆说,怕小孩子看太多漫画书学坏,他也就 真得乖乖听话。 书柜上只有一本在杂货店外书报架上买的小叮当,还是本授权不明的 盗版。那天女儿哭着说要买她会乖她保证一定一定乖,还伸出手指说要打 勾勾。
想起女儿,幸好那一天他没有说“再说再说”,而是直接买了那本小叮 当。 方琳左脸有一个深深的酒窝,右脸没有,笑起来露出一点点上排牙 龈,头还会微微向右倾,好可爱好可爱,比真正的天使还要可爱。 家人是无法达成梦想的失败者,最好的吗啡。 自从女儿诞生在这个世界上后,佑辰总算说服自己,人生有太多听起 来很奢侈的事都是虚幻不切实际的梦想,只有家人陪在身边才是最真实的 幸福。 看着女儿一天天长大,一天天懂事,比什么赛车手、漫画家、园区工 程师都还要有意义。 的确,家庭是最好的借口。 抬出“为了家庭”这四个字,一切的惰性都变成了牺牲奉献,谁都没有 资格评断他——这也是全世界九成九无法实现梦想的男人共用的借口。 “对不起,爸爸今天没去接你放学。” 佑辰看着远处医院走廊下的老旧电话亭。 记得口袋里的电话卡还有十几块的额度? 然而佑辰不想跟外界……不,是不想跟家人有任何接触。 暂时,暂时他只想继续目前报废的状态。 【2.】 再次发动引擎的时候,停车场旁的路灯已经慢慢亮了起来。 去哪? 暂时不想回家,也没有食欲。 没有任何想法,只是轻轻踩住油门,背对着回家的道路往前往前…… “明明只是多咳了几天,怎么可能是肺癌末期?我已经不抽烟好几年 了。” “我们会尽快安排你住院,一边做更精密的检查。三天后请你一定要过 来。” “……医生……我真的只剩下一个月?” “如果这张图没有错,很抱歉。好好治疗的话,也许有机会延到三个 月。” 八点档连续剧里,每次演到有人被医生宣布罹患末期癌症的时候,那 人都会一副天打雷劈的模样、随即崩溃到哭、怨天尤人地抓着医生的肩膀 大吼大叫:“这不可能!我不接受!你一定是弄错了!”真的是乱演一通。 知道死期走进行事历后,过了很久佑辰的脑子都是空白一片,无法 将“死亡”形成基本的概念。 恍恍惚惚后勉强出现的第一个想法,竟是嘲笑自己一贯的无能为力。 车速渐慢,最后停在一间便利商店外。 “肺癌啊……真了不起。”佑辰拉起手煞车:“咳咳咳咳咳……” 广播里的新闻播报还是集中在最近的新闻热点,中华职棒假球案的动 态:“中华职棒假球案又有最新的发展,今天下午台北市调处约谈王光熙、 廖敏雄、曾贵章、褚志远、李聪富、陈执信、谢奇勋、黄俊杰、邱启成等 九名时报鹰球员,经检方复讯后,谕令以五万元交保……” 打假球啊……职业球员的月薪应该很多吧?大概都过着随时随地都在 帮粉丝签名的生活,为什么……不,凭什么还要打假球呢? 佑辰曾经是时报鹰的死忠球迷,要不是今天有更大的厄运降临到自己 身上,此时此刻的心情一定也很难过吧。
咳。 不过完全无所谓了现在。 打假球赚黑心钱至少还是球员自己的选择,但自己的选项只有……生 命剩下一个月,或好好配合治疗就可以得到多活两个月的额外奖赏。除了 干你娘以外他不晓得还有什么得奖感言可说。 边咳边走进便利商店,他买了一包烟。 “哪一种?”店员无精打采地抬起头。 “随便。”他将几枚铜板放在桌上:“然后一台打火机,最便宜那种。 咳。” 坐在店门口垃圾桶旁的绿色塑胶椅上,佑辰用廉价的十块打火机点燃 烟管,有点笨拙地抽了起来。什么牌,不知道,不在乎。 只抽了几口,咳了几下,当年烟瘾很大的手感全都回来了。 自从女儿出身后,家里的支出越来越多、记账本上的细项越来越繁 琐,不需要老婆提醒,佑辰自然而然就戒了烟。说好听是为了女儿的健 康,实际上是为了省一点钱。 虽然戒烟这一件事没有造成佑辰任何困扰,也没有因此不快乐或抱怨 过,但现在抽上一根烟,至少可以装模作样向命运扳回一点什么。 等不到爸爸来接她的方琳,大概早就打电话叫妈妈带她回家了吧。 “对不起,爸爸整理一下情绪。”佑辰深深吐了一口浊气。 一台擦的光亮的巡逻警车停在便利商店前。 警车门打开,一个胖胖的巡警取了柱子上的签到簿签名,然后站在门 口拉拉被大肚子往下挤的皮带。一个略瘦的巡警走进店里买了两罐冰乌龙 茶,出来后猛盯着停在警车旁的裕隆旧车瞧。 “先生,这台青鸟是你的车?”略瘦的巡警看了坐在一旁抽烟的佑辰一 眼。 “……”佑辰只是将视线飘了一下。 “这里是红线,快点开走。”胖胖的巡警接过了乌龙茶。 佑辰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没有说话。 “这里是红线,不开走的话我要开单了。”略瘦的巡警皱了皱眉头。 “……”佑辰好像没有听到。 这种无所谓的态度惹毛了两个警察。 原本也不想刻意找老百姓麻烦,只是单纯想展示一下身为警察的权 力,可现在他们已经将罚单簿子拿了出来,对着佑辰的老裕隆抄车牌。 “行照驾照。”胖警察站了过来,裤子拉链正好对准了佑辰的脸。 “直接吊走啊。”佑辰淡淡地说:“咳咳。” 语气微微颤抖,耳根子慢慢热了起来。 但佑辰一点也没有要让步的意思。 “不拿出来的话,加开你一张未带行照驾照。”胖警察温言提醒,似乎 是想给佑辰一个机会:“合作一点,我们也不是那么不好说话,顶多开你一 张督导。” “……”佑辰继续吸烟,别过头。 以前遇到类似的情况,红灯右转、超速、停车越线、闯红灯,不管机 会有多渺茫,佑辰总会低声下气地说几句小孩的学费很贵、薪水已经很久 没涨了的话,看看能不能不要开罚单,或至少不要开那么重。 但此时此刻佑辰才发现,原来那种希望别人求他的、假施恩惠的嘴脸 有多讨人厌——这次是休想得逞。
“签名。”刚抄好,略瘦的巡警不客气地将罚单递给佑辰。 “你们就只会这样嘛。” 佑辰冷笑,接过罚单时忍不住补了这一句。 “你说什么?” “警察了不起。” 如果人类的个性可以数值化,佑辰的个性大概就是一百万人的个性平 均值。当然才能也一样,人生际遇也一样,银行存款与房贷压力也是一 样。 简单说就是最平凡里的最平庸。平庸到毫无特色。 两个小时前,佑辰所有的人生数值迅速发生变化。 “你再说一次,我就控告你污辱警察。”旁警察沉声。 “污辱什么?”佑辰弹了弹烟:“咳咳……咳。” “我告你妨碍公务。” “妨碍什么?”佑辰想都没想。 “你藐视公权力。” 这也太好笑了吧。 “我不是藐视公权力,我是藐视你。” 佑辰说完,暗暗觉得自己说得真好。 三人之间的气氛已到了无法挽回的难堪。 “身份证拿出来!” “直接吊走啊。” “我现在怀疑你喝酒!身份证拿出来!” “来测啊。” “你那是什么态度!” “把车直接吊走嘛。” 心头发热,佑辰冷淡地白了两名警察一眼。 很快,佑辰就知道这一眼的代价。 【3.】 十分钟后,佑辰坐在派出所蓝色的塑胶椅子上。 铐上手铐的右手悬在椅子后背,手铐的另一边扣着有些生锈了的铁 杆。 “……”他怏怏看着四周陌生的一切。 不合作的态度招来了令人不快的手铐触觉。 在这个媒体力量越来越大的公民时代里,警察心知肚明可以用在佑辰 身上的法律工具很少,强行安上一个藐视公权力什么的罪名也很有争议, 一个弄不好,对警察来说也是不必要的麻烦。 不过,这不代表佑辰得到的惩罚就仅仅是一两张罚单而已。 拎他回来的两个警察将他铐起后来就径自去做别的事,走来招呼他的 是一个矮矮的眼镜男警察,瞧他讲话的模样像是小菜鸟似的。 “喝水。”眼镜男警察递上一杯温开水。 “为什么?”佑辰没好气地问。 “等一下要验尿。” “干嘛要验尿?” “我们现在怀疑你涉嫌吸毒,要是你拒绝喝水验尿就是拒绝配合警方办 案,我们加你一条妨碍公务。”眼镜男警察下最后通牒:“你不想今天晚上
在拘留所过夜的话,最好合作一点。” 佑辰板着脸接过来纸杯,在眼镜男的监视下一口气喝完,然后然后故 意将纸杯揉烂放在一旁。 眼镜男警察转身,走到报架旁的饮水机又倒了一杯温开水给佑辰,佑 辰只得再把它喝光。喝了一杯又一杯,直到第五杯…… “够了吧?”佑辰不满。 “这是规定。”眼镜男警察沉着脸。 最后眼镜男总共连续倒了十杯,不想示弱的佑辰一声不吭地通通喝 完,每次都将纸杯整个揉烂。肚子一下子就鼓了起来,有种过饱想吐的感 觉。 “在这里等。”眼镜男警察看了墙上的时钟一眼,丢下佑辰走了。 咳。 佑辰嗤之以鼻。 虽然被安排了一个倒数计时器在污浊的肺脏里,佑辰还是不免暗暗觉 得好笑。那些经验老到的警察明明知道他没吸毒,干什么浪费时间在他身 上搞什么验尿? 验就验吧,也不过是赏你们一泡热尿罢了。 不知不觉,墙上的指针已往前刻动了十七次。 那胖胖的巡警坐在藤椅上看杂志,略瘦的巡警则在一旁沏茶。 整个派出所里的警察都很有默契地不理会坐在角落等候“制作笔录”的 佑辰,来来往往,讲电话的讲电话,寒暄说笑,就是没有人朝佑辰这里看 上一眼。 无人搭理的佑辰只是瞪着派出所墙上的时钟。 咳……咳……咳咳咳…… 八点三十四分。 下腹已经有了尿意。 不是要验尿吗?怎么没人过来带他去厕所呢? 越晚验尿,想必就越晚离开这鬼地方。自己是不想回家,但更不想待 在这里。然而佑辰闷不吭声。他知道,一旦出声询问气势就输了一截。 他满不在乎地东张西望,还抖了抖跷着二郎腿的脚。 今天从踏进医院挂号后就没一件事是对的,厄运如高速公路上的连环 车祸撞过来,现在连墙上指针不断往前刻动的制式样态,都变成对生命倒 数计时的追逼。 佑辰深呼吸,想像这肺里的癌细胞恣意侵蚀支气管的狰狞模样。 一个月?还是三个月? 姑且算是九十天吧,换算起来还可以做多少事? “不管可以做什么事,现在都不应该干坐在这里吧?”佑辰看着手铐。 也许这样抵抗警察的后果,看在过去的佑辰眼中是十分无聊可笑的。 完全是自找麻烦,从一开始就知道一点用处也没有,不值得同情。 但毫不试着抵抗的话,那种完完全全被击溃的挫折感将搅碎他最后的 自尊。一个人生只剩下倒数九十天的人,竟然还得承受这种屈辱?免谈。 九点。 掌心全湿了。 九点零一分。 尿意已彻底将下腹膨胀开来,躲在鞋子里的十根脚趾往内揪了起来。 如果膀胱也有表情的话,现在肯定是青筋满布了。
佑辰冷眼看着那些浑然不理会自己的警察,嘴角不禁微微上扬。 “原来是这么回事。” 原来那十杯水的用意根本不是要验尿,而是想灌爆他的膀胱。 佑辰越想越火大。 现在大声说要上厕所,谅那些警察也不敢不给去,然而这样一来自己 就落入认输的境地了。另外也可以想见,佑辰一旦大声嚷嚷:“我要上厕 所!”所有警察仍会继续他们刻意的不理不睬,放他再大声叫个几分钟、或 是根本就逼他开口求饶后才会带着讪笑走过来解手铐。 在过去的三十四年里,佑辰跟所有人一样,擅长妥协……偶尔也擅长 屈服。 但此时此刻的佑辰,执拗得超乎任何人的想像。 九点半。 佑辰的额上渗出豆大的冷汗汗珠。 双手紧握成拳,拇指与食指中指之间暗暗猛搓。 呼吸变得有些不自然,稍微一动,仿佛膀胱就会裂出血丝似的。 上一次这样憋尿是什么时候? 佑辰想起了国小六年级最后一次的毕业远足,那超级不愉快的憋尿经 验。从台南到台北竟然只停了一个休息站,最后憋到脸色死白的他跟同 学“借”了一个空宝特瓶、才尴尬地在游览车最后一排愉快解决。 “撑住……”佑辰自言自语:“绝对不能让那些王八蛋得逞……” 十点。 佑辰低着头,闭着眼,专注地对付着蓄满悲愤的膀胱。 呼吸变得很缓慢。 真的很奇怪很不合理,明明只不过是十杯温开水,为什么在过了两个 小时后却变成那么巨大的“重量”?滚雪球理论可以用在憋尿的绝境吗? 下嘴唇被咬出明显的齿痕了。 莫名其妙莫名其妙莫名其妙莫名其妙莫名其妙莫名其妙莫名其妙莫名 其妙莫名其妙莫名其妙莫名其妙莫名其妙莫名其妙莫名其妙莫名其妙莫名 其妙莫名其妙莫名其妙莫名其妙莫名其妙莫名其妙莫名其妙莫名其妙莫名 其妙莫名其妙莫名其妙莫名其妙莫名其妙莫名其妙莫名其妙莫名其妙莫名 其妙莫名其妙莫名其妙莫名其妙莫名其妙莫名其妙莫名其妙莫名其妙莫名 其妙莫名其妙莫名其妙莫名其妙莫名其妙莫名其妙莫名其妙莫名其妙莫名 其妙莫名其妙莫名其妙莫名其妙莫名其妙莫名其妙莫名其妙莫名其妙莫名 其妙莫名其妙莫名其妙莫名其妙莫名其妙莫名其妙莫名其妙莫名其妙莫名 其妙莫名其妙莫名其妙莫名其妙莫名其妙莫名其妙莫名其妙如果就这么尿 出来,虽然很糗,但那些警察可有得清理的吧? 十点零五分。 人类的自尊心是一件很微妙的东西。 有句话说:“除非你允许,否则任何人都无法将你的自尊夺走。” 也许很多勇士愿意牺牲生命扞卫他们的尊严,可若扯上了憋尿…… 佑辰的眼角渗出了酸酸的眼泪。 还记得佑辰去医院挂号的原因吗?连日咳嗽。 现在佑辰每咳一次,膀胱就剧烈震动一次,那种因为咳嗽不小心渗出 尿液的恐惧,令他微微感到晕眩。 不得不承认,如果时间可以倒流,佑辰笃定会站起来把车移走…… 十点十五。
“你可以走了。” 一个值班女警走过来,解开佑辰挂在蓝色塑胶椅后铁杆上的手铐。 “……”佑辰冷笑,活动一下有些痒痛的手腕,装作若无其事。 “我们调查清楚了,你可以走了。”女警面无表情。 “调查个屁?”佑辰看着手腕上的红色铐痕。 女警没有理会,但也没有继续为难的意思,拿着手铐转身回到柜台岗 位。 佑辰摸着手,用非常缓慢的速度巍峨站了起来。 完全站直的那一刻,他感觉到下腹至少装了十公斤的尿液,膀胱跟铅 球一样沉重,他得非常用力才能装出神色自若的表情,但他仍旧无法掩饰 满身的冷汗。 他倒抽了一口气。 要去走廊尽头的厕所解放吗?那样算是赢还是输? 就这么走出派出所的话,他完全没有把握走到下一个有厕所的地 方…… 忍住咳嗽的冲动,膀胱瞬间又紧绷了起来。 看了看派出所的门口,又回头看了看那些作弄他的低阶警察们。 “小陈,搞那么久报告到底写完了没啊!” “那个巡逻车有没有弄错啊,怎么可能我还要出去?” “喂喂喂茶叶到了没,举个手,要拆普尔还是乌龙?” “等一下轮到谁出去?顺便帮我买个卤味!” “过来一下过来一下,你们看一下这个网站,哈哈!” 派出所里的每一个警察都没把视线往佑辰身上射来,各自做着手边的 杂事,打哈哈却一个又一个挂着似笑非笑的表情。十之八九,佑辰不是受 到这种屈辱对待的第一个人,也不会是最后一个人,训练有素的体制暴 力。 忘了在哪一本书看过:“如果放着权力不用,等于没有权力。”警察这 职业或许是这句话最好的负面注解。什么正义的化身,佑辰根本感受不 到。 “如果可以变成隐形人……”佑辰喃喃。 如果真的可以隐形,他绝对要将这群警察揍到半死。 能隐形吗? 不能。 步履蹒跚离开时,佑辰在派出所门口的伞桶,吐了一口充满癌细胞的 浓痰。 人类跟忍耐之间的关系非常微妙。 在不晓得什么时候可以上厕所前,人类可以硬生生继续憋尿下去,可 一旦发现了厕所,强大的尿意就会瞬间崩坏忍耐的意志,变得无法再多撑 一秒。 用奇怪的姿势快跑到警车后面的电线杆,佑辰颤抖的手指有些慌乱地 拉开拉链,不顾路人的眼光就这么解放在警车的轮胎上。 像狗一样。 也许这就是那些警察看他的模样…… 【4.】 抽着烟,吹着失去温度的晚风,眼角的水分渐渐干了。 膀胱空空如也,佑辰的脚步却依旧沉重。左手紧紧抓着皮带下方,下
腹有些隐隐抽痛,大概是憋尿过久的后遗症。 路灯灰白色的薄光,将地上的影子越拖越长。 走向便利商店的途中经过一处电话亭,佑辰脚步不停,只是头垂得更 低了。 家里的老婆女儿想必正担心他的行踪。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心里越是愧疚,佑辰下意识就越不想回家面对。 也许这是一个重疾病病人放逐自己的小小权利吧? 忍不住又干咳了起来。 或许是晚风渐寒,这一次佑辰足足咳了快一分钟才勉强止住。 “该怎么跟你说,我只剩下三个月好活呢?”佑辰茫茫然低着头。 方琳才国小二年级,还有好多好多的三个月在未来等着她。 突然想到,方琳这几个月来总是缠着自己说要养小狗,她又撒娇又哭 闹,说不管是要养多小只的狗都可以,总之她就是想要有一只完全属于自 己的小狗,然后一定要叫做达文西,不是那个画家达文西,而是她最喜欢 的那只忍者神龟达文西。 他说不行,当然不行,公寓好小,狗狗都没有足够的活动空间当然会 不快乐,而且万一小狗很爱乱叫被邻居抗议的话又得烦恼把小狗送走的问 题,届时方琳你还得再哭闹一次。 “养狗狗啊……一条叫达文西的狗狗?”佑辰看着地上的影子。 咳。 三个月后,家里一定会空出很多的空间,也许真的可以养一只狗狗了 吧。 老婆一个人带着方琳……再加上一只狗狗生活的画面,光是想象就让 佑辰瞬间酸了鼻腔。 人生就是一连串责任的加总。 不过才一个半月前,一个做保险的国中同学来找他,看能做什么生 意。 大家都出社会这么久了,碰上卖保险的老同学也省下了很多大家心知 肚明不必要的寒暄,直接进入你卖我买的主题。当时老同学推销的是合并 医疗险与癌症险的寿险,除了机车强制责任险外什么都没保的佑辰很心 动,但两万八的月薪扣掉房贷跟一些日常生活必要的支出后,只剩下三千 五百块可以用。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佑辰暗暗想换台本田的雅阁很久了,试试2.0的 大马力,闻一闻新车独有的方向盘橡皮味。每天上班都会偷偷打开本田的 汽车型录,将雅阁新车资料反复翻阅,车长、轴距、马力、扭力、油耗乃 至所有配备细项都看到倒背如流。白色的好……红色的也很抢眼。 如果将勉强可称余裕的三千五拿去买保险,新车就想都别想了。 一时无法做决定,佑辰皱着眉头说:“我考虑考虑。” “还考虑什么?佑辰,说真的,保险不是你一个人喜不喜欢买的问题, 它是一份责任,一份承担,也是照顾家人的一种安排。” “……主要是预算问题。” “当然是预算问题,只是看你怎么安排你的预算。” “我每个月可以拿来买保险的钱不多,我老婆平常又没在上班。” “老同学,你可以不买新鞋子,可以不穿新衣服,每个月少看两场电 影,少上一次餐厅,因为那些都是可有可无的奢侈开销,但保险不一样。 保险的精神一部分在于你对自己发生病痛的风险评估,更多的意义在于, 就因为你对于你的家庭很重要,是主要的经济来源,所以你要更慎重帮你
的家人评估失去你的风险,如果你生重病,除了收入短缺外,家人还要照 顾你,医疗方面也需要一笔……” 虽然自己打心底也认同保险的重要,但佑辰实在很讨厌保险业务员 将“罪恶感”偷渡在“责任感”里推销,暗示如果他不买保险就等同于对家人 没有责任感的话术。 最后多说了二十几次考虑考虑,只留下了一叠保险的资料跟一张名 片。 若当时不要被想换新车的欲望给鬼遮眼,毅然决然买了那份医疗保 单,现在就可以自私地专注在为自己伤心难过的份上,而不是为失去经济 支柱的家庭感到忧心,与亏欠。 记得有天晚上,他发现方琳在书桌前一个人掉眼泪。 “把拔,一百以上的减法好难喔。”方琳红着眼:“我可不可以不要 学?” “没关系,不要着急。”佑辰是这么说的:“把拔保证,一个月后你就觉 得很简单了。”还摸摸方琳的头,叫她先去睡明天再算。 减法之后,就是乘法了吧。 一个月后,笃定来不及听到方琳将乘法真正学会了…… 一个空啤酒罐大剌剌躺在人行道正中央。 但佑辰丝毫没有踢它的动力。 【5.】 走回那间便利商店时,车已经不在了,只剩下地上两行白色的粉笔 字。 车牌号码……干他妈还有一串拖吊场的电话。 “……”佑辰将抽到一半的烟直接扔在粉笔字上。 那些警察竟然没跟他说车子已经被吊走?好一个干你娘赛恁老师。 肚子饿了。 其实两个半小时前被架进派出所时就饿了,却一点也没有想吃东西的 欲望。说不定这不是心情欠佳的问题,而是盘根错节在肺里的癌细胞在作 怪……一想到这个可能性就很不爽。摸着口袋里的零钱,佑辰走进店里买 了两个热腾腾的大肉包。 才咬了一口,不知怎地眼泪就掉了下来。 回家吧。 方琳的联络簿还没签呢…… 招手坐上了计程车,在后座默默地将肉包给吃完,十分钟后就来到拖 吊场。 冷冷清清,看来只有他一个人打算在这个时间拿车。 还没将证件掏出来,坐在柜台后面守夜的小姐板着脸摇摇手。 “我们只营业到十点,明天早上八点后才能取车。” “只营业到十点?” 守夜的小姐指了指贴在玻璃上的白纸红字,言简意赅:“十点。” “十点以后就不能取车了?咳!”简直难以置信。 也不是第一次来拖吊场领车了,佑辰还以为这里是二十四小时营业 的。 “本来是八点,我们已经延到十点了。”守夜小姐翻白眼。 柜台后方的电视开着,正重播着卫视中文台的日剧《东京爱情故 事》。
“没车我要怎么回家?咳!咳咳咳!”佑辰强忍着怒气,不住地咳嗽。 “你刚刚怎么来的就怎么回去啊。”守夜小姐一脸干我屁事。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那些警察将他无端端扣到十点以后,就是为了让他不能赶在十点前取 车? 挂在电视后的钟显示现在是十一点零三分。 “我看是不能通融。”佑辰杀气腾腾地瞪着她。 这句话是“请问能通融吗?”的三次方突变,除了“把这句话说出来”之 外没有其他功能。 “规定就是规定,要是每个人都跟你一样,我要怎么办?”守夜小姐一 边不耐烦地说,一边忍不住分神去看电视上的东京爱情故事。 这时正演到永尾完治在家乡的国小教室走廊柱子上,看见自己过去刻 下的名字旁边,出现赤名莉香刚刚留下的名字……小田和正经典悠扬的配 乐,便在永尾完治睁大双眼后天衣无缝地响起。 佑辰出现在剧情最高潮时,可以说是一个天大的错误。守夜小姐原本 可以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沉浸在感人的剧情里,却被一个语气不善的男人 打断看日剧的情绪而且一直一直问个不停。更让人生气的是,这男人一点 哀求的语气都没有,还一副咄咄逼人的嘴脸…… 那就是完全没得商量! “咳!我的皮包放在车上,我要去车上拿。”佑辰敲敲桌面,沉声道。 “明天早上八点。”守夜小姐语气如冰。 “我的钱都在皮包里。”用意志力煞住了咳,佑辰的脸色更红了。 “规定就是规定,明天早上八点。” 永尾完治在家乡跑来跑去,到处寻找赤名莉香的踪迹。音乐越来越高 亢,看样子随时都会进入下一个高潮……这个没礼貌的男人怎么还不快走 啊?守夜小姐心中一定这么抱怨着。 “我只是去拿一下。” “就跟你说早上八点啊,这又不是我规定的。” “车子是我的,咳咳咳……我进去拿个东西有什么不行?” “我怎么知道你的车是不是真的被吊,你进去随便随便破坏别人的车我 怎么办?” “你立刻查一下资料不就知道了?” “我现在的工作没有这一项。” 佑辰深深吸了一口气。 守夜小姐的眼睛完全黏在东京爱情故事上面了。 永尾完治在学校足球场上神情落寞地踢着足球,踢着,踢着……蓦然 回首,赤名莉香阳光灿烂般地笑着,大喊着:“完治!”悠扬的音乐再度响 起。 “很好。” 佑辰忍住用手拍打柜台玻璃的冲动,僵硬地转身离去。 不能回家。 皮包放在该死的车上,口袋里的钱只正好够付计程车到这里。现在唯 一能让他回家的方法,就只剩下打电话回家叫老婆搭计程车过来接他,或 者是搭计程车到家楼下再按电铃叫老婆下来帮忙付钱。 “干……干……”佑辰的五官扭曲,以上两种方法都是输家的行为模 式。
他今天已经无法再忍受任何的不顺利了! 一个月……只剩下一个月……区区的一个月…… 走着走着,泄恨似结结实实踏着每一步。 【6.】 为什么这些倒霉衰事全在今天晚上争先恐后攻击他呢? 这个时候他应该在家里跟老婆女儿相拥而泣,而不是在这里独自吹冷 风。 佑辰其实并没有走远,只是绕着拖吊场转了一个好大的弯,等他回过 神是,佑辰发现自己一手一脚悬在半空……正在爬墙。 比想象来得简单,佑辰从围墙的另一边翻进了围墙的这一边。 要做什么?翻进拖吊场想做什么?能做什么? 他看着飘在围墙上的半弦月。 这个半弦月还是个上倒弯,好像是个哭哭的扁嘴。 “都爬进来了……难道要再爬出去吗?”佑辰咬着牙。 他弯腰驼背,左顾右盼,快速地在灯光昏暗的拖吊场内走来走去,只 花了一分钟不到的时间就发现了他的老裕隆吉利青鸟。大概是带着得意的 微笑,佑辰毫不犹豫拿出口袋里的钥匙。 也许他晚一分钟才找到他的车,后续发展将完全不一样。 咳,佑辰难以忍耐地咳了一大口。 “你在那里干嘛!” 手电筒的强光打在佑辰的脸上,闪得他将眼睛打开一条缝都没办法。 大声叫喊的正是拖吊场内的管理员。 最安全的地方就是最危险的地方,拖吊场可没有沿街巡逻的警察,却 有一台又一台没有车主看管的车子,偶尔会有大胆的窃贼翻墙入内,看看 有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放在车子里。只要划破玻璃,就可以轻松将车主来 不及收好的皮包或零钞给摸走。 而这个刚吃完宵夜的夜间管理员,想必就是用如此的怀疑,打量着正 要打开车门的佑辰。没有错,这是个小贼! “我不是……我是在……咳!咳!”佑辰全身僵硬,连声音都瞬间凝 结。 我在干嘛? 我不是要打开自己的车门然后硬是把车给开出去吗? 虽然取车的时间不对、虽然进来的方式不对——但货真价实这是我的 车啊! “不要动!”管理员大叫,越走越近:“我叫你不要动!” 佑辰的眼睛几乎被手电筒的强光给刺得睁不开。 强光越来越近,管理员的手似乎挥舞着棒子之类的物事。 居然被当成小偷了吗? 会挨棒子吗? 又要回到那一间派出所了吗? 这手电筒一直照我的眼睛是怎样? 这是我自己的车啊我买了七年的车啊墨蓝色的裕隆吉利青鸟我都有做 定期保养啊甚至前五万公里我都回原厂做保养啊虽然后保险杆有一道撞痕 还有右边的副驾驶座有一点凹下去但实在不明显基本上还算是车况良好吧 过去七年我都用它上下班周末还会载老婆女儿到大卖场去逛一逛有时候心 情好也会帮它打个蜡虽然这件事已经很久没做了是啊最近两年顾车的心态
是比较松懈了但它的的确确被我宠过好一阵子也是我的宝贝最近我想卖掉 它去买白色的本田雅阁但在我那么做之前它就是我的车子毫无疑问绝对是 我的车子等一下我就要把它开回家立刻马上!马上!马上! 马上! 一股不晓得是愤怒还是过度害怕的情绪,骚动了佑辰僵硬地身体。 钥匙插进了车门,旋转,车门打开。 “你干什么!”管理员大叫,直接冲了过来。 “我干你娘!”佑辰将自己摔进车里,用力将门关上,发动引擎。 在管理员冲向车子之际,佑辰快速倒车,接着以自己从来没有过的驾 车方式在原地打了一个夸张漂亮的半圆,还在地上擦出令人难以忍受的刺 耳摩擦声。 老裕隆骤停。佑辰打到D档用力踩住油门! 冲!老裕隆堪堪闪过了目瞪口呆的管理员,往大门口一路加速。 一连串的骚动也传到了远处的门口柜台,原本死气沉沉的柜台小姐冲 到关卡旁,连哨子也忘了吹,就这么眼睁睁看着突然暴走的老裕隆往关卡 这里冲过来。 “我要回家!”佑辰大叫,全身每一处都麻了起来。 “!”柜台小姐吓得花容失色。 并没有如同动作电影里一拍再拍的画面那样,暴冲的汽车冲断了关卡 的护杆。不知道是害怕护杆断掉那种激烈的画面还是避免后续繁琐的修复 赔偿追索问题,惊吓不已的柜台小姐竟是自己按下开关,让横挡在大门口 的护杆快往上升起。 不断加速的老裕隆千钧一发躲开往上升的护杆,就这么冲出了拖吊 场。 “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咳咳咳咳!” 佑辰哈哈大笑,脸上却没有大笑的表情,双手紧握着方向盘,全身衣 服早已被冷汗湿透:“我要回家!咳!回家!听清楚了——我要开自己的车 回家!” 【7.】 墨蓝色的裕隆青鸟在拖吊前的马路上暴冲着。 连闯了四个红灯后,不断暴涨的肾上腺素已经完全主宰了佑辰。 加速吧? 再加速吧? 一种“继续加速看看会发生什么事”的罪恶感逆向冲击着握紧方向盘的 手。 自己一定是中邪了…… 超过一台又一台龟速行驶的车子,全身发烫。 对时间的感觉变得很迟钝,对空间的理解力变得异常敏锐,这也是癌 症末期的副作用之一吗?回光返照?也许这一刻最接近佑辰的梦想:当一 个超越舒马克的职业赛车手,只是场景从专业的赛车道换成平凡的城市街 弄。 呜~~~~~~ 该说是期待已久、或说是意料之中吗?警车的鸣笛声终于出现了。 佑辰从后照镜看见两台警车,一左一右。 前来追缉自己的是刚刚那间派出所的警察吗? 这次被逮回去后,显然就不会是喝水憋尿那么简单的羞辱了。
电影里常见的将电话薄放在胸口然后再用铁锤重敲的桥段,马上就要 发生在自己身上了吧?还是连续二十四小时不让睡觉的疲倦折磨?还是用 拆下来的电灯泡电击自己的脚底板?原来对一个生命只剩下一个月的倒霉 鬼来说,还要承受的厄运还没有到极限。 不过,在那之前…… “你们抓得到我吗?哈哈!” 佑辰从车窗伸出手,往后比了根坚硬的中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哈!来追我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咳咳咳!” 这个充满挑衅的国际手势惹毛了警察。三台车在台北街头乱七八糟地 追逐起来,路上的行人都被这三台横冲直撞的车子给吓到,纷纷狼狈躲 避,还有车子为了闪开相互擦撞、或直接撞上了电线杆。 整个城市忽然盛开了喇叭声,与尖叫怒骂。 “搞什么啊!给我停下来!” “干我的后照镜!别跑!” “靠!刚刚那是传说中的警匪追逐吗?” “王八蛋哪有人这样开车的啊?” “干你娘打电话报警!……咦?后面不就是警车吗?” “哇哇哇哇哇我的车差点就被A到了啦!” 不习惯耍狠的人,一耍起狠来还是得心应手。 没有发狂过的人,一发狂起来就好像练习了一千次那么熟练。 不可能有时间思考,肯定是出于初次犯罪的直觉,佑辰并没有盲目往 市郊的大马路上乱冲,因为他那台烂车在堂堂大路上一下子就会被马力强 大的警车给追上制伏,所以他一直在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的街道上钻来钻 去。 三台车在市中心的死命追逐造成了好几次惊险的混乱,幸好现在已经 不是交通繁忙的尖峰时刻,但车速太快又都乱开一通,还是险象环生。 一台卖玉米的摊贩推车被警车撞翻。 一整排停在路边的机车如骨牌倒下。 一个机车骑士被吓到滑进地下道。 无数台汽车为了闪避这场疯狂追逐只得无奈地撞上了安全岛。 如果雷达可以悉数捕捉这城市中的骚动,佑辰就像一个发出红光的亮 点,哔哔哔哔、哔哔哔哔、哔哔哔哔,红点越来越大,哔哔声越来越刺 耳。 “……怎么会搞成这个样子?”佑辰不断重复同一句话。 不晓得连续闯了第几个红灯了,千钧一发,佑辰急闪过了一对正在过 马路的母女。只是朝那对花容失色的母女那么一瞥,他的思绪就脱离了眼 前的现实…… 老婆今晚煮了什么菜色等他? 其实根本不用猜,老婆就只会煮那几样菜。不是炒丝瓜就是炒高丽 菜,要不就是苦瓜炒咸蛋,这样就可以一并解决蛋的问题。肉的话,大概 是昨天晚上那盘没吃完的东坡肉再拿出来热一热吧,今天晚上一定要把它 吃完不然下一餐再吃就太腻了。记得冰箱里还有一条鱼……是什么鱼呢? 佑辰总是说不出鱼的名字,不过今晚餐桌上会有那条鱼吗?糖醋鱼是他最 喜欢的一道菜,吃不完加热还是咸咸甜甜的很好吃,但十之八九那有点懒 惰的老婆会将鱼加点味噌煮成鱼汤,切点碎豆腐跟葱花加进去,这样也是 一并解决鱼跟汤的问题,有鱼又有汤…… “对不起。”佑辰茫茫然对着空气道歉。
其实自己也搞不懂,今晚为什么会弄成这个样子。 自己只是一个平凡无奇的房贷上班族,背个小家庭,扛点小责任,不 大会煮菜的老婆每天跟他吵架,也每天睡前准时和好。钱赚的不多,但总 是份稳定的工作,每天上班都遇到让人心烦意乱的塞车,每次下班又要赶 着去接女儿放学……除了今天。 也许跟一般人一样倒霉,或者比一般人还要倒霉一点点,肺癌末期。 剩下短短一到三个月的时光,虽然很悲哀,但理应非常温馨美好的度过才 能扳回一城。是啊,应该跟同事借台家庭录影机,将自己未来想跟方琳说 的悄悄话录下,陪她慢慢成长。还想买一张卡片写一些感性的话给老婆, 毕竟自己用嘴巴说的话……一句肉麻的台词也说不出口。 油门轻了。 握方向盘的双手也松了。 完全暴走了的一切,彻底失控了。 只要冷静十秒想一想,就知道自己的失控很不值得。只剩下三个月的 生命是无法改变的事实,除非奇迹发生,否则再怎么不能接受,迟早都要 面对这个噩耗。 “罢了,停车吧。”佑辰呆呆看着前方。 任性够了,反抗也够了,就让这些警察阻止我的胡闹与疯狂吧,想怎 么虐待羞辱我都是我自己该死,要我喝下自己的尿也没问题。得到我应该 得到的惩罚后,我只想回家将桌上的菜吃得一干二净,然后洗一个澡,在 沙发上静静的睡上一觉。 正当佑辰想靠边停车的时候,后车厢上的玻璃突然爆碎。 佑辰大吃一惊,猛然往后一看。 后面靠右逼近的那台警车里,一个警察从副驾驶座探出半张脸,两双 手……跟一把手枪,接着又是重重轰的一声! 某个快速飞行的金属物质与车子不晓得哪一处狠狠撞在一起,感觉像 是车子的内脏被硬是射入了某个尖锐的重物,机械零件发出唧唧唧唧的悲 鸣。 警察开枪了? 为什么可以这样开枪? ……需要开枪吗?! “不是应该先用扩音器警告我吗咳咳?”佑辰六神无主喃喃自语,右脚 只好更死命地踏着油门:“我什么也没有做,我只是一个快死的普通人 啊!” 立刻,马上,一瞬间,后座右方的玻璃也碎了。 “嘿……”佑辰剧烈呼吸,右脚像是灌了铅重重踩着油门。 不行! 停车,无论如何我都要停车,然后双手放在头后面……我要回家我要 回家我要回家我要回家……佑辰竭力抗拒身体的本能,试着松开紧踏油门 的右脚。 轰地车子又挨了一枪,佑辰的脚又僵硬了一下。 忽然,一台横向行驶的计程车从右边的视觉死角凭空出现,佑辰赶紧 将方向盘飞快往左打了一个圈,半个身子都被强大的离心力给压贴在内侧 车门。 “!” 佑辰的车惊险避开计程车之际,那台计程车却被佑辰的危险驾驶逼得 打滑失控,撞上了路边的电线杆,冲力之大令整台车几乎完全垂直竖了起
来。 后面紧跟着佑辰的两辆警车为了闪开前方的异变,紧急刹车兼快速回 左却因车速太快全都失控相撞,一台警车在半空中翻了半圈,整个车侧狠 狠压在另一台警车身上,在一起用“合体滑垒”的姿态撞上装在人行道上的 变电箱。 佑辰的车彻底失控,直接冲进路边一间海产店。 门口的大鱼缸碎开,水流了满地,龙虾,石斑鱼,螃蟹,飞刀鱼等等 散落一地,各自挣扎。店里圆桌全翻了,裂了,碎了,汤汤水水炒面碗盘 玻璃啤酒瓶乱七八糟,几个饱受惊吓的黑衣客人缩站在墙角,看着比他们 更倒霉一万倍的客人躺在微微冒烟的车轮下。 车总算是停了。 说好的安全气囊根本没有爆开。佑辰整张脸黏在方向盘上,令车子发 出尖锐长鸣的喇叭声……这可能是这台车唯一完好的功能。 四周都是人群的仓皇尖叫声,呼来唤去,在喇叭声的挤压下更显慌 乱。 佑辰的意识非常清晰。 虽然完全没有痛觉,但他猜想肋骨差不多全断了,大概将肺叶刺穿, 血水整个涨满出来了吧?他有点好奇癌末的肺脏是不是黑的像烧焦的锅 底,流出的血是不是浓浓的黑色? 但他没有将力气用在低头检视自己的伤势上。 千真万确,在刚刚那一个大回圈冲进海产店的瞬间,佑辰看见了在对 面不知道在卖什么的店门口,有一台投币式的公用电话。没看到有人在 用。 佑辰慢慢坐了起来,打开扭曲变形的车门,低着头走出一片狼藉的海 产店。 外面挤满探头探脑的好奇人群,为这一切深感抱歉的佑辰好不容易才 挤着挤着挤到了对街,果然刚刚那一瞥没看错,这里有一台公用电话,无 人使用。街上挤了这么多人,都还没有人想到用公用电话打去报警,大概 是想说别人应该早就做了吧? 佑辰翻了翻口袋,幸运地还有两块钱铜板。 他拿起话筒,小心翼翼将硬币投了进去,按下再熟悉不过的一串号码 组合。 电话一下子就通了。可以想见家里人有多焦急他的任性放逐。 “对不起。” 佑辰对着话筒,万分珍惜的说了两块钱的长度。 街道上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了。 救护车来了,更多的警车也来了,担架在店里进进出出。 记者与摄影机也出现了,几个事不关己的民众争先恐后受访。 终于。佑辰手中的话筒里只剩下单调的嘟嘟声。 第二章 心碎的九九乘法表 【1.】 2006 又出现了。 一张画满了断手断脚的随堂测验纸,用一圈卫生纸压在她的桌上。 粘呼呼的,那团卫生纸沾满了精液。 据说人类是很容易习惯逆境的一种动物,但这个世界上还是有再怎样
也无法习惯的烂事。比如现在。 气味很腥。 方琳闭住呼吸,用原子笔笔盖挑起那坨卫生纸,将那团脏东西慢慢滚 到随堂测验纸的中心,然后谨慎恐惧的将随堂测验纸往内折,折,折,直 到测验纸完全包住那坨精液为止。 深呼吸,像是下定了决心从位置上站起来,方琳往教室后面走去。 这一段四公尺不到的路,走起来像是有四公里。 坐在最后面的高大男孩,抠着下巴上肥厚的大黑痣,不怀好意地打量 着方琳。他的名字叫甘泽,从来没有人教他如何欺负同学,他一个人就能 做得很好。 “……”方琳低着头,将那一坨卑劣的恶作剧结晶丢进不可回收那桶。 “嗨嗨嗨!杀人犯!”坐在垃圾桶旁边的甘泽咧嘴讪笑:“脸那么臭,是 不是月经来了啊?用哪一牌的卫生棉啊?”作势要掀方琳的裙子。 方琳低头快速闪过甘泽的咸猪手,转身快速回到自己的座位。 一坐下,四周的同学忽然大声爆笑起来……方琳知道自己还是被整 了。 她的屁股压到一团不明的物事,摸一摸,竟然是一团黏答答的白浓液 体,还有“刚刚”将液体包住的薄薄卫生纸。现在当然是整个爆浆开来,黏 在方琳的裙子上。 一股腥臭的蛋白质气味冲进方琳的鼻腔,既熟悉又恶心! 趁着方琳走到教室后面丢垃圾时,有人迅雷不及掩耳将新鲜热辣的精 液放在她的位子上。说实话这也不是方琳第一次中这种陷阱了,只是她匆 匆回到座位,十次中总有一次忘了再看座位一眼。 是谁弄得? 所有正在捧腹大笑的每一个男生都有可能。或者,大家都轮着干过这 种勾当。 除了…… “喏。” 坐在方琳前面的男生,从抽屉里拿出用到一半的携带型面纸包。 他没有转头。 不知是否不想接触方琳的眼神,那男孩只是将右手掠过自己的肩膀, 将面纸轻轻放在她的桌上。这个轻微的“多管闲事”举动已经是这个班里所 能容忍自己的极限。 她没有道谢。 她一开口就会哭,只能默默的接受前座同学的好意。 抽出两张卫生纸,方琳将手伸到裙底慢慢擦拭粘在上头的秽物。众目 睽睽下裙子沾到同学恶作剧弄出来的精液,这恐怕是一个女孩出糗经验里 的最大值。 但方琳没有哭。至少眼泪没有掉下来。 她默默地在心中念着…… 二一二,二二四,二三六,二四八,二五十,二六十二,二七十四, 二八十六,二九十八,三一三,三二六,三三九,三四十二,三五十五, 三六十八,三七二十一……恩……三八二十四,三九二十七。四一四,四 二八,四三十二…… 一如往常,默诵九九乘法表慢慢抚慰了方琳痛苦的心。 四周围的大笑声没有停止。
大多数的人都是发自内心地觉得好笑,从他们笑到挤出眼泪的夸张表 情就知道绝对是这么回事。即便是最能感同身受的其他女生,也只是自顾 做自己的事,聊天打屁,一起研究少女服饰杂志,比较彼此新刺得耳洞, 就是没有人开口声援方琳。 没有人,会站在杀人犯的女儿这一方。 ……五五二十五,五六三十,五七三十五,五八四十,五九四十 五…… 如果当初国中有稍微用功点,方琳就不会考进这间烂学校了。 这间学校的学生素质是出了名的王八蛋,打架第一,升学率最末,在 路上别间学校的学生远远看见这里的学生就会下意识的避开视线,免得惹 上麻烦。 一体两面,凡事都有两种观点,对黑道来说这里可是第一流的明星学 校。 很多新兴堂口都在这里招兵买马,培养卖K粉的下线,招揽赌博网站的 学生签注,收买用来顶替罪嫌的未成年小笨蛋,招募想升级当传播妹的援 交女等等,明着来暗着来,校园里也分了好多生意跟派系。 校方怎么会不知情,只是许多不想惹事的老师都视而不见。 这种环境,对方琳来说真是恶劣透了。 “李方琳!干嘛那么快擦掉!我们好不容易才打出来的耶!” “哈哈哈哈哈要不要猜猜看是谁打的啊?哈哈哈哈!” 七三二十一,七四二十八,七五三十五,七六四十二,七七四十九, 七八五十六,七九六十三。八一八,八二十六,八三二十四…… 身处窘境的方琳,一边默念着九九乘法表,一边一声不吭红着眼将裙 子底擦干,最后用剩下的两张卫生纸将那些脏掉的卫生纸给包起来,暂时 放在自己的抽屉里。也只能这样。 “笑什么笑?一大早有没有自觉啊!” 一个带着金丝边眼睛的男老师走进教室,对着满堂大笑开骂。 劈头就骂的男人是这个烂班的班导师,已经带这个班一年半了,表面 上看起来是非常温和的人,骂起人来却是整间学校最有名的火爆脾气。 说过了这间学校素质之低享誉黑道,栽培了很多未来混黑社会的主人 翁,但就算是最顽皮的学生碰上了这个浑身杀气的班导师,也没胆量与他 四目相接。 所有同学快速噤声,却不由自主的将视线都集中在满脸通红的方琳 上。 方琳低着头,看着桌上的英文参考书。她很清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事。 “李方琳!你又搞什么了你!”模样斯文的班导师竟对着苦主方琳破口 大骂:“早自习的秩序都被你一个人破坏了!站起来!” 方琳慢慢站起来。 这一站,后面的同学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李方琳!”班导师将教室日志用力摔在讲桌上:“你又闹!” “……”方琳低着头。 没有辩解。因为辩解没用。 要是据理力争有用……有一点点的有用,上个学期就可以摆脱现在的 处境了。 “为什么不抬头看我!有没有家教啊!”班导师气冲冲走过来。 “……”方琳没有道歉,但还是生硬的将脸抬起来。
班导师近距离瞪着她,那刚起床的闷臭口气直接喷在她的脸上:“李方 琳,不要以为杀人犯的女儿就很嚣张啊,学校不是让你逞凶斗狠的地方, 你想耍流氓就回你家去,在我的地盘就要有一个学生的样子!没家教!” 坐在方琳前面的男生面无表情的温书,心中非常不屑…… 哪有嚣张? 什么时候逞凶斗狠了? 根本就不合逻辑,更完全不该是一个老师教训学生的话,说穿了只是 在瞎扯乱骂人,全班都看得出来……但前座的男孩的脸上,连一点点不认 同都不敢表露出来。 在这个班上,“对正义视而不见”是最基本的生存之道。 【2.】 若说这个班级是世界上最邪恶一面的缩影。 那么,方琳就是忍耐邪恶的王。 午餐时间是教室最热闹的时刻。 男生狼吞虎咽一番就冲出去操场打篮球,生怕少流了一滴汗。 女生三五成群,将桌子拼在一起吃饭,有人一边聊着蔡依林与周杰伦 两人最新的专辑到底谁比较好听,有人七嘴八舌讨论化妆的技巧,更多人 谈论网路上的明星八卦。 热闹吵杂的教室里,就属方琳的角落最安静。 没有人想,也没有人敢来拼桌,方琳独自吃着从家里带来的便当。 那是今天一早自己用隔夜饭匆匆做的,经过早上四节课饭菜早已冷 掉,只剩下一点模棱两可的温度。 通常没有订便当的人,就是从家里带饭盒到学校去。在第三节课时, 值日生会统一将这些饭盒一起拿到中走廊旁的蒸饭室,十二点整再统一搬 回教室。 关于蒸便当方琳也试过两三次,但结果不是饭盒神秘消失,就是打开 来发现里面都掺满了沙子与橡皮擦屑。有一次打开便当盖还看见里面被吐 了一口浓痰……谁吐得?每一个在这间教室的人都有可能。 一口一口,冷掉的饭菜滋味在齿间慢慢咀嚼着。 每天到了这个时候,孤独的方琳就会回想这几年的遭遇。 当方琳国小二年级下学期时,一场“严重的车祸”夺走了很多人的命, 也带走了她的爸爸……这是方琳自己的说法。独一无二的讲法。 官方的版本则是: 一名叫李佑辰的中年上班族,因错过拖吊场的取车时间失去理智,翻 墙入内开走自小客车后在市区横冲直撞,不仅拒绝警方缉捕,更因危险驾 驶造成二十多起大小交通事故。 最后在警方英勇的逮捕行动下,于十一点三十一分,车速过快的李佑 辰逞凶冲撞路旁海产餐厅,造成八名正在用餐的客人当场死亡,十三人轻 重伤,而后又有四名客人在送医过程中断气。两名员警在追击的过程中翻 车伤重不治,一名员警截肢后转服内勤。一台老旧计程车翻覆撞上电线 杆,司机重伤后成为植物人至今没有恢复意识,幸好当时没有乘客在计程 车上…… 这是台湾交通史上最严重的连环车祸,也是治安史上最令人发指的公 共危险罪行——简直可以用“邪恶”来形容此一暴行,令多人死伤惨重,更 造成多个家庭支离破碎。 至于凶嫌李佑辰为什么会因为一点点芝麻小事,就大暴走危险驾驶 呢?据警方资料,凶嫌下午曾请假两个小时到医院耳鼻喉科看诊,在医生
告知轻微感冒后便没有到学校接女儿。依照路口监视器的画面显示,李佑 辰在医院旁的路边停车格待了约两个小时才走…… 凶嫌在那两个小时里,窝在那小小的老旧房车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事? 无解。 毫无意外,这起重大的冲车杀人事件占据了所有报纸,与当期杂志的 头版头条。 动机是破案之母。 然而对李佑辰犯罪的动机众说纷纭,有人说李佑辰原本就有精神上的 问题,有人说当时李佑辰驾驶的汽车恐怕正处于严重失控无法刹车的状 态。但更多怪力乱神的八卦杂志则访问了几个掌管宫庙的法师与坛主,那 些被冠以大师的灵异人士都言之磬磬,李佑辰应该是遭鬼魅俯身才会导致 行为错乱——这个说法最多人相信。因为那是最有戏剧张力的不解释。 对那一天晚上发生了什么,年纪尚小的方琳记得很清楚。 刚出车祸的爸爸打了一通电话回家。 “对不起。” “把拔?” “方琳,把拔对不起。” “把拔你跑去哪里,怎么都不回家?” “把拔很想你,很想回去吃晚饭。” “那你快点回来啊……妈妈在生你的气。” “你功课写好了吗?” “还剩一点点。” “好乖。” “把拔你快点回来啦,老师叫我们背一遍九九乘法表给爸爸妈妈听,背 好了你们还要在联络薄上签名证明我有背,不然明天我去学校会被老师 骂……” “那你背给把拔听。” “我要背了哦!” “嗯,二一二。” “二一二,二二四,二三六,二四八,二五十,二六十二,二七十四, 二八十六,二九十八,三一三,三二六,三三九,三四十二,三五十五, 三六十八,三七二十一……把拔,好好笑哦,这个三七二十一就是成语的 那个不管三七二十一吗?” “对啊,然后呢?三八?” “三八二十四,三九二十七。四一四,四二八,四三十二……” 方琳一口气背完了九九乘法表,到最后已经是上气不接下气。 “把拔,你有在听吗?” “有。” “那我棒不棒?” “好棒,方琳好棒。” “那你快点回来嘛,不过妈妈真的很生气哦,你惨了。” “方琳,把拔跟你说。” “恩?” “不管发生什么事,不管把拔变成什么样的人,你都要记住把拔现在说 的话。”
“……” “你知道吗,人的一生中,我们会碰到很多很不开心的事,遇到很多很 不好的人,但偶尔也会发生很好的事哦。” “我听不懂。” “一定一定会有好事发生的,我们就是为了遇见那些好事才努力活下来 的。” “好。” “好乖。” 然后电话就断了。 这些对话她永远也不会忘记。熟悉到每一个字都会背了。 只是方琳跟周遭大人提起这通电话的内容时,那些大人就会一脸难以 置信。他们起先是惊讶,然后是狐疑,接下来是一连串越来越尖锐的问 题……最后是责备她说谎,骂她坏小孩。 “你爸爸从头到尾都卡在驾驶座内,怎么可能出去打电话?” “你家的通联记录根本就没有这通电话,你扯什么谎?” “撒个谎有什么意义?你爸爸当场就死了!死了!” 只有妈妈什么也没说,用力抱着她一起哭到两个人都没有眼泪。 渐渐长大以后,方琳每次回想起那通电话还是深信不疑。 她没有说服过自己那是过度思念父亲的胡思乱想,也从不认为自己神 经错乱,更不觉得那是通神秘的恶作剧电话。 爸爸打来的,就是爸爸打来的。千真万确。 那么多年了,大家都说爸爸是开车到处撞死人的大坏蛋,只有方琳深 信爸爸只是遇到了很不开心的事。她当然不清楚来龙去脉,电话里爸爸一 个字也没提到那些不开心的事,所以那些不开心的事一定也不是那么重要 吧……爸爸只是要她专心等待好事发生,还很有耐心的陪她背诵九九乘法 表。 悲剧很可怕,可小孩子不假思索的玩笑往往更残忍。 事件发生后,学校的同学便一直用“你爸爸是杀人凶手!”照样造了五 千个句子去欺负方琳,方琳生气的哭了好几次,也跟同学大吵大打了好几 次架。 学校的老师很保护她,每次都站在方琳这边,处罚那些用恶毒语言伤 害方琳的同学。只是为了方琳好,老师最后还是帮她转学到别的学区就 读。 “方琳,妈妈帮你改个名字好吗?”妈妈帮她梳头发时会这么问她。 “不要。”方琳倒是没有犹豫。 “为什么不要?”妈妈楞了一下。 “我的名字是把拔取的。”方琳对着镜子比了个胜利的手势。 妈妈笑了,但是也哭了。两个人又抱在一起。 国小毕业了。国中也毕业了。 渐渐的,周遭的人好像都忘了了这个大惨剧的存在。 即使记得,也不过可能将“杀人凶手”的女儿名字与其背景记得一清二 楚,只要媒体不感兴趣,就不会有人突然对杀人凶手的家人产生兴趣。 这些年方琳平平淡淡的度过。 直到…… 高一开学的第一天,教室后面的公布栏被贴了一整面墙的当年新闻影 印稿。
【3.】 午间静息,方琳趴在桌上假睡。 桌面上用立可白涂满了你能所想像的种种嘲笑。 “杀人狂的女儿,一定也是杀人狂!” “你爸撞死人,那你有什么更屌的计划!?” “为什么当年你没有一起去死啊??!!” “史上最有潜力——疯狂女赛车手即将诞生!” “我好想干你喔!干死你干死你干死你这个杀人凶手的烂种!” “真人版碰碰车,碰碰碰碰碰!” “死一死吧你这个杀人犯的女儿!” “你爸爸把人类当作保龄球瓶撞成全倒啦!” “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 死!死!死!” 每一句话都是用惊叹号结尾,仿佛句子本身还不够触目惊心似的。 这些冷嘲热讽不管看了几次都无法处之泰然,方琳费了很大的功夫用 刀片刮掉,第二天却又马上被涂满,来来回回好几次,最后只好任凭这些 恶毒字眼如肿瘤般长在桌子上。 报告班导师? 班导师只会暴跳如雷地教训她:“别人的桌子那么干净,为什么你的乱 七八糟!到底有没有家教啊!”或:“你没惹别人,别人怎么会来惹你?检 举别人之前,是不是应该先反省自己?回去!” 不管别人怎么骂,都没有班导师骂的有杀伤力。每一次每一次,“没家 教”这三个字就像一把尖刀,插在方琳内心的最深处,捅得她心血淋漓。 几次后,方琳学会了最低限度保护自己的方法,那就是别找班导师帮 忙。 不找班导师帮忙,班导师倒是没放弃过找她麻烦…… 礼拜三下午第二堂课到第四堂课都是国文。 国文正好是班导师负责的主科,连续三堂国文课按往例都安排学生写 作。诡异的是,每次作文课命题似乎都是冲着方琳而来。 上上个礼拜的作文题目是“罪与罚”与“姑息的代价”两者择一。 上个礼拜的作文题目是“我的爸爸”与“如果我没有爸爸”两者择一。 而今天的作文题目则是…… 班导师用粉笔在黑板上写下“如果我杀了人”,顿了顿,然后在一旁又 写下“如果我的爸爸是杀人凶手”。全班忍俊不禁。 “李方琳!你一定很高分啊!” 甘泽在教室后面翘着二郎腿大叫,马上又惹得全班哈哈大笑。 二一二,二二四,二三六,二四八,二五十,二六十二…… 坐在方琳前面的男同学,不以为然地看着这两个题目,心想:这是哪 门子的作文命题啊?这不摆明要给李方琳难看吗?到底班导师对李方琳有 什么不满,要这样一直一直的弄她呢? 前座的男同学没有转头偷看方琳的表情。 他不忍心。 “一样,两个题目选一个。”班导师淡淡的说:“如果我杀了人这个题 目,主要是想让各位善用想象力,试着用内化的思考去反省杀人这种劣 行。另一个题目我的爸爸是杀人凶手,则是想让大家讨论大义灭亲的意 义。不要七嘴八舌,专心写作!三堂课还写不完的要处罚跑操场!”
大家一阵骚动,显然还是在讨论方琳。还有人噗嗤笑了出来。 方琳的头低低,长发垂落在桌面,没有人可以看清楚她的表情。 细细碎碎的耳语,唧唧喳喳的评论,就像近在咫尺的黑色蜂窝。 “安静!安静!”班导师用力拍黑板,怒气勃发:“讲什么话?专心写自 己的,要不然全班一起出去跑操场十圈!” 大家这才安静下来。 九九乘法表已背过两轮,半小时过后,方琳的作文簿上还是空白一 片。 要写什么呢? “爸爸,你说,我会遇到很多不开心的事,遇到很多很不好的人……但 你也说过一定会有好事发生的不是吗?”方琳看着空白一片的格子,茫茫然 唇语:“为什么上了高中之后,我连一件好事都没发生过呢?” 越想越出神,不知不觉一只手慢慢接近她的背后。 “?” 那只手迅速拎起桌上的空白作文簿,方琳才猛然回神。 神色冷淡的班导师拿着作文簿,严峻地说:“李方琳,你是不是看不起 我?” “……没有。”方琳低声说。 心跳得好快。 “不是看不起我,那这是怎么一回事?” “……” “说啊?” “我还没有想好。” “什么叫还没有想好?将来考大学作文的时候你也可以这么大方说你还 没有想好吗?你是不是不想考上好大学?还是你完全不在乎?” “……不是。”方琳心跳得好快好快,好像快没办法呼吸了。 “不是什么?你凭什么不在乎?你那种瞧不起人的态度到底是怎么来 的?” “……对……不起”方琳呼吸越来越困难,使尽全力才勉强吐出这三个 字。 “你跟谁对不起?跟我对不起?你最应该说对不起的人就是你自己!你 这样自暴自弃的态度继续下去会变成什么样子?出去之后别说我教过你!” “……” 全班的气氛变得极为肃杀。 所有人知道事不关己。却同样被这股强烈的怒意狠狠压迫。 “很好,你自认很优秀。”班导师淡淡地说。 “……”方琳想说没有,但完全没有力气应答。 “你不用写作文了,你给我上台。”班导师指着讲台的方向。 “?”方琳以为自己听错了。 “上台。”班导师的眼神极为冷峻。 “我……” “你是不是瞧不起我?作文不写,叫你上台又不要,李方琳,你到底来 学校做什么的?上去!” 万般无奈,方琳慢慢走上讲台。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要上台,双脚已微微发抖。
“不写,就用说的。”班导师双手环胸,下巴微扬:“两个题目选一个, 即席演讲。讲的好我就不处罚你,讲不好我就叫你明天朝会到司令台讲给 全校同学听。开始。” 方琳傻了。 全班同学也傻了。 方琳全身火烫,脑袋一片空白。 “在等什么?等鼓掌?”班导师拍起手来:“好,大家鼓掌!” 全班掌声如雷。 “好啊好啊!我们很想听啊!”甘泽哈哈大笑,用力鼓掌。 方琳呆呆的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这发生在自己身上,恶意如雷的一 切。 哭? 如果狠狠地在大家面前痛哭失声的话,也许会很简单。 但哭要是有用早就用了。 既然结果都一样,彻底的被羞辱被糟蹋,方琳早就下定决心绝对绝对 不在这些人面前掉一滴眼泪。问题是,她不过是一个才十七岁的高中女 孩,此时此刻尚能够忍住眼泪已是最极限,若真的开口演讲这两个题目肯 定泪水失守。 她就这么站在讲台上,站在黑板上那两行作文题目粉笔字前。 掌声断断续续。 被凝视,被窥看,被可怜,被取笑。 那天她面无表情呆站了三节课。 【4.】 原来不只是失去爸爸那么简单。 无法单纯的为爸爸的早逝感到悲伤,人生还是有很多其他的东西可以 失去。 中午没有人跟方琳吃饭,下课没有人陪她一起上洗手间,体育课时没 有人跟她一起坐在大树下乘凉聊天,每一次化学课分组实验时她总是一个 人默默地站在一旁。一个人上学。一个人回家。这就是方琳的高中生活。 比起学校,家里是温暖的避风港。 却也是一个方琳无论如何都不想把“风”带回去的小港口。 回到家,方琳从没有跟妈妈提起过学校发生的一切。并不是不想妈妈 帮她解决问题,也不是不想让妈妈担心。而是不想让妈妈感同身受她所遭 遇的痛苦……一想到妈妈替她难过的表情,她就心如刀割。 这种痛苦,一个人默默承受就可以了。 一个小时前才从大卖场下班的妈妈,正在流理台洗高丽菜。 萝卜丝切好了,蒜苗也切好了,一颗鱼头在半滚的味曾汤中载浮载 沉。 电锅上飘着蒸蒸热气,那是家庭号大包装馒头的香味——也是明天饭 盒里的一部分。 “学校最近好吗?”妈妈从冰箱拿了两颗蛋出来。 “普通。”方琳坐在餐桌上念书,身后正是忙着煮饭的妈妈。 “都没有特别的事吗?” “……我不喜欢体育课,每次都要跑步很累。” “妈妈以前也不喜欢体育课,现在想起来还是很讨厌。” “所以是遗传啰?”
“不过我再怎么讨厌还是会去上啊,你也要多运动……” 母女背对着背,各自做着各自的事,却很珍惜这样聊天的时光,只要 一个人开口,另一个人就会接着搭腔。 等一会晚餐过后,妈妈又得去附近的槟榔摊帮人顾摊位顾到凌晨两 点,回家的时候方琳早就睡了。妈妈没有多少时间可以休息,回到家睡没 几个钟头,就要到附近的社区大楼打扫。下午大卖场的排班时间一到,妈 妈又得到量贩店去帮忙把生鲜蔬菜上架。 其实家里开销很小,除了房租跟保险以外花不到什么大钱,妈妈打这 么多工,多半是没有安全感,毕竟在方琳大学毕业前她得存一笔还能看的 教育费用,她可不想看方琳在那边半工半读。 将洗好的菜放进炒锅,妈妈朝后看了方琳一眼。 “要不要去补习?是不是应该加强一下数学?” “自己念就好了。” “数学自己念会不会很辛苦?” “没关系我没打算考很好。”方琳拿着荧光笔在参考书上划线。 妈妈笑了出来。 这孩子脱口而出的体贴总让她过意不去。 这些年下来,她其实也不奢求方琳的成绩优异,她只希望方琳能快 乐。 “最近越来越少听你说学校的事。”妈妈将切碎的豆腐放进鱼汤里。 “因为没什么好说的啊。”方琳淡淡地说。 “美芳跟你还好吗?” “她好像跟隔壁班的男生在一起了,就我说的那个很高很高的男生。” “喔?为什么说好像?美芳没跟你说吗?” “大概美芳有点别扭吧。反正我也不是真的那么好奇,等她自己说 咯。” “这样啊……美芳原来是会别扭的女生啊。” “嗯啊。” “下次请美芳来,我加两个菜,你看怎样?” “我问问看啦,不过她放学都要去补习,现在又好像有男朋友,两人世 界啊!” 妈妈开始大火炒菜,然后将两颗蛋陆续敲破打进去一并炒……一口气 解决蛋跟菜的问题。这就是妈妈一贯的风格。 “那你呢?在班上有没有喜欢的男生啊?还是隔壁班?学长?” “都没有啦。” “假日如果要跟朋友出去玩,就跟妈说一下,妈偶尔也想一个人去逛街 喔。” “好啊,那我约约看。”方琳心不在焉的说。 ……那么,这个礼拜天自己一个人去图书馆念书吧,免得妈起疑心? 还是搭公车去塔位看爸爸?不,妈妈也可能去,如果在那里撞见就前 功尽弃。 就这么决定吧,去图书馆。祈祷在那里别遇到任何一个同学。 饭菜好了。 母女俩慢慢地吃,谁也不急着吃完最后一口饭。 此时谁也没发觉到,日积月累的疲倦已经渗透进母亲的肝脏,将细胞 变形转化。
一年又两个月后,母亲将因肝癌末期永远离开这张餐桌。 【5.】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这间学校对方琳的恶意丝毫不减。 对擅长瞧不起人的混蛋来说,能够欺负方琳的宝贵时间正在一天天消 失。 教室空荡荡的。 不过才下午第三节课,就有十几个学生偷溜去参加黑帮大老的公祭。 八成的人根本没有在上课,女生大剌剌将言情小说直接摆在桌上看, 一点偷看的伪基本尊重概念都没有。男生不是在睡觉,要不就是在轮着最 新一期的少年快报,最角落的学生干脆在桌子底下玩起扑克牌。有几个女 生直接将镜子摆在桌子上挤粉刺,交头接耳下课要去西门町哪间店买更酷 炫更长的假睫毛。 “张宗训。”公民老师依照学校规定,开始课堂点名。 “有。”坐在教室最后的甘泽举手。 “甘泽。” “有。”甘泽伸懒腰。 “许国强。” “有。”甘泽又举手。 “李群凯。”公民老师的视线仅止于点名簿。 “有。”甘泽举手。 “张开成。” “有。”还是甘泽慵懒地应答。 公民老师总算点完了名,一人分饰十几角的甘泽于是开始睡觉。 这是很微妙的平衡。 老师也不直接点破缺课的人,不找大家的麻烦,可坏学生还是得举手 帮忙缺课的人答有,保留老师残余的一点面子。 或许有人会说,这种惯性的交相贼的起点,绝对不是恶劣的坏学生, 而是让恶劣合理化的烂老师——但实情真是如此吗? 为什么学校里总是充满了层出不穷的霸凌事件?奋力抵抗有那么难 吗?出手帮助弱小的同学有那么困难吗?寻求师长协助有那么难以其齿 吗? 很巧妙的,是“时间”姑息了这一切。 “被欺负”当然很惨,可学校偏偏是一个可以精准倒数计时结束这种悲 惨的地方,绝大多数被欺负的学生都相信这点。死命的相信这点。只要秉 持“一旦毕业,就可以脱离苦海”的想法,就能从绝望里压榨出力量——熬 下去!这种日子终究会结束! 方琳也是如此信仰。 她常常从教室看着窗外发呆,想象有一天离开这间学校时自己脚下轻 盈的踏步声。考上哪一间大学都好,自己只要别再见到这些混蛋就能重获 新生。 “再过一年两个月。”方琳喃喃自语:“又两节课。” 下课铃响。 喔喔,只剩下一年两个月又一节课。 最后一节课是拖地时间,此时最能看出学生之间的食物链关系。 真正在搬桌子洒水扫地的学生都是草食动物,拿着扫帚当刀嬉闹互砍 的学生是肉食动物。而巡逻在走廊上毫不在意将水桶故意踢翻的学生,则
是森林之王。 方琳拖地拖到一半,水桶就这么“一不小心”被踢翻。 不用抬头,就知道是甘泽跟他的狐群狗党。 “李方琳,我们刚才在打赌你内裤的颜色。”甘泽的脚将空掉的水桶踢 到一旁:“我们各赌一百块钱,我赌白色。”指着两旁的跟班,许国贤跟王 乃强。 “……”方琳假装没听见,将水桶捡起来。 “我赌是卡通图案。”胖胖的许国贤咧开大嘴。 “我赌没有穿哈哈!哈哈!”皮肤黝黑的王乃强嬉皮笑脸。 这算什么烂戏码啊? 坐在方琳前座的同学正站在一旁擦玻璃,目睹了一切,忍不住皱起眉 头。 “看一下。”甘泽用手掀了一下方琳的裙子,被方琳用力拍掉。 “看一下嘛!”王乃强也伸出咸猪手,照样被方琳用力拍掉。 “……”方琳想走,却被许国贤一把拦住,还“一不小心”碰了一下胸 部。 方琳瞪了许国贤一眼,此时已被三个无赖给挡在路中间,进退不得。 ……有没有搞错,再怎么说这里还是学校啊。 “我们这两年打了这么多手枪给你,你怎么这么小气啊?”王乃强挺着 下半身,模仿瑞奇马丁摇晃起屁股:“看一下会死啊?不然我的也给你 看!” “对喔,是不是你嫌我们赌得太少?”甘泽一脸恍然大悟:“那就是我们 的不对了!一百块钱的确有点看不起人喔?” “对对对!那我赌卡通图案五百块!”许国贤呵呵呵笑。 “我赌白色五百块。”甘泽伸手拨弄方琳的长发,方琳嫌恶地将他的手 挥开。 “我跟我跟!我赌没有穿……五百块!”王乃强继续摇着屁股,抖动的 下半身越来越靠近方琳的裙子。 嘻嘻哈哈,六只咸猪手乱七八糟戏弄着方琳,这边碰一下那边也偷摸 一下,就是不直截了当地将关键的裙子掀起来,方琳冷静地躲躲闪闪,不 哭也不答。比起上个礼拜这三个王八蛋缠着她说要练习“单手解开女生胸罩 的技巧”,上上礼拜的主题则是:“快点告诉我女生的月经是怎么回事”,今 天的性骚扰算是比较轻微的了。 “如果你不给我们看内裤,就一个人赔我们五百块,因为你害我们赌不 成。”带头的甘泽故作生气,气冲冲地对着方琳说。 “对啊,一个人赔五百块。”许国贤闻着刚摸过方琳屁股的手,大力嗅 着。 方琳没有生气。至少没有将她的愤怒牵动脸上的任何一条神经。 这两年下来方琳学会“把难堪的时间硬耗过去”的最佳办法,就是不要 做出这些王八蛋期待的任何反应:哭、闹、生气、求饶等等。最好就是像 个陌生人一样旁观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 等到这些王八蛋烦了,燥了,腻了,就会停手了…… “喂,你真的很小气耶!”许国贤猛一靠近,在方琳的耳边用力吹气。 “因果报应,你爸爸每杀一个人,就要你给别人看内裤颜色一千次才能 抵消,你还不赶快给我们看?”甘泽笑嘻嘻的脸贴近方琳的脸,下巴上的巨 大黑痣几乎撞上了方琳的鼻子…… “要不就给钱,给钱啊!”
“我给你看,你给我看。”王乃强拉低自己的裤子,露出有点黄黄的内 裤上缘:“快点,快点,换你给我看了。” 方琳左支右拙,一下子被推过来,一下子被拉过去。 唯一没有欺负过方琳的前座男孩依旧在一旁擦着窗户玻璃,他发觉拿 着旧报纸与干布的手正微微颤抖,玻璃早擦得比空气还透明,他却一直没 有离开过这个可以将一切看得清清楚楚的位置。 今天这几个王八蛋似乎特别有耐性……前座男孩慢慢深呼吸。 这不是他该管的,也不是他有能力管的,管下去的代价更不是他能负 担的。一旦出声声援方琳的下场很明显,那就是从今以后自己也是被拉来 推去勒索午餐钱的其中一个。 前座男孩觉得自己很好笑……也很可耻。 自己假惺惺在演什么内心戏啊? 如果他有胆量阻止那些混账早在两年前就阻止了,两年前不敢,现在 当然也不敢,即使自己偷偷地喜欢着这个可怜的小女生也一样——若真有 英雄救美的戏码,自己也永远不会是那个英雄。 方琳眼神空洞地低头闪躲,一手护胸,一手不断拨开来袭的咸猪手。 “要不然亲一下好了?”甘泽伸出舌头,朝方琳的脸上舔去。 方琳惊吓躲开,却没能避过许国贤粗大又湿润的舌头,许国贤像舔甜 筒一样贪婪地在方琳的脸颊上留下一道唾沫痕迹。方琳心中感到一阵作 呕。 “我的内裤跟你换!”王乃强用扭动的屁股狠狠撞了方琳一下,让她差 点摔倒。 “我也要亲一个!亲一个就不看你内裤了喔!”甘泽甩动舌头乱舔。 这些王八蛋刚刚发明出来的、既粗鲁又恶心的举动真的吓到了方琳。 一想到那口水的臭味会留在脸颊上,她终于露出惊恐的表情……这下可犯 了大忌! “亲一下啦!这是我的初吻耶欧北鼻!” “都已经摸过我的精液好几次了,亲一下会死啊!” “那是什么表情?我的口水很脏吗哈哈哈哈!” 方琳饱受惊吓的表情大大鼓舞了甘泽等人,变本加厉,舔她的脖子, 舔她的手,舔她的脸。那些舌头晃啊晃啊,方琳完全吓呆了。 去死吧! 你们这些人渣! 抓着乾布的手紧紧捏成了拳头,糟糕,快失去理智了……刚刚差点就 要把那些话给吼出来了。前座男孩的心跳得很厉害很厉害。 不行!绝对不行!快点想想后果…… 你这个胆小鬼承担不起的!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倏乎—— 忽然一道不该出现的“声音”,从众人的眼角余光中高高地快速掠下。 只有那么千分之一秒的一瞬间,却因为的声音极不合理的“高高掠 下”运动方向,令所有正在走廊上动作的每一个人,不管是扫地还是在走路 还是刚好在聊天,都本能地朝洗手台外的方向看过去。 咚。 沉闷的一声怪响。 “……”甘泽看向洗手台外。
“……”许国贤看向洗手台外。 “……”王乃强看向洗手台外。 “?”擦玻璃的男孩看向洗手台外。 这里是四楼。 洗手台正靠墙,楼下是花圃与排水沟,再后面是偌大的操场。 而从洗手台这边看过去是另一栋平行的教学大楼,那一栋同样楼高四 层的教学大楼的学生们也恰恰朝这里看了过来。 大家不约而同向墙靠拢,把头探出去,往下寻找黑影下掠后的归处。 大概有几百人同时发出尖叫。 尖叫声越来越高亢,几秒后简直就是歇斯底里的千人大合唱。 那黑影是个人。 一团用血肉模糊也无法精准形容的,极致的血肉模糊。 诡异的是,那团血肉模糊位于操场的正中央,四周根本没有大楼可 以“让这么一个人从高处坠落”的物理条件。所以是…… 仰望天空。 没有飞机经过,也没有飞机经过时划破云雾所留下的淡淡白痕。 那么这个人到底是从哪里的高处飞速坠落? 更高的天空? 天空之上更高的……什么地方? 那“坠落物”落下的时候好像还在尖叫,虽然只有一瞬间,但很多人都 确实听到了吧?那扯破喉咙的惨叫声是从上而下的过去进行式,这也是很 多人的耳朵可以共同印证的吧? 说到坠落。 下坠的力道极为惊人。 PU材质的地板凹陷了一大块。尸体的呈现就像一只刚吸饱鲜血的蚊子 被双掌猛力击中的爆裂感,当时正在操场上打篮球的八十七名学生。每一 个人的身上都沾到了尸体的肉末碎块,无一幸免。 不规则形状的血水在绿色的篮球场上张牙舞爪。血珠喷溅至最远处, 竟是当时正趴在四楼洗手台边看好戏的许国贤与甘泽的脸上。血还是温 的,粘粘的。 对了,那声响。 据说那种撞击地球表面所发出的怪异巨响,让当时每一个正在打篮球 的学生都耳鸣了三天,那到底是从多高的地方坠落才会撞击出这么恐怖的 声音?在此之前,没有人知道“人类”撞击地球表面所能发出的声音听起来 像什么。一个一个追问那些耳鸣的学生,却都没有人能贴切地用比喻法去 形容这样的声音像什么?接近什么? 所有人都议论纷纷。 这场光是用“突如其来”也无法形容其诡异突兀程度的“意外”,目击者 太多了,每个人都有参与到这惨烈又不可思议的一幕,气氛很是热烈。 人性是很可怕的,虽然一开始气氛很恐怖,但一阵尖叫过后很多人竟 然都笑了。很多人赶紧用手机拍下恐怖的画面,更多人用“天啊!这辈子我 竟然可以看到这种画面!真的是太经典了!”如此字眼来形容,几乎每个人 都拿起手机打给亲朋好友,用兴奋的语气将怪事传述出去。 操场这边挤满了围观的群众,闹哄哄的,手机内建相机的快门喀嚓声 不绝于耳。 方琳意外得救了。
总算找到比性骚扰还要有趣的事,甘泽等三人当然第一时间就冲了下 去。 “借过借过!干借过一下!”甘泽哈哈大笑:“太酷了吧!灵异现象 耶!” 许国贤不时抬头看天空:“到底从哪里掉下来的啊?” 在人群中挤啊挤的,王乃强只敢睁半只眼:“该不会是从飞碟吧?” 三个人越挤越近,终于来到尸体直接命中操场的核心区,围观的人七 嘴八舌,大量的、没有根据的、天花乱坠的猜测泛滥成灾。 “哇靠,这是我们学校的制服耶!” “真的是我们学校的耶?哪一班的啊?” “干超恐怖的!比撞火车还恐怖!” “惹谁了啊他?是被黑道处决么?我在小说里看过。这叫抛刑。” “黑道哪有可能做到这种程度啊,而且……从哪丢啊?” “警察怎么还没来啊?该不会都没人报警吧?” “我好想吐……血的腥味好重喔。借过借过我要吐了呕……呕……” “会不会是……被直升飞机丢下来的啊?刚刚有人听到直升飞机的声音 吗?” “那个白白的是脑浆吗?好像豆花喔……” 费了好大的劲,三个人终于来到了尸体旁边。 “完全烂掉了……超酷喔,可以死的这么炫算你厉害啦!”甘泽啧啧称 奇:“有多少人可以死的像巨星?真的是太帅了你!” “不可以乱讲话啦,对死者不敬会有报应的。”靠那么近,王乃强感到 一阵毛骨悚然,双腿还有点发软。 “干还不敬咧!快点帮我跟它拍一张,快快快!”甘泽将手机拿给许国 贤,快速蹲在尸体旁边比了个胜利手势:“快啦!不然大家都要学我!” 许国贤拿着手机,发抖地按下了快门。 该不会因此排出灵异照片吧?许国贤感到下腹一阵哆嗦。 “你手震超明显的,干再一张!”甘泽嚷嚷,赖在尸体旁继续比YA。 喀嚓。 多此一举的救护车来了。 不得不来的警察也来了。 最想来的记者当然也来了。 “不明坠落物”……或者说是“死者”?其身份一下子就查了出来。 虽然五官早就摔成了零碎纷飞的烂泥,可死者正好穿着该校学校的制 服,制服上棕色的学号与姓名清晰可辨: 二年六班,甘泽。 【6.】 三天了。 DNA检验需要七天的时间,但…… 指纹比对只需要十分钟的时间,如果“需要比对的所有手指”都在的 话。 从高处坠落在操场上的尸体,指纹并没有因巨大的冲击而粉碎,一经 比对,竟然与甘泽完全吻合。不只是大拇指,而是所有还能在现场找到的 手指指纹全数吻合,血型也一样,AB型。 现在的科技技术还能进一步做到的,就是比对两者的DNA序列了吧。 再等四天,就能知道这个穿着甘泽制服、拥有甘泽所有指纹的尸体,
究竟是不是甘泽本人的——这个怀疑与假设实在矛盾到了极点。 又是国文课。 作文题目是“校园霸凌之我见”、“论孤独”两者择一。 桌上作文薄空白一片,甘泽呆呆地坐在教室后面,眼神空洞得像一个 死人。 黑眼圈很深很深,额骨的轮廓比平常突出很多。 “不要想太多啦!你人好好的坐在这里,哪里有时间去死。对不对?” 许国贤用力拍拍甘泽的肩膀,但许国贤的眼神也充满了古怪。 这三天死党王乃强完全不敢靠近甘泽,远远见了他就快步走开。班上 其他同学也一样,对“逻辑上应该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了”的甘泽避之唯恐 不及,只敢从远处评论这位全校的焦点人物。 不只班上,隔壁班,隔壁的隔壁班……全校每一个人都在谈论那具尸 体,以及受到尸体诅咒的甘泽。记者蜂拥而至,不管是电子媒体还是报章 杂志,都为这具从天而降的尸体写了七、八个版本的灵异传说,当然也访 问了被当做巨星的甘泽。 不,不是被当做巨星。 ——是被当做一具暂时还保持说话能力的尸体。 没有人比主角甘泽还要恐惧。 当甘泽被带到警察局做笔录的时候,接触到了其他同学没办法接近的 详细证物。那件绣了甘泽学号与姓名的染血制服,还有一个令人不寒而梀 的小特征。 当初帮甘泽把名字绣上去的裁缝店,由于习惯了绣三个字的制服,并 没有将学号上的横排空间均分成二,而是依照绣三个字的方式将甘泽两字 绣在前头,后方却还留了一个足以容纳一个字的空位,整体看起来比例有 点失衡。为此甘泽感到颇为不爽,还用这个理由向失手的裁缝师父杀了二 十块钱。 而那件穿在爆裂尸体上的制服,姓名正是那样的不均衡绣法。 当甘泽注意到这个小细节的时候,几乎当场尿了出来。 “你先回家,我们会查清楚这是什么样的恶作剧。” 警察向甘泽这么保证的时候,神色语气都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敷衍。 这三天下来,甘泽还没睡过一秒钟。 他生怕自己一旦睡着就会变成那具从高空坠落的尸体,每次一出现睡 意仿佛就出现双脚悬空的幻觉。听起来很蠢很不合理,但对当事人来说这 是多么深刻而巨大的压力。 超高调摔死在众目睽睽下,又活生生得意洋洋地与自己的尸体合 照…… 即使是最厉害的魔术师也无法办到吧? 甘泽会魔术吗? 不会。所以笃定是被诅咒了。 甘泽去五间大庙宇拜拜,蒐集了七个香火袋,两个妈祖,三个观音, 一个关公,一个济公,众神团聚在他的脖子上。收了两次惊,乖乖喝了两 天的符水。即使不信教也学会时不时在胸口划十字架。光昨天就上了两次 学校辅导处的心理咨询。 甘泽的精神状态已濒临极限。 “我想起来了,当时候喷在我的脸上……那滴血……”甘泽呆呆地看着 坐在隔壁的许国贤,指着自己下巴上的大黑痣:“是黑色的,软软的。” “你在说什么啊?”许国贤浑身不舒服。
“好像就是这个触感。”甘泽神色呆滞地戳着大黑痣,戳着,戳着。 “喂……就说了你别想太多啦!”许国贤皱眉,语气不悦。 这三天以来他不断忍耐着精神不稳的甘泽,耐心也快被磨光。 “我记得我不是擦掉……我是用手指……用手指弹掉的……”甘泽继续 陷在三天前的回忆:“弹掉的,是这个软软肉肉的触觉……对,就 是……”指甲在脸上的大黑痣上留下明显的指痕。 “……”许国贤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只好装作没听到。 “那个DNA……还有四天……” “?” “万一真的是我,我该怎么办?”甘泽的指甲一直扣着那颗肥痣,越来 越用力,简直就是想把它给硬抠下来似的:“DNA……几百万人中才……” “哪有可能!” 许国贤翻白眼,一脸的不屑。但许国贤心中却打定主意,如果DNA检 测报告出炉发现那具尸体跟甘泽是“同一个人”,自己绝对要离开甘泽远远 的。 越远越好……万一厄运也会传染就糟了! “如果是呢如果是呢如果是呢?”甘泽的五官扭曲,黑眼圈瞬间更深 了。 许国贤不再理会。 大家振笔疾书,却都偷偷地用眼角余光偷瞥坐在最后一排的甘泽。 每个人都很纳闷,真不晓得甘泽为什么还要来学校上课?像他那种坏 学生应该趁机要求请病假在家瞎混才是,干嘛要来学校惊吓大家呢?难道 连甘泽那种不把人看在眼里的混混,也会害怕一个人独处吗? “李方琳!你今天值日生是怎么当的!” 班导师又在对方琳咆哮了。 真了不起,或者该说是真不可思议?当全班甚至全校的焦点只集中在 活死人甘泽的身上时,班导师还是固执地针对方琳一个人暴怒。 “走廊上的花盆都没有好好对齐,粉笔灰也没清干净,还有……你看 看?粉笔剩这一点屁股干嘛不丢掉?你午间静息的时候都在做什么啊!不 要把你在家里那一套拿来这里,学校有学校的规矩懂不懂!”班导师骂了一 大串,眼睛却在检查方琳的作文簿内容,看是不是还能罚她去站讲台。 甘泽呆呆看着方琳因紧张而缩起来的背,喃喃自语:“一定是这个臭女 人。” “?”许国贤不明究理。 “对,一定是这个臭女人害我运气变差的……”甘泽的肩膀抽动。 虽然绝对不相干。但这种时候也只能顺着甘泽的话讲,许国贤随口胡 说:“对啦,那天就是她不给你看内裤,所以才诅咒你的。” “对,一定是……”甘泽的喉咙鼓动。 “好了啦,我看你睡一觉就没事了。”许国贤越说越小声。 “臭女人……带赛……带赛的臭女人,好好……好……还是个杀人犯养 出来的臭女人……想害我?要怎么害我?哈……告诉你我可不是好惹 的……” “……” 许国贤发现,甘泽凝视着方琳背影的眼神充满了扭曲的愤怒。 他打了个冷颤。 【7.】
讲台上的作文薄堆了一叠。 放学的钟声响起,教室里的所有人迫不及待收拾书包,用冲刺的速度 离开。 好奇心归好奇心,议论归议论,没有人真的想跟甘泽处于同一空间太 久。连过去如胶似漆的王乃强跟许国贤都一副“放学后有紧急事件待处 理”的样子匆匆丢下甘泽,连声明天见也没有。 教室净空。 一声不吭的甘泽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犹如一个充满负面能量的黑洞。 “他要干嘛啊?”方琳心中嘀咕。 身为值日生,无奈的方琳只得将黑板仔细擦了一遍,用抹布沾湿把黑 板沟槽里的粉笔灰清干净,再将有点凌乱的桌椅大致排好。最后将讲台上 整叠的作文簿依照学号排好,放在班导师的桌子上。 差不多就是这样了吧? 将课本与铅笔放进书包、正要将电灯通通关掉的时候,甘泽还是坐在 教室后面如凶神恶煞般瞪着她。方琳迟疑了一下……电灯跟电扇还是等最 后走的甘泽自己关了吧? 不……还是自己等甘泽出教室后再走,免得最后走的甘泽恶意将教室 弄得乱七八糟的,明天又害自己被班导师臭骂一顿?甘泽那混蛋一定会这 么做的。 方琳瞥眼见到甘泽。不,不想。不想跟那种人共处一室那么久。 不管了,明天的事明天再说吧。 正当方琳背起书包要走的时候,甘泽突然大叫:“李方琳!你搞什么 鬼!” “!”方琳吓了一大跳,半张脸瞬间麻了。 甘泽慢慢站起来,将教室的后门关上。 这不是平常的恶作剧。 ……甘泽的眼神流露着没有底线的疯狂,一步一步走了过来。 一边走,一边沿步将所有窗都拉了起来。 “你干嘛?”方琳警戒地看着甘泽。 这短短三个字恐怕是这一年半来,方琳第一次开口跟甘泽说话。 甘泽将前门关上。上锁。 为什么要关门?上锁?窗帘通通都拉上又是怎么回事? 甘泽的肩膀抽动。 这一刻方琳汗毛直竖。 “李方琳,我知道了……是你搞的鬼。” 刻在甘泽眼窝上的黑眼圈,像是要将他理智吞没般越来越深。 此时从甘泽口中吐出来的话,犹如班导师恶意针对方琳的胡扯翻版。 “我要回家。”方琳快步走向后门。 才走两步,方琳便觉脑后一阵剧烈的晕眩,往前踉跄跌倒。 晕眩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团火焰在方琳的后脑勺快速烧了起来…… 好痛! 好痛! 刚刚是甘泽打的吗?他疯了吗? 倒在地板上的方琳可没时间恼怒甘泽的无理举动,她马上得面对的 是…… “李芳琳!”
甘泽蹲下,快速挥下第二拳。 这次直接、正面、完全没有保留地砸中方琳的脸。 方琳还来不及闭上眼睛,后脑就重重撞上了后面的地板。 “告诉我你是怎么办到的!不说!别想我会放过你!” 砸! 甘泽完全失控了,根本没有让方琳有回话的机会,第三拳、第四拳、 第五拳狠狠打在方琳的脸上,将方琳惊恐的尖叫声通通给打回她的嘴巴 里,只剩下含糊不清的呻吟。 “……”方琳视线模糊地看着甘泽。有两个……两个半甘泽? 眼睛也挨揍了吗?还是脑部受到了重击?方琳迷迷蒙蒙地想着。 然后是第六拳,正中鼻梁。 咚! 方琳的后脑勺再度敲撞在地板上。 “你爸爸当初杀了那么多人……你现在也想有样学样……对吧!”甘泽 用力扯住方琳的头发,恶狠狠地说:“说,你到底想怎样?想对我做什 么!” “我……不要……”方琳害怕的连哭都忘了。 “你不说,你当然不会说……不然我知道以后,你就不能那样那样对付 我了哈哈!”逞凶的甘泽竟露出异常恐惧的表情,足见他的意识已混乱不 清:“没关系,我先杀了你,这样你就不能对付我了!” 第七拳与第八拳间隔一秒重重落下。 这里是四楼,是这栋教学大楼的最顶楼。 如果没有非常特别的事,否则其他楼层的学生不可能往上走动,有时 就算工友也懒得爬上来巡楼,随便广播呼叫同学快点回家便了事。如果同 一楼层的其他班级学生没有恰巧经过这间教室,就不可能发现方琳面临的 危险。 机率? 放学钟响后已十五分钟了,对一间跟升学主义完全无关的学校来说, 学校外面的世界充满了各式各样的吸引力,这一层还有其他学生走动的机 率几乎于零。 该绝望了吗? 鼻腔蓄满了浓稠的鲜血,不时倒灌,呛到令方琳快要无法呼吸,更别 提大声呼救了。话说若真的大叫起来,甘泽更狂暴的拳头马上就会将她打 昏。 模模糊糊的视线中,她看见了难以置信的画面。 甘泽将裤子脱下,也将方琳的内裤从裙子里硬扯了出来。 “原来是白色的。”甘泽将内裤丢在一旁,愤怒低语:“如果你那天给我 看内裤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你要我死!我就要你死!” ? “你那是什么眼神,我说要你死!” 在说什么啊?在说什么啊?在说什么啊?在说什么啊?在说什么啊? 在说什么啊?在说什么啊?在说什么啊?在说什么啊?在说什么啊?在说 什么啊?在说什么啊?在说什么啊?在说什么啊?在说什么啊?在说什么 啊?在说什么啊?在说什么啊?在说什么啊?在说什么啊?在说什么啊? 在说什么啊?在说什么啊?在说什么啊?在说什么啊?在说什么啊?在说 什么啊?在说什么啊?在说什么啊?在说什么啊?在说什么啊?在说什么 啊?在说什么啊?
方琳的眼泪夺眶而出。 接下来要发生的事,跟自己想象的一样吗? 甘泽的脸贴住了方琳的脸。 那颗又丑又肥的黑痣黏上了方琳的鼻。 下体被粗暴地撑开,浇灌上猛烈的极灼热。 痛。 好痛。 小腿被什么东西给抓住、机械式地拉开,毫无防备的阴户就这么被撕 裂。 绝对不要睁开眼睛,绝对不想记住他的脸。绝对不要…… 二一二,二二四,二三六,二四八,二五十,二六十二,二七十四, 二八十六,二九十八。三一三,三二六,三三九,三四十二,三五十五, 三六十八,三七二十一…… 方琳打了一个冷颤。 “三七二十一……”方琳闭着眼睛,仿佛又听见了那通电话。 黏腻的汗水滴在她的脸上。 坚硬的愤怒下体撞击着她的阴户。 三八二十四,三九二十七。四一四,四二八,四三十二,四四十六, 四五二十,四六二十四,四七二十八,四八三十二,四九三十六。五一 五,五二十,五三十五,五四二十,五五二十五…… “方琳,把拔给你说。” “嗯?” “不管发生什么事,不管把拔变成什么样的人,你都要记住把拔现在说 的话。” “……?” “你知道吗,人的一生中,我们会碰到很多很不开心的事,遇到很多很 不好的人,但偶尔也会发生很好的事喔。” “我听不懂。” “一定一定会有好事发生的,我们就是为了遇见那些好事才努力活下来 的。” “好。” “好乖。” 好事呢? 把拔,你答应的好事呢? 方琳不怪爸爸。 意外的很歉疚。 歉疚着自己没能如爸爸约定地遇见好事。在另一个世界遇见爸爸的时 候,爸爸一定非常非常的抱歉吧。其实不用啊爸爸,是我自己的运气不 好。 紧闭的双眼,再睁开的下一刻就是自己的死期了吧。 ——总希望在死之前,能对这个欺负自己一年半的超级王八蛋…… 施展愤怒! 忽地下体一阵哆嗦。 不,是缠趴在自己身上的那块邪恶肉体发出了坚硬的哆嗦。 一股强大的热气在自己饱受侵略的阴户间沸腾开来。
犹如一座巨大的火山在方琳的胯下大爆发,鲜红的处女之血化作熔岩 与灼浆,以远远超过光速、超越五感所能体验的极速度喷射出来—— 触感消失了。 被粗暴撑开的下体,顿时失去了屈辱的充实感。 没了。 不见了。 空荡荡的。 许久。 方琳缓缓睁开被打肿了的眼睛。 脸上兀自的残留着那恶心的汗水。 鼻子上仿佛还有那颗肥痣留下的压印。 疼痛的下体连一滴白浊液体也没留下。 甘泽消失了。 “……”方琳看着天花板。 一动不动的悬吊式电风扇叶片,静静地,孤独的停留在她的视线里。 【8.】 距离那声震撼全校的巨响,第七天了。 DNA检测结果出炉,死者确实是甘泽。 但甘泽消失了。 或者应该说,另一个“还活着的甘泽”消失了。 没有回家,也没有来学校。没有任何人看见甘泽的行踪。临近学校的 每一台监视器都没有拍到甘泽的身影。他在线上游戏里惯常使用的两个账 号都没有人动过,巴哈姆特网站上的账号也无人登陆。 去了哪? 还能去哪? 警方铺天盖地搜寻了一个礼拜都没有发现。 “说起来也……该怎么说呢……既然有这份DNA比对报告……” 负责找人的警察看着甘泽在学校的空位,又看了看手中的检验报告, 说出似是而非的结论:“这孩子就是死了吧?两个礼拜前就跳楼死了不是 吗?” 绝对是硬干到底了。 也绝对是合情合理,百分之百证据确凿的结案。 再五分钟就放学了,不少人开始偷偷收拾书包。 前座的男孩暗暗替方琳感到高兴。 几天前从楼梯“失足跌倒”的方琳,脸上的重伤好了大半,心情多半也 因此变好了吧?心思仔细的男孩感觉到坐在后面的方琳有了一点点的不一 样。 或许比一点点还要再多一点点吧,总之是好事。 今天整整八节课,方琳一直一直在教室的最后面偷看。 看着许国贤,露出甜美芬芳的微笑。 第三章 背包客旅行的意义 2020 【1.】 吕旭大今天特别刮了胡子。 理由是什么,他自己也不十分清楚。尤其今天要与他见面的并非女 性。
由于太久没刮,手涩了,生锈的刮胡刀在左脸颊上留下了一道伤口, 他简单用肥皂水清理一下。破伤风他倒是不怕,最后只用ok绷随意贴上了 事。 大中午的阳光将每个人脚底的影子压缩到极短。 捷运大直站附近公车站牌下好几张长长地候车椅,满身大汗的吕旭大 挑了最右边的位置坐下,将笨重的登山背包放在脚边,打开拉链,背包里 满满的都是干粮与矿泉水瓶。 吕旭大旋开了一瓶,将温温的水灌进喉咙里。 七个礼拜前,博诩自杀了。 所有的罪恶感只剩下他一个人承担。 意外难免,病痛也难免。 如果博诩是被一辆酒醉驾驶的砂石车给横腰撞烂,或是被从天落下的 花盆给砸死,或是得重病给现代医学凌迟死,吕旭大的感觉会好很多。 可偏偏是自杀。 嘴角还残留着水沫,吕旭大看着手中空空如也的矿泉水瓶,持续他最 擅长的发呆。 这发呆的习惯已经持续练习了整整二十三年。 发呆的一片空白中,博诩那躺在红色浴缸里的想象画面又出现了。 虽然已经二十三年没交谈了,但……博诩大概是认为,自杀也是对“那 件事”一种负责任的表现吧?既然博诩以死清偿了他该负担的那一半,那么 剩下的一半理所当然全压在自己身上。 是这样的吧?博诩…… 约定的时间到了。 吕旭大远远就看见老邓走过来,老邓也是一副全副武装,登山防水 鞋、防晒帽、装满各种求生小道具的多口袋背心、脖子上还挂着一架莱卡 望远镜。有点离谱的是,手里还拎着一件笨重的GORE-TEX材质的军用御 寒外套。 而老邓肩上的背包整整比吕旭大的要扎实两倍,显然里头装载的补给 品也是多了两倍,空间是压缩再压缩,搞不好里头还有一顶伸缩帐篷。 “嗨,学弟。”老邓热情地打招呼。 “……学长。”吕旭大没有站起。 “护照带了吧?” “爬山为什么要带护照?” “那带了吧?” “带了。” 同样满身大汗的老邓打量着吕旭大准备了一夜的装备,似乎有点不大 满意。 “学弟,你好像有点太轻视了……等一下要发生的事。” “我其实一直搞不懂要带多少东西。”吕旭大老实的说:“我还以为这样 已经很足够了,有缺的话到当地再买也行吧?” “或许很足够,但……”老邓指着自己肩上的背包:“就算是准备到我这 种程度,还是很可能撑不过去。你啊……果然跟第一次体验时候的我一样 轻率。” “到底是要体验什么?”疑惑的吕旭大问了跟上个礼拜一模一样的问 题。 而老邓的回答,也是跟上个礼拜的答案一模一样。
“哈哈,我还真不知道你会体验到什么……” 【2.】 对吕旭大来说,老邓是一个非常神奇的人。 老邓大吕旭大五期,老早就是从一起共事的大医院退下,自己在森林 北路开了一间妇产科诊所,生意兴隆,积攒了很大一笔钱。可惜在欧洲金 融风暴的时候股票跟基金赔了七七八八,小他六岁的老婆也莫名其妙外 遇……还是跟小孩的数学家教,那数学家教还是个大学生!老邓问小孩要 跟爸爸还是跟妈妈,小孩说,他比较喜欢家教老师,因为家教老师会陪他 聊天…… 窝囊到了极点的人生,老邓选择了吞药自杀。 好笑的是,老邓跟那些想自杀又不想真的自杀的脓包一样,在吞药以 后一把眼泪一把鼻涕打电话给好友一一道别,搞得警察破门而入,将他扔 进医院里洗胃,整整躺了一个礼拜才出院。 出院后,老邓有好一阵子不见人。 正当大家都以为老邓偷偷溜进深山里上吊时,老邓出现了。 像是脱胎换骨,老邓容光焕发地在原址重新开业,还娶了一个娇滴滴 的越南新娘,这次一口气小他二十三岁。偶尔老邓还是会大玩失踪游戏, 谁也不晓得他跑到了哪里,可隔一阵子老邓又会出现在大家面前……风尘 仆仆,带着无比神秘的笑容。 博诩的告别式上,老邓也出现致意。 众人轮流上台致词的时候,坐在老邓旁边的吕旭大忽然重重叹了一口 气:“老邓,真羡慕你又重新活了过来。” “……”老邓眯着眼,打量着这个满脸愁容的小学弟:“……羡慕啊?” 那眼神像是两把磨光的刀,直接穿进吕旭大因连日失眠而失焦的双 瞳“怎么,不能羡慕吗?”吕旭大有点不自在。 “学弟,你觉得……呵呵,生命为什么有意义?”老邓竟然在严肃的告 别式上笑了出来。 只是一个连国小生也会脱口而出的问题,就让吕旭大整个人如遭电 击。 这个问题,曾几何时是吕旭大最常拿来“盘问”病患的利刃。 比起盘问,吕旭大更喜欢提供另类的解答,而现在…… “我不知道。”他老实地说,其实也不想继续讨论下去。 “我也不知道。”老邓两手一摊。 “?” “以前的我自以为知道,现在的我反而不确定了。”老邓像是逮到了机 会,叨叨絮絮起来:“应该说,生命的意义是什么我他妈的根本不在乎,只 是我很清楚知道——活着是多么快乐的事!” “嗯。是吗?光是这样就很了不起了。”真是空洞啊,吕旭大心想。 “哈,如果你曾经濒临过真正的死亡,就会了解我在说什么了。” “是指自杀那件事吗?”吕旭大看着博诩的遗照。 黑白化的博诩,五官更加立体,更加阴森。 也更加的懊悔。 “呸,那算什么?吃个药洗个胃而已,只能说是身体不舒服,比感冒还 严重一点点的那种不舒服。”老邓不知道在拽着什么劲:“我说的可是,彻 底的绝望,手足无措,十足逼近的死亡……当你知道你的生命随时都可能 在下一瞬间结束,或是被饥饿凌迟十几天才会虚弱死亡,最后你还是活了 过来,哈,保证你跟我一样,再也舍不得死啊!”
这种粗糙的“在绝境才能找到希望”论调,过去也是吕旭大信奉的圭 臬。 所以该给老邓什么反应呢?吕旭大忍不住做了一个嗤之以鼻的动作。 “学弟,我不知道你为什么看起来那么不快乐。”老邓看起来没有不 爽,反而很满意吕旭大不以为然的表情。好像找到了一件新玩具。 “我不想谈。” “哈,我对心理谘商那种事一点兴趣也没有,也不想知道你……跟博诩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不过我问你一个简单的问题,你老实回答我。” “……” “你怕死吗?” “我不想自杀,也没那个胆。”吕旭大想都不想,答案直接从心里冲出 口:“不过现在要是有一台车冲过来把我撞死,我没什么好抱怨的。我可以 死,立刻就可以死。” “很好的想法,不过也是很假的想法。”老邓咧开嘴,科科科的笑了起 来:“想不想用我重新活过来的方法,试着玩一场可能会死的游戏?只要你 没死,保准你以后用尽方法也想继续活下去!” “到底……” “一个自认可以随时接受死亡的人,别说你玩不起啊!”老邓从口袋里 拿出笔,将自己的手机号码写在吕旭大的手背上,说:“趁你洗掉它之前打 给我。记住,死了别怪我啊。” 当天晚上吕旭大冲澡到一半的时候,湿淋淋的走出浴室,看着满是泡 沫的手背打了电话。 或许是出于想重拾对生命的热情,或许只是出于单纯的好奇。 更或许,是某种连吕旭大都难以解释的……想死。 这场强调危险的死亡游戏,“好像”是以一场旅行的方式呈现。 老邓叫吕旭大以登山攻顶的心态准备一身装备,指南针、手电筒、打 火机、睡袋甚至一叠美金钞票等等,背包越大越好,里头至少要有能支撑 十五天以上的饮水与干粮,携带的衣服要兼具御寒与防晒两种功能,急救 箱里能塞多少种药就塞多少,止泻药可以多带一点。足以杀死人的刀子带 一把,如果可以弄到枪,倒也不失为一种好选择。 “带枪做什么?”吕旭大大吃了一惊。 “如果体验的地点够刺激的话,或许派得上用场。” 老邓再度露出神秘的微笑。这种暧昧的微笑,随时都在吕旭大的心中 累计着狐疑与不爽。 “时间呢?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时间我再通知你,手机随时开着,有时候说出发就出发了。还有,旅 费十万块钱要另外带在身上,别忘了啊!” “学长,我们到底要去哪里?哪个国家?哪座山?” “错了错了,我们不是要去哪里,而是我去哪里,而你又去了哪里。” “我们的路线不一样吗?” “地球这么大,哪可能那么凑巧啊哈哈……哈哈哈哈……” 【3.】 没有到松山机场,也没有到桃园机场。 计程车到了永和的四号公园旁,一条通往捷运永安市场站方向的巷子 里,两旁都停满了通勤族的机车,巷里的店家卖吃的卖喝的卖些小玩意 儿,非常热闹。
下车改步行的时候,吕旭大充满了困惑。 领在前头的老邓也是一身大费周章的配备与打扮,应该不是穷极无聊 的恶作剧,那究竟是怎么回事?吕旭大看着老邓略微颤抖的背影,好奇心 越来越强烈。 一栋平凡无奇的二十年公寓底下,老邓按了电铃。 楼上没有问话,铁门直接打开,老邓与吕旭大一前一后进去。 往上走楼梯到三楼,老邓停住脚步,喘着气,若有所思的看着脚底。 “学长……”吕旭大咕哝。 “我去了四次,每一次出发前都很害怕。”老邓紧握拳头。 这气氛搞得吕旭大不由自主跟着紧张起来。 老邓一言不发地僵在原地长达五分钟,才将右脚重新抬了起来。 终于走到了五楼,从楼梯的高度与四楼以下都不一样可以推知,这一 层楼是顶楼加盖的格局。红色略微老旧的铁门开了一条缝,显然是刚刚打 开了等老邓,老邓推门走进去。 这房子的摆设极为俗艳,大块粉红的旧漆料霸占了一半的视觉,另一 半则由鲜绿色的新漆联手破坏,极为刺眼。霓虹闪烁的灯泡星星般东挂西 挂,大白天便闪闪发亮十分诡异。窗户半开,半死不活的风吹得贝壳风铃 喀喀作响,碎花窗帘遮蔽了大半从外透进的午后日光,参与了屋内的不协 调性。 主樯下盘踞着一头巨大怪兽般的映像馆凸面电视,电视上放着四只几 年前非常流行的麦当劳Hello kitty猫公仔,公仔由没拆封的塑料套好好包 着,上面满是细细的灰尘。 一台老旧的收音机放在窗下,播着沙沙哑哑的怪声……频率显然没有 调整好,却没人在意,任凭它错置在浑浊的频道中挣扎。 比起这些怪异不协调的摆设,从客厅后面的卧房里传来了男女交媾独 有的喘声与啪啪声更让吕旭大在意。 吕旭大反手带上了门,跟老邓一样没有脱鞋就走进客厅,因为早他们 进来的五个人都没有将鞋子脱下。 这五个人全都是男人,个个都全副武装,一副要去月球扎营的姿态。 相比之下吕旭大自带的装备真是寒酸,虽然完全不晓得到底要去哪里,但 他忍不住认同老邓看不起自己装备时的轻蔑。 老邓逐一点头示意,吕旭大也跟着向大家点点头。 “喏。”老邓从口袋里拿出一叠事先准备好的钞票,放在茶几上的水果 盘里。 “……”吕旭大跟着照做,这是老邓事先叮嘱准备的“旅费”。 水果盘早堆满了钞票,一捆一捆都用橡皮筋好整以暇捆好,吕旭大只 是用眼睛快速瞥了一下,大概有十捆左右。参加这一趟冒险之旅的人还不 少。 “把你的手机号码写在月历上。”老邓指着墙上的月历。 那月历是前年的,很久都没换了,上面已经满满都是一串串的手机号 码,有的还用红笔再三圈了又圈。不多问,问了也是白问,吕旭大依言将 手机号码抄在上头。 沙发没位置了,两人随地坐下。 吕旭大当然很好奇的打量这五个人,可这五个人同样好奇地盯着他猛 瞧。 你看我,我看你。 一大片塑料圆珠串成的绿色门帘后,依旧传来男女交欢的性器碰撞
声,其激烈程度令吕旭大有些脸红心跳。为什么有人会在卧房里干得那么 大声,这个部分老邓完全没有提过…… “第一次?”一个脸上有疤的老男人开口,他还穿着有绑腿的军用胶 鞋。 不等吕旭大承认,老邓便故作轻松地拍拍他的肩膀笑道:“对啊,我介 绍来的。他叫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说他想死,哈哈。” 语毕,哄堂大笑。 “新人总是可以降低大家的紧张感啊,哈哈”一个满脸胡渣的中年男人 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想当初我第一次出发的时候,装备比他还简陋咧!”一个左眼用黑色 眼罩遮住的老男人笑到直不起腰。 “我第一次出发只拎了一桶五千西西的矿泉水,哈哈哈哈哈比起来这家 伙算是个胆小鬼啦哈哈哈!”一个皮肤黝黑到几乎渗出酱油的中年男子拍掌 大笑。 “咯咯咯想死啊大叔?没问题的,十之八九你会得偿所愿的咯咯咯咯咯 咯。”笑声有点古怪的年轻男子,用只剩三根手指的右手拨弄头发。那动作 绝对是刻意展示自己伤残的、反复练习过的熟练样。 “不要轻易把死挂在嘴边啊朋友,死神会盯上你的……”一个胸前吊着 高档雷朋墨镜的长发老男人,弯腰从沙发上一掌拍落吕旭大的肩,力道之 大差点让他咳嗽起来。 “笑完了,可以告诉我是怎么一回事了吗?”吕旭大有些不高兴,但刚 刚那些笑声让他的神经很紧绷,仿佛大家要一起去干的事有如驾着独木舟 就想横渡太平洋似地愚蠢。 没人回答吕旭大。 “对了,有人知道这是第几天了?”老邓也不理会他带来的“责任”。 “据说是第二天。”忘了是谁说。 “第二天啊……虽然不是第一天,但也无法挑剔了。”老邓点点头,语 气中充满了既兴奋又害怕的颤抖。 “我上次是第五天去的,我的天,我只花了一个礼拜就回来了。”胸前 吊着雷朋墨镜的长发老男人皱眉道:“这次我一定要把握机会。” “对了,既然聊开了……这里有谁有过第一天就出发的吗?”皮肤黝黑 的中年男子把握住此时热烈的气氛,打探起情报来。 “我。”喜欢展示伤残手指的年轻小伙子再度将他的右手摇晃起来, 说:“我这两根本来黏在手上的手指……还有左脚小趾、右脚无名趾都是在 那一次出发搞丢的。不盖你,还是我自己拿刀直接在雪地里烤着火慢慢割 掉的,免得败血病送了命。” “一定很痛吧?” “老实说冻僵了,好像切的不是自己的肉一样,哈哈,所以我干脆直接 烤了吃掉,味道棒极了——我的舌头可没冻僵咧!”年轻小伙子得意洋 洋:“最后快饿了五天四夜的我可是花了很大的忍耐力,才克制住自己不要 切掉健康的脚趾果腹咧!” 众人又是一阵哈哈大笑。 不过这次不是捧腹大笑的嘲笑,而是一种“唉,这其中滋味我也可以体 会”的颇有同感大笑。这种大笑彻底将吕旭大排挤开来。 “真厉害,我也想在第一天出发。” “这就要看圣女对你的印象了,这次排到第二天我已经很满足了。” “我上上次在这里遇到的一个家伙,他也曾第一天就出发,至少他是那
么说的啦。不过他看起来精神有点不大正常,我想不管他最后出发到哪 里,应该都不可能回来了吧?” “怎么说?” “他什么都没有带,连水都没带!那模样让人很不舒服啊。” “啧啧……很少在这里遇到第一天就出发的人,大概十个有九个都得、 偿、所、愿吧。小子,你真幸运,搞成那个样子能回得来!” “那你呢?这身黑皮肤别告诉我是天生的啊。” “上次我出发也是在第二天,啧啧……一望无际的沙漠啊。” “那种鬼地方我也去过一次,你是去哪一种?” 这六个“曾经出发过”的男人兴高采烈地聊了起来,只是个个欲言又 止,吕旭大在一旁听了五分钟都还是一头雾水,什么第几天出发、圣女、 把自己的指头割下来吃掉、谁谁谁得偿所愿的……一点头绪都没有。 只知道:继续待在这里,必定非常危险。 “去过了那些地方,千辛万苦回到这里……嘿嘿,你会发现这里假到不 行!根本就是一个人类刻意制造出来的虚假世界,太容易生存了,反而让 人一点存在的真实感都没有。”老邓科科科地笑着。 “一点也没错!在台北完全没有我正活着的感觉!”满脸络腮胡的中年 男子伸出手,与老邓击掌。 “打个岔。”吕旭大举手,像个小学生一样难堪发言:“麻烦你们其中的 谁告诉我一下,现在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大家连交换一下眼神的动作都省下了,一起露出神秘的微笑。 这种微笑吕旭大已经从老邓的脸上看过很多次,他的耐性已到了极 限。 “不好意思,我们的潜规则是,绝对不跟新人聊关于出发的任何 事。”只剩八根手指的年轻男子微笑:“这全是为了你好。” “为了你好。”皮肤漆黑的男子附和。 “?”吕旭大心中火起。 “为了让你拥有百分之百的濒死乐趣,噤口是最基本的礼节。”伸了个 懒腰,老邓竟帮那些陌生人的腔:“话说回来……小吕,这不就是你想要的 吗?” 此时,卧房里啪嗒啪嗒的交媾声停止了。 客厅里的所有人都安静下来。 “……” 吕旭大不明究里,但气氛瞬间变得非常诡异,无处发泄的怒火只好继 续压抑下。 没有人出声,可视线都看着卧房的方向。 皮肤黝黑的男子闭上眼睛,双手合握在胸口,面色凝重,仿佛在祈 祷。吕旭大察言观色,如果这些男人的“出发”有先后顺序的话,下一个似 乎是轮到这个皮肤黝黑的男子吧? 过了好一阵子都没有人从卧房内出来,这六个男人也没有任何动作。 到底在等什么呢?到底要怎么出发?在房间里做爱的人又是谁呢?客 厅里的大家,难道是在等刚刚做完爱的人从里头出来吗?瞧这情况,该不 会是要轮流进去跟里头的女人做爱吧?做爱是一种“宣誓入会的仪式”吗? 等入完了会,这才有专人带往机场开始的特殊冒险旅行吧? 眼前所见的景象和刚刚听到的几个关键字句快速组合,尽量用逻辑赋 予秩序,在吕旭大的脑中拼凑出基本的图像。 正当吕旭大感到越来越烦操、思绪越来越乱之际,有个女人的声音从
绿色的塑料圆珠串成的门帘后传了出来。 “进来。” 简单二字,瞬间接触了紧绷的气氛……除了那一个皮肤黝黑的男子。 皮肤黝黑的男子不断深呼吸、吐气、深呼吸、吐气,双手搓来搓去, 就是迟迟没有站起来。他不起来,倒也没有人催他,任凭他培养情绪。 果然是做爱吧?吕旭大看着那夸张难看的我是门帘,心里纳闷:既然 真的要轮流进去跟那神秘的女人做爱,怎么没有人先从里面出来呢? 老邓这时开口了:“要不要我们让新人先进去,我们在外面多聊聊?反 正下一次要这么样聊天,不晓得又要等到什么时候……说不定……” 原来已在酝酿“出发”情绪的黝黑男子点头默许,其他人也跟着点头。 吕旭大怔住。 “别害怕,进去以后只要记住一件事,从头到尾都把你的装备背在身 上。”脸上有疤的老男人拍拍自己肩上的背包。 “然后呢?”吕旭大双耳发热。 老邓笑了。 所有人都笑了。 “该怎么做,一切就听从你自己的身体吧。” 【4.】 房间只有一个二十寸大小的窗户。 有股烧灼刺鼻的香味,来自小窗下的金黄香炉。 香炉飘着张牙舞爪的白烟,阳光透进窗时将白烟的灰尘构造凝成片段 的固态。 房间正中间摆了张床,床上有个女人。 那不是浓妆艳抹可以形容,简直是许多鲜艳的色块粘着在女人的脸 上。 大粉的腮红用力削开颊骨的曲线,如火焰般的红在唇上燃烧。亮蓝的 眼线在末端勾了个圈,深海般的假睫毛与墨绿的勾眉联手藏住充满蛊惑的 眼神。细细的金粉蒙上每一寸脸妆,顺势铺盖上乌黑的散落长发,往下延 伸至白颈。黑色的细长指甲犹如地穴妖怪的躯干末肢,莫名可状。 俗艳至极的打扮,藏得住这女人的容貌与年纪,却隐藏不住她的绝世 魅力。空气中充满了荷尔蒙的浓郁气味,好像要渗出甜汁来。 一身赤裸,白皙的乳房上有些反光,依稀残留着上一个男人的唾沫。 “……”吕旭大看傻了眼。 女人一句话也没说,只是将两腿毫不娇饰地张开。 湿润的阴户正对着吕旭大,半开半阖,犹如深海生物般低调地呼吸。 刚刚在这房间里跟女人做爱的男客呢? 不知道。 也不需要知道。 没有男人可以在这个充满性魅力的女人面前保持冷静。 这房间里所能发生的事只允许一种可能性。绝对的、必然的、无可避 免的、任何假设前提下都不可能压抑的——唯一的可能性。交配,尽可能 激烈的交配。如同雄性在濒临死亡前唯一仅剩最后一次的黄金交配。 必然的死亡,强烈的觉悟,唯一能够留下自身基因的唯一机会。 ——造就了空前的硬度。 表情呆滞的吕旭大自然而然将裤子整个褪下,露出硬挺的阴茎。 女人一言不发,生物的本能驱使吕旭大以下体迎了上去。
结合。 快速碰撞,倾注一切的气力摆动腰身,臀部的肌肉骤张骤缩,单调而 激烈。 这完全不是在做爱,而是在交配。没有一丝一毫的余力闲置在亲吻与 爱抚上,从性器插入的一开始就没有任何折衷,锁定在唯一的目标:射 精。 女人的身体很年轻,充满了弹性与生命力。 黑色的指甲在吕旭大的背上留上了十道鲜红的刮痕。 “呼……呼……”吕旭大呆呆看着下面的女人。 女人闭着眼睛喘息,长发迷蒙,看不清楚她的表情。 从来没有体验过这种纯粹的交配行为,吕旭大感觉到深深没入阴户里 的阴茎几乎要融化了。那种热水般的温度,粘稠的触感,还有越来越刺激 嗅觉的特殊气味,让吕旭大突然明白女人的肉体正处于月经来潮。 原来那些人口中的第几天,就是指月经来潮的第几天的意思? 或许是前列腺的承受力已到了极限,也或许是月经来潮的女体不具备 受孕的可能性,积储在吕旭大阴茎里的基因感到严重被欺骗的愤怒,吕旭 大的后脑麻热了起来。 阴茎抽搐,预备喷射出生命起源的神圣汁液。 像是生命的呼应,湿润浓稠的阴道也快速收缩起来。 “!”吕旭大感觉一股无比强大的吸力正快速将自己的阴茎紧紧裹住, 眨眼之间便是全身百骸全笼罩在那股无与伦比的吸力之下,好像整个身体 都被那小小的阴道给吸了进去。这并非不合常理,而是根本就不可能成 立! 射出的那一瞬间,吕旭大的意识随即崩毁。 四周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厚重的血腥味从四面八方袭来,但吕 旭大没有时间害怕,也没能来得及害怕,他恍若匿身在一辆云霄飞车之 上,身体完全被那股强大的吸力给牵引下坠,以三百六十度回旋摆荡冲出 —— 这台云霄飞车没有安全带,而且还正在脱轨中! “啊!” 黑暗消失了。 血腥味还残留在鼻腔里。 眼前所见是一片正在缓缓上升的丛林…… 不对! 上升的不是丛林,而是自己正在下沉! 吕旭大惊觉脚下踏不到底,手足无措之际软软稠稠的黑色腐土已淹到 自己的肚脐。他当然还搞不清楚自己怎么会跑到这座原始丛林,危机感已 激发出他求生的本能,吕旭大胡乱往上大抓一通,终于让他抓到一条勉可 支撑的藤蔓。 好重! ……自己有那么重吗?不,是背包,至少二十公斤的大登山包…… 这下死定了,环扣扣得那么紧,现在这种情况已经无法分手解开了, 只能祈祷肾上腺的大爆发可以催化出平常两倍的力气…… 摇摇晃晃,青筋暴露,咬紧牙关。不知道过了多久,下半身赤裸、登 山裤还褪留在小腿上的吕旭大奋力藉着纠结的藤蔓攀上了大树,气喘吁吁 的他这才看清楚情势。 一望无际的原始沼泽。
象征即将日落的火云滚了整片天空。 亿万只虫一齐发出震耳欲聋的复合鸣声。 “死定了。” 吕旭大一点也没有开心的意思。 【5.】 在树上或蹲或坐了两天,这中间小睡了无数次,每一次都不超过五分 钟。 他发现他少带了驱蚊喷剂、少带了火把、少带了睡袋、少带了内铺羽 绒的防寒雨衣、少带了一百公斤的干粮跟GPS卫星导航器。 最重要的是,少带了一台卫星电话……以及一颗快速自杀用的氰化钾 胶囊。 两天了,吕旭大苦等不到“同伴”,想必“同伴”也不会来了。 他想起老邓的某句话。 “原来是这么回事。”吕旭大啃着第七条巧克力,一边抓着痒。 如果不想办法趁着体力还行的时候走出这座沼泽,等到粮食耗尽或发 烧生病就死定了。吕旭大目测这片沼泽,如果可以脚履平地的话至少也得 两天才能走得出去,若是藉着树与树之间的串连相接,走走停停,偶尔惊 险一下,要不要一个月啊? 好笑的是,吕旭大连困住自己的这座沼泽位于哪里都搞不清楚,哪个 国家?哪个地域?要是他懂得分辨那些终日在树上跳来跳去的怪猴子是哪 一品种就好了,以此便可概略推测出某些线索。 想死吗? 一开始的七天,吕旭大都在思考这个哲学问题。 一边往前试探最好的落脚点,一边想着。 也一边将这不可思议的“出发”自作解释。 显而易见,房间里的女人是一个异能力者。 跟房间里的女人做爱,在射精的瞬间会被某种能力给“传送”到世界某 处。而女人的传送能力恐怕跟经期大有关系,按照那天男人们聊天的内容 推测,若是在经期第一天就“出发”,就会被传送到越远越危险的地方,应 该是这样吧。 至于会被传送到哪里,恐怕没人事先能预测,所以老邓要自己尽量准 备足以在世界上任何地方都能生存十天以上的东西。真后悔没多准备十倍 以上的东西。至于那名自称在雪地里割掉手指与脚趾的年轻小伙子,肯定 是被传送到极地,比起来自己该算是“幸运”的了? 真神奇,世界上竟然有这种事。 七天过后,吕旭大已经忘了去思考自己是否真心想死。 太蠢了,当然要活下去。原因不重要,就算只是为了确实的吃光背包 里所有带来的干粮,就已经足够作为不能死的理由。没错,就是这样,在 死之前一定要吃光光所有能吃能喝的东西…… 第二十三天了,吕旭大终于下了树。 食物耗尽,饮水全干。 所幸每天都会毫无征兆地下十几次的大雨,只要把脖子往上抬,嘴巴 开开,就能补充最微薄的水分。偶尔也可以在溪边将矿泉水瓶装满。 水果是奢侈的相遇。 一路上吕旭大都在吃食不知名的果子。远远看见猴子吃什么,他便想 办法弄到相同的果子来吃。虽然他更想吃猴子,但跑不快飞不高的小虫才 是他的主食,偶尔也会从小腿上拔一些肥美的水蛭补充蛋白质。
日出变得很美。 日落变得很恐怖。 第四十天,还是第四十一天?四十二?不清楚,计算时间对吕旭大来 说已是十分无聊的举动。总之吕旭大开始出现幻觉,不晓得是过度饥饿还 是吃了有毒的果实,吕旭大开始不自觉傻笑,出现浪费力气唱歌的愚蠢行 为。 不晓得第几天,吕旭大动作僵硬的杀死一只蛇,连皮带血吃了它的 肉。那腥臭的汁液滑进他喉咙时的滋味,简直可以用“复活”两字来形容。 地形一直在变化,远远地甚至看见了雪。 要往有雪的地方走吗?当然不。 工具不足,意志力不足,体力越来越虚弱,吕旭大爽快地避开几个看 起来特别危险、或相对费事的路线。他也没有什么确切的计划,只是想办 法绕着“走起来比较轻松”的路线继续往前,每走一步,就多活了一步…… 却始终没有看到人。 认真说起来,地球这么大,人类的足迹能覆盖的面积恐怕还是少数。 以数学意义上的随机“出发”来说,要“降落”在足以与另一个人类相遇的机 率少之又少。 又是一天,还是一天。 地形改变。但丛林还是丛林。 日夜气温的落差越来越大,下雨过后的带来的失温风险也越来越高。 这几天一直听见老虎的咆哮声。时远时近,幸好没有真的撞见过传说中的 百兽之王,自己可吃不了它,若碰见了,下一站的冒险地点便是对方的肚 子。 饥饿是常态。连拍死蚊子的下一个动作都变成了舔食手掌上的蚊尸。 一方面被疲倦剥夺了大量的体力,二方面不想因消耗热量倒是更深程 度的饥饿,于是休息的时间比行进的时间多出了两倍。然后是三倍。渐渐 的只是单纯的无力。 缺乏所有能说得出名字的营养素。指甲变得又灰又软。 夜晚充满了不可预知的危险,完全无法动弹,连睡觉都无法放松…… 后来吕旭大了解到,如果在睡眠中慢慢失去意识或许是最幸运的事,他才 夺回了熟睡的特权。 通常,通常……大自然不会浪费任何食物,但今天吕旭大很幸运的在 休息的大树下捡到了一只刚刚死掉不久的青蛙。 这是无上的美食,吕旭大心怀感激地将蛙尸捧在掌心。 “或许这是最后一餐了吧?”饥肠辘辘的吕旭大心想,那可不能草草解 决。 非常想念久违了的熟食,非常非常的想念,吕旭大捡拾了一些枯枝树 叶,用仅剩十分之一燃油的打火机点燃了烧,选了根坚硬的短树枝穿过蛙 尸,放在火上慢慢的烤。 那酷似烤鸡的香味,令吕旭大想念这个世界上的确有神的存在。 还没入口,那香味已令吕旭大流出了眼泪。 太蠢了,自己。 这几年口口声声说想死,说愿意为了“当年善意的错误”扛起道德责任 而死,此刻想起来,却是如此言不由衷。满嘴自以为是的屁话。 只要还有一点点机会多活一刻,自己就会拼死抓住它,品尝它。即使 生命的意义就是吃了眼前这只青蛙,也是多么高尚而坚强的理由啊! 嘴里啃着有点焦掉的蛙腿,吕旭大为什么会在这里吃着青蛙的原因跟
着浮现脑海。自己早料到回光返照肯定充斥着那段丑陋的往事…… 【6.】 二十三年了吧。 二十三年前的自己还只是一个三十初岁的年轻医生,刚刚取得大医院 的主治医生资格,周遭所有人都羡慕他前途似锦,吕旭大却满腔改变世界 的热血,他认为大家只看到表象的穿着医师白袍的自己,却没有注意到他 对生命的澎湃激情。 “我跟别的医生不一样。”吕旭大每天早上刷牙的时候,都会对着镜子 自白。 事与愿违是中年男子的常态。 在大医院里小小的耳鼻喉科看诊,每天都要与形形色色的人说上很多 很多话,只是十个病人有九个是感冒,感冒开出的药十之八九差不多,提 醒病人的对白也很僵固:“多喝水,多休息,饭后半小时跟睡前各吃一次 药。还有……不要熬夜。”再怎么变化也是十分相似。 自己当然一定戴着口罩,病人也几乎都带戴着口罩,医病关系无形间 又拉大了不少,病人看诊完了就走,自己想多关心病人却发现后面的挂号 还大排长龙根本看不完。 医嘱的对白不断重复,检查的细碎流程也不断重复,重复的一切麻痹 了心里某个重要、炙热的、随时都想呐喊的东西。某一天下班后吕旭大买 了一本汽车杂志,津津有味研究起里头对保时捷新款跑车的介绍,翻来翻 去忽然有些虚荣的心惊。 吕旭大想改变什么,着力点却根本不存在。 “难道我的人生,就只是上班下班吗?” 再这样下去,自己与一般上班族的分别不过是银行存折里的数字吧。 此时,博诩提出了相当热血的建议。 博诩是吕旭大小一届的学弟,同样满腔的热血。 两人在北医求学的时候都是天文社与摄影社的成员,感情不错,后来 博诩干脆搬来跟吕旭大当室友,实习的时候也是一前一后到同一间大医院 被操,革命感情深厚。后来吕旭大在耳鼻喉科担任主治医师,而博诩则在 精神科主治。 或许是对心理学与精神科学长期研究的关系,博诩似乎看见了十年后 的自己也会被医院的体制规训成一个冷然处世的医生。不同于忧心忡忡的 吕旭大,博诩似乎一点也不担心慢慢发生在自己心灵上的变化。 医院地下B1的员工餐厅,两个对坐的银色餐盘。 “也就是说,反正我们迟早都会变得跟那些老医生一样冷漠,所以现在 什么都不用做?”吕旭大的表情有点不以为然。 “当然不。”博诩笑嘻嘻夹起最后一片香肠:“只是差别的地方不在于: 我们该怎么维持济世救人的热情。” “喔?” “应该说,如果我们一直待在像非洲那样医疗资源匮乏的地方,才有办 法维持像史怀哲那样的热情嘛。但这里是台湾,多我们一个这样的医生不 多,少我们一个也不会怎样。医院那么多,我们也不是医术特别优秀的人 才。” “所以没有特别优秀的我们就……什么也不用做了吗?”吕旭大重复着 他的不满。附带一提,他完全不想因为崇拜史怀哲,就千里迢迢跑去非洲 行医。 “当然不是。”博诩完全想好了要说的话:“既然迟早都会麻木不仁,所
以我们反而要趁着我们还有热情的时候多做一些热血的事,等到了我们俗 气到只想住着好房子开好车的那、种、时、候,还有一点点东西可以回 味。” “……” 博诩神秘的微笑:“我有个计划。” 【7.】 这个计划,构造非常的简单。 它存在着高度的医疗风险,其价值却也相对的非常高。 博诩预计将这一系列的计划实践内容写成一篇论文,发表在国际期刊 上,最后用非学术性的大众语言将案例整理成一本书,可以想见这本充满 争议性的书将让博诩拥有畅销作家的头衔。 当然,违反医学伦理的程度,让博诩丢掉医生资格也丝毫不意外。 “也可能赔上我的。”吕旭大苦笑。 “没有不付出代价的好计划。”博诩收起一派轻松的笑容,严肃地 说:“趁我们还没有太多东西可以失去的时候,看看这个计划可以帮助到多 少人思考他们为什么存在于这个世界的理由。也就是,生命的价值。” 大哉问:人的生命价值是什么呢? 如果这是一道谜题,便是一个属于全体人类共同的谜题。可以既想见 随着每个人的生命旅程经历的人事物不同、信仰的宗教不同、甚至是看过 的某部好电影,必然各有各的解答。 但在什么时候,人才会解开属于自己的答案呢? 或者,人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才会开始思索、尝试解开这一道谜题 呢? “一成不变的日常生活规训了我们所有人,有太多繁琐的事情要做,有 太多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要打理,一大堆莫名其妙的责任,比如什么时候 该缴卡费,谁生日了要去哪一间KTV唱歌,车子是不是该换了,今晚要快 点去加油不然油价隔天又多三角,成绩一直没起色是不是应该帮小孩子换 一间补习班……太多旁枝末节的事占用我们的脑内记忆体,让我们分神去 思考比较不重要的事,反而最珍贵的部分都被忽略了。” “记忆体被日常生活占用了啊……所以我们应该?”吕旭大跟着使用电 脑的比喻语言:“如何让将我们的脑袋重新开机,好一口气清除过载的记忆 体?” “想想那些灾难电影都怎么演的?人在遭遇重大事件的时候,其反应往 往凸显出这一个人的人格特质,很多你原先弄不清楚的东西,其先后次序 都在危机出现的时候瞬间一目了然。在进行为周遭事物的重要性重新排序 的时刻,就是这一个人反省出生命的黄金时间。”博诩的眼中射出睿智的光 芒:“我们是医生,我们能给予病人重大危机的机会非常高。” “……唔。”能当上医生,吕旭大当然是个聪明的人,一下子就想到个 中关键:“危机就是转机。” “这种具备转换能量的危机,比起天崩地裂那种危机要便宜多了,而且 又不具备真正的危险性,到哪里去寻找这么好用、实用、管用的危机 呢?”博诩表情笃定:“我直话直说吧,这个危机计划在我所属的科别不易 实行,但在你的科别很有机会。怎么样?要不要冒险做一次看看?” 吕旭大全明白了。一点就通。 一个礼拜后,吕旭大以略嫌生涩的演技向一个年仅二十七岁的女研究 生宣布噩耗。鼻咽癌末期,生命估计只剩最后一个月,照料妥当则能争取 到三个月的时间,但需要再多做精密的检查,请三天后务必回到医院看报 告,届时院方将安排血液肿瘤科的专任医生共同会诊。
三天后,瘦了一圈、眼睛红肿的女研究生回到了门诊。 关键时刻到了,吕旭大与博诩战战兢兢地在诊间一起将“实情”说出, 并仔细观察女研究生的反应……当获知自己罹患的不过是重感冒的时候, 女研究生欣喜若狂的拥抱着吕旭大与博诩,然后是一阵无法压抑的大哭。 大哭中,女研究生分享自己这三天来的心境变化。 她试着举办国中同学会,想找回两个非常珍贵却失去联系的好朋友。 她打了一通电话给前男友道歉,希望他原谅过去不懂事乱发脾气的 她。 她抽了人生中第一口烟,然后一边咳嗽一边庆幸自己没有错过什么。 她写了一封很长很长的信给爸爸妈妈,信还没写完,就发现自己的生 命充满了好多好多的亏欠。她在信中许下五个卑微的愿望。 她向博士班的学长告白,但不是想在一起,而是单纯的不想留下遗 憾。 她做了很多很多事,想起很多很多人。她重新将生命里发生的一切回 忆一遍。 “谢谢你们的计划。原来我还有好多个,最后的一个月。” 女研究生深深一鞠躬,充满感激的离去。 吕旭大与博诩相视一笑。那天晚上他们大醉而归。 一次甜美的果实,就让整个计划狂飙了起来。 一个两个,三个四个……吕旭大蒙骗病人的演技越来越好,而为了以 防万一,博诩也用善意的谎言将这个危机计划包装成国际医学期刊所资助 的心灵成长研究。 他们经历了病人的大哭与大笑,听了很多极度私密的故事,大大丰富 了博诩的研究内容……或者说,新书内容。病人的年龄、性别、职业、学 历是最基本的研究变项,博诩不断提醒吕旭大不断更换试验的对象好符合 在统计学上的意义,让研究的深度访谈有更大的宽度。 没有比被充满感激的人拥抱还要值得快乐的事。 当然也有患者破口大骂,或几乎要动手打人——吕旭大还真的被揍过 两拳。但这些“死里逃生”的病人冷静下来后谈开,分享了他们在这关键三 天中所做的每一件事、思考的每一个生命细节后,最后仍会眉飞色舞的离 去。 他们对这个“危机计划”都满怀谢意。 所有“一度濒死”的患者一致认为,仅剩一个月的伪生命想象,已大大 刺激了他们对自身生命的反思。有些人即使在那三天里什么也不做,在脑 中也进行了一场翻天覆地的思考革命。意义非凡。 有太多太多的事值得用力把握。 半夜巷子里,两注热尿浇上了墙。 “我们跟其他的医生不一样!”吕旭大的脑袋顶着墙,歪歪斜斜的射 尿。 “别的医生治病,我们却改变了病人对生命的看法!”博诩摇晃着酒精 麻痹的阴茎……“这个计划一定要坚持下去……论文……我的书……嘻 嘻……” 直到。 直到这个完美的系统,出现了一个极度暴走的乱码…… 【8.】 二十三年并非晃眼即过。 每一天都是刻骨铭心的折磨。
当初两人在酒吧里一起看到这个晚间新闻的时候,两人都沉默不语。 吕旭大猜想当时的博诩该吓得全身发抖,因为自己的双手也颤抖到无法拿 稳杯子。那夜两人喝道不省人事后各自睡在大街的两端。 从此以后再没有人提过这件事,也没有人再启动过改造生命的计划。 博诩的伟大论文成了没有后续的废纸,两人从并肩作战的挚友变成了 最陌生的陌生人,在员工餐厅里远远看见便快步避开,电话也没通过一 次,在走廊不意擦肩而过时不约而同避开对方的眼神。博诩在三年后申请 转院。 这个秘密就像一条厚重生锈的锁链,多年来铐在博诩与吕旭大的心 中。 直到那天的告别式,吕旭大才敢凝视着黑白照片里的博诩双眼。 “原来真的有这么一回事。” 吕旭大啃着鲜美的烤蛙腿,闭上眼品尝滋味:“人在随时都会死掉的绝 境下,真的会发现生命的意义。哈哈……生命的意义就是,绝对不想在吃 完青蛙前就死掉啊。” 最后青蛙连骨头也不剩的时候,吕旭大对生命的意义又有了全新的领 悟。 “好想再吃一只青蛙……再吃一只……再吃一只就好……” 他看着深邃的前方,完全不晓得仰赖刚刚吃进肚子里的那只青蛙所产 生的能量,是否足以让他找到下一只死在半路的青蛙。 这一走,又走了十三天。 在丛林边缘,面黄肌瘦的吕旭大看见第一个“人”的时候,激动的昏了 过去。 【9.】 “原来我去了雅鲁藏布江大峡谷,后来花了不少功夫才辗转偷渡回 来。” 吕旭大笑笑看着老邓。 千辛万苦返抵台湾后吕旭大找不到老邓,又过了两个礼拜老邓才主动 打电话给他,说他刚刚才回到台湾,要不要出来聚聚。于是便约在这间连 锁牛排馆。 老邓腿瘸了。刚刚他花了四十分钟在说关于一只在约旦沙漠的毒蝎故 事。 既然两人都出发过了,也就没有隐瞒的必要。吕旭大问了很多自己推 测出答案的事,老邓也滔滔不绝的分享自己的经验。以及,许许多多在出 发前、在那间小公寓顶楼加盖里遇过的“队友分享”。 那位被称作“圣女”的女人,与其说是高价妓女,不如说是顶级导航 人,只要十万块新台币就能带你到世界上任何一个角落。 至于那个角落是哪里,圣女不知道,你更不会知道,一切端凭运气。 或许血液也是传送的条件之一,圣女只有在月经来潮时才具备导航的 能力。每次月事来,圣女便会传简讯到旅行者写在月历上的手机号码,旅 行者可以自行决定是否又要出发,不过旅行者最好在接到简讯的第一天或 第二天立即启程,否则可能会因圣女的月事过了而错过出发的机会。所以 平常就要提前打包好。 的确如吕旭大的推测,月经的血量越多传送的能力越强,最扯听过被 传送到喜马拉雅山的山脚,但也有被传送到澎湖七美岛的例子。 出发的危险性不必多言,吕旭大亲身体验过——若非他赶紧抓住树上 的藤蔓,绝对连失温、饥饿、幻觉、绝望的体验机会都没有。所以了,一
定也有许多旅行者被传送到某个超危险地带,他们必然充分体验到不可思 议的痛苦绝境,只是不见得能活着回来炫耀。 “炫耀什么?” “炫耀我们多么接近死亡。”老邓啃着带骨的牛排,吃得津津有味。 哈哈,吕旭大真诚的笑了出来。 老邓说,上次在圣女客厅里遇到的那几个人中,有个皮肤黝黑到快要 冒烟的男人,他那一身的黑便是在美国内华达州的死谷地带给烤出来的。 至于左眼用黑色眼罩遮住的老男人,他的眼睛是给刚果河畔上的野猴 子给抓去。猴子为什么要摘走他的眼,这中间有段曲折离奇的求生故事。 失去两根手指的年轻男子在西伯利亚的大冻原上差点把自己的脚砍了 吃。他自称在大风雪中看过传说中的雪人,但也不排除是过度饥饿产生的 幻觉。 满脸络腮胡的中年男人的经历特别有趣,他曾在第三天出发的时候从 半空中坠落到太平洋中,幸好他保持冷静在海里脱掉一身的装备,然后花 了两天的时间载沉载浮游到附近的小岛,孤岛求生了七个星期才等到船只 经过。 胸前挂着雷朋眼镜的老男人出发过十一次,到过戈壁沙漠、乔戈里峰 与复活节岛等怪地方,却也被传送到纽约皇后区的一间人妖酒吧,以及德 国啤酒节的嘉年华现场过。 圣女藉阴道神奇的收缩力传送旅行者的着陆点,随机分布在地球表 面,人类的足迹很广,但从实质的地表面积来看,文明渗透的力量还很不 足,几乎都能顺利将旅行者带到充满绝望的无人之境。 “到底圣女是何方神圣?怎么会拥有这种超能力?”吕旭大问了一个所 有人都问过的问题。 “没人知道。”老邓也回答了那个带他“入社”的前辈所说的答案。 “政府都不知道吗?不该管一管这种超能力者马?政府应该派人把圣 女……”吕旭大将“抓去研究”这四个字给吞进肚里。 “这是很多旅行者之间的秘密,跟自我约束。”老邓漫不在乎的说:“圣 女到底是谁或为什么拥有这种力量都不是重点,重点是:我们需要圣女。” “需要她的阴道。”吕旭大皱眉。 “这么说也行。”老邓不置可否。 两人在没有生命的威胁下细细品味了大餐。 话不多,吃很多。 “下次什么时候出发?”老邓慢慢啃着黏在骨头上的坚韧皮肉。 “出发?怎么可能。”吕旭大用叉子慢慢卷起了沾满番茄酱的面条。 拜托,好不容易回到现实人生,该领略的都领略了,该反省的也都好 好反省了,台北好鱼好肉的,为什么要再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 吕旭大不以为然的将嚼的烂透的面条吞进肚里。 老邓又露出神秘的微笑。 【10.】 三个月后,吕旭大又出发了。 这次是“月经第四天”。 吕旭大在“圣女”的阴户内射精的瞬间,猛然看见一只鬣狗正在他眼前 啃食四分之一头斑马,心脏差点就爆了开来。他小心翼翼在鬣狗的低吼警 戒下离开后,用刚买的GPS定位器确认自己位于非洲坦尚尼亚。 这次的装备齐全多了,从坦尚尼亚的原始大草原回归文明只花了两个 礼拜的时间。由于食物分配妥当,期间并没有感到痛苦等级的饥饿,顶多
有一点口渴。 “不过瘾。” 吕旭大坐在偶遇的导游吉普车上,看着数千只一起奔跑的斑马喃喃自 语。 于是很快又出发了。 这次是“第三天”,圣女剧烈收缩的阴道将吕旭大传送到一道寒冷的山 脊上。 举目林海苍苍茫茫,树叶或金黄或火红或翠绿,五彩纷呈煞是好看。 “这里是……欧洲南部,喀尔巴阡山脉?”吕旭大看着GPS的卫星导航 分析,喃喃自语:“阿尔卑斯山山脉的东支,海拔两千一百公尺。” 这里虽然看似一片巨大的旷野,可吕旭大只花了四天便走到一间山居 人家的小屋,一整个非常没有危机感。在那户人家的门口搔了很久的脑 袋,吕旭大还是忍不住敲门要了一杯热咖啡。 第四次出发,终于又遇上了猛烈地月经第二天,能量丰沛。 睁开眼,意识回归,吕旭大启动GPS的时候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凉 气…… “阿富汗与巴基斯坦的交界?”吕旭大的心揪了起来。 远处有枪声,吕旭大找了一块巨岩躲了起来,那枪声兀自延续了十几 分钟未停,偶尔还穿插零星的震天炮火声,以及不晓得是否该归为幻觉的 尖叫。 看来这次的求生主题不只是饥饿与跋涉。还有无情的战火,吕旭大竟 有点兴奋起来。 会看到什么光景呢? 自己又会遇到什么疯狂的劫难? 会死吗? 一颗不长眼的大炮弹正好落在吕旭大的右方百尺处,粉碎了畸形的巨 岩,猛烈的震波轰得他双脚离开地球表面,耳朵也暂时聋了。 此时吕旭大摸清楚了自己在做什么。 自己已经变成了“危机接近症候群”中的一份子,而那些只要存够了钱 便想出发的旅行者则是重度的患者……也是自己将来的模样。 说真的,没一个旅行者真正想死,只是在台北街头的生存感十分稀 薄,若抛弃尊严,在路边垃圾桶随手一捞就能轻松的苟活下去,一点也不 费事。 人就是贱。 只要领略过那种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的绝望感,只要一次!仅仅一 次!就无法在这么无知无感的台北生活下去,行尸走肉莫此为甚,连灵魂 都麻木了。 为了夺回那种强烈的存在感,让自己濒临全然无助的险境就是一种必 要条件。说起来真好笑,要不是自己实际体验过,完全无法置信人类会藉 由亲近死亡来强化自己的生存意识。 “博诩……我亲爱的老朋友……” 吕旭大仰起颈子,看着美军直升机的螺旋桨在充满硝烟味的夜空中慢 慢划过:“你真该来这一趟的,你会知道为了罪恶感自杀是多么无聊的一件 事。” 第四次绝处逢生回到台湾,吕旭大养了半年的伤。 在阿富汗战地医院紧急处理的伤口回台重新检视,医生还啧啧称奇挖 出七个细小的炮弹破片。如果放任不管,迟早会因碎片阻滞血液循环而败
血死去。 老邓带了一篮水果来探望他,步履维艰,一身接近钢铁人似的重装 备。 “上次去了哪?”吕旭大打量着好手好脚的老邓。 “旧金山的同志大游行。”老邓翻白眼,自己哈哈大笑起来。 简单聊了一下,老邓便走了,想必离开医院后立刻就出发了吧。 坐卧在病床上,吕旭大兴致勃勃的翻着从第四台邮购来的十几本世界 地理百科全书,每翻一页就对着那些美丽的照片暗想,下次我会被传送到 哪里呢?昆士兰雨林?尼泊尔的安娜普纳峰?乌干达的鲁文佐理山脉?纳 米比亚的骷髅海岸?若是一口气被传送到喜马拉雅山还满酷的吧? 还是会很不幸到从半空中摔到大海里,在一分钟之内海水灌满肺腔窒 息。仔细一想,地球有百分之七十都被水覆盖……好吧这其实一点也不算 不幸,只是机率大小的问题。 阖上地理百科全书,看着一盘快要干瘪的点滴,吕旭大不禁感叹,摄 影师没有拍出来的,在这些美丽的照片背后藏着无穷大的大自然吞噬力。 渺小的人类即使再怎么准备周全,孑然一身置身在美丽的风景中,同样得 仰赖卑微的幸运才能苟延残喘下去。 第五次裸着下身的再出发,是接近血崩的大放送。 寒气逼人。 “竟然,绝望也能是一种毒瘾啊……” 口鼻戴着氧气罩,身上穿着可以快速膨胀开的救生衣。 吕旭大呆呆看着脚底下壮阔发亮的冰川。 南极?北极? 西伯利亚还是阿拉斯加? 还是某个连名字人类都忘了给的失落之地? 不知道,也没关系。又或者该说这样很好。 这次的出发吕旭大已经不随身携带GPS了,将位置空出来留给两条碎 果仁干粮棒。他觉得完全不晓得自己位于地球的哪一个点,那种彻底无知 的感觉更令人绝望,就像是第一次摔进雅鲁藏布江大峡谷的滋味。 “一样,开始吧。” 吕旭大兴奋的摘下氧气罩:“从现在起只有一个目标——活下去!” 【11.】 老邓不见了。 千辛万苦从阿拉斯加的冻土荒原回到台湾后,吕旭大再也没看过老 邓。 老邓去了哪?死在哪?怎么死的? 无解。 吕旭大没有时间哀伤,一养好了身体他就将行李准备好。 一想到老邓或许还没死,只是与意料之外的绝境持续苦战、无限期搏 斗下去的悲壮画面,吕旭大就嫉妒得发狂,恨不得立刻就将发热的下体插 进圣女满是血的阴部。 虽然不是重点,也不是目的,但吕旭大不得不承认,与圣女激烈的四 肢交缠也是旅行重要的一部分。 那个将自己的面目隐藏在鲜艳色块下的女人,所散发出的媚惑力远远 超过想象,没有男人可以在她面前保持一秒钟的软屌。 ……除了那个在极地里失去两根手指与脚趾的年轻男子。
“圣女我求求你!一定还有别的办法!一定还有的对不对!” 从圣女的卧房中不断传出那男子的哀号,与磕头的剧烈碰撞声。差不 多的哀求已持续了快五分钟,台词内容没什么变,声音倒是越来越大。 还在外面等待出发的三个男人面面相觑。 其中一个是装备齐全的吕旭大。 第二个男人吕旭大在电视上见过很多次,是一个多年前涉赌被开除的 前职棒明星球员,不管前几年他有多消沉,想必已从这种死亡旅行中找到 了强大的、死皮赖脸也想活下去的意志力。 第三个削瘦见骨的男人吕旭大在这间客厅见过两次,第一次看见他时 是个大胖子新人,后来不晓得出发去了哪,第二次再见到他时已瘦了十 圈,这次则瘦到完全看不出原来的模样,还是他主动打招呼才整个吓到吕 旭大。 这三个男人交换了一下眼神。 顾虑到圣女的安全,他们同时走进圣女的卧房将那个年轻男子架了出 来。 年轻男子裸着下半身,适才苦苦哀求圣女的原因一目了然。 他的阴茎不见了。 空荡荡的,连阴囊也没看到。 怎么不见的?那是一场如何又如何的出发?年轻男子没说,只是一直 崩溃大哭,三个男子也没兴趣知道。 “你!你背着我跟圣女做爱!我当你的行李!”失去阴茎的男子看着吕 旭大。 “才不要。”吕旭大断然拒绝。 “那你!我给你钱!”年轻男子抓着前职棒明星的肩膀:“你背着我 射!” “变态。”前职棒明星冷然拒绝。 “别求我。”极瘦的男子不等他开口,直接摇头。 “王八蛋!自私鬼!”死去阴茎的男子歇斯底里大叫:“背着我!背着我 一定可以一起传送的!一定可以!你们这些自私自利只想着出发的人!为 什么不肯背我!以为我是一个累赘吗!哈!我到了那里才不会增加你们的 麻烦!我出发的经验比你们加起来都还要多!我去过的地方你们一个礼拜 都待不了!我才是无论如何都可以活下去的那种人!背我!背我!” 听觉失去耐性的前职棒明星抄起地上的登山杖,用力朝失去阴茎的男 子脸上一挥,顿时让他安静下来。真不愧是打击实力超强的炮手。 “要不放水,你还蛮强的。” 吕旭大拍拍前职棒明星微微颤抖的肩膀,走进期待已久的卧室。 今天,是月经来潮的第一天。 终于教吕旭大碰上了这种大日子,传送能力无可挑剔的大血崩。 窗下的白烟袅袅烧着,却无力中和浓郁的雌性荷尔蒙气味。 一如往日,浓妆艳抹的圣女没有说话,只是将两条腿张了开来。 微笑有很多种意涵,哭泣也有很多层次,比起脸部肌肉与神经复杂的 排列组合,“交媾”才是唯一真正的跨国语言。不分种族肤色血统样貌体态 老少,交媾就是交媾,无法用别的名词勉强替代。 吕旭大褪下长裤。 在孕育着死亡气息的血腥味中,将他硬挺的阴茎插进圣女阴户。 直觉地回避圣女迷蒙的眼神,吕旭大沉默地压在她柔软的胴体上,挺
进,挺进,挺进。然后开始一连串受睾固酮控制的横冲直撞,完全忽略另 一方的感受,百分之百只愿达成射精目的的纯雄性攻击。 开始呼应,雌性的反击以一倍十,圣女的阴道如同被打了兴奋剂的蟒 蛇,开始接近痉挛的强烈收缩。 遭到强大吸力反击的阴茎,终于支持不住,一股酥麻感强袭脊椎末 端…… 圣女忽然张开眼睛。 第一次。 第一次吕旭大在与圣女眼神交会下,天崩地裂日月无光地射了出来。 【12.】 “再来是职棒签赌案最新的发展,截至目前为止时报鹰队因赌博放水案 使阵中本土球员只剩张耀腾、尤伸评二人,董事长周盛渊也因此而引咎辞 职。职盟将考虑于近期召开临时常务理事会,会中决议各队以借将方式, 支援时报鹰队打完下半季比赛……” 这新闻一直重复又重复了啊,阿诚将广播转到别的频道上听音乐。 还是收工了吧,腰实在很酸,今天跑的钱也勉勉强强了。 如果正好可以顺路载到一个要回新店的客人,该有多好啊? 要不顺路,干脆就别载了。还是再跑最后一趟?开了十三年计程车的 阿诚老练地握着方向盘,暗暗打定主意:再接最后一个客人吧,但如果客 人要去的地方离新店太远,就拉倒不载,油门一踩就跑。 红灯,停。 想到同居三年的梅芳,心头有点暖暖。忘了她今天排的是晚班还是大 夜班。若是晚班的话要不要顺便将车停在人群渐散的夜市口,买个宵夜回 去一起吃?嗯嗯——还是直接去她工作的地方接她下班?哈哈,算了算 了,这么浪漫的事被他这种中年大肚男一做,只是徒添恶心吧。 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绿灯了。 阿诚轻踩油门,一边往马路边看去,看看有没有人将手举起来。 忽然悬吊一重,车身整个往下一沉,仿佛有一百公斤的重量凭空灌进 这台已跑了十三年的老计程车上,车速表的指针顿时往左偏了五小格。 “!” 阿诚呆呆看着后照镜。 一个裤子褪至膝盖的五十多岁男子,瞎晃一条半软半硬的阴茎正对着 自己。 哪里的变态!哪来的…… “鬼!”阿诚大叫。 “这里是?”那个变态的鬼大叔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光景。 比起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比起这里到底是哪里,比起这个凭空出现又 暴露下体的大叔是人是鬼,一道突然从视线外以超快速冲过来的强光才是 最危机的变数。 是车!
经验丰富的阿诚本能地将方向盘往右打了一圈,堪堪避开了从左来 袭、暴冲乱开的车子,却避不开一条长在路边的粗大电线杆。 “砰!”的好大一声,却来不及钻进阿诚的耳膜。 阿诚一脸埋进根本没有装置安全气囊的方向盘里,右脚黏在油门上。 整台车像练习爬树般靠在被巨大冲撞力斜斜撞倒的电线杆上,两个前 轮兀自快转,引擎发出喀喀喀喀令人毛骨悚然的怪声,好像随时都会爆炸 似的。 后座无人。 倒是有个赤裸下体的中年大叔将他的头硬插在前方挡风玻璃上,背着 整套登山求生装备的身体则夸张地挂在车内前座,姿势怪异,伤势极重但 没有立刻断气。 几乎在同一时刻,那台惊险闪过计程车的暴走房车以全速撞进了路边 的海产店,将里头撞得血肉横飞。而紧跟在计程车后方的两台警车也没有 逃过一劫。一台在半空中表演特技般翻了半圈,最后再压在另一台失控打 滑的警车上,两台警车不可思议地合而为一,默契十足撞向了装在人行道 上的墨绿色变电箱。 无力挣扎,但仅存的一点意识还是让中年大叔睁开了被玻璃渣割伤的 眼皮。 他看着眼前乱七八糟如末日般的画面。 原来这里是? 他将最后所见用力刻在视网膜上后,似笑非笑地闭上眼。 接下来的回光返照,一定是很累人的蛮荒跋涉吧…… 第四章 1995 这是我要的感觉 【1.】 是个有点闷热的下雨天。 喀嚓喀嚓……嚓嚓……喀喀…… 小芬站在娟姐后面,透过偌大的镜子,偷偷观察娟姐帮客人剪头发的 手法。 “你的头皮有点红喔,是不是常常熬夜?”小芬轻轻抓着女人的头,手 上满是黏腻的泡沫。 “头皮红可以看出来常熬夜啊?对啊,我最近比较晚睡。”女人漫不经 心看着桌上小电视上的综艺节目“龙兄虎弟”,舒服地半阖着眼。 “是因为工作才晚睡吗?”小芬随口说,眼睛还是盯着娟姐利落的刀 法。 娟姐的动作很快,一刀接着一刀仿佛两个刀片间装着弹簧似地刀光连 发,真不愧是理发店里的第一快手。发丝落了满地。 “唉,在公司做不完的工作,隔天再做就来不及应付客户了,偏偏家里 有小孩又不能加班,只好带回家继续做啰。” “这样不能报加班费好亏哦!” 话匣子一开,女人滔滔不绝地说起家庭与工作间的两难。 小芬有一搭没一搭接腔,手指熟练地将泡沫控制在一定量,指腹不轻 不重地压在女人的头皮上,时而加重力道,时而借着推弄泡沫让手指休 息。 头发早就干净了,但把头发洗干净绝对不是重点,让客人觉得头皮被 认真款待才是“洗头的诚意”。 从附近的商职毕业后,来到这个半家庭式的理发店已经快一年了,说 好听一点她的工作是发型助理,实际上就是大家口中的洗头小妹。
一双手每天至少要洗二十几颗头,个中辛苦外人难以体会,洗车工人 还可以戴手套保护双手,但小芬的手却赤裸裸浸泡在化学药剂里——不管 药性号称多温和,化学药剂就是化学药剂,一天洗下来洗得小芬手指上的 皮肤又皱又涩,手腕疼痛到回到家都快没力气将插进孔洞的钥匙转开。 要不是怀有梦想,这份工作真难以为继。 “请问还有哪里需要加强的吗?” 小芬最喜欢这句对白,意味着“这颗人头”又告一段落。 “没有。”女人很满意小芬的洗头,也很满意跟小芬的聊天。 “谢谢,那我帮你冲水啰。”小芬打开水龙头,将水流顺着自己的手掌 再浇在女人的头发上:“请问这样的水温可以吗?” “可以。” “谢谢。” 这份工作,谢谢永远不嫌少的。 洗头小妹要成为设计师,快则三个月,慢则三年五年。 小芬有自知之明,她从小就是一个很普通的女孩,做什么都很普通, 不好也不坏,既然成为设计师的过程可快可慢,自己如此普通,这种每天 洗头又冲水的日子大概还有一年要熬吧? 原本一间理发店就不可能没有洗头小妹的,有人剪,就得有人洗,既 然自己是这间店最资浅的员工,这种差事自然落到自己的手上。 只是洗头,一直一直洗头,不停不停的洗头,毕竟非常无聊,就连与 客人间的对话都成了工作制式化的一部分后,洗头就像反复不停地拆解同 一道因式分解的数学题。 洗头洗得十分熟练后,简直完全不用脑袋也可以将客人款待得服服帖 帖,小芬忍不住一心二用,想透过镜子偷学前辈的剪发的手法。“多长一双 眼”似乎是每个学徒的必经之路。 一天偷学一点点,打烊后回家还有甜蜜的功课要做。 那功课是一颗又一颗的塑料的人头。小芬会一边回忆前辈手上的刀 法,一边看着自己的梦想在无法抱怨的假人头上轻快飞舞。 这边修修,那边剪剪,假人头报以淡淡的微笑,仿佛是肯定。 从这一间小小理发店的小小洗头妹开始,勤练手艺,努力不懈,总有 一天自己也有机会拿起剪刀为某个大明星打理最新潮的发型吧,所有的大 设计师不都是这么开始的吗? “那我帮你简单吹一下喔!” 小芬拿起吹风机,笑笑地按下开关。 【2.】 一天的工作又告一段落。 今天共计洗了二十六颗头,十七颗女的,九颗男的,连手指甲都麻 了。 “记得把铁门拉下来还要再锁一次门啊。” “厕所的卫生纸快满了,顺便喔。” “地上就麻烦你啦。外面的伞桶记得收进来。” “电灯记得要全部关掉喔掰掰。” 前辈们将昂贵的专用剪刀收进抽屉上锁后,就一个个打着哈欠撑伞回 家。 打烊了,但小芬的另一个工作才刚开始。 先将收银机上锁,然后将铁门拉下到只能让小孩矮身进出的高度。
小芬一个人扫着地上的头发,扫完了还得用拖把扫荡一次,桌上瓶瓶 罐罐的染烫药水也要仔细分门别类收拾好,用了一整天的厕所也是一个小 小战场。 不过,小芬还满享受一个人“掌控全局”的感受。 没有人盯,没有人骂,重点是不用再洗头了。 她将广播转到二十四小时的歌曲频道,音量调到最大,一边大声唱歌 一边将地上的头发稀里呼噜扫进簸箕里。 “等一下宵夜吃什么好呢?还是有点认真来减个肥?我看喔,外面下那 么大的雨,我还是直接冲回家泡泡面好了?还是等雨小一点再……” 正当小芬胡思乱想的时候,半拉下来的铁门忽然发出急促的碰撞声。 “?”拿着扫帚的小芬弯腰,往外一看。 一个穿着黑色西装的中年男子狼狈地卡在铁门外,一手将铁门用力向 上扳,一手撑着地板,试图硬闯进来。 “啊!”小芬警戒地抓紧扫帚,大声叫:“你干嘛!” “……我……”中年男子含糊不清地说,但身子已整个钻了进来。 进来时还因太过莽撞,头整个撞得铁门喀啦喀啦作响。 外头下着雨,男子全身淋湿,一进来就弄得地上汤汤水水。 “我什么!”小芬吓得不知所措,连手中的扫帚也忘了装腔作势地挥 舞:“告诉你,收银机的钥匙被老板娘拿走了!快出去!” 闯进门的中年男子并没有马上站起来,而是弯着腰,半驼着身子。 苍白着脸,全身发汗,右手按着下腹,指缝间依稀有鲜红色的液体渗 了出来。 “那是……血吧?”小芬看了这一幕,反而镇定下来。 ——这个人并无恶意,只是个需要帮助的受伤男人,她瞬间有了这样 的认知。 这名看起来至少四十五岁了的中年男子冷淡地环顾四周,这才看清楚 了这是什么地方,竟慢条斯理说道:“我,想剪个头。” 剪头? “你应该去医院吧?”小芬歪头叉腰。 浑身湿透了的中年男子充耳未闻,径直找了个位子坐了下来。 右手始终用力按住受伤的下腹,让人无法看清楚伤势有多严重。 “先生,你这样一直流血是不行的。”小芬倒也不怕,大剌剌朝男子走 过来:“我帮你叫救护车,在救护车来之前你可以在这里坐一下。” 中年男子闭上眼睛,不想回答。大概也没有力气回答。 此时门口一阵凌乱又急促的叫骂声: “干!跑哪去!” “怎么可能跑一跑就不见了。一定是躲起来!” “干你娘太暗了地上看不到血……干不要靠那么近,你去那边!” “他挨了一下跑不远!你去那边!你!你!跟我来!” “找出来两下就给他死,在谁手上跑走谁就帮他挨一下听到了没! 干!” 叫骂声此起彼伏,越来越靠近。 中年男子的神色微变,十之八九外面那些叫骂声是冲着他来的。 但他却没有逃跑,也没有要小芬将铁门完全拉下,只是继续坐躺在正 对梳妆镜的椅子上。或许是预知了五分钟后自己的命运,他只让不安的情 绪在他的脸上一闪而过,随即恢复刚刚的淡漠自适。
滴滴答答。 皮鞋滴着水。 “那我们先洗头。”小芬的声音。 闭眼的中年男子眉头微皱,只感觉到一张大毯子披盖在身上,暖暖十 分受用。 随即头发被浇上冰冰凉凉的洗发剂,然后是一点点温水,接着很多很 多泡沫在头发上绵密地繁衍起来。头皮瞬间麻了起来,感觉到十根非常柔 软的手指慢慢穿梭在泡沫间。 手指的触感非常温柔,按摩的力道适中。 “这样的力道可以吗?”小芬如往常般询问。 “可以。”中年男子不由自主回答。 泡沫似乎越来越多,多到快从头发摔到地上时,又被小芬技巧性地抹 了回去。 外面的叫喊声越来越大声仿佛就快冲到门口,中年男子的身体却慢慢 放松。 锵啷啷啷啷…… 铁门被用力一把拉起的瞬间,小芬手上的巨大泡沫也同一时间抹在中 年男子的脸上。小芬看向闯进店里的三个男人,继续堆积她手上的泡沫。 “?”她狐疑地看着三个凶神恶煞。 “有没有看到!看到……”一个男人拿着沾有血迹的开山刀,嘴里说不 清楚。 “现在店里只剩我一个人,所以你们要等比较久喔。”小芬自然而然踩 住地上的一抹血迹:“要等半个小时可以吗?” 三个男人连交换眼神也没有,立刻转身离开,离开时还顺手将铁门拉 下一半。 轻轻抹掉覆盖在男子脸上的保命泡沫,小芬继续抓着男子的头发,用 自己揣摩出来的指压法按摩头皮,不疾不徐,一切都按照日常工作的流程 妥善地进行着。 叫喊声远了。 虽然依稀听得到那些气急败坏的叫骂声,但终究不再那么具威胁性的 近。 小芬走过去,将铁门整个拉下,从里面反锁。 然后开始帮中年男子冲水。 “水温这样可以吗?” “……嗯。” “谢谢。” 顺着小芬的手流泄在男子头发上的温水,保存着一种说不出来的温 度。 泡沫清洗干净,擦干了男子的头发,小芬拿着吹风机嗡嗡嗡吹了起 来。 “不是说要剪个头吗?”中年男子慢慢地说,温暖了的身子大有精神。 “我的功力还不够,改天我出师了再帮你剪。”小芬平静地答。 中年男子缓缓睁开眼睛,原本打算想说几句谢谢之类的话时,却从镜 子里看见正在帮自己吹头发的小女生竟是满脸泪水。 “你怎么哭了?”中年男子怔住。 “我一直都很害怕啊。”小芬尴尬地用袖口草草擦掉眼泪。
也是。 一个看起来不到二十岁的女孩子,突然撞见一个身受重伤的男人闯进 店里说要剪头发,紧接着又闯进了三个拿着开山刀的粗鲁流氓问哪里可以 砍人,怎么可能不吓坏? “为什么帮我?”中年男子看着满脸泪痕的小芬。 “……我不知道。” “其实,我也不是什么好人。” 中年男子叹气,看着镜子里的大毛毯透着暗褐的血迹。真狼狈啊今 天。 小芬突然有点生气:“那就不要帮好了,你快出去!我还要拖地洗毛毯 啦!” 中年男子微微点头,这次倒不坚持剪什么狗屁头发了,慢慢起身。 外头充满敌意的声音没了。 中年男子默默拉开铁门,隐没在越来越大的雨里。 广播声中,独自善后的小芬拖着地,洗着毛毯…… 【3.】 一个多月后。 接近晚饭时间的黄昏,理发店里只有一个刚放学的中学生在里头剪 发。 一把剪刀孤孤单单地在没有特殊要求的男孩头上断着发,其余两名女 理发师不是翻着有点被翻烂了的独家报道与翡翠杂志,就是在看电视。 一边探头看着电视,小芬整理着洗头槽下累积的发丝,以免整个塞 住。 这两年连锁便利店多了起来,几乎将传统杂货店从街头上排挤了一大 半,放在便利店里的流行杂志一口气多了五、六本,专门介绍日本年轻人 最时尚的发型与打扮,相应之下,连锁发型设计店也开始流行,小林、乱 剪、日式威廉与曼都等美发沙龙店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 小芬待的这间半家庭理发店是阿姨辗转介绍来的,五个排班的理发师 都至少要三十几岁了,有三个已经当了妈妈,大家虽然手艺都不错,可也 都懒得学剪年轻人最新流行的发型,比起那些窗明几净的连锁发型店,这 间半家庭式理发店的装潢也显得很老气。 这间店如果不彻底转型,迟早也会被淹没,大家都心知肚明,原本的 老板娘说打算过年后就来个重新装潢,但大概只是嘴巴随便说说吧,哪来 的钱啊? 小芬暗暗祈祷,若真的倒店至少也要撑到自己学会剪发吧,要不,现 在立刻换到另一间店应征工作,也只能从洗头小妹开始做起。 小芬整理着药水,眼睛不由自主看向那一排抽屉。 什么时候也会有一个放着设计师专用剪刀、属于自己的抽屉呢? 门推开,风铃串响。 三名当班的理发师自然而然将头转了过来,视线瞬间被两团漆黑给占 据。 两个身材魁梧的黑衣人几乎同时走进店里,犹如两尊门神石像。 威武的黑衣人往两边一靠,微微低首,恭敬地让出一条开阔的步道。 一个身材适中、同样穿着黑色西装的中年男子慢慢走进店里。 这种不言而喻的气势,独属于活在刀光剑影里的黑道分子。 “……”中年男子左顾右盼,像是在寻找什么。
“……”店里的理发师目瞪口呆,唯一现在进行式的剪刀也停格了。 “……”小芬拿着染剂,嘴巴张得比任何人都大。 中年男子与小芬的视线一对到,轻轻咳嗽,便慢慢走向小芬。 “那个……那个那个……你们是不是找错人啦?”老板娘赶紧站了起 来,支支吾吾地说:“你们是那个……嗯嗯?是不是……”完全不晓得在说 什么。 视若无睹,听而未闻,中年男子径自坐在椅子上——那一张与一个月 前同样位置的椅子上,翘起二郎腿,对着镜子里大傻眼的小芬淡淡说 道:“剪头发。” 来这里,不剪头发,还有别的事好做吗? 想想也是,小芬打起精神,拿起一罐洗发剂走到中年男子身后。 “那我先帮你洗头。” 小芬将一张毯子盖在中年男子的身上,从洗发剂里直接抹了一大把在 中年男子貌似赌神周润发的油头上,一抓,再抓,那刻意梳理好的赌神头 顿时不成型态。 对小芬来说,洗头就洗头,还真没有第二种洗头的方式,顶多是有的 客人喜欢她用指甲、有的客人喜欢她用指腹罢了,她便按照平常的节奏开 始推弄泡沫。只是整间理发店的气氛委实奇怪,那两尊门神一动也不动, 守护在中年男子身后,与动手洗头的小芬只有一步的距离。 “喂。”小芬抓着泡沫:“你是‘流氓’吗?” “?”中年男子好像楞了一下。 “流氓啊?你跟你那两个朋友都是流氓吗?” “我们是……黑道。” “黑道不就是流氓?”小芬皱眉。 “也对。我们是流氓。”中年男子似笑非笑地说:“太久没有听到别人叫 我们流氓,所以有点不习惯。” “有人叫我发型助理,说这样讲比较尊重,可是发型助理就是洗头妹 啊,直接叫我洗头妹就好了,发型助理听起来太高级了怪怪的。”小芬不以 为然地说:“所以你们流氓就流氓啊。” “嗯。”中年男子生硬地答道。 “那我旁边这两大只流氓是你的小弟吗?” “是。” “他们如果不剪头发的话就出去,不然我很难做事耶。” 小芬身旁那两个身形魁梧的流氓脸色一变,五官扭曲,却不敢发作。 仔细一听,便可听见这间屋子里同时有五颗心脏瞬间加快了跳动。 “你们出去,去门口……不。”翘着腿,中年男子慢条斯理说道:“去巷 口随便晃一下,一个小时以后再过来接我。” “可是大哥!”两个跟班异口同声。 中年男子没有再下命令,仅仅用一个淡然的眼神看了镜中的两人,两 个跟班立即乖乖低头出店,连回个头都不敢。 刚刚小芬与黑道男子之间的对话没有刻意压低音量,所有人都听得一 清二楚,店里的气氛又变得更奇怪了。剪完了,也不洗头了,那个刚刚还 有说有笑的中学生匆匆付了钱便闪人。整间店就只剩下那一个黑道大哥。 每个理发师都假装忙着看电视看杂志,个个心中惴惴不安,大家很想 找理由提早收工回家,免得被黑道大哥点名帮剪。 心脏不好的张阿姨第一个发难:“啊!我忘了今天晚上先生加班,我要
接小孩子去补数学。我真的很糟糕啊我,唉这样怎么当人家妈妈?”随便收 拾一下就走了。 只剩下老板娘跟两名当班的理发师,再不走就…… 眼皮直跳的王姐紧跟在后:“我家有客人要来,哎呀我怎么到现在才想 起来?不行了不行了……我连菜都还没买呢!”将剪刀放进抽屉里上锁,皮 包拿了就小跑步出去。 一下子走了两个,只剩下老板娘跟娟姐。 老板娘瞪着屁股离开椅子五公分了的娟姐,娟姐无奈也只好将屁股重 新黏回椅子上。 黑道的头不是没剪过,怎么今天这颗还带了小弟站岗,煞气特别重? 小芬洗头的技术没话说,仔细,又温柔。 舒服的令这位黑道大哥眼睛眯成了一条线。 “还有什么地方要加强的吗?” “……” “那我要冲水了。” “好。” 洗完了头,小芬简单吹了一下头发到半干半湿,娟姐便自动就位。 甫睁开眼的黑道男子耸了耸肩,看着镜子里拿着剪刀的娟姐。 娟姐强颜欢笑:“请问要剪什么发型?” 黑道男子转头看着小芬,小芬正在电视机前看得发笑。 “我要她剪。” “小芬啊?她还没出师,所以就由我……” “我要她剪。” 黑道男子语气平淡的、字字重复的第二句话里,有种自然成形的威 严。 娟姐只得快步走到看电视看得出神的小芬旁。 “我?”小芬难以置信。 “快去。”娟姐翻白眼。 “我?”小芬傻眼,指着自己的鼻子:“我出师了?” “从现在开始,你出师了。”咬牙切齿的娟姐将剪刀倒转、递交在小芬 的掌心:“暂时先用我的剪刀,应该不会太委屈你吧。快,快!” 就这样,完全没做好准备的小芬呆呆站在黑道男子后,拿着锋口发出 寒芒的剪刀,看着这位不速之客,也看着镜子中有点陌生的自己。 托这个黑道男子的福,梦想莫名其妙地实现了。但是…… “先说好了,我只剪过塑胶人头的头发。” “嗯。” “一共六十六颗。” “所以你不敢剪我的头?”黑道男子有点轻蔑的说。 “敢敢敢,不过我怕你不敢给我剪。”小芬露出连她自己都没看过的灿 烂笑脸,说:“先说好了,我第一颗剪出的头,一定不会好看到哪里去。” 就这样,不给黑道男子反悔的机会,小芬一刀喀嚓。 颇有纪念价值的第一束断发落在地上。 “喂喂喂,你忘了问我想剪哪一种头。”黑道男子半开玩笑。 “我第一次剪,不要给我出题目啦拜托。”小芬咬着下嘴唇,理直气壮 地说:“我只想剪我会的,嗯嗯就帮你剪我这几天晚上练习的成果吧。”
“那……”黑道男子竭力忍住想笑出来的冲动喀嚓,喀嚓。 小芬以果断的两刀封住了黑道男子的嘴。 然后是快乐的喀嚓喀嚓喀嚓。 慎重起见,每一刀都浅浅的,堪称精雕细琢,每一刀剪下去,小芬就 站远一步,从另一个角度欣赏这一刀“不可逆的后果”,再构思下一刀该怎 么接着上一刀表演。 黑道男子索性闭上眼睛,不知道是假寐还是真睡。 哇!小芬的眼睛都开了。 原来娟姐用的专业剪刀这么棒啊,光手感就不一样,剪真发跟剪假发 的触感也差很多,一刀下去,发丝断裂的俐落程度也大不相同。真不愧 是……真不愧是……她啧啧称奇,手上的刀不禁加快了速度。 小芬越剪越兴奋,从远观察的娟姐脸色却越来越沉。 由黑道男子顶上头毛的变化可以推想,十分钟后这间店将出现一桩血 案。 “怎办?”娟姐用气音向老板娘问。 “等一下你帮她补救。”老板娘虚弱的快抓不住桌脚。 “不要。救不回来。”娟姐斩钉截铁地说。 那么,意思是要逃跑了吗? 喷了点水,将发尾抓了点角度,修了修鬓角,终于小芬吹掉剪刀上的 残发,得意地用刷子拨掉黑道男子脸上的屑屑。 深呼吸,小芬拿起大镜子放在他后脑勺旁,嚷着:“大功告成!” 黑道男子这才睁开眼。 镜子里的自己,跟刚刚踏进这里的自己判若两人。 一个小时前,自己还是气势惊人的黑道大哥大,不说话,一个眼神就 能压得对方心脏病发。嘴角微扬,仿佛城府极深的刺探对方斤两。若开 口,就是搬动十个堂口的街头战争。 现在…… 经过一百刀的密集摧残,镜子里的自己像极了在西门町把妹的中缀 生。 “怎么样?”小芬笑道:“一口气年轻三十岁吧!” 老板娘与娟姐登时腿软。惨了惨了,这下连爬出这间店的力气都跑光 啦。 黑道男子瞪着镜中似曾相识的陌生人。 “这是我要的感觉。” 他笃定地点点头,露出满意的微笑。 这一笑,当真吓得老板娘昏死过去,幸好娟姐及时一把扶住。 “太好了,那我帮你冲一冲咯。” 得到赞美的小芬,乐不可支地开始帮黑道男子冲水。 温水倾注在她的手上,再顺下男子的发,将难以计数的发屑冲进槽 底。 简单抹了点洗发剂,再洗第二次的头比较干净。 “干你们这一行的,是不是越凶越好啊?”小芬心情大好,开始哈拉。 “大部分的时候,还是和气生财吧。”黑道男子竟也顺口回答。 “是喔,电影都是不是这样演的,都演你们流氓打打杀杀。” “别说杀人了,连打架都很麻烦的。把事情闹大当差的就会进来管,到 时候不是抽签凑个人交出去,就是凑一笔钱请管区把事情压下来。”
“哇,这个我知道,就是小弟帮大哥背黑锅对不对!” “……对。”黑道男子的表情有点古怪。 “你们当大哥的真的很差劲耶,一人做事一人当啊,干嘛要小弟帮你们 坐牢啊?当大哥就是要把所有的事都背起来才叫做大哥啊!”小芬大剌剌的 直捣蜂窝。 “……也不是这样说。”黑道男子的表情,像是肚子又挨了一刀。 “当大哥真好,怎么会有人想当小弟啊。” “唉。”黑道男子叹气:“每一个大哥,都是从小弟当起啊……” “是喔?” “每一个小弟都帮大哥背过黑锅。没背过黑锅的,要上位还真难呢。” “上位?” “就是当大哥啊。” 就这样,小芬与黑道男子藉着一堆黏腻的泡沫聊了起来。 不知道是少了一根筋,还是根本不觉得这男子很可怕,这差距二十五 岁的两人聊得还挺起劲,好像是小记者访问黑道明星的快问快答。 “对了,那天晚上你最后自己去医院了啊?” “没,我猜那些王八蛋也派了人在附近的医院急诊室堵我,我干脆直接 打电话找认识的医生,去他家弄一弄搞定。” “这么酷!” “一般般。”黑道男子轻描淡写地说:“要不是那一刀刺得有点深,我自 己走回家抹消毒水睡个女人就好了!隔天醒来……” 一出口黑道男子便发现失言,幸好小芬看起来不以为意,或是根本漏 听。 “那天你被砍,是被自己的小弟砍,还是被别的帮派砍啊?” “是别的帮派,但也算熟识一场。就因为熟所以砍起来特别狠。” “你有报仇吗?” “报仇?等我报仇未免也太不会做人啦,隔天他们就交出十根小指,叫 砍我的那个小弟专程送过来,跪在地上说是误会一场。” “好恐怖喔!这个我在电影里看过!”小芬啧啧称奇:“那你怎么办?” “都做到这样了,不当成误会不就不给面子了?哈哈!” “哇,那你是正义的一方吗?” “这个……该怎么说呢……”顿了顿,黑道男子颇有难色:“我想一 想。” “还是流氓都是坏人,只是有的人比较坏,有的人比较不坏一点?” “可以这么说。大家多多少少都做过一点坏事嘛。” 大部分的时间小芬都在问一些不是很有礼貌的怪问题,机关枪似的。 说那些问题很怪,其实也不怪,只是太直接,直接到让人忍不住为她捏一 把冷汗,而黑道男子回答的表情都有点又好气又好笑,并没有真正恼怒。 原本是简单洗第二次头,竟然又用掉了二十分钟。 从那个有点诡异的黄昏开始,小芬出师了。 第二天她买了人生中第一把理发设计师专用的剪刀,入门的,最便宜 的。 非常非常的开心。 【4.】 第二天,差不多时间的黄昏,黑道男子又出现在店里。 两个门神般的壮汉没跟着一起进来,只送大哥到门口就自己闪远。
看见黑道男子顶着一头不三不四的头发进来,虽然大概不是什么恶 意,老板娘跟轮班的两名理发师还是心惊了一下,没人敢上前招呼。 “今天还剪头啊?”小芬很直觉地站起来。 纵使号称出师,一整天下来老板娘还是不给她客人,依旧是唤她头 洗。 也是啦,在比她更菜的人进来前,除了剪头外当然也得包下所有的头 洗,更何况阿芬并没有真正接受过剪头发的繁复训练,也没有带过自己的 朋友剪给前辈们鉴定,说是出师,只怕是一时权宜。 阿芬很认份,也很清楚,只是一想到刚刚买好的那把剪刀还是不禁跃 跃欲试。 “染个发。”黑道男子摸着不搭嘎的头发,表情有点腼腆。 “那你要染什么颜色?”小芬自动走了过来。这可是唯一认可她的客人 呢。 黑道男子暗暗好笑道:“喔……我以为你又帮我决定了咧。” 嬉皮笑脸的,小芬的手上已抓了一把洗发剂抹在黑道男子的发上。 照例还是盖张毯子,舒舒服服的洗个头先。 “那我等一下帮你染一个……我在杂志上看到的发色好了,我调调看 喔。” “你……调调看?”黑道男子的眼皮跳了一下。 “还是你怕了。怕了就算啦!”小芬的语气竟有点不开心。 黑道男子乖乖的闭上嘴,任凭小芬熟练地在他头上推泡泡。 又弹又抓又按,无懈可击的十指共舞,黑道男子舒服的闭上眼睛。 小芬的话多,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今天晚上她这才知道,原来这个黑道男子叫阿泰。 阿泰当然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叫的,小弟们都尊称他一声泰哥,亲一点 的便叫他老大。泰哥江湖地位颇高,是这一带所有地下赌场的围事老大, 也插股几间色情摸摸茶店。钱多多,这几年小弟也跟着越来越多,堂口从 帮派里分出来自成一股势力,但仍与原来的帮派维持很好的结盟关系。 泰哥年轻时也是一路打上来的,锋头很健,曾经在通化夜市创下一个 人独自打趴对方六个人的记录。这么悍,当然悍出事情,政府搞二清专案 时泰哥被抓去绿岛蹲了三年,蹲出来后就直接管了帮派一个大堂口。 年纪过了四十以后,打不动了,再怎么剽悍看见对方掏出枪也只能拔 腿快跑,泰哥行事开始低调,拓展势力的方式不再用拳头,而是用钱。 “用钱的话,比大人更有效率。”泰哥的眉头轻皱。 “听不懂,不过不打架不一定比较好吧。”小芬用指甲抠掉粘在泰哥眼 角的泡沫,直率地说:“你不敢打,他敢打,最后一定是敢打架的那一边赢 啊!” 很新鲜。 这说法很新鲜,被人家这么吐槽也很新鲜,泰哥不禁笑了。 “大家出来混,很少是为了天生想打人,还不都是为了赚钱。” 泰哥很有耐心地解释:“有钱大家赚,讲好了怎么分着赚,有时候你让 我,有时候我让你,让来让去,大家都有面子里子,自然就不会打架啦。” “喔。”小芬的声音听起来没有真的被说服。 “再加上我那个儿子今年刚刚考上大学,还考上师大学人家当老师啊, 他一直觉得有我这个黑社会爸爸很丢脸,恨不得我再被抓进去关。为了我 儿子的前途,也为了我在他面前的形象……我尽量别那么像黑社会。”
“有没差,反正你现在有小弟了啊,被关也是关他们,又关不到你。” “……呵呵。”又被吐了,泰哥也只能这么苦笑。 “哪个系啊?”小芬转移话题。 “中文系。从小他就一直想当一个作家,我却希望他真的去当老师的 好,收入跟生活都比较稳定嘛,当作家给人一种很不脚踏实地的感觉,是 不是?” “当黑社会更不脚踏实地啊。” “……这个……嗯……你说的也没错。” 连环受挫的泰哥,完全没有反击的余地。 “还有没有哪里需要加强的?” “啊,没有,没有。” 将泡沫冲干净,简单吹干。 在染发前小芬对着泰哥的发型左看右看,咕哝到:“好象有点怪怪的 喔?” “哪里怪?” “就我免费帮你修一下啦。” 不等泰哥反应,小芬兴高采烈拿起剪刀就展开新一波的攻势。 这一剪,竟卡擦卡擦剪了个没完。 小芬喜滋滋关注在剪刀的舞动上,虽然不擅长,发问的人还是换成了 泰哥。 “我好像还不知道你的名字?”泰哥生硬地问:“大家都怎么叫你?” “叫我小芬就可以了。”小芬漫不经心地说。 “你很喜欢剪头发?” “对啊,不过我才刚刚出师啦。嘻嘻。” “所以想当理发师是你的梦想?” “梦想……感觉好高级喔,应该是吧。嘿你不要乱动!” “从小就想当理发师吗?” “才不是呢,我小时候想当明星啊,每天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去唱歌, 去拍戏,上节目玩游戏都好啊,哪个女生不想当明才星怪咧。不过我很快 就知道自己长得很普通,歌唱得很普通,就算啦!” “喔。” “不过不当明星,也可以帮明星剪头发嘛!有一天等我变厉害了,我就 可以指着电视说,你看你看!方季惟的头发是我剪的喔,还有那个王杰, 头发也是我弄的喔!那个那个叶蕴仪,她最新的造型也是我设计的呢!”小 芬越说越快乐,连声音都在跳舞:“嘻嘻我是不是很三八啊?” “不会。” “不过要变的那么厉害,还要很久很久,唉。” “那是当然的啊,我当上大哥之前,还不是……” “还不是要帮大哥背黑锅,帮大哥砍人,对不对?唉真的有那么简单就 好了。” “简单?”泰哥的表情略显崩溃。 “要当上大设计师,不晓得要先剪几千个头才有办法,我们这间店生意 不好,我又最菜,哪轮得到我剪那么多颗头啊……慢慢熬啰。” 大功告成后,泰哥瞪大眼睛看着镜中崭新的自己。 ——一个诚恳踏实、迟龄入学的臭老高中生。 “不错吧!这么看起来脚踏实地多了喔。”小芬拍拍泰哥的肩膀。
一直在深呼吸、吐气、深呼吸、吐气的老板娘终于腿软坐在地上。 一脸严肃的泰哥深呼吸,似乎是下定决心说:“果然是我要的感觉。” “那我现在帮你染一个偏红的颜色。”小芬竟没忘记这件事。 “红色?”泰哥虎躯一震。 “当大哥不能太脚踏实地吧?黑社会还是要有一点叛逆的感觉啊!” “……” 走出理发店的时候,泰哥整个晚上都没有说话。 两个贴身跟在旁边的彪形大汉也没有讲话,怕一开口就会笑出声来。 没有吃晚饭,泰哥在插股的色情小吃店外点了根烟。 偶尔摸摸红得像把火的脑袋,不禁笑了起来…… 【5.】 小芬的生活很单纯。 除了听广播看电视,她最喜欢剪报。 自从三年前还在学校的时候,跟大家挤在电视机前一起看原本不被看 好的中华队,在巴塞隆纳奥运上连续两次击败日本赢得银牌而归后,小芬 就迷上了棒球,或者该说,迷上了以奥运夺牌阵容为主、后来加入中华职 棒的时报鹰与俊国熊队,其中又以强打成群号称“暴力鹰”的时报鹰队最吸 引她。 除了崭新的剪刀,她的抽屉里还放了一本剪贴薄,里头都是她记录时 报鹰的报章杂志剪辑。店里没有杂事的时候,就是小芬细细回味他的英雄 的时刻,每一个时报鹰球员的比赛数据她都了若指掌。 有点澳热的下午。 橱柜后的老板娘吃着仙草牛奶剉冰,一边翻着刚买的八卦杂志。 传统理发店里最多就是这种充斥着色情暴力、奇情犯罪、灵异与神棍 广告的杂志了,最新一期的必买,过期两年的也舍不得丢,期期都让大家 看得津津有味。 店门打开,一股奔放的热风灌进。 热风中,一个穿着白色汗衫拖鞋短裤,露出半身刺青的壮硕男子走进 理发店。 “请问,小芬姐在吗?”刺青壮汉彬彬有礼的问。 小芬……姐? 不约而同,老板娘与三个理发师转头看向正在剪报的小芬。 “小芬姐,麻烦你帮我剪个头。”刺青壮汉一鞠躬。 这哪门子的礼数啊! “老板娘,可以吗?” 小芬眼睛发光,火速放下剪到一半的报纸站了起来。 老板娘马上说:“不好意思,小芬她是新手,手艺还没有很好,要不 要……” 只见刺青壮汉用极为凶狠的眼神看着老板娘,浑身散发出爆裂的杀 气。 左手臂上的猛虎随着巨大的肌肉跳动,那股猛劲一路跳跳跳,跳到右 手臂上的青龙上来。仔细听,仿佛可以听到猛虎与青龙牙齿快被咬裂的摩 擦声。 “……小芬的话,当然是没问题、没问题。”老板娘感觉脖子濒临被扭 断的危机,不禁一阵眩晕。 小芬兴奋得脸都红了。
刺青壮汉一坐下,小芬立刻帮他盖上毛毯,拿起洗发剂挤了一大坨在 手上。 “不!不用了!”刺青壮汉赶紧起身,慌慌张张有鞠了一个躬:“我…… 我……我不习惯给别人洗头,剪完头发我自己回家洗就可以了!请小芬姐 直接帮我剪发!” “是喔。”小芬歪着头。 “那你要剪什么发型?还是简单修一下?”小芬从抽屉拿出闪闪发亮的 剪刀。 “都可以,请小芬姐自由发挥!”刺青壮汉恭敬地说。 “自由发挥啊……”小芬居然有点发愁,想了想,拿出一本自己昨天才 买的发型杂志说:“要不然我帮你挑一个发型,你看看喔?” “是!” 于是小芬就照着从杂志调出来的发型剪,一边剪,一边跟刺青壮汉瞎 抬杠。只是不管小芬怎么开话题,刺青壮汉只是非常简短地应答,不敢多 说一个字。 剪完后,刺青壮汉两眼呆滞地看着杂志上的照片,又看了看镜子里的 自己。 “怎么样?虽然有点不像,但风格基本上是同一个方向啦!” 小芬有点不好意思,拿着镜子让刺青壮汉看仔细他的后脑发型。 有点不像?风格基本上相同? 镜子里的自己跟杂志上的酷男完全两回事啊。刺青壮汉有点迷惘,有 点困惑,有点迷失……自己为什么从粗暴的打手变成了西区的皮条客呢? “感谢小芬姐!我非常满意!” 虎目含泪的刺青壮汉坐在位置上大声喊道,那雄壮威武的声音简直快 把所有人的耳膜给震破,小芬差点摔坐在地上。 “那……不加洗,三百块。”小芬抓着心跳好快的胸口。 付了钱,临走前刺青壮汉不忘朝店里再度深深一鞠躬。 “感谢小芬姐!我下次一定会再来的!”语气豪朗,几乎吹起地上的残 发。 “一定喔!”小芬心花怒放:“一定一定!” 小芬的手艺,还真是“有口皆碑”。 每天下午或晚上都会有一个“全身散发出草莽气息”的男人向理发店报 到。 不管是刺龙刺凤的壮汉打手、严肃不带表情的硬汉,还是獐头鼠目的 皮条客,像是打卡一样轮流进了这间毫不起眼的理发店。每天一个,一周 七个。 绝对是极其巧合,每一个在镜子前目瞪口呆的男人在离开店时都会郑 重地鞠躬,大喊:“感谢小芬姐!我非常满意!” 一个月,便是三十个。 奇特的发型在附近地区造成一股无法解释的潮流,意外地增添黑道分 子之间古怪的默契与情感,原本酷酷的大家,在新的造型下变得有点腼 腆。 “那个……嗨?” 一个染着绿发的怪头男子走着走着,忍不住对着坐在消防栓上的男子 打招呼。 “嗨?啊……”
坐在消防栓上的男子抬起头,抬起,一颗像极了草莓的粉红色头。 两个人瞬间交换了眼神,不约而同一齐叹气。 “小芬姐上个礼拜剪的。” “那个……嗯嗯……” “唉,嗯嗯……” 不晓得该多说什么,也不敢真的抱怨,两个大男人只好用充满默契的 苦笑结束了对话。背对着背离去时,心中竟有种被安慰了的错觉。 这样的对话,同样的苦笑,不断发生在台北这个小小的城市角落。 【6.】 风和日丽的下午。 镜子前,电视机里重播着昨天晚上时报鹰对三商虎的比赛、已是第三 次重播,小芬昨晚早看过了。但既然终场是时报鹰赢球,小芬当然不介意 再看一次。 “早就知道结果的比赛,又不好看。”张阿姨取笑她。 “前天吃过三次饭,今天还是要吃啊。”小芬回嘴。 “歪理。”王姐坐在椅子上打盹,也不忘吐槽。 眼睛看电视,手上的剪刀也没停下。 小芬剪着民生报的体育版,将她最喜欢的几则职棒新闻夹在剪贴薄 里。 只要时报鹰一赢球,隔天剪贴簿就会被胶水增厚一层。既然是时报鹰 的迷,自然也是第一强打廖敏雄的粉丝,剪贴簿里的照片有一半以上都是 廖敏雄挥出全垒打的英姿,每一支全垒打值多少打点,小芬都会直接用红 色签字笔注在照片角落。 工作忙碌,每晚打烊收工都十一点了,小芬从没有看过现场的职棒比 赛。不过她已经打定主意,如果有一天时报鹰打进总冠军赛,就算只剩贵 贵的黄牛票,她也一定要到现场帮她的王子加油。 “嗨。” 风铃串响,顶着红黑发的泰哥再度出现在店里。 距离上次泰哥走进这店,已一个月了。 经过这三十天的洗礼,老板娘与其他的理发师大姐早就对黑道产生免 疫,一见到泰哥走进店里,便似笑非笑地看向女主角小芬。 “怎么样?手艺进步了不少吧?”泰哥笑笑,指着自己的头发说:“一个 月了,样子有点跑掉了,今天还得麻烦你。” 他径自站在一个正在理发的大婶旁边。站着,便不动了。只是猛盯着 大婶看。 大婶不明就里地看着镜中的泰哥,如坐针毡,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 正在帮大婶剪发的娟姐大概猜到状况,脸色有点尴尬、“这是我的老位 子,麻烦一下。” 泰哥开玩笑地用手掌在自己的脖子上一抹,吓得大婶赶紧换一个位置 坐。 小芬一手拿着洗发剂,一手拿着松软的大毛毯走了过来。 “早就知道是你啦。”小芬笑嘻嘻地将毛毯盖在泰哥身上。 “我那些小弟承你照顾了,最近大家都特别团结呢。” “我可是非常用心剪耶,每一个我都绞尽脑汁。”小芬很开心地洗起泰 哥的头,说:“总之要谢谢你帮我找了那么多小弟让我练习,让我功力大 进,所以啦,今天就不收你洗头的钱了,我请客。”
“那剪发还是要算钱啊?”泰哥开玩笑地说。 “当然啦,剪头发是我的专业耶!当然要收钱的啊。” 泡泡堆里,两人又开始了久违的聊天。 泰哥闭着眼睛,非常珍惜此时此刻的单纯时光。 虽然整天打打杀杀的日子已远,但一天在江湖,就一天得提心吊胆, 可以像现在这样舒舒服服闭着眼睛聊天,不用计较地盘的大小,不用提防 仇家的暗算,实在是一种平静的奢求。 “你觉得跟我觉得,有一样吗?”王姐用气音偷偷问。 “一样吧。”老板娘也是气音。 “就是那样?”张阿姨也走过来,用气音加入讨论。 “当然就是那样。”老板娘很笃定,当然还是气音。 一直在旁冷眼旁观的老板娘心底猜,这个黑道大哥这么照顾小芬,肯 定是别有所图。不过小芬姿色平平,路上随便找一个女生不见得输给了小 芬,这个见多识广的黑道大哥怎么会看上她呢?就算看上了小芬,为什么 要用这么费事的方法讨她芳心呢? 不明白,老板娘不明白。 不明白,泰哥自己也不明白。 泰哥当然是喜欢女人的,但自从第一个老婆跟第一个小老婆都死了以 后,女人对他的意义就等同于发泄的对象,泰哥插股的色情场所里多的就 是这样的女人,泰哥也没停止过消费这样的女人。 但小芬,这个几乎可以当泰哥的女儿的年轻女孩…… “在发呆啊?”小芬按摩着泰哥的太阳穴。 “……没啊,只是太放松了。”泰哥莞尔。 女人对爱情的心思很复杂,男人就简单多了。 会分不清楚什么是友情、什么是爱情、什么是一夜情而陷入困扰的永 远是女人,男人打从一开始就很清楚眼前的女人在自己心里是什么。尽管 小了自己二十几岁,泰哥当然明白自己并不是将小芬当女儿在疼,而是男 女之间的那种……有点色色的喜欢。 可泰哥不明白的是,为什么……为什么自己在这个拿着剪刀的女孩面 前,就变得不像平常威风八面、说什么是什么的那个黑道大哥?还得面红 耳赤地命令手底下的小弟到这间理发店,一颗头一颗头轮着这么一招,不 仅小弟们丢脸,自己也暗暗觉得很好笑。 “所以你儿子最近都不理你啦?”小芬拿着刷子拨掉泰哥鼻头上的屑 屑。 “完全把我当空气啊。就连跟我要零用钱,都只留纸条在桌上,唉。” “是喔。” “反正他马上就要搬到师大的学生宿舍去住啦,眼不见为净。” “是喔。” “毕竟是自己的儿子。而我,再怎么坏,毕竟也是他老爸啊。” “也是喔。” 大功告成。 小芬拿起镜子,前后镜对照着让泰哥看看他的新发型。 一颗忠厚老实的……路边卖豆花用的欧吉桑头。 “好了,你看看!是不是比一个月前帮你设计的还帅!”小芬得意。 一如往常,泰哥满意地点点头:“这么有威严,今天去谈判的时候,一 定可以给那些王八乌龟蛋一点压力。很好,很好。”
小芬愣了一下:“你要去谈判啊?” “是啊,有间赌场的地盘说不清,三派人马都想分一杯羹,谈不好就会 当场开打。”泰哥的语气有点骄傲。男人就是这样的动物,如果大家势不可 免,就会变成说嘴的题材:“三派人马,打起来比菜市场还热闹啊。” “很危险吗?” “据说其中一方有喷子,所以我们也会带几把过去,以防万一。” “我记得你说过,喷子就是枪吧?” “对,这两年从大陆那边运了好几箱黑星过来,搞得大家不想有枪都不 行了。” “喔。” 喔之后,小芬抹了一层白膏在泰哥左边的眉毛上,趁他还没会意过来 时,剃刀一闪,已将那条无辜的眉毛整个剃掉。 “!”泰哥下了一跳,整个人在椅子上僵住。 对泰哥的反应视若无睹,小芬仔细地刮着眉上余毛,刮得干干净净。 “这……这……”泰哥口齿不清,完全不晓得该说什么:“你……” 少了一条粗浓眉毛的自己,完全变成了小丑! “这个少了一条眉毛的新造型,保证你没有那个脸去跟人家谈什么判, 所以包你平安健康,乖乖回家被儿子耻笑。”若无其事,小芬淡淡地 说:“怎么样?今天的造型还满意吗?” 胸口被某种无法形容的“重量”高速撞击。 心脏完全停止,声音抽空,每一个运送氧气的细胞都紧急刹车。 泰哥只能深深一呼吸。 “这真的是,我要的感觉啊……” 【7.】 一年又七个月过去了。 这附近每一个黑道分子的头,都曾遭到小芬的剪刀荼毒过。 无数次的“感谢小芬姐!我非常满意!”在理发店内响彻云霄。 不可讳言,在黑道分子的牺牲奉献下,小芬的刀上技术真的是越来越 好了,有时候老板娘也会排一些普通大叔给小芬试试看,小芬的表现也过 得去。 距离小芬真正的“出师”是越来越近了。 左边的眉毛终究还是慢慢长了回来。 每两个礼拜,泰哥总要自己来剪一次。 小修一下,洗洗头,偶尔染一染。 重要的是聊聊天。 聊完了天,泰哥也不会多逗留,也没有邀过小芬吃宵夜。 泰哥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 应该说,这一年多来泰哥对自己是越来越不了解了乌烟瘴气的赌场 外,三根抽到一半的烟。 “老大,这就叫纯纯的恋爱。”一个顶着中规中矩国中生头的粗汉说。 “谁问你了?”泰哥瞪了他一眼:“没大没小。” 不过没什么威严,因为泰哥的顶上造型太缺乏杀气了。 “老大,要不要小的帮你开口,约小芬姐出来跳个舞?”一个中分郭富 城头的小弟好心建议:“还是吃个饭?我知道东区开了间很不错的餐厅,把 妹一试就中!” “谁又问你了?”泰哥也瞪了他一眼:“我做事还用得着你教?”
现在这样很好。 或许在真心喜欢的女人面前,自己大了对方二十多岁,终于让泰哥感 到自卑了吧?对一向无往不利的泰哥来说,这倒是新奇的体验。 泰哥不明白,不明白的事太多了。 但只要目前一切都好,也就这么一直一直好下去吧。 一成不变,终究会招来反常。 “泰哥,最近小芬姐的心情好像不是很好?” “喔,是吗?” 色情指压店的暗房里,两个赤裸女郎抓着钢管,踩在两个男人的背上 按摩。 “就我的头啊。”一起来玩女人的小弟指着自己的头。 光头。 毫无技巧,没有一丝妥协的大光头。 “喔,小芬的新发型啊。”泰哥不动声色,心中却暗暗好笑。 “光头是无所谓,但我觉得……小芬姐都没有说话,剃头的时候……嗯 啊该怎么说咧,反正就蛮粗鲁的。”光头小弟红着脸,一五一十地向泰哥报 告。 仔细一看,这可不是简简单单的一个光头,光秃秃的头发上面爬满了 新鲜的伤痕,深浅不一,没细数便有十几处伤口,显见小芬在刮他脑袋的 时候动作非常豪迈。 “她没理过光头,技巧比较差一点吧。”虽然小弟可怜,但泰哥不以为 意:“别跟小芬姐计较。” “是,老大。”小弟不敢继续辩驳下去。 第五天,泰哥在柏青哥店打小钢珠的时候,又碰上了邻座的一颗光 头。 “啊!老大!”顶着大光头的刺青壮汉赶紧打招呼:“这么巧!” 泰哥觉得很好笑,点点头:“小芬最近在练光头啊?” “大概吧。”刺青壮汉皱眉,有点埋怨地摸着头说:“不过小芬姐不晓得 在不爽什么,从头到尾都没讲半句话,还……” 还怎么了? 泰哥看清楚了,刺青壮汉顶上的光头贴满了可笑的OK绷,想必将OK 绷撕开后也是伤痕累累满布创口的版本。 “据说前两天阿六跟山猫也被理了光头,山猫因为太痛了突然动了一 下,反而被剃刀割得更深,还飙血咧!” 刺青壮汉开了个头便说个不停:“今天按班表轮到竹竿去理发店,他吓 得还想装病跳过去咧!” “小芬心情真有那么不好?”泰哥纳闷。 “她什么都没说,我也不敢问。” “这么奇怪。” “我们都在猜……”刺青壮汉嗫嚅道:“是不是老大你跟小芬姐吵架 啦?” 吵架是没有,有十几天没见面了倒是。 又过了一个礼拜。 三个帮派联合投资的色情三温暖里,刚完事的泰哥坐在大池子里闭目 养神。 整个池子里十多个牛鬼蛇神都是伤痕累累的光头。
“对了老大,过个两三天权老头找你谈判老王那间剥皮店的生意,我们 要不要带喷子去?”高瘦光头拿着毛巾帮泰哥擦背。 “带啊,带着有气势嘛。一想到他们有带我们没带,还谈个屁?”泰哥 一副天大地大的不耐烦……“但吵归吵,掀桌子归掀桌子,谁也别真的给我 把事情搞大,跟我出来混这么久了,别把我当成随便叫你们去死的那种大 哥!” “是!大哥!”十几个光头异口同声。 他们就是崇拜泰哥这一点,能不打仗就不打仗,有时吃点亏也没关 系,重要的是大家一起赚钱欢乐,培养元气,地盘上的店自然兴旺。 也正因为如此,一旦温和的泰哥决定开打,这些小弟跟小弟的小弟也 不会有一句废话。要知道,沉默寡言的狮子一旦开了口,背后一定有他大 吃四方的理由。 “那泰哥,我们约哪好?”一个疤面光头帮泰哥浇热水。 “权老头那王八蛋怎么说?”泰哥扭了扭脖子。 “他说看你。”疤面光头重新舀了水。 “既然谈的是剥皮店的生意,就约在老王那间剥皮店附近的店吧。”泰 哥想都没想,迅速做了决定……“就找一间店坐下来吃吃喝喝,交给你。” “是。” 刚刚女人都爽完了,现在正事也很快谈完了。 话题终于轮到最近正让大家挥之不去的梦魇…… “老大。”刺青壮汉光头鼓起勇气:“我们私下讨论了很久。” “是光头的事吗?”泰哥叹气。 十几个赤裸裸的光头一起点头,场面十分壮观。 泰哥又叹了一口气。 他实在很不喜欢、也不习惯跟小弟们聊小芬的事,怪没面子的。但这 些小弟千疮百孔的光头因他而起,如果不听听他们怎么说,当老大的实在 没立场继续命令他们进理发店。 “既然你们没有吵架,那么小芬姐应该是在气你。”矮个子光头一向是 帮派里的军师人物。 “气我?”泰哥挥挥手,“这绝不可能。” “你们认识都快两年了,老大你喜欢小芬姐,小芬姐又怎么会不知 道?” “……” 是啊,这么多小弟前仆后继,像诺曼第登陆一样把头插进理发店,一 直笑嘻嘻挥舞剪刀的小芬姐岂有不知道的道理? “如果小芬姐想拒绝老大的爱,一定会拒剪我们的头,是不是?”大胖 子光头举手,所有光头齐声说是。 “小芬姐一直剪,就是一直在暗示老大你啊!老大!”不知道是哪个光 头。 “重点是小芬姐没有男朋友,这我们早就调查清楚。”矮个子光头。 “就算小芬姐曾经有过男友,现在土上的草也比人还高了。大家说是不 是?”爆汉光头对着空气比中指。 “而且我们也敢保证,这一带只要是有人丧心病狂泡我们小芬姐,当天 晚上就会被我们绑在消波块上扔下去填海。所以小芬姐唯一可以喜欢的 人,就是我们老大你啊!”高瘦光头越说越激动,整颗光头都震了起来。 “所以小芬姐一定是喜欢老大啊!”十几个光头众志成城大吼。
泰哥窘到很想一口气砍掉这些小王八蛋……从他们口中脱出的机八逻 辑,果然是流氓。 牛牵到北京还是牛,流氓剃了光头还是流氓。 结论就是,拖了这么久,小芬姐终于感到不耐了。 受逼于女性的矜持,小芬姐当然不能主动向泰哥表白,所以只能迂回 透过别种方式让泰哥知道她久等不到真爱的怒气。小芬姐将所有上门的黑 道都剃成光头,而且是最残忍的剃法——终极的硬刮硬推、完全无视头型 起伏的乱剃! 为什么?就是要透过小弟的痛苦,让泰哥知道她已频临极限。 那是一种由爱生恨、因恨而更爱的爱。 “可以说是爱情里最厉害的一种。”矮个子光头郑重地瞎掰。 “虽然大家都说,暧昧是恋爱里最美最值得再三回味的部分,但是老 大,夜长梦多啊!”在租书店读了三十几本言情小说的刺青壮汉光头,或许 是整个帮派里最懂爱情的人吧:“都那么久了,你迟迟不表白,简直就是在 玩弄小芬姐啊!” “是啊!也难怪小芬姐把气出在我们的头上!”高瘦光头抓着自己的 头。 “我们的头不算什么,但小芬姐的暗示绝对不可以装傻啊!”疤面光头 大叫。 “如果你再不行动,老大……恕小的这么说,你就……太不像个男人 了!”不知道是哪个光头竟冒出这种逆鳞的句子,还得到多人附和。 “老大!辜负小芬姐就是你的不对了!” “为了光头我们可以忍,但为了小芬姐的幸福,我们不能忍!” “老大你让我太失望了!” “我们害小芬姐不能正常交男友,老大你却天天爽别的女人,这样对 吗!” 再不做些事堵住这些家伙的臭嘴,不晓得还会听到多少更离谱的话, 泰哥用力一拳打向冒着蒸气的水面,大叫:“闭嘴!说一点有营养的东 西!” 水花四溅。 接着就是琳琅满目的献策时间。 每个人都有把妹的经验,尤其这些混黑社会的男人们更是个个自比情 圣,而每个人都与小芬有过好几次剪发的聊天经验,绝对不是完全不熟悉 状况的鬼扯,于是讨论非常热烈,搞得泰哥更加的尴尬。 统整了大家的意见,结论非常简单: 小芬姐喜欢看中华职棒,却一直没有看过现场的职棒比赛,不如由泰 哥买最好最前面的位置带小芬姐去市立棒球场看时报鹰队的比赛,既然是 小芬姐喜欢的活动,相处也会十分自然,泰哥只要跟小芬姐一起大声加油 就好。 看完了职棒,就一起到餐厅吃饭。 餐厅不需要选太高级的地方,但务必要离汽车旅馆近一点。 “我们从来没一起吃过饭,这样会尴尬。”泰哥严厉地说。 “这简单。”矮个子光头早就想好了。 另一方面,棒球比赛一结束就出动几个小弟,拿枪把时报鹰队的主力 球员押走,押到餐厅陪小芬姐一起聊天吃饭,肯定是个超级大惊喜。看到 平日崇拜的英雄出现在面前,小芬姐光笑都来不及了,怎么有时间尴尬? 当然在押送球员的过程中要对他们再教育一番,命令他们自动自发在
饭席间向泰哥敬酒,让泰哥在小芬姐面前大有面子,增添男性的雄风。 酒足饭饱后,当然轮到重头戏上场,但第一次约会绝对不能立刻前往 汽车旅馆办事,这样会太突兀。 “的确是太突兀。”泰哥的脸都红了,只好用双手拘了把热水浇脸。 “顾虑到小芬姐的矜持,开房前来点插曲总是好的。”刺青壮汉光头笃 定地说。 在走出餐厅的时候,将由一群海山帮的混混突然出现、扮演拦路调戏 小芬姐的无赖角色。而泰哥要做的事很简单,不外乎就是出手教训这些无 赖,保护饱受惊吓的小芬姐。 海山帮与泰哥的堂口素来交好,黑社会平常打打杀杀日子过得十分无 聊,偶尔可以演个戏换个口味,又可向泰哥讨个人情,好事的海山帮想必 十分乐意。 当然了,逼真才有效果,海山帮的小混混也不可能放过偷打泰哥的好 机会,泰哥一定会挨几下粗手重脚,在所难免。受伤对泰哥来说,说不定 更有男人味。 打败小恶棍,大恶棍泰哥就可以搂着小芬姐说:我看你吓坏了,不如 我们找个地方让你休息一下,洗个澡、看个电视收收惊再回去吧。 “小芬姐很可能没交过男友,所以老大你务必要温柔点。” “女孩子第一次很重要,老大你千万不可以照平常那样猛干……” “老大,我看书上说干完女人绝对不可以倒头就睡,要先聊一下天!” “汽车旅馆不一定有送保险套,老大你还是自己带在身上吧!” “万万不可!事先有带保险套就暴露老大有预谋了啊!冒险一下ok的 啦!” “都马是第一次就中标……算啦!就算中标也是美事一桩啊!” 你说一句,他劝一句。每个人都苦口婆心,谆谆告诫的模样。 被围在一群光头核心的泰哥终于气炸了:“有完没完啊!闭嘴!通通闭 嘴!” 强硬结束了这场恋爱大作战会议,泰哥的耳根子都红到了脖子下。 每个挨骂了的光头都心满意足地看着泰哥,那表情好像在打量自己心 爱的孩子,笑呵呵地,仿佛一切都值得了…… 【8.】 正午时分,迎面吹来的风有些燥热。 口袋里放着两张最好位子的票,泰哥难得的感到紧张,擦湿了整条手 帕。 一如往常走进了理发店,却无法一如往常地挺直腰杆。 老板娘不在。 娟姐正在为一个不断打盹的小孩子剪头发,张阿姨正在看电视新闻。 没客人、没在扫地、也没在整理瓶瓶罐罐的小芬正趴在桌子睡觉。 坐在电视机前面的张阿姨一见泰哥走进,便主动走到小芬旁边将她摇 醒。 小芬睡眼惺忪地起来,额头上还有一个红红的手臂印。 “……”小芬揉揉眼睛。 “那个……剪头发。”泰哥镇定地说,但表情一定带着古怪。 盖上毯子,一句话也没说,小芬冷冷地开始帮泰哥洗头。 小芬用沉默隐藏住的情绪完全表现在手指上。 毫无技巧,像鸡爪一样狠狠乱抓,泡泡还飞溅到泰哥的脸上。
果然这小妮子真像那些小王八蛋说的,心情欠佳啊…… “这几天,天气转凉了。”泰哥酷酷地说。 “……”小芬没有反应,抓得很用力。 聊天气好像没搞头啊? 笨啊自己!明明知道人家生气,还聊什么天气呢?泰哥暗暗懊恼。 “最近我那些小弟,都被你剃成光头啦……哈哈,我自己看了都好 笑。”泰哥科科科自顾自笑起来:“还有几个还因此感冒了,真的笑死我了 哈哈!” “……”小芬好像抓得更大力了,泡沫明显流到泰哥的鼻子上也不管。 傻了! 人家把他们都剃成光头就是在生气,哪里好笑了?泰哥在内心给了自 己一拳。 “我,最近想了很多。”泰哥叹了一口气。 “……” “关于一些,未来的事。”泰哥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断句。 “……” 破题啊! 快点破题啊阿泰! 你每天都在搞女人,怎么就偏偏这一个搞不定,学人家装什么情圣? “我并不是一个很会想的人,也不是……这该怎么说呢?这……” “……” “有些事不一定可以用话讲得清楚,不过完全都不讲的话,就一定不清 楚。有时候我们人与人之间的沟通,的确是太依赖言语了,本来的意思其 实是跑掉了,所以啊……” 所以啊什么?你在说什么啊阿泰! 正当泰哥满脸发热之际,小芬忽然一把水冲下,迅速结束了头皮按 摩。 一想到小芬这么不开心都是自己迟迟没有表白的缘故,泰哥忍不住自 责起来。再加上,刚刚自己又支支吾吾不知道在说什么鬼东西,让一向朝 气蓬勃的小芬失去耐性,完全就是自己不好! 水冲一冲,泡沫都没冲干净干布就擦上来。 小芬的动作之快之随便,让泰哥内心的歉疚更深了。 头发还很湿,简单吹一吹——距离吹干还有很远的距离,小芬便拿起 了剪刀一阵乱七八糟的快剪,大片大片掉落的头发让泰哥的内心世界更加 混乱。 放下剪刀,小芬拿起电动推剪,启动开关。 “!”泰哥的身体僵住。 “……”小芬默默地将推剪放在泰哥炙热的耳朵后面。 泰哥闭上眼睛,竭力锁住眉毛。 也是光头吗? 好吧,这是自己应该受到的,最基本的惩罚。泰哥咬紧牙关。 或许是看见泰哥没有出声抵抗,唰地一下,小芬的推剪已粗鲁地割掉 泰哥一大撮头发。然后一下接着一下,不太锋利的推剪又割又拔的,除了 将头发铲离头皮外,也弄出好几道拙劣狼狈的伤口。 泰哥一动也没动,半声也没吭。 意外的,这种凌迟头皮的痛苦恰恰给了泰哥救赎。
越痛,仿佛内疚便清偿越多,深锁的眉头便松开了一分。 等到泰哥看见镜子里的自己也成了一颗鲜血淋漓的大光头后,他的忐 忑不安也完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泰哥的表情回复到了一年又七个月前 的枭雄模样。 从容不迫。 即使是个光头,依旧是个潇洒的光头。 “小芬,明天早点下班,我带你去看棒球。” 泰哥爽朗地看着镜子里,站在自己身后的小芬。 原本一直都面无表情的小芬,握着推剪的手竟微微颤抖。 “时报鹰对味全龙的比赛,我透过关系买了两张最好的票。” 镜中的泰哥,凝视着镜中小芬的双眼。 “去死啦!” 小芬忽然大叫出来。 “都是你们!都是你们这些坏蛋!大坏蛋!”小芬用推剪指着门口,声 嘶力竭地大吼:“出去!以后我再也不想看到你们!你再也不要进来!” “?”泰哥宛遭雷击,呆呆地看着失控的小芬。 娟姐愣住了,张阿姨愣住了。正在剪头发的小朋友也愣住了。 众人注视下,小芬哭了。 泪水爬满了她的脸,就如同这两个礼拜来的每一个晚上。 “永远!永远都不要再回来了!我宁愿洗一辈子的头,也不想帮你们这 些坏蛋剪头发!我当洗头妹,也比你们这些坏蛋好!好一百倍一万倍!” “……”泰哥不说话,只是沉着脸。 不晓得小芬在气什么,总之,不是在气自己没约过她这类的事。 小芬持续用大吼大叫宣泄着自己的愤怒。 泰哥走到柜台,从皮包拿出五百块放在桌上,面无表情地推门出去。 风铃串响。 背对着曾经救过自己一命的小芬,头低低的泰哥没有转过身再看一 眼。 越走越远。 小芬蹲下来,将脸埋在两腿之间嚎啕大哭,哭得完全没力气自己站起 来。 理发店里的小电视机,兀自播放着新闻快报: “中华职棒假球案又有最新的发展,今天下午台北市调处约谈王光熙、 廖敏雄、曾贵章、褚志远、李聪富、陈执信、谢奇勋、黄俊杰、邱启成等 九名时报鹰球员,经检方复讯后,谕令以五万元交保,对于黑道介入比赛 的细节,检方正积极收集帮派分子收买或恐吓球员等相关证据,而居间行 贿的白手套……” 【9.】 没有人敢取笑泰哥的光头。 今晚在与权老头谈判之前,泰哥叫齐那晚拼命献策的每一颗光头在马 路旁集合,一记拳头配一个光头,狠狠地砸,砸到每个人的眼泪都流了出 来。 “混蛋!我干你娘!” “你!我干你娘!” “站好!干!干你娘!” 泰哥的不爽到了极点,没有人有胆问一句,只是站好、低头、挨打。
今晚谁都不会好过。 在约定的时间到了与权老头约定谈判的海产店时,这边的人马全都变 成了鼻青脸肿的猪头。被泰哥狠狠教训了一顿的大家,神色间多了一股戾 气。 每个光头事先都听了吩咐,带了手枪在身上,但只低调地插在腰后壮 壮胆。 权老头的人马在数量上与泰哥的人马旗鼓相当,在店里双方各据半 边,比较有分量的角色都围着圆桌占了个位子坐,地位低微的便靠墙站。 都谈了一小时了,气氛一直不大对劲,圆桌上满满的酒菜几乎都没有 动过。 这气氛并非肃杀,而是权老头完全摸不清泰哥在想什么。 打从一开始泰哥便一直眉头深锁,语焉不详,城府极深的模样跟传闻 中豪爽的泰哥完全不是同一回事,只想着要怎么占泰哥便宜的权老头,脸 色也是越来越难看。更令权老头在意的是,这泰哥好端端的干嘛理个坑坑 巴巴的大光头,是不是有点精神异常? 你不讲话,我也懒得跟你多说,谈判间不正常的沉默断断续续,只有 铁架上的收音机流畅地发出填充空气的新闻播报。 胶着的状态,不可能一直紧绷下去。 始终心不在焉的泰哥,忽然将手指大剌剌啪地一声放在桌子正中央。 “你这样,是不是不想谈了。”权老头冷笑,身后小弟装模作样踏出半 步。 “谈!怎么不谈!”泰哥用力拍着桌面,一条煎鱼差点给拍翻了面。 在场所有人的心跳都瞬间加速起来。 “看你是要跟我谈,还是要跟我的枪谈!告诉你老王的剥皮店是我搞起 来的,同一条街上你要是搞出一样的生意,开幕第一天我就用子弹帮你装 潢。” “你这是不讲道理。”权老头脸色发青。 “干!你黑道,我黑道!谁跟你讲道理!要讲道理就去报警啊!”泰哥 话越说越激动,口水都喷到权老头的脸上:“今天我就是拿枪顶你!你要是 觉得你枪多过我你的店就照开!我打你!你再打回来!一个礼拜后看看谁 剩下的子弹比较多!干!我干你娘!” “有没有搞错?为了区区一个剥皮店你要开打!” “为一间店又怎样!你刮我车不赔我,我照样杀你全家!” “你他妈混的是不是黑社会啊!讲不讲江湖规矩啊!” 权老头嘴上怒极,心中却极为震惊泰哥的疯狂。 他妈的到底是谁在胡说阿泰转性了,虽然这家伙这几年赚了那么多 钱,骨子里流的还是当年那动不动就砍人的疯子血,自己竟妄想平白占他 便宜? “干你娘!我三天我就打趴你!”泰哥用力拍桌,每一双筷子都震落 了:“等一下走出这间店就开打!你快点打电话叫人帮你挡子弹!喂!大家 打电话!” 泰哥身后的光头小弟们,只好拿起笨重的黑金刚手机慢慢拨号。 这下惨了。 权老头身后一排小弟也只好跟着拿起手机,开始道上习以为常的叫人 比赛。 “你……你不要以为有枪多了不起!告诉你我老权也是有一票兄弟要 养!”权老头握紧拳头,但心乱如麻:“就算我答应,我的兄弟也不会答
应!”身后一整排小弟却快尿出来了。 此时,原本要开口回呛的泰哥,被收音机的新闻播报内容给吸走了注 意力。 “再来是职棒签赌案最新的发展,截止目前为止时报鹰队因赌博放水案 使阵中本土球员只剩张耀腾、尤伸评二人,董事长周盛渊也因此而引咎辞 职。联盟将考虑于近期召开临时常务理事会,会中决议各队以借将方式, 支援时报鹰队打完下半季比赛……” 泰哥怔了一下,浑不理会现场一触即发的恐怖状态,泰哥陷入了奇异 的沉默。 新闻继续播报,泰哥沉浸在充满泪水的咆哮声中。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这样也是应该的。是吧。这也是人之常情。 小芬啊小芬…… 恍然大悟的泰哥,心中有无限个死结一起解开。 低头看表。 啧,十一点三十分,现在理发店应该打烊了吧? 明天,明天理发店的门一开…… “最后给你一个台阶下。” 泰哥冷冷地夹起一片冷掉的蟹肉塞进嘴里:“你让我在你开的两间赃车 零件点插股,我就让你跟我一起把剥皮店的生意搞大。谁也别占谁的便 宜,大家一起省子弹。” 虽然与权老头预期的收获差距不小,但这时有下台阶不走才是大白 痴。 “好!一句话!” 权老头的声音略微颤抖,但依旧不失大哥本色:“你赚我的钱,我赚你 的钱,加起来两个人的钱一定比没加起来的还大!干杯!” 两个江湖大哥举起酒杯,围着圆桌罚站的所有小弟全都松了一大口 气。 一场根本不必要发生的腥风血雨,莫名其妙在刚刚烟消云散。 “一起赚大钱!” 就在这大和解的一瞬间,一阵奇怪的巨大撞响声吸引所有人的注意。 泰哥、权老头、双方小弟、厨师与服务生不约而同转头看向海产店门 口。 如一只凶兽,失控燃烧的凶兽。 那撞击声响的“原因”以让人无法反应过来的高速冲向圆桌。 鱼缸碎了。 人飞了。 桌子翻了。 酒水洒了。 声音没了。 泰哥拿着即将就口的酒杯,心想: 口袋里被自己撕烂的两张球票,若好好拼黏回去,不晓得还可不可以 进场…… 【10.】 喀嚓喀嚓。 镜子前,小芬小心翼翼修着一个高中男生的鬓角。
不经意的往旁一看,熟悉的空位上,放着一条仔细叠好了的毛毯。 球赛快开始了吧,怎么还不来接她呢? 该不会真的被吓到了吧?昨天自己真的有那么凶吗? 不过,既然凶都凶过了…… 该哭的眼泪就流到昨天为止,剪贴簿毕竟就只是剪贴簿罢了。 仔细反省起来,自己好像也没资格批评那些球员,毕竟一张入场票都 没买过,还跟人家说什么支持不支持?只是剪剪贴贴一些新闻报导就把人 家当英雄膜拜,其实那些所谓的英雄也不欠自己什么吧。 在电视机前的美好回忆,就当作仅仅是那样的东西吧。 阴阴的天空打了一记闷雷。 一直酝酿着某种情绪的天空,终于落下雨来。 下雨了啊…… 说不定再大一点点的话,等会的球赛也打不成了吧。那样正好。 说不定这场雨会一直下、一直下、下个不停。 说不定越晚,雨越大。 说不定有点胆小的他,在店打烊的时候才会矮着身,拉开铁门湿答答 钻进来吧。 说不定即使进来了,他也不知道要说什么。 “晚点你来,我再帮你好好洗个头当赔罪吧。”小芬喃喃自语。 “什么?”高中生疑惑。 “没。”小芬笑笑的放下剪刀,拿起小镜子:“看看后面,帅吧!” ……不过,都剃成了一颗大光头,要怎么洗啊? 小芬看着门外空荡荡的小巷,不禁扑哧笑了出来。 第五章 在阴道逆向行驶的英雄 【1.】 2020.5 老旧的边境旅馆里,隔壁房震耳欲聋的打呼声轻易的穿透木板隔间。 沾满泥土草屑的行李散落一地,干瘪的背包虚弱的伏在床上。 潮湿的浴室积郁着一股从老旧水管探头出来的霉气,贴壁的蓝色马赛 克瓷砖剥落了大半,浓重的雾气爬满了镜子、结长出了一颗颗的水珠。 浸在早就不热的浴缸水里,只露出鼻子以上的半颗头,手指的指纹都 泡皱了。 “呼。” 足足有三个多月没有洗过澡了。 这间其貌不扬的旅馆竟有货真价实的热水,让群智深深觉得“美金”果 然是这个世界上最美妙的发明,可以用来换取这么奢侈的享受。 群智看着深灰色的脚趾甲,营养不良的恶状老老实实反映在身上。 伸手拿起放在马桶盖上的半条硬面包,深情的咬了一大口,再放回 去。慢慢的在口中咀嚼,让面包的滋味自舌间慢慢渗透进体内,仿佛体内 所有的细胞瞬间被滋养长大了两倍。 好吃。极好吃。 不愧是人类自己做出来的加工食物,远胜在野地里胡乱摘采的果子。 “……”群智感动的有点想哭。同时也为自己这份感动感到由衷的害 怕。 继续这么“出发”下去,自己一定会死。
一定。一定会孤独的客死异乡。 群智非常清楚自己的能耐,也从不高估不属于他的幸运。事实上,群 智并不是一个喜欢冒险的人,却在过去的十年里经历了很多人二十辈子也 累积不到的危险。 他曾在西伯利亚的冻原上看过被寒气冻结住的日出,他曾在分不清东 南西北、甚至分不清此刻是清醒还是梦境的戈壁大沙漠上闲晃。他曾漫步 在亚马逊河河畔,眼睁睁看着鳄鱼与蟒蛇为了谁可以吃到自己而大打出手 ——最后是蟒蛇绞死了鳄鱼,他趁隙逃脱。 大自然可怕,人类的恶念也不遑多让。 他曾出现在莫斯科黑帮火拼的现场,变成枪林弹雨间的活动肉靶。最 后左边屁股挨了一枪,以至现在走路走快点就会有些半跛,而左脚有三根 脚趾对冷热毫无感觉。 他曾坠落在北韩集中营外仅仅一公里的军事管制区,在大树上瞬间听 见行刑的枪响。若不是万分之一的幸运让他闯进一条年久失修的废弃地 道,他完全没有头绪该怎么逃出那一个疯狂的烂国家。 他被索玛利亚的海盗挟持过三个礼拜,趁着海盗们黑吃黑的火拼空当 偷了一艘快艇逃走,汽油用罄后在大海漂流十一天终于撞岸获救。 最恐怖的是忽然出现在旧北越荒山里的地雷区,每一步都充满了威胁 性的死亡气息。几十年前默默迎接美利坚合众国的上千枚地雷,等不到美 军引以为豪的陆战队,如今变成了盛大的死亡宴席,独独邀请他出席。最 后连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地雷区完好无缺走出来的。 无数次的饥饿与恐慌摧残过群智,在他的身体里累积下许多不可回复 的伤害,更为他入睡后的梦境准备了各式各样恐怖的题材。明明只有三十 一岁,看起来却像四十几岁的中年男子,连疲倦的灵魂都被折磨得老态龙 钟。 重新打开倾泻而下的热水,暖暖皱巴巴瘦巴巴的身子。 又咬了旅馆提供的面包一大口。 一边万分珍惜的咀嚼,一边思索如何“安全的雇车”将自己从叙利亚边 境带往稍微文明稍微和平一点的地方,比如南部的约旦,或是西南的黎巴 嫩。 按照过去的经验,在这种动乱不安的国家的同一家旅馆待太久,迟早 会被不怀好意的当地人给盯上,轻则被抢劫,重则被抢劫然后再被另一批 人抢劫第二次。 噗嗤。 看着自己现在疲倦不堪的惨状,竟然还担心被抢劫? 哈哈,群智想大笑自我解嘲,但表情已累到无法产生任何变化。 无论如何先在这间旅馆大睡两天三天,养足精神后再走吧。 带着铁锈味的热水持续哗啦哗啦冲进温水里,一点一滴补充了群智更 多身为人类的感觉。也让群智有多余的心思去思考自己当下处境之外的、 更多一点的问题、唯一的一个问题……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 回到十四年前,自己还会做出一样的选择吗? 【2.】 遥远的十四年前,年仅十七岁的林群智不过是个非常普通的高中生。 严格的说起来,是比普通的均值还要略微往下的懦弱高中生。 林群智偷偷喜欢着坐在他后面的女孩,每天都暗中观察着她的一举一 动。有时候会在校门口徘徊,等她走出学校后一路保持不可能被发现的距
离跟着她回家,远远看着她走进家门后才恋恋不舍的离去。 可惜这个女孩一点也不普通。 从高一开学的第一天起,她就是被全班排挤的女孩,理由非常荒谬: 她是杀人凶手的女儿。因为这种理由就被排挤,发生在国小还可以理解, 但发生在高中?更荒谬的是,连理当主持正义的班导师都带头欺负她,令 她孤立无援,让班上的坏学生变本加厉。 不可能班上每个人都觉得这样排挤一个无辜女孩是对的,但绝对没有 一个人敢对她伸出援手——非常明确,只要站在她那边为她说一句公道 话,从此以后全班都要排挤的人就会变成两个。 林群智不明白为什么受到如此集体霸凌、甚至可说是严重羞辱的女 孩,完全没考虑过转学?她意外的坚强充满了谜团,让个性懦弱的林群智 对她的喜欢,又掺杂了一份莫名其妙的崇拜。 这份单纯的喜欢,加上强烈而扭曲的敬意,让群智偶尔会冒险给予女 孩一点点善意,比如递卫生纸给她,比如在哄堂大笑时面无表情地看着桌 面,比如……比如在心底默默诅咒那些欺负她的坏学生们。 高二,忘了是上学期还是下学期了,学校发生了一件怪事。 有人在扫地时间坠楼死亡,死者正是班上经常欺负女孩子的一个坏男 生。 姑且不论死者坠楼的落地地点极为离奇,“死者本身其实根本还没 死”才是惊奇中的惊奇。尸体被初步测验出的身分,与班上那位经常性骚扰 女孩的坏男生相符,但明明那个坏男生好手好脚的离死很远,怎么会是那 具尸体呢?这件事说来复杂,总之那位“死者”每天还是到学校上课,带给 班上所有人莫大的恐惧。 留给办案警察的,就只有当初众目睽睽下那一具破碎而完美的尸体。 虽然是命案,但对群智来说可不是悲剧。他很开心,非常开心,猜想 是他整天拼命的诅咒终于应验,报应不爽。 他想女孩也一定很开心,因为那件事过后她的脸上出现了奇异的飞扬 神采。他暗暗喝彩,为了庆祝这一份“同属两人的胜利”,群智决定稍微缩 短一下跟踪的距离,缩短到即使被发现也无所谓的程度。 那一天放学,群智在学校门口苦等不到女孩走出校门。 天色越来越晚,迟迟不见女孩的身影,他感到很紧张。 忍不住回到位于四楼的教室,透过窗帘的缝隙,他窥见难以忍受的画 面。 ……一个同样经常骚扰女孩的王八蛋,正跪在教室的地板强暴女孩! 等到群智回过神的时候,手里的美工刀已经沾满了热辣辣的鲜血。 那王八蛋捂着脖子,涨红着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像尾巴着火的盲 牛一样在教室里撞来撞去,把桌子椅子都给撞翻,最后那王八蛋还想冲出 教室,群智只好挡在门口,往他的肚子补了两刀。第二刀还将折断的美工 刀的刀片留在那王八蛋的肚子里。 王八蛋脚抽了几下后,一动也不动了。 杀了人,为什么区区一把美工刀就可以杀人呢? 六神无主的群智慌乱地坐在椅子上,看着倒在血泊中的王八蛋发呆。 完蛋了。自己的人生全毁了。家里不可能有钱请律师的。不,请了律 师又能怎样,明明就是自己动手杀人的没错。毁了。完蛋了。接下来的人 生都要在监狱里度过了。听说监狱有很多变态的事。要逃吗?可能逃吗? 逃走了再被抓到的几率大到不须想象。没有救了。自杀吗?根本没勇气自 杀。会被判死刑吗?算是正当防卫吗?无论如何自己的前方是再也看不见
光了…… 短短的十分钟里,制服沾满鲜血的高中生经历了一次极速的负面思想 成长,或者说,云霄飞车般的大扭曲。 衣衫不整的女孩看起来却没有太意外的感觉,只是慢慢将衣服穿起 来,把扣子一颗一颗扣回去。既不惶恐,也没有向群智道谢。 更没有哭。 面对刚发生一件强暴案与一件凶杀案的现场,一个是被强暴的受害 者,一个是杀掉强暴犯的行凶者,女孩与群智却像两个不同世界的陌生人 一样,相对无语,整间教室就只听得见黑板旁的时钟刻度声。 天黑了,女孩终于开口了。 “是我害了你。” “没。” “你很喜欢我吗?” “……”群智没心思说谎了脱口而出:“很喜欢,喜欢得要命。” “为我做一件事。” 不懂。 刚刚不就为你杀了人吗? 群智毫无想法地看着女孩。 “总有一天,你回来告诉我,这段时间你究竟去了哪里。”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不知道女孩在说什么,但群智很快就知道女孩想要自己做什么。 女孩将扣子一颗一颗解开,卸去内衣,褪去内裤。 自己心目中唯一的女神,美丽而坚强,勇敢而神秘,赤裸裸地站在讲 台上。 微微凸起的精致锁骨,雪白的肩,完美曲线的乳房,淡淡粉红色的乳 晕,纤细的腰,匀称的小腿,细长的头发…… 女神不再言语,只是看着自己,用一种从来都无法想象的魅惑眼神。 教室里的空气变得很浓郁,浓郁到让人发狂。 完全不晓得该如何善后这场凶杀案的群智,还真晓得现在自己该做什 么事——不须学习也不必模仿,他本能地将自己的阴茎挺入女神的阴部, 激动不已的摆动。 在女神慈爱的用身体“报答”自己的此刻,他感到严重的自卑,刚刚他 竟然还为了杀害一头猪而懊恼不已,却忘了拯救女神才是自己活在这个世 界上唯一目的,能够用自己的双手奋力割开侵犯女神的猪的喉咙,这是何 等的荣幸! 女神! 女神! 女神! 知道射精的前一瞬间,意志崩溃,群智的双眼才敢看着女神的脸。 女神正温柔的看着自己。 他再也无法压抑心中的感动。 全身打颤,紧接着是人生最剧烈的一次哆嗦。 漫长的八个月又十三天后,群智以凶杀案通缉犯的身分偷渡回台。 依照约定,历劫归来的群智告诉女神…… “难以置信,我去了马达加斯加。” 【3.】
人贱天不收。 这回千辛万苦从叙利亚边境偷渡回台湾,在体重渐渐回复后,群智又 开始着手下一次的“出发”,锻炼足以克服危险的体能,储备所需物品。 他一方面觉得自己很犯贱,另一方面却毫不意外自己会不断重蹈覆 辙……这十四年来,不就是一直一直重复恐怖的大冒险吗? 如果要收手,随时都可以自己喊停,只是…… 一旦喊停,过去十四年多达二十三次的出发,就完全不存在任何价 值。 更重要的是,一旦喊停,他就再没有任何理由可以跟女神做爱。 这一切都很疯狂。 卑微如自己竟可以借着“探索这其中的意义”与女神缠绵交媾,是多么 不可思议的一件事。每每想到就感动得全身发抖,狂喜而全身蜷曲。 后来他发现,只要付钱,十万块钱,每个人都可以跟自己心目中神圣 不可侵犯的女神做爱——这是何等疯狂的事! 无法忍受这样的疯狂,却又完全没有资格阻止女神这么做,就某种责 任归属上的意义来说,女神会变成娼妓,可以说是自己办事不力所害,群 智只好加入不断“出发”的背包客行列,一次又一次的出发,一次又一次拼 命逃回来。 始终支撑群智意志的,恐怕就是将他与其他背包客区别开来的,小小 的一个特权。那一场多年前的谈话,他视为慈爱的女神恩典。 第二次出发前,逃亡中的他与还是高中生的女神约在暗巷里的小宾馆 见面。 两个人躺在有点发黄的床上,手靠着手,看着天花板上的镜子里的两 人倒映。镜子里的两人,像极了真正的情侣。 这段日子,女神独自承受了警方锲而不舍的盘问,被班上排挤的情况 又更严重了,相比之下,自己在马达加斯加所受的苦就太轻松了。 女神说了很多话,讲了很多自己小时候的事,说了很多稀奇古怪的想 法。 他安安静静躺在一旁,就当自己是团人形空气,不敢打扰。 “最近我在读一本书。” 女神清秀的脸庞,看起来有点哀伤。 “恩。”群智无法言语,尤其无法直视女神清澈的双眼。 “书里第一页便说,人生中发生的每一件事,都有它的意义。”女神顿 了顿,轻轻叹了口气:“你相信这句话么?” “一定是。”群智笃定。 若不是那天放学后失控杀死了那头猪,自己也不会有幸受到女神的青 睐,必定是冥冥之中蕴含着非凡的意义。 “我爸爸临死前跟我说,人生一定会有好事发生,而我们就是为了遇见 那些好事才努力活下来的。我觉得,我爸爸的意思跟书上的那一句话,很 像。” “我不知道,但……是的,我的确遇见了好事。” 过去女神被欺负的时候,自己总是袖手旁观,差点就变成“他们”的一 分子,一回想起来就羞惭得想自杀。幸亏自己的内心深处保有对女神完整 的敬与爱,才能“合理的失控”杀了那头猪,幸运地不被女神鄙弃,今天也 才能够跟女神这么独一无二地聊天…… 女神将衣服褪去。 面对女神的施舍,他感动得勃起。
“或许又是个危险的地方,但,我真希望你有一天能告诉我,为什么你 会去那个地方?去那样的地方,跟我又有什么样的关系?为什么我会突然 拥有这样的能力……这个能力究竟有什么意义?又为什么,我会……” 他想,女神没说的是,为什么她的命运会是今日的模样吧。 这是个谜。 能够承担为女神解谜的任务。何其荣幸。 “女神,我发誓,总有一天我会找出发生这一切的意义。” 群智感动莫名地,再次从廉价宾馆里的柔软阴道出发。 日复一日,月又一月。 一次一次的出发后,某次回来,群智发现女神已拥有了许多信徒。 跟那些热爱亲近死亡,只想藉着危机感确认自身存在感的人比起来, 群智只是一个单纯的恐惧死亡者。他宁可普普通通地活着,也不想忽然出 现在不知名的荒山野岭间,被迫接受没有期限,不知终点的死亡旅程。 那些背包客都是疯子。每一个都是货真价实的疯子。可或许在那些疯 子眼中,明明就非常普通的自己才真的是从头发疯狂到脚趾吧。 “为了帮唯一的真爱寻找人生的意义”而出发,正是自己人生的意义。 仅剩。 唯一。 无法被自己质疑。 ……逼近疯狂的意义。 手机震动,充满召唤气息的简讯又来了。 总是在最危险的“第一天”出发的群智走进房间,用跪姿上了女神的 床。 “上一次去了哪?”女神抚摸着他的身体。 “叙利亚。”他平静地说。 “找到了吗?” “……对不起。” 女神吻了他。 他想哭,但忍住。 “还愿意吗?” “我永远也不会放弃。” 哆嗦,一射出发。 【4.】 男人真是嘴炮构成的一种动物。 这次才出发没三天,群智就感到万分的后悔。 冷。 白。 苍茫的大地,狂雪疾吹,将“温度”冰冻成这个世界上最虚幻的物质。 冷到连冷都说不清楚,脖子冻到抬不起来。 每次吸进体内的冷空气都在降低肺脏里的温度,每吐出一口气,就是 在耗竭宝贵的水分。每踏出一步,都在接近死亡。 一眼望去,数千年前就已存在的巨大冰层相叠矗立,宛若神的存在。 面对神,感受到的不是庄严慈蔼,而是高高在上的严酷,一种只要他 愿意,随时都能将你的身影急冻在他的圣地。 去过很多地方,但没有一个地方比起这神的领域,更接近群智心中的
无间地狱。 首先是食物的问题。 再怎么妥善分配粮食与节制欲望,食物在第十五天以后就会陷入一种 匮乏状态,而想在冰天雪地里找到可以吃的东西,除非打猎的技巧出神入 化。 比起饥饿,更可怕的是孤绝感。 前一千公里无人,后一千公里无人,仿佛地球上只剩下自己最后一个 人类。不晓得身在何处的孤寂感,被一望无际的白色给放大了一百万倍。 即使是地球最大的生物蓝鲸,若以步行的姿态出现在这里也会觉得,自己 只不过是一块小小的冷冻鱼肉。 唰——飒! 群智勉强抬头。 轰隆轰隆轰隆…… 远处的雪崩又一次淹没了原本要去的方向。 更改前进方向的次数已多到数不清。为什么雪崩不干脆发生在自己头 上呢?一了百了地掩埋自己答应女神的承诺,岂不很好? 往前的每一步都没有信仰,仅仅是因为后退的代价一样无法估计。 第二十天。 累积了前十九天痛苦分量的第二十天。 迎着刀子一样的冷风,群智全身上下已没有任何感觉,连负责产生疲 倦的生理机制都当机了,这也可以说是一种自我感觉良好的保护吧。 一边啃着硬的像石头的巧克力棒,一边顽固地前进。前二十三次的大 冒险总算让群智领悟到一个珍贵的结论:只要别停下来,就可以维持最基 本的体温,一直一直走下去。 休息才是失温与放弃的开始。 忽然,茫茫的白色天际外赫然出现一朵鲜红色的云。 红云慢慢落下,落下的轨迹随风怪飘,体积越来越大。 “终于出现幻觉了吗?”群智暗忖,其实也不意外。 ……不理会,也无力理会,就算落下的是一颗原子弹也无所谓啦。 群智慢慢地走,却见红云坠落的速度越来越快,他不由自主盯着它。 不对啊不对,这朵逼近地面的红云好像是……降落伞? 正当群智怔住的时候,吹袭在冰冻大地上的风忽然膨胀了三倍,气流 转向,红色降落伞在半空中一歪,迅速绝伦地往下撞向自己。 “啊……啊啊啊啊!” 竟然躲不开! 弓起身子的群智被降落伞轰然撞到,视线随即翻天覆地旋转起来。 跳伞员惊险落地,抱着群智在地上滚了十几圈缓冲,最后才勉强停 住。 红色的降落伞覆盖在群智与跳伞员的身上,如一沱急速消蹩的蘑菇, 刚刚那一轮眼花缭乱的打转,令数不清的绳线将两人乱七八糟地捆绑束缚 住,一时之间真难解开。 妈的,超痛。 浑身吃痛的群智拿出刀,直接将两人之间纠缠不清的伞绳给割开。 “……”跳伞员没死,甚至没受到什么重大伤害的样子。 年纪感觉有些大的跳伞员低着头喘气,似乎有点惊魂未定。 慢慢站起来、用力拍掉身上雪块的群智,同样一口气差点喘不过来。
这未免也太巧合了吧? 跳伞员跳到这种鬼地方,天大地大,方圆一千公里可能就只有群智一 个人,这跳伞员却可以精准命中在地上走路的他?该说是幸运呢?还是很 不幸? 群智打量着他的背影,心想……这倒霉的跳伞员刚刚不死,却也快 了。哪里不好跳,偏偏落在这种充满恶意的冰天雪地里,没有足够的粮食 与保暖的装备,休想活过十个小时。 救他? 绝不。 自己装备里的食物顶多再支撑十五天,绝不想再分出去,保住自己的 小命是最重要也是唯一实际的事,群智对任何人都打算见死不救。 只是,被孤寂感凌迟够了的群智,至少想与这个疯狂的跳伞员说上一 句话…… 一句话以后,转身便走。 许久未与人交谈的群智拿着刀,警戒地看着坐在地上的跳伞员。 “呼!” 上了年级的跳伞员抬起头,疲困的眼神与群智瞬间碰撞。 群智微微皱眉,这个绝不可能认识的跳伞员怎么有点……有点眼熟? 跳伞员的表情更是万分惊呀,张大着嘴,手指着群智鼻子。 “林群智?” 这三个字从跳伞员的口中说出,令群智震惊得将手中的刀握得更紧。 但很快,非常快,群智便跪了下来,以一个鼻子的距离凝视跳伞员的 脸庞。 “你……你就是……” 哑口无言的林群智无法对这个陌生人见死不救。无论如何都没办法。 年迈的极地跳伞员叹气,深深拥抱了年轻的极地背包客。 “我就是你,你就是我啊……林群智。” 【5.】 冰冻的大地上,两个林群智并肩而行。 不明究理的老林群智拖着有点慢的脚步,略微领先半步。 充满强烈好奇心的小林群智稍微放慢脚步,理所当然的配合着另一 个“自己”。 虽然对彼此的出现都充满了困惑,但是不可思议的事又可曾少过?两 个人并没有再多说一句话,丰富的冒险经验告诉他们:天寒地冻,每说一 句话就是平白消耗能量,若想认真说话,等找到一处可以栖身过夜的洞穴 不迟。 五个小时后,雪势稍止。 “?”小林群智指着附近一处适合简单扎营的低矮崖壁。 “嗯。”老林群智点点头,的确是个可以将寒风隔挡在外的好穴。 合作无间,两人以“非常有默契”也不足以形容的效率将营帐搭起来。 讽刺的是,并不是年轻的林群智给予年迈的林群智帮助,而是年迈的 林群智带给年轻的林群智强大的食物补给。老林群智还用小林群智没看过 的器具有模有样的生了个火。 两个人喝着高科技燃杯刚煮出来的热可可,暧暧的滋味让冻坏了的牙 齿与舌头重新找到了活力。这可不是普通的热可可饮品,而是超浓缩高热 量的新一代坚果饮料,可以为十个小时不间断的步行提供基础能量上的保
证。 “你猜得没错,我刚刚出发。”老林群智咧开嘴笑着:“配备齐全啊,连 降落伞都派上了用场,不然这次我一开始便摔死了。” 小林群智早就注意到,老林群智的左眼蒙上了一层灰白,恐怕是瞎 了,在未来,自己一定经历了很多更艰困的绝境吧。也下载因为如此,才 会让年老的自己动念头准备起降落伞这么完善的出发装备。 “为什么……你有办法出发到‘过去’呢?” 小林群智问了一个最基本的问题:“你用了什么特别的方法吗?” “我也不知道,我才刚降落就遇到了你,遇见了年轻的你才发现我自己 竟然出发到了‘过去’。怎么办到的?一样,就是我们共同的女神,”老林群 智喝了一口热可可,满足地说:“嘿……以前的我,你现在几岁啊?” “我现在三十一岁。”小林群智棒着热可可,享受温醇的香气:“那么未 来的我,你现在几岁呢?” “大概是五十三岁了吧。”老林群智搔搔头:“这么计算想来,我回到了 二十二年前的北极。光是北极我就出发过三次,没想到这一次的北极这么 不一样!” “北极?原来这里是北极……” “你今天走的路线我也依稀走过,但我记不得细节了,就只是一直往前 走,遇到雪崩就绕路,哈,总之死不成就是了。”老林群智吧了口气:“原 来穿越时间在出发上也是可能的,其实这个可能性早该想到的……” 也对。 老林群智所联想到的,小林群智刚刚也想到了。 ……许多年前从高空坠落惨死在操场上的王八蛋,叫什么来着?甘? 甘什么? 如果离奇失踪了的那个忘了名字的王八蛋,其实是被女神的阴道传送 到消失的前几天……然后自万丈高空中“出发”,那么,那王八蛋摔死在操 场上也就变得非常合理。 尤其出发前的王八蛋,跟出发后的王八蛋尚处于同一个时间点,就如 同现在的两个林群智的处境一样,两者一并想成一团。整个解释架构慢慢 便出来了。 “原来如此,那个王八蛋……”两个林群智异口同声地说,相视一笑。 再好的朋友都有无法彼此了解的一面,但实在不适合用在这两人身 上。 “如果那王八蛋跟自己尸体合照的时候,女神只是一个普通的女生,表 示女神的传送能力命中注定在未来的某个时间点,因为想轰走那王八蛋而 开启。”小林群智迅速整理起他脑内的逻辑推论,说:“这表示,未来绝对 不可能改变。” 老林群智想了想。 多了二十几年的岁月,他比年轻的自己还要想得更深入一些。 在宾馆倾听女神的叨叨絮絮时,女神提过自己遭到强暴的那一天,就 是她开启能力的首航日。但女神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那一天那王八蛋会凶 性大发,从一个只是恶作剧霸凌同学的小混蛋,变成一个极欲杀死她的强 暴犯。 “如果关键是……”晚了一步,小林群智也进入了同样的思考逻辑。 如果关键是……那王八蛋是因为发现那具尸体竟然是自己的尸体,因 而大受刺激,精神崩溃做出一些超乎平常的举止,比如强暴女神……因此 才会阴错阳差启动女神可怕的超能力的话,这就有逻辑上倒果为因的大矛
盾。 如果那王八蛋从来没有想强暴女神,女神也不会开启这超能力。如果 女神没有开启过这超能力,那王八蛋也不会变成高空坠落的尸体,另一个 王八蛋也不至于精神崩溃生出想强暴女神的念头…… 一团混乱,老林群智抓乱了头发。 “没关系,别想太多了。”照样慢了一步,小林群智也发现了逻辑上的 谬误,不过他倒是有个想法:“既然你跟我都在,摆在眼前就有个方法可以 实验一下,印证过去与未来之间的因果关系。” 小林群智拿出刀子,咬着牙,在左手腕上深深刺了下去。伤口很深很 深。 了解。 脱掉手套,老林群智亮出左手腕,慢慢的,左手腕浮现出一个老旧的 刀疤。 因果豁然开朗。 “因果因果,有因才有果,未来的确是可以改变的。”老林群智细心的 帮小林群智包扎伤口,啧啧称奇:“女神所说的没错,人生中发生的每一件 事,都有它的意义。” 是啊,绝对是啊。 地球这么大,加上不同时间轴的地球更加庞大了几千亿倍,偏偏让这 处于不同时间点的两个人,在这冰天雪地里相逢。晚一分钟,老林群智的 降落伞便不会坠落在小林群智的身上,光这么想便不寒而憟。 如果连这样的亿兆分之一的“偶遇”都没有意义,什么是呢? “既然因果在我们的身上同时展现,必要的补强也是必须。”老林群智 颇有深意的看着小林群智,拍拍自己的二头肌:“今后在每一次出发的间隔 期,你都要努力锻练,让我们的体能能应付更多的状况。” “没问题。”小林群智握紧拳头,这当然。 此话一说,老林群智的身体忽然隆起了几个部位,只一个呼吸的感 受,他便感到自己比以前壮了不少,真不愧是因果强大的回馈力量。 “非常好,现在我告诉你非得拼命记住的一件事。” 老林群智指着蒙上一层灰雾的左眼,郑重地说:“听好了,如果有一天 你出发到了整天都在下雨的丛林,记住,不要招惹那一只缩在树后的小毒 蛇。最后你非但没有吃了它,它喷出的毒液还射进了你的眼睛。这一只眼 睛。” 原来如此,小林群智点点头。 “记住了吗?” “记住了。” 老林群智猛然摇头,说:“你还没有记住,否则我的眼睛怎么还是瞎的 呢?” 但他想想也对,那时的自己饿昏头了,又始终抓不到野猴子杀来吃, 忽然看到那一只看起来颇为孱弱的毒蛇的话,恐怕还是将现在的耳提面命 给抛在脑后。 “告诉我,更多关于那只毒蛇的事。”小林群智全神贯注。 摇曳的火堆旁,老林群智开始仔细描述失去眼睛的那一趟冒险,而小 林群智则发挥空前的记意力拼命将遇见毒蛇前的细节给记住……犹如戴着 蓝色面具的大猴子偷走了他备用的鞋子,大雨中一道闪电击中了瀑布旁边 的大石头,有种深蓝色的浆果勉强可以充饥但代价是拉肚子。老林群智矩 细靡遗地描述,小林群智汗流浃背地用心记忆,还不断发问。这可不是开
玩笑的,关系到一只眼睛啊! 忽然间,老林群智的左眼清澈了。 “太棒啦!”小林群智大声叫好,很久都没有这么兴奋了。 “果然你记住了呢。”老林群智欣慰地点点头。 顿了顿,一股“新的陈年记忆”忽然在他的脑袋里膨胀开来。 满脸无奈的老林群智又将左手手套解开,晃了晃。 小林群智讶然,老林群智的左手无名指短少了一个指节,而小指整根 都不见了。刚刚展示那个旧刀疤的时候,明明左手五根手指都是完好无缺 的。 “罢了,没有失去左眼,却很快又在同一次冒险里发生了另一个小意 外。”老林群智苦笑,指着左脚膝盖说:“少了两根手指后的几年,我因为 左手握力不足,让我的左脚重重摔了一下,现在我左脚的膝盖是人工关节 打造。” 虽能理解,但小林群智还是呆住了。 “健康的左眼显然不是凭空复原的。”老林群智幽幽地说:“改变了一件 事,很快又会牵动到其它的事,这就是所谓的连锁反应吧。” 连锁反应可大可小,为了避免发生更惨烈的因果连环,两个人都很有 默契地不再谈未来冒险里发生的细节。 他们都心知肚明,知道再多的细节,也比不上真正的“运气”。 只有运气,才能让他俩一次又一次逃出生天。够了,知足吧。 两个自己吃吃喝喝,暂时将食粮分配的问题抛在脑后……反正老林群 智一直在这里,便代表未来几年自己都能苟延残喘下去,这是多大的欣 慰。 “这么说起来,在二十二年后的某一天,我也会乘着降落伞重新回到这 里,遇见还是三十一岁的我自己。”小林群智吃着高热量的杂粮饼干,喝着 续杯的热可可笑道:“我会记得带更多好吃的东西,慰劳一下年轻的自己 的,哈哈。” 老林群智看着洞穴外忽然又大了起来的风雪。 “也许对,也许不对。”他的语气充满了感伤。 小林群智不敢打断老林群智的思绪,只是等着更多的说明。 “这应该可以说吧……或许我是最后一个出发的人了。” “?” 老林群智闭上了眼睛,充满岁月刻痕的老脸在火光中显得更沧桑。 女神几乎停经了。 在彻底停经前几个月,女神拼命传送许多背包客出发,前仆后继,即 使被上到一滴经血也没了还是张开她的大腿忍着眼泪要背包客射射看、射 射看…… 三十六年来,将自己的阴道借给娼妓的女神迟迟等不到答案,却始终 没有放弃——某次女神边哭边做,说,终有一天,一定会有一个拥有超凡 体验的背包客,在床畔轻语告诉她,她一直在等待的答案是什么。 老林群智绝对不能忍受,那一个勇士竟然不是自己。 “我知道,很多事你不能说。”小林群智看着自己的孤老背影,忍不住 热泪盈眶:“但你已经说了很多。” “……” “你很清楚,我真的好怕自己最后还是会选择放弃。” “我怕饿,怕冷,怕断手断脚,怕被野兽吃掉,但我最怕自己有一天会
怕到放弃帮女神寻求人生意义,那样一来……我的人生就完全一片空白 了。” 说得好,老林群智默认了自己多年不变的胆怯。 “能在这里遇见你,实在是太好了。”小林群智激动的哭了出来:“未来 的二十二年里,我都是一个不肯放弃女神的男子汉。” 这个世界上,再也找不到比这两个人还要惺惺相惜的伙伴。 【6.】 隔天一早,两个自己便一起启程。 一夜的风雪后,今日天气清朗,万里无云。 天蓝地白,美极了一弧苍穹。 老林群智兴致高昂领在前头,小林群智跟在后面欣赏自己逆光的背 影。 从来没有一次的出发像今天的心情如此只好,今日不见风雪,两人刻 意放慢脚步,意犹未尽的继续昨晚的畅谈。 不管聊了多久,能跟自己聊天终究还是非常奇妙的事,而空气干燥, 百里空寂,即使两人隔了十公尺之远,彼此的声音探进耳朵还是非常清 晰。 “离开北极后,下一站我会去哪里,你很清楚。”小林群智搓手。 “是啊,我很清楚,一个很不简单的地方呢。”老林群智故作神秘。 “那你呢?” “既然还有机会跟年轻的女神做爱,我连做梦都不敢啊,当然跟你一起 回台湾找女神啊。”老林群智笑的很灿烂:“我想,既然我可以藉女神的阴 道跳跃时间一次,一定还可以跳跃第二次吧。说不定下一次的出发,我就 可以找到女神能力的最终意义了。” “那真是太好了!”小林群智喝彩。 老林群智对着小林群智竖起大拇指,接着,便听见天地间一声沉厚的 裂响。 喀。 喀喀喀喀喀……啪! 毫无预兆,快速绝伦,脚底下的千年高压冰层裂出了一条巨大的崩 线,正好裂在两个林群智之间,薄薄的空气投入厚实的冰岩,像一把蜿蜒 曲折的刀。那刀痕深深下陷,直击穿入数千公尺下的冰海。两个人迅速交 换了一下眼神,身形僵硬定格。 数次的冒险经验同时警戒着两个林群智,脚底下就像是一个零和的死 亡跷跷板,绝对不要轻举妄动。不能动,此时绝对不能动。 突然发生的冰层移动异常的脆弱,哪一端先发生一点点晃动,即使只 是一只海鸟的扑击,其冰层地下的能量就会往哪一方倾斜。 “怎办?”小林群智瞪着老林群智。 是该紧张,但也不必太紧张吧……如果这个意外在老林群智的“过 去”也发生过,那么,当时的他是怎么度过难关的?现在依样画葫芦也一定 可以撑过去吧! “……”老林群智倒是沉默了。 啊?现在是什么情形?这个超恐怖的意外自己一点印象也没有。 实际上,正因为两人昨日意外的相遇后,一夜畅谈与好眠,让今晨启 程的时间跟过去发生过的启程时间不一样,几乎晚了两个钟头,即使行走 的路线相同,过去好运错开了冰层大裂动的时间,今天就好死不死碰上 了。
无解。 远在人类听力之外的冰层底下,裂动持续恶化。 “好运气到今天了。”老林群智很无奈,耸耸肩。 “……啊?”小林群智感到不妙。 “虽然发生这样的意外,但我没有凭空消失,代表你这小子以后还是会 坚持同样的冒险,很好。”老林群智有点感伤,也有点骄傲:“这是二十二 年后的你自己,带给现在的你最后的补给——接住!” 错愕,震惊,小林群智还不全然明白。 只见老林群智脚下用力一踏,奋力将沉重的大背包扔了过来。 这用力一踏,彻底瓦解了冰缝脆弱的平衡,轰然巨响,老林群智脚下 的高压冰层彻底崩落,一大块千年冰压着一大块万年冰往下颓倒。 随着遽然往下摔跌的无数冰岩,老林群智也坠落进黑压压的北极海 里。 在零下数十度的北极海里,不再要惊心动魄的冒险。 有的,只是寒冷的沉睡。 “……” 目送了自己的死亡,小林群智一滴眼泪也没有流。 背起了双份的沉重行囊,他一步一步继续前行,踏着冰,迎着逆光。 天寒地冻,宇宙苍茫。 殊不知,二十二年后的自己穿越时空,特地带给现在的自己最强大的 补给,不是装满粮食的背包,而是…… 勇气。 【7.】 终于来到了这一天。 一成不变的客厅摆设,只是更陈旧,更寂寥,更不符外面的世界。 时间在这房子里沉淀成固态,连透进毛玻璃窗的阳光都给岁月折旧歪 曲。 吃着苹果,群智看着客厅里的三个等候已久的背包客。 两个小时前共有二十多个人排队出发,浩浩荡荡,各个年纪各色人种 各个国籍的背包客都有,显然是受到“圣女快停经了”的传言影响,从世界 各地赶来的“冒险家”将客厅挤了个水泄不通。 一个接一个进房,一个又一个消失。 最后剩下的这三个摩拳擦掌的背包客都很年轻,每张面孔都不曾看 过。这么想起来,过去看熟了的几张老脸这几年却不再出现。理所当然是 死了吧,各式各样的死法,不须想象。 即使这二十多年来人类的足迹越来越广,野外求生装备的科技化越来 越进步。但比起人类在装备科技上的进展,不确定性超级强烈的“出发”还 是非常危险。 比如说,有个传言在越来越少的背包客中流窜:这几年“圣女”将背包 客直接传送到万丈高空上空投出发,导致大量背包客瞬间死亡的情况越来 越多。全世界各地都有这类“高空自杀”的怪新闻为证,所以今天来寻求出 发的三个背包客有两个都背着最新发明的喷射降落伞。 卧房里的交媾声停了。 “该我了。”一个年级看起来绝对不到二十五岁的年轻人站了起来,自 我鼓励似的笑笑:“希望出发到一个很危险的地方,死也值得。” 两名排在后面的背包客为他竖起祝福的大拇指。
群智看着他走进卧房,心想:那便死吧。 一心想死的人是不会受到“幸运”眷顾的。 一直以来群智都很幸运,因为他热烈的求生,他一直梦想着今天的到 来。 群智看着自己完好无缺的左手手指,摸摸失去八成听力的右耳,缅怀 了一下在墨西哥黑市用来交易活命资源的左肾。一股斗志油然而生。 “未来”已经悄悄改变了。 虽然因果循环,因是果,果又成因,互相繁衍的因果很难确定到底谁 先谁后,但当年那一个年老的林群智肯定是“第一个”跨越了二十二年出发 到北极的林群智,因为两人以奇特的方式在北极相遇时,那一个年老的林 群智看起来也很惊讶——显然在他年轻时出发到北极,并没有这一段与时 间穿梭者相遇的记忆。 但他有。 这一个版本的林群智有。 如果他“再一次”穿越到二十二年前的北极,他会保有现在的记忆,以 及二十二年前与上一个版本的林群智相遇的记忆。也所以,他绝对可以避 开那一道惊天霹雳的大冰缝。 但那又如何? 躲开了那一道冰缝,肯定又会有别的劫难在等他。 也许是单纯的意外。 也许是命运无形的力量在与他对抗,逼使他不能改变任何东西。 卧房里的交媾声又停了。 第二个背包客嚼着泡泡糖起身,嬉皮笑脸说:“哈!说不定只是去东京 的表参道逛个街而已?先走啦!”还开玩笑的掏出阴茎朝两人晃了晃。 真是乐观。 看着那人摇摇摆摆的嘻哈样,群智心想:没有比乐观更致命了。 在高空集体跳伞时,最需要勇气的,莫过于第一个跳下去。或当最后 一个跳下去的人。尤其是最后一个跳伞客,面对空荡荡机舱的心情…… 客厅里,唯一仅剩的背包客不断搓着双手,他的不安与犹豫全写在脸 上。 这才是可以活下去的表情。 只是,所谓的活下去…… “对不起。” 那人霍然起身,头也不回的打开客厅的门,往楼下快步离去。 是了,所谓的活下去,有两种。 一种是充满对大自然的畏惧,拼死也要活下去。这可说是一种虔诚。 一种是逃避,单纯的远离种种威胁。这绝对是最理想的生存形式,也 就是刚刚那一个背包客展现出来的样子,一百分。 但群智心中的“活下去”,却不在以上所说的两种。 卧房里的交媾声停了。 除了群智,客厅已无人。以后恐怕也不会有人了。 背着微型喷射降落伞的群智走进卧房。 两鬓斑白的他坐在床边,温柔的帮女神整理凌乱的头发。 虽然床上的高级娼妓年华老去,身上的肉与脸上的妆一样松垮,但对 群智来说,女神美丽胜昔。每见到她一次,自己内心的勇气便增强了一 倍。
“也许,你是最后一个了。”女神的眼神迷蒙。 “这么多年了,我都还没死,你不觉得一切一定有它的意义吗?” “谢谢你。”女神的声音有些虚弱。 三十六年的侵蚀,对身体,对意志,对心灵。为什么早已凋零的灵魂 还要寻找超能力的意义,或许连女神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了吧。 群智抓开女神的大腿,意志坚定的挺进。 “我活着,便是要为你而死。” 【8.】 毫无意外的出发,精密的时空撞击。 一阵怪异的狂风吹过,红色的降落伞从二○四二年降落在二○二○年的 北极。 没有温度的万里冰封大地上,无法不相遇的两个人。 “你……你就是……”小林群智惊愕不已。 “是,我就是你自己,你就是二十二年前的我。”老林群智微笑,拥抱 着年轻又恐惧的自己:“这些话晚点再说吧,我们得继续赶路。” 光是这几句对白的不同,便意味着未来也不可能一样。 过去的自己,一直活在“已经被发生过一遍的人生”里。 现在,全新的冒险才正要开始。 五个小时后,风势稍止。 “?”小林群智指着附近一处适合简单扎营的低矮岩壁。 “嗯”老林群智点点头,的确就是当年那一个充满感动的好地方。 营帐里,一盆火,两杯超浓的高热量单位热可可。 一样的彻夜长谈,一样的给予自己巨大的热情。 “能在这里遇见你,实在是太好了。”小林群智激动得哭了出来:“未来 的二十二年里,我都是一个不肯放弃女神的男子汉。” “哈哈!我都忘了自己说过这么热血的对白啊!”老林群智爽朗大 笑:“能够成为年轻的自己的偶像,果然不虚此行!” “时间”与“生命”之间的牵绊真是太奥妙了。 到底时间是如何由生命的因果所构成的,或者不单纯被生命的因果所 控制,无人能解。今天,老林群智总算要更靠近答案一步。 不过,接下来要发生的事可不能一样。 十个小时后,两人便拔营快攻,在逆光中躲开了必然发生的地狱大冰 缝。 十五天后,时时刻刻全神贯注的老林群智,与勇气百倍的小林群智联 手冲出了杳无人烟的绝命地带,来到了爱斯基摩人的小村庄。 头一次,装备里的补给品还剩了大半。 “你心里想的,跟我想的应该一样吧。”小林群智吃着久违的鲜鱼汤。 “没错,我得去找现在的女神。” 大火旁,老林群智坚定地说:“我有强烈的预感,跨越时间的出发还不 会停止。也许现在年轻的女神办不到,但我可是最后的勇士。女神的能力 加上我的命运,一定能产生奇迹。” 两个林群智在冰屋紧紧拥抱。 同时偷渡回到台湾,两人立即着手下一次出发所需的装备。 几天后女神的简讯一到,大小林群智便一路直奔永和的老公寓。 依旧是威力十足超热血的经期第一天。
小林群智站在门外,让另一个自己独个儿进去。 看见三十一岁的女神赤裸裸躺在床上,像一朵灿烂的花,一向不哭的 老林群智不禁老泪纵横,再也压抑不住自己的感伤,舆无与伦比的快乐。 “谢谢你。” 女神温柔地抚摸他脸上的皱纹,吻去了岁月刻痕上灼熟的泪水。 然后,女神流泪了。 “女神,你为什么哭泣?”老林群智怜惜地抱着女神。 女神脸上五彩缤纷的浓妆被泪水割花、融化、崩解。 最后剩下一张全世界最素净的脸。 “知道二十二年以后的我,还是没有放弃,我……” 老林群智很了解,太了解了。 坚挺着强烈的命运感,他深深舆女神年轻的胴体结合。 燃烧。 射出! 【9.】 灰蒙蒙的天空,看不清余霞的落日,充满炸甜不辣油烟的空气…… 叭! 直接轰进耳朵里的喇叭声,将老林群智从抵达的迷茫中震醒。他这才 发现自己光着屁股坐在马路中间,一台小货车的车轮惊险地从身边掠过。 险象环生。 “干!死变态!”小货车司机探出车窗破口大骂:“要死也不要害别 人!” 两旁的车道同时有好几台车都放慢速度,似乎都在打量、取笑自己。 不可避免,每次刚刚出发都会这样,老林群智赶紧将裤子拉起,狼狈 地跑到马路旁让自己冷静一下。满身的装备看起来是用不着了,这可不是 什么荒山野岭。 这里是……学校前面的四线道大马路? 不可能会错,这间一点也不令人怀念的烂学校,不论自己出发折返台 湾无数次,老林群智都没有想过要回来看一眼。此时赫然看见充满恶意的 学校矗然在前,垃圾山般的肮脏记忆一下子从三十六年前扑向自己。 无比清晰。 无比臭。 只是这些画面,未免与记忆深处的画面太过贴合,几乎分毫不差。一 切都旧。满街跑来跑去的车子都是极为老旧的样式,空气吸进肺里的感觉 也是陈旧过期的,果然这次的出发还是穿越了一大段的时间。 老林群智正想问个路人现在是西元几年时,他瞥眼见到了站在校门口 东张西望的…… “我自己。” 老林群智倒抽了一口凉气。 那个青涩的自己穿着高中制服,背着被同学用立可白恶作剧乱写脏话 的书包,站在校门口旁的破墙外,对着里面不断张望。 张望着什么? “……”老林群智全身都在颤抖。 张望着什么?这还需要问吗? 这一幕,出现在梦里有多少次?在险恶的荒野里无止境的漫步时,有 多少次回忆着这一个画面?无法抹灭,不可能忘记,那一个少不更事的自
己正等待着女神放学回家,然后像过去一年的每一个黄昏一样,偷偷偷偷 地跟着。 此时年轻的自己的表情,是如此的仓皇不安。 他知道,他正在想…… 她怎么还没出来呢?在教室里做什么呢?还是她发生了什么事?她正 在擦黑板吗?她正在拖地吗?她正在清理桌面上被同学用立可白乱写的诅 咒字眼吗?班导师突然又跑去找她的麻烦吗?还是又被同学恶作剧关在厕 所了?她的书包被藏起来了吗?难道是失踪的王八蛋突然回来找她麻烦 吗? 五十三岁的老林群智从十七岁的自己脸上,看见了稚嫩的爱情。 “这三十六年来,你后悔了吗?”站在马路边的老林群智喃喃自语。 这个问题,自己问了自己无数次。 每一次的答案都是坚定的否认。 这个问题,就如同许许多多人听到的问题一样。 “如果可以重来,你还是会放弃医学院,去读你喜欢的数学系吗?” “如果可以重来,你还是会选择现在的老婆,不与你的初恋情人复合 吗?” “如果可以重来,你还是会顶撞上司从大公司离职,到夜市卖卤味 吗?” “如果可以重来,你还是会选择把小孩送出国,他很有成就却与你疏离 吗?” 答案当然都是,我不会后悔。如果可以重来,我一样会做相同的决 定。 ——反正不可能真正有机会改变,当然要死撑。 要面子,也要安慰自己。 但如果,真的有那种改变的机会呢? 看着十七岁的自己不断张望,焦切瞎猜的模样,老林群智陷入前所未 有的恐惧。 呼吸困难,心跳得好快,连脚底也渗出了冷汗。 那孩子会知道, 渴望着一场普通人生的自己, 即将变得一点也不普通了吗? 五分钟过后,那孩子会拿着一把美工刀,呆呆地看着不断喷出鲜血的 喉咙。 终其一生那孩子都在逃亡,也得逃亡,在流浪中度过所有的岁月。 他不可能有踏实的梦想。没有职业没有身分。他不会拥有家庭。他没 有交过朋友。他不会养狗。他没有上过电影院。他没有考过驾照。 三十六年来只是不断的出发不断的折返,忍受酷热忍受极寒忍受疾病 忍受饥饿忍受迷路忍受猛兽忍受战火忍受贫穷忍受寂寞忍受空洞忍受自己 心爱的女神变成人人买骑的娼妓。 说不定,他也是那些嘴巴说不后悔、但机会一来还是想改变的那种 人。所谓的“为女神寻找人生的意义”,不过是绝望透顶的人生自我安慰的 一种“说法”。 如果把选择的权力交给那孩子,告诉那个急得快哭出来的他……他回 到四楼教室之后会看到什么画面、画面之后会发生什么样的事,那孩子真 的愿意重蹈覆辙,照样从那王八蛋的背后割下那一刀吗?
不,百分之九十九点九,那怯懦的孩子不会。 起先一开始只是单纯冲动,剩余的行动则是……不得不的爱? 自己对女神的爱,只是一场不得不的无限放大? 现在的自己,站在因果的分水岭上。 只要走过去,拍拍那孩子的肩膀。 即使只有一点点的时间差,便会微妙地阻止那孩子折返四楼的教室。 这样一来,不成因果,现在的自己会立刻消失在这个世界上吧。 握拳。 紧紧握拳。 女神的能力与自己的命运,联手将他带到这个绝佳的分水岭。 绝对,绝对不是要叫他放弃的。 “对不起。” 老泪纵横的背包客,站在马路边看着彷徨失措的小高中生踱步徘徊。 终于,那孩子跑返了校园。 短短十分钟后,老群智拖着悲伤的脚步,走进充满罪恶感的老校园。 慢慢拾阶向上,来到了四楼鲜血淋漓的教室。推开忘了反锁的门。 那孩子,不见了。 一个不晓得名字的王八蛋倒在血泊中,一动不动。讲台上,退去高中 制服的小女神正在凝视着自己血淋淋的阴部,满脸的困惑与思索,她不清 楚自己的人生是否也正失控中。 一抬头,小女神见到全身装备的老群智站在教室正中央,她稚嫩的身 子震了好大一下,完全被这个陌生的闯入者吓傻了。 “女神……” 老群智单膝跪地:“那孩子不是不见了,只是老了。” 小女神全身僵硬的看着老群智。保持着不让人歇斯底里尖叫的距离, 老群智温柔的看着小女神。也让小女神仔细的看着自己、用爱的凝视拨开 一层又一层的皱纹与一条条的白发,看清楚藏在岁月底下的脸庞有多么的 熟悉。只是深深藏着,但从未被埋葬。 小女神看得呆了。 老群智的泪水顺着崎岖蜿蜒的皱纹,滴落下地。 这一天,自己自顾扑向了命运。 这一天,女神选择了自己。 “我不懂。”小女神定下心。 “你不必懂。”老群智哭着,也笑着:“现在的我还没有消失,意味着你 即使见了现在的我,也不会放弃你的计划。这样就够了。” 小女神点点头,似懂非懂地走近老群智。 “依照约定,告诉我,这段时间你去了哪里?” 小女神蹲在老群智面前,抚摸着她年迈的勇士。 “三十六年来我去了无数个地方,经历无数次的劫难,刚刚还度过了最 困难的一关。” 老群智感受着小女神十指的温度,一股激动再度涌现:“此后的三十六 年发生的一切,都是为了今天让我与你重逢。” 来自三十六年后的眼泪流进了小女神的掌心。 小女神叹息。 “一切的意义,就是与我再次重逢吗?”
小女神捧着老群智的眼泪,全身蜷缩:“我不知道。” “今天的重逢,就是为了即刻的出发。” 抗拒了改变的契机,此刻的老群智展现了前所未有的坚定:“我有预 感,下一次的出发将会带来最后的答案。女神,我得再次借用你的能力。” 一样的场景,不一样的结合。 出发在即,小女神迎接着老群智最后的冲刺。 “告诉我,未来的我会怎样?我会得到幸福吗?” 小女神紧紧拥抱着她老去的勇士。 该告诉她吗?告诉她真话,会带来因果的颠倒毁灭吗? 老群智怜惜地捧着她温热的脸。 “你会成为一个,让我很幸福的女神。” 【10.】 “呼!” 赫然睁开眼睛。一手拉着微型喷射降落的钮掣,一手搂着不存在的香 肩。 迎接他的是几双困惑近乎呆滞的眼神,与一张又一张合不拢的嘴。 看着镜子中的中奖,满脸胡渣,风尘仆仆,还露了一只鸟。 等等……镜子? “色狼!” 此起彼落的尖叫声,让老群智赶紧将裤子拉起来,一边慌张地打量四 周。 哪里? 何时? 熟悉又浓郁的香味,老旧的陈设,不断借镜子无限延伸出去的空间。 这里是理发院。 有点熟悉的场景,依稀是小时候常来剪头发的地方。 正在剪头发和与看电视的理发阿姨对着忽然出现在座位上的老群智大 叫,而一个同样坐在镜子前的小孩哇哇大哭,耳根流血。一个理发阿姨赶 紧放下手中染血的剪刀,手忙脚乱地帮哭闹的小孩止血。 老群智狼狈至极地从座位上跳下,因装备太重失去平衡还摔了一跤, 一股模糊到严重变形的“记忆”随着那一摔在脑袋的最角落蔓生了出来。还 跪在地上的他,直觉地摸了摸右边耳朵……果然有一个微微鼓起的小疤 痕。 “你?” 老群智看向那又哭又闹的小孩。 那小鬼,就是不晓得几十前的自己吧? 来不及迷惘与感动了,一支扫帚重重砸向老群智的头,砸得他眼前一 黑。 “你从哪里来的!变态!” 拿着扫帚的年轻女孩好像刚刚哭过,两只眼睛红红肿肿,却相当凶 悍:“出去!不然我要报警了!” 老群智吃痛,连滚带爬地逃出了童年记忆中的老理发店前,瞥眼看见 店柜台桌上放了一张过时的五百块钱,干脆一把抢过再夺门而出。 “小偷!” “是强盗!” “不要追了他是变态!乖……不哭不哭喔……”
仿佛凝视着这不速之客的背影,理发店里的小电视机播放着新闻旁白 注解:“中华职棒假球案又有最新的发展,今天下午台北市调处约谈王光 熙、廖敏雄、曾贵章、褚志远、李聪富裕、陈执信、谢奇勋、黄俊杰、邱 启成等九名时报鹰球员,经检方复讯后,谕令以五万交保,对于黑首介入 比赛的细节,检方下搜集帮派分子收买或恐吓球员等相关证据,而居间行 贿的白手套……” 【11.】 身上都是来自未来的美金,当然没有准备在这个年代的台湾可以用的 钞票。幸好刚刚灵机一动随手抢了那一张五百块钱,才让老群智在街尾文 具店旁的臭豆腐摊饱食了一番。 连着嗑了两盘加了酸冷泡菜的臭豆腐,搭配着充满与酸菜香气的猪血 汤,吃着吃着,连习惯干粮的舌头都感动得快流泪了。 “老板,再来一碗猪血汤好了,想说五百块不好找嘛。” “好好好,等一下!” 这一间混卖猪血汤的臭豆腐摊是自己小时候最喜欢的小吃摊,常常在 放学时吵着爸爸说想吃,偶尔还会自己存零用钱过来大快朵颐,却在上了 国中以后就消失不见了,有人说摊贩生病了,有人说是摊贩的儿子学成归 国,把摊贩老板接去过好日子了。 万万没想到,能在这里再一次吃到这令人怀念的滋味。 肚子饱了,情绪也没有那么激动了,老群智开始有余力思考现在是什 么情况。刚刚坐下时刻意用开玩笑的语气问了老板,现在是哪一个年份, 老板用很古怪的表情说,现在是西元一九九七年。 换算起来,刚刚坐在理发店被剪到耳朵嚎啕大哭的自己,是八岁。约 莫国小二年级的年纪。这个时间没去学校上课,显然的是上午班。有时候 下午妈妈的确会拿钱叫他自己去剪头发、顺便买几卷卫生纸跟拜拜要用的 水果回家,所谓的零用钱,就是在自己理所当然扣押起店家找的零钱一点 一点积累下来的。 八岁的自己啊…… 还以为会是比上一次的出发更艰巨的状况,但自己完全不清楚,除了 刚刚挨的那一下扫帚有点疼外,有什么称得上是“艰巨”呢? “人生中发生的每一件事,都有它的意义。” 老群智复述着女神不断思考的那一句话,眉头紧锁。 一九九七年的今天,是什么日子? “出发”后抵达的地点总是超乎寻常的无规律,勉强说起来,也只有经 期的出血量与地点的远近有正相关,但也不是永远都是这样,有一次就出 发到了很近的菲律宾棉兰老河的原始丛林里。然而最近两次的时间大跨 越,看似无规律,可在里头“命运独特的呼吸”迎接浮现出一种迹象…… 每一次跨越时间的出发,抵达时一定会出现在另一个自己的附近。 第一次是穿越二十二年的时间,相遇在冰天雪地的北极,万年大冰层 上。遇见三十一岁的自己。 第二次是穿越一十四年的时间,相遇在充满愤怒的学校,历史转折点 上。 第三次,这一次。 逆向穿越了九年的光阴,同样遇见了自己。 八岁的自己,坐在一间小小的昏暗理发店椅子上,哭着嚷着叫着耳朵 好痛。 “快点想……快点想出来……现在我应该做什么事情?还是……”
拿着汤匙,老群智看着见底了的猪血汤苦思,喃喃:“还是什么事情都 别做?不可能吧,难道去找女神……不,我八岁,现在女神也才八岁啊, 现在的她还没领略出发的能力……” 多年前女神跟他躺在廉价宾馆聊天的时候,明确告诉他,他的传送能 力是在十七岁那年,为了要对抗强暴她的王八蛋而在无意识中启动的。 既然如此,为什么命运要将他带到这个混沌不明的久远年代呢? 难道…… 老群智一阵头皮发麻。 “该不会,这一次的任务……是要我煎熬九年,等到女神满足能力的条 件时再进行想一阶段的出发吧!九年?要我等九年!” 等等。 等到女神满足能力的条件? “女神的确是在十七岁的时候正式拥有传送能力的,但?” 老群智忽地紧握汤匙,好像想到了某个重要的环节:“说起来,那不过 是女神拥有完整传送能力的时间点,但促成女神拥有这种能力的条件,说 不定不止一个?我被传送到这个年代,跟女神拥有时间能力的条件有没有 关系?” 一定得搞清楚这个年代的特殊意义。 所以还是得找到女神,跟他聊聊总比自己在这里瞎猜的好。即使是一 个年仅八岁的小小女神。 不过年仅八岁的女神就读哪一间国小呢? 并不是没有印象,而是根本就不知道。 “到底是哪一间国小呢……一间一间问的话也太没效率。”老群智苦 恼。 隔壁桌的客人起身付账时,老群智看见绿色的塑料盘子下压着几张报 纸。 他伸手将沾了汤水的报纸抽了过来,认真研究起昨天台湾发生了什么 事。读着,看着,苦苦联想着,除了职棒假球丑闻案的篇幅比较大之外, 好像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足以让他想起来这个年代具有什么特殊意 义足以和八岁的女神串联起来。 视线重新闻版面扫来扫去,最终停在最单纯的日期上。 这个日期……这个怵目惊心的日期…… 只要在最末的数字加上一个一…… 不会错,那一篇被张贴在公布栏上长达一年的新闻报道,每次走到教 室后面丢垃圾时都忍不住多看一眼。一天丢两到三次垃圾,也看了六百多 次吧,看到最后连日期都深深刻在视网膜后的记忆储存槽里。当然不可能 会背,但一看见今日报纸上只差了仅仅一天的日期,那种数字的强烈熟悉 感立刻冲击全身。 “不是没有发生惊天动地的大事,而是还没发生!” 老群智霍然站起来,却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今天,就在今天晚上。 女神的爸爸将会变成台湾治安史上最恐怖的连环车祸杀人魔。 “哈哈……哈哈……”老群智在笑,却笑得自己心底发寒。 如果女神的爸爸没有变成连环车祸杀人魔,女神就不会被欺负被排 挤,那些王八蛋也不敢特别针对她,当然也不可能丧心病狂强暴女神。没 有那种烂事,女神甚至不见得会进去那间臭名冲天的烂学校,根本就不会 遇见那群变态的师生。有太多的如果与假设,全都环环相扣了起来。
如果这一切都没有如果的话,最后也就不会有“足够分量的坏事”激发 出女神的超能力了!所以当务之急便是——阻止女神的爸爸! 【12.】 想起来简单,做起来却茫然无绪。 老群智在街头上走来走去,绞尽脑汁,不停回想那张新闻剪报的内 容。 都三十六年了,怎么可能记得那么清楚?最多看到相同的街道名称便 能迅速联想起来,但要自己凭空把车祸发生的确切时间与地点从三十六年 前的记忆深海里给捞起来,那是万万办不到。 况且,就算自己及时赶到女神爸爸犯案的地点,又能怎么办? 怎么阻止他?开车与他提前对撞吗?还是想办法劝说他? “总之一定要提前赶到现场,能做什么便做什么……” 正日当午的台北街头上,背着厚重装备一身结实的老群智显的很突 兀,即使不晓得该走去哪里,他的脚步却越走越快,越走越急,仿佛无效 率地耗竭体力能够让自己的身体产生“我正在想办法了”的错觉。 总算向路人问了时间,现在是下午一点二十七分。 距离案发时间的夜晚还有一段时间。但到底还剩多少时间根本计算不 出来,可靠的毕竟是“案发地点”。至少要回想起地点啊……老群智痛恨自 己还不够了解女神。 如果“联想”这一招有用,不如去市公所要一份巨细靡遗的台北市街道 图吧? 不,何必舍近求远呢?便利店应该就可以买到了吧! “哈!哈哈!” 虽然距离任务完成还很远很远,但总算有个起头了,兴奋的老群智快 跑,冲进最近的便利店买了一份台北市街道图。 一走出店,老群智便迫不及待撕开地图上的胶膜,整个摊开来看,让 秘密密麻麻的街道名映入眼帘,钻进记忆库里寻找“宾果!”的那一瞬间。 建国北路民生东路敦化北路复兴南路八德路仁爱路信义路健康路南京 东路永吉路堤顶大道忠孝东路松江路市民大道长安东路长安西路南京西路 重庆南路迪化街西宁北路西宁南路昆明街博爱路延平南路忠孝桥康定路中 华路万大路金山南路爱国东路和平东路水源快速道路中正桥新生南路辛亥 路…… 快快快我得快点跟其中一条街或者两条街的交叉口产生冲击性的联系 啊快快快快快快快快快快快点让我想起来……正当老群智走在斑马线上, 全神贯注与地图肉搏的时候,不经意地闯过了红灯。 “小心!” “啊?” 老群智将地图略微放下。 煞——尖锐的车胎摩擦声。 一台绿灯右转的小机车,因车速过快来不及反应,几乎撞上了边看地 图边闯红灯过马路的老群智。“幸好”机车骑士及时刹车,最后只约略擦撞 到老群智的右肩便急停在路边,老群智痛到叫都没声。 不,不是“幸好”。 几乎要跌倒了的老群智,在微妙的慢动作中看着右肩上的喷射弹掣。 砰! 微型喷射降落伞的自动弹掣装置被扯动,高压氮气气流瞬间喷出,一 团红色的伞面从背包末端狂冲出来,瞬间高达数百公斤的巨大拉力将老群
智猛地往后一带,整个人原地拔起空飞了起来。 “……”老群智呆呆地看着天旋地转的世界。 下一秒便失去了意识。 【13.】 好不容易醒来时,老群智已躺在医院病房。 苍白的天花板,有点冷。 浑身酸痛,脑袋里一片乱七八糟的街道名称,像虫一样啃着他的神经 末梢。 脖子像灌了水泥般僵硬。勉强扭动角度左看右看,没人看护?那自己 大概不是在加护病房或急诊室吧?到底自己是伤成了什么德行才被送到医 院啊。 有点刺痛,原来是左手被埋了一针,针底的透明管子一直连到铁架上 的点滴,大概是营养剂或食盐水之类的液体吧。 额头上紧紧痒痒的,好像被缠扎了绷带,身上的多功能登山服被换成 了医院的绿色制式病服,所有繁重的装备不见了,不晓得被护士收到了哪 里了,或许是警察局也说不定。 淡绿色的隔帘外,听似两个医生的人物在对话。 “病人的情况怎么样?” “只是受到撞击,没有生命危险,不过还要继续观察。” “脑袋没事吧?” “照了X光,看起来没有淤血,脑压也正常。” “醒来的时候记得通知护理站,晚点警察会过来做笔录啊,看看到底是 发生了什么事。啧啧,背着降落伞到处乱跑,真是……” “是,学长。” 老群智赶紧闭上眼睛装睡。 感觉到点滴微微晃动,感觉到有个影子停在他的脸上两秒,感觉影子 离去,感觉脚步声走到门边。门推开,又关上。 老群智再次用力睁开眼睛。 几点了?躺了多久?晚上了吗? 不行,浪费太多时间了。没时间了……得赶紧找到地图,地图地 图…… 用指甲抠掉粘在左手臂上的胶带,一边坐起来一边拔掉埋针,老群智 想直接下床,却只是斜斜地软倒在地上。伤到神经了吗?还是躺太久躺到 肌肉都麻了?老群智的左腿原本就有旧伤,此时反应更是迟缓,他用力敲 打两腿肌肉,咬牙切齿地诅咒自己一时的大意。 好不容易站了起来,老群智稍微动了动,头痛欲裂。 走到门边,病房外只有拖鞋走动的劈啪声,老群智索性直接推门出 去,逃出了其实根本没人在意的病房。一边快走,一边思索着是否要先把 衣服给拿回来? 不,是一定得将身上的病服给换下来,不然这一身病服走在大街上也 太耀眼。问题是怎么拿?直接冲到护理站问吗?还是随意闯进别的病房偷 一件? “错过了这次,还要等九年……还要等九年……” 一想到失败的代价,下一趟的出发竟然要耗时九年才能再接再厉,老 群智的心脏就快跳出喉咙。刻意寻找公共空间的时钟,一时之间却找不 到。
到底几点了? 正自焦切时,忽然听见远处传来:“病人不见了!”“快去找!”“还没做 笔录,一定要把人找回来!”紧接着便是一阵骚动。 “曾在未来杀过一个人”的老群智,对自己被通缉的身份非常敏感,尽 管在这个时间里他是一个清白人,但同时也是一个毫无身份的人,万一被 警察带走,肯定会被密集盘问耽搁了越来越紧迫的时间…… 不敢回头确认状态,也不敢多想拿回衣服的事,老群智迅速右转走下 安全门旁的楼梯,用最快的速度直冲一楼。 一楼到了,老群智想一鼓作气走出医院时,却看见医院门口有两个警 察在交谈,还不时往大厅里瞧。其中一个警察拿起无线电对讲机,眼神似 乎透露着警戒。 不能直接出去吗? 医院的后门在哪?一般在急诊处都还有别的出口吧? 好吵,好乱,几个工人走来走去,显示医院的一楼正在进行整修,有 个牌子立在原本的挂号柜台前,指示来看病的民众挂号柜台暂时移到二 楼。 心里有鬼的老群智走在整修中的大厅人群里,觉得每一个人都在偷偷 注意他,病人注意他,工人注意他,每走一步都笼罩在狐疑眼神的压力 下,头越压越低。 不知是处于过度紧张的想象,抑或是处于面对无数次危机所产生的强 烈直觉,老群智仿佛感觉到门口的警察已经注意到他。 不能再待在一楼。 全身燥热的老群智汗如雨下,远远看见一台电梯的门打开,便快步走 了过去。 前面的人群纷纷进了电梯,电梯里剩余的空间越来越少。 老群智加快了脚步,以一个箭步之差抢先原本走在他前面的男人进了 电梯。 “咳!咳咳咳……咳咳……” 走在老群智身后的中年男人一边低头咳嗽,一边跟着走进电梯。 哔哔哔。哔哔哔。哔哔哔。 电梯超重了。 那中年男人抱歉似一笑,立刻走出电梯等下一班。 电梯门关上。 及时赶上电梯逃离饱受监视的一楼的老群智,应该要暂时松口气的, 但刚刚与那咳嗽男人的四目相接,竟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 那一个赶不上电梯的中年男子……在哪里见过呢? 不可能吧,在这种年代? 登。 才二楼,电梯门便打开,除了老群智,里头所有人都走出去挂号。 电梯门口站了两个人,一个是穿着白袍的医生,一个是满脸泪水的中 年大婶。 思绪还停留在刚刚那个咳嗽男人的脸上,眉头深锁的老群智往后退一 步,让那两个站在电梯门口的人进来。 那医生按了九。 电梯自二楼直上。 “医生,谢谢你,真的谢谢你……”中年大婶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却是
哭中带笑:“这三天我吃不下也睡不好,整个心思都在我两个小孩身上,一 想到我只剩一个月的时间跟他们相处,我的心就好痛好痛……谢谢你医 生,谢谢,现在我真的收获了好多……” 电梯,三楼。 门打开。 又进来两个人,按了七楼。 老群智看着又开又关的电梯门,忽然深深吸了一口气。 医生拍拍中年大婶的肩膀,温和的说:“别谢我,一切都要谢谢你自 己。以后要是遇到什么困难挫折,只要一想起你这三天来的煎熬,这个世 界上就再没有不能克服的事。” 电梯,四楼。 电梯里的对话,老群智一点也不在意。 不知为何,他难以将刚刚那一个咳嗽男子的脸从脑海中抹去。 如同一根刺,一根像是不小心扎进指甲缝里的细小竹刺,并非痛彻心 腑,却一秒也无法忍受。 怪怪的,明明只是一个很普通的中年男子,为什么自己要那么在意 呢? 不断咳嗽的男人,正在考虑是不是该用走的上楼时,另一台电梯立刻 便来了。 电梯上了二楼。 电梯门打开。 男人走出电梯时捂住嘴巴,勉强忍住咳嗽的冲动。 挂号柜台前排着刚从上一台电梯走出来的民众,男人跟着排队。 很快便轮到了他。 电梯,五楼。 “医生,真的很感谢你们的计划。” 中年大婶止不住泪地笑。 “今后每一天都充满了朝气呢,加油!” 白袍医生语气坚定地嘉许。 “你好,我要挂耳鼻喉科。”男人将身份证放在柜台上。 “请问是李佑辰先生吗?”柜台服务员制式化确认资料。 电梯,六楼。 即使面熟,即使八岁的自己曾经看过这一个男人,那又怎样? 一股隐形电流从脊椎末端直窜,老群智头皮发麻。 那又怎样?那又怎样?那又怎样?那又怎样?那又怎样?那又怎样? 那又怎样?那又怎样?那又怎样?那又怎样?那又怎样?那又怎样? 那又怎样?那又怎样?那又怎样?那又怎样?那又怎样?那又怎样? 那又怎样?那又怎样?那又怎样?那又怎样?那又怎样?那又怎样? 那又怎样?那又怎样?那又怎样?那又怎样?那又怎样?那又怎样? 那又怎样?那又怎样?那又怎样?那又怎样?那又怎样?那又怎样? 那又怎样?那又怎样?那又怎样?那又怎样?那又怎样?那又怎样? “是。”男人答。 “请问有指定的医生吗?”柜台服务员头也不抬,只是看着电脑。 “嗯……应该都差不多吧?”男人研究着柜台上的门诊轮值时间表,随 意说道:“挂吕旭大医生的门诊。”
电梯,七楼。 门打开,从三楼进来的两个人走了出去。 门关上,电梯继续往上。 逼近无端愤怒的情绪高涨,一个画面从老群智记忆的万里深海底以光 速冲出。 那是一张黑白照片。 一张,放置在密密麻麻文字叙述旁的黑白照片。 照片旁边大剌剌写着几个字。怵目惊心。 “吕医师的门诊刚刚满了喔,可以考虑洪叙佑医师跟张馨元医师。” “哪一个比较快看诊就那一个吧?” “那我帮您挂洪叙佑医师。挂号费先收您一百五十块钱。” “谢谢。” 男人付了钱,研究着门诊编号与楼层分布。 一边等候找钱,一边摸摸额头。 “呼,幸好没有发烧。” 电梯,八楼。 “我得阻止他,趁他还在医院的时候,我得……” 老群智全身剧震。 登。 九楼到了,电梯门打开,医生与妇人走了出去。 电梯门还没自动关上,老群智便以最快的速度按向“1F”钮时,他赫然 发现自己的手指呈现出诡异的半透明状态。 “!”老群智大惊。 仔细一看,不只是手指,整个手掌都变得透明……好像肉状的果冻。 震惊之际用力一抓,五根理当紧握的手指却感觉不到彼此的“力量”, 甚至是触觉也变得很虚无,牵动整条手臂的连带动感也很模糊。 慢慢转过头。 电梯里镶嵌着一面偌大的半身镜,映照出老群智急速异常变化的身 体。 怎么了?不是变得越来越透明,而是变得越来越稀薄。 皱纹不见了。 白发不见了。 痛楚也不见了。 只剩下眼神里巨大的疑问与落寞。 “根本什么都还没做啊……” 老群智呆呆地看着镜子中正在消失的自己。 发生了什么事? 自己即将不存在了吗? 刚刚到底是做了什么? 发生了什么改变? 什么样的改变……足以令自己失去因果上的存在理由? 9 8 7 6 5 4 3 2 1 “女神,我们能再见面吗?” 登。 电梯门打开。
电梯里空无一人。 A 钟声敲了三遍。 国小校门口,放学的路队早散了。 护队老师吹着哨子整队,维持交通安全的导护学生将长长的竹竿竖起 带走。校门口只剩下几个小朋友背着沉重的书包坐在椰子树下,等待着爸 爸妈妈将他们带回家。没人在聊天,各自发着各自的呆,只有一两个人干 脆拿出作业本潦草地应付今天的家庭作业。 一个小女孩拿着印了九九乘法表的红色垫板,一边背,一边向路口张 望。 终于,熟悉的车影映入小女孩的眼帘。 姗姗来迟的老旧墨蓝色裕隆房车停在校门口的黄线旁,一个中年男子 开门下车,快步走向小女孩。虽然吃了药还是有点咳,男子的脸上堆满了 抱歉的笑容。 小女孩把头撇过去,毫不领情。 “把拔迟到十分钟,把拔不乖!” 小女孩嘟着嘴。 “哈哈,那方琳今天乖不乖啊?” 中年男子蹲下,摸摸小女孩的头。 “哼,方琳当然最乖啦!” 小女孩捏了捏中年男子的脸颊。 中年男子假装很痛的表情,令小女孩忍不住笑了出来。 “下次不可以再迟到了啦,打勾勾。” “好好好,打勾勾,叮咚!” 中年男子帮小女孩提起大书包,起身,用力牵起她的小手。 一边听着小女孩蹦蹦跳跳地背着九九乘法表,一边,愉快地走向车 子。 “回家啰!” “耶耶回家啰!” B 女孩的眼睛肿肿的。 理发店十点开门,每天九点半女孩就得拿钥匙进去做简单打扫。 老板娘跟其他的前辈都还没来,女孩子一个人将风扇打开,喷稳洁擦 镜子。 原本不可能有客人出现的时间,却听见门被推开,熟悉的风铃的串响 声。 进门的老男人顶着一颗怪怪的大光头,西装笔挺,神色尴尬地拿了一 大束花站在门边。不仅出现的时间怪,那一束花更是与他散发出的气息格 格不入。 不仅光头的老男人神色尴尬,眼睛肿肿的女孩也很尴尬。 你看我,我看你,一时之间真不知道如何开始。 “那个……这个。” 光头的老男人满脸通红地从口袋拿出,被胶带粘的乱七八糟的两张球 票。 今晚的时间,最好的座位。 看着那张最不可能发红的脸红得像火一样,女孩暗暗想笑。
“球赛不是六点才开始嘛?”女孩瞪着他。 “我想……总得先吃个晚饭吧。”老男人一本正经的说。 “现在才早上十点耶。” “那我们也一起吃个午饭吧,街尾巴那摊臭豆腐很好吃。” “……” “吃完臭豆腐,我们去看个电影,看完电影以后再去吃晚饭。晚饭之后 再去看棒球,看完棒球以后再去吃宵夜,吃宵夜的时候我安排了一群小弟 假装调戏你,然后我一个打十个英雄救美的好戏。”老男人越说越顺,终于 恢复了平日的语气:“打完以后,我会跟你去附近的汽车旅馆擦个药,之后 看你想把我怎么样我就怎么样。” “去死啦!” 老男人将一大束花放在柜台上。手里没了东西,反而有点不知所措。 女孩手里还拿着稳洁与抹布,也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好不容易才熟络起来的空气难道又要冰冷起来了吗? “现在离午餐还很久耶。” 女孩干瞪着眼,努力想出这一句话。 “那就帮我洗一洗这颗光头吧。” 老男人坐下,坐在他的老位置上。 为他盖上毛毯,挤了一沱洗发剂抓在手上,女孩站在老男人身后,摆 好架势。 看着那颗伤痕累累的大光头,女孩没有像个小姑娘一样偷偷捂着嘴。 她哈哈大笑起来。 今晚的约会,真期待老男人的一打十呢! (完) (因果未完)
九把刀39楼下的房客 九把刀 楼下的房客 作品导读 继承出租公寓的无业游民,在东海大学附近贴起招租布告,他不要家 世清白的乖乖牌学生、不要收支稳定的上班族、不要勤俭质朴的小家庭, 他只要“正常人”,像任何符合正常定义,拥有混乱潜质的正常人,能满足 他偷窥正常面具下的黑暗面的正常人。因此: 有家暴前科的好色体育老师老张 黏在网上的大学生伯彦 失婚的王先生和纯洁像天使的王小妹 神秘作家颖如 姘居的同性恋人令狐和郭力 劈腿兼不伦的上班尤物陈小姐 一起搬到了东海别墅区凶宅。 八个房客还有一个房东。 六个房间外加一堆秘密。 人性潜在的可能性,使我们无法预测每个房间到底还有多少隐私。 欢迎读者搬来楼下齐赴分食人性的大宴。 作者自序 这份作者导读很危险。 曾经在书上看过一句话,摊开历史,人类几千年来的活动毋宁是一部 战争记录,和平的年份加起来不过十七载,还不包括零星、旋即被敉平、 来不及被记录的部份。战争可以夺取一个国家的心智,操控几亿人的生存 哲学,是一种集体控制后的失控爆发,也可能是精心设计的恐怖冲突。 战争的开启、过程与结束永远都是多元结构性的,如果说“某某人发动 了这场战争”,无疑抬举了个人在结构中的重要性,诸多历史、利益因素都 在背后催动了无数个人的决策,运作战争的每个环节。 如果说战争是人类集体的黑暗面,而犯罪,才是个人主义的高度展 现。 为什么说是个人主义,而不是从“邪恶”说起? 愿意犯罪的人,是相信自己大过其他人的,相信到愿意冒着牺牲自己 的风险也要破坏他人的幸福,例如相信自己可以带给女友真正的快乐,所 以不惜将女友的四肢砍下囚禁在随身背包里;也可以说为了遂行自我意 志,无论有多少阻碍都愿意勤劳铲平,例如为了使自己成为全世界百米速 度第一的选手,不惜在比赛前一晚将排名优于自己的选手全都杀死。只要 个人主义飙升到极致都会产生疯狂,做出可怕的决断。做的好,我们赞他 一声英雄,弄得不好,于是有了恶魔的称谓。 在每一种时空条件下都会被认为“喂!你够了吧!”的犯罪,我想才具 有邪恶的素质。 矛盾的是,德国社会学家Weber认为手段与目的必须连结才能称之合 理性行为,要犯一件邪恶的罪照理应当找个邪恶的动机,配合邪恶的手段 才能完竟。但具备邪恶素质的犯罪,往往都找不到邪恶的理由。 我就有个这样的朋友。他常常在高速公路上将窗户拉下,偷偷朝着前 面的车轮乱开枪,问他是不是被超车不爽,他说不是,只是单纯地想知 道“如果那个轮胎破掉,车子会冲向右边还是左边?”这问题的答案。他不 是混黑道的,问他干嘛弄一把枪,他说他也只是想知道“如果像我这样的人
有了一把枪,会做出什么事?”,于是他就想办法买了一把。他平常做人其 实不坏,跟他吃饭都是他主动请客,好相处,可我还是觉得他邪恶。 就是这么回事,无端启动的恶念最叫人惊惧,根本无从防范、即使作 好准备也阻止不了恶念将自己踩趴,也因为看不清恶念启动的机制究竟为 何,如何分析也猜想不透,只好本能地崩溃。 这也是香港、韩国、台湾的鬼电影远远没有日本的鬼电影恐怖的原 因。 我们惯常了因果论,鬼怪会作祟不外报仇或乞求帮助,所以我们仗 着“平时不做亏心事,夜半敲门心不惊”护体,仿佛一切都因心安理得而稳 当起来。但日本电影的鬼都很没品。租错了录影带,七夜怪谈里的贞子就 会跨出电视惩罚你;接错了鬼来电,即使不想也会听见自己死时的惨叫; 住错了房子,伽椰子跟秀雄就会躲在你的棉被吓你。 这就是邪恶。莫名其妙缠上,挥之不去的梦靥。 打开此书。 犯罪不再是模仿后的再生产,而是奇艳的邪恶创意。 楔子 有人说,真实的人性只存在于一个人独处时。 在没有人看见的角落里,一个人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才是他真正的本 性。 比如说,一个在学校表现优秀的小学生,如果下课后偷偷在铁轨上排 石,那么他其实是个坏孩子。 又比如说,一个常常在街上痛扁老人的小流氓,如果私底下总记得买 几个肉包子喂野狗吃,那么他到底还是个好人。 我无法同意。 如果真实的人性真的只存在于独处时的自我,那么,这种永远不会表 露在别人面前的自己,怎么会是真实存在的呢?难道真实只需要自己同意 就可以任性地存在吗? 前些日子,我总觉得真实的自己是需要别人同意的。 有部在台湾被禁演的日本电影叫“大逃杀”,剧情大概是一群同班三年 的高中生被变态的军方拘禁在一个荒岛上,分配武器后,被迫互相残杀到 仅剩一人为止,唯一的生存者方可离开岛上,要不,三天的期限一到,所 有装置在众人脖子上的颈环就会一齐爆炸。 可以想见的,这群平日交好的朋友开始残杀彼此,刀来枪去的杀得一 塌糊涂,我想,看到最后谁都会同意,真实的人性存在于人与人的互动 里。当别人拿枪指着你的脸,你一刀砍将过去,另一个人又冲出来向你们 扔一颗手榴弹,大家就这么激烈地相互印证对方真实的人性,倒下的弱者 绝不会承认对方是个好人。 这个时候谁来管你私下一个人的时候是不是个乖宝宝,因为威胁到我 生命的可是活生生的,站在我面前的你。 所以说,一个人真实的自己是不是存在于独处的时刻并不是重点,而 应该说,一个人无论如何都需要独处,因为独处可以释放一个人不想在其 他人面前释放的能量,不管是好的能量或是坏的能量。每个人总有一些不 想让别人参与的时刻,例如用嘴巴自慰,例如趴在马桶前研究昨天忘记冲 掉的大便,例如穿着老婆的内衣在沙发上浓妆艳抹开演唱会等等,但如果 硬是指称一个人私底下的自己才是真正的他,恐怕谁也不会服气。 独处只不过是想喘一口气,让自己在跟其他人互动时,可以表现的更 好罢了。 所以后来我才明白,真实的自己根本不存在。
有什么样的互动,就可能会出现什么样的自己,所以人性太难以捉摸 了,人到底不是由一种叫真实的东西所组成的,要不,就是常常被不同的 真实所构成,或者,真实其实是一种幻觉,都是被制造出来的。 什么样的人制造什么样的真实。 像电影“大逃杀”那样的残暴互动,就别指望有光辉的人性,而像“把爱 传出去”那样的温馨电影,就很难想像有坏胚子在电影胶卷里头跑来跑去。 太乱了。 有时候我连自己都说服不了自己。 如果真的有真实的自己,应该是铁一样坚固,不应该变来变去。 所以人根本只是在表演一段又一段的戏,每一段戏各有不同的自己, 但要说其中某一段戏是“真”某一段才是“虚应故事”,却都太虚伪太唯心 了,也没有意义。 所以我装了针孔。 第一章 录取的房客 每个人都有魔鬼的一面。 如果你自认没有,那只是因为你不肯承认,或是你还没遇上够让你成 为魔鬼的事罢了。 三年前我从没有儿女的大伯父那里继承了这栋老房子,屋龄三十多 年,不算天台的话有五楼高,附有一个老旧的简易升降梯,因为我大伯父 因为一场车祸成了个瘸子。 平白继承了这栋老房子,说不高兴是骗人的,虽然它的位置在热闹的 东海别墅区里算是偏僻了点,但只要三分钟就可以走到便宜小吃区,骑车 五分钟就可以到对面的国际街吃点好东西。 不用花任何代价就取得一栋宅子总是件好事,至少让我这个只会做白 日梦的中年人稍微像个样子,不至于一事无成。 于是,我卖了大伯父的老宾士,再跟银行借了几十万,将老宅重新整 修一下,将几间房间附上厕所浴室,然后添了几张床,刷刷墙壁之类的。 我决定无论如何都要将房子租出去,这辈子就靠收房租过日子。以前 我老是羡慕别人可以收租快轻松日子,现在总算轮到我了。 修了房子,清出了几间卫浴套房,二楼两间房,三楼两间房,四楼两 间房,五楼我一个人住,一楼则是客厅和公共厨房,天台上则有一台洗衣 机和晒衣场。如果一间房间可以收租五千块,我一个月的收入就有三万 块,够了,重点是我什么事也不想做,至多偶而帮房客修修水管、换换灯 管,学学催租的技巧等等。 但很不幸,不知道是这间老宅外表太过老旧,还是大家都有房子住还 是怎么的,我到处张贴租屋传单后都没有回音,有些贴在电线杆上的传单 还被警察拍照警告,我只好花钱夹报登广告,却也没人理睬。 失望之余,我只好尝试降低登在广告上的租金,从五千降到四千,再 从四千降到三千五,却还是一个人也没有上门。 当这栋老房子是鬼屋吗? 我叹气,也许世道真的不好,也许景气真的像电视上的反对党说得那 样差。所以我决定将租金压到三千元的贱价。 但,这些贪小便宜的房客得贡献点自己的人生作为代价。 针孔摄影机花了我不少钱,走廊上、电梯中、每个房间里都有。我将 针孔摄影机的线路接到我房间里的电视上,电视正对着我的床,我打算将 每个房客私底下的个人表演当作是睡前的八卦节目频道,租金的一部份。 如果问我有没有罪恶感,我必须承认是有那么一点,不过我的灵感来
自于我的大伯父。 我在接收这栋老房子时,发现以前帮行动不便的大伯父打理杂事的菲 佣房里,有一个隐藏式摄影机就嵌在墙上,而讯号线路则接到大伯父浴缸 上方的小电视。 我想这或多或少都牵涉到基因遗传吧,大伯父这种娱乐很吸引我,罪 恶感也就稀释在家族遗传的病征里。 于是我将新的广告单贴在电线杆上,等待面试适合的房客进来。 前来面试的人果然不少,我一个一个仔细考虑、秤量他们人生的有趣 程度,以及可能存在的表演天分,我带着每个人进房间解说住在这里的规 矩,评鉴他们的谈吐和一些不自觉的小动作。 我淘汰了一个职业妓女。 她越想隐藏脂粉味,就越骗不了我。 我并不希望窥视到机械化、太过皮毛的肉体交缠,用钱就可以交易到 的性就应该用钱交易,因为它的价值就仅仅于此,而不需要费事在墙上挖 个孔。 说穿了,我可以从咸湿片里取得更高的娱乐,甚至可以自己去嫖。 我也淘汰了几个带着厚重眼镜的大学生,我在他们身上闻到了我最讨 厌的味道,我根本不会好奇这些表面上十足用功、将来准备担当国家栋梁 的孩子,私底下有什么不欲人知丑恶的一面。 因为我清楚知道,他们是彻头彻尾的无趣,生活所谓的变化不过是功 课表上的科目转换,和偶而变更的读书计划。我可不想浪费六分之一的机 会、冒险去颠覆自己对他们的既定认识。 一脸毒虫样的人也不行,他们迟早惹出事来。 毒瘾发作死在我家床上的话,街头巷议的,只会让房子更难租出去。 警察要是来搜毒品或是什么的,说不定会发现针孔摄影机的存在,我一定 会被告到牢里,甚至被误认为是毒品经销商。 最重要的是,这些毒虫会让其他房客感到不安,我可不希望影响到其 他人的表演。 我最先录取的表演家,是带着一个六岁女孩的单亲爸爸,王先生,他 跟他女儿住在二楼,多半是因为我的基因里也有一些恋童的潜在遗传吧, 另一方面也是同情心使然,加上王先生愿意一次就付清半年的房租有关。 陈小姐是我第二个录取的房客,她是个三十岁左右的上班族,我第一 眼就决定录取她了,因为她长得很漂亮,身材前凸后翘,光是跟她说话就 足够教我血脉贲张。我希望她能多带男友回家过夜。 她选了二楼王先生的对面,说是不想爬楼梯,靠近一楼的厨房跟冰箱 也近。 老张的谈吐很风趣,所以我录取了他,他是个四十岁的单身汉,离过 两次婚,现在在附近的国小当体育老师,我跟他说话挺投缘,面试当天还 让他请了一顿饭。我实在想知道他的另一面。 老张住在三楼,就在陈小姐的楼上。 住在老张对面的,是两个男同性恋。 他们一起来面试,也不避讳他们的性向,大概是怕就算骗我录取了他 们,以后我还是会大发雷霆赶他们出去吧,索性一次把话说清楚。 他们多虑了。我没有这方面的歧视,而且还很好奇同性恋的日常相 处,我以前看过几支同性恋色情片,但里面几乎都没有剧情,只有两只大 炮彼此轰来轰去,我实在没有兴趣。 他们也许能拓展我的视野。
四楼,我的正脚底下,住了一个轻轻的美女。 为什么用轻轻的两字来形容她呢?因为她说话轻轻的,脚步也轻轻 的,连笑起来也轻轻的,给我一种很淡的感觉,好像这个女孩子是白开水 做的。 她来面试那天我就觉得这女孩子很素,脸上脂粉不施,皮肤白皙到连 静脉都看得见。我对她颇有好感,就这么让她住了进来。 轻轻美女的对面住的是附近东海大学的男学生,大二了,叫柏彦,念 的是企业管理。 我瞧他不是什么正经的学生,疯疯癫癫的,面试当天还戴着耳机用 RAP自我介绍,穿着松松垮垮的裤子一直晃个没完,是个将来会拖垮社会 经济的那种死大学生。 我想像他这种废柴私底下决不会突然变成一个努力用功的无趣书虫, 但我对他也提不起兴趣,于是拒绝了他。他吓了一跳,立刻拿下耳机讨 饶,说每个月多付我五百块,因为这里实在便宜的关系。 我想想,于是答应了这笔交易。 第二章 偷窥理论 偷窥很有趣。 我想,犯法的事多半都很有趣吧,法律禁止大家做的事好像都有这样 的特质,只是这些事常常伤害到别人。 但是,偷窥是一种很奇妙的犯罪,它并不造成任何伤害。 如果对方毫无感觉的话。 隐私常常被拿出来谈偷窥害人这件事,但隐私被剥夺的坏处只有在被 当事人发现的时候才会产生伤害;隐私不会像钞票一样,被偷了以后就少 一点。 隐私其实是一个恒定值。 所以偷窥的人有责任保护被偷窥的人,让被偷窥的人一辈子都不知道 自己曾经在另一个人的面前尽情表演,这样一来,隐私就变成一种分享, 永远也不会被谁侵蚀。 所以那些在旅馆偷拍情侣做爱、或是偷拍更衣间淑女换内衣,然后再 制作成光碟的家伙实在很可恶,他们毫无羞耻地兜售别人的隐私,让那些 被偷窥的人精神崩溃、羞愤不已。 那些商人恶棍才是伤害别人的罪犯。 你如果认为我在强词夺理,我并无法义正严词地反驳,毕竟我自己也 不愿意将隐私,或者说私底下的自己,表演给任何人看。 如果人类分成两种人,一种是偷窥别人的人,另一种是被偷窥的人, 那我明显要当前者。 这也是我至今三十五岁都还没有结婚的原因。 结婚,代表私底下的自己形神俱灭,一个人从此就不再完整,全给扭 曲了。 我想,不再有黑暗的角落可以释放能量的结果,是多数家庭暴力或出 轨的原因,老张就是这样。 面试那天老张爽朗的告诉我,他这个人从小有个怪癖,就是非常喜欢 喝过期鲜奶,他这个癖好从他结婚以后就被扭曲了,因为他觉得很不好意 思,连开口跟老婆提起的勇气都没有。长期隐忍久了,有一天身材魁梧的 老张终于压抑不住,将老婆的鼻子揍成了小笼包。 老张的老婆何辜?她也许根本不介意老张喝过期牛奶。 离婚后,老张还看不透自己需要独处这个事实,于是在下一次婚姻中
他只是偷偷在床底下囤积过期牛奶,藉以释放自己黑暗的能量,但有一天 老张的新妻子发现床底下十几瓶过期牛奶后将它们丢掉,于是老张又发狂 了,将新妻子的下巴打落。 所以老张现在孤寡一个人。他总算是明白了。 “房东先生,你不介意我喝过期牛奶吧,哈。”老张在吃饭时笑呵呵 的。 “不介意,如果我的牛奶过期了,一定留给你。”我微笑。 人既然那么需要独处,既然需要隐私,那我就必须尊重我的房客,我 绝不把我偷窥到的私密行为制作成光碟贩卖,也不会将它盗录下来。 我有义务帮他们保守住秘密,因为这些秘密原本就不属于我。 如此,我才能心安理得地打开电视,看看这些房客在搞什么。 “嗨。” 我坐在一楼客厅里,向正要送女儿去托儿所的王先生打招呼,王先生 礼貌地点点头,提着女儿的书包开门离去。 王先生是个濒临道德崩溃的准恐怖份子,这件事只有我跟他知道。也 许过不不了多久,他的女儿也会知道。 这半个月来我在电视机前面跟王先生一起哄他女儿睡觉,然后目睹怪 异的事情发生。棉被里,王先生经常一手抚摸着女儿细细的长发,一手脱 掉自己的裤子,掏弄起老二。 起先我也不敢相信,于是我将针孔的镜头放大观察,只见王先生的脸 色痛苦而犹疑,盯着女儿清秀脸庞的眼睛也越瞪越大,不知道是在做道德 挣扎还是快要射了。 我想,我的房子里住了一个人性正在黑洞边缘挣扎的男人,这个男人 即将做出令人发指的事。 根据偷窥伦理,我不能报警,我尊重他的秘密,话又说回来,我对王 先生退化成禽兽的过程很感兴趣,毕竟这不是看连续剧所可以了解的最真 实一面。 我将诚挚守在电视机前见证一切。 在餐桌上吃完简单的早餐,我便上楼回到自己的房间,打开电视,观 看陈小姐刷牙洗脸的狼狈样。 陈小姐睡眼惺忪的梳着头发,而她那高大威猛的男友从后面抱着她, 坚挺的阴茎顽皮地顶着陈小姐的小屁屁,陈小姐笑骂着,那男人一把将陈 小姐抱到床上,不理会陈小姐指着时钟讨饶的表情,硬是草草做了一场 爱。陈小姐无奈地拿卫生纸揩完下体后,那男人才放手、笑嘻嘻地从衣柜 拿出一套西装穿了起来,两个人相拥吻了一阵后才一起出门。 我真想听陈小姐的叫床声,只可惜针孔摄影机没有附麦克风,也许我 该找一天升级。 陈小姐的秘密其实不是她那曼妙的身材、和几乎可以摆出各种姿势的 诱人身段,陈小姐的秘密我一周之内就发现了,就是她有两个男友,一个 高大威猛,一个是清瘦书生。 但陈小姐似乎并不把这个秘密当作是百分之百的秘密,毕竟她分别带 着两个男友进进出出的,没有在我们面前刻意掩饰,大概是料想我们这些 房东房客都是大人了,不会在两个男友面前贪嚼舌根吧。 我将电视萤幕切换到那个没有前途的大学生房里。 那大学生整个晚上都没睡觉,戴着耳机盯着电脑萤幕打打杀杀了一整 夜,现在当然在睡大头觉。他只有周三跟周四才会出门上学,但日夜颠倒 的他经常漫不在乎地溜课。
白天偷窥这个大学生一点意思也没有,晚上也不甚有意思,他不是在 跟不认识的人拿虚拟机关枪互相厮杀,就是在打手枪。我租给他的房间也 给他布置得像个狗窝,满地的泡面跟包着精液的卫生纸,只有在真的无法 闪躲地上的垃圾时,那大学生才会一次收拾干净。 于是我将电视画面切换到那两个男同性恋的房里。 此时一个早已出门,一个坐在床上举哑铃健身。 那两个同性恋倒是出乎我意料的正常,平常跟一般男女一样做爱,只 是姿势略有不同,并没让我见识到太过出神入化或是屎尿兼施的性技巧, 况且他们也常常光抱着睡觉和亲嘴而不做任何事,跟一般的异性恋情侣没 有两样。看来我没有抱持偏见是正确的,偷窥总能不经意学到点东西。 那两个男同性恋,比较年长的叫做郭力,在附近的东海大学教物理, 年轻的小伙子名字很武侠,叫令狐求败,是隔壁街连锁便利商店的储备店 长。我问过令狐他名字的由来,他说是因为父亲是个金庸小说迷的关系。 这一对情侣并不总是一起过夜,他们各有自己的家回去,这里只是他 们的廉价旅馆,爱的小窝。只不过令狐待的日子多些,郭力待的日子少 些。 我将镜头切换到住在楼下的轻轻女子,她还在睡觉,我看了看手表, 她大概还要睡一个半到两个小时,十点半才是她最常醒来的时间。 轻轻女子的名字叫张颖如,是个专职作家,我猜她一定不是个很有市 场的作家,要不然也不会住在这里。 颖如经常在床上用笔记型电脑写作,床边的茶几上堆着好几本杂志与 各式各样的书本,她一敲起键盘就是好几个小时,中间只会起身上厕所或 冲咖啡,吃点小饼干,到了晚餐时间才会出门吃点像样的东西,有时回来 手里会抱着一些零食与新的书籍杂志。 晚上九点后颖如就不写作了,她专注翻看堆积如小山的书籍,常常两 天就看完一本书,还会用色笔划线做记号,不知道是真爱看书还是必须搜 集写作的资料,不管是哪一点我都很佩服这样的阅读习惯。真是个生活简 单朴素的女孩子。 所以偷窥颖如也是件很无聊的事,我最多学到了冲咖啡的各种技巧。 我打了个哈欠,将电视关了。 老张在大家还在熟睡的时候就出门了,他要带学校的小田径队跑操 场。如果此时将萤幕切换到他的房间,我将会看见单调的摆设,还有满地 的过期牛奶。 他真是解放了,彻彻底底的。 我知道老张也有偷窥的癖好,这点他没有跟我提过,他只敢提过期牛 奶的事。 人之常情。 老张的偷窥嗜好反应在他房间光碟机里的偷拍光碟,以及他放在衣柜 里的高倍率望远镜上。 老张每天下班回来洗澡前,都要看一片偷拍光碟,内容包罗万象,有 刺激的真偷拍,也有假偷拍真作戏。入夜之后,老张就会打开窗户,架起 望远镜,用研究月球表面的科学精神窥探附近的住户有没有进行不关窗帘 的色情活动。 是的,老张跟我虽然颇为投契,但到底还是不一样的。 我想窥探的是各式各样有趣的自我表演,但老张的偷窥活动则标榜着 色情万岁,这并不是说我高了老张一等,而是着重的趣味多元性差很多。 关了电视,我躺在床上不知道要做什么。
也许我该每半年,或甚至每三个月就换一批新房客进来,只留下比较 有趣的房客。 我闭上眼睛,想起两部跟偷窥有关的电影。 一部是“银色猎物”,男主角藉由偷窥女主角的日常生活,于是非常了 解女主角的兴趣与行为模式,之后男主角便塑造自己另一个形象,并安排 种种巧合使女主角不由自主爱上他。 也许我该仿效这位杰出青年,看看有没有机会跟陈小姐做几次爱,或 是让单纯的颖如爱上我。 另一部电影是“楚门的世界”,这部堪称经典的电影我看了好几遍。 里面的男主角实在是太可怜了,但他的可怜之处不在于不自觉贡献出 他有趣的一生,而在于最后竟自行揭破秘密,走到早已知悉他生活一切的 观众面前。这部电影最有意思的是,那片中的导演一手包办楚门的人生, 房子、汽车、老婆、日常用品,以及梦想。真是太高明了。 我懒洋洋地躺在床上,心里思量着楼下那些房客的人生。 其实大家也真是有缘,同住在一个屋檐下可不是说住就住的缘份,说 不定大家还会相处在一起好些年,除了那个糜烂的大学生以外。 也许,他们是我生命中另类的家人。 我笑笑,自己其实亲人甚少,要不然大伯父这栋房子也不会轮到我的 头上。每次想到这里,我就忍不住惦量自己这一生有多少斤两。 没出过国,没有正式的工作,没有念完大学,已经有好几年没吃过一 种叫年夜饭的饭。 没有实现过自己的梦想。 我当然实现不了梦想。 能够当上导演的人有几个? 何况我只是爱看电影而已,导演只是我随口挂在嘴边,有人问起我就 回答的“口头梦想”。 我呆呆看着黑色的电视萤幕,突然有种奇异的灵感。 也许,我可以将这些房客当作是我亲密的家人。 或者。 或者演员。 但我不再是默不作声的观众,而是才华洋溢的导演。 第三章 暴走 好的演员,会努力达到导演的要求把戏演好。 好的导演,多半也是个好编剧,他会端详演员的资质,无论如何都会 端出一碗好戏。所以一个好导演绝对不能急,就道理跟王家卫一 部“2046”导了好几年还没导完同样的道理。 我要从现在开始,以全新的角度观察这些房客的个人特质,更重要的 是,我要设法洞悉这些人日常生活的背后,潜藏着什么样的动力。 那会是什么样的动力? 那些动力又会引发出多少新的可能性? 我不是心理医生,甚至没念过一点心理学的皮毛,所以为了彻底了解 日常行动背后的深沉动力,我必须更进一步。 我需要听见。我需要看得更多。 趁着每个人出门的短暂时间,我拿着钥匙潜入空门,在每个房间角落 的插座里面、还有走廊上的烟雾感应器里装上窃听器,我试了一下,效果 勉强可以,然后再将新的可活动式针孔摄影机放在每个房间、客厅、走廊
的隐密角落,让可视角扩大许多。 接着我到中古家电行,买了八台二手电视机,这样我就不需要一直切 换讯号轮流监视六个房客,我可以连升降梯一次看个明白。 空白笔记本当然也是必备,我可以想见那上面的涂鸦会有多精彩。 就这么开始了。 “嗨,小妹妹!”陈小姐常常和蔼可亲地向王先生的女儿打招呼。 起先,住在对面的王先生总会提醒王小妹:“糖糖,叫陈姊姊。”但不 久之后,王小妹就很自然而然地跟陈小姐亲昵起来,因为陈小姐偶而会买 点小礼物给王小妹,有时是麦当劳的小玩具,有时是陈小姐多买的零食。 如果陈小姐那两个男友不来过夜,陈小姐心情一好或是百般无聊时, 王小妹就会被陈小姐热情的声音唤去她的闺房看电视,或是吃东西,一待 就是一两个小时。王先生从未客气地拒绝,但我从监视器中知道王先生其 实并不怎么高兴,我猜想是陈小姐有两个男朋友的关系,让王先生留下不 好的印象。 “小柔,今天晚上想试试你的小嘴。”陈小姐的高大男友笑呵呵地解开 皮带,陈小姐的眼睛一眯,妖媚地将门锁上。 他是个占有欲跟性欲一样强的男人,他连陈小姐讲个电话都要趴在话 筒旁听。 男人抓着陈小姐的头,陈小姐跪了下来,办公室的制服还没脱下,她 那粉红色的舌头轻轻缠上男友的阴茎,我也脱下了裤子。 对面。 “爸爸,陈姊姊为什么有两个男朋友?”王小妹好奇地问,露出顽皮的 笑容。 “乖,赶快去睡觉,大人的事以后慢慢再懂。”王先生皱着眉头将女儿 赶到床上,抱着女儿哄她入睡,然而陈小姐的舌功非凡,男友竟开始呻 吟。 我将音量调小,男人的叫声会让我阳痿。 王先生也一样,他明显感到不自在。 他的手在棉被里隆起一大包,犹豫着。 他还能犹豫几天?几个月?还是几年?我一边套弄着老二,一边揣摩 着王先生复杂的心态。 毕竟,对我来说,犯罪可不是爆发性的异常行为。 犯罪是一种可预知的心理状态。 “唉呀呀王先生!哪天一起吃个饭聊聊啊!”老张总是将客套话挂在嘴 边,在上楼时若碰见年纪相近的王先生老是热呼呼地装熟,但内敛近乎沉 默寡言的王先生报以一贯腼腆的微笑,反正是客套话而已。 下班后回到房间,老张常常一边扒着便当,一边坐在望远镜前随机寻 找偷窥的猎物,但好猎物难寻,也常常受限于别人紧闭的窗户,所以老张 吃完晚饭,不是看着偷窥光碟手淫,不然就是鬼鬼祟祟地打开房门,看看 走廊上有没有人,如果没有人出入,老张有三成六的机率会将望远镜装进 背包里,走到我头底上的天台架望远镜偷窥对街的人们。 真够大胆的,毕竟天台是每个人晾衣服的公共场所,所有人都可能突 然出现。 有几次,我会故意打扰他。 “嗨!老张!晾衣服啊?”我懒洋洋地走上天台,假装要来天台做运 动。 老张的脸色有些慌乱,语气却很镇定:“哎呀!上来做运动啊?我在赏
鸟啊。” “这大都市的有什么鸟好赏?”我弯下腰拉筋,假装对他的嗜好没有兴 趣。 “说的好,我真希望有一天能有个空闲去郊外走走,免得在这里望梅止 渴,尽是些小麻小雀的。”老张胡乱用着成语,将望远镜的镜头悄悄调高八 度。 “嗯啊,城里空气污染严重啊。”我随意说着,向着夕阳做起了体操。 而老张就这么立着望远镜,有模有样地观察电线杆上的麻雀半个小时 后,我挥手向他道别,留给他一些时间大大方方地偷窥。 毕竟老张是很要面皮的,我可不想压抑他的黑暗面太久,使得他积压 不了的情绪化作一个拳头向我揍来。 好导演必须懂得演员的情绪,进一步控制任何演员情感的波澜。 身为一个双十年华的大学生,柏彦却是个十分枯燥的年轻人。 而且得了一种叫“没有前途”的病。 “快使用双截棍!哼哼哈兮!快使用双截棍!哼哼哈兮!”有一次柏彦 戴着耳机,全身抽筋似跳着,与我在走廊上擦肩而过。 “为什么要使用双截棍?”我站住,敲敲柏彦的肩膀问道。 柏彦皱着眉头,并没有停下抽筋的身体。 我拉开他的耳机,又问了一次:“我说,为什么要使用双截棍?” “哼哼哈兮!快使用双截棍!快使用双节棍!”柏彦高兴地念经,手指 在我的眼前挥舞着快速的奇怪符号。我只好装作懂了。 我在走廊的尽头看着柏彦像猴子一样打开门,进去,心中竟有种说不 出的憎厌。 是我大学没念完就被踢出来的关系吗?是妒恨不断供他挥霍的青春 吗? 我懒得替自己做分析,但我十分喜欢打扰柏彦的生活倒是真的。 有时候你必须尝试接受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如果你正是电视剧结尾 里被所有角色唾弃扭送去警察局然后又不幸在监狱里遭到围殴那种“把自己 的快乐建筑在别人的痛苦上”的坏蛋的话,你也必须接受。偷偷地接受。然 后去做。每个人在这个世界里都有自己的位置,作好自己应该做的事,就 是尽本分。 柏彦喜欢打手枪,爱的不得了,而每天射三次精的结果使他无心课 业。 我可以了解他跟他的左手为什么那么要好,因为这个白念大学的废人 根本交不到女朋友,我曾经将针孔画面调整到最大,发现他总是两条腿架 在电脑桌上,左手急速抓着他那条脏东西,朝着小泽圆、川岛合津实、白 石瞳等日本AV女优的脸孔射精。 这令人无法忍受。我无法忍受他跟我意淫同一批女孩子。 “扣扣扣!扣扣扣!”我轻轻敲着门,双手叉腰。 房里传来东西碰撞的声音。 “扣扣扣!扣扣扣!扣扣扣扣!”我不耐地敲门,心中暗自嘲笑着。 柏彦慌慌张张地打开门,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但他可不比老张,他 的脸色像是后车厢塞了具尸体却遇上路边临检的杀人生手。 我轻轻喉咙,微笑道:“没事,只是来问问你住得还习惯吗?” 柏彦有些错愕,但很快就回答:“习惯。” 马的,连句谢谢都不会说吗?你不知道我本来打算租五千块一个月 吗?
我微笑:“有什么需要改进的吗?” 柏彦有些不耐,说:“没有,嗯,如果再便宜一点会更好。” 我点点头,笑笑:“我会想想看。”拍拍他的肩膀,说:“有什么需要帮 忙的地方记得跟叔叔说。” 我走了,听见柏彦关门的声音。 回到电视机前面,我盯着柏彦打手枪,计算着时间。这小子平均打枪 所需时间是三分钟四十七秒,但会视AV女优是谁而定,他现在盯的是新女 优草莓牛奶,而草莓牛奶的平均记录是四分又八秒。 快了,我格放柏彦的电脑萤幕,我知道草莓牛奶就快吸出精来(因为 我看过那片),而柏彦总会慢上两拍。 我拿起电话,拨着柏彦房间的电话。 只剩下“拨话”一键没按。 柏彦的手越来越急,而草莓牛奶已经吸出精来,双手打开,慢慢吐在 手心上。 柏彦的背越晃越剧烈,于是我迅速按下“拨话”。 电视画面里的柏彦抽搐了一下,但不是射精的那种抽搐,而是受到惊 吓。 柏彦愤怒地看着电话,一拳重重打在桌子上。碰! “喂,我是房东。” “干嘛?” “我只是想问你,我一整天都想不透为什么要使用双截棍?用来干嘛 啊?” “……” “嗯?” “那是歌啦,周杰伦的歌啊。” “喔,是喔,是新人吗?我真是过时了。” “……” 柏彦挂上电话。 我满足地看着电视里的柏彦摔在床上,胡乱打枪射精后便躺着睡去。 这小子今天射精真是不顺利。 住在柏彦楼下的两个男同性恋,跟住在这栋房子里的其他人互动良 好,与我原先想像的大不相同。 我本来以为郭力跟令狐两人只是想找个打炮的隐密小窝才会在这里筑 巢,怕家里人知道他们的同志身分之类的理由吧,但他们并不是全把这里 当作廉价旅馆,尤其是郭力,跟所有人都会打招呼,跟不懂礼貌兼又没有 前途的柏彦完全不一样。 “请大家吃。” 年长的郭力偶而会买些饮料跟小蛋糕放在一楼的客厅桌上,附上纸 条。真懂得做人。连厨房冰箱里,郭力也常放巧克力牛奶的家庭号跟一桶 冰淇淋,附上纸条说请大家随意取用,所以老张也总是在巧克力牛奶即将 过期时,毫不客气将它拿到自己的房间储存起来。 郭力四十多岁,但皮肤保养的很好,脸又长得一副斯文有大脑的样 子,加上他有一份待遇优渥、社会地位高的大学教职,我猜想他在同志界 一定颇有身价。我从跟他几次短暂的对话里得知他其实是有老婆小孩的, 但他的家人并不知道他的性向。 “我可以理解你为什么要隐瞒真正的性向,唉,人嘛,总有一些秘密不
想让别人知道,就算是家人也一样。”我说,喝着郭力请客的啤酒。 “其实,我也不是刻意隐瞒。”郭力微微有鱼尾纹的眼睛笑着:“我喜欢 男人,可女人我也喜欢,爱情就是爱情,是不分性别的。” “照!照啊!说得挺有道理,我以前怎么都没想过?”老张的手大力拍 着大腿,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但我知道他对这话题一点也没有兴趣,他 只是喜欢抬杠而已。 “可以接受两种性别的爱情,不见的是福气,可也决不是罪过。”郭力 笑笑,他连拿啤酒的姿势都很绅士,一点也不娘娘腔。 “你跟令狐是什么时候认识的?”我问,这些我可无法从他们的日常对 话里偷听到。 “很久了,以前他是我的学生。”郭力话只说到这边,似乎笑笑不愿再 说下去。 “啊!是师生恋啊!哈哈真有你的!可惜我教的是国小!没你幸 运!”老张夸张地大声嚷嚷,我心想真是狗屁。 而令狐只是在一旁安静地坐着、看着擅长交际的郭力,不时面露满足 的微笑。 令狐的年纪只有二十七岁,身子骨壮健,我常看他在房里健身,有时 一动就是两个多小时,我一时兴起还会跟着他的动作一起活络筋骨,毕竟 我也想拥有那六块肌理分明的腹肌。 我可以理解令狐为什么这么勤于健身。那是一种资格,一种被呵护的 条件。 “老师。” 令狐赤裸依偎在小腹微凸的郭力身上,郭力一边看着书,一边慢慢抚 摸着令狐漂亮的背肌,每每他的指甲游移在令狐身上,令狐都会不由自主 地颤抖,而郭力用力捏着令狐的屁股时,令狐还会发笑,像只乐坏的土拨 鼠。 说到土拨鼠,令狐的眼睛也真像土拨鼠,很大很大,我几乎从电视萤 幕里就可以看见他那充满幸福的瞳孔倒映着郭力成熟的容颜,感受到他对 郭力的依赖,那是爱。我不禁肃然起敬。 令狐头发卷曲的像电影魔戒里的哈比人佛罗多,乌黑亮丽,郭力常常 像猫看老鼠一样贪婪地嗅着令狐的头发说好久的话(我将音量开到最大, 仍然听不到他的绵绵细语),所以令狐洗头的时间长达二十分钟,生怕有 一丝油味。 在做爱这档事上,年轻的令狐爆发力强,而年长的郭力经验丰富、技 巧温柔,两人不做爱便罢,炮一开打便耗时良久,平均要缠上一个多小 时,但两个人做爱的姿势却是相当单调,大部分的时间都是郭力在上头扮 演所谓的一号,而一身肌肉的令狐则任由郭力摆布,相当的顺从。坦白 说,要看作爱的话还不如盯着经常发浪的陈小姐,她的花招可多了。 这五个房间的六个房客,都可能是所有人租屋时遇见的楼友,所有人 都可能与他们在街上擦身而过。 但颖如不是。 我不只意外,还感到害怕。 害怕得厉害。 我永远记得升降梯发出“喀拉喀拉”声响那一天。 当时,我正拿着记满众人行为模式的笔记本、咬着笔杆,躺在床上思 考:“以这些人‘现阶段’的所作所为,可以编织成什么样的剧本?如果我可 以成功剖析他们的心理,我真的可以知晓他们‘道德的极限’吗?”
我就这么盯着笔记本瞧,一个好的方案也没有。 “喀拉,喀拉……” 老旧斑驳的升降梯突然开始运作,我不知道是不是所谓的齿轮咬合制 造出来的声音,或是履带之类的零件。 我有些吃惊,将柏彦的房间画面切换。 升降梯因为并不常被使用,所以我没有多为它买一台电视机监视,现 在想来真是错的离谱,升降梯里的画面也是精彩绝伦。 我看着电视画面,不久前才刚出门的颖如带着一个男人站在升降梯 里,那男人我自然从未见过,而看起来他跟颖如也不甚熟识。颖如站在升 降梯按键前,安安静静看着生锈的金属栅栏,而那陌生男子穿着入时,拘 谨地站在颖如左后方看着颖如的裙子,一句话也没有说。 但他心里在笑,我瞧的出来。 栅栏打开,颖如往身后微笑点头,那男人很有礼貌、简直是客气过头 地点头回应,跟着颖如走出升降梯,进了她的房间。 我必须承认,我原先以为颖如生活的如此单纯,让我彻底错估了这个 平淡如水的女孩。 我一点也不了解颖如。 从表面、从各种表面、从二十四小时日夜不停监视的表面来推敲一个 人,都可能不足以使你了解另一个人。 从表面观察得到的东西,最终就是表面的东西,妄自声称什么动作都 是反射自心灵深处,其实是自大,无知到了极点。 颖如不喜欢说话,至少在这栋房子里就属她最沉默寡言。 我经常一整天都偷听不到她说句话,这也许是我一点都无法窥知她心 灵状态的关键。唯一的门径,只是她每天晚上看的书。 园艺布置、金融理财、心灵小语、星座卜卦、名人传记、普及科学, 甚至是灵异玄学。颖如兴趣的广泛让我无从下手了解。 颖如进了房间,那男人跟了进去。 “好别致的小房间。”男人说,却心不在焉地看着床。 “介绍一下你自己,喝咖啡还是水?”颖如的笑有浅浅的酒涡,示意男 人坐在床缘。 “来点咖啡好了。我不都在网路上介绍过自己了?应该换你说了,你可 是这里的主人。”男人没有听话坐在床上,反而双手轻轻搂住颖如的肩,看 着颖如娴熟地使用咖啡机。 “说说你,多说点。”颖如淡淡轻轻的声音有种柔软的魔力:“我怕你等 一下什么都说不出口。” 咖啡自银色的嘴口涓涓滴出。 “你对我还真是好奇,坦白说,我也觉得自己很特别,哈,也许你在网 路上跟我聊天已经感受到了,但我说的特别,可不是随便跟女孩子做那种 事的特别,不过你别介意,我可不是说你随便,你也知道每个人都有一些 秘密,而……”男人一打开话匣子就说个没完,瞬间就变了个人。 颖如只是静静地听,既没表示有兴趣,也没露出不耐烦的表情。 咖啡好了,颖如小心翼翼倒了两杯,一杯给男人,一杯给自己。 男人接过咖啡啜了两口,看着颖如笑着:“好香。” 颖如将自己手中的咖啡放在茶几上,然后面无表情地捧住男人手中的 咖啡。 “嗯?”男人不解,但还是将咖啡让颖如捧走。 几乎是分秒不差,男人闭上眼睛,双手垂地,登时昏了过去。
多么离奇。 我怎么也看不出颖如的体内住了这样的东西,这是最令我呼吸发冷的 地方。 颖如走到厕所,将两杯咖啡都倒在洗手台上。 她从抽屉拿出一只大塑胶袋和几条粗绳,将塑胶袋铺在男人下,拿起 绳索将那男人牢牢绑在椅子上,所有的动作不能说非常熟练,但却毫无犹 疑。我不禁怀疑颖如是否曾经做过同样的事,或是在她的脑袋中演练过千 百遍?为什么颖如这种行动一点征兆也没有? 男人昏睡着,他当然也不知道。 颖如坐在床上面对着他,像是在考虑着什么。 我好紧张,因为我根本就猜不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颖如,颖如,你到底在做什么?”我紧握着遥控器,不断格放针孔摄 影机的画面,想看清楚颖如的表情。我的手心全是汗,脚一直在不安地交 互摆动。 颖如终于动了。 她蹲下,从床底下拖出一个小木头箱子,我赶紧将脸贴在电视萤幕 上,看看那小箱子到底装了什么。 颖如打开小木箱,拿出一个像是装药片之类的罐子,打开,拿出几粒 不知道是白色还是黄色的药片在手上,倒了杯水,然后用手扳开男人的嘴 巴,将药片跟水塞了进去。 “老鼠药?安眠药?还是摇头丸?”我胡乱揣测,竟开始不安。 喂了男人不知名药片后,颖如看着昏迷不醒的男人,竟若无其事地躺 在床上看书,一本短篇小说文选。 我汗流浃背地看着萤幕,等待着颖如下一步,无法分神理会其他人在 做什么。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男人丝毫没有醒转的迹象,难道颖如喂他吃的是 毒药?我该打电话报警吗? 我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竟不知道如何是好,这可是我的房子,我可不 想出了人命后房子租不出去,加上杀人这件事根本就很令人难以忍受,即 使被杀的跟动手的双方都与自己非亲非故也一样。 何况,凶杀案竟然就在我的脚底下发生! 我就这么焦虑地在房间里踱步,荒唐了整个晚上,而颖如却迳自安稳 地躺在床上睡觉。 到了隔天中午,那男人的头像钟摆微微晃动,但意识明显不清楚,甚 至连眼睛都没办法睁开。颖如醒来后,从床底下拿出同样的药瓶,抖出几 颗药片又塞进男人的嘴巴,她摸着男人的喉节,确定他的确吞下药片后, 颖如竟换了身衣服走出房间,将门锁上后便下楼离去。 “这女人疯了,却不像要逃?”我狐疑着,精神状态已经因为失眠涣散 许多,但颖如冷静走出房门的样子绝非想一走了之。 我决定要冒险进入颖如房间,看看她究竟在变什么把戏。 趁着柏彦还在睡大头觉,我蹑手蹑脚,拿着钥匙进入颖如的房间,我 几乎可以听见巨大的心跳声。 颖如已经无法估计了,她会不会突然回来?多久回来?我现有的统计 资料已经不实用,但我非得进房看看那个男人不可。 轻轻带上门,我的鼻心都是汗。 我看着那男人,他的脸色好苍白,但绝没有死,至少还没发生。我探 了他的鼻息后,想翻翻他的眼皮,却惊觉我没有戴手套。我可不想在这个
很可能变成死尸的男人身上留下指纹。 “算你倒霉。”我在心里说着,暗自庆幸我没有在颖如房间聊天喝咖啡 过。 我蹲下,寻找那只小木箱,将它的位置四角放了四个硬币,小心翼翼 将它拿了出来,屏住呼吸打开。 汽油、酱油、灭鼠药、安眠药、盐酸、小儿麻痹疫苗、白喉等疫苗、 眼镜蛇毒、百步蛇毒,还有一些装着混浊不明液体的玻璃罐,其中一个玻 璃罐里漂浮着一只死老鼠!而另一个玻璃罐竟装着捣碎的不明爬虫类尸 块,浸泡在我无法形容的颜色的胶状液体中。而昨晚颖如拿出的药罐子, 装的是强效安眠药。 我愣愣地看着,阖上木箱。 颖如原来是疯的。 我抬起头,以四十五度仰角看着那不知还要受苦多久的男人,正要感 叹几句勉励他时,依稀,我听见很轻很轻的脚步声从楼梯口传来。 我的胃一阵翻滚,好想呕吐。 竟这么快就回来? 我猛力抓着胸口,生怕剧烈的心跳声暴露自己的行踪。 颖如出门,从来没有这么快回来过。 我居然错乱地以为她至少还有一点点可估性。 杀了颖如? 我居然慌张到让这个荒谬的镜头在我脑中掠过! 脚步声越来越近。 “打昏她吧!”我心中笃定,不管是什么想法,只要笃定就不会惊慌! 因为暂时看不到后果! 我屏住气息,站在门后。捏紧拳头,用力到整个手臂都在微微震动。 该打头的哪里,颖如才会立即晕倒? 上面一点?还是下面一点? 还是该像电影里一样,用手刀猛力朝脖子一斩? 我的脑袋空白一片。 脚步声静止在门前。 我的眼睛眯起来,有些晕眩。 钥匙孔金属声喀擦喀擦,门微微打开一条缝。 我浑身发热。 颖如不知为什么在门口犹豫了一下。 难道是发现我了? 门轻轻关上。 颖如竟没有进房。 我仔细倾听房间外的动静,那脚步声轻轻迈开,走向走廊的另一端。 去哪? 要去哪? 那脚步声似乎是想上楼! 我没有多想,立刻将拖出床底的小木箱依照四个硬币摆放的位置放 好,将硬币放回口袋,靠在房门附耳倾听脚步声的动静,随时开溜。 没有脚步声。 “扣扣。”
啊?颖如在敲我的门! 我立刻将门打开,惦着脚尖走出,大气不敢透地将门反锁。 “扣扣。” 颖如依旧敲着我的房门。 该上去吗? 该装作若无其事地上去吗? 我蹑手蹑脚地下楼,心胆俱裂下我根本不想跟颖如见面,尤其我根本 不知道颖如是不是发现房间里有人,所以想找我一起进房? 如果是这样,我的脸色这么差,又是从楼下上来,颖如一定会怀疑拥 有钥匙的我!我根本不敢想像那会是多么难堪扭曲的画面。 如果不是这样,那从来没有主动找过我的颖如,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 候敲我的门?距离缴房租的月底可还有一个礼拜。 逃就对了。 我打开门,走出房子。 深深吸了一口气。 麦当劳里。 我挖着巧克力圣代,试着平复刚刚绷紧的沉重情绪。 颖如实在太可怕了,如果关于她的一切都无法预知的话,我如何能导 演出一出绝妙好戏? 她是个弱女子,充其量只会使点迷药手段,但我为何如此害怕? 颖如绝不是突然暴走、某天早上醒来莫名其妙决定绑架另一个人的那 种人。 因为那只小木箱。 牛奶、酱油什么的,都很容易取得,但疫苗跟蛇毒绝不是想在便利商 店买就可以买到的,还有那两瓶古怪恶心的玻璃瓶,那像是正常人会想拥 有的东西吗? 那是一种蓄意,钢铁般的千方百计。 颖如绝对是个累犯,她一定曾在某个城市里作过案,绑过另一个人或 等等。 而她只不过刚刚在这个城市里落脚,所以乖上好一阵子、熟悉环境后 自然又开始干些莫名其妙的勾当。 要不然,颖如怎么会突然变成另一个人?难道是她有个双胞胎姊妹, 在没有知会我的情况下住进她的房间,跟她对调?那真正的颖如呢?难道 被她的变态双胞胎姊妹给杀了?给绑架了? 巧克力圣代吃完了。 冰淇淋降低了我血液的温度。 “你在挑战我吗?你想出个难题考考我吗?” 我冷冷地重复类似的语句,想得到一些冰冷的、忿恨的勇气。 “好,你这个刁钻的演员,甭想爬到编剧的位置。我要把你当成辛辣的 调味料,一颗属于我的炸弹。为我跳舞。” 我将塑胶盒子揉成一团丢进垃圾桶,走出位于新兴路上的麦当劳。 第四章 观众?还是投手? 我在一楼楼梯口转角的公布栏,贴上一张启示。 “大家好,住得还习惯吗?我今天不见了一串钥匙,那串钥匙是大家钥 匙的备份,我这边没有多打第二份,所以请捡到的人放在客厅桌上,或拿 到我房间给我,谢谢。PS:为了防止大家也弄丢自己的钥匙,到时候谁也
打不开房间的情况,请每个人将钥匙多打一份给我,否则被锁在门外时须 自费请锁匠开门换锁。房东启。” 我冷笑,这样一来,颖如即使当时怀疑房间里有人鬼鬼祟祟,也不会 猜到我头上。 而是捡到那串所有人房门钥匙的“潜入者”。 至于谁是潜入者? 不是我,也不是嫁祸给不存在的人。 “给你。” 我将旧的钥匙串放在老张门口的鞋子里,故意只露出一小截金属以免 显得太刻意。 你猜得对,我当然重打了一份钥匙,刚刚从麦当劳出来后,随即去请 五金行打的。 为什么选老张?老张是我心中的最佳人选,他一定想都没想过能够拥 有这栋楼最高的权力、与我平行的权力。 而这正是偷窥成癖的他,所追求的两个超能力。 Peeping Power。 Invasive Ability。 我看着走廊上的针孔画面,老张在穿鞋的时候发现这个神秘的礼物。 “你不会还给我的,你不会还给我的。”我不断念着,看着老张紧张地 走进房间,看着钥匙串皱着眉头。 但他的嘴角扬起的角度很邪恶。 “收下吧,然后展开你的探险。”我说。 老张打开抽屉,将钥匙放在里面,然后振臂轻喝了一声。 很好。 我一边替老张高兴,一边替被绑在椅子上的陌生男子感到悲哀。 他已经连续吃了三天的安眠药,每三、四个小时就被颖如喂药一次, 而颖如睡前则会给更多的份量。 更多,但不至于太过量。虽然我看不出颖如是怎么拿捏的。 “就算不昏死,也干死你了。”我看着萤幕。 那男人最后一次失禁已经是27个小时以前的事,但他除了一点点和着 安眠药进肚的水以外,什么也没喝。如果强灌昏迷的人液体,液体多半会 流进气管而不是食道,只有死的更快。但爽快多了。 颖如当然也知道。 但我说过了,犯罪除了是一种高深的心理状态,也是一种专业。 颖如从衣柜里拿出一个肥大的针筒时,我以为她残忍到要用注射生理 食盐水或葡萄糖的方式,苟延残喘那男人的烂命,但颖如却从诡异的小木 箱里拿出珍藏已久的绝对过期牛奶。 “你这女人究竟会疯到什么程度?”我讶然。 颖如将牛奶灌满针筒,套上看似不慎卫生的注射针后,她专注地将针 刺进男人手臂静脉,慢慢推送泛黄的牛奶。 我好想吐。 颖如连续注射了大约五百毫克的牛奶,于是那男人晚上又开始失禁, 我看了真的很反胃。 接着,颖如拿出手动式虹吸管,一端慢慢推进男人嘴里的食道,手捏 着另一端的塑胶空气球,抽出水桶里的水灌进男人的胃里。 水桶里的水减少许多,于是颖如将虹吸管拔出,摸着男人的额头,拿
着温度计让男人含在舌下。 我看不清楚温度计显示几度,但这举动应该表示男人正在发烧,我健 康教育念的不好,但我猜想这应该是男人体内的白血球正在跟过期牛奶里 的病菌大战的关系吧。 颖如躺在床上,捧着电脑敲敲打打,累了就看书、喂药、擦地、睡 觉,好像正在贴身照顾一个病人。她制造出来的病人。 真不知道那跟她第一次见面的男人,是因为什么特质才被选中,抑或 是随机的不幸。 这件事让我感触很深。 不幸,到底是不是一种随机的结果?上帝如果是个疯狂的投手,朝着 满坑满谷的球场观众扔出一记大暴投,谁给砸中了就是不幸。 那么,尽管被这种大暴投K中脑袋瓜的机率很低,但一旦给K中了,你 的人生就挂了,且人人都有机会。就像那个本想要一夜情现在却坐在椅子 上发烧的男人。 所以该怎么办呢? 难道就任由上帝不幸的大暴投砸挂自己吗? 不,也许有个办法。 如果投球的人不只是上帝。 如果我也能爬出等待不幸的观众席,站上投手丘。 我得好好思考这个可能。 另一方面,我想老张也应该开始观察每个人出入房间的时间惯性了, 毕竟关于犯罪的事情不光需要天生的敏锐,还得依靠刻苦的调查。专业。 于是,老张开始有意无意增多他往返一楼的次数,经过陈小姐的房门 时都会低头注意陈小姐的鞋子还剩几双,有没有男人的鞋子等等。 跟我想的一样,老张对漂亮淫荡的陈小姐最有兴趣,他也一定观察出 陈小姐每个礼拜四都没有带男友回家这事实。 另一方面,虽然颖如长得也很清秀,但颖如住在老张楼上,老张要藉 机往返五楼或天台以便观察颖如的作息是比较奇怪的。 我一直期待着老张偷偷潜入陈小姐房间的一天,去偷条内裤或是躺在 床上滚一下之类的。但老张似乎很沉的住气,大概是“如果被发现的后 果”的想像阻碍了他的侵入计划,或是他另有盘算。 也好,晚点也好。 因为我脑子很乱很乱,深怕自己终究站不上投手丘。 颖如给了我一个措手不及,一次在我的脑中注入太多震撼的想法。 回到我的布局。 笔记本上充满了零碎的涂鸦,我却没有很好的灵感编织一个故事,更 缺乏精密控制“时间流程”跟“空间交错”的能力。 我的统计数据还不够多,是事实,但颖如跟一具准死尸给我一个震撼 教育,那就是:“所有人都可能突变”。 如果我无法掌握突变的可能程度,我就会被无法预料的突发事件给击 倒,到时候,即使无意间成就了一出好戏,却是跟我毫无干系。那只是偶 然,然后很有趣而已。 虽说如此,但我心里明白,像颖如这种外表一点蛛丝马迹都看不出来 的疯子实在少有。我相信只要猜到这颗不定时炸弹爆炸的时间,整个剧本 就能惊奇地将每个房客、每个事件都扣连在一起。 没错。 这可以说是最近几年市面上一些“很能表现导演与编剧的设计感”的好
电影的特色。那些电影通常内容杂乱纷呈令人摸不着头绪,但在步入结局 的几分钟内,让所有的、各自运作的剧情线,因为种种机缘凑巧撞击在一 起,然后迅速在眼花撩乱的掌声中落幕。 例如偷拐抢骗、爱情灵药、猜火车等。 但那些电影只是电影,将所有兵分多路的支线全搭在一起,只是戏外 导演运用的、演员不可抗拒的“巧合”。 我所面临的,则是真实世界。 我必须先构思出几个一定要达到的“名场面”,然后想办法去实践它。 吃着刚刚从楼下冰箱里端出来的、郭力买的冰淇淋蛋糕,我一次观看 六个电视萤幕寻找灵感,但主要的焦点还是放在老张跟颖如身上。 最基本的,一个角色原本就具有至少一个特色,而导演我需要将他们 的特色刻划出来,强化、或甚至赋予更适合他们的特色。 老张嗜爱色情偷窥,我给了他peeping power&invasive ability。 就等他什么时候蜕变。 颖如截然两人,一个文静如开水、一个像变态护士。 我该给她什么?或应该回避她什么? 应该积极地让她变成戏剧里最辛辣的部份,还是该消极的防止她破 坏? 无论如何都很难。 柏彦无聊嗜睡嗜打手枪,我该给他什么? 或想办法恶整他,让他变成一个可笑的戏剧零件? 这个主意好。 郭力成熟善交际,算是令狐的主人。 令狐则几乎倒了过来,嗯…… 应该思考如何利用他们是同性恋这项特质。 陈小姐纵然看似淫荡,但她为什么要交两个男友? 这个原因陈小姐自然不会无缘无故自言自语让我听到。 应该想办法让这个丑闻被其中一个男友揭穿吗? 王先生呢? 他除了一直在压抑想侵犯女儿的欲望,他甚至比柏彦还要无趣。 不过他终究有个女儿。 这样很好。 我看着电视萤幕,颖如刚刚起床。 这是她绑架男人的第五天,男人逐渐在椅子上枯萎,一点反抗的可能 都不存在了。 颖如大大降低了安眠药的剂量,我想光是发高烧不退就足以瘫痪任何 人,何况这几天那男人什么东西也没吃,只是被猛打牛奶,我也不知道颖 如如何控制牛奶应该施打的量,后来我看了几次后才醒悟,颖如根本没有 控制剂量,她只是随意地将针筒插来插去。 死才是那男人的解脱吧?我只负责看、还有感叹。 我走到颖如房间外,这四天以来我一直想不透颖如当天为何要敲我的 房门,我只有几个无法印证的猜测,因为颖如后来并没有再找过我。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用备份钥匙偷偷打开柏彦的房门。他一个小时前 去上课了。 拿出事先准备好的安眠药溶剂,我将它倒进柏彦喝到一半的可乐里 面。这小子邋遢得很,这瓶没有气泡的糖水准要继续喝下去。
我剂量下得不轻,务求他彻底昏睡。 “我要给你一个了不起的能力,你是起点。”我忍不住窃笑,从门缝中 看看走廊上没有人后,才鬼鬼祟祟地回到自己房间。 柏彦晚上七点半回来,正好那时颖如出门,而那男人被颖如拖到浴室 里的马桶上,浴室门关上。 我躺在床上吃包子,看见柏彦坐在电脑桌前上网聊天,一边将可乐喝 个干净。 “快去睡觉。”我说,我可不想碰上颖如回来。 柏彦继续敲着键盘,但几分钟过去后,他怔怔看着萤幕恍神的次数越 来越频繁,而按“del”键的次数也越来越多。但就是不肯去睡。 好不容易,柏彦结束对话窗,打了个哈欠,萤幕进入连线对战的第一 人称射击游戏画面,他面无表情拿起机枪冲锋陷阵,没有平日那样激动、 摇晃现实世界的身体闪躲萤幕里的子弹。 渐渐的,柏彦揉揉眼睛,脖子有些摇晃,但贪玩的柏彦竟不肯放弃, 他整张脸几乎贴着萤幕开枪。 “你这小子就是不肯合作点。”我很不高兴。 但话才刚说完,我发现柏彦的下巴早就顿在键盘上,脸贴着电脑萤幕 一动不动。 成功了。只要动作快些,就不至于遇上神出鬼没的颖如。 “扣扣扣,扣扣扣。”我敲着门,确定柏彦是否真的昏睡。 没有回应。 “柏彦开门,叔叔有话跟你说。”我说。依旧没有一点动静。 我轻轻将门推开,没锁。 柏彦的嘴巴张得好大,口水涎在嘴角。 “柏彦,柏彦?”我揉着柏彦的肩膀,但柏彦睡得跟死猪似的,于是我 拿出塑胶手套戴上,免得我剂量用得太高,万一柏彦一觉不醒后尸体居然 留下我的指纹。 我将柏彦的拖鞋脱下,然后将他抱在地上,脱下衣服。 我让他右手勾着衣服,短裤连着内裤一齐拉下至膝盖,露出他的阴 茎,然后让他惯用的左手放在阴茎上。 我站着俯瞰柏彦狼狈的滑稽样,狠狠地耻笑了一番。 转过身,我打开他珍藏A片的抽屉,拿出一片他没看过几次的日本AV 女优大埔安娜的色情片,放在电脑光碟里播放。 但我立刻愣住了,既然我打算这么做,那精液呢? 难道我要抓着他的老二,帮他打一泡出来?我光想就觉得恶心。 “算了,看你这蠢货应该死不了。”我蹲在柏彦身旁观察他均匀的呼 吸,于是拿下塑胶手套,坐在电脑前。 我看着大埔安娜柔软巨大的豪乳套弄老二,越想越觉得好笑。 难道我真的不怕柏彦因为药剂过量死去吗?不,我还是担心的。 但因为太有趣了,使得我无法抗拒这么做的诱惑。 来了!我的腹肌绷紧。 我急忙站起来,跪在柏彦身边,瞄准他裸露的阴茎喷射,沾得他的龟 头跟阴毛都是乳白色。 但他仍旧酣酣地睡着,我简直快笑死了! 我抽起一张卫生纸将自己擦干净,从门缝确定没有人后,便从容地走 到一楼客厅看报纸。
“这小子醒来后,不知道会怎么想。”我大笑,用大笑将一些无谓的担 心掩埋起来。 “什么事那么开心啊?”老张打开冰箱,随口问我。 “有件新闻好好笑,哈。”我笑着随意回答,陈小姐也正好下班回来, 向我点头示意。 陈小姐的手牵着那个较矮的男友,那男人也向我微微笑。 我注意到老张跟着陈小姐和他男友后面上楼时,眼睛一直没离开过她 的小屁屁。 “有种就潜进去插死她啊?或是躲在衣柜里看她被插啊?”我在心里碎 碎念着,老张这个人目前真是软脚虾一只。 我看着报纸,将所有的新闻都看过一遍,两个多小时过去了,刚射精 完的疲惫让我想打个盹。 但我不能睡着,因为我也想打扰一下那颗炸弹。 颖如出去那么久了,已经超过一般买东西、买书的时间,她到底去买 什么东西?去干什么? 总之,我想反击。 别以为只有你可以吓人而已。 我干等着颖如回来,想同她说几句话吓死她,一直却等不到颖如。 “难道颖如逃跑了?不再回来了?”我多疑起来,但心中的遗憾感竟大 过于担心。 也许我很期待颖如会变出什么新把戏似的? 我抬起头看时钟,十一点半。 “这么晚?”我心道。 此时,升降梯传来喀拉、喀拉的声音。 我猛然醒觉,却已来不及修正自己愚蠢的行为。 真笨!颖如要是从屋子后的升降梯上楼,我怎么会遇得上颖如?而 且…… “颖如一定还带着另一个人!”我大惊,赶紧快跑上楼。 颖如只有一个人的时候,从来不曾使用过升降梯,而且她晚上出门前 将那昏迷的男人丢到浴室的马桶上,可见她一定还在打什么坏主意! 我听着升降梯转动的声音,后悔莫及地跑到房间里,打开电视。 走廊。 颖如打开房门,身后跟着一个满脸稚气的男子,看他穿衣服的样子铁 定是个未满二十岁的小滑头。 他笑得很开心,以为今天是他跨破处男的黄金之夜。 “白痴。”我竟然忍不住笑出来。 接下来,又是同样的剧本。 咖啡还是水。 说说自己。 颖如接过笨男孩的杯子。 笨男孩晕倒。 五花大绑。 我想,有问题的不是咖啡豆,而是水,但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颖如 接下来想做什么。 颖如躺在床上看书,一本关于星座占卜的书,一看就是两个小时。 这让我非常不能忍受,我的好奇心已经强烈到不断地自言自语,对着
萤幕乱给建议。 “拿出那只死老鼠塞在他的嘴巴里啊!教训教训这自以为是的小鬼!” “那个蛇毒!打在小鸡鸡上!” “不是听说打一小截空气在血管里就会死人的吗?试试看!让我开开眼 界!” “还是要玩活体解剖?让他吃多一点安眠药,边睡边死也就是了。” 我胡思乱想的快疯了,但颖如就是干耗着,甚至看书看到打盹,我的 心情开始变得很恶劣,连陈小姐跟他男友在浴缸里做爱我都没兴趣看。 直到半夜两点,颖如才把书放下,我精神一振。 颖如首先进了浴室,冲了个热水澡,就在那坐在马桶上的男人旁冲 澡,那画面之诡异令人提不起一点性欲,而颖如洗完澡后,披着浴巾、将 针筒灌满牛奶后,连血管都不瞄准就直接插在昏厥的马桶男的大腿上,针 筒一压到底,我捂着眼睛帮喊疼。 那男人真的很惨,我猜他发烧依旧,但颖如洗完澡后,一点也没意思 帮淋湿的男人擦干,就这么让他半死不活地坐在马桶上腐烂。 但颖如对刚刚擒到手的小男生就温柔多了,她拿出几颗安眠药捣碎, 小心翼翼地喂他吃了,接着拿出刚刚用来注射牛奶的针筒,灌入黑漆漆的 酱油,端详着熟睡的男孩。 想些什么呢? 颖如抚摸着男孩的手臂,像是在寻找较明显的静脉。 “你真是太难猜了,打下去的话,顺序就都乱掉了啊……难道你等不及 他开始脱水,就想乱打东西进去?”我看得颇有兴味,因为这次我可是相当 赞成颖如快速整人的作风。我一样等不及了。 颖如微笑,果然将没有消毒过的针孔插进男孩的手臂里,让酱油慢慢 渍入血管,我的嘴巴随着酱油越灌越多,张得越大。 “好咸啊。”我差点没笑死,虽然我并不认为血液里有这么多酱油会死 掉,但一定不会有乐观的下场,光是渗透压剧烈的改变大概就足以让红血 球爆炸还是萎缩的。 男孩睡得很死,任劳任怨地让颖如连续灌入大约三百多毫克的酱油, 我想过不了几天,他也会被扔进浴室里。 颖如睡了。 我也闭上眼睛。 她不晓得是随性整人?抑或是早有步调不一的安排?总之我难以估计 她的行为,但我已经不觉得这是一面倒的悲惨情况。 难以逆料,但一点都不悲惨。 颖如的捉摸不定,以及还有什么隐性疯狂即将暴露在我的眼前,都让 我感到兴奋与好奇。 当然,我并不准备认输,也不会输。 因为我看得比她多。 第五章 交锋! “早!”我向早起上班的王先生打招呼,愉快地在客厅吃早点看报纸。 “早。”王先生向我点头示意,他可怜的女儿睡眼惺忪向我挥手道别。 我睡得少,但睡得可好,只比被迷倒的柏彦稍差一点。 愉快极了。 我吃完烧饼豆浆后,陈小姐才跟她那矮男友匆匆下楼,我想跟她说句 早安什么的,但她的脸色十分疲惫,于是我将话吞进肚里,干骂了几句。
“早啊!房东先生。”郭力不久后也下楼,拎了一个褐色小皮箱。 “早!早上有课啊?”我寒暄。 “是啊。”郭力站在我面前,不急着开门出去。他总是不急着做任何 事。 “令狐弟还在睡啊?”我装作不知道,其实我什么都看得见。 “不啊,昨天只有我在这里过夜,他小子值大夜班,等一下才会回 来。”郭力笑笑,这才开门出去。 我听着郭力开着他那台BMW离去的引擎声,上楼涂鸦笔记本。 我的灵感飞涌而出,白纸在顷刻间洋溢着不可思议的幻想与布局,每 个支线又佐以更复杂的支线可能,所有的一切全都纠结在一起。 柏彦十二点醒来,那时颖如已经喂了那年轻人又一次安眠药,然后又 一剂酱油,而马桶男则被针筒从下腹部打进不知几毫克的牛奶。 睁开眼睛的柏彦很错愕,甚至还躺在地上赖了半小时才真正醒来。 摸着将阴毛黏成一团糟的干掉精液,柏彦并没有那么惊讶,但坐在地 上的他似乎陷入百思不解的情绪:打枪打到几乎一丝不挂、立刻睡着倒 地,这是前所未有的怪事。 “干。”柏彦失笑道。这是他白痴的结论。 柏彦站了起来,脚步有些踉跄,显然药力持续夺取他的平衡感。 “你妈的,干你妈的!”柏彦揉着太阳穴,表情狰狞地打开电脑萤幕, 然后才拿卫生纸试图把精液擦掉。 当然擦不掉,卫生纸的碎屑黏在阴毛上。 “我怎么会看这只大奶妈打飞机?”柏彦一直旋转着脑袋,就是想不起 来昨天晚上自己究竟做了什么事。我解读着他的表情。 柏彦又骂了几声“太夸张”后,去浴室拿起漱口钢杯装水冲阴毛,用肥 皂搓搓搓搓搓搓,就是不肯干脆洗个澡,一点卫生概念都没有。 “再去突击检查你一次吧?这次吓死你!”我得意洋洋地看着柏彦愤怒 地清理我的精液,盘算着应该怎么打扰他,但颖如喝完一杯咖啡跟一小片 面包后,就蹲在马桶男的面前,量体温、看瞳孔、搭脉搏,然后就开门出 去。 我紧张地看着走廊上的针孔画面,自言自语:“你不是要去找猎物,不 是,不是,不是,因为你没有藏好小男生。但你要去做什么呢?去买新的 有趣东西吗?” 我的神经发烫,因为颖如不是下楼,而是上楼。 来找我? 我倒抽了一口凉气,双脚好像不存在似。 颖如慢慢、一步一步轻轻踩在阶梯上,我嘴唇一痛,这才发现我的牙 齿已经将下嘴唇咬出血来。 “糟糕!”我快步走出卧房,紧张地将卧房门关上。我绝不能让她发现 我秘密的眼睛。 我深呼吸,调节着情绪,但一种很畸形的恐惧正凝结在门的另一面, 我甚至可以感觉到有个焦黑到着火的影子正烧烫着门。 “不要敲门。”我吐气时还在颤抖,好想对着门大吼大叫滚开。 “扣扣扣,扣扣扣。” 我不能立刻应门,不然就太刻意了。我转转脖子。 “扣扣扣,扣扣扣。” 我慢慢呼出一口气,双手按摩着肩膀。
开门。 “嗯?啊!颖如!”我佯作惊喜,站在门口。 “嗨,房东先生。”颖如轻轻的声音,脸上微笑。 “什么事啊?记得房租过两天才需要缴的吧,哈。”我真是不知道,仍 是站在门口。 “是这样的,我房间有个盆栽要修,但缺把大剪刀,不知道房东先生有 没有剪刀可以借我?”颖如说谎脸不红气不喘,语气甚至更加轻柔。 “是这样啊?大剪刀……我想想……”我抓着头,脑子一片混乱。 跟我借剪刀干嘛? 我有大剪刀吗? 我应该借吗? “比普通大的剪刀再大一点就可以了。”颖如的声音很温柔,温柔到瞬 间松懈我的神经紧绷。 “我找找看。”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样回答,总之我话出口后,我才隐 隐约约觉得有些不对。 我转过身,在一个又一个的抽屉里寻找大剪刀,而我的眼角余光一直 注意着颖如的动静,我实在很怕她从我后面突袭,到时候我可没有一天吃 好几次安眠药的好本事。 打定主意。 “有吗?”颖如关切问道。 “这一把行吗?”我拿起一把实在不能算是大剪刀的剪刀,故意忽略抽 屉的角落里躺着另一把更大的裁缝刀。 我打心里不想借给这颗炸弹任何东西。尤其我房间所有的东西沾满了 我的指纹。 颖如眯着眼,看着我手中的剪刀。 拒绝吧! “可以。”颖如伸出手,高兴地说:“谢谢。” 十秒钟后,我呆呆地看着颖如的白色洋装隐没在楼梯口,十足的胜利 者姿态。 “有你的。”我憎恨地说,对这次对决的落居下风感到羞耻。 我回到卧房后,便深深感到后悔,而不只是毫不足道的羞耻而已。 当时战败的感觉,有如战场中的士兵被迫将手中的步枪借给敌军枪毙 自己。 很糟恨糟。 颖如走进房间,褪下身上雪白色的洋装,解下蕾丝内衣裤,一丝不 挂,粉红色的乳头微微隆起,乳房下方鼓起的弧度,恰恰是男人的手最想 捧起的角度。 然而,颖如匀称修长的身段并不会使人充满邪念,而是令人想轻轻搂 着、亲吻一整个下午的纯洁。 她在笑,看得我有些痴了。 颖如从床上拿起那把剪刀,走进浴室,轻轻蹲在马桶男面前,将他的 衣服跟裤子全剪开,让男人衣不蔽体地坐着,接下来,剪刀刃口轻轻扣住 男人的左手小指。 我的眼睛大得不能再大。 “别……别这么干!”我惨叫。 男人的脖子抽动了一下,颖如的脸上喷上极细的红点。
但她的眼神专注到发出光芒,在萤幕里闪闪发亮。 “住手……住手……”我只能作这样的旁白。 剪刀刃口打开,重新扣住男人的左手无名指。 我透不过气来,两手手指紧密地缠在一起。 红色流满浴室,以及颖如的双手。 我的手指也滚烫起来,我连忙甩它一甩,但不可能出现的痛楚以象 征、以隐喻、以病态、以抽象的速度,沿着手指里的神经直达我的心脏, 像有根针在血管里扬帆穿梭一样。 我抓着胸口,五指指甲深深插在肋骨的缝隙之间,依然无法逃避电视 萤幕中那把红色剪刀。 十根手指掉在瓷砖地上,然后都给颖如扔进马桶里。 冲掉。 马桶男默默承受着,无怨无尤,好像之前就签下“绝不喊痛”的切结 书,也或许他早已因为发烧过度将几千条神经全都给烧糊了,连他的老 二、阴茎跟阴囊,被钝钝的剪刀分成二十几次剪掉,他也只是微微拱起 背、晃着两只脚,表示“他知道了”。 但我却透过电视萤幕,被迫吃食着、分享着马桶男的尖锐痛苦。 他感受不到的,我被迫扭曲五官及四肢作回应,仿佛化身为马桶男的 末梢神经。我甚至痛到流下眼泪。 一股气直冲到胃里,我捏紧拳头,试着将痛觉反刍出来。 “有你的。”我气急败坏地用头锤砸向床被,吐了一床。 我决定攻她个措手不及报复! “扣扣扣!扣扣扣!” 门过了一分钟才打开,颖如已穿上刚刚的白色连身洋装,若无其事地 站在门缝前。 动作还真快! “你瞧,我刚刚找到的。”我扬起手装的裁缝刀,温暖地笑着。 “太好了,我正觉得那把剪刀有些不称手,谢谢你。”颖如笑笑,接过 我的裁缝刀。 “别客气,大家有缘才会住在一块嘛,相互照应照应才有道理啊!哈 哈!”我笑着,不肯离去。 马的你这个贱人,老子非要你紧张到拉尿不可! “嗯。”颖如点点头,笑容丝毫不减。 “嗯。”我微笑,我当然要微笑,死赖着不走,眼睛透过窄小的缝隙打 量着屋子内。 “还有别的事吗?”颖如轻轻说道,身子微微一倾,自然而然挡住我的 视线。 “喔!只是想拿回刚刚借你的小剪刀,哈,说不准我最近就会用 到。”我笑笑,鼻子假装抽动抽动,忽然皱着眉头又说:“好奇怪的味道, 你有养小猫小狗吗?味道好像有些……有些腥味啊。” “嗯,我的小狗刚刚死了,我等一下就会把它处理好的。”颖如微笑, 她甚至懒得装出替宠物惋惜的样子。 “最好快些处理,哎,不是我的关系,我是怕其他的房客会抱怨 啊!”我装出豁然大度的样子。 “好,等我一下,我去拿剪刀。”颖如也笑笑,将门关上。 我颇为得意地看着关上的门,嘴里还留有刚刚吐过的酸味。
紧张吧!还不快去洗老子的剪刀! 门打开。 我的胃揪了一下,警觉性地往门后退一步。 “谢谢你,裁缝刀我用完了会还给你。”颖如笑意不褪,她递过剪刀的 手背白皙光滑,我忍不住摸了一把。 颖如也没不高兴,只是想关门。 “对了!”我假装猛然想起:“那个盆栽!是啊!我可以看看你养的盆栽 吗?我对那个很有兴趣,说不定也想自己养一盆喔。” 我兴高采烈地看着颖如,等待她露出惊慌失措、语无伦次的大失态, 一报害我吐床的大仇。 颖如看着我,看着我。 嘴角微微牵动。 我笑笑,手心却涌出大量的汗液。 “请进。” 颖如微笑,我突然间竟忘记呼吸。 你疯了吗? 你在打什么主意? 你怎么可能在一分钟以内就将一切布置妥当? 如果没有,难道你一点都没有一个犯罪者应该有的样子吗? 难道,你打算连我也一起…… 我瞥了颖如手中的大裁缝刀一眼,竟隐隐生惧。 微笑在脸上僵成了一张灰白的面具。 “马的……” 柏彦的声音出现在我身后,我感觉到一股很闷的愤怒夹杂在开门的风 中。 我赶紧往后一看,柏彦皱着眉头,穿着短裤、蓝白拖鞋,将门摔上, 朝下楼的楼梯拖步走着。 “柏彦啊!小心把门给摔坏啊!”我嘴上埋怨,心中吁了一口气。 我假装热络地搭着柏彦的肩,回头看着颖如说:“颖如,下次再去参观 你的房间啊。”柏彦也回头。 颖如点点头,微笑,进门。 “最近心情不好?是学校的功课还是女朋友的问题啊?哈哈。”我干 笑,柏彦简直是我快溺死前偶然抓住的浮木。 “没事。”柏彦的语气很差,与当初求我让我搬进来住的时候判若两 人。 他甩开我的手,快步下楼出门吃饭去。 我慢慢地跟在柏彦后面,舒缓刚刚跟颖如对峙的紧张情绪。 这次,我可没有心神感受到战败的屈辱了,我抱着死里逃生的心情感 恩着。 甚至,还佩服着。 犯罪真的是一种很奇妙的精神活动。 犯罪使人与人之间有了高下之分。 犯罪使人强大。 这就是犯罪者。 罪的本身,就是一种专业,一种浪漫,一种迷人的憧憬。
一种必须克服自身恐惧,与不断压抑道德才能完美实践的、对人性的 逆向操作。 逆向总是使人深深着迷,这点,我原本从偷窥一事中渐渐体会。 但,颖如让我见识到另一种迥异于偷窥,迥异于航行于阴暗处的鬼鬼 祟祟,一种乘风破浪。 她的罪,使她即使弱小、即使孤独,却弥漫着叫人呕吐与战栗的鬼 气,叫我这个低阶犯罪者完全失却了被偷窥喂养的犯罪精神。 我无法久站在她的面前。我试了两次,两次都彻底失败了。 罪带给了颖如强大,却也相对萎缩了我。 也许,我该慢慢训练自己,让自己在萤幕中观看颖如变态地展演犯罪 的荒谬艺术,一次又一次,直到自己从模拟与学习中,逐次接近犯罪的、 更高的精神状态。 那样,我就可以不必惧怕颖如,我就可以跟她并驾齐驱成为高档的犯 罪者了。 但,我的意思可不是要学她,我对狂喂安眠药跟剪手指之类的事丝毫 提不起劲。 我坐在路边的行道树下的长椅子上,看着柏彦走进附近一家烧腊店, 他的肚子可饿坏了。 我的脑子被震撼的视觉暂留萤绕着,自我强迫回忆着颖如一剪一剪喀 断男人手指的模样,如果我现在回去,大概可以赶上男人的脖子被剪断 吧? 如果我要沾染犯罪的气息,我最好赶快回家守在电视机前。 “咦?” 老张骑着机车,从街角一转而过,骑进我那栋老房子旁边的小巷子。 “下午一点半?”我看着手表,看着老张将机车停好,东看西看地开门 进屋。 老张星期二根本没有这么早回家过。 你要行动了吗? 我起身,慢慢走向老房子。 我尽量使自己脚步轻盈,像个优雅的犯罪者。 我躺在床上,看着电视萤幕。 令狐躺在床上睡觉,果然跟郭力所说的一样。 柏彦大约半小时后回到了房间,打开电脑东摸摸西摸摸,就是不曾翻 开过书。 颖如躺在床上看书,浴室的门关上,那个马桶男已经不见了,他已经 变成一只黑色塑胶袋,静静地窝在浴室的角落;而年轻人瘫在椅子上,石 膏似的。 开始行动的老张,挑选的对象果然是陈小姐的香闺。 他足足观察了走廊的动静十四分钟后,才蹑手蹑脚地走下楼,打开陈 小姐的房门。 老张是个比我还要下层的犯罪者,他所有的动机与行动全都指向“色 情”两字,于是他理所当然将眼光瞄准了床,诚惶诚恐地轻趴在床上,闻 着、嗅着、捏着、呼吸着。 “别尽做些无聊的事。”我说。 老张不敢躺太久,他很快就起身研究房间其他有趣的部份。 梳妆台前的香水,他拿起来闻一闻。
放在桌上的发梳,他拿起梳一梳。 浴室里的香皂,他握在手里再三把玩。 吊在挂钩上的浴巾,他将整张脸埋进去深呼吸。 放在杯子里的牙刷,他挤了一点牙膏,兴奋地刷了自己的牙。 最后,他趴在马桶上,用抚摸美女的姿势与神情,手指一次次滑过马 桶的塑胶坐垫,将整张脸贴在上头。做白日梦。 “你应该开始想想应该怎样拥有这一切,而不是光贴在马桶上啊!”我 嘀咕着,深怕老张辜负我赐予他的peeping power。 但老张终究是个初窥犯罪殿堂的生手,他在萤幕上的表现像第一次看 见骆驼的印第安人。 老张足足干了一个多小时的无聊探险,最后才恋恋不舍关上陈小姐的 房门,忐忑不安地出现在走廊上。 我原本想像打扰柏彦与颖如那样、去干扰老张的变态行径,但我生怕 会摧毁老张刚刚才萌发的一丁点犯罪天分,或说是胆子,于是我只得作 罢。 不过主要的理由,仍是终于起身伸懒腰的颖如。 颖如放下刚刚正在看的“都市恐怖病”小说,站在年轻男子面前,抚摸 着他的额头。 死了吗? 从萤幕中我实在看不出来,也实在没有关心的动力。 颖如拿出针筒,灌满了放在桌上的牛奶,弹一弹针口。 “不会吧?你不会忘记这个人……这个人是酱油男吧?”我张大嘴巴。 颖如显然不在意,她拿起针筒,插进年轻人的颈子,硬是将牛奶推送 进去,牛奶有的被灌进去,有的则不停漏出来,乳白色的浆液线一样流 下。 我的妈呀,颖如根本没有瞄准颈动脉,随随便便就将针刺了进去。看 来我必须习惯她的大而化之。 针筒拔出来的时候,鲜红色像一条细线喷出,颖如沉吟了一下,打开 抽屉,拿了一块正光金丝膏贴布朝伤口啪一声用力贴上。 啪一声,显然太过用力,因为年轻人摔在地上,椅子倾倒。 颖如将他扶了起来,拍拍他的脸,年轻人当然没有一点回应。 过了几个小时,黄昏了,颖如拿出一块红色的布盖上年轻人后,拿起 桌上的大塑胶袋跟那瓶该死的酱油,打开门。 去做些什么呢? 我赶紧拿了一顶帽子跟了下去,却见颖如走进一楼的厨房,打开瓦 斯。 “?”我一愣,看见老张跟下班的郭力正在客厅瞎扯淡,令狐安静地坐 在一旁翻着男性服饰杂志。 “房东先生!一起聊天啊!”老张热呼呼地吆喝。 我点点头,坐了下来,眼睛仍不时张望着在厨房变魔术的颖如,老张 跟郭力怎么扯东扯西扯什么蛋我都听不见。 此时王先生跟王小妹开门进屋,跟大家微笑点头,立刻便要上楼。 “王先生,请在客厅坐一下,我煮点东西给大家尝尝。”颖如笑咪咪从 厨房走出来,手里还拿着酱油与锅铲。 王先生呆呆地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却见老张鼓掌叫好:“好好好!我就 奇怪厨房怎么那么香啊!原来是你这小妮子在耍把戏,哈!该不会是要嫁
人了,找我们练习厨艺吧?” 颖如温温笑着,说:“才不是,只是看到新食谱,想试试看罢了。”说 完就转身回到厨房,留下我们在客厅里等待着意外的、免费的、美味的晚 餐。 除了我。 “该死。”我坐立不安。 那些食材该不会……该不会就是那位马桶男身上的东西吧? 虽然我根本没有看见马桶男怎么被装进塑胶袋的,但要是颖如割下他 身上的肉还是内脏什么的,我一点也不会意外。 “王先生坐啊!大家聊聊嘛!”老张哈哈大笑,他显然还在为今天的房 间突击检查感到兴奋。 王先生腼腆点点头,跟王小妹坐在沉默寡言的令狐身旁,有一搭没一 搭地参加关于国内教育改革的对话,而厨房一直传来阵阵香气,我的心中 也一阵一阵鸡皮疙瘩。 “房东先生,你最近身体微恙么?”郭力注意到我的脸色难看。 “是吗?我只是昨晚睡得不大好,哈。”我干笑。 “睡得不好,我这道菜正适合补身子。”颖如走出厨房,拿出一个装满 黑褐色肉片的小碟子,肉片冒着蒸气,还有酱油香。颖如将小碟子放在桌 子上,还有一把筷子。 我一看,心里更惊惧了。 “怎说?”郭力好奇,拿起筷子。 “这人肉肝是喂牛奶后才割下炒煮的,肉鲜味美。”颖如笑笑说:“对身 子疲倦特别有好处。” 我快吐了。 “人肉?新鲜新鲜!倒要尝尝!”老张哈哈大笑,夹了一片送进嘴里, 大家嘻嘻哈哈地各自夹了一片,连沉默的王先生也为自己与女儿夹了几片 放在碗里。 我的筷子迟疑不决地停在碟子上方。 其实,我原本有很多机会可以离开这个恐怖的宴席;对不起,我临时 有事要出去,你们慢用;对不起,我今天吃素;对不起,我刚刚吃过晚 饭。 但我的屁股偏偏选择坐下。 为什么呢? “房东先生,请用。等一下还有很多好菜呢。”颖如笑得我遍体生寒。 “是。”我夹起一块肝肉,但就是无法将筷子移动到嘴巴附近。 所有人都在看着我,好奇、不解、茫然、呆滞。 “大家请用啊,我只是比较不喜欢肝肉的味道,真是抱歉。”我尴尬地 说,将筷子上的肝肉放回碟子,满脸歉意。 “不要介意。”颖如笑笑,走回厨房。她除了笑,好像没有第二种表 情。 老张将我放回去的那块肝肉吃进嘴里,笑说:“真是好吃啊,真不愧是 喂牛奶长大的……的人啊!滋味鲜美!” 于是大家继续讨论着教育改革的国家方针,而厨房也不断传来阵阵香 气。 这年头只要提到教育改革,几乎所有人都能够插上几句话,就算插不 上意见,干骂几句总是会的。我听着郭力发表高见,一边观察大家是否有 昏厥等异状。
我可不想吃进含有安眠药的肉块,然后变成另一道菜。 此时我觉得很窝囊,虽然小心为上,但我毕竟退却了,输得节节败 退。 “这是炒人肚、闷烧人杂、葱爆人腿、酱烧人臂。” 颖如一次端上许多菜色,老张与郭力笑得合不拢嘴,而王先生虽然听 不惯颖如口中的“玩笑”而皱起了眉毛,但仍捧场地拿起筷子。 “要不要去叫柏彦下来?”我起身,盼着叫柏彦下来自投罗网后,我就 可以交代他,说我身体不适想睡一下,叫大家尽情享用便了。 但我一起身,就看见柏彦穿着拖鞋趴啦趴啦走下楼,眼睛不断张望着 我们。 这么巧?拍电影了! “柏彦!正好要去叫你哩!来一起用吧!”老张最喜欢装熟,柏彦迟疑 了一下,立刻被颖如的笑容吸引下来。 马的,你小子对妞就是没辄。 “都是你煮的吗?”柏彦装出一副彬彬有礼的模样,坐在郭力身旁,拿 了一双筷子笑着。 “嗯,还有一锅汤在煮着。”颖如说,在我的左边坐了下来。 我的左脸顿时麻痹。 “好吃,真的是有软又嫩,新鲜新鲜。”郭力赞许道,柏彦赶紧夹了一 大块“人腿肉”放在碗里。 “这肉好鲜,谢谢你。”令狐跟着郭力的话。 “不只鲜!坦白说我的鼻子对牛奶很敏感的,这肉里的的确确有牛奶的 香味,一定花了张小姐不少钱吧?”老张一副老饕的样子,实际上他只是喝 多了过期牛奶的变态。 “嗯,张小姐的手艺真不错。”王先生有礼貌地回应这顿免钱的晚饭。 “谢谢姊姊。”王小妹的家教不错。 “陈小姐要是在的话,整栋楼就算到齐了,哈哈哈哈……”老张笑得乱 七八糟。 哈哈哈哈哈,我也跟着发笑。 颖如夹了一大团见鬼的“人杂”,放在我的碗里,点头示意。 “张小姐自己不吃吗?”我已经忘记我当时的语气,我只记得当时的耳 朵烫得快烧起来,五官也快抽筋了。 “我不吃人肉。”颖如一说完,全场哈哈大笑,尤其是王小妹更是笑得 前翻后仰。 我很想跟着颖如的话后说:“哈,正巧我也不吃人肉。”但我的手居然 将那一团切得稀八烂的人杂放在舌头上。 莫名其妙的挫折感难道会导致行为错乱吗? 人杂果然食如其名,令我心情十分复杂。 “好吃吗?”颖如微笑。 我点点头,将碎肉吞进肚子里。 这就是你弃尸,不,毁尸灭迹的方式吗? 我们的肚子,是你最好的弃尸掩埋场吗? “我去看看汤好了没。”颖如站了起来,大家一阵欢呼。 “啊!少了酒!少了酒啊!”我惊呼,也站了起来。 无论如何,我决不碰那锅来路不明的汤。 “这样吧,你们别等我了,我去买几罐啤酒回来请客,这样才够尽兴
嘛!”我大呼。 “不必麻烦了,我开车去比较快。”郭力也站了起来,但我及时抢到门 口,大声说:“你们先用,别为我留菜啊!等会我顺便再买点下酒菜回 来!” 我打开门,匆匆逃离现场,一走到巷口,我用手指挖着喉咙想催吐, 无奈我催吐的经验少之又少,吃进肚子里的那团人杂究竟没能吐出。 我丧气地走到便利商店,买了两手啤酒,再绕到卤菜摊前买了三大盘 卤菜。 “好恶心,到底我为什么要一直坐在人肉宴上,撑那么久?”我生起自 己的气,此时我倒不是责怪颖如,而是不解。 我走在巷子里,远远就听见客厅传来的欢愉大笑声。 “一群蠢货。”我暗自嘲笑。 脚步停了下来。 我发觉我是真的开心。原来如此。 “原来,我是想看看这群蠢货把人肉吃进肚子里的蠢样。哈!”我一想 通,也就不那么介意回去了,反而对能够迅速原谅自己感到欣慰。 “加菜了!”我打开门,高兴地宣布。 陈小姐跟她的矮个子男友也出现在客厅,各捧了一碗人汤开心地笑 着。 接下来的这一夜,我吃着卤菜、喝着啤酒,大声讪笑着这群误吃人肉 的蠢货,而颖如则淡淡听着大家天花乱坠批评国家教育,什么东西也没有 吃。 就在笑声中过了一夜。 第六章 人生的尽头 当天晚上,我在床上看着颖如回房。 颖如掀开红布,那年轻人的脸色灰灰白白的,好像已经死透了,因为 颖如并没有再为他施打什么东西就躺在床上看书、睡觉,她只是摸摸他的 颈子、拍拍他的脸。 而喝了酒的王先生,在陈小姐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野兽般叫床声中, 一整个晚上都坐在椅子上思索着什么,没有如往常般抱着女儿睡觉,我想 他其实很想选择社会进化的一端,而不是极端原始的那部份。 但他坐在椅子上发愣了一整夜的行为,只是暴露出他不敢靠近床的悲 哀。 别人需要帮助的时候,我们必须伸出援手。 我一大早醒来后,就去附近认识的老旧药局买了许多安眠药,药局的 老板是我国中同学,姓勤。 勤店里以前挂的是他老爸的执照,现在他老爸死了,他就去跟别人租 了一张,勤自己连药剂生的执照都没考过,但他赚钱的门路倒是五花八 门。 “你买这么多混合型安眠药,不会是想自杀吧?”勤只是随口说说,就 算我回答“是”,他也一样会卖给我。他就是这种人。 “不是,只是想泡妞。”我笑笑,将钱放在桌上。 勤收了钱,商业性地陪笑。 “对了,你这里有没有春药?”我直接问了,反正这里唯一的语言只有 两种,“有或没有?”、“多少钱?”。 “威而刚吗?要多少?”勤问。 “我不是要威而刚,我要春药。”我问,没有商量空间。
“这世界上没有春药,只有荷尔蒙、激素这些东西,你要的话,我帮你 找。”勤也不罗唆,手指比了个五。 “我要十,这两天就要。”我说。 “明天来拿吧。”勤点了根烟,说:“老样子,这些东西有效是有效,但 会不会出事我可管不着。” “了。”我说。这是当然。 隔天。 王先生的房间里摆设很精简,就跟我在萤幕中看到的一样,我打开热 水壶,想丢一小包春药进去,但一闻到药粉的怪味道就缩手了。 听勤说,这地下工厂作的春药里成份很杂,有传统的壮阳中药和西药 威而刚,还掺杂奇怪的人体激素,也有时下最新潮的迷奸药丸,一堆成份 杂七杂八加起来,唯恐没有成效似的。 我闻闻,气味挺奇怪,跟无色无味差多了,加在热水里一定会被发 现。 我回忆在萤幕中的这个房间。 有了。 我打开柜子,拿出王先生的肝药,这药王先生每个晚上睡前都会吃一 颗,我暗自保佑这药是胶囊而不是药丸,因为我从萤幕中看得并不清楚。 把罐子旋开,所幸里头真是胶囊。 潜入的时间格外有压力,所以我不能待在里面太久,我记住药名跟罐 子大小后,便走出房间到药局,想跟勤买一模一样的肝药胶囊。 “你肝有毛病?”勤不以为然看着我。 我摇摇头,没什么好伪装的。 勤的手指在鼻子上又揉又捏,像楚留香一样。 “我这么说吧,这罐药的胶囊很常见,要不要跟我买空的?”勤似乎看 透我的心思。 “好,谢了。”我莞尔,勤这家伙有时候还真够意思。 “多来光顾就是了。”勤认真说:“但吃死人也别来找我。”老规矩。 于是,我买了三百颗空胶囊。 我在自己房间从容地将胶囊打开,换上春药的药粉,再到王先生房间 里,倒出所有的肝药胶囊,换上我的版本,无一阙漏。 接下来是老张。 老张的床底下有大约三十瓶未开封的过期牛奶,还有一瓶已经打开的 水果调味乳,目标非常明确。 我抓起一点点春药丢下去,摇一摇,希望老张的铁胃对春药没有太强 的抵抗力。 “一点一点,不要急。”我微笑,小心走出老张家。 我走到四楼,看着颖如的门。 下午三点半,此时的她正在床上写小说,我潜入王先生跟老张房间 前,她已经将疑似死掉的年轻人丢到浴室里,跟那只黑色塑胶袋放在一 块,然后就一直在床上敲键盘敲个不停。 “你绑人杀人,是为了要写小说吗?”我心想,看着门。 但,有什么小说需要这种恐怖的亲身经历?恐怖小说?侦探小说?黑 色异想小说? 不,这太不合理,这种小说的报酬不可能丰厚到值得颖如如此冒险, 这年头只有爱情小说才能被群众拥抱,才能赚到丰厚的版税。
我看多半还是颖如自己心理变态,她最恐怖的地方就是随性胡搞。 柏彦一个小时前已经出门上课,我轻轻打开门,将他桌子上没吃完的 泡面掀开,丢了比上次更强的安眠药进去。 这小子卫生习惯很差,没吃完的泡面一定会把它吃完,甚至不需要加 热。 “晚一点,再帮你开发新的能力。”我很乐。 我的笔记本早已记满各种对柏彦“能力开发”的每个进度,他可以说是 我计划中不可或缺的“第一个齿轮”。 我小心打开柏彦的房门,从门缝中看看对面的颖如有没有出来。我很 介意她的存在。 没有。 我走出柏彦房间,关上门。 前面的门突然打开。 “房东先生?”颖如笑着打招呼。 “好啊。”我点点头,笑笑。 她看见我从柏彦的房间出来吗? “昨天晚上真是谢谢你了。”我打哈哈。 “可是我注意到你不大吃我作的菜,是不是我的手艺很差?”颖如难为 情。 她为什么在这个时候开门? “怎么会?我只是觉得……”我有些语无伦次。 “吃不习惯吗?”颖如看着我。 她为什么总是选在这种令我窒息的时刻? 难道她有心电感应不成? “这不是你的错,我从小就有挑嘴的毛病,想一想还真不好意思。”我 歉然。 “嗯。”颖如点点头。 怎办? 如果她看见我从柏彦房间出来,我绝对不能让她有机会问我我进去做 什么,因为我一点都没准备好这个答案! “对了,颖如,你不是个作家吗?哈,我最近去书局逛逛,可都没看见 你写的书,我猜你用了笔名吧?可不可以透露一下!”我兴致盎然。 “其实说起来,我不能算是作家……”颖如微微笑。 我灵机一动,我应该趁这个机会多多了解颖如,于公于私都应该把握 机会。 于公,了解颖如有助于我实现计划。 于私,有谁有机会跟一个喜欢杀人烹人的变态凶手聊天呢? “颖如,你有时间吗?我想请你喝个茶吃个饭,聊聊天。”我打断颖如 的话,热忱地说:“我想多了解你一点,说实话,我没什么可以聊天的朋 友,哈,说来难为情,我好久没有跟一个人好好说说话了。” 颖如眯起眼睛。 我尽量让笑容扩散,扩散到颖如的脸上。 “好啊,不如来我房间喝咖啡,我煮咖啡请你。”颖如的笑天真无邪, 但这点活命的警觉我还有。 我干咽了喉咙。 “那怎么好意思,我记得张小姐刚来租房子的时候说过自己不是本地人
吧,我知道附近有一间很棒的咖啡厅,你看怎么样!”我击掌,表现得迫不 及待。 “不好意思让你花钱,我对冲咖啡还蛮有研究的。”颖如的笑令人失却 抗拒。 我除外。 “不好啦,我怎么好意思进女孩子房间,那间咖啡厅真的很不错,我想 去很久了,但一个人怪落寞的,总不好意思啊哈!所以我请客,千万别客 气!”我忙说,差点要掏出钱来。 “好吧。”颖如终于点点头。 ※※※ 咖啡厅。 颖如点了一杯贵夫人。这点叫我惊讶,我从来没看过嗜喝咖啡的颖如 在咖啡里加过牛奶。她总有办法让我惊奇。 我点了一杯爱尔兰,还多要了一叠巧克力饼干,一叠牛角面包。 “谢谢你的招待。”颖如说。 “哈,别那么客气,你觉得这里还过得去吧?”我笑笑。这里随便一杯 咖啡就要两百块上下,如果还过不去我也没办法。 “这里很好。”颖如很有礼貌地说,闻一闻咖啡,笑笑:“不过,改天你 真该尝尝我冲的咖啡,至少比这里便宜多了,味道也不差。” “是吗?”我笑笑,背上又是一阵冷汗,幸好这里是公共场所。 颖如观察着咖啡上的奶晕,拨开一颗奶球,又慢慢倒了进去。 牛奶一滴滴坠入咖啡里,僵化扩散开来。 颖如出神地看着。 “对了,你刚刚在走廊上提到,你说你其实不算作家……这是什么意思 啊?”我问。了解她的职业作为聊天的开始吧。 “我是个专门替人代笔的出版社写手。”颖如抬起头来,解释道:“我帮 各式各样的作家、出版社、各种题材写东西,最后挂上他们的名字。” “喔……原来如此,难怪我都找不到你的作品。但你既然可以写东西, 为什么不干脆挂上自己的名字,这样不更好?抽版税的话,你拿的钱应该 更多才是。”我问。 “不是所有人都对出名感兴趣,像我。”颖如轻声细语地解释:“在别人 的名字下写东西,可以尝试更多的题材,也有更多的机会。只要肯下工夫 研究新事物,不怕没有工作,但要是挂上自己的名字,失败一次,下一次 的机会就遥遥无期了。” 研究新事物? 需要藉助乱搞别人身体来作什么研究? 变态杀人小说吗? “那最近呢?最近在写些什么东西啊?”我。 “最近在帮蒋小姐写个人财务规划的书,这阵子流行这些。”颖如,又 加了一颗奶球。 “蒋小姐?”我好奇。 “这是业务秘密。”颖如的笑很畅怀,我要是真有兴趣继续问下去,她 肯定不会隐瞒。但我感兴趣的不是别人的事。 “像你这样帮人代笔,还要自己念书做研究,会不会很累啊?”我问。 “会啊。”颖如。 “那你平常都做什么消遣?像昨天那样烧菜吗?”我笑笑。
“上网聊天,旅行,想事情,冲咖啡。你真像记者。”颖如又加了一颗 奶球。但她还没喝过一口。 “哈,上网聊天啊,像我这个年纪已经很难学习新鲜事了。”我自言自 语。 “房东先生自己呢?”颖如的眼睛好奇地看着我,但我知道她对我一点 兴趣也没有,只是穷打哈哈。 “我啊,看看报纸,看看电视,日子浑浑噩噩的,幸亏有你们这群房客 住了进来,我平淡到近乎枯燥的生活才起了一点变化,像这样跟一个漂亮 女生面对面坐着喝咖啡,我以前哪里想像的到。”我说,这也是事实。 “房东先生没有女朋友吗?”颖如问。她的咖啡里已经坠入五颗奶球 了。 我想她只是在玩弄她的咖啡,颖如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喝掉它吧。 “以前交过一两个,但年纪越大就越没什么成就,也就没什么好女人接 近我了。而我自己也懒了。”我说,这也是事实。 “嗯。”颖如低下头,用汤匙玩弄着咖啡上的泡沫。 许久,两人都没有说话。 我翻着桌上的电影杂志,吃着巧克力饼干,颖如则像古老的吉普赛人 一样,研究着咖啡上一次又一次的白色图像,试图从中占卜些什么似的。 有时,我会指着电影杂志上的明星或是电影剧照,问问她的看法,但 两人之间的话题越来越少。 这样很好。 我笃信的人生守则不多,但第一条是:越没有话题的时候,越能看出 一个人心底的样子。 因为可供伪装的虚假言辞已经越来越少,就等原形毕露。 “你、自、己有没有想过,你的人生可能已经到了尽头?” 颖如停止剥奶球,突然丢了这个怪问题给我。 我表面一愣,但其实没有这么震惊。 “倒没想过,毕竟还是自己的人生嘛。”我苦笑:“再怎么无趣,日子毕 竟还是要过下去。”是这样没错,多找些乐子也就是了。 “尽头的意思,不一定是死亡,也不是说,不能继续过舒服的好日 子。”颖如温和地反驳我刚刚的话。 她的眼神变得跟刚刚有点不一样,但我却说不上是哪里不同。 我对那种“请指出这两幅画哪十个地方不一样”的益智问题从来没有天 分。 “喔?”我想,要让她把话说下去的话,最好就是暂时不要发表意见。 “尽头就是没有变化,不断周而复始没有可能性的人生,这个社会有太 多人都走到了尽头,有些人三十岁到了尽头,有些人才二十岁就到了尽 头,有些人不过十几岁,也到了尽头。”颖如仍旧在笑,但那种笑的成份已 经变质了。 但我只能感觉、只能意会,却说不出来实在的细微变化,就跟过期的 牛奶一样,你要不尝一尝、闻一闻,否则绝不会发现纯白的底下已经腐败 酸化。 “周而复始?我还以为人生就像一条线一样不停往前走,走到死了才停 下来,怎么会周而复始?”我忍不住问。 “一个人的人生如果跟其他大部分的人一样,那就是一种周而复始。每 个人都在重复另一个人的人生,重复着上学、重复着交朋友、重复着买车 买房子、重复着结婚生子、重复着变成其他上亿个差不多的人生,连笑都
重复了,连哭都重复了,你觉得这不是一种周而复始吗?”颖如的笑容底下 的气味越来越腐败。 “听起来总觉得哪里怪怪的。”我说:“但对一个人来说,没有亲身经历 过的事就是没有经历,没有经历,哪来的重复?” 我抗议着,因为这种周而复始的说法深深刺伤了我,我的生活虽然就 像一头不停往地洞里钻的土拨鼠,永远都没有看到光明的可能,但要说我 重复了许多人的人生的话,为什么我没有娶妻生子,为什么我没有比尔盖 兹那么有钱? “要经历,就去看书、看小说、看电视、看漫画,那里有许多人展示着 不断被重复的人生,那些东西看得越多,就越容易重复到别人的人生,既 然过程重复了,结果也差不了多少,既然差不了多少,就到了尽头,从此 展开拼拼贴贴别人人生到自己人生的过程,从此周而复始,从此循环,漩 涡,黑洞,坠落。”颖如的用词越来越不像日常口语,而像是经过深思熟虑 过的讲稿。 令人灰心的讲稿。 “你的意思是说,别看电视看太多吗?”我胡乱说着。 “不,恰恰相反。”颖如的回答令我意外。 “喔?”我。 “多看电视多看电影多听广播就会知道,这社会有很多管道告诉一个 人,其实你不管怎么努力,都不免成为另一个已经‘被成为’的另一个人。这 样很好,早点知道自己只是集体循环中一个可以被轻易取代,不,甚至是 不需要被取代的一小点东西,就可以早点体认到人生其实已到了尽头。”颖 如又开始剥奶球了。 “就算真的是什么循环、重复的,早点体认有什么好处?不知道过一辈 子、却很快乐的人也很多啊,就算知道,也可以很快乐的过一辈子不是 吗?”我有些不满,但脸上还是笑得很欢畅。 “你说得没错,很多人到了尽头还是笑的出来。”颖如笑笑:“可以笑的 时候,就不要哭。这是人之常情。” “啊?”我支支吾吾,不知道怎么接下去。对话的逻辑已经有点失焦 了。 不过,我已经开始乱猜颖如绑人胡搅实验的理由。 “对了,你、认、为、自、己的人生到尽头了吗?”颖如没有忘记刚刚 那个问题。 “如果你刚刚说得都是真的,我又凭什么例外?我平凡到了顶点。”我 苦涩地说。 颖如颇有兴味地看着我。 那眼神称不上犀利,但那眸子是一种清澈到了无法抵抗的反射,看得 我心里直发毛。 “你还没有到、了、尽、头。”颖如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我不明白。 不明白也写在脸上。 “每个人都有很多机会凿开尽头后的海阔天空,只是不敢凿,不想凿, 就这么卡在尽头里。”颖如说得我飘飘然。 “喔?那为什么不凿?”我问。 “因为大家都怕跟别人不一样。”颖如幽幽地说:“大家都怕自己跟萤幕 上的别人不一样,所以全部都卡在尽头、一动也动不了,偶而有人动了一 下,好一点的便被视作离经叛道,差一点的便被称为落伍。”
我不由得点点头。流行本来就是集体向前看齐,向右转。 “那你为什么认为我还没到尽头?”我不禁有些高兴,不管是什么赞 许,只要是加在我头上,我都是高兴的。 “因为,我看得到尽头。虽然你为什么还没到达尽头,我不知道,也或 许你到过又后退,也或许你正在想办法避开,但你终究还没走到集体周而 复始的长长排队里。”颖如的瞳孔张得很大。 霎那间,我仿佛被拴在无法动弹的黑暗里。 “而且,从我的身体反应里,我没有感觉到尽头的气味。”颖如笑笑, 我却明显知道这绝对不是笑。 “你的身体反应?”我不由自主打直了身子。 “每个人都走到了尽头,也都成为尽头,而我,没办法在尽头前待太 久。”颖如喝了一口漾满白色牛奶的贵夫人咖啡,这是她的第一口。 “待太久会怎样?”我问。 我想,这就是所有问题的答案。 “我会凿开它。”颖如放下咖啡。空空如也。 第七章 1/2老鼠 后来我跟颖如一起回到了老宅。 跟她并肩走在一块的时候,我的呼吸已经不会凌乱急促、也不会下意 识地同手同脚。 要说我已经不惧怕颖如了吗?那真是大错特错。 我只是觉得亲近,或者说一种被认同的感觉。 我、还、没、到、尽、头、吗? 被认可的感觉让我不由自主对颖如崇仰了起来,连呼吸都开始毕恭毕 敬。 但我还是害怕颖如。 因为这是我崇仰她的根本,也是我认同她的起点。 “以后有机会多聊聊。”我说,站在楼梯口挥手。 “好啊。”颖如说,一贯淡雅的微笑。 颖如回到她的房间。 我回到了电视前。 我一边想着怪怪的问题,一边看着电视里陆陆续续回到自己房间的房 客们。 问题一。 如果颖如邀我进她的房间喝咖啡,她一样会将我迷昏吗? “会的,她会令我害怕不是没有原因的,她总是吓我一跳,她才不管我 到了尽头没有。”我举手,自问自答。 所以,将来我依旧会拒绝夺命的邀约。 问题二。 颖如说她看得见尽头,她是有精神病还是怎样?还是异能力者?还是 胡说八道? “不知道她是不是因为不想走到周而复始的尽头,所以干脆卯起来大干 一场?”我举手,自我议论。 但这种直接因果式的推论一定不适用于颖如,尤其我不清楚她身上还 嵌着几个晦涩离奇的人生理论,说不定还有一个叫“人生就是不断的进行实 验”理论,或是“静态凌虐才是高尚的品德”理论,或是她有信手捻来种种奇 怪人生理论的习惯?
我零零碎碎地想着,后来老张回来了,七点十二分喝下不干不净又色 不溜丢的过期牛奶,柏彦八点回来,九点半吃光了昨晚剩下的沉睡泡面, 九点四十分就趴死在电脑桌前,王先生跟王小妹五点半回来,现在是十点 零八分,离王先生天人交战还有一段时间。 老张喝下的春药药剂其实并不重,因为我必须“控制”老张决定性爆炸 的时刻。前几次的份量都要轻,只需要触发老张遐想就行了,但最关键的 一次,必须要由超重的份量来轰炸。 所以今晚的老张,只是一直趴在地板上,一边听着陈小姐的呻吟声难 过地蠕动身子,过了半小时后,便一个人迳自拎着望远镜上了天台。 一个人只要脑子里只存在一件事,行为便相当好预测,老张就是最好 的例子,他所有的行为都被一条无形的线绑在单单“色”一个字上,我只需 要蹲下来,捂着耳朵点鞭炮尾巴,老张自己就会飞上天去。 趁着王先生还没吞下药丸,我观察了颖如在房间里的动静后(她浑不 理会倒在浴室黑色塑胶袋旁的年轻男子,冲了澡,舒适地躺在床上敲打电 脑),便轻轻走下楼,打开柏彦的房间。 柏彦电脑萤幕上的聊天视窗甚至还开着,对方的讯息不断丢将过来, 等待着柏彦答覆。 我将柏彦移到床上去,坐在他的位子上,胡乱丢几个讯息过去,对方 似乎是柏彦在网路上认识的女孩子,叫“躺在钢琴上的猫”。 我没跟人在网路上聊过天,我过了那年纪;但我还认得键盘上的注音 符号,以及“Enter”键,还有我前几天特地去书店买的畅销网交书“第一次 的亲密接触”,我可是为了整死柏彦彻底研究了它一遍。 “嘟嘟……你睡着了吗:(” 好恶心,柏彦这死大学生居然自己起了个“嘟嘟狗”的花名。 “嗯……我刚刚发现另一个我……:)”我敲着。 “^^另一个你啊???那是什么???” “另一个我已经睡着了~~现在的我好像破壳而出的蝴蝶耶~~感觉很 奇妙~~” “听不懂:P” “我是新的自己~以前的我就像一只丑陋又平凡的毛毛虫~但现在我连 呼吸都感觉到自己在蜕变了*^^*” “呴呴……那么厉害啊……是不是因为遇见我啊(大心)!” 大心?那是什么东西?这个年代的年轻人都在胡乱造字吗? “哈哈哈~有可能喔~我等一下就要去探险了~~~探险我的与众不 同!” “怎么探险啊?(期待的眼神闪闪发亮@o@)” “我会消失!咻~~~~” 打完最后四个字,我就不再理会那只蠢猫继续丢过来的讯息。 我将柏彦身上的衣服脱的精光,胡乱将脱下的衣物摔向四面八方。 “快使用双节棍,哼哼哈兮?整天光会乱叫!”我笑笑拉着柏彦的双 手,将他塞进自己的床底下,然后将衣柜打开,把挂在衣架上的衣服扯得 乱七八糟,再将衣柜仔细关上。 “睡吧。”我忍俊不已,坐在他的电脑上又打了一枪,淅哩哗啦射了一 地后,将擦过老二的卫生纸丢在地上。 回到房间,盯着另一个黑暗的萤幕。 我坐在床上,看着王先生坐立不安地坐在浴室马桶上,精赤身子淋着 热水。
他半个小时前吞下了药丸,而王小妹早已唏哩呼噜睡得香甜。 “应该淋冷水的吧?淋热水可见没好事。”我旁白。 王先生赤着身子,走到王小妹床前,凝视着她。 我从这个角度看不清楚王先生狰狞的脸孔,不禁徒呼负负。 那种天人交战的表情一定很有演技、很扭曲。 王先生的肩膀下垂,胸隆起。 “深呼吸也没用,假装犹豫也没意义。没有人在看你,你只是表演给自 己的良心看罢了……如果你还以为自己身上有那种叫做良心的内脏的 话。”我耻笑着王先生的多此一举。 这个世界上经常发生这种事情。 爸爸会强奸女儿,不管女儿是智障、年幼、还是根本就好大一只,只 要爸爸想插女儿,想必都会来上一段天使与恶魔的例行作战,但这些都是 假惺惺的作戏。 我提过,我所奉守的第二条人生守则告诉我,只要是需要天人交战的 戏码,良心都是自己唱出来的。 唱完了,好戏就会登场。 所以我决不浪费时间在跟良心对话,毕竟会做的事终究还是会去做 的。久而久之,我也找不到良心跟我对话了。 “快动手吧。自己的女儿还不是自己生出来的?这种事你同意就行了不 是?”我旁白。 但王先生是个龟毛人,他就这么硬梆梆地焊在床前,脚焊着,老二也 焊着。 就这么焊了两个小时,我在介于半梦半醒与全睡不醒之间盯着萤幕, 都快无聊死了,王先生还是像自由女神像一样屹立在女儿面前,我猜想他 是不是站着睡了。 我不断切换着萤幕,等待,又等待。 哈欠一个又一个。 终于,王先生像陨石一样坠落在床边的小沙发上,睡着了。 他的良心戏唱的太长,导致药效就这么从他跨下溜走。 “你王八蛋,拖拖拉拉的算什么近亲相奸界的英雄好汉?”我骂了几句 后,也睡着了。 第二天,第三天,王先生每个晚上都这么模仿石像站在床前,而每 次,我都因为摄影机的角度错漏他精彩的欲望独白,渐渐的,我不禁从不 屑的眼神,转为佩服他惊人的忍耐力。 但王先生一直这么捏着睾丸不肯发难也不是办法,我只好拿出我的剧 本,修改掉一大半篇幅。但在结果还是不能改变的情况之下,编篡剧本的 难度大增,让我着实苦思了好几天。 ※※※ 我还是得提提颖如,在我跟她聊过的第二天下午,她打开柜子,拿出 一个超大的旅行箱,从宅子背后的升降梯下楼,一直到晚上九点才回来。 我看着监视器里的升降梯,颖如穿着一身蓝色的运动服与跑鞋,真是 莫名其妙,她出门的时候明明就是一身白色的连身洋装啊? 颖如不只换了衣服,靠在她脚边的行李箱也显得特别沉。从她拖箱子 的样子就可以看得出来。 箱子里一定装了个人。 死人。
只有切成一块一块的死人,才可以塞进这样大小的行李箱。 “我真是被你打败了,别人都是装尸体出去丢,你老人家是去外面捡尸 体回来堆。难道又打算煮汤给我们吃啊?”我不解,却开始懂得欣赏她的黑 色行动风格。 我看着萤幕中颖如拉着行李箱走进房间的模样,还是忍不住觉得很好 笑,她的浴室里堆了一个黑色尸袋、一具尸体,但她却嫌不够麻烦,居然 还去外面找了一具。 啪答。 颖如将行李箱打开。 我看得傻了,差点要鼓掌! 里头是一个小女孩,披头散发,小学制服、蓝色百褶裙。年纪大 概…… “国小五年级?”我将镜头放到最大。 她双眼紧闭,看来是给迷昏了。 颖如一反常态,将小女孩绑在椅子上、用胶布封住嘴巴后,就打开床 底下的恐怖小木箱,拿出我最惧怕的玻璃瓶子。 浸泡着死老鼠的那一只。 然后坐在床上看着小女孩。 “啪!” 颖如一巴掌打红了小女孩的脸,力道之强差点打翻了椅子。 小女孩的鼻子流出鲜血,眼睛缓缓睁开。 茫然。 “乖乖小女孩,张姊姊要帮你凿开人生的尽头噜!”我忍不住大笑。 小女孩的胸口激烈喘伏着,眼神充满惊怖与张徨…… 咳,坦白说,我从小小的萤幕上根本看不清楚、那倒霉的小女孩眼睛 里有着什么样的恐惧,我只是将“如果是我”的心情稍微投射在那小女孩一 下,就足以令我遍体生寒。 颖如拿着玻璃罐,在小女孩黑白分明的眼珠子前晃啊晃的,那只浮肿 的死老鼠悬浮在不明液体中,张牙舞爪地朝小女孩的脸上逼近、撤退、逼 近、撤退。 小女孩亟欲闪躲这恐怖的梦靥,双脚挣扎着往后退,椅子差点往后摔 倒。 我好想知道,颖如是怎么样将小女孩绑架到箱子里的……不过我想这 个问题对颖如来说反而是次要的娱乐,重要的是她又有新的玩具了。 小女孩闭上眼睛索性不看鼠尸,全身的颤抖我看得清清楚楚,那是弧 度很激烈的晃动。 颖如看小女孩闭上了眼睛,满意地站了起来,在柜子上拿起一瓶浇花 用的喷雾器,朝小女孩的脸上喷了过去。 小女孩身上的剧烈震动骤然停止,像是操纵线突然被剪断的木偶。 看到这一幕,我心中的惊恐久久不能平复。 “如果当时我进去颖如的房间……”我喃喃自语。 除了那只平凡的喷雾器,颖如的房间里到底还有什么随手可得的凶 器? 我无法为死里逃生感到庆幸,我的心跟四肢一齐揪着。 颖如走到浴室,将死老鼠倒在脸盆上,拿出我借给她的大裁缝剪刀。 喀擦。
老鼠的脑袋立刻被剪离它的尸身。 颖如拿了汤匙,将鼠头捧在汤匙上,走出浴室。 “唔……”我发觉我的脚已经悬空离地,被双手紧紧抱在胸前。 颖如撕开封在小女孩嘴巴的胶布,将模模糊糊的鼠头放进她的嘴巴 里,她的动作像是让小女孩的舌头压着那脏东西。 要是我,也会那么塞。 然后,颖如将封条重新贴好,回到浴室里,将死老鼠的残身与尸水重 新倒进玻璃罐子,那画面有说不出的诡异,她对躺在地上的男尸与黑色大 塑胶袋视若无睹。我不禁开始担忧尸臭恼人的问题。 然后然后然后然后…… 颖如将大行李箱收好、将身上的运动服换下,躺在床上看书。 书名:活在世界上的一百个理由。 我笑不出来。嫌恶与崇仰的两种情绪同时在我的身体里碰撞。 矛盾,却相互茁壮着。 我已经忘记小女孩是什么时候醒来的。 不过要忘掉她那张脸可是千难万难,颖如拿着玻璃罐子,面无表情地 在她面前晃着。 一只没有头的老鼠。 舌头底下蠕蠕刺刺。 小女孩马上就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我从未想像过人类的脸上可以出现 这种表情。 那是极度的恐惧、毁灭性的崩溃。 椅子脚断了,那股狂乱的情绪在不对称的稚龄中从未歇止,像一头猛 兽,从萤幕中嘶吼着爬出。 向我袭来。 半小时后,颖如拿起喷雾器,再度暂停小女孩恶心的恶梦。 撕掉封口、倒出鼠尸、剪下上半身、汤匙、嘴里、封住、装罐。 然后小女孩重又醒来。 失却上半身的鼠尸魔幻般漂浮在她的眼前,晃着、祟动着。 颖如的双眼透过玻璃罐弯弯曲曲地看着小女孩。 小女孩的嘴巴鼓鼓的,那种饱满充实的感觉根本无须联想。 她无法大叫,我却清楚听见凄厉尖锐的嚎叫声。 她甚至没有哭,但我已经流下眼泪,全身僵硬地扭曲在一起。 小女孩瞪大双眼,好大好大,黑的,白的,好大好大。 那已经不是人类的表情。 我也不再是人类。 颖如摸摸小女孩的胸膛,拿出刚刚收拾好的大行李箱,将小女孩装 好。 放在墙角。 后来颖如上楼跟我要了一只大黑色塑胶袋跟菜刀的时候,我没有像以 前一样害怕又兴奋的手足无措、言语错乱。 我只是打开抽屉,递了一卷厚厚的塑胶袋给她。 那是一种见识过黑洞的无尽虚无后的精神萎靡。 我怀疑我暂时没有了心跳,暂时失去了对颖如的恐惧感,或者,暂时 失去了对任何恐惧应该有的恐惧。
然后我静静地吃着无味的便当,在电视前看着颖如用菜刀将躺在浴室 里的年轻男子切一切,一块块装进塑胶袋里。 两个塑胶袋,一大一小。 一只静默在墙角的大行李箱。 第八章 道德文明进化 别再提颖如了,我现在头很痛。 说说其他的房客吧。 被我第二次迷昏的柏彦在清醒后,像个游魂一样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我听说过因药剂昏睡的人会有部份失忆的后遗症,但这件事我从未证实 过,我只能从柏彦茫然的眼神与不知道应该何去何从的肢体动作中察觉一 二。 他赤裸着身子,一下子坐在床上,一下子坐在马桶上,一下子在电脑 萤幕前苦苦思索,一下子,又回到初醒时的床底下待着,想拼凑出根本不 存在的零琐记忆。 他唯一的线索,只有前一天晚上我在聊天记录上留下的自呓: “我会消失!” 之后的几天,柏彦喝下了出门前没喝完的橘子汽水后,我照例将他扒 个精光,将他塞进衣柜里,让他在里头抱着电脑萤幕与键盘醒来。 又一次,他喝下昨晚剩下的珍珠奶茶后,我将挂在他房间的海报全都 撕下,将CD盒打开,一片片的光碟被我当飞盘射了一地,然后再将他扛到 天台上,用棉被将他的精赤身子卷住。 最重要的是,我打开他的电脑,找到一篇恐怖网路小说摆在他的萤幕 中央。 冰箱。那是我设计柏彦的灵感。 我相信,柏彦会逐渐了解自己潜在的能力,一步步走到他应该有的位 置。只要时机成熟,一切都会开花结果。 你如果觉得太扯,我也没办法向你解释更多。 实验一下吧? 找个人实验一下你就会明白的,人什么都愿意相信,甚至有时候你举 出越多的反证,人越是被自己荒谬的想法所说服。 美丽的陈小姐在处理她那两个男朋友上很有一套,他们自始至终都没 有发觉另一个人的存在。 陈小姐的衣柜里永远都不会出现另一个男人放的衣物,她的记忆力一 流,总会记得将另一个人的衣服取下、换上另一个夜留客的衣物。 她在叫床时也不会喊错另一个人的名字。 她记得两个男人的敏感处、喜欢的姿势、被小嘴套弄的分寸与口红的 颜色。 她每天早上都会将垃圾装好,放在门口外,袋子里头的保险套和乳白 色的浆液被卫生纸团团包覆着。 她把一切都打理的很好,毫无破绽。 可是我有钥匙。 老张也有。 老张白天跷课的次数越来越多,他待在陈小姐的房间里的时间也越来 越长。 他不再只是将脸贴在马桶垫子上幻想,他钻进粉红色的kitty被窝里、 像只水蛭般蠕动,丝毫不怕将体味留在陈小姐的床上。
色欲薰心的他逐渐丧失理智。 决堤的速度比我预料的还要快上许多,你知道,人真的不能被小觑, 万物之灵可不是句口号。 大前天,就是我将柏彦扛到天台用棉抱包起来的隔天,老张居然在陈 小姐的被窝里睡着了。 我张大嘴巴,在萤幕前呆呆看着白痴到失控的老张无知无觉地睡起午 觉,还打鼾,正考虑应不应该用什么方式叫老张醒来的时候,陈小姐居然 挽着一个陌生男子走进宅子里,我看着客厅悬吊式电风扇上的针孔摄影 机,惊吓得跳了起来。 天啊,现在才下午四点零六分,陈小姐居然跷班,而且还跟两个男友 之外的老男人走进来! 怪了怪了,我不需要翻笔记本都清楚记得,今天是礼拜四,陈小姐礼 拜四总是独自一人过夜才对?难道以后的礼拜四都是这个第三个男人的夜 晚? 不管这么多了,既然发生就是发生了,我迅速拿起话筒,打电话到陈 小姐的房间里。 铃铃铃铃铃铃~~ 老张瞪大眼睛,霍然坐起。 我挂上电话,紧张地抓着电视机。 陈小姐在陌生男子的肩上黏腻地笑着,陌生男子头发半黑半白,脸上 褐色的老人斑被腼腆的笑容漾开。 慢慢上楼。 老张大吃一惊,掀开棉被,动作愚笨慌张地下床,走到门边。 搭、搭、搭、搭…… 陈小姐的高跟鞋声,陌生男子的笑声,我的心跳声。 老张打开衣柜,将自己藏了进去。 我努力思索着有什么方法可以救老张出来,我看着电视机里的陈小姐 房间,那张棉被凌乱地摊在床上,陈小姐可是叠好才出门的。 我只能天真地祈祷陈小姐机灵的心思被男人粗暴的动作蒙蔽。 门打开。 陌生男子还来不及将门带上,肥胖腰上的裤带立刻被陈小姐熟练地解 下。 碰!男人的背撞在门板上,裤子滑落。 然后含住。 年过四十的老男人不能置信地看着跪在地上的陈小姐,他慢慢伸出双 手,紧紧抓住陈小姐的头。他已被陈小姐迫不急待的动作给征服,脸上的 表情迅速衰老着。 这种场面无论看几次都叫人脸红心跳,但此时的我只关心陈小姐身旁 的大衣柜。 我仿佛可以听见老张在黑暗中的惊惧心跳,以及一双亟欲穿透衣柜的 猫头鹰眼。 好!就是今晚! 我迅速冲下楼,打开老张的房门,找到他正在喝的过期巧克力调味 乳,将一整包春药倒了进去。 发动了。 从今天晚上开始,所有的齿轮都将一个一个地接缝在一起!
气喘吁吁地回到电视前,我双手紧握颤抖,祈祷老张别被发现,趁机 会逃回自己房间里喝下最浓烈的春药,也祈祷那个老男人不要在陈小姐房 间待太久,最好赶快离开。 顺利的话,我今晚就可以实现导演与编剧双栖的梦想,不顺利的话, 老张就会被送进警察局里关他妈的。 萤幕里的人儿依旧打得火热,但老男人似乎完全招架不住陈小姐妖娆 百媚的攻势,没有多久,老男人脸色发白宣告弃守,木板门的震动遽然停 止。 陈小姐拿起一旁的纸巾揩了揩嘴巴,幽幽吐出白色的浆沫。 老男人虚弱却佯装怜惜地抚摸陈小姐的脸颊,陈小姐也佯装靠自己的 嘴巴就能够满足自己,幸福地笑着。 衣柜里的眼睛在局促着、瞳孔扭曲着。我可以感觉得到。 老男人点点头。 他在那瞬间后苍老了十年,一种空泛和虚无飘渺的琐碎在他脸上的皱 纹里罗唆着。于是,他也没有心情待在这里了。 “那么,明天公司见。”老男人的语气像个慈祥的父亲。 “部长,我送你。”陈小姐站起来之前,还细心地将老男人的裤子穿 上,皮带扣好。 然后,门打开。 陈小姐送那个叫做部长的早泄老男人到楼下,挥挥手,转过头。 一脸的嫌恶。 但此时,我却更加无法离开电视了。 我的眼睛几乎快贴到了电视萤幕,百思不解。 老张在衣柜里睡着了吗? 他怎么还不出来! 我左看、右看,敲着脑袋看,就是不见衣柜有任何动静。 “你疯了吗?你结了两次婚,难道还不知道女人的兴趣就是开衣柜吗? 快走啊!”我着急了,这个计划要是缺了老张,几乎等于要重新写过。 但衣柜的门还是一动不动。 陈小姐的高跟鞋,喀喀喀喀蹬着。 打开门,陈小姐像往常独处的礼拜四一样,无精打采地将鞋子踹下, 衣服胡乱丢在鞋柜上,解下内衣内裤,一丝不挂的走进浴室。 突然,我明白了衣柜里,那双眼睛。 那是一种自信,一种邪恶的心灵状态。 穿透了薄薄的木柜、穿透了冷冰冰的萤幕。 “既然你决定了,那就放手去干吧。” 我突然觉得热泪盈眶,眼泪中还参杂着内疚。 衣柜慢慢打开,露出一条缝。 “原来你不是我所想像的孬种,你并不需要药物来催化什么,你是一个 铁铮铮的性海男子汉啊!”我激动地看着衣柜那条缝,缝里的眼睛炽热到只 够在熊熊烈火中,看到一个方向。 没有后退的余地。 老张也不想后退。 浴室里的冲水声、蒸气从浴室门底下淡淡冒出。 衣柜打开。 老张赤裸裸的爬出,他将全身衣物跟世俗的莫名其妙,一齐留在空洞
的衣柜里。 他赤裸裸的来到这个世界,现在也要赤裸裸寻找全新的人生。 他没有走到尽头。 我的眼泪滑落。 不由自主的,我唱起了约翰蓝侬的黄色潜水艇。 我英文很差劲,这首歌我从来不知道什么意思,我只会跟着几个简单 的旋律跟琅琅上口的副歌单字,让歌里模糊不明的意思随着一种不可解的 情绪,在舌尖上轻快的跳跃,自动翻译成一种动作。 就是老张现在的这种动作。 接下来发生的事,我想我不必说得太明白。 这种事,我想你们这种人应该看多了吧? 什么?要我好好说个清楚?我看你们只是想听免费的色情故事吧! 老张走进浴室,从后面抱住陈小姐,拿着洗发精的泡沫捂住她的眼 睛,在淅沥哗啦中挺进了陈小姐的身体。体育老师的健美身材使他的动作 充满了粗暴的、夸张晃动的线条。 从头到尾,老张都没有说一句话,他只是在陈小姐的耳朵旁边大声喘 息。 野兽是不会说话的。 这件事我从小就知道。 但真正叫我吃惊的,是眼睛被泡沫捂住的陈小姐。 她只有在一开始的时候显得措手不及,但接下来的十分钟里,陈小姐 的手紧紧抓着镜子前的脸盆,蛇腰配合着老张的突进慢慢缠动。 我怀疑她是个天生的荡妇。 以陈小姐的细心与对性的敏感,她不可能察觉不到背后陌生的胴体, 并不是跟她发生过几百次性爱的两个男人之一。 她只是自然的卖力配合。 她真是天生的狐狸精。 “你是张先生吧?” 陈小姐停止摆动腰枝,笑着说。 老张的剧烈动作戛然消止。 一句话,就让老张从野兽退化成人。 然后恙恙不知如何是好的,将那东西缓缓拔出陈小姐的身体。 “既然做了。” 陈小姐没有拨开眼睛上的白色泡沫。 然后高高挺起浑圆的屁股。 老张的喉骨上下鼓动。 口水凝结在喉间,发出僵硬不安的声音。 然后继续。 所以说,人到底是一种出类拔萃的动物。 有时候我们用两只脚走路,却用四只脚的脑袋去做事。 事情做完了,我们还可以用四只脚走路,用两只脚的语言解释所有发 生的事。 进化不是没有道理的。 就跟作业系统一样,新程式总是可以向下相容,朝旧的、故去姿态招 手。
然后又可以随时回来。 在脑袋里切换一下荷尔蒙就行了。 老张抱着陈小姐,在她的床上。 他们在床上所说的话,我发誓我一个字都没有听到。 情侣,或假装是情侣的两人,他们说起见不得人的话时总是在耳边磨 蹭,在棉被里细语。 然后又是一阵交缠。 我翘着二郎腿,冷冷地看着这一幕。 这两个人各自朝物竞天择的险恶环境,又进化了一步。 床上真是交换体内遗传因子,也是交换灵魂因子的最好地方。 我让视觉尽情引导我的左手套弄着阴茎,然后拿起刚刚吃过的、洗好 的布丁盒,让它流了进去。 放下布丁盒,两只脚松垮垮的。 “好好的干,用力的干。” 我虽然无法听到他们在说什么,但是这已经不重要了。 我开始从萤幕中培养出一种复杂的读心术,然后写下预言。 大抵上,越是濒临疯狂与黑暗的人,就越接近预言。 中世纪,黑死病横行欧洲大陆各大城市的时候,麻疯病的患者被囚禁 在监狱里,他们精神恍惚,歇斯底里,口中念念有词的是城市繁荣的末 日,审判已经在巨大的下水道中爬梭。 疯子最接近预言,他们的迷乱眼神看见了常人所无法理解的未知。 于是,人们不敢以火终结承载着神秘的、恐怖的预言者。 他们只是扬帆,将这群活在疯狂与死亡边缘的预言者,放逐到了洋洋 无际的汪洋。 愚人船。这是它们的名字。 颖如跟我讲的故事。 我想,我开始明白颖如的意思了。 那是尽头之后的峰回路转。 愚人船驶出了没有希望的港口,一望无际的,是海。 黑暗自由了,在海上,然后再也不能回到虚假的文明。 我审视了萤幕一眼。 我想,预言已经在我的体内发酵,滚烫着我的舌头。 站了起来,是该收成柏彦的时候了。 我拿起布丁盒,走下楼,望着颖如深邃的木板门。 门后的她正躺在床上翻书。 这一两天,她一直没有邀请新的塑胶袋进房,也没有提着巨大的行李 箱到城市里狩猎。 她很安分,所以该轮到我了。 我小心翼翼打开柏彦的房门,他已经在床上安眠。 这次我用的药剂轻了点,但柏彦依旧是昏迷的高手。 他的鼾声规律,皮肤睡到微微发烫,睡到熟透了。 我脱下他的衣服,发现他的手里捏着一张纸条:“你有自己的名字吗? 你为什么会出现?请留言告诉我。” 白痴。 我看了看手表,大概还有一个多小时,郭力才会从大学下课回到这
里,而再过一个半小时,令狐才会从便利商店下班。 今天已经不容许意外了。 我扛起柏彦走下楼,奇怪的是,我的心里竟然不十分紧张。 我转开郭力与令狐的房间,将浑身赤裸的柏彦放在床上,然后将被单 弄乱,像一场激烈性爱大战后的现场。 我将布丁盒里的精液,倒在趴在凌乱被单的柏彦屁眼上,然后关上 门,到楼下冰箱里拿了一瓶汽水,回到房间,准备欣赏精彩好戏。 第九章 二分之一的机率 下午郭力回来的时候,老张甚至还在陈小姐的床上厮混。 六点半,郭力提着两个便当,愉快地打开房门。 “Surprise!”我静静地喝采。 年轻的柏彦,正五体投地,赤裸裸的趴在床上。 还有蛋白质的情欲气味。 郭力一动也不动,像个石膏像般杵在床前。 他的表情瞬间冷漠,令人发寒。 “坐下吧。”我说。 我知道郭力是个外热内冷的人,对于性、对于爱,至少在他跟令狐之 间,他一向是占尽上风。 这种人遇到种级数的挫折,还来不及愤怒,就已被冰冷的羞辱感包 围,我很清楚。 所以郭力真的坐下了,他僵硬地拿起便当,打开。 扒着饭,咬着卤肉,机械似的咀动。 郭力的眼睛里充满了血丝。也许曾经晃过一丝波光吧,但旋即消失。 而柏彦依旧沉睡着。 郭力默默结束进食,阖上便当,橡皮筋捆好。 一动不动的看着门。 他拒绝面对赤裸的柏彦,他知道这个小伙子并不是羞辱他的始作俑 者。他只是个工具,只是记号。 六点四十二分。 门打开。 令狐错愕地站在门口,看着一言不发的郭力,然后又看了看一丝不挂 的柏彦。 “你……” 令狐的胸口宛如重击,我一眼就可以看出他体内血管瞬间膨胀的扩大 感。 郭力依旧没有说话。 平常他的话很多,但现在的他极为脆弱,说什么都可能一并带走他所 有的自尊。 他只能被沉默选择,所有的屈辱感都将他的嘴巴紧紧封住。 但令狐却是个外冷内热的年轻人。 “你做了什么!”令狐愤怒的咆哮着,他对感情毫无保留,手中的那袋 饮料随即脱手,砸向表情漠然的郭力。 郭力不闪不躲,只是僵硬的坐着,淋了一身湿。 “他有什么好的!他有什么好的!” 令狐发疯似的,一拳捶向鼾睡中的柏彦,柏彦立刻惊醒,然后吓了一
大跳! “去你的!”令狐像个女孩般哭着,然后将十个男人的力气捏在拳头 里,轰向既惊惶又茫然的柏彦脸上。 碰! 柏彦砰地一声倒在床上,鼻血染红了白色的枕头。 郭力既没阻止,也没询问。 他僵硬的观赏这出闹剧。 “干!你疯啦!” 柏彦愤然骂道,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随即又被令狐一拳揍倒。 这一拳也不轻,柏彦虽然举手挡架,但令狐的拳头仍然钻进柏彦的双 手之间,狠狠砸在鼻梁上头,柏彦后脑勺的头发立刻飞了起来,可见力道 之强。 柏彦滚下床,屁股着地,此时的他连忙大叫:“别打了喔!我会还手! 别把大家搞得那么难看!” 令狐哭得整张脸都红了,指着坐在椅子上拿着空便当盒的郭力大 吼:“你说过什么!你自己摸着良心,说你说过什么!” 郭力的脸上闪过一丝不屑。 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你竟然还在作戏?郭力应该正在这么想吧。 “你一定要用这种方式告诉我吗?一定要吗?我真的那么贱,需要你用 这种方式告诉我吗?”令狐的语气越来越失控,越来越大声。 此时的柏彦大概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他摸着歪掉的鼻子,涨红着脸 插嘴:“喂,你们两个同性恋听我解释好吗?其实我会出现在这里,是因为 一个很奇怪的理由……” “闭嘴!”令狐大叫,拾起地上的二十三磅哑铃,朝柏彦的头上飞掷! 万万不可!我跳了起来。 柏彦慌张的扑倒,笨重的哑铃撞到墙壁,喀琅! “你疯了吗死同性恋?你以为我做了什么!”柏彦愤怒的说,但已不敢 靠令狐太近。 “贱人!你再一句同性恋试试看!”令狐拿起另一个哑铃大叫。 “总之你们听我说,其实我最近常常一睡着,就会出现另一个人格在我 身上到处走来走去,而且那个人格常常会脱光所有的衣服,甚至好像会穿 墙遁地,他还常常……”蹲在地上的柏彦连珠炮大叫,眼睛紧跟着令狐手中 的哑铃。 “闭嘴!”令狐哭叫着。 柏彦摸着青肿的鼻子,反而大怒了起来:“你以为你是谁啊!你自己去 问那个干花你屁眼的老相好我有没有玩他的屁股!你们这种阴阳怪气的人 最……” 哑铃再度飞过柏彦的头顶,这一下将墙壁撞落一堆石灰粉,柏彦既怒 又怕地想夺门而逃。 “够了吧?” 郭力突然开口,眼睛像老鹰一样盯着令狐,但长期处于下风的令狐却 没有闪躲他冰冷的眼睛。 “什么够了?今天你一定要把话说清楚!你想想当初是怎么跟我说的! 现在你又把我看作什么东西!你说你想有个正常的家庭!想跟女人生儿 子!我也让你有了啊!通通都让你有了啊!现在呢!现在……”令狐的哭声 跟他结实的肌肉截然两帜,看得我在萤幕前笑的前仰后翻,简直快岔了 气。
“等等!你们到底有没有把我的话听进去?你们的事我不想管,不过我 可不想被当成屁股开花的零号,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一场误会……”柏彦一 边说,一边摸着屁眼。 突然,他的脸色发青。 油油滑滑的。 难不成另一个我竟然是个死同性恋? 柏彦一定正在心里哀号。 “如你所愿吧。”郭力叹了一口气。 拿起空便当,拿起公事包,走到门口。 这一走,是永远也不会回来的。 “不要走!”令狐突然崩溃,跪了下来。 神智遭到极大打击的柏彦,趁着此时的慌乱跌出这个令他不知所措的 鬼地方,也因为他一丝不挂的光着屁股,所以他一到走廊后就开始飞奔。 而我,也开始飞奔! 在走廊上,我刻意撞见了柏彦。 我假装差点摔了一跤,这夸张的动作让柏彦动作愕然一挫,像第一次 偷钱包的小偷遇到警察般,跳了起来。 “天啊!你怎么……你怎么全身脱光光啊?”我惊呼,脸上写满了厌 恶。 柏彦杀气腾腾地瞪了我一眼,想转开门,却被我挡了下来。 “等等,这样不对吧?房东先生当然是无所谓啦,大家都是男生嘛,不 过你这样什么都没穿在走廊上走来走去,喂,大学生,你也要替其他人想 一想,我们这里可是有住女生的哩!”我埋怨,教训教训他。 而我的眼睛,正毫不客气的打量他的私处。 柏彦红着脸,快要抓狂了。 我皱皱眉头,疑道:“好奇怪的味道?好像是……” “干!别人的事不要管那么多!”柏彦爆发,推了我一把,开门甩门。 碰! 我微笑,重新走上楼,继续收看郭力大战令狐。 作弄柏彦不仅必要,还是绝好的娱乐。 现在的电视萤幕上有几个画面。 老张出门了,陈小姐一个人在房间里看TVBS连续剧,既没有哭,也 没有乱摔东西,一切都很自然而然似的。 王先生躺在床上休息,翻来覆去的,王小妹一个人坐在书桌上写功 课,橡皮擦涂涂抹抹。 颖如洗了个澡,然后打开饼干盒子,吃着洋芋片,一边看书。 柏彦在浴室里不停地洗澡,将莲蓬头对准屁眼猛冲水,一手拿着肥皂 用力地搓着腰部以下。他的表情像是在泄恨一样,接着又在浴室里抓狂, 用拳头殴打着瓷砖墙壁,直到墙壁上突出几道血红。 而郭力跟令狐,持续没有意义的对峙。 你也许会想,这样的误会根本不能算是误会。 怒火攻心,只要情绪滚烫的时间一过,彼此都有机会冷静下来。 但。 羞辱是一种很奇妙的东西,它不单单是一种表象的情绪,它的根盘扎 在人的最底层,那是能够消融人类本质的腐烂剂。 自尊心一旦腐烂,眼睛就什么也看不到。
郭力坐在椅子上,低着头,闭着眼睛。 令狐站在床边,呆呆的看着凌乱的床单发愣。 我看着萤幕中的两人,原本相爱的两人。 想起了以前高中时的往事。 高二那年,班上跟我最要好的同学,叫阿志。 阿志有一天跟我借刚买不久的野狼机车泡美眉,当天晚上,阿志一脸 抱歉的把我叫出去,跟我说机车被干了。 我很生气,非常的愤怒,但除了白费力气瞪阿志以外,我什么也没 做。虽然那机车可是我整个暑假打工挣来的。 第二天,我们两个人在学校碰头,什么事也当没发生过。 因为这只是一起急怒攻心的单纯事件。 然后我必须举一个有所不同的例子。 大学,被退学的那一天晚上,把我死当的民法老师打电话给我,狠狠 地将我羞辱一番。 “我就说你过不了这学期,是不是?你这种废物废到骨头里了,什么事 都做不好,现在把你当掉也是为了你好,你最好明天就去路边摊见习人家 是怎么做面的!” 我挂掉电话。 直到现在,我都想杀了他。 所以我的床底下总是藏了一桶汽油。 只要哪一天我觉得生命空虚不再值得留恋,我就会拿起那桶汽油,骑 车到早已背熟的地址。 这就是羞辱与怒气的天差地远。 一个人最无法忘记的,永远都是自尊心被冷酷剥夺的那一瞬间。 有些东西,被拿走以后,就永远也拿不回来了。 或者,你常常自以为忍一时胯下之辱就可以换来些什么美好的愿景, 但耻辱会永远存在你的梦境,每一次的呼吸,每一次的被谈论,就像我们 提到韩信都免不了要说说他当初钻进小流氓跨下时的糗样,韩信这笨蛋从 此钻了跨下几千年。 又,等到你有机会拿些什么很像自尊的东西还给自己时,你会发现, 干,如果我当初没有被剥掉这些东西,我现在怎么可能是这副德行?韩信 如果地下有知,一定宁愿自己没称过王,也不愿钻那次耻辱千年的跨下。 “你知不知道!有些东西被拿走以后!就永远也拿不回来了!” 令狐号啕大哭。 “……” 郭力的鼻子喷出不屑的气息。 令狐坐倒在地上,全身屈成一团发抖。 “你还记得我们刚刚在一起的时候,你的诺言吗?”令狐抬起头,他整 个人已经毁了。 郭力的身体一震,但很快又恢复钢铁一般僵硬。 “你忘记了吗?你说,如果我觉得在这个世界已经没有继续呼吸下去的 理由,你会陪着我终结一切,所以你要给我所有所有的快乐,是不是?” 令狐的语气像漂浮在海水上的破烂塑胶袋。 郭力依旧紧闭眼睛。 我知道比起情绪外放的令狐,郭力的深沉更加危险。 “陪我一起死,好不好?”令狐眼神空洞的站了起来。
令狐其实不需要多此一举的死。 他现在的模样就像躺在棺材里面的冰冷尸体。 令狐慢慢打开门,走了出去。 我看着走廊上的针孔摄影机,令狐正一步步走到楼下去,而郭力全身 上下,大概只剩下心脏还在跳动。 两分钟后,令狐进门的时候,手里已经拿着厨房里最尖锐的生鱼片 刀。 这一切我都看在眼里,心中不禁赞叹自己的剧本写得真是丝丝入扣。 “我爱你,郭。” 令狐跪了下来,拿着刀,抵着自己的脖子。 令狐到底还是深爱郭力的。 只要郭力这时候道个歉,或甚至直接将令狐拥在怀里,令狐的刀就会 当当当落在地上。 令狐可以不要自尊的。 这个缺口就由郭力的爱填满。 “贱货。”郭力冷冷地睁开眼睛。 令狐尖叫一声,歇斯底里的举起刀子。 我双拳紧握。 红色与情爱相互迸发的一瞬间! 郭力大吼,从椅子上跌下来。 利刃插进郭力的肩膀,往下深深割破一道殷红。 “你疯了!”郭力大叫,一拳将令狐砸开。 “你说过不打我的!”令狐悲怆嘶吼,手中的利刃再度盲目划开。 郭力的鼻子被利刃轻轻带过,但我还来不及确认郭力的伤势,令狐已 经举起锋利的生鱼片刀,明晃晃的刀芒上滴落几点血珠,郭力顾不得伤 势,双手往后一撑,试图爬起。 “陪我!”令狐哭喊着,手臂青筋暴露。 “你这个贱骨头!”郭力忘却害怕,酝酿已久的怒气终于爆发,扑向手 持凶器的令狐。 碰! 两人在地上一阵打滚,而我始终看不到那把该死的刀子。 “说你还爱我!”令狐大哭,蜷缩的膝盖将郭力顶开,递出利刃的右手 腕被郭力抓住。 “你真的是个贱货!贱骨头!贱娃娃!”郭力的愤怒全部爆发。 接下来,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我打开门,走过四楼,颖如当然还是在房间里看她的书,而柏彦还在 浴室里拿牙刷刷他的肛门。 走过三楼,看了看郭力与令狐的房门,又走到二楼。 陈小姐与王先生已经站在走廊上,两人用眼神议论纷纷着。 “他们两个人难得吵一次架,我们就不要打扰他们了。”我叹气。 陈小姐点点头,报以知趣的微笑,王先生皱皱眉头,也不多说什么。 我抬起头,看着通往三楼的楼梯口,回想起刚刚那一幕。 利刃深深没入令狐的胸口,笔直的捅了进去。 郭力坐在床上,整个人被吸进黑洞里。 二分之一的机率,也让我赌赢了。
在关键的一刻,强壮的令狐摇摇头,刀子竟脱手让郭力夺走。 当刀子插进他的心脏的一瞬间,令狐的模样既悲苦,却又像在微笑。 令狐的嘴型好像在说:“……你说过的。” 二分之一的机率,也让我赌赢了。 那把刀是令狐故意让郭力夺走的。 坐在床上的郭力,似乎还不如我这个局外人来的清楚明白。 他的眼神完全丧失了灵魂。 二分之一的机率,也让我赌赢了。 “进房间装作什么都没听到吧,替他们两人留点面子罢。”我感叹。 陈小姐跟王先生听话地进房。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 如果我对郭力的观察正确的话,今天晚上才刚刚开始。 回到萤幕前,郭力还是维持他迷惘的姿态。 冷冰冰的刀子,依旧穿透沉默不语的令狐。 血浆了一地。 “还等什么?”我说。 ※※※ 后来,老张回来了,提了一袋卤味进了陈小姐的房间,陈小姐拉着她 的新姘头反覆说着令狐跟郭力在楼上大吵的事,老张啧啧称奇,然后一只 手死命揉着陈小姐的奶子。 对面的房间里,王先生不停回答正在写功课的王小妹的种种问题,例 如同性恋是怎么一回事等等,他的回答保守到令人反感,不外乎“同性恋是 一种变态兼很没有家教的行为、爱滋病就是从同性恋的屁眼里跑出来的一 种很脏的病”之类的鬼扯,还要王小妹以后别跟郭力、令狐主动说话。 当然,以后王小妹想找令狐说话,那还真是不容易。 毕竟啊,郭力“错手”杀了令狐。 话又说回来,幸好是郭力活了下来,如果正好相反,我的计划趣味程 度就会骤降不少。 这一定是疯狂的想法开启了我脑袋里的预言能力。 而此时,我透过萤幕看着神情滞塞的郭力,他已足足发呆了半个小 时,肩上浅浅的伤口也渐渐凝固。 年轻力壮的情人儿尚未闭眼,一双无神无眸的眼珠子看着天花板。 情感丰沛的令狐,他在错乱的情绪中将自己的生命交给他的爱人,而 他的爱人也不负所托。 在那个瞬间,郭力没有丝毫犹豫。 就这样。 有事业,有地位,有家,有老婆,有儿子女儿的郭力,“错手”将一把 利刃捅进了令狐的胸膛。 郭力无言看着令狐苍白的脸庞,那是他熟悉的、情欲交织的线条,但 郭力一滴眼泪都没有。 他所受到的惊恐压倒性吞噬了其他多余的情绪。 后悔吗? 一个被严重侮辱的人如果会后悔,那一定就是一头尸体直条条的躺在 他的面前这种等级的事,就跟现在一样。 但后悔之后要怎么处理,就跟后悔与否一点关系都没有了。 一个人,在这个社会中所受到的种种训练,心灵上的、教育上的、涉
猎上的、娱乐上的、体能上的,此般种种训练后的人生结晶,在这种极端 的情境中最能体现出它的成色与价值。 一个人是什么样的一块料,究竟还能够蜕变到什么程度,就看现在 了。 而我,早就看出郭力尽头之外的峰回路转。 他可以的。 只要我给他一点灵光。 郭力面无表情站了起来,将令狐的尸体搬到浴室里,然后将自己身上 沾到的血迹反覆洗干净,拿起湿淋淋的拖把,将卧房地板上的血迹处理妥 当。 然后,郭力打开衣橱,挑了件颜色相似的衬衫穿上,又回到床上坐 着。 他眉头深锁地盘算着什么,时而镇定地紧握拳头,时而摇头哭泣。 “地板上的血迹,警察还是可以用特殊的奇怪蓝光照出残余的化学反 应。这点我知道,你也知道。”我笑笑:“可是,如果你用盐酸刷过一遍, 警察也可以用化学检验的方式得知你用了大量的盐酸擦拭地板,这个动作 本身就非常可疑。这点我知道,你也知道,台湾的警察再怎么办事不力, 也懂得做点基本工夫。” 我得意洋洋地看着郭力。 郭力茫然环顾房间四周。 “想弃尸的话,你没有大到可以装下一个人的行李箱,尤其是像令狐这 么粗壮的男人,所以要嘛,你就去十二点才结束营业的爱买购物广场买一 个回来,不过警察在发现尸体之后,一定会调查装载尸体的行李箱购买资 料,然后调出卖场这几天甚至这几个礼拜的监视录影带。这点我明白,你 也明白。”我摸着下巴,愉快地揣测郭力能够想出来的点子。 郭力摊开手掌,颤抖着。 “分尸再弃尸的话,你没有经验,也下不了手,就算尝试动手也砍不了 几刀,如果一定要这么做,也不能现在硬干,要等到血凝固之后才可以动 手,免得血喷的到处都是,到时候现场反而容易留下各种线索。这点我明 白,你也明白。”我替自己鼓掌,平常多看电视里的警察探案果然有些道 理。 而此时的郭力,在这么仓皇的情境下一定想不出好法子,我看他有九 成九会去自首。 但,我可不能让他这么做。 郭力只是需要鼓励一下,需要时间沙盘推演一下。 这件事又不是生孩子,没什么好急的,除了他跟我,谁都不知道这里 发生了命案啊! 于是我拨了通电话。 电话铃声大作,郭力像一只惊弓之鸟般跳了起来。 看着电话,郭力深深吸了一口气。 “喂?请问是郭先生还是令狐先生?”我和善地问。 “嗯,我是郭力。”郭力的声音有些干涩,但还算镇定。 “没别的事,只是刚刚你们吵的有点大声,我是无所谓啦,不过你知道 的嘛,现在已经晚了……”我歉然。 “抱歉抱歉,现在……现在已经没事了,我们已经……”郭力犹疑不 决,脸上神色十分痛苦。 “啊,和好就行了,只是关心你们一下嘛!”我笑笑,说:“那郭先生早
点睡吧,不打扰了。” “嗯,嗯,谢谢。”郭力挂上电话,颓然坐在床上。 我看着郭力。 只要开始说谎,谎言就停不下来。人生守则第三条。 尤其是一个有地位的大学教授,他绝不能够被他的妻儿发现他的双性 身分,也绝不能够在警方与媒体甚或法庭一次又一次的尖锐询问下,将谎 言编织成另一个动机、另一个样子,以隐瞒他所不欲人知的一面。 所以就让谎言涌无止尽的繁衍下去吧。 郭力站了起来,穿好衣服,打开房门,锁上。 我赶紧冲下楼去,在一楼的客厅拦到即将离去的郭力,假装我正要出 门买宵夜。 郭力看见我,僵硬地笑笑,一脸的抱歉。 这种表象的演技勉强合格了,但内在的软体仍需要升级一下。 “郭先生,这么晚了上哪去啊?回家吗?”我打招呼。 “是啊,刚刚跟令狐有些误会,心情不大好,所以想回家睡。”郭力叹 口气。 “郭先生……”我压低声音,一手搭着郭力的肩膀说:“不是我在打小报 告,不过……令狐弟最近有些怪怪的,你不在的时候,他常常会跑到住四 楼的那个死大学生的房里,常常一待就是一两个小时,有时候是那个死大 学生下去找他,两人好像挺有话聊的……马的,连我都看不过去了。” “是吗?”郭力的脸上闪过一丝恙怒。 “你们最近是不是有点疏远了?好像比较少看见你们在一起?”我关心 地问道。 “算是吧,我有些不明白年轻人的想法,不过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误 会……误会总会慢慢解开的。”郭力的语气有些勉强,眼神也开始飘忽,但 越来越有说谎的架子了。 “这样就好,我想是我想太多了。”我笑笑,说:“上次我在走廊上遇见 令狐弟,我们随便聊了一下,他提到他想一个人搬离开这里,那可吓了我 一跳啊,他不住了,难道你还会住下去?这年头房间要重新租人还真不容 易,我当然希望你们长长久久罗!哈!” 郭力有些震惊,但脸色随即平缓下来,甚至隐隐有些兴奋。 是啊,快点把握机会吧,依你的聪明跟本质,一定想的到的! “令狐……令狐的确这么想过,他说他再三考虑过跟我分开的事, 嗯……一个人到别的城市生活,毕竟我有个家,他没有,令狐会这么想也 有他的考量,我想,唉,两个人在一起也有几年了,是值得好聚好散吧, 刚刚为这件事跟他发脾气,实在是我不好,我太自私了。”郭力叹口气,神 色已经十分和缓。 “也是,也是,毕竟你们都在一起这么久了,令狐弟想要一个人到外头 走走也不算是什么坏事,年轻人嘛,老待在便利商店做事也怪怪的。”我附 和道,心中大力赞许郭力的演技。 郭力打开门,我跟在后面。 “对了,令狐累了一天,现在正睡得香呢,你就别找他聊我们的事了, 我明、后天再来。”郭力转过身说,一副体贴入微的模样。 “我知道。”我点头笑道。 郭力发动停在外面的车子离去。 我一边走着,一边满意的笑着。 人是经不起引诱的。
亚当跟夏娃会啃苹果,绝不是因为苹果看起来很好吃。 而是老是嚷嚷着千万不可以吃苹果却种了一大堆苹果树的顽皮上帝。 郭力这一走,始终都会回来的,就跟他说的一样,他必须在尸体还没 发出味道的明后天就回到房间,将“已经去其他城市到处走走”的令狐处理 妥当。 然而,郭力这种高级知识份子,这种警匪侦探片看多了的高级知识份 子,会如何为这起意外的命案善后呢? 或许,郭力会壮起胆子,将令狐的尸体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的,然后包 一包、拿去焚化炉之类的地方,超高温烘烘烘,尸块于是变成连DNA都没 法子留下的骨灰细粉。 令狐从此人间蒸发。 或许,郭力会搞来一个非常巨大的行李箱,或是坚固的大帆布袋,将 令狐载到深山里埋了,然后在尸身泼洒一堆石灰。 留下购物记录的行李箱只要不跟尸体一起丢掉,什么线索也不会留下 来。 令狐从此成为一具荒山野岭的枯骨。 这让我想起何平导的一部好电影,挖洞人。令我印象深刻。 “抢钱不难洗钱难,杀人不难挖洞难。”这是该电影的中心思想。
台湾一年大约有十万个失踪人口,其中很多人早就死的不能再死了, 但却从未留下死亡记录。 他们消失了。 要想杀人却不被知道,就得好好善后,而不是将尸体草率往海里一 扔,潮一涨,一个“被杀”的尸体就会给冲上岸,或是胡乱把尸体载到甘蔗 田或公墓旁一丢,农夫或晨跑客迟早都会发现一具“被杀”的尸体。 既然是“被杀”,于是就理所当然有“杀人者”,有杀人者的既定事实, 杀人者就有很高的被逮捕的风险,只要不是无动机杀人,被杀者与杀人者 之间就一定有无数条“社会关系”的线牵系着,只要其中一条被掘了出来, 那就乖乖不得了。 所以,我必须语重心长的提醒大家,一个优秀的犯罪者,只能让一个 人彻底失踪,却不能让一个人“被杀”,这才能脱却被发现的风险。 尸体不是拿来“弃”的,而是拿来“焚”的,或“埋”的。 勤劳一点总没有错,中国人的优点。 郭力说不定已经在脑袋里开始盘算哪里是一个非常好的埋尸地点,一 旦有了头绪,他明天就会在某个人烟罕至的地方掘了个超级深坑,然后后 天将赤裸裸的令狐装在行李箱载到埋尸点。 行李箱打开,呼咚一声摔将下去。 谁找的到?说不定几年以后尸体居然被考古学家挖出来了,还会说是 布农族还是什么族的古老坟地,有了学术重大突破咧! 更何况,要是警方到这里查起失踪人口来,郭力也可以拉着我证明, 令狐的确说过要去外县市走荡走荡。 郭力真不愧是冷静的知识份子,我稍微一引导,他就完全发挥出优秀 的潜力。 尽头跟郭力之间,开始有段距离。 我看着车子隐没在黑压压的街角,似乎可以从轮胎与地表的轻微摩 擦,感觉到方向盘上郭力那双逐渐稳定的大手。 冰冷的夜风从蓝色的月亮表面吹来,街灯忽明忽灭,惨青色的光印在 我的脸上。 “但,那又怎样?”我吃吃地笑了起来。 我可是房东啊! 第十章 ACTION 郭力走了。 我回到房间里,打开电视的种种画面,但我的心仍旧停留在刚刚的欢 愉里。 与郭力的交锋,我无疑是占尽上风的。 一个堂堂东海大学的知名教授,就这样被我,一个大学被退学、一事 无成的中年男子,玩弄于鼓掌之间,想到就不禁狂笑,肚子都给笑疼了。 那天晚上,老张没有回到他自己的房间,就堂堂睡在陈小姐的床上, 光是我坐在电视机前的时候,当体育老师的老张就一连干了陈小姐三次, 自以为在拍A片似的。 这对被我安排苟合在一起的狗男狗女,一定没想到恶魔预言的齿轮, 很快就会卡着他们一起滚动了。 而滚动的核心轴件,仍然是我精心设计的穿墙人,柏彦。 那天深夜,柏彦忿恨地甩上门后,我就听见像喷射机一样的引擎声划 破安静的小巷。 二十一世纪的死大学生,大学录取率超过百分之一百二十的死大学
生,哼,他们的心理素质真是弱的要命,就如同正在吐丝结茧的蚕宝宝, 丝越吐越多,身体却越瘦越小。 国小三年级时,我将养在铅笔盒里、正在结茧的蚕宝宝,用自动铅笔 戳来戳去,然后再将它吐的丝不停破坏再破坏。最后,它什么屁也没结 成,身子却变得枯黄孱弱,缩成一团慢慢僵死了。真不能撑。 说远了。 像柏彦这种专门败坏大学素质的烂货,就连发泄屁股被干穿这种事, 也要骑着将消音器拔下的机车在深夜里扰人清梦才能达成。无论如何都要 麻烦别人的社会败类。 又扯远了,每次提到柏彦,我总不免多骂几句。 柏彦一出门,我就开始行动。 我拿了一个大黑色塑胶袋,打开柏彦的房门,将强力安眠药倒进他没 喝完的可乐里(人真的不能养成习惯,否则不论是好习惯或是坏习惯,通 通都是显而易见的致命伤,这一点颖如倒是个出人意表的佼佼者),然后 再去郭力的房间里,将逐渐僵硬的令狐抬进袋子,仔细将塑胶袋的封口打 了两个结。 我顽皮地吐吐舌头。 郭力发现浴室里的尸体凭空消失了,不知道会露出什么样惨绝人寰的 经典表情?真想立刻就见识。 我在走廊上再三张望,深深吸了一口气,将重的要死的令狐拖进升降 梯里,按下“上升”。 喀拉! 这老旧的升降梯,不管是上升还是下降,速度都是惊人的慢,那种金 属吱吱吱吱的嘶咬声挺刺耳,配合着这折磨人的声音,要穿凿附会说这升 降梯有十个鬼怪传说,谁都会信的。 升降梯里的时间极缓慢,与我在监视器里观察到的时间截然不同…… 在密闭空间里跟一具尸体独处这种事,原本光放在脑子想就会令我反 胃,但现在真的在这小小的金属空间里发生了,我却一点畏惧的感觉都没 有,跟我闯进颖如房间与那具半死不活的准尸体面对面的经验比起来,我 简直是大跳跃的成长。 我低头,踢了踢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是软是硬的塑胶袋,尝试笑一下。 这个时候笑,应该是超酷的,就像是个深明哲学的职业杀手。 但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脸庞的酒涡就是没办法漾起来。 说到底我还是有点人性的? 等到我可以踹着尸体笑出来的时候,我就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大魔王 了吧? 不,我从没见过颖如在房间里作弄别人时,曾经笑过那么一下还是怎 么的? 一点印象也没有。 如果杀人没办法让颖如开心的话,真不懂她为什么要无端端杀人? 我一边想着这个无聊的问题,老旧的升降梯喀拉一声,青绿色的金属 栅栏缓缓朝左边打开,我正打算拖着令狐走出门时,抬起头,却赫然发 现…… 颖如站在门外,手里也拎着一只沈甸甸的黑色塑胶袋,微笑。 那只湿淋淋的黑色塑胶袋,我看得可久了。 早不丢晚不丢,偏偏在这种要命的时候跟我碰头。 一定是升降梯的金属声将刚刚熟睡中的颖如唤醒。
一定一定,她一定是故意的。 “房东先生,这么晚,丢垃圾吗?”颖如浅浅的笑。 “是啊。”我报以温馨的微笑:“我喜欢晚上丢垃圾。” “丢垃圾应该往下吧?”颖如笑笑,拖着塑胶袋走进窄小的升降梯。 “嗯,我这个人高深莫测吧,哈哈。”我哈哈一笑。 说也奇怪,可能是我明白知道颖如手中的塑胶袋里同样也是具尸体 吧,自以为是的共犯结构让我心中竟没掠过一丝惊恐。 喀啦。 栅栏拉开。 我冷静拖着令狐走出升降梯,这时我发现没有经过截肢的尸体令黑色 塑胶袋里突起的样子,真是个不折不扣的“人”。 但那又怎样? 我停下脚步,趁升降梯还没阖起来前转过身去。 “对了,你袋子里装的是什么啊?怎么味道有点臭?”我故意皱起眉 头。 “没什么,厨余而已。”颖如笑笑,栅栏喀喀喀阖上。 “哈,我还以为是尸体呢。”我故作轻松地开玩笑,看着颖如始终不变 的俏脸随着缓慢往下的升降梯,慢慢下沉。 然后消失。 我打开房门的瞬间,发觉自己握在银色门把上的手,竟然兴奋地颤 抖,一时之间停不下来。 在我的启蒙老师面前,这次的黑暗交锋我竟没有屈居劣势。 我奋力踢了令狐一下。 碰!正中脑袋。 ※※※ 故事讲到这里,你们这些整天都在处理这种事的人,难道会看不出我 接下来想做些什么? 可笑啊可笑,难道你们都是混吃等死的废渣吗? 要不,就是我已经不是凡人了。 看着躺在房间角落的黑色塑胶袋,令狐用一种类似胎中婴孩的姿态在 里面蜷着。 我不晓得这种姿态算不算安详,但我猜想死掉的人应该没什么感觉, 于是我又往塑胶袋上重重踹了一脚。 真够硬的。 每个人死掉以后都变成了铁诤诤的硬汉。 柏彦到了中午才回来,我被他的重重的甩门声给惊醒。 一个好吃懒做的死大学生多一点愤世嫉俗总是好的,看起来会像样 点,批判社会的文艺气质假象事很好的文化香水,让一个人看起来很有想 法。 我看着电视萤幕里的柏彦,脸上多了点伤口,嘴角都肿了起来。不晓 得去哪里跟人打架,发泄体力去了。 “那么多精力,不会去耕田啊?”我嘲讽。 柏彦一边喝着可乐,一边在电脑前玩“重返诺曼地之荣誉勋章”射击游 戏,慢慢的,在烽火惊险的法国奥哈玛海滩中,柏彦的脑袋终于砰一声撞 在键盘上。 战斗的画面并没有随之停顿,碉堡里的重机关枪将柏彦的虚拟化身射
成一团烂泥。 “action!”我微笑。 在电影错综复杂的结局开拍之前,我先说说其他人的世界。 这是一个八度空间的世界,说了这么久,你们也应该学着将视野放到 八个空间里。 王先生跟王小妹一早就出门了,无妨,今天没他们的戏份。 其实我挺佩服王先生的,他每天晚上都来一粒春药,却可以坚挺着老 二睡大觉,甚至不需要去浴室偷偷打枪发泄欲望。他只是紧紧抱着他可爱 的女儿蠕动着,然后忿恨地睡着。 不过,我窜改了预言的内容,有新的剧本等着王先生去诠释,新的角 色应该会更适合他。 经过昨天马拉松赛式的做爱后,今早陈小姐跟老张一齐走出房门,不 过他们俩并没有如胶似漆黏在一起出现,而是一前一后穿过客厅,鬼鬼祟 祟地不得了。 今天陈小姐照例是要带高个子的男朋友回家过夜,所以老张应该还会 安分待在自己房里。 当然,我行动时已不需要害怕老张突然跷课回家,他暂时没有这方面 的需求。 不过我要强调的是,听着,老张之所以被我赋予“侵入”的能力,不单 单是利用他想要干女人的力量,更重要的,是“偷窥”的黑暗兴趣。 而这栋楼,还有一个女人。 是,我承认,我是不希望老张太早杀进颖如的房间,不然事情会少了 很都乐趣。不过他要是这么做,我也不反对。 颖如呢? 她从昨天晚上出去后,就一直没有回来。 颖如自始至终都不在我的剧本之内,她像个随时暴走的脱线演员、还 是隔壁摄影棚里不相干的大牌演员什么的,总之我连她这次回家会不会带 新的战利品回来都不知道。 但我可是很期待,就像在圣诞节深夜不停张望着挂在门板上的大袜子 的小鬼。 郭力,这个场景的主角之一,我想此刻的他应该还在某个偏远的荒山 中挖洞,不然就是在储备夜间行动的工具与体力,以及至关重要的“计 划”。 计划,是实践之母。 总之,现在我应该是通行无阻了。 于是,我拖着沉重的令狐,来到柏彦的房间。 柏彦的口水都流到键盘上去了。这次他甚至没有机会留下任何跟“另一 个人格”沟通的讯息就昏睡过去。 我打开塑胶袋,将逐渐僵硬冰冷的令狐轻轻慢慢倒了出来,一些尸水 或是什么的红黄色液体也一齐倾流在地上。 那把尖刀还插在令狐的胸口上。 我不晓得令狐胸口里的血是不是像猪血冻一样凝成果冻状,还是将尖 刀拔出后,腐败的血还是会淅哩哗啦倾泻而出?保险起见,我的动作小心 翼翼,何况尖刀更赋予了尸体“遭到凶杀”的影像联想,所以我并没有将刀 子拔出。 我将令狐慢慢搬到柏彦床底下,刻意露出一小截手臂,然后将柏彦照 例剥个精光,我瞧了他的屁股一眼,挖靠,他的屁股被自己洗得脱皮泛
红,可以想见他真的是歧视同性恋的死硬派。 罪有应得啊。 将柏彦的衣服内裤全都乱丢后,我硬是将光着屁股的柏彦扛起来,利 用升降梯走下楼,打开陈小姐的房间,一边窃笑一边将柏彦塞在陈小姐的 床底下。不过我将柏彦塞得很好,没有故意让他身体的任何部份露出来。 我满意地关上门,回到房间睡个午觉。 今晚可是好戏连连,我必须养好精神观战。 ※※※ 入夜。 一个属于伟大黑暗预言家的夜。 陈小姐勾着高大男友的手臂,笑嘻嘻进了房间,在走廊上与下楼开冰 箱的老张擦肩而过时,色胆包天的老张居然伸出手,利用男子视线的死 角、在陈小姐的屁股上拧了一把。 陈小姐瞪了老张一眼,门打开。 “今天上班还是好忙喔,尤其是下午被王董叫去弄单子,所以没有去你 的部门探班,不会介意吧?”男子笑吟吟说,将领带解下。 “是这样吗?我瞧你最近跟你的新秘书处的挺好的不是?刚刚从学校毕 业的小女孩怎么是我比得上的?”陈小姐语带嘲讽地说。 “她哪有你这么风骚!”男子哈哈一笑,突然将陈小姐扑倒,熟练地解 开陈小姐的蓝色套装,陈小姐的小嘴立即凑上,将男子吻得透不过气来。 我笑吟吟地看着他们俩在床上撕光彼此的衣服,野兽般的淫欲在彼此 的肢体与眼神之间传递着。 此时,客厅的监视器出现另一个主角,他的气色跟昨晚简直判若两 人。 他精神饱满、脸色红润,身上的衬衫烫的一点绉褶都没有,手里拿着 一个比平常大上许多的公事包。 他是郭力。 瞧他精神奕奕的样子,显然已将弃尸的详尽细节都再三模拟过,盘算 得天衣无缝似的。 郭力正要上楼,老张正好拿着冰箱里的西瓜切盘在转角遇上了郭力, 郭力神色自若与老张攀谈着,两人一齐慢慢走上楼梯。 陈小姐一丝不挂,被男子整个人拦腰抱起,偌大的阴茎在半空中快速 进出陈小姐玲珑有致的身躯,趴答趴答,男子的屁股触电似绷紧又松弛, 陈小姐一副抵受不住地乱哼,淫水都快溅到我脸上似的。 床剧烈摇晃着,床脚发出吱吱的摩擦声。 陈小姐的叫声也越来越大,好像生怕住在楼上的老张听不到。 老张与郭力慢慢上楼,两人经过陈小姐淫叫不断的房门时,不禁相视 一笑。 此时,王先生正好神色不悦地打开房门,看见郭力与老张两人正好就 在门口,只得勉强挤出一个微笑。 “插死我!插死我!插死我啊!”陈小姐发浪,两条腿疯狂地摆动着, 男子奋力在半空中挺进他的大屌。 依照以前的记录,男子这咬牙切齿的表情距离射精只剩下十秒钟不 到。 “咚!” 男子皱着眉头,抽插的动作缓了下来。
“不要停啊!”陈小姐发蛮哼叫,一对大奶答答甩着。 男子疑惑地看着床板,继续干着啊啊乱叫的陈小姐,但动作已经没有 刚刚那么威猛。 “咚!咚咚!” 男子吓了一大跳,手一松,陈小姐随即被摔了下来。 睡眼惺忪的柏彦从床底下爬出,看到床上挥汗如雨的妖精男女,不禁 大叫了一声。 “哇!”柏彦惊慌失措,自己撞上墙壁。 “啊!”陈小姐披头散发,摔了个四脚朝天。 “干!”男子大骂,跌下床缘。 刚刚经过门口、已经到了三楼楼梯转角的老张与郭力好奇地往楼下走 廊一看。 郭力其实并没有兴趣,他今天晚上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办,于是不理会 老张的兴奋手势,笑笑回到自己房间。 “干你妈!你怎么会在这里!”男子认出柏彦是这栋楼的住户,一开口 就是破口大骂,完全不顾自己一身的赤裸。 柏彦张口结舌,也没有遮住自己的私处,一副受到严重惊恐的呆滞模 样。 “干!这臭小子怎么会在你床底下!”男子的脾气暴躁,愤怒地看着陈 小姐。 陈小姐完全没办法回答,她只是全身僵硬地缩在床上。 “贱货!你存心的!”男子咆哮,一脚踢向陈小姐的奶子,陈小姐惨叫 一声,随即被男子扯住头发,然后又是一巴掌。 陈小姐被这霹雳一巴掌轰得晕头转向,脸上出现热辣辣的红印,以及 充满惶恐的眼神。 “等等!听我说!”柏彦回过神来,大叫辩解。 我看了大笑拍手,乐不可支。 扣扣扣!扣扣扣! 老张急切地敲门,想来个英雄救美人。 “请问发生了什么事?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老张在门外问道,示意 对面的王先生一起过来关心,王先生也不是没有好奇心的家伙,于是将自 己的门关上,不让探头探脑的王小妹凑近这件肮脏的大八卦,自己站在老 张后头。 “贱货!干你娘老鸡掰的大贱货!”男子用重量级拳王的力道甩了陈小 姐漂亮的脸蛋四、五下巴掌,随即将陈小姐整个人抱住,用力砸下床。 柏彦赶紧闪开、避过裸体的陈小姐,免得真的被误会,于是陈小姐乱 七八糟摔在地上,样子十足狼狈,两边的脸颊都肿起来了。 “听我说,其实我有一种特殊的能力,一种我自己都没办法控制 的……”柏彦慌乱地辩解,只见男子跳下床、一拳朝他的脸上干下去,柏彦 眼冒金星,整个人被击倒。 扣扣扣!扣扣扣扣扣扣! “陈小姐,开开门好吗?”老张听出了打斗的声音,紧张地快速敲门, 一旁的王先生作势要打电话报警,老张摇摇头。 我了解老张这个人的。他宁愿陈小姐被打死,也不愿拿出口袋里的钥 匙进去。嗜爱偷窥的人最懂得保护的,就是自己。 陈小姐抓过一件衣服挡在胸前,蹒跚走到门边,随即被男子猛力扯住 头发、往后摔在地上,陈小姐痛苦地尖叫。
“敢开门?门外又是哪个奸夫!”男子大怒,一脚往陈小姐的奶子上踹 去,陈小姐害怕地躲开,被背脊承受了这一脚。 柏彦爬了起来,此时的他居然没有一点愤怒或男子气忾,他的样子十 足十的惊弓之鸟。 “这位先生,你听我说,你自己去问楼上那两个死男同性恋,他们昨天 才看过我……”柏彦话没说完,男子又是一拳招呼过来,柏彦只好象征性地 举手防御了一下。 就在这个间隙,陈小姐不顾赤裸的羞耻,冲到门边将门锁打开。 “臭女人!”男子狂性大发,抡起拳头冲来。 门外的老张一见大惊,立刻扑向男子,两人狠狠扭打起来。 “张哥!别留情!他欺负我!”陈小姐这才说出一个完整的句子,此时 她摸着脸上浮肿的双颊,羞愤不已。 “你叫他什么?!”男子怒气攻心。 “你管得着!”老张喝道。 老张不愧是教体育的,大概在体专时也学过几手柔道吧,一下子就将 男子翻在下头,一个针对颈子的肘击就让男子痛得招架不住,老张瞥眼看 见陈小姐像只受虐的小猫全身颤抖躲在柜子下面,犹怜之心顿起。 “你这混帐!”老张一个下段正拳命中男子的鼻梁,男子避无可避挨了 这结结实实的一拳,我看了都帮他喊疼。 柏彦不知所措地站在一旁,完完全全的不知道自己的立场。 “柏彦,你光着身子在这里干些什么?”老张这才发觉柏彦的怪异存 在,但手底下的十字勒技仍制服着男子,男子挣扎了一下,老张一拳再度 轰下,男子立刻被重手打昏。 “他光着身子躲在我的床底下,老张,你干嘛把……”陈小姐哭道,但 言语中诸多不忿。 “喂!柏彦!你怎么会有陈小姐房间的钥匙!”老张大声吼道,粗大的 声音示意陈小姐不要把话说完免得泄漏出自己的秘密。 柏彦委屈地说:“我没有钥匙啊?我其实有另一个人格,他只在我睡觉 时才会出现……而且,他常常这样脱光衣服跑来跑去,好像会穿墙一样,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跑到这里来?” 陈小姐尖锐地大叫,似是抗议着这荒谬绝伦的强辩之词。 “要打电话报警吗?”王先生在一旁嗫嚅道,眼角一点都不敢掠过赤裸 的陈小姐。 “不用了,这里有我,行了!”老张正气凛然说道,朝着昏过去的男子 又是一拳,男子哇哇大叫醒来,老张随即架住男子走到门外,大喝:“滚 蛋!你这打女人的畜生!”随即将男子的衣服跟裤子乱捡一通,丢到门边。 男子眼见不敌,大吼一声:“贱货,明天到公司我照样见一次扁一 次!”说完,立刻捡起衣服裤子走下楼,在楼梯间狼狈地穿着。 而此时,郭力正呆晌在浴室门外,脸色冰冷。 堪称今晚最经典的画面。 浴室里的令狐消失了。 郭力的皮箱刚刚已摆在地上,里面的各种器具一字排开,显示出他的 计划周详。 帆布袋、手术刀、短锯、口罩、手套、石灰粉、雨鞋等等。 但就在郭力深深吸了一口气,打开浴室的门的瞬间,一切的计划都灰 飞烟灭。 我在萤光幕前,静静地欣赏郭力的黑色西装裤上,尿水慢慢晕开。
第十一章 混乱的布局 两幕精彩绝伦的电影场景同时在这栋楼放映着。 一幕,是错综复杂失控不断的惊悚片。 一幕,是荒谬与阴谋重重的恐怖战栗。 王先生回到自己房间,索性关上门不再理会。但好奇心被勾引起来的 他,其实正贴着门倾听着门外的动静。 “说!你怎么会在我床底下!是不是他把钥匙给你的!”陈小姐歇斯底 里地对柏彦尖叫,指着老张。 “我怎么可能给这小子?我为什么要给他?”老张又急又怒,陈小姐居 然泄漏他的秘密。 柏彦遮住重要部位,拼命摇头:“我哪有你房间的钥匙!再说,如果我 要偷窥,刚刚我干嘛要跑出床底下?” 陈小姐抓狂了,她一口咬定是老张给的钥匙,大叫:“你这个变态!你 这个变态!”立刻抓起枕头往老张脸上丢掷。 老张无奈地抓过枕头,一脸质疑走向柏彦,喝道:“小鬼,今天你在这 里把话给说清楚,不然我叫警察来抓你!告死你!” 柏彦气也上来了,大吼:“要告你也不是你来告!干!要打架我还怕 你!” 老张扭动脖子、正想动手时,陈小姐捂着耳朵大哭:“你们两个都给我 滚出去!滚出去!我明天就把门锁换掉!你们通通都是大变态!” 老张百口莫辩,但柏彦听到陈小姐叫他滚,正是求之不得,立刻裸着 身子快步往楼上跑,而老张趁着柏彦跑走,立刻轻轻关上门,蹲在发抖的 陈小姐身旁,轻声细语地安慰着。 陈小姐这种贱女人在大惊大怒、特别是在被海扁一顿后,自是格外脆 弱。 我虽然听不见老张在安慰什么,但我猜想是在为自己分辩。而陈小姐 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一股劲的嚎啕大哭。 我没有像往常一样,在走廊上堵住裸奔的柏彦趁机好好嘲讽一番。 因为。 郭力已经站在走廊上,像个稻草人虚无又实际地存在。 “干!看三小!”柏彦愤怒大骂,用跑百米的速度朝住在三楼的郭力奔 来。 “等等……”郭力两眼无神,拦下了柏彦。 柏彦在郭力面前已有两次出糗的经验,而且他的屁股也不知道是被郭 力还是令狐中的谁给搞过,或是两人都曾上过他,只见羞愤不已的柏彦暴 怒朝郭力的脸上轰了一拳,大骂:“干你娘的死同性恋!” 错乱中的郭力并没有意思闪开这一拳,迸的一声,他完全承受下柏彦 的愤怒,鼻血都喷到柏彦的脸上。 “柏彦……我……我问你,令狐他……”郭力浑然不觉得痛,他只是呆 呆地看着柏彦说道:“他在哪里?” 柏彦一听,更是愤怒交加,以不可思议的大吼咆哮道:“关我屁事!给 我滚开!” 郭力跪了下来,抱住柏彦的大腿说:“我知道是你,令狐他一定把钥匙 给了你,是不是?是不是?一定是这样的,一定是这样的……” 柏彦一个拐子,居高临下朝郭力的头顶撞下,郭力却茫然继续问 道:“什么事都可以好好谈,你既然这么做,一定准备好交换的条件了是不 是?告诉我,条件是什么?”
一个柏彦内心的创疤如此紧抓着他的大腿,令柏彦既愤怒又畏惧,我 看见一双害怕不洁的眼神呼唤着两个拳头,对死缠不放的郭力一阵乱殴, 但郭力只当作是情人姘头的报复之一,心甘情愿地承受下来,完全没有放 开柏彦的意思。 “带我去看他,好不好?我只想要回令狐,其他的我都可以答应 你……”郭力又哭又哀求的,弄得柏彦心烦意乱。 是时候了。 我打开门,慢条斯理地走下楼。 “啊?”我假装惊呼。 柏彦窘迫地看着我,郭力也顿然醒觉,放开了柏彦。 “你们这样不好吧?走廊上那么多人进进出出……要搞也得进房间 吧?”我沸然不悦。 “干!臭机八!”柏彦气冲冲地踢了郭力一下,闪过我跑到楼上去。 我叹口气,看着颓然坐在地上的郭力。 衣衫不整,鼻青脸肿,尿臊味一地。 郭力两眼空洞地看着我,不晓得该说什么。 他已经濒临崩溃了。满脑子所想的,恐怕都是“柏彦到底在盘算什么? 他想要我的什么才肯放我一马?”这类的问题吧。 “失恋总有失恋痛,虽不足外人道,但忍一忍还是会过去的。”我叹口 气,扶起了郭力。 郭力胡乱点着头,无精打采。 我摇摇头,说:“自己保重啊,天大的事都能给熬过去的。” 郭力闭上眼睛,示意我不要理睬他。 我转过身,扭曲的笑容绽放开来。 我得回到电视机前,今晚还有好多奇怪的午夜电影可看哩。 柏彦连续两个晚上遭遇到极大的、不知所以然的挫败后,甩上门的力 道完全具体化他内心的恐惧与愤怒。 砰! 他的背靠在门后,疲倦地慢慢滑下、滑下。 坐在地上,像只全身白毛都被剃光光的干瘦绵羊。 两只手插进他蓬松的头发中,柏彦痛苦无力地抓着脑袋,撕着。 这一切,已经远超出了他的想像力跟控制力,第四度空间的魔幻身影 鬼魅般席卷了柏彦的神经。 “干!干干干干干干干!”柏彦的眼泪终于决堤,在咒骂声中倾泻而 出。 然后。 柏彦跳了起来,大叫一声。 他的视线正好对准了床底下,那一只苍白又粗壮的手臂。 刹那间,柏彦独处时应然的脆弱又重新快速蛹化,无处宣泄的情绪顿 时化作愤怒的外衣。 刺猬般的外衣。 他站了起来,大骂:“死同性恋!滚出来!滚出来!” 令狐当然没办法滚出来。 尸体一向是默剧的最好演员。 “我叫你滚出来!” 柏彦声色俱厉,大步踏前,一把抓住令狐裸露在床外的大手。
一拉! 他眉头皱了一下,又在瞬间断裂。 “啊!” 柏彦拼命尖叫了几秒。 然后吐了一地! 令狐歪歪斜斜地、半身躺在地上,两眼瞪着天花板。 不知哪里来的苍蝇在令狐灰蒙蒙的眼珠上爬行,胸口上明晃晃的尖刀 倒映着柏彦呕吐的模样。 “这……”柏彦摇摇欲坠,想发出一点声音,喉咙却立刻被不断上涌的 秽物噎住。 此时的他在想些什么呢? 在想另一个自己在什么时候杀了令狐吗? 联想到了刚刚郭力近乎疯狂的哀求吗? 另一个自己是不是做了什么,让郭力略窥一二呢? 柏彦吐到双脚无力,跪了下来。 他的脸色灰白得可怕。 前几次灵魂易主不过是让自己出糗、挨揍、屁眼被捅,今个儿却闯出 了大祸。 杀人大祸。 扣扣扣!扣扣扣! 郭力在柏彦的门外急促地敲着。 身为学者的他可不会相信僵尸这一回事,所以他的脑袋里的逻辑运算 结果,唯一的答案直指“与令狐相好”的柏彦。 只有他,才可能拥有他与令狐房间的钥匙。 柏彦看着房门,无辜者与畏罪凶手两张截然不同的面孔同时眩化在他 的脸上,此时柏彦完全没有心理准备,甚至一点想法都没有,跟已经作 好“条件交换准备”的郭力迥然不同。 “干!你到底要做三小!”柏彦隔着门骂道,但语气却颇为气馁,还带 着微微的颤抖。 “柏彦你先开门,有什么事我们都可以商量,求求你了!你说什么我都 答应你!”郭力以为自己全处于下风,几乎要哭出来了。 郭力心中一定抱着很大的希望,所以才死缠活赖在柏彦的门口。 “没错,如果柏彦真要害死你的话早就报警了,他扣着令狐的尸体不 放,肯定是对你有所图谋。既然有所图谋,基本上你就安全了,只是扮可 怜求人,这一点礼节都不可少。”我聪明绝顶地旁白。 “吵什么!你在说什么我通通不知道!”柏彦开始进入状况,“否认到 底”看来是他目前的策略。 一个重要关系人在门外乱吼乱叫,的确会使一个错以为自己杀了人的 蠢货陷入策略崩溃的死地。 柏彦就是这样。 但我怀疑,就算给他一整天好好静下来思考,柏彦这死大学生又能做 出什么英明的决定? “我全部都知道了,我只求你别让我一个人闷着,何况这件事说起来, 也是因为你跟他通奸起的头,我才……我在门外等你!”郭力发觉自己的声 音越来越大,警觉到对面住了颖如(他并不知道颖如出门未归),于是闭 起该死的嘴巴,脸色冷静不少。
柏彦咬着牙,用力拍了拍自己的双颊。 仍旧是赤裸着身子的他站了起来,果断地将冰冷的令狐重新塞进床底 下,然后将一堆杂物、鞋盒通通挡在令狐的尸身外,一点缝隙都不留。 然后,柏彦胡乱抽了几十张卫生纸将地上的秽物擦掉,走到浴室将自 己的双手彻底洗了个干净。一边洗着一边啜泣,一点男子汉的样子都没 有。 而郭力,情绪低落地坐在柏彦门口,全身散发出比尸体还要徨然、还 要腐败的气息。 昨天,郭力死了最亲密的爱人,跟自己的良心。 而今天,郭力连灵魂都枯萎了。 一个尸体,两个凶手。如果我不算在内的话。 游戏正要开始好玩起来。 ※※※ 让我们把镜头带到陈小姐跟老张的互动上。 陈小姐大概是第一次见识男人的拳头吧,她这胆小鬼坐在地上哭个没 完,连我都想给她几拳,而老张却颇有耐性地揉着她刚刚被殴打的奶子, 细声安慰着。 我不清楚他们之间的信任到底被从床底下钻出来的柏彦摧毁了多少, 但我相信,他们之间一开始就不存在什么狗屎信任。 干过一天的炮又怎样? 一夜夫妻百日恩,这种鬼话奇谈在拥有丰富性阅历的陈小姐身上绝不 可见。 对于口口声声安慰她的老张,陈小姐的心里到底怎么想的呢? 陈小姐停止哭泣,深深吸了一口气。 老张微笑。 “张哥,我只问你一次,你好好回答我。”陈小姐看着地上,心平气和 地说。 “我发誓,这件事跟我无关。”老张连问题都没听,就连忙举手否认。 “张哥,柏彦是不是你叫他躲在床底下的?”陈小姐一个字一个字慢慢 说道,她完全不看老张的脸,也不理会老张在她胸部上不断游移按摩的 手。 “我做这种事干嘛?我有什么好处?”老张想当然尔地说,一点也不迟 疑。 “当然有好处。”我翘起二郎腿,耸耸肩笑道:“不管是花钱也好,唆使 也罢,你用柏彦这个小棋子就可以轻轻松松将陈小姐的男友送走,这样一 来,你不就可以一个礼拜多几个晚上,好操死淫荡又免费的陈小姐吗?” 陈小姐点点头,不发一语。 真不知道她点头的意思为何。 “宝贝,你不相信我?”老张有些慌了。 “你知道那个男的一个月给我多少钱吗?”陈小姐语气冷冰冰的。 嗯,好问题!这个答案我也很想知道! 老张错愕地看着陈小姐的侧脸。 “多少?”老张有些不悦,觉得自己被看扁了。 “三万。”陈小姐闭上眼睛。 老张一愣,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 “三万。”陈小姐好像以为老张没有听清楚,冷淡又缓慢地重复了一
遍。 老张有些动怒,语气不悦说:“我听见了。” 陈小姐张开眼睛,嘴角微微卷了起来。 “你一个带田径队的光棍,一个月能赚多少?又能给我多少?你以为只 凭你那玩意儿就能上我的床?”陈小姐轻蔑笑道。 老张的脸色大变,气氛变得异常尴尬。 原本搓揉着陈小姐丰满奶子的双手,戛然停了下来。 “滚。”陈小姐语气平淡,好像身旁的男人跟她一点关系都没有。 女人真是天生的戏子,张无忌他娘临死前的一番见解果然别有见地。 老张身子微微颤动了一下。 “你知道我为什么会离婚吗?我好像没跟你提过。”老张有些哀伤地 说。 “你是谁?怎么会在我房间?有没有钱?有没有信用卡?”陈小姐尽情 地发泄,用女人最擅长的方式。 陈小姐终于转过头,正眼看着被冷眼冷语逼到墙角的老张。 突然。 陈小姐砰然倒在地上。 “因为家暴。”老张站了起来,舔了舔拳头上的血。 开门,老张大步走了出去。 留下昏迷不醒的陈小姐,以及慢慢往外扩散的鼻血。 “来宾掌声鼓励。”我疯狂鼓掌,大拍桌子:“一个灯、两个灯、三个 灯、四个灯!胜利者老张请登上卫冕者宝座!” ※※※ 今天是礼拜六,郭力杀死令狐的第三天,柏彦“杀死”令狐的第二天。 早上九点,彻夜未眠守在柏彦门口的郭力终于垂着头、呼吸凌乱地睡 在地上,到了早上十点,郭力被好心的我唤醒,将神智迷蒙的他劝回自己 房间睡觉。 “失恋了就再找嘛!何必让年轻人为难呢?”我是这么说的。 而房间里的柏彦始终不敢踏出房门一步,我想他是恐惧被郭力在门口 堵到,然后被一连串无法招架的问题击倒。在他做好所有准备之前,他必 须强迫自己在房间里休息、沉思。 但谈到休息又岂是那么容易?柏彦不敢睡在有一具尸体的房间里。 他几乎彻夜念着南无阿弥陀佛、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玄天上帝等满 天仙佛的名号,更从网路上下载了往生咒经文,战战兢兢地跪在床前不断 念颂,念累了,便精神恍惚地看着床底下发呆,不知道下一步该做何打 算。 因为是周末,老张今天不必去学校教课,也不必去带田径队。 那样很好,今天就是需要他的存在。 老张早起去晨跑,一个小时后才回到他的房间睡回笼觉,就跟以前一 样。而老张回来、经过住在他楼下的陈小姐房间时,还特意用脚踹了房门 一下恫吓。 而前一天晚上被老张豪迈奔放的右直拳命中鼻梁的陈小姐,一大早就 被老张吵醒后,遮遮掩掩戴了顶帽子和墨镜出门,跑到药局买了罐药膏跟 纱布、碘酒,以及一大堆食物回到房间。 照这种情形来看,陈小姐是要在家里闭关两天养伤、好恢复她姣好的 面容了。
最后,陈小姐打了通电话请锁匠过来换锁。 我猜想,这半年租约过后,陈小姐是走定了。 又说不定,陈小姐过几天以后找到新的地方就会离开。 不过没关系的,预言会实现的很快,在所有人离开这里之前,都跟最 后的经典镜头脱离不了关系。 今天是假日,但对王先生来说可不是轻松的时光。 王先生兼了好几份业务工作,现在的他应该正在某个鬼地方推销不实 用的教学光碟、或是可以吸起保龄球的恐怖吸尘器,每次都要搞到下午 三、四点才会回来。 而懂事的王小妹,每个周六跟周日上午都会乖乖去对面的儿童美语上 课,中午放学后,才会去转角的好口味面摊打包一碗干面加蛋还是什么的 回来吃饭,一边做功课、一边等王先生回来对她再接再厉的马拉松意淫。 有时候王小妹功课写完了,她也会去对面敲门,找陈小姐一起看电视 吃零食,如果陈小姐没有在吸别人的老二的话。 而今天,王小妹恐怕要来一场奇遇记了。 我冷笑,就像电视剧里的坏人刘文聪一样。 不管王小妹遭遇的过程多么歧异,我都有不同的剧本将预言导引到相 同的结果上头。 这是一个好导演应该做的。 我转过头,看了看躺在我房间床上的王小妹,她睡觉的样子真是可 爱,小小俏脸红通通的,细细的呼吸声有条不紊在稚嫩的胸口起伏着。 我忍不住走到她身旁蹲下,亲亲她粉红色的小乳头,摸摸她一丝不挂 的白色肌肤。王小妹长大以后一定是个美人,大美人。 不过看来是不可能了。 我拿着粗绳将王小妹扎扎实实地绑好,还特别突显出她刚刚发育中的 美好乳房和浑圆的小屁屁,有如一件强调童年绮梦与深邃幻境的前卫装置 艺术。 我低下头,与她一阵激烈又深情款款的蛇吻后,我在王小妹的嘴里慢 慢吐了一口脓痰作为道别的纪念,然后拿起强力胶布封住她的小嘴。 意犹未尽地,我用手指轻轻弹了她软不溜丢的小乳头。 王先生果然有大定力,朝夕与这样的美人胚子相处都能克制住一个单 亲父亲理所当然的欲望权力。 “到底还是我得逞了。”我得意洋洋。 对付一个小孩子,手段当然轻松写意。 趁着王小妹放学回到这里、打开房门的瞬间,守株待兔的我立刻拿着 沾有一大堆乙醚的棉布从门后捂住她的口鼻,只消两秒,王小妹就像小白 兔玩偶一样乖乖软倒在我怀里。 我看着萤光幕。 老张自美好的回笼觉醒来已经很久了,他杵在窗口拿着望远镜偷窥对 面大楼的住户已足足三个小时。 大概是这两天老张的性欲已经彻底被陈小姐撩拨起来,他偷窥时的表 情显示出意兴阑珊的萧索。他大概正在哀叹自己昨天被误会的衰运?天知 道。 要不是昨天愚蠢的一切,老张现在应该在陈小姐的床上施展他的肉棒 神技吧? 下午两点,一直喝着床底下珍藏的过期牛奶的老张,肚子终于饿了。 老张摸着肚子走下楼,经过陈小姐的房间时,老二大概又痒了起来,
试探性地将钥匙插在钥匙孔转了转,发觉门锁这么快就被换掉了,于是朝 着房门重重砸了一拳。 “吵什么!”陈小姐愤怒地朝门外咆哮。 老张深深吸了一口气,朝房门比了个中指后,便快步下楼出门。 “轮到我了。” 我抱起赤裸的王小妹,走进升降梯。 锈蚀的栅门锵锵锵关上,恶魔的影子在小小的空间里妖异祟动着。 ※※※ 老张回来了,手里提着一个便当跟两罐海尼根。 而我也坐回电视机前,手里拿着一碗康师傅方便面。 算算时间,王小妹醒来的“点”如果落在下午两点左右,我就进行计划 A;如果在四点附近醒来的话,我就进行计划B;如果拖到晚饭时间才醒来 的话,我也有计划C可以执行。 如果,王小妹因为我拿捏乙醚的剂量错误,而再也醒不过来的话,我 也有终极的计划D可以实践。 当然了,如果以上的情况都没有发生,而是“另一种迫使我更快速下 手”的异变发生的话,在“无法逆料的暴走人”颖如不出现搅局的前提下,我 仍旧有七个储备计划可以操控,只是比较麻烦罢了。 这就是预言真正恐怖的地方。 一个绝顶的预言家,不只是在脑中堆砌图像,用嘴巴恐吓世人。 他还要具备不可思议的实践能量,以及无论如何都要完成镜头版图的 决心。 我吃着泡面。 现在我就只需要做这件事。 三点半。 王先生疲惫地拎着小皮箱,还有一个该死的样品吸尘器,一步步踏上 楼梯。 柏彦坐在浴室马桶上,手里拿着一把瑞士刀,端详着自己的手臂。 他只是端详,想藉着这个视觉动作召来上天的怜悯。 柏彦不管再怎么疲倦,都不敢阖上沉重的眼皮。 天知道“另一个自己”会做出什么样的后续动作。 郭力罕见地抽着烟,坐在床上,脸色苍白地思索着什么。 烟蒂随意炙在纯白的床单上,弃尸的工具散落了一地。 在柏彦通知他“条件”之前,他什么也不能做。 陈小姐坐在电视机前,捧着湿毛巾冰敷自己乌青的脸颊。 在另一个矮小的男友来找她泄欲之前,她必须尽快让自己漂亮起来。 老张踢着两个空啤酒罐,看着破旧的电脑萤幕唉声叹气。 萤幕里的妖精打架已经吸引不了这个中年男子的欲望。 颖如还没回来。 王先生打开房门。 “嗯……” 王先生碎碎念着王小妹怎么又没乖乖待在房间做功课,将吸尘器收拾 好,简单整理一下衣领,走到陈小姐的门口。 扣扣扣、扣扣扣扣。 “?”陈小姐小心翼翼地露出一点门缝,这才打开门。
“请问我们家小朋友在你这边看电视吗?”王先生微笑。 “小妹妹今天没来找我耶,真不好意思。”陈小姐抱歉地说,手中的湿 毛巾努力掩饰着脸上的创口。 “是吗?”王先生脸色诧异,但随即回到自己房间。 陈小姐关上门,继续看她的电视。 王先生回到房间里,坐立难安地整理刚刚收到的市调问卷之类的文 件,然后到浴室里冲了个冷水澡。 四点。 王小妹还是没有回来。 我打开门,吹着口哨走下楼,拖鞋劈劈簸簸好不大声。 二楼走廊。 王先生果然打开门,一看是我,连忙问道:“房东先生,你有没有看见 我家小妹妹?” 我假装愣了一下。王小妹嘴唇里的涎液滋味还残留在我的舌尖上。 “啊?我怎么知道?”我立刻露出平日爱管闲事的模样,继续追问:“她 不见了吗?不会吧,我今天下午还有在楼下客厅看见她啊,她手里还提着 一包饭还是一包面?忘了。会不会去找陈小姐?还是去天台玩了?” 王先生有些厌烦我的问题,但还是说:“我工作完回到房间,她不在, 也不在陈小姐那里。我想大概是去同学家玩了吧,没事。” 自我解释一番后,王先生回到房间,我也到楼下冰箱里拿了一罐泰山 仙草蜜上楼,经过王先生的房间时,我还听见王先生讲电话的声音。 大概真的开始一通通电话,在家长通讯里寻找王小妹的踪迹吧。 我翘起二郎腿,看着王先生心急如焚地确认每一通可能跟不可能的电 话,甚至还打电话去面摊老板那边询问,想知道王小妹最后出现的地方。 晚上七点半,王先生终于挂上电话,开始暴走。 而沉闷了一整个白天,外面开始下起大雨。 “陈小姐,我想再跟你确认一下,你有没有看见我家小妹妹?”王先生 探头探脑,往陈小姐房间里头张望着。 “没有。”陈小姐斩钉截铁地说。 “那我可以进去看一下吗?”王先生的语气很坚决。 “对不起,我这里有点不方便。”陈小姐有些不悦。 要不是她跟王小妹交好,现在的语气应该会更不客气、更直接了当。 “她不见了,我想了想,她十之八九是来你这边了。”王先生不理性地 说,完全不理会陈小姐根本没有藏匿王小妹的动机。 “小妹今天没来。”陈小姐简单说完,想关上门,却被王先生的左手抓 住门板,反问:“我想进去,到底有什么不方便的?我只是看看就走。” 陈小姐声色俱厉,说道:“我一个女孩子的房间,是你一个大男人说进 来就进来的吗?” 王先生寻女心态作祟,硬气道:“如果她没有在你这边,你为什么不让 我进去?这不就是做贼心虚?” 陈小姐怒极反笑,伸手说道:“赌五千块,小妹要是在我这边我就给你 五千,反过来你得赔我五千元房间参观费。” 王先生瞪着陈小姐,陈小姐大概是想起了脸上那天昏地暗热情奔放的 一拳,于是快速将门关上。 正当王先生跟陈小姐在门口争执不下的时候,老张不知所措地看着不 断震动的衣柜。
衣柜在动? 老张已经过了相信衣柜里有鬼的年纪,但是他仍旧无法理解为何房间 里的衣柜会莫名其妙地晃动,好像有人在里面乱踢、挣扎一样。 “操……”老张只呆晌了几秒,随即回到现实的考量。 “喂,楼上的,你在里面搞什么鬼?”老张拿起墙角的垒球棒,不客气 大声喝斥。 他话中所指的“楼上的”,应该就是柏彦了吧。 “昨天被你害惨了,你他妈给我出来,装神弄鬼的想吓唬谁啊?”老张 说归说,一时却不敢拉开衣柜。 “你在想什么呢?在想柏彦为什么会躲在你的衣柜?在想没有钥匙的柏 彦如何进来?柏彦是个擅长开锁的小贼吗?如果柏彦是个小贼,又为什么 要在衣柜里乱动暴露自己的行踪呢?”我愉快地念着旁白。 在这个时间点,正是计划C的节奏。 老张自己也曾躲在陈小姐的衣柜过。 但面对一个封闭的大盒子,老张要打开幽禁的空间之前,所需要的大 量氧气还未呼吸足够。 “开门!”王先生偏执地敲着陈小姐的门。 “给钱啊?那么有把握就给钱啊!没钱就写支票啊?你这种小业务该不 会连支票都没见过吧?”陈小姐简直火冒三丈,但尖酸言语是她最擅长的武 器,隔了张门,这武器运用的就更肆无忌惮了。 特别是,一个昨天才在两个男人拳头底下吃大亏的弱小女性。 我又开始哼起披头四的黄色潜水艇,不由自主的。 脚底踩着不存在的大鼓踏板,双手拨弄着不存在的吉他,身体前后晃 动,陶醉。 “开玩笑也要有个限度,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别说我没给你机 会。” 老张警告着衣柜里的“柏彦”,左手慢慢接近衣柜把手,右手球棒凝在 半空。 紧张。 衣柜。 争执。 僵持。 空白。 “锵!” 升降梯齿轮慢慢咬合。 颖如穿着一身湿淋淋的黑色雨衣,手里拎着一个“hollow kitty”的粉 红塑胶包包,按下“上升”。 雨水沿着黑色雨帽帽沿滴落,在地板上迸开。 刻意压低的帽子里,依稀,是个微微上扬的粉红嘴角。 第十二章 封印 我又惊又喜。 惊的是,原本顺畅进行的预言恐怕会被这颗不定时引爆的原子弹炸成 畸形儿;喜的是,这个预言的结局,原本就十足的畸形。 我真期待它最后会荒唐到什么地步。 颖如打开房门,走了进去。 脱下了诡异的黑色雨衣,颖如竟是一丝不挂,而且自雪白的颈子以
下,颖如全身都是红艳的色彩。 是血。 颖如素净的脸庞因为淋雨的关系,皮肤显得更加的白皙滑润,她拨了 拨头发,走到浴室冲澡。 而那个粉红色的Hollow Kitty塑胶包包,正安安静静地躺在茶几上。 隐隐约约,好像有什么东西随时会从里面挣破似的。 “我知道我女儿在你房间!” 王先生最爱的意淫物消失了,他的理性被时间一点一滴剥夺光。 除了大吼,王先生的手也一直敲着门板。 “凭什么?你这个人到底是哪里有毛病?自己的女儿不好好看着,跑到 别人家里搜什么?”陈小姐并没有大吼大叫,她坐在地上的榻榻米,一边切 换着电视节目一边对着门冷冷回应。 另一个空间。 老张手中的球棒差点脱手落地,瞪大眼睛,说不出话来。 衣不蔽体的王小妹红着眼,惊慌莫名地看着眼前凶神恶煞般的张叔 叔。 “啊?”老张一口气噎在喉咙间,他的惊诧完全不下于赤裸的王小妹。 怎么会? 王先生的女儿怎么会一丝不挂、被五花大绑丢在这个衣柜里? 是谁做出这种变态的事! 老张立刻放下球棒,蹲下,伸手想要撕开封住王小妹嘴巴的胶布时, 颤抖的双手却不由自主停在王小妹的小脸上。 王小妹的眼神充满了恐惧,以及一股无限委屈的能量。 “叔叔不是坏人……你应该知道吧?是谁把你脱光衣服绑在这里的?你 应该有看到吧?”老张镇定地说,但王小妹却非常慌乱又害怕地乱动、乱 踢,害怕遭到性侵害似的。 老张勉强挤出笑脸,说:“叔叔带你去找爸爸,但是你不可以乱叫喔! 更不可以诬赖叔叔,知道吗?你几年级了?知道诬赖的意思吗?老师上课 有教吗?” 王小妹扭动着身子,那稚嫩的美好在老张面前惶然无助地挣扎,看样 子是完全听不进去张叔叔的话。 我拿起电话。 “叔叔要撕开你嘴巴的胶布喔,你不可以乱叫知不知道,叔叔是好人, 好人的意思就是……”老张的语气越镇定,靠近王小妹的双手就越是颤抖。 铃~~铃~~ 老张紧绷的身体立刻断裂,回头看着地上的电话。 王小妹趁机跌出衣柜,重重碰了一声。 老张立刻抱住王小妹,用他粗壮的手臂架住王小妹的脖子,另一手紧 张拿起电话。 “喂,陈小姐吗?”我说。 “啊,房东先生啊,你打错了,我是老张。”老张急促地说。 “抱歉抱歉,我再打一次。”我挂上电话,奸笑。 老张松了一口气,但王小妹只有更加慌乱地扭动着,一时之间,老张 竟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百口莫辩的情况。 我并不期待老张会因为抱着赤裸的王小妹而心猿意马、做出人神共愤 的事情,因为老张并不是那种人。
在这种来不及细想的情况之下,明哲保身是偷窥者的第一要务,也是 唯一的行动选项。 王先生持续拍打着陈小姐的房门,陈小姐索性来个浑然不觉。 铃~~铃~~ 陈小姐瞪着电话,深锁着眉头拿起。 “喂,陈小姐吗?我是房东先生。”我的声音没有敌意。 “房东先生,你是想问王先生干什么一直敲我的门吗?”陈小姐的口气 却不太好。 “哈,的确是这样,不晓得有什么是我可以帮得上忙的吗?”我不好意 思地说。 “王先生找不到他的女儿,就死诬赖在我这里,我不让他进来搜,他就 一直乱敲门,你说怎么办?”陈小姐说话的速度极快。 “这我听王先生问过他女儿了,嗯,不能让他进去搜吗?王先生看起来 很急的样子。”我问。 “凭什么?凭什么我要让别人进我的房间?一个大男人可以随随便便进 一个单身女子的房间吗?”陈小姐不悦,故意说得很大声,让门外的王先生 听的清清楚楚。 “说得也是……不过,我看这样好了,就让我来帮大家排解一下,大家 各退一步如何?”我微笑。 “什么各退一步?”陈小姐口气稍缓。 “为了帮王先生找女儿,只要你愿意打开房间让王先生随意看看,下个 月的房租跟水电费就免了,你说怎么样?”我一副大仁大义的样子。 陈小姐沉吟了一下,哈,正中红心了吧! “你下来,我再开门。”陈小姐。 我满意地笑笑:“等我,我上个洗手间就下去。” 我将视线换到老张与他怀中的王小妹。 “等一下看你怎么应付?”我遗憾地看着萤幕中、额头全是冷汗的老 张。 我走下楼,经过颖如与柏彦的房间。 一个仍旧在洗澡,她每次洗澡都会花上许久的时间,特别是这次浑身 浴血,干掉的血渍尤难清洗。 一个则整天都没有吃过东西,正盘腿坐在马桶上微微打盹,偶而不安 稳地醒来,睁开眼睛后,不是呕吐就是哭泣。 三楼。 香烟的味道从郭力的房间门板底下传出,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将最后 一根烟给抽完。 而老张房间里持续传来不安的祟动与对抗,细微声响背后的肢体符 号,光是猜想就十分有意思。 二楼。 “王先生!”我打招呼。 “房东先生!这女人把我女儿藏了起来,不还给我!”王先生气愤地 说,指着陈小姐的大门。 “别气别气,我在楼上就听到你们吵架了,不过我想陈小姐应该不会这 么无聊吧,她又有什么理由这么做呢?”我打圆场,敲敲门。 王先生站在一旁、叉着腰,平日最沉默的、最边缘的他,此刻却成为 张牙舞爪的演员。
陈小姐打开门,瞪了王先生一眼,又看了看我,说:“还是房东先生大 方,为了开我这扇门免了我一个月房租,不像有些人,口口声声自己的女 儿有多重要,却连五千块钱都赌不起。” 王先生看陈小姐敢打开门,脸色反而煞白。如此一来,王小妹反而不 可能在陈小姐的房里。 尽管如此,王先生还是匆匆进了陈小姐的房间,打开浴室、打开衣 柜,然后颓丧地在房间中间抓着凌乱的头发,完全陷入空白的状态。 陈小姐冷笑,正想酸上几句时,我叹了一口气搭着王先生的肩膀, 说:“小妹妹应该只是去同学家玩,玩过头了忘记回家吧。要不然,小妹妹 又没有其他房间的钥匙,怎么可能躲到哪里去?” 我说这几句话的时候,陈小姐并没有特殊的反应。 真是笨蛋。 于是我故意重覆、加强了语气,说:“何况,如果小妹妹有别人的房间 钥匙,她那么乖那么可爱,怎么会故意躲起来让你找不到?除非是小妹妹 捡到了我遗失的钥匙串,玩起躲猫猫来了。” 陈小姐全身震动了一下。 “等等,我知道小妹在哪里!”陈小姐抬起头来,脸上写满了报复的快 意,以及少许的担忧。 我诧异,问:“啊?那你刚刚怎么不说?” 王先生激动地抓着陈小姐的手臂,说:“小妹在哪里!你快快告诉 我!” 陈小姐避开我的眼睛,看着王先生说:“老张捡到房东不小心掉落的钥 匙串,他有所有人的房间钥匙!” 我假装生气,说:“那他怎么可以不还给我?要是房间失火了怎么办? 要是……” 陈小姐还没接口,王先生就冲到走廊,往楼上跑去。 我跟陈小姐连忙跟了上去,我瞥眼看了看陈小姐的表情,她非常快乐 地在笑,仿佛要去揭破一场阴谋似的。 “张先生!开门!开门!”王先生用力捶着老张的房门。 我跟陈小姐跑到王先生旁边,看着王先生脸红脖子粗地吼叫。 我浑然不解,看着气喘吁吁的陈小姐埋怨道:“你这不是栽赃给张先生 吗?就算他有钥匙,老张干嘛把王小妹藏了起来?” 陈小姐不置可否,只是自信又神秘地笑着。 老张可以躲在衣柜里,再去浴室中强奸她,然后又唆使柏彦躲在床底 下吓人,最后对她美丽的脸庞来一记魄力十足的豪拳。 对陈小姐来说,老张这样的人品,要绑架、强奸一个小女孩也不至太 意外。 “张先生!张先生!开开门啊!张先生!”王先生不停拍着门板。 然而,房间里却一点声音都没有。 “会不会是老张不在房里?”我自言自语道。 陈小姐不以为然,说:“不如你们两个撞门吧,要是小妹真的在里面, 天晓得这只禽兽会做出什么事!” 我大惊,说:“天啊!我刚刚损失了一个月的房租,现在还要损失一扇 门!我看还是等老张回来吧!” 王先生就是这种矛盾的个性,这门一直不开,就代表里头一定有古 怪,他拼命扭着门把,说:“这门我赔!只是我没撞过门,该怎么撞才好? 要拿东西顶住它吗?”
我连忙帮敲门,说:“再等等,再等等!说不定老张只是睡沉了!老 张!” 外表急切与仓皇,但我心中其实很轻松。 不管老张开不开门或是要不要撞门,我都有不同的剧本,个个力道万 钧。 “张先生,再不开门我可要撞进去了!”王先生粗着嗓子。 “啊啊啊!千万别冲动!老张你快开门啊!”我讨饶。 “得快点进去才行,这家伙是个人面兽心,小妹落在他手上可就危险 了。”陈小姐一手叉腰,一手遮着鼻子上的乌青,掩藏不住的得意。 门缓缓打开,老张睡眼惺忪地站在门后,深深打了个呵欠。 一股难闻的酒气扑鼻而来。 “吵死了,到底是什么事?” 老张昏昏沉沉的样子,真是有够会作戏。 王先生一把推开老张,冲进房间四处搜探,两个空啤酒罐被王先生急 切的脚步踢到墙角,筐筐作响。 我更焦急,抢在王先生的屁股后东看西看,一边说道:“好浓的酒味 啊,老张你怎么没事喝这么多酒啊?难怪这么难叫!” 老张当然附和道:“嗯啊,还不就是那个婊子惹我生气,他妈的害我宿 醉,咦?你也在?”狠狠地瞪着陈小姐。 陈小姐并不搭腔,往后退了一步,一副死三八的臭嘴脸。 王先生打开衣柜,里面只有几件衣服跟杂物,往床下一探,全是几十 瓶珍藏的过期牛奶盒。 我拉起王先生,气急败坏说:“我们误会老张了,我就说啊,老张怎么 会想绑你的女儿?没道理啊!” 老张瞪着陈小姐,说:“操,一定是这个死要钱的贱人硬栽赃的!”说 完,大摇大摆走向陈小姐,蛮横地举起右手,眼见就要揍下去。 “你要做什么!”陈小姐惊恐地冲下楼,完全没有刚刚的气焰。 王先生失魂落魄地走出去,我却挡在门口,正色对睡眼惺忪的老张 说:“老张,不是我翻脸,但是你捡了我的钥匙不还给我,你说,这比帐到 底要怎么算?” 老张打了个嗝,歉然摸着口袋,却又假装神智迷糊酒醉未醒的样子, 说:“呵,真对不住,不过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喔,呵,这钥匙恐怕不是我第 一个捡到的,其实啊,楼上那个大学生啊才是第一个捡到钥匙的人喔,呵 呵,他大概复制了一份,所以他也有大家的钥匙吧,呵。” 我赶紧问:“那你有看见他进过谁的房间吗?”伸手将钥匙拿了回来。 王先生更是在一旁大声问:“那小子有没有进过我的房间?” 老张沉吟了一下,说:“不知道耶,我只知道他昨天全身脱光光,躲进 楼下那个淫娃的床底下,吓了她一大跳吧,哈哈哈哈哈,那小子真够趣 的。不过今天下午我就不知道了,我喝了酒一下子就睡着了,嗯?没别的 事我……” 很好! 王先生没等老张把话说完,就急着往楼上兴师问罪。 然而,老张对面的房门突然打开,郭力蓬头垢面、几乎用摔的出来, 我跟王先生连忙往旁边躲开,免得被一身烟味的郭力扑倒。 “你们……刚刚在那边吵什么?柏彦果然有大家的钥匙?”郭力跌跌晃 晃地问。 王先生没有理会,一股劲往楼上开跑,我也没搭腔,只是对着老张大
声斥责。 “钥匙的事再跟你慢慢算帐!下个月房租涨你两倍先!”我生气说道, 跟在王先生后面往上走。 老张摸摸头,嘴里咕哝着对不起之类的屁话,关上门,继续处理他未 完成的另一个装置艺术去。 而郭力像个石像杵在走廊上,空洞的不得了。 跟着王先生,我兴奋地踩着每一个阶梯。 无论大家以什么样的节奏在进行各自的事,都脱离不了我的剧本。 我的脑下垂体不禁开始分泌奇怪的物质,在医学上应该有他的专属名 称,大概是负责产生即兴计划的那种液体。 王先生要是硬逼柏彦开门,会发生什么事呢?柏彦这样一个没头没脑 的死大学生抵挡得住这种惶急的压力多久?一行人在柏彦门口兴师问罪, 另一个凶手郭力能坐视不理吗? 已经错过第一时间自首的郭力,依照他的个性,其实没有第二条路可 走。 按照原先的计划……原先“颖如不在”的计划里,接下来的几分钟我只 要略施心理战,就可以诱惑即将跟上楼的郭力跟我一齐突击王先生,分享 犯罪的罪恶感后,再与柏彦结盟,然后…… 但是,我一踏上四楼、瞥见颖如的房门时,有个奇特又诡异的想法在 我脑中一掠而过。 依稀,那流水声还未歇止。 我想起来,个性封闭的王先生从来没有上过四楼。 王先生之所以会知道单身的老张不是住在他的正上方,全是因为郭力 跟令狐做爱时、床脚就在他头顶上哑哑晃动的关系。 而现在,郭力碰巧并没有跟上来。 果然。 王先生站在走廊上,满脸是汗看着刚刚爬上楼梯的我。 “哪一个是那个柏……的房间?” 王先生看着我,微胖的他一口气在胸口剧烈喘着。 我拿出刚刚老张还给我的那一大串钥匙,指着右边的房间,左手在嘴 唇上轻轻摆动,用非常警戒的声音模糊说道:“你偷偷进去,别让他有机会 跑了。” 王先生会意过来,接过钥匙,神色凝重。 而我慢慢后退了一步,示意王先生自个儿进去。 王先生开门,像个忍者一样潜了进去。 浴室里的冲水声更大了。 我悄悄将门从外面关上,将王先生封印在永恒的黑暗里。 关上门,我完全没有一丝惶恐。 王先生这一进去,就像自动走进一只懒得伪装的庞然巨兽嘴里。 如果这个世界上有一个地方叫做地狱入口的,绝对就是这栋楼的这间 房间,而不是形而上的“险恶人心”之类的虚伪托辞。 这里, 就是这里, 地狱就是这里。 我站在柏彦的门口,看着走廊尽头的楼梯口。 郭力随时都可能上来,我必须为我这个突发奇想的安排找到新的出
路。 真像是超激烈的脑中竞速。 搭。 搭搭。 郭力刻意放慢了脚步声,一步步逼近。 我上排牙齿紧紧咬住下嘴唇,双手从太阳穴一路刮到脖子,大量的肾 上腺素在体内滚烫翻腾着。 该怎么跟郭力解释消失的王先生呢? 该怎么使得郭力将注意力完全集中到柏彦身上呢? 颖如房里的冲水声停止。 咚! 一场无声的、显然是一面倒的“对决”,已经在颖如房间里结束了。 我瞪大眼睛,一个偏激到极致的想法像快速生长的藤蔓攀上我的脑 髓。 既然计划已经擅自被我更改,那就索性来个置之不理吧,反正郭力根 本无暇顾及王先生的存在。 郭力的对决再简单不过,我只需要帮他把抢夺尸体的谈判聚焦! 搭。 搭搭。 趁郭力还没上来之前,我拿出钥匙,轻轻插在柏彦房门的锁孔上。 脱下拖鞋拿在手上,我飞快跑上楼,回到原先的作战指挥中心,在萤 光幕前综观七个主要战场。 电视机前,我大口大口喘气,匆促之间所作了决定让我心跳得好厉 害。 这栋楼最不缺的,就是快要爆裂的心跳声了吧。 郭力来到颖如与柏彦房间的中间,有些疑惑地看着柏彦门上的钥匙。 他的手颤抖又犹疑地停在半空中,像是老旧录影机虚弱的暂停画面。 早发现门外动静不断的柏彦却采取自暴自弃的策略,干脆闭上眼睛强 迫自己睡着,大概是想将接踵而来的、难以承受的场面,交给另一个无法 预测却又超级恐怖的人格去处理。 我提过,这年头大学录取率超过百分之一百二十的结果,就是制造出 一堆光会推卸责任的乌龟蛋。 地狱入口。 巨兽的嘴巴里布置的跟一般的房间没两样。 王先生坐在那张比电椅还可怕的椅子上,闭着眼睛,那模样是多么熟 悉、那么的安详,好像教堂的唱经班一直在他身旁唱着福音歌曲当背景配 乐,那样悠扬舒畅。 浑身湿答答的颖如还是维持她一贯的沉默与优越,她没有多余的举动 去确认王先生为什么能够闯进自己的房间、或是去思考王先生有什么动 机,这些她都不感兴趣。 她自然而然的、好像猎食者的本能般翻出一堆绳子,紧紧缠绕着昏迷 不醒的王先生,打开那一只藏在床底下的小木箱。 赤裸的王小妹躺在床中间,床底下的过期牛奶瓶凌乱散在地上,老张 满脸泪水跪着,双手合十不断地朝床上的王小妹拜下。 我将镜头影像调整放大。 王小妹双眼紧闭,一动也不动了。
依照我从网路上看过数千张各式各样死者照片的经验,王小妹应该是 被活活闷死的。 偷窥者最会保护的就是自己,这个原则果然不错。 如果你手边有红笔,最好将这句话再三圈起来。 “你心目中能够侵入房间的人选,只有一个人,柏彦。”我睿智的发 问,就像益智节目主持人正在问特别来宾“快问快答奖金百万”的项目。 “你想先挑了柏彦呢?还是赶紧去弃尸呢?柏彦把王小妹五花大绑丢在 你衣柜里,恶劣归恶劣,王小妹可也是活生生的交给你了,出了人命终须 责疚于你。” “如果你不赶紧弃尸,等到王先生遍寻不着女儿而报警之后,警察在这 里进进出出问东问西的,你哪有机会运尸体出去?你难道敢二次嫁祸给柏 彦吗?尸体上可全是你的指纹!” 我一个问题接一个问题逼问,不停在萤幕中朝尸体跪拜的老张当然没 有回答。 不过答案已经出炉。 老张茫然站起,搬了一个五斗柜挡住门板,免得拥有所有房间钥匙 的“嫁祸者柏彦”突然侵入他的房间;然后走到浴室拿出湿毛巾,小心翼翼 为王小妹擦拭身体。 擦着王小妹无辜瘦小的身躯,老张的眼泪倘满了整张脸,不知道到底 有没有认真在思考装尸体的用具跟弃尸的地点。 回到郭力。 不确定他是不是暂时将王先生寻找女儿的事抛在脑后,总之…… 他已经将门打开。 第十三章 走廊 在这种压力之下,柏彦当然没办法睡着。 但是,不费吹灰之力就抢下白痴比赛冠军的柏彦,居然在郭力踏进房 间后就一直把自己的脚黏在马桶盖上,然后用膝盖将自己的脑袋夹在里 头,两眼半睁半阖的。 郭力战战兢兢地、非常缓慢地走着,两只手紧握成拳挡在胸前胡乱护 卫,眼睛好像直视强光般不停眨眼、眯眼。 我知道那是恐惧突然撞见尸体的自然反应,尽管郭力正是为了这个目 的而来。 站在柏彦房间的中央,郭力的胸口停止喘动,慢慢将头转向右边,与 浴室里蹲在马桶上的柏彦四眼交会。 郭力吞了一口口水。 柏彦打了个冷颤。 久久,大约有两分钟的时间,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我将脸贴近萤幕,那画面就像部可笑又品质低劣的舞台剧,两个演员 不约而同忘记台词,只好尴尬相互对视似的。 但是舞台剧又必须持续进行,我这个导演兼唯一的观众也只好无奈地 等着。 终于,前来谈判的郭力在要命的沉默后先开口了。 “我……想请你……请你原谅……” 郭力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一定认为蹲在马桶上狼狈不堪的柏彦,正是 为死去的情郎令狐伤透了心、憔悴了身形。 “……”柏彦完全无法言语,丝毫不能理解郭力在说些什么。
郭力突然开始哭泣。 大哭,但一滴眼泪都没办法掉下,像棵枯萎凋零的老树,了无生机。 我明白,这哭泣并不是懊丧或忏悔,也不是想交易对方的怜悯,而是 精神崩塌。 完全的崩塌了。 所以,郭力一滴眼泪都没流,但他的样子却比悲痛欲绝还要更深的无 望,他彻底的认输,没有底线的抛弃,除了…… “我只求你放过我,将令狐的尸体还给我……我什么都答应你……” 郭力沙哑地哀号。 柏彦先是震动了一下,随即又陷入输家的面孔。 他果然……果然知道“另一个我”杀了那个死同性恋…… 柏彦机械式地指着床底下,什么也没有辩解。 说了又有什么用呢?另一个人格这种事,全世界只有美国好莱坞电影 里的法官跟陪审团愿意相信。 看到柏彦终于允许郭力接触尸体,郭力如释重负吐出一口气。 他当然知道尸体不是在床下就是在柜子里,如果尸体还没被支解的 话。但没有柏彦的允许,谈判就不能独断地进行下去。 不知从哪出来的精神再度注入郭力一整天都没有进食的身体,他连滚 带爬到柏彦床边,将挡住尸体的杂物与鞋盒扒出,迫不及待拉出令狐的尸 体,这时可不是害怕尸体的时候。 冰冷僵硬的令狐被郭力拖出。 无孔不入的苍蝇在他的嘴角、鼻孔、眼珠上跳跃产卵。 死去的令狐只不过是丢掉了灵魂,他还留下营养丰富的蛋白质供乱七 八糟的生物在上头孵化,在内脏里啃食。 遗爱人间,到底应该禁止遗体火化。 令狐的尸体,像一串断断续续的删节号,要说不说的,将句子硬生生 断在那边。 令人难受的气氛,却又不得不替这个场景说句台词将模糊的句子给接 下去,谁都好。否则一旁的灵魂都将失控。 “对不起。” 柏彦机械吐出这三个字,复又将整张脸深深埋在身体里,就像找不到 壳的寄居蟹。这是他言简意赅的台词。 郭力一愣,随即明白柏彦在说些什么。 柏彦在为他的横刀夺爱道歉。 “不,我们……我们都错了……要不是因为我平常太疏忽令狐始终一个 人的感受,今天就不会演变成这个样子。”郭力突然觉得很悲哀,内疚的感 觉从现在才开始真正反噬。 这种反噬,会咬出早已消失的良心跟种种具不良影响的正面人格,我 可不能放任他们继续如此有道德意味的对话。预言会变得难以掌控。 “已经做对的事,又何必改变?”我想起海伦仙度丝的广告词,赶紧换 了一双布鞋走下楼。 “所有的一切都被我毁了,都被我给毁了……无论事情怎么发展,我都 不该做出这种事……”郭力懊悔不已,我听见他一屁股坐在地上的声音。 柏彦无言以对,他大概觉得对方崩溃过头了。 我轻轻旋转开钥匙仍插在门把上的房门,讶异地站在门口。 “啊!”郭力吓了一跳,整个人跳了起来。
柏彦不知发生了什么状况,立刻从浴室冲了出来,但因为他刚刚蹲姿 太久的关系,一出浴室就踉踉跄跄地被尸体绊倒。 我两腿发软,慢慢扶着门缘蹲坐在地上。 “这……这是怎么回事?”我瞠目结舌,指着地上明显是一条尸体的令 狐。 他的胸口还插着那明亮的尖刀。 郭力大口大口喘气,完全被突如其来的状况给吓呆了,就跟我与颖如 起初交锋时瞬间挫败的情况一样。 柏彦一看是我,立刻两眼无神地颓坐在地上,一副“把我抓走吧,别再 折磨我了。”的疲惫表情。 这情景对他们来说,一定会用上“那时,整个时间仿佛都冻结住了,大 概经历了一个世纪那么久”这样的老旧形容词,但我,一个介入者,却很实 际地在心里面读秒。 到了第十一秒,真正动手杀人的郭力终于试图开口解释什么或承认什 么,但所有的话都在他的脑袋里错乱掉了,我只听到含糊不明的发语词在 郭力的嘴巴里咀嚼着,咿咿啊啊。 “等等!” 我强打起精神,一鼓作气站了起来,将还插在房门上的钥匙拔下、关 上门。 郭力不明究理、往后退了一步,连自暴自弃的柏彦都忍不住抬起头看 了我一眼。 我看着他们俩,双膝跪地,三个响头扣扣扣坠地。 “求求你们!不要将今天的事说出去,我一点都不想插手你们三个人之 间是怎么谈情说爱、是谁动手杀人还是出了什么意外,我……我一点都不 想知道,你们也千万别去报警……”我的语气中满了惶急的恳求。 两个凶手呆呆地看着我莫名其妙的举动。 我继续磕头道:“你们也清楚,我这个人什么专长都没有,就只有这一 栋长辈留下的房子可以收租活口,要是这栋房子死过人的事给传了出去, 以后谁还敢搬进来?我求求你们了,我这房子以后还要租人,你们行行 好,这件事大伙齐心一起将它给盖了过去,别让我下半辈子喝西北风成不 成!” 我不停磕头,不停磕头。 好不容易当我抬起头时,郭力的脸上充满了复杂的线条,不知道该怎 么堆砌表情。 而弱智的柏彦忽然脱胎换骨焕然一新重振雄风异军突起大显神威,简 直兴奋的不得了,大叫:“没问题!那现在应该怎么办!” 一秒钟过后,他突然想到郭力还没跟他算帐,所以这件事我根本做不 了主时,他往旁边看了郭力一眼。 郭力无法置信地看着柏彦。 这小子扣着尸体不放,不就是为了要跟他谈条件吗?虽然柏彦扣住尸 体已经意味着不会报警、要私下解决这件事的讯息,但房东我几句话就让 他如此兴奋,这……这未免也太便宜了吧? “我觉得好是好,但是……”郭力看着柏彦,不知道该怎么将疑惑说出 来。 我果断大声说道:“不要往下说了!既然大家都不想将事情张扬开来, 现在就该一齐想办法把尸体解决掉,况且我根本就不想知道令狐……令狐 是怎么死的!这只会带给我麻烦而已!所以你们要发誓,绝对不能将今天
的事情说出去,今后即使只有我们三人在也休得提起,就算将来有一天, 警察查到是你们之间的谁干的还是一起干的,都不能将我跟这栋房子扯进 去,这是我唯一的条件。” 郭力紧皱着眉头,偷偷观察着柏彦。 柏彦当然一股劲地点头,神采焕发的。 “我发誓。”郭力开口,抖擞了精神:“这件事我绝对不会说出去,将来 也不会提起,也不会将房东先生拖下水。” “我也是,我也发誓!”柏彦简直乐疯了,说:“要是我将这件事说出去 或是将你拖下水,我就身中七七四十九刀不得好死!” “那好!”我松了一口气,说:“现在我们该怎么处理他?”我指着令 狐。他大概没想到自己死后竟会成为不明不白的筹码,陷入狗屁不通的交 易里吧。 现在,我要做的事情可以说是非常简单、却也非常艰巨。 就是使这两个凶手将焦点聚集在消灭犯罪证据上,而不是怀疑对方爽 快加入交易的背后目的。 毕竟,矛盾从一开始就存在,我只能将场面打乱、重新整理,而无法 消灭矛盾本身。 荒谬的,三个参与凶案程度不同的凶手,围着一具尸体坐下。 我看了看柏彦。 “这个……这边再往上十几分钟就是梧栖海港了,把他往海里一丢就行 了!说不定一路随洋流飘到美国也是很有可能,要是飘到非洲就更没问题 了。”柏彦说完才发现自己失言了。 自己杀掉了郭力的枕边人,居然想随便处置尸体蒙混了事,郭力要是 生气反悔就惨了。 于是柏彦顿了顿,自言自语:“从昨夜开始我已念了好几百遍的往生咒 跟南无阿弥陀佛,算算时间,令狐兄现在应该已经往生西方极乐、修成正 果了……所以呢,我想尸体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嗯,在海 里也逍遥自在些……” “你在鬼扯什么?”我打断柏彦的恍神言语,责骂道:“丢在海里迟早会 给冲上岸来,但时候查起来你能脱得了干系?依我看,还是找个地方掘个 坑埋了比较妥当,地方当然是越荒凉越好。” 郭力点点头,不发一语。 他跟大获解脱的柏彦不一样,他的思绪虽然依旧混乱,但年纪与涵养 让他看起来深沉多了,他应该早就想好应埋在哪一座山、哪一个人迹罕至 的角落。 “但……但他好大一个,这下……”我刻意避开令狐的尸体,假装我实 在不想多看一眼:“这下有点难处理,你们有装得下他的大箱子吗?” 柏彦立刻接口:“怎么可能有箱子可以装得下这么大的一个人?当然 要……” 柏彦及时住口,抬头看了看郭力。 “我在想,分尸会不会比较妥当一点?”郭力谨慎地回答。 他本来就准备好一堆工具要分尸。 “这分尸我受不了,也不敢看。”我为难道:“这个部份能不能由你们两 个自己去做?” “应该的。”柏彦跟郭力不约而同说道。 疯狂的想法一旦启动,理性的讨论就理所当然盘据在三个凶手的语言 里。
“分尸要用什么工具?一般的刀子行不行?”柏彦天真烂漫问。 “恐怕得锋利一点的,才比较……嗯,比较称手,比较有效率。”郭力 压抑着自己的回答。 “不知道用这把现成的刀子行不行?咦?这不就是楼下厨房那把刀子 吗?”我大惊小怪指着令狐身上的凶器,装出一副很想知道是谁拿的刀子、 却又不想真正了解的欲言又止。 “这工具……这工具我可以张罗,别用这把刀子吧。”郭力一定是想拿 他准备好的锋利手术刀,不过生怕触怒柏彦而一直不敢提。 他不想让柏彦知道他早就准备支解柏彦的甜心男友,如果赤裸裸说出 来的话,心情看起来异常愉快的柏彦恐怕会反悔。 “不,事不迟疑,我赞成房东的建议,这件事越快落幕越好,越拖下去 出事的机会就越大,就用这把刀子吧。既然它可以杀死人,可见一定很锋 利,有句话说水可以走船也可以翻船,行了。”柏彦果断说道。 郭力看了柏彦一眼,他实在越来越糊涂了。 但郭力确确实实送了令狐的性命,这明确的、可体验的事实让他在过 程中处于完全被动的角色。 说不定,柏彦是心情恶劣到了顶点,于是乎性情大变?还是柏彦本来 就有精神病的问题? “这刀上有谁的指纹我不想知道,但我是坚决不碰的,你们自己来 吧。”我说,索性坐到床上。 “还需要几个坚固的大塑胶袋,地上也要铺一个,免得血流的到处都 是、不好处里。”郭力早已想好。 “我去楼下买,很快回来。”我说,作势站起身。 郭力像是深怕我反悔似的,阻止道:“不,我的房里正好有几个,我去 拿吧。” 柏彦深怕郭力反悔,说:“不如先割了吧,就在浴室里割不就得了?大 家同舟共济,一鼓作气将它给分了,免得等一下拖久了手软,夜长梦多。” 我附议:“这也有道理,我就在这坐着,你们去浴室割吧。不过动作得 快点,天亮前想个好地方埋了,这件事就此了结。”其实我更怕他们俩人反 悔。 柏彦没口子的说好,郭力只有点头的份。 于是两人将令狐拖到小小的浴室,将令狐的头押在马桶里,省得面对 尸体最恐怖的、最容易产生记忆残留的部份。 柏彦拿起刀子,干咽了一口口水。 真不知从何下手吧。 郭力叹了一口气,无声从柏彦手中接过刀子,往颈子肉多的部份慢慢 切锯下去。 “啧……”我还真不敢看。 就这样,两人你一刀,我一刀的轮流割着。 郭力吐了一次后就冷静下来,漠然地操刀。 柏彦实际上根本没宰过人,干呕了三次后才勉强镇定下来。 慢慢的,浴室中内脏与肠子流了一地,黄色发臭的脂肪黏在两人的衣 服跟瓷砖地板上,我瞧了一眼就要发晕,味道更是难闻的不得了,我只有 捏着鼻子等待令狐变成一块块不可辨识的东西。 插播个忠告,识相就拿笔跟纸抄下来。 我说,如果你想支解一个人,又很赶时间的话,我劝你最好别干,想 点更省事的方法,例如在阳台点一把火将尸体焚掉之类的。
因为割肉不仅恶心、遇到关节与韧带更是耗时又费力,但这些比起腥 味十足又拖拖拉拉的肠子只能算是小儿科。 如果你天真的以为支解后的尸体就是一块又一块连皮带骨的肉,那就 大错特错了。你必须另外准备很多坚固的塑胶袋包好或塞好乱七八糟的内 脏,还要将肠子捆好或仔细切段,最后还得拿盐酸好好将一塌糊涂的地板 刷个几十次,才将汤汤水水的脂肪、尸水、血处理个大概。 支解真是一门专业,应该要有专人负责。 等到令狐的尸体完全变成一把把的烂肉后,柏彦跟郭力两人的身上全 是细小的碎肉跟飞溅的血渍。 柏彦的右边耳朵上还吊着一团半透明状的浆液,随时会垂下来似的, 郭力动手的次数跟时间更多,整条裤子浸的油腻腻黄澄澄的,实在有碍观 瞻。 “那个手跟脚干脆剁碎一点,免得塑胶袋万一破了,给人瞧出是死人来 的。”我建议。 人的手脚、跟脸耳口鼻,是最好辨识的部份,我相信一般人可没研究 过人跟动物的内脏、肉块长得哪里不同。 郭力点头同意,几乎要晕倒的柏彦只得接过刀子,将二十个指头一一 切掉。 已是星期天凌晨一点半,两个一整天没吃饭的凶手简直累坏了。 “你们两个身上又脏又臭的,不过没时间让你们洗澡,拿毛巾随便擦一 擦就行了,我们去郭力房间拿塑胶袋回来装尸块,然后就开车去山上弃 尸。”我说。 于是两人用湿毛巾揩了揩身子后,郭力跟柏彦要了一套干净衣服,三 人便偷偷摸摸惦着脚尖下楼,无声无息的。 慢慢的,郭力走到自己门口,想起房里分尸的工具散落一地,于是用 手势示意我跟柏彦在走廊把风,他自个儿进去,拿了几个坚固的黑色塑胶 袋就出来。 我在走廊看着郭力进了房,看看对面老张的房门。 一些不明的小声响在老张房间里头祟动着,似乎正进行着什么。 “走。”郭力拿了许多大袋子走出房门,三人又蹑手蹑脚上楼。 回到柏彦的房间,我依旧坐在床上冷眼旁观他俩在浴室里将尸块分配 进六个塑胶袋的过程,然后再用其他六个塑胶袋将尸袋重复包好,免得尸 袋破了,难闻的液体流了出来可就麻烦。 我看着马桶里令狐完整的头颅,说:“脑袋我提着,这样保险一点。” 郭力不敢反对也不敢赞成,看了柏彦一眼,柏彦当然立刻将头颅包好 递给了我。 “走吧。”我说。 “先上我的车再想想应该去哪才好。”郭力说。 “然后去买一点掘土的铲子吧,不过这么晚了不知道上哪去找。”柏彦 疲惫地说,摸摸饥肠辘辘的肚子,但我知道他什么也吃不下。 郭力欲言又止,但总算将话又吞回肚子。他大概连洞都挖好了,所以 他的房里没有看见掘洞的工具? 不,郭力前天杀的人,昨天就回来准备分尸,要挖洞的话根本没有时 间。 所以,掘洞的工具应该在他的车子里。 “这么晚了,哪里去买工具挖洞?我看先随便浅浅埋一下,后天再一起 去挖个深一点的洞吧。”我假装提议。
柏彦不敢反对,但忍不住咕哝了一下:“天,还要回去一趟,要是找不 到地方就糟糕了。” 郭力鼓起勇气,说:“今年清明扫墓的工具我碰巧还放在车上,将就一 下没有问题,不过铲子只有一把,等会得轮流干活。” “那实在太好了。”我说,真佩服我自己。 三个人提起尸袋,戒慎恐惧要走下楼。 “等等,我们从升降梯下去比较安全,那里直接通到屋子后面连着小巷 的暗门不是?”郭力说,这显然也是他原先的计划。 我否决:“升降梯的声音太大了,一启动就会发出锵锵锵的声音。我们 还是走楼梯吧。”这才是我的计划。 柏彦看着郭力跟我,有些为难说:“升降梯就算会发出声音也不要紧 啊,根本不会有人好奇,反而我们三个大半夜的提着塑胶袋,要是被其他 人看到了,不会很奇怪吗?” 郭力看着我。 我假装为难:“我承认我不想用升降梯,拜托,你们以后可以不住这 里,但我以后可还要用它搬东西,我一点都不想在那个密闭小空间回忆起 弃尸这件事,是你你要吗?” 郭力没有意见,柏彦也悻悻然摇头。 三个凶手,拎着六块尸体走下楼。 依犯案情节的表面重大程度似的,郭力走在最前面,柏彦中间,我殿 后。 凌晨两点十一分。 刚刚看了太多太久的“红色”,走廊的灯泡颜色也不觉殷红了起来。 浴室中血腥又超现实的画面像万花筒一样在视网膜里不停旋转,搞得 我有些头昏眼花。走廊有如防空洞里的秘密甬道令人透不过气,好像随时 会坍塌。 每一口氧气都是奢侈。 近距离被血淋淋画面轰炸的两人当然更惨。 柏彦的脚步有些摇摇欲坠,为首的郭力也好不到哪里去,居然踩着S型 弯曲路线。 我们几乎是惦着脚尖走路,像猫一样。 到目前为止,预言的结果几乎一模一样实行着,除了王先生的部份。 王先生原本应该装在尸袋里面,跟令狐一起被我们拎着,但既然左右 都是个死,我也不介意将王先生交给另一个更优秀的尸体处理者。 这样提着,还比较轻。 我看着走在前面的柏彦。 柏彦背上的衣服全是汗,跟皮肤黏在一起。 他正在经历这辈子最大的峰回路转,虽然身体脱水虚弱,但他的意志 却逐渐锻炼坚强。 杀个人,可以令懦夫成长,是孩子长大的最快捷径。 “真是令人欣慰。”我心中道,一边暗中将左手提着的尸袋绑口解开。 三楼。 我看着前面老张的房间。 不知道老张出门了没有? 用了什么幼稚的弃尸方法? 装箱?
装袋? 烹食? 果汁机? 如果出门了,今晚什么时候会回来? 总之,老张到底还是要回到这里,免得到处暴走的王先生又把矛头指 向彻夜未归的他。只要老张别远走高飞,我的剧本都能将他网罗在里头。 突然,命运掀了一张好牌。 就在郭力经过自己房间的时候,对面的老张房门咿咿哑哑地打开,露 出一张错愕又苍白的脸。 当然是做贼心虚的老张。 神经紧绷的郭力立刻停下脚步,有点失神的柏彦险些撞上郭力的肩 膀,但两手牢牢抓着的塑胶袋却没有摔落。 “嗯?张先生还没睡啊?” 郭力的声音很不自然,跟脸上的盛情大相矛盾。 “嗯嗯,想出去买点酒喝。” 老张的语气更为干涩,脸上惊愕的表情丝毫无法掩饰他心里的不安。 白痴比赛冠军的柏彦在一旁接不上话,气氛僵在那边。 我注意到老张的脚边,也有一只黑色大垃圾袋,袋子看起来好沉。 唉,这个手脚特慢又了无新意的家伙,真是太叫人失望。 “老张,这么晚还要倒垃圾啊?”我开口。 “嗯,东西堆的多了,想说清一清,买酒的时候顺便丢到隔壁巷子的大 垃圾箱啊。”老张的表情更不自然。 我当然了解老张的不自然是因为甫杀害王小妹的关系,但看在郭力跟 柏彦这两个同样心中揣揣的人眼里,只会单纯害怕“自己是不是被怀疑了什 么”。 “啊,正巧我们三个人要一起去丢垃圾,要不,垃圾拿来我们帮你丢了 罢,反正顺手嘛。”我哈哈一笑,故意让老张心脏一悬。 老张的左脚在抽抖。 “这样……不好吧?太麻烦你们了。” 老张的脚颤抖的很厉害,连郭力都注意到了。 “顺手之劳罢了,算不得什么。” 郭力爽朗地说,他的脚也在颤抖,好像装了金顶碱性电池。 两个人就这么尴尬地对视。 要是老张跟我们一齐下去倒垃圾,为了不使他起疑窦,我们就免不了 跟着他、将零零碎碎的令狐抛到隔壁巷子那大垃圾箱中,到时候尸体被野 猫野狗咬出来的机率简直大不可言,比随便挖个洞埋尸还要敷衍了事。 同样的矛盾也发生在老张的顾虑之中,七零八落的王小妹可不能就这 么丢在垃圾箱里。 “来!我说了算!”郭力干脆放下一个塑胶袋,伸手要将老张脚边的垃 圾袋捞起。 老张机警挡住郭力的手,但他的视线却往旁转移、停在满脸苍白的柏 彦上。 “我们帮你丢就行了。”柏彦被老张盯得很不自在。 老张默不作声。 他停在柏彦脸上的眼神,一直保持着强烈又寂静的质疑。 一个人将尸体处理掉的压力,可不是我们同坐一条船的三人所能体
会。 无法经过深思熟虑的一意孤行、强大的时间压力、空间的不确定紧 张,一切都体现在老张布满血丝的眼珠子里。 柏彦被这么一瞪,立刻加入了发抖的行列。 “我、受、够、了。”老张一个字一个字强调,情绪即将崩溃。 郭力不知所以然,只好说:“那好罢,我们三人就先去倒,你自己…… 你自己慢慢来。” 老张好像根本没有听见郭力的声音,他豁尽全身的力气盯着柏彦。 “是你干的吧?”老张疾言厉色。 柏彦真正被吓住了,张口结舌的看着郭力跟我求援。 “张先生,你醉了。”我温言道。 “我没醉!”老张几乎要失控,大叫道:“是你这小子栽的赃!” “我……我干什么了!你可别乱说!”柏彦跳了起来。 老张的怒火快压抑不住,攻击的本能快要跨越过偷窥者的自我保护界 限。 好,自相残杀吧。 这只是将剧本提早了几个步骤。 “喀、喀、喀、喀、喀、喀、喀、喀……” 清脆的高跟鞋声节奏明快地踩下楼梯,突兀地回荡在深夜的租宅里。 每一次的“喀、喀”声踩在地板上,我们四个人的心跳声都跟着那该死 的、毫不加掩饰的节奏。 一上一下。 一下一上。 上上下下。 不约而同、制约般的,我们四个弃尸新手慢慢转过头。 一道清瘦的黑影尖锐地从楼梯口折下,那“喀、喀”声后,依稀还拖曳 着迟缓的重物磨地声。 四个喉结鼓鼓滑动,各自吞了一口口水。 下楼的,是颖如。 一个搅局者。 一个突发奇想的临时演员。 踩着高跟鞋,穿着淡蓝色的连身短裙,浓浓的咖啡香自她每一个清脆 步伐的间隔中流动着,墨黑长发飘逸,使得颖如的小脸更加白皙滑嫩。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 隐隐约约。 我的耳朵里似乎钻进一股轻轻柔柔、绵绵细细的声音,说不出的舒服 受用。 但当我竖起耳朵仔细聆听时,却找不出那声音的源头,只觉得那若有 似无的声音就像一首魔幻的曲调,不知不觉化解了我心中得意洋洋的情 绪,我想筑起心防,却不由自主地跟着古怪的调子哼唱。 远远的,颖如在楼梯栏杆中,对着大家亲切一笑。 美女的笑,当然带动四个紧绷的下巴机械摇晃,所有人都沉迷在曲子 里。 然后,我们看见她的左手拖着一只大黑色塑胶袋,慢慢走下楼梯。 诡异的是,那黑色塑胶袋异常沉重,导致颖如没法子将它提起来,只 是不在乎地拖动着,放任“它”在阶梯之间自然碰撞,发出咚咚声响。
那咚咚声响一点也不好听,却奇特地“咚”在那绵绵悠长的音符中最适 当的间隙,完全没有一点突兀,反而更添乐曲的哀愁气息。 也因为太过沉重,使得地板、阶梯与黑色塑胶袋之间的摩擦太大,塑 胶袋因此破出一条小缝,在楼梯与地上拖出一条难以形容的、苍劲有力的 红色书法痕迹。 呆呆的,我们四个人看着颖如从容从我们之间穿过,那优雅的姿态令 我们不由得屏住气息。 就在颖如的发丝掠过我鼻尖的瞬间,我才发觉那哀愁的曲子是从颖如 的鼻子里,淡淡地咏吟出来的。 直到颖如完全消失在转角,我们才慢慢从现实与超现实中的迷惘中渐 渐苏醒。 低头一看,那条夸张的红色液体痕迹并没有随着颖如的咏吟声渐渐消 失,就这样一路拖划到走廊尽头,然后又咚咚咚咚地往二楼迈进。 接着,我听见一楼的铁门打开,清脆的“喀、喀”声继续回荡在幽暗的 午夜小巷里。 吹笛人走进了山洞,巨石无声无息封住洞口。 成千村童从此不见天日的恐怖童话。 我眨眨眼,在昏黄的走廊上摇晃着。 是幻觉吗? 适才的歌声太美、太稀薄,我的脑袋里只依稀记得,那塑胶袋的裂缝 露出了半个人头,以及两只静静插在眼窝里的铅笔。 久久,四个人都没有开口说话,刚刚剑拔弩张的气氛不知道何时无影 无踪,却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好像丧失了很多应有的感觉? 诸如兴奋、恐惧、战栗、呕吐、压迫、惶急之类的。 我的心里空空荡荡,什么计划、预言、谎言,仿佛从一开始就不存在 那样虚无。 “走吧?”许久,我打破僵局。 老张默默点头,一口污浊的气悠长地呼出。 没有多余的言辞,一切轻松起来。 轻松起来,所以没有人急着朝原来的目的前进。 “刚刚那首歌好美。”老张的眼神有些落寞。 “嗯。”我同意。 “有人知道那首歌的曲子吗?”柏彦问。 “好像是Gloomy Sunday,黑色星期天?”郭力见多识广,想要多做 解释,却欲言又止。 然而,并没有人继续追问这首歌的来由。 大家又开始静默。 静默中,那首“黑色星期天”蔓爬在我脑中,轻轻缠住每一寸神经跟情 感,就像浸泡在深蓝无际的大海,我只有一直往下沉、往下沉。 永无止尽的下沉中,颖如优雅的肢体律动,尸体咚咚,高跟鞋扣扣, 浓郁的咖啡香,模糊的背影,两只插碎眼珠的铅笔。 所有的乐曲元素天衣无缝共鸣着,持续不断。 持续不断。 不知道是谁先踏出第一步。 总之,郭力拿起三分之一的令狐,柏彦也拿起三分之一,我也拿起三
分之一,三人慢条斯理的走下楼,而老张也抱起英年早逝的塑胶袋王小 妹,四个凶手晃着晃着,无须多语。 “臭死了,天啊,一群人大半夜倒什么垃圾?” 陈小姐打开门,手里拿着空空的玻璃水壶。 她看见正经过门口的我们,不禁皱起眉头埋怨。 我们面面相觑,正准备继续走下楼时,我突然有点想杀了陈小姐。 “哈咻。” 我打了个喷嚏,左手拎着的塑胶袋坠地。 令狐的头颅从松脱的绑口中滚了出来。 隆隆隆隆,隆隆隆隆,滚到了陈小姐的脚边。 陈小姐的瞳孔放大,丹田微微鼓起。 陈小姐才正要扯开喉咙尖叫,郭力、柏彦、老张全冲上前去,六只手 乱七八糟捂住陈小姐挣扎的口鼻。 没有慌乱的失序,也没有粗重的喘息声。 一下子,只有一下子,陈小姐手中的水壶完好无缺放在地上。 你看看我,我看看他,他看看你,你看看她。它。 郭力将手中的两个大塑胶袋放下,柏彦接过,一只手各抓两个。 我拾起令狐顽皮捣蛋的脑袋,装进袋子里,重又仔细绑好。 郭力扛起玲珑有致的陈小姐。 大伙一齐走下楼,打开门,坐上车,发动。 “去哪?”抱着塑胶袋的老张问道,坐在我身边的他,浑然不知王小妹 的长发已经杂乱地露出来了。 “我知道一个好地方。”郭力转动方向盘,轻踏油门。 没有人有异议,各自沈淀着。 夜模模糊糊。 楼,已不再扭曲。它跟安详的降E大调夜曲一样自在,空空荡荡。 ※※※ 后来,我们再也没有看过颖如。 就像个幽灵似的,她一个人拖着尸体消失在凌晨两点半的小巷里。 她的房间一直为她保留着。她有钥匙,随时可以回来。 带新玩具回来也好,或是将已经发臭的粉红旅行袋、跟巨大的行李箱 带走也好。 这里永远属于你。 两天后,老张第一个搬走。 他在客厅桌子上的纸条里说,他在菜市场里找到一间还算过得去的小 雅房,这段期间感谢我们的照顾。 他的纸条我吃下去了,代表这段深刻的友情与我永远同在。 柏彦第二个搬走,搬走前他学会了抽烟,和叹气。 一个人多愁善感,或愿意装得多愁善感,都算是一种成长。 凭这点我祝福他。 有一天中午,我还在那间常去的排骨便当店遇到正在点菜的柏彦,两 人着实寒暄了好一下子,那感觉真是不错。 只是后来,我就没有见过柏彦了。 郭力无所谓搬走不搬走,他原本就不常住在这里,东西也少,我打算 租约期满才帮他将房间清光。
这段期间,我跟郭力一齐打发了前来询问的便利商店地区经理、学校 老师、公司人事部经理、警察的公式询问,稀松平常。 那个黑色的星期天之后,郭力留下了五十万,够意思。 不过我没有把这堆钞票吃下去、让友情跟我永远存在,我打算拿来扩 充设备,看我看得更多、更清楚,听的更细、听的更广。 我想,下一批的房客会玩得更有感觉。 〖小套房出租,月租3000(诚可议),不限男女。 附厨房、洗衣机、脱水机、共用冰箱、客厅、天台、升降梯、宽频网 路。 二十四小时内洽可。〗 黑色星期天之后 成叠的档案卷宗搁了一桌,焦黄的烟屁股跟槟榔渣堆满了烟灰缸,白 板上一张张触目惊心的照片,红色的圈圈反覆强调着不断格放后的致命创 口,破破烂烂的证物鉴定报告跟法医报告紧紧捏在每个人的手里,有时无 奈摔在桌上,有时被卷成干瘪的条状。 专案侦缉室里烟雾弥漫,气氛很疲累。 “干!两个礼拜了!这家伙还是在胡扯!”两天三夜没睡的柯力文组长 大拍桌子,为暮气沉沉的侦缉室注入一点力气。 王乃强仿佛没有听到,手中的嫌犯自白书给他捏的孜孜作响,闭上眼 睛,满下巴的灰白胡渣。 “要是外面没盯的那么紧,用点手段,他什么都老老实实吐出来了,什 么人权条款?都是狗屁。”我随口骂道。 刑求是我的专长,刑求到嫌犯精神崩溃则是我的特色跟个人兴趣。要 不是因为前年我不小心弄死了一个毒犯,现在早就升副组长了。 “夏江平警官?既然不能用就别提,想点管用的办法,要不你这辈子别 想翻过去!”柯组长瞪着我。 我闭上嘴。 上头给的破案期限即将在明天到期,但整个案子都陷入一团混乱,明 天一早就必须去警政署向几个长官会报案情进度的柯组长心情糟透了,左 撇子的他甚至把一边的头发都抓掉了,秃了半边。 经过连续几天马不停蹄的逼问、侦讯、证据搜集、调查相关人证物证 后,有三个同事累倒在医院,一个疯了,还有一个介于精神失常跟辞职的 边缘。 但案情仍旧要命的胶着。 这件案子连上了各大媒体四天的头条,斗大殷红的报纸标题符咒般贴 在每个专案小组组员的脑海里,电视记者天天都在做追踪报导、做专家访 谈、做叩应综艺节目广征民意,以各种角度切入这个台湾犯罪史上最扭曲 的一页。 “台中东海别墅区连环谋杀案!十死四失踪!房东涉嫌重大!” “立法委员的失踪首级赫然出现在东别凶宅?” “东别肢解怪案,四重要关系人三死一行踪成谜?” “房东发誓:凶手除了自己,还有四人涉嫌共谋。” “东别灵异传说纷纭。法医:二十年来从没看过这种命案现场。” “警政署署长:本案不排除有其他共犯,还在调查中。” 也因为前一阵子,坐在黑头车后座、被割去首级的国会立法委员的头 颅,也同时在这栋凶宅找到,于是这件原本就十分血腥的案子理所当然更 加受到多方的关注与压力,还扯上许多灵异玄说。
听破门而入的同僚说,该立委的脑袋放在凶宅其中一房间的桌上,被 一只粉红色的塑胶旅行袋装着。一打开,蛆在紫色的头上密密麻麻爬附 着,令人欲呕的尸臭钻进众人的鼻孔里。 媒体的八卦报导自然把握时机对案情加油添醋一番,“梅花瞳铃 眼”、“台湾灵异事件记事簿”等犯罪情境剧也应运而生,社会大众在受不了 恐怖新闻的连日轰炸后,一片假惺惺的大作反弹,学者与民众纷纷投书报 纸,指责这样的深入报导太过强调命案的凶残与血腥,只会带给社会极负 面的影响,若青少年有样学样的话岂不糟糕。 太可笑了。 任何人,只要翻过嫌犯长达八万五千字的自白书后,都会觉得一向唯 恐天下不乱的媒体在这次刑案的报导上,实在是太幼稚、太扁平、太卡通 了。 “干脆把自白书整理一下,做个简单报告就好了?反正我们也没有刑 求,自白书是有法律效力的,事情的真相如何就交给法官跟检察官去断定 吧。”从美国FBI受训回来的新组员Sam头低低地提议。 “自白书?乃强你说说看,你进重案组十七年,有看过哪一份自白书像 这份异想天开的自言自语漏洞这么多?不合常理处四十七处?太过巧合处 二十六处?你是去美国打炮的吗?你为什么不去死一死?”柯组长震怒,口 水都喷到我的脸上。 Sam脸上愧疚、不敢抬头,但手指却在桌底比了个干。 别说办案的经验,我在小说跟电影里都没看过这种事,要是我也不敢 拿这份厚达两百多页的胡说八道在各级长官前朗诵。这辈子肯定升不上 去! 乃强依旧沉默不语,好像在思考着什么,脸上深陷进去的皱纹缓慢牵 动着。 墙上的钟:十一点十七分。 看来,今晚是没办法回去了。 我起身,推开烟雾缭绕的侦缉室大门,走到走廊拨了通电话:“绮姗, 看来今晚又回不去了,你先睡吧,记得把门窗锁好,嗯,不要忘记挂上门 后的铁链子。掰。” 挂掉电话,我在走廊站着,闭目养神,回忆案情的种种。 ※※※ 两个月前,永福国小的教务主任到派出所报案,说一个叫王芸可的三 年级学生已经有一个礼拜都没去学校上课了,家里的电话也没人接,到连 络簿里的住址拜访家长,却被家长的房东告知王先生跟王芸可小妹妹在一 周前的星期天就已经搬走了,还积欠了两个月的房租。 后来,一个大约三十多岁、叫曾德成的男子,带着一个焦急的五十多 岁妇人到派出所报案,自称他的女朋友陈敏慧,也就是妇人的女儿,已经 有一个月没有打电话回家,曾德成去陈敏慧租赁的地方找她,房间却搬个 一干二净,无消无息的,也没去公司上班。房东还埋怨说,陈敏慧上个月 的水电费欠交,着实数落了半小时。 这不是稀松平常的事吗?有什么好大惊小怪?但那个叫曾德成的男子 却坚持这件事必有蹊跷,因为房东跟其他的房客都向他证实,陈敏慧失踪 前一个星期,跟一个个头高大的男子在房里起了肢体冲突,男子还动手打 了陈敏慧,并扬言日后还要在公司场合加以报复。 曾德成严重怀疑,那个个头高大的男子恐怕跟陈敏慧的失踪有关连, 经过他的调查与其他房客的指认,确定是陈敏慧在目前任职公司的前男友 孔宪刚。
孔宪刚与陈敏慧在分手后一直保持藕断丝连的暧昧关系,也承认他动 手殴打陈敏慧的当晚的确有不当出言恐吓,但他绝对跟陈敏慧的失踪没有 一点干系,最多也只是陈敏慧心生畏惧不敢去公司上班,索性离职搬家而 已。 经过初步的调查后,相关证据阙如,孔宪刚当晚就被饬回。 事情就这么不了了之,毕竟类似的案子调查到最后,不是依旧一头雾 水,就是大惊小怪居多,反正一点证据都没有,要办下去也不知道从何着 手。 然而,原本应该就此打住的无聊案子,却因为一个刚从警校毕业的派 出所警员在整理报案记录时发现的“巧合”,有了一点看似不相关、却十分 重大的进展。 “你看,两个礼拜前永福国小来报案,王芸可跟她爸爸住的住址,正好 跟陈敏慧承租的地方一模一样耶!”那个初出茅庐的员警好奇地跟一旁的同 事说。 当天,那个追根究底的小员警查了半天,终于得知王芸可的父亲王名 凯也已经两个星期都没去公司上班,而王名凯工作的两家公司中,其中一 家已经依照规定将他辞退。他跟王芸可一样,两个多星期以来都没有明显 的社会联系。 小员警兴致一来,放下手边最爱的福尔摩斯探案集,告诉同事他要去 王名凯与陈敏慧共同租赁的东海别墅区走一下,看看能不能发现什么。 结果一去不回。 小员警失踪了,家里也不见他回来。 离职三天后,派出所的其他同事开始调查他的下落,发现最后看见他 的人,是东海别墅区里一个卖西瓜汁的女店员。 “他买了一杯西瓜汁后,就一个人在那栋老房子门口按电铃,后来有个 高高瘦瘦的人打开门,他就进去了。”戴着假睫毛的女店员强调:“我印象 很清楚,因为我最度烂那些跷班出来逛大街的警察了!” 于是,派出所叫两个跟失踪小员警交好的警察去那宅子查一下,结果 那两名警察中午出去,但到了晚上九点都迟迟没有回报,打了手机也没人 接听。 当天晚上十一点,处理过几件刑案的派出所老警官仔细一想,发觉事 情有些怪异,于是调了几个荷枪实弹的刑警,伪造了检察官的搜索令,十 多个人紧张非常地到三名员警失踪的租屋门前,正考虑要不要按门铃的时 候,铁门就打开了。 “啊!怎么一天到晚都有警察找上门!有什么事吗?”一个高高瘦瘦, 眼睛深陷在巨大黑眼圈的中年男子,躲在门内笑道。 恶梦连连,才正要开始。 “发呆啊?” 乃强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我旁边,手里正点着一根烟,我伸手过去将 刚刚点燃的烟头捻息。 “拜托,在里面抽的还不够吗?”我说,弹弹手指上的灰。 乃强莞尔,并不生气,将烟盒收了起来。 两个办过好几件大案子的老警官,并肩站在走廊上。 “刚刚在里面组长问你话,你不鸟他,是在想什么?”我问,从口袋里 摸出两个十元硬币,走到老旧的自动贩卖机前面:“喝啥?一样?” 乃强点点头,慢慢说道:“这个案子,那个房东绝不是精神失常妄称犯 案而已,他涉嫌最重大,这个立场从一开始我就没变过。”
咚咚。 我将一罐冻顶乌龙茶丢给乃强,自己开了一瓶。 “废,一个正常人好端端的干嘛把指纹用盐酸剥掉?那个房东早就计划 好要犯案了。”我说,停了一下,又说:“我们可不可以停止叫他房东?他 马的,一开始被他耍的团团转浪费了不少时间,依我看,他根本就是个操 你妈的神经病。” 虽然,我们调阅了所有精神病院的就医记录,至少在“照片”档案上, 并没有发现这个自称房东的精神异常者。 这个谈笑自若、有时甚至兴奋异常的杀人凶手,十根手指头上的皮都 被自己用盐酸腐蚀、然后给剥了下来,根本没办法从指纹档案中比对出他 的真实身分。 把他的照片登在报纸上,前来指认的人异口同声声称他的确就是那栋 租宅的房东,经常在附近出没、用餐、买东西、贴租屋启示等等。 但是,我们在他的房间衣柜里后找到一副破碎的枯骨,那枯骨经过法 医鉴定,发现死者生前遭到非常残暴的攻击,全身骨骼上下有一百四十多 处刀伤,其中有一百二十九处都足以致命。 更重要的是,经过DNA的鉴定发现,那枯骨的主人才是那栋租宅法律 上的真正拥有者,四十七岁李建发,而且死去五年以上。 调查也发现,没有家室的李建发买下这栋楼,已经有十一年之久,几 个老一辈的居民指出,李建发以前也曾将房间租给几个学生跟上班族。 那么,这个自称“房东”的杀人凶手究竟是谁? 他为什么要冒充那栋房子的主人? 而且长达至少五年以上? 他是否曾经是那栋楼的房客之一? 如果不是,他怎么会挑中这栋楼的房东取而代之? 如果是,那栋楼究竟发生过什么可怕的事? 所有的答案全都在那可恶的冒牌货的脑中,也说不定,根本没有所谓 的答案。 这个冒牌货刻意毁掉能够确认身分的指纹,却又不断声称自己叫做林 泽佑,但户政事务所的电脑资料库中,全台湾只有两个林泽佑,其中一个 早在1987年就移民美国,年约六十七岁,另一个则是二十五岁的小毛头, 现在正在服兵役。 “干!”我冷笑,这家伙心里一定得意的很,好像不管他说什么我们都 必须被迫相信似的。 乃强叹了一口气,沉重的鼻息教我皱起眉头。 “需要这样吗?”我不以为然。至多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冲进去特别侦 讯室将他踢成会说实话的女人。 “江平,我们以前办过很多大案子,为了感情杀人的最多,为钱为色杀 人的第二,失手不小心挂了别人的也不少。但这个人显然是疯子,所有的 被害者从一开始就没有彼此残杀的理由,却在一连串的巧合底下个个死于 非命。真的是疯子的行径,偏偏法律对这样的人又最宽容。”乃强有感而 发。 “你该不会真信了他那一套吧?我敢打赌所有的人都是他杀的。”我不 以为然。 “杀人的部份他的确涉嫌重大,但每个房间里都有好几台针孔摄影机跟 收音器,是事实。江平,你一定要试着接受这个事实。”乃强凝视着手中的 乌龙茶,罐子摇晃着。
“太离谱了,你竟然会相信一个人可以藉由针孔摄影机操控一整栋楼的 人?说到底,他不过就是偷窥女人洗澡的变态。”我一口将乌龙茶喝完。 “……”乃强依旧端详着乌龙茶漂浮的褐色,声音平缓:“江平,难道你 都不会害怕吗?” “怕?怕三小?”我发笑。 “你怎么知道有没有人在另一个房间偷看你?你怎么知道之前房子的建 商有没有偷偷留下一份钥匙?楼下的大楼管理员有没有私制你房间的钥 匙?之前的住户有没有暗中备份房间的钥匙?隔壁邻居是不是懂得开锁的 能手?帮你照顾小孩的朋友有没有心怀不轨重制一份大门的钥匙?在你回 家的时候,有没有人躲在……”乃强越说越离谱,他的眼神呆滞的可怕,好 像灵魂被吸进另一个空间。 “真是太不可置信了,你以前办案时那股嫉恶如仇的冲劲跑到哪里去 了?你真该照照镜子,看看自己现在的蠢样。”我嗤之以鼻。 “我不知道,大概是老了。现在的我真的很庆幸再过两个月就可以退 休、回家吃自己……”乃强注视着乌龙茶的眼睛好像在逃避什么,说:“面 对这个案子,我只想吐,只想逃走,只想把卷宗锁进档案室里。我永远都 忘不了前天小凤在厕所里自杀被发现,大家合力架住她时,她脸上扭曲的 表情。” 乃强抬起头来,啜饮着乌龙茶:“江平,那不是人的表情。我只想把案 子结了,怎么结了都不打紧,我不想再碰它。” 我静静听着。 乃强真的老了,变弱了。 “我明白了。”我拍拍乃强的肩膀,一个人走进羁押人犯的特别侦讯 室。 ※※※ 黑幽的小房间里,昏黄的灯光打在“房东”的脸上。 他看起来像是刚刚睡了一场好觉,精神奕奕。 值班的二毛五说,房东在睡觉的时候,鼻腔里还会不由自主发出奇怪 的旋律,那旋律不停重复了三个小时,吵得他连一本漫画都没办法看完。 我叫二毛五出去,整个特别侦讯室只剩下我,房东,慢慢卷动的录音 带,以及单向镜面玻璃后的律师与检察官。 我将乌龙茶喝完,单手将铁罐拧烂。 “夏江平警官,你该不会又来问那些一成不变的问题吧?”房东一脸无 辜。 “那是因为你只回答一成不变的问题。”我冷冷看着房东,我最痛恨他 这种事不关己的表情。 他跟我之间已经重复了四、五次一模一样的对话,而这一次,我已经 盘算好一段击溃他犯罪喜悦的结尾。 我将灯光故意拿靠近他,强光厉害,让他睁不开眼睛。 房东没有埋怨也没有皱眉头,他只是看着我,好像强光根本不存在。 扣扣扣。 单向镜面玻璃被敲打着,我知道是他的律师正在警告我,我的行为已 经越线了。 我不在乎,继续让强光打在他丑恶的脸上。 “药局的勤还是不肯承认卖过药给我吗?”房东主动开口。 “东海别墅附近有五家药局,没有一家姓勤,整个台中县也没有药局老 板姓勤,你要虎烂就找别人吧,我对你的药哪里来的根本没有兴趣。”我的
反应很冷淡。 “勤真是狡猾。”房东噗嗤一笑,好像早就料到一样:“他真是天生的罪 犯,随时随地都可以消失。 我不耐,回答问题的怎么是我? “你不觉得你自白书根本是一本恐怖小说,还且还是一本三流的恐怖小 说,节奏乱七八糟自以为是,巧合也多得太过分了?”我弯腰,盯着他的眼 睛。 “过奖。”房东大方承认。 “你有没有想过,要是柏彦被你下药后醒不过来,你该怎么把故事接下 去?”我总是用这个问题开始。 “那会是另一个故事。”房东幽幽地说,仿佛为了另一个没有实现的故 事遗憾着。 “你觉得一个人被反覆下药迷昏、搬运身体到不同的地方,不起疑自己 被下药的机率有多大?不去买摄影机录下自己睡着后做了些什么的机率有 多大?出现异常行为或记忆空窗期后,不去看精神科医生的机率有多 大?”我往左走。 “不知道,大概非常小。”房东露出他的黄板牙,笑:“但对柏彦来说, 机率是百分之百。” “你觉得一个人相信自己会梦游杀人的机率有多少?”我往右走。 “不知道,大概趋近于零吧?”房东一贯的回答:“但对柏彦来说,机率 是百分之百。” “你觉得一个女的在浴室洗澡,突然被人从后面强奸,居然一下子就顺 从发浪的机率有多少?”我往左走。 “对陈小姐这个人来说,机率是百分之百。”房东左手比一,右手划了 两个圈圈。 “你觉得一个人会用杀人这么激烈的手段,也不愿意多费唇舌澄清误会 的机率有多少?”我咄咄逼人,但看在房东的眼中这根本不是问题。 “对老张这样的人来说,机率是百分之百。”房东不愠不火。 “三个人在同一个晚上忙着弃尸,结果经过另一个房门时,竟然碰见第 四个人正要出门弃尸,天底下有这么巧的事?”我冷笑。 “你知道篮球大帝Michael Jordan在比赛最后一秒,投进了多少次不 可思议的逆转球?”房东用一种窃笑不已的表情看着我。 “四个人一起弃尸,经过走廊时,碰巧遇见第五个人拖着一袋尸体开门 的机率有多大?”我可以感觉到自己的拳头都快捏出血来。 “那几百个逆转球里,有几十个球Jordan根本连篮框都没看见,其中 最经典的一球居然是在塞尔蒂克队的王牌Larry Bird面前、毫不迟疑从篮 框后面出手进算!你有没有印象?Larry Bird的表情都绿了!简直是神乎 其技!”房东说得很兴奋,好像那一球是他本人安排的。 “你知不知道你编造的故事里,有多少个不可思议的篮框后0.5秒出手 进算加罚?二十六个!只要其中一个巧合没有发生,你鬼扯的故事就会大 大失控!”我嘲笑。 “如果Jordan同时也是个裁判,我想,无论比赛最后剩下一秒还是十 分之一秒,Jordan从各个无法想像的角度投进逆转球的机率,都是百分之 百。”房东的眼睛发亮,好像Jordan正从三分线外起跳,在他头顶上灌进 爆炸性的一球。 “我受够了你的百分之百。”我憎恨地说。要是比较不起眼的案子,眼 前的杀人犯早就被我脱下裤子,电击老二直到冒烟为止。
“回头看已经发生的事,机率当然是百分之百。有些事不能不发生,因 为它就是那么存在着,预言在实现之前叫做预言,实现过后就没有意义 了,剧本演完就该放进仓库,因为我们要看的是最后的、剪接过后电影, 电影里的机率,都是百分之百。”房东诚恳的表情非常欠揍,他胡说八道 的、自以为是的哲理更令我头痛欲裂。 我喝斥:“那柏彦呢?既然你们最后都是共犯!为什么你还要天涯海角 追去杀他!” 房东双手合十,微笑道:“阿弥陀佛,我怎么知道那个死大学生后来搬 到哪里?” “是吗?”我来回踱步,要不是房东的律师正在单向玻璃后监视着我, 我真想给他的下巴一拳。 柏彦在房东的自白书中,是弃尸的共犯,是幸存者,是一个离开的房 客。 但事实上,就在柏彦找到新租处搬出凶宅的第六天,就被住在隔壁的 同班同学发现,三天没出门的他被绑在新房间的铁椅上,喉咙发炎肿大, 两只灰白的眼睛凝视着天花板,像是被迫噎死的。 后来法医取出柏彦喉管中的异物,发现竟是一颗腐烂多时的猫头,当 真匪夷所思。派出所调查了几天,却查不出有谁会费心潜入一个大学生的 房里,对他做出这么变态的虐杀。 与自白书最不对称的一点是,这件案子发生在东别连环凶案之前好几 天。 总之这份梦幻自白书少了一个重要证人、犯罪涉嫌者。 “仔细看着!这个叫张国定的男人,是不是你杀的?”我将一叠恐怖的 照片摔到房东的桌上。 “我也是听你们说才知道老张被杀了,那件事跟我一点关系都没 有。”房东正色说道,拿起凶案现场的照片欣赏着:“不过,能够用那种方 式慢慢杀死老张的,你们看了我的自白书后也应该知道是谁了吧?” 张国定是第一个搬出凶宅的幸存房客,在这件案子初露线索时,我们 警方循线搜查到他在菜市场的新住所,那是一间老旧的铁皮屋加盖,门板 上贴了十几道大大小小的符咒,还有从庙宇求来的平安香包。 持了搜索票,一行人浩浩荡荡在张国定的房门口堵着,但喊了半天门 也没人应,于是我叫那栋房子的房东过来开门,竟发现张国定的双手被衣 服绑在衣柜里的钢制悬梁上吊着,全身上下都有针孔的细密伤痕,肢体发 黑,死了好几天。 法医验尸发现,张国定的血液里有成份不明且相当复杂的毒素溶剂、 也曾出现过数十倍于正常人的抗体反应,但对张国定本人来说最重要的 是,他在完全断气前至少历经了七十二小时的痛苦折磨。 于是自白书又少了一个重要证人、犯罪涉嫌者。 “喔?那郭力呢?你把他藏到哪里去了?”我双手环抱胸前。 “第六次回答你,郭力如果消失不见了,只有一个可能,你们去翻翻我 的自白书吧。”房东长长叹了一口气,说:“没想到连郭力都躲不掉,唉, 你们把我关到牢里也好,牢里安全些。” “干,你不要将什么事情都往一个根本就不存在的女人身上揽!是男人 的话就敢作敢当!”我愤怒地大拍桌子。 房东正色说道:“我是敢作敢当,你们那三个来探查的警察确实是我杀 的,所以要判我三个死刑也是合情合理。不过令狐的确是郭力亲手毙的, 王小妹的确是老张杀的,王先生的确是颖如宰的,陈小姐也的确是老张、 郭力、柏彦三人合力挂掉的,而颖如房间超大行李箱里的腐烂国小女生、
桌子上血肉模糊的立委人头,当然也是颖如干的,这点毋庸置疑不是吗? 我也带你们到大度山找到弃尸的地点不是?我很合作,但不能将所有的命 案都算在我的头上,那对辛苦实践预言的我是个天大的侮辱。”一副大义凛 然、敢作敢当的模样。 我的拳头紧握,轰然揍向桌子:“你以为自己很行吗?警察是那么好耍 的吗?告诉你!全台湾监狱里到处都是我们的人,不管是狱卒还是里头的 大哥,只要我一句话交代下去!用钢刷刷你的老二,白天被大家用拖把戳 你屁眼,晚上要帮两百多人口交,倒吊、鸳鸯锁、辣椒水、吃头发、架乌 龟样样都来,准整死你!” 房东害怕地说:“别这样对我,我已经在反省了。” 他反省的表情,却像正想朝你脸上射精的猥琐样子。 两人许久未语,但我的话可还没问完。 我瞪着房东,说:“不想在被枪毙前就被搞死的话,就说清楚你究竟是 谁?为什么要冒充房东?是不是一开始就计划犯案?干什么把指纹弄掉?” 谁是谁,居然是结案最大的关键,最官僚的一部份,非搞清楚不可, 要不然任何记录都会变得空空洞洞,意义也会随时自我毁灭。 房东没有说话,他出神地玩弄手指头上的鼻屎,接着研究起掌纹的奥 妙。 每次我们质询他的身分,就像使用法语跟猴子沟通一样毫无反应,问 他是哪个学校毕业的,他一下子说台大肄业,一下子说辅大肄业,又问他 曾被哪个老师教过,他就会背诵出曾经看过的警察制服上的名字。 存心捣乱。 “还有,我们在所有人的房间里都可以找到他们的指纹,唯独你跟颖如 的房间一个像样的指纹都没有,只有你自己的毛发、指甲、皮肤碎屑、精 液,你说奇怪不奇怪?”我两手一摊。 “颖如神出鬼没,自然不会留下证据。如果留下了,也是她不在 乎。”房东的眼神炯炯发亮。 我讽刺道:“一个人要扮成两个人,还真是煞费苦心,其实你跟我心里 都很明白,从头到尾都没有张颖如这个人,张颖如只是你的幻想,你的分 裂,你没有老二的第二人格。” 这是Sam提出的精神分析理论,假房东既然冒充了真房东收租,自己 还笃信不疑,兼又杜撰出一个荒谬绝伦的犯罪脚本,精神状态不稳本身就 是确定的。也所以,假房东将心中某个想像或欲望投射到一个不存在的人 物上,这样的想法也就不足为奇。 久而久之,不存在的人物也会实际发生行动。以藉用同一个身体为方 式。 颖如,只是一个投射,一个完全没有道德躯壳的假设。 所有关于她真实存在的可能,是零。 已故的导演希区考克的经典代表作“惊魂记”,就是叙述一个精神分裂 症的男子同时化身为自己已经去世的母亲,动手杀害许多无辜少女,化身 期间不只伪装女性声嗓欺骗调查案子的私家侦探,连行为举止都强烈显现 母亲的特殊嫉妒性人格。 眼前的男人,不管是真的精神分裂还是善于伪装,总之,这个世界上 绝没有颖如这个人,所有的一切都是他杜撰出来的虚伪故事。 我看着不发一语的房东,继续说:“一个大男人居然要阉割自己才有办 法当一个杀人鬼,真是丢尽我们带把好汉的脸!” 房东没打算理会我,他研究着没有指纹的手指,捏着、揉着、掐着、 甩着,好像手指是天底下最有趣的玩意儿。
“你渴望犯罪、渴望杀人、甚至渴望成为经典,但很抱歉,你只是一个 娘娘腔的小别三,我也会跟记者这么说的。”我得意洋洋看着沉默的房东, 我的话一句句命中他的弱点。 这家伙如果真的像他说的那么神,为什么要杀掉前来询问的小员警? 唬弄几句过去也就是了,但他选择了将自己曝光,其心自是要成为犯罪史 上不断被引述的一页,这是所有变态共同的虚荣心。 我洞悉了他,他在我面前已经虚弱无力。 房东头也不抬,不多久,双手手指彼此怪异缠绕,打成一个肌骨扭曲 的结。 “而这个怪案,随着时间跟媒体健忘的个性,一年后就不会有人在意。 你应该知道前桃园县县长刘邦友在自己官邸被黑道挂掉的案子吧?当初炒 得惊天动地的,哈,现在呢?那恐怖的命案现场已经被拆掉了,一点价值 都没有。你呢?一个没有头的立法委员,没名没气的,过一阵子大家连他 叫什么名字都忘了,你啊,不过是做了一场白工。”我哈哈大笑,鼓掌拍 手。 强光照射下,手掌的巨大黑影在房东脸上晃动着。 房东举起他缠绕不清的手指团,困惑地说:“警察大人,我……我好像 把自己锁死了?打不开!” 我失笑。 一个人的两只手掌,怎么会如此乱七八糟地锁在一起? “你不过就是个小丑。”我说,打开门,关上。 门缝里,最后看到的房东,正忙着苦恼自己两只纠缠不清的手掌。 就跟虚假的房东、张颖如,一样。 ※※※ “绮姗,今晚我要加班,恐怕不能回家睡了,明天一早还要去署里跟那 些老头子报告呢,嗯,爱你,晚安。” 我挂上电话,在沙发上切换着电视节目,索然无味地在上百个频道中 跳跃。 三年又十个月了。 乃强说的对,那个扭曲变形的案子绝不能碰。 就在身分不明的“房东”被送进土城监狱之后的两个月,我刚刚刑求完 一个飙车族后回到家里,赫然发现公事包里竟有一份房东自白书的影本, 我慢慢思索回忆,好不容易才承认原来是自己在有意无意中将档案室的备 份偷了出来。 偷?为什么我要偷这种愚不可及的东西出来? 我不知道,但在嗤之以鼻后,深夜我躺在熟睡的绮姗旁,慢慢翻阅着 荒谬至极的自白书,一遍又一遍,我竟没办法停下来,也没办法睡觉。 因为我怕阖上眼睛后会做恶梦吗? 不是,我不是像乃强那样的人。 我比较强。 翻着翻着,我不由自主想到下班前,自己被柯组长轰骂一顿的下贱样 子,他不断质疑我为什么要将一个飙车、拒绝临检的毛头小子用指老虎打 到脾脏破裂?然后像个管家婆般,柯组长将许多无谓的陈年旧事倒了出 来,气得我当场离席,打开暂时拘留室、抓起里面一个刚抓到的女毒虫的 头发往墙上摔,直到墙上涂满鲜血为止。 停职留薪三个月? 马的,今天社会会扭曲成这个样子全都是因为这群没有老二的迂腐警
察执法不力的关系。 天亮了,阖上看了五遍的自白书,上面的字句有些已被我重复涂了好 几个圈圈。 真是邪恶透顶的人性,不管这些自言自语是不是真的,光是用人类的 语言说出这样的想法就够令人作恶的。 我小心翼翼下了床,打开电视,看着晨间新闻。 “各位观众早安,昨天深夜土城监狱发生集体凶杀案,众所瞩目的东别 连环凶案受刑人所被囚禁的四人牢房在凌晨两点发生激烈口角,其中两人 联手将另一名受刑人殴打致死,随后在狱警镇压的过程中,一名狱警涉嫌 过度执法,不断使用电击棒攻击其中一名受刑人鼠蹊部,导致受刑人重伤 紧急送医,而神秘的东别受刑人则立刻被隔离审讯,目前还不知道整个冲 突的过程……” 多么可笑。 这种变态应该让我在厕所里打到半身不遂,何必送到监狱浪费国家饮 食? 我立刻关掉电视,打了通电话给线民阿角,叫他想办法帮我约中部的 大毒枭白桑出来。 “跟白桑说,我夏江平要跟他谈一笔大生意。”我是这么说的。 两天后,我在一间茶室跟白桑辟室密谈,半小时后,白桑一出了密 室,就从怀里掏出手枪干掉他最亲近的手下,也就是警方长期布线的卧 底;一个小时后,另外两个重要的卧底也被挑断手脚筋丢到海里,死得不 明不白。 而我的户头里,则多了七百万新台币。 七百万,我买下了逢甲一栋老旧的租宅,重新翻修打理好,弄了最流 行的宽频网路、全套卫浴、甚至是第四台。 但是我,却不太看电视节目了。 我起身,打开隐密的小房门,走进一个几乎被电脑液晶萤幕、各种声 音环绕着的小小世界,关上隔音极佳的泡绵厚门。 很多画面,很多声音,但却很宁静。 二楼,一个月前搬走的柏森正拿着自己暗中备份的钥匙,偷偷打开以 前租赁的房间,寻宝似窥探着,在黑暗中慢慢接近正在熟睡的新房客舒 可。 住在舒可对面的鸡饭,正坐在浴室地板洗澡。 我不懂,一个大男人干什么留那种长头发?干什么在身上刺一堆自以 为有个性的图腾?每次看到鸡饭仔细呵护一头颓废长发的样子,我就会奇 怪为什么他还能交得到那么漂亮的女朋友?应该教训一下。 三楼的美铃正在作仰卧起坐,一边戴着肥厚的耳机哼哼唱唱,肺活量 挺大,你真该听听他亲哥哥跟她做爱时,她一边大哭一边大叫的淫荡声 音,真是峰峰相连到天边。 美铃戴着耳机,自然没发现刚刚走廊上重重砰的一声。 “干你妈的!好好的书不念学人家吃什么摇头丸!”我拍了拍住在美铃 对面的死延毕生国仔的后脑勺。 国仔浑身发抖,却无法动弹与喊叫,他的嘴巴被我封死、全身捆上粗 麻绳,坐在小房间中的铁椅子上。 “刑求吗?抱歉,叔叔我只刑不求,专门整治你们这些被法律过度保护 的坏孩子!”我笑笑,一拳将国仔的下巴轰歪。 水载舟亦覆舟,偷窥对我来说可不是像那个该死的“房东”那样,想导
出一出没有意义又自以为了不起的“电影”。 偷窥让我发觉人性的更黑暗面,进一步确立我执法的正当性。 这些社会的劣质品、生活在空虚迷雾中的小鬼,每一个都有机会进来 这个、我个人精心打造的社会再教育房,加以焠炼、提升、百折不挠,然 后装进袋子丢掉,就跟半年前只会刷卡、预借现金的败家女秀卿一样。 “喂,仔细看着。”我拿出立可白,故意慢慢靠近国仔的眼珠,国仔恐 惧地紧闭眼睛,但这根本徒劳无功。 我得意洋洋地用手指撑开他的眼皮,然后将立可白涂了厚厚的一层上 去。 我听不到国仔的尖叫声,但一种大快人心的痛撤心扉用一种形而上的 方式冲进我的体内,我的脑下垂体好像分泌出什么爽快的东西让我不断颤 抖似的。 我满意地拍拍国仔摇晃不已的头颅,用膝盖撞了几下让他休息一阵, 随时准备开始第二回合由我个人主办的“反摇头丸活动”。 为什么要休息? 因为我听见一股既熟悉又幽怅的旋律,以及轻轻的脚步声,慢条斯理 地穿过昏黄的走廊,穿过隐藏式的收音器。 四楼,我的脚底下。 飘逸的乌溜溜长发,洁白无暇的连身长裙,巨大的行李箱,一只包罗 万象的木盒。 一个神秘的租屋传说。 “那几百个逆转球里,有几十个球Jordan根本连篮框都没看见,其中 最经典的一球居然是在塞尔蒂克队的王牌Larry Bird面前、毫不迟疑从篮 框后面出手进算!你有没有印象?Larry Bird的表情都绿了!简直是神乎 其技!” 我还记得房东当时说这段话的表情。 我坐了下来,静静欣赏“如霏”打开大行李箱时的优雅动作。 喀,一个昏迷不醒的老人从箱子里摔了出来,撞上墙角鼓鼓的大黑色 塑胶袋。 避无可避,身为一个执法人员与一个社会再教育者,我跟身为杀人魔 的如霏之间,迟早会残忍地对决。 但在这之前,我得好好了解她、洞悉她、吃食她散发出来的妖异魅 力。 然后,从千万个红色画面中寻找出、藏在她优美行刑中的弱点,像一 头耐心的野兽,等待璀璨绚丽的交锋瞬间。 她拿起针筒。 夜也深了,静谧在安详的租宅里。 欲望慢慢在每个画面里,扭动着,失焦着,爬梭着。
九把刀43拼命去死 九把刀 拼命去死 第一章 用阴茎听MP3的伟大神迹 〖上帝的概念是被发明来作为生命的敌对概念。来世的概念是被发明 来贬低生存者的价值。 ——尼采《瞧!这个人!》〗 【1】 如你所知。 这件事发生后的第十七天,我上了时代杂志,被称为传奇。 这件事发生后的第三百六十七天,我完全失去新闻价值。 “布拉克先生,你……你已经死了?” 就是从医生这句话开始。 当时我正坐在看诊间里,对这句莫名其妙的宣判有点迷惘。 “我死了,怎么坐在这里跟你说话?”我不觉得很好笑,嘴里还含着温 度计。 “可是……你的心跳……”医生拿着听诊器的手还在颤抖。 一旁的护士也张大了嘴巴,不晓得该怎么处理我的状况。 我皱眉,颇有不满。 虽然没什么感觉,但我都已经靠自己的力量走来急诊室了,绝对是个 奇迹。现在这种节骨眼,无论再怎么没医学常识,都得先将插在我背上的 那把刀拔出来吧?! 医生拿起微型手电筒,对着我的眼睛猛照。 护士从我的嘴里抽出温度计。 从他们的表情,我感觉不妙。 很不妙很不妙。 “瞳孔对光线没有反应。”医生试图镇定下来,语气却支支吾吾。 真是个烂医生,就算我伤得再重,也该说点什么鼓励的话吧? “医生?”护士眯着眼睛,歪着脸贴近温度计。 “嗯?”医生眼神空洞地看着我。 “摄氏二十五度,布拉克先生的情况非常不乐观啊。”护士的表情就像 是吃坏了肚子。 医生像是压抑许久地抓头大叫:“什么不乐观!这个人分明就是死了 啊!” 这一吼,急诊室里所有的医生护士都看了过来。 这种场面让我觉得被严重冒犯了,我拍着吼回去:“去你妈的!叫一个 愿意帮我拔掉背上刀子的医生过来!” “没有心跳!严重失温!瞳孔没有反应!你这不是死掉是什么!”医生 崩溃。 “什么烂医院!等我出去一定开记者会踢爆你们!”我气炸了。 接下来的五分钟,我的衣服被剪开,胸前被贴上凉凉的小圆形铁片, 启动开关,机器上的心电图只剩下水平的一条线。 搞屁啊,连一台像样的机器都没有吗? “死透了。”一个痴肥的护士不由自主往后退了一步。 “一点生命迹象都没有。”一个权威模样的医生假装咳嗽:“要好好研 究。”
一个在四十分钟前跌断腿的工人坐在急诊室病床上,眼神迷离地结 论:“我不要跟这个人待在同一问房,我要立刻出院……” 即使他们都在比赛胡说八道,我还是相当坚持要将背上的刀子给拔出 来。 拗了很久,好不容易才有一个猜拳输了的实习医生走过来,在好心护 士的帮忙下、手忙脚乱将那把刀子慢慢抽出。 刀子拔出来的瞬间,并没有像我演过的B级黑道电影一样,血喷得到处 都是。 老实说,我甚至一点感觉也没有。 几个医生不约而同围了过来,议论纷纷。 “血已经变成黑色的了。” “很浓稠,像是……停止流动很久似的。” “依照这把刀子的长度跟刚刚拔出来的角度,应该确实刺破心脏才对 啊!” “确实是刺破了,因为完全没有心跳啊。” “受了这种伤,别说走来医院,连开口拼单字都有问题了。” “要研究病人受到什么感染吗?” “呸,你当他生化僵尸啊?” 这些一点也不尊重我的对话持续了几分钟,根本就无视我的存在。 就在我进一步要求他们替我包扎伤口时,两个医生交换了眼神,迅速 将我压在床上。另一个眼睛发红的医生着魔似的拿起电击器,大叫:“通 电!” 我慌张大叫:“你们要干什么!” 护士训练有素地在我胸口涂上厚厚一层凉膏,一瞬间电击器就这么压 了下来! 轰! 我听到电流在体内吱吱作响的恐怖声音,但除了恐惧,并没有想像中 的痛。 心电图依然是安安静静的一条水平线。 “再通电!”另一个医生换手,高高举起电击器。 “等一下!你们没有权力……”我又急又气。 要命的电击器狠狠压住了我的胸口,我的身体又是一阵呼应式的狂 震。 这些电红了眼的医生像是在比赛谁的手气好,每个人至少轮流电了我 一次。 我觉得这家医院的设备真是太差劲了,一点作用都没有。 电久了,我不禁很想笑。 身为一个演员,我根本没有上过任何媒体版面,然而光是刚刚半小时 之内发生的事,就可以让我上一次欧普拉的专访,还可以分两个礼拜播 出。 不,不不不,那得看赖瑞金跟欧普拉谁出的价钱高些。 加油添醋一番,甚至可以写一本书。我那许久不见的经纪人一定会这 么建议。 最后一个试手气的医生,高高举起冒着焦烟的电击器。 “心脏完全坏死了。”他郑重宣布。 我冷笑:“……真是稀奇啊。”
若电击器没坏,我才真的会被你们电死咧! 抱着看好戏的心态,不再抗拒的我被推去做各式各样的精密检查。 从头到尾十几个医生亦步亦趋地跟着我,用许多我听不懂的医学名词 大声讨论为什么我竟然还没死。 当我照完X光,还有一个白目医生要求跟我、还有没有心跳反应的心电 图一起用手机合照。 我记住他的脸,打定主意一离开这里就找律师告死他,削一笔大钱。 【2】 事情的演变相当符合好莱坞电影的逻辑。 不知道是谁报的警,在我被推出核磁共振的机器洞穴后,几个窃窃私 语的警察走了过来,围着躺在病床上的我问话。 例如昨天晚上我人在哪里、目击者有谁、记不记得是谁杀了一把刀在 我背上、怎么不叫救护车而是自己走来医院之类的。 “因为医院就在我住的地方,半条街的距离。”我淡淡地说。 “但是你伤得那么重……”拿着录音笔的警察迟疑地说。 “我这个人就是勇敢,勇敢犯法吗?”我没好气。 原本那些警察想带走我,但被医院强力阻止了。 “如果他离开医院,没有专业的医疗照顾,随时都会死的。”医生义正 词严。 “真好笑,你们不是一直强调我早就死了吗?”我哈哈大笑起来。 这些警察并没有盘问我太久。 笔录做到一半,几个穿白色隔离衣的家伙大吼大叫冲了进来,有的还 拿着冲锋枪还是机关枪之类的武器,神秘兮兮地将我绑在担架上推了出 去,不管我怎么问话都不回答我。 我看见黄色的封锁线在担架推行的路径上一条封过一条,烟雾状的消 毒粉像喷农药一样涨满了整条走廊。排场真大,害我不禁有点紧张起来。 理所当然,那些穿白色隔离衣的家伙来自军方。 但没太大差别,只是装模作样的人换了一批。 我被扔进军用救护车后,立刻被透明塑胶帘给包围住,紧急送往军事 基地。 ※※※ 军事基地对待我之不友善,如同对待外星人。 不想写得太流水帐,总之军方毫不理会我的冷嘲热讽,重新对我做了 很多检查,还用针筒从我身体里抽出一些黑色的液体跟刮了一些碎片,大 概是要搞实验。过程中有很多仪器我根本看都没看过,想必是奇怪的尖端 科技。 检查告一段落,我被“安排”住进一间四周都是强化玻璃的大房间。 房间里除了一亚白开水跟一只空宝特瓶外,什么都没有。 但房间外面可就多采多姿了,十几个荷枪实弹的陆战队对着我站岗, 几个医生模样的人拿着一堆报表手舞足蹈,还有一个将军模样的人不断皱 着眉头说话。 到了这种地步,我想不是机器失误还是医生发疯可以说得通了。 我自己摸着胸口,的确没有感觉到心跳,将手指放在鼻子下,也没有 呼吸。 我开始发慌,对着玻璃拳打脚踢鬼吼鬼叫:“检查结果呢!我有权利知 道我身体的检查结果!美国是讲法律讲人权的地方!我要听报告!”
过了很久才有一个医生在陆战队的戒护下,走进玻璃屋跟我对谈。 ※※※ 他们想从我背上那把刀说起。 但对于那把刀,我已经解释了几十遍。 “你是说,杀害你的人疑似一个流浪汉?” “是,当时我在酒吧里喝醉了,记得不是那么清楚。” “你还记得流浪汉长什么样子吗?” “我没印象。不过只要我再看见他,应该可以指认出他吧。” “你被杀了这一刀后,还自己走回家去睡觉?” “想必我醉得太厉害。” “可这一刀不是浅浅的伤口,它直接损破了你的心脏。”医生用刚刚从 冰箱里拿出来的语气说:“布拉克先生,你不可能是走回家才死的,你是当 场暴毙。” “死?”我两眼无神。 “你没有心跳,没有呼吸,脑细胞也因为缺氧彻底坏死了,淋巴系统跟 血液循环系统都没有流动,瞳孔对光线也没有反应,不管死亡在各个国家 的法律里属于哪一种定义,布拉克先生,你都完全符合。” “那我是活僵尸吗?” “不确定,因为我们从未发现过所谓的活僵尸。” “那我是体质突变吗?” “医学上没这种名词,至少我们还没发明出来。” “我遭到了感染吗?” “这是我们正在怀疑的事,未来几个小时都会持续观察你的状况。” “能否简洁扼要地说明一下……我究竟是怎么回事?” 医生面无表情地看着我:“很多疑点,但有件事是千真万确的。” “?” “你是个死人。” 我勃然大怒,整个人扑了上去! 突然我听见一声轰然巨响,那巨响在我的脑袋后方炸开,扯动了我的 颈子。 我呆呆地看着医生后面的陆战队队员。 那个戴面罩的陆战队眼神散乱,喃喃自语:“对不起!我……我平常打 电视游戏机……我……我一时反应太快!我只是尽了保护医官的责任啊!” 那步枪枪口还对着我,冒着淡淡的白烟。 我不由自主摸着我的双眉之间,上面多了一个小小的圆孔。 再反手一捞,我的后脑勺整个碎开,乱七八糟地流出一大堆东西。 “不要紧,杀了布拉克先生的不是你,是那个流浪汉。” 医生慢慢站了起来,用很遗憾的眼神穿透我的身体。 我的额头冒着烟。 但我没有幽默感噗哧一声笑出来。 【3】 他们离开,依旧留下我一个人。 这下我什么都清楚,也什么都搞糊涂了。 除了每隔一个小时就会有人穿隔离衣进来抽我的血、量我的体温、叫 我吐舌头翻眼珠给他们拍照。空荡荡的玻璃屋内外,无人真正理会过我。
摸着破了一个大洞的后脑勺,我有很多时间回忆自己的人生。 后来事实也证明如此。 我是个演员。 没名气,连二线演员都谈不上,参与过许多排不上院线的录影带电影 的演出,演的都是一些不可能让任何人产生印象的小角色。 例如被连续杀人魔宰掉的第二个牺牲者。只有两个镜头的电梯服务 生。帮黑社会老大提皮箱的小弟。在赌桌上发脾的荷官。围殴男主角的四 个打手之一。 虽然没有名气更毫无地位,但我完全不计较演出的角色。 我的身手不错,有时还会担任任务简单的特技演员。很多导演都乐于 找我轧一角,几年下来也攒了点钱,但主要还是靠着三年前刮中了一次乐 透彩三奖的奖金维生,付清了一间位于纽约曼哈顿的小公寓贷款。 我有两个维持稳定性关系的女友,一个没住在一起的老婆,一个偶尔 还一起睡的前妻,一条走失多年的沙皮狗。 我平时有练拳健身的习惯,维持随时可以担纲男主角的身材,虽然我 压根不认为自己会有那么一天,但人没有梦想对自己交代不过去。比起大 多数超过四十岁的中年男子,有练拳习惯的我体力算是出类拔萃,性能力 更是超强!!由于我的工作有点特殊,我这方面的机会不少,这也是我当 初选择踏入这一行的原因之一。 偶尔我会在威利开的酒吧里看球赛,赌场球,顺便看看有没有搞头。 酒吧里的常客都认识我,即使不认识也看熟了脸。在酒吧,大家偶尔 一口不合打个架也没什么大不了,有时候我们还会彼此介绍几个比较好上 的货色,算是个好地方。 那晚洋基队奇迹似连七胜挤进季后赛,整个酒吧里的人喝醉了。 我醉到抱不动一个醉倒在沙发上的金发美女,只好草草拖着她在厕所 里完事。 拉上拉链后,我独自打着酒嗝回家。 事情呢,就是在那条我走了上万次的小巷子里发生的。 巷子很暗,总有几个流浪汉在里面鬼鬼祟祟,我从不以为意,毕竟他 们都是一些连动手行抢都觉得很累、才会堕落至此的懒惰虫。 该死的例外像陨石一样击中那条暗巷。 不知道是哪个流浪汉中了邪,竟然勤奋地趁我摔倒在垃圾桶旁边的时 候动手动脚,想从我的身上摸出钱来。 我大概是挥了几拳,还是没有?我记不清楚了。 那把刀一定就是在那个时候插在我的背上。 我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我的大床上,被我踢到床下的闹钟显示下午一 点。 对于我是如何从遇袭的暗巷走到五分钟脚程外的公寓、再搭电梯上到 七楼、从十一把钥匙中拿出对的那把插进锁孔开门,完全没有一点印象。 床上并没有很多血,我也不感觉痛,对暗巷遇袭那件事可说一时没想 起来。 虽然不累也不倦,但我还是想如往常洗个热水澡,外套一脱,发现脱 不下来。莫名其妙走到镜子前一看,才发现一把狗娘养的刀穿过外套,插 进了我的背。 “见鬼了。” 我对着镜子嗤之以鼻,还有闲情逸致拿手机自拍了一张。 此后的事你便很清楚,我却很糊涂。
【4】 我是死了。 即使一个小时前我“还算活着”,现在我的脑袋正中了一枪,肯定也死 了。 我究竟被搞了什么,怎么死到这程度还活着,而且意识他妈的无比清 醒呢! 我看了很多电影,也演了很多你没看过的烂电影。但我想我们一定同 时想到了“恶灵古堡”、“28天毁灭倒数”、“活人生吃”、“芝加哥打 鬼”、“活死人之夜”、“活尸禁区”、“生人回避”、“活尸日记”这些僵尸横行 的片子。加上只发行影碟不上戏院的C级片就更多了。 在那些片子里,一大堆行动迟缓的僵尸在大街小巷里走来走去,口中 不时发出没有意义的喃喃声。遇到人就咬,看见会动的东西就想吃,被打 烂脑袋才会“死掉”。 我现在意识清晰,但可不保证几个小时、甚至几分钟后我还会如此。 毕竟我的脑袋有一半都摔在地上涂得乱七八糟,要说我还有脑,实在说不 过去。 过不久,我可能也会变成其中之一。像蛆蛆一样意义不明地活着。 想到这里,那些军人把我囚禁在这里似乎合情合理。 按照电影逻辑,我很快就会发狂咬住一个倒霉的路人,将他咬成下一 个僵尸。变成僵尸的他也会咬住一个倒霉的便利商店店员,或许还一口气 咬了两个。大家咬来咬去,不亦乐平。 或许不只是被咬,光是被血喷到的人也会发病。 如果演变成空气传染就更糟糕不过。 若是空气传染,要下了二十八天,整个曼哈顿都会变成僵尸之城。 “要是有很多人陪着我一起变成僵尸,也不错。” 人类最大的特色,就是别人幸运就想分一杯羹,自己倒霉就想拖所有 人下水。 此时此刻,那些军医一定伙同一批科学家,窝在实验室里分析我的血 液跟唾液,还有那一把插在我背上的刀上到底有什么细菌。 对,一定是那把刀有问题。 没可能是我自己无端端变成僵尸,那些专家可得将刀子上的细菌还是 病毒好好调查清楚才行。虽然我心知肚明,即使研究结果出来了,真相大 白了,我也没办法回到一个真正的活人状态。 ……一切都怪把我脑袋轰烂的那一枪。 ※※※ 这间除了一亚水、一只宝特瓶外什么都没有的玻璃屋,就连最极端的 自闭症都会待到发疯。时间越来越难消磨,我越来越无聊,连自暴自弃都 没个方法。 我想干脆躺在地板上睡觉,暂时什么也不用想,最简单。 但阖上眼,一点睡意也没有。好像我的身体不再需要睡眠似的。 理性上我觉得我该补充水分了,于是我喝了半壶水。 但其实我一点也不渴,也感觉不到水的滋味。 喝水后,我的肚子鼓起来一点点,过了很久却没有尿意。 我也不饿。 完全没有食欲,也没有血糖降低的晕眩感。 为了找事做,我只有不停地胡思乱想。但效果有限。
再这样无聊下去,我就得被迫面对……害怕。 ※※※ 趁着一次他们进来抽我血的机会,我赶紧抱怨。 “喂,拿本书……小说还是杂志的,给我打发打发时间吧。”我恳切地 说。 “这种事我没办法做决定。”负责抽血采样的医生小声地说。 “那就麻烦你向上面通报一下,别让我只是穷无聊,看本书又不会怎 样。”我热切地看着他,绝不放弃:“如果你们怕我摸过的东西会感染病 毒,大不了我一看过,你们立刻就烧掉不就行了?” “我试试看。” 或许他们也想看看一个活僵尸是不是有脑力看书,过一阵子,他们送 了几本连小学生也不屑看的图画书给我,还有一本单字习作簿。这简直就 是污辱死者。 但无聊透顶的我还是忍不住地翻了它们好几次。 不过真正瞧不起人的还在后头。 ※※※ “咬他。” “我为什么要咬他?” 五个陆战队员将一个穿着囚衣的老人扔在地上,老人惊恐地看着我。 两支枪对着他,三支枪却对着我。 “别装傻了,你我都看过电影,我们要试试你的能耐。”军医双手叉 腰。 “你在污辱我吗!”我咆哮。 “没这样的事,我们军方本着保护老百姓的责任,得对你做各式各样的 实验。布拉克先生,你想看一些大人看的书,就得好好配合我们。” “我有人权!” “活人才有人权,布拉克先生,你现在只是一具恰巧会说话的尸体。” “……”我无话可说。 穿着囚衣的老人大叫不要、干脆毙我了吧这样的话,但其实连我自己 都想知道,被我咬了到底会不会变成僵尸? 眼前这老囚犯不知道是何方混混,但会被抓来这里让我咬,想必也是 个被咬成僵尸也罪有应得的坏蛋吧? 于是我装作无可奈何,勉为其难地抓住老囚犯的手,狠狠地咬了一大 口。 “大力点。”军医皱眉。 “少命令我!”我斜眼瞪了他一眼。 “痛死我了!快点拿开!”老囚犯惨叫。 “至少咬出血来,别忘了抹一点口水在上面啊。”军医不厌其烦地骚扰 我。 “……”咬着手臂,我用舌头来回在伤口上抹了两下。 ※※※ 我永远不知道那个老囚犯的下场。不过应该与我无关吧。 在这之后,我得到了一本《汤姆历险记》。 【5】 这个军事基地的军医很多,但都有一个共同点,就是不懂得尊重死 人。
这次陆战队的五支枪全都对着我。 我的面前摆了一盘生牛肉、一只装在玻璃盒子里的活老鼠、一盘义大 利面。 “你觉得,我有可能吃老鼠吗?”我冷笑。 “这三种食物,哪一种最能引起你的食欲?”军医无动于衷。 “也许我死了,但我可没疯。”我将看了两遍的《汤姆历险记》扔在地 上。 “如果你好好配合,或许我们会换新的一本书给你。” “不,从现在开始由我主导。” “布拉克先生,你这么不配合,我们很难办事。”这个军医也没有露出 为难的表情,连假装都懒得假装,说:“不配合我做事,最后吃亏的还是你 自己。” “省省吧。”我跷起腿。 “……” “除了不给我小说看,我倒很好奇你们能威胁我什么?”我竖起中指, 用曾经饰演过黑帮份子的演技回呛:“开枪打我,我不会死。对我用刑,我 不会痛。不给我东西吃,我又不饿。如果你们可以找到一个方法让我永远 安息,也许我还会感谢你们!” 接着又僵持了几分钟;陆战队的步枪使劲顶着我的太阳穴,我都冷眼 以对。 就这样,军医只有无可奈何离开的份。 ※※※ 我躺在地板上,又试着睡了一下。 不冷,不硬,可还是睡不着。 我想我失去了很多感觉。 不过对艾琳与我温存的滋味,还记忆犹新。 艾琳是我的女友。两个女友之一。 十七个月前我们相识在片场,她担任场记,是个新手。 我饰演一个贩卖毒品的黑帮混混,总共只有三场零零碎碎的戏,所以 我有很多时间跟艾琳抬杠。 艾琳是个不聪明但很细心的女人,笑的时候左边有一个不完整的酒 窝,看起来很性感。出了片场我们就上床,还假情假意交换了联络方式, 事后谁也没打过谁的电话。 再一次见到艾琳已是半年后,还是在片场。 这次天雷勾动地火一发不可收拾,还没出片场,我们就偷用汤姆克鲁 斯的保母车翻云覆雨一番。完事后,一头乱发的艾琳说想跟我永远搞在一 起,我说我有一个女友、一个老婆,跟一个偶尔会上床的前妻,她说不介 意,因为爱情不谈如何跟其他人分享,只要我们在一起的时间都能独占彼 此就行了。 艾琳太上道了。 比起一直吃我老婆跟前妻的醋的另一个女友,辛琳娜,要懂事多了。 辛琳娜思想陈腐,老是要我跟我老婆离婚,但她不明白所谓的我的老 婆,不过就是有婚姻契约的炮友,而且有了这种契约的炮友关系通常都不 会好。至于前妻,就是拿了我一笔钱就同意让我拥有丰富性关系的另一个 炮友。 我的床上生活多采多姿,正多亏了爱情同样多采多姿,辛琳娜如果再 想不透这一点,恐怕我们也无法继续维持关系下去。
我躺在地上,想着我生命里的这四个女人。 一个想过一个,还是艾琳最惹人怜爱。 如果我能够离开这里,第一件事就是打电话给艾琳,约她到我住的公 寓里狠狠做一场爱,然后再一边喝酒一边跟她笑谈发生在我身上的事。 我可以想像半裸的艾琳坐在床边,一边喝着红酒一边大笑:“赛门,至 少你可以要到每一部僵尸片的演出机会了!” 我会扑向她,大笑:“跟僵尸来一场吧!” 许多人对自己的人生颇有定见,规划下一步跟下下一步该怎么走是很 多人的习惯。但肯定没有人计昼在人生的某个阶段变成一个活僵尸,毕竟 当僵尸未免也太没有前途。 这显然也不是我要的人生。 现在,我人生的剩余价值,注定要在这个军事基地里接受永无止尽的 实验,躺在砧板上被解剖、被研究我体内的器官是如何运作,军方一定很 想知道我死不掉的秘密,再用这个秘密复制出一支所向无敌的僵尸陆战 队!!电影都是这么演的,全世界都知道美国军方就是这么白痴地运作。 时间变得空洞。 也许过了四天,还是五天,我躺在地上滚来滚去,走来走去,做点其 实我根本不需要的运动。折腾我的还是穷极无聊,不晓得做什么打发时 间,无聊就反覆读着《汤姆历险记》,最后我甚至开始朗诵它,自己制造 一点声音。 我将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想得很透彻。 比起僵尸片,我想到了一部更贴切现况的好莱坞电影“捉神弄鬼”,由 我见过两次面的布鲁斯威利、见过一次面的歌蒂韩、没见过面的梅莉史翠 普合演。 很多人都看过这部电影,重点是,里面两个大美女在饮用了长生不死 药之后,身体不管被猎枪轰烂、还是脑袋被铲子砸歪,通通都不会死—— 只会僵硬腐败。 我现在的处境,跟电影里形容的“死不了、却也无法好好活下去”的黑 色幽默如出一辙。但这种黑色幽默落在自己身上,可就一点也不好笑。 “赛门布拉克啊,你别想逃离这些军人了,光靠一个僵尸是不够的,你 得鼓起勇气多咬几个才行啊。”我自己对着自己说话。 绝望这种感觉,竟没有随着饥饿与口渴远离我的身体。 【6】 在我被从医院带定的第七天,玻璃屋一口气涌进了五个军医。 这次他们连卫生口罩都懒得戴,大剌剌地坐在我对面,一个陆战队也 没跟着。 “你还是不想吃东西吗?” 为首的军医看了一下我的肚子:“这几天你就只喝了半壶水,却一直没 有排泄出来。”眼睛又瞥向地上那只空无一物的宝特瓶。 “一滴也没。”有人可以交谈,我打起精神。 “比起单纯的死而复生,许多细节更令人想不透。你理当没有视力,却 看得见。听觉神经也死了,你却听得见。料想你的嗅觉也没丧失。”为首的 军医将一叠厚厚的影印报告放在我面前,示意我可以自由翻阅。 “不,我闻不到任何味道。” “是吗?这真是令人费解。” 我接过,随意翻翻看看起来:“我的大脑被你们轰掉半颗,却还可以看 完一整本的《汤姆历险记》,看来这件事也教你们很费解。”
报告里充满很多我看不懂的数据,但有用的结论都以红笔反覆圈画起 来。 “的确。你的脑波根本没有一点振幅,却可以产生思想,我想就算把你 整个脑袋都挖掉,按照这件事的发展逻辑,你十之八九还是会说话。”军医 坦承不讳。 大有可能,但我可不想当个没脑的僵尸。 “我的血液里没有未知的病毒?”我注意到一行用红笔圈起来的字。 “没有,只是轻微程度的腐败。”军医继续说:“布拉克先生,你的皮肤 由于缺乏血液循环显得有些苍白,除此之外你的血液没有特殊之处,一周 来持续保持在刚刚死掉约半小时的状态。这个部分也很奇怪!你的身体每 一寸地方都缺乏活的细胞,但是却没有按照自然法则腐败下去。” “也就是说?” “也就是说,时间在你的身体里失去了作用。” “这种现象会持续多久?” “没个准,在你之前没有类似的案例。” “完全没人跟我一样吗?我是指,在我被抓进来之后没有别的案例通报 吗?” “就只有你。” 这真是离谱了,难道这不是传染病还是大规模的诅咒吗? 我深呼吸,虽然没有真的深呼吸。 “有一天我会突然死掉吗?我是说,像一般死人一样的那种死掉。” “我们没有准备这种官方答案给你。”医生表情漠然。 “也是,即使你们说了我也不打算采信。” 这个问题其实我有想过。 既然我会莫名其妙“死而不死”,在某个时间点我会恍恍惚惚地正确死 掉,也不足为奇。问题是,我对死亡的恐惧并没有因为“我已经死了”而停 止,可能的话我想尽量延长保持意识的时间。 我继续翻着厚厚的资料。 真不愧是军事基地等级的医院,巨细靡遗地对我做了完整的诊断,密 密麻麻陈述了种种实验数据带来的结论,却没有解答任何一个问题。 “布拉克先生,等一下我们要对你的脑部进行免费的整修,最低程度可 以维持你后脑勺的美观,让你在离开军事基地后不会在第一时间内惊吓路 人,不过这个整修不提供保固,往后你得自己好好照料。” 带头的军医话一说完,另外四个医生围着我,立刻对我的后脑动起手 来。 “离开军事基地?”我愣住,脱口而出:“你们要放我走?” “我们非常想对你做更多的实验,例如把你的手锯掉再接回去,看看手 是不是还会动之类的——我猜你自己也对这个问题感到兴趣。可惜事情已 经曝光,从你一进来这里,媒体就一直追问你的事情,我们军方承受了很 庞大的压力。如果再不让你出去,让大家看看你死得好好的,据说你的经 纪人要控告我们军方绑架。” 帅啊! 这个世界上已没有一种力量可以压制得了媒体,我早该猜想到的! “你们不怕我出去以后,爆你们虐待我的料?”我的头有些颠晃。 他们粗鲁地在我的头上使用小型电锯跟手术刀,切来割去的,还激射 出火花。
“如果市立医院出现一个活死人,我们军方却一点处理也没有,爆出来 才会被全民炮轰吧。”军医像是不关己事地说:“再说,大家都希望政府至 少可以做到检查这种情况是否跟传染病有关,不是吗?” “有点道理,不过我们走着瞧吧。” 我嘴上不肯认输,强硬地说:“你们对着我的脑袋近距离开枪这件事, 迟早我的律师会寄信给你们,等一会儿别忘了给我你们这里的地址。” “也是,我们已经军法处置那个开枪的孩子关禁闭十二天。” “关禁闭十二天?枪杀良好市民的处分,竟然只是!!” “他犯的罪行,是非故意毁损他人尸体。” “……” 我干笑了几声,但军医没有笑。 那个白痴的后脑勺修建手术只简单进行了一个多小时就搞定,还动用 到焊枪。 我对着镜子一看,真不愧是军事基地,连假发的颜色都预先设想好 了,就算仔细观察也不一定看得出来我的后脑勺曾经开了一个大洞。 至于子弹钻开了我眉心的那个黑色小孔,他们也用一块肉色塑胶帮我 补好,不过我还是抓了一下浏海掩盖。出去后我得找个胆量够的整形医 生。 “如果你突然想起了什么,请务必告诉我们。”军医打开玻璃门。 “记得收看欧普拉的脱口秀吧。”我整理了一下衣领。 “那么,你可以离开了。” “就这么简单?” “对我们来说是。对布拉克先生你呢,我想事情才正要开始。” 我没有挥手,只是竖起中指转身。 原先我还以为身为一个僵尸,在军事基地里受尽种种非人道的实验合 情合理,时间无上限也是合情合理。即使国家秘密焚化我也是合情合理。 但我居然大大方方走出来了。 美国啊美国,你真是一个太了不起的国家。 【7】 我到了外面,但并没有回到正常的世界。 这个世界因我陷入巨大的疯狂。 迎接我的是来自全世界各地的媒体。 我的瞳孔对光线没有反应,但我却能将一切看得清清楚楚,媒体的镁 光灯在我面前此起彼落,也想将我拍得清清楚楚。 “布拉克先生!请问这一切都是恶作剧,还是你真的死了!” “据医院方面表示,医生们曾经电击你十三次,那是真的假的?” “你可以让记者摸摸你的胸口,确认心跳停止吗!” “布拉克先生,你有办法在镜头前证明你确实已经死去了吗?” “请问军方对你所做的实验有哪些项目?你知道军方即将召开记者会 吗?” “布拉克先生!请你在镜头前展示一下你背上的伤口!” 麦克风排山倒海而来,我竭力保持冷静与微笑。再怎么说我都是个演 员。 该来分一杯羹的也不会少。只见我的经纪人顶着一个大肚子,从一大 堆麦克风中挤了出来,对着我大叫:“赛门!什么都别讲!一个字也不要 说!我已经安排好你上欧普拉的节目啦!”
我的经纪人很少理会我,问题不是我已经过气了,而是我根本就没红 过。 我不怪他,我原本就不是可造之材。他现在急急忙忙想办法压榨我, 更证明之前的我的确没有什么钱途。 “赛门,先上车!”经纪人猛一吹口哨,车子也来了。 在军方的人墙护卫下,我上了经纪人为我准备好的黑色劳斯莱斯。 一分钟后,就像电影里常出现的画面,我手里拿着一杯刚刚从车内冰 箱里拿出的香槟,虽然我无法排泄它也无法感觉它,但还是象征性地啜了 一口。 “敬自由。”我说。 经纪人抽着雪茄,咧开镶着金牙的大嘴:“赛门,军方正在准备记者 会,他们会回答很多问题,等于是帮你做免费的宣传。你现在最重要的, 就是保持神秘性,不是拿钱的访问就不要说话,你的热潮才会变成钱潮。” 哈!这个钱鬼一点也不怕我。 “记者全都知道了,是市立医院向外界透漏的消息吗?”我想弄明白。 “有个护士用手机录下你被一群医生轮流电击的影像档,放上 YouTube,才能把你从军方那边救出来哩。另外很多宗教团体也使了不少 力,他们把你当作神迹。” “神迹?” “或是神本身。” 不管是上帝还是魔鬼出的手,我一点也没有感觉。 “欧普拉的访谈预计分成上中下三集,一集一百万美金,扣掉抽成你可 以净拿两百一十万,忘了多恭喜你,由于你已经死了,死人是不用缴税 的!”经纪人看着金光闪闪的劳力士表,说:“总之你好好休息一下,三个 小时后我们直接到摄影棚大干一场,聊聊你的不死遭遇。” “我不累,也不想睡……应该说我睡也睡不着。”我叹气。 接下来的半小时,我简要地向经纪人说明我死也死不成的状况。 经纪人装出很有兴趣的模样,但演技有点拙劣。 “我说赛门,你真是太了不起了,居然可以死成这样。”经纪人表演大 为叹服的表情,用力拍手:“当初签下你,真的是走运了。” “……你真是天生的经纪人。”我只能这么赞叹。 【8】 节目摄影棚早就准备好了各式各样的问题,以及因应各式各样问题而 衍生出来的道具。 好一点的有温度计、心电图机、听诊器、手电筒之类的。 不大友善的有急救电击器、两公尺高的大水箱、电锯、十三条眼镜 蛇。 除了电锯,每一样我都很配合。我虽然死了,但可不想断手断脚地生 活下去。 我在大水箱里发呆,轻轻松松就在里面待了二十分钟,不过我没有打 破任何人的憋气世界纪录,因为我早就死了。 玻璃箱里的十三只眼镜蛇一直攻击我,即使我死了,也感觉不到痛, 但还是很不喜欢被蛇咬,所以我干脆用最快的速度将它们全部都绑在一 起,打成七个环环相拙的结。 我这么“卖命”,节目现场尖叫声连连,尤其当我承受电击器直到胸口 着火的瞬间,欧普拉第一次录节目录到昏倒,我们足足等了她二十分钟才 继续往下录。
“收视率一定破纪录!”经纪人热烈地拥抱我。 下了节目,我在经纪人的安排下住进了大饭店的总统套房。 住大饭店很好,此刻我在纽约的小公寓楼下,一定塞满了各种目的的 人潮。 我冲了个意义不明的热水澡,湿淋淋地站在落地镜前好好看了自己一 下。 ……这个强制时间静止的躯壳不知道还要陪我多久。 两只手臂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眼镜蛇咬痕,背上的致命刀伤怵目惊心 得像一场闹剧,我敲了敲脑袋,里面发出叩叩叩的空心回音。 未来我还可能当众服下剧毒,或者被人群里放出的冷枪命中!!如果 我是个旁观者,也一定很想知道这头活尸可以捱得起多大的攻击而不死。 “这一定有什么道理。”我叹气,却连鼻酸都没有。 此刻终于没有人打扰,没有采访,没有白痴的人体实验,没有越来越 剌耳的尖叫声,只有客厅传来的电视新闻声。 “耶稣花了三天才复活,赛门布拉克只花了十八个小时!”电视里, ABC新闻网的主播两手一摊说。 “除了神迹,这件事完全没有合理的解释。”另一个主播用丝毫不像开 玩笑的语气搭腔:“也许梵蒂冈的神父应该启程到纽约,看看是否该给布拉 克先生一个正式的神迹认证。” 我岂敢跟耶稣相提并论,不过我之所以是现在的样子,上帝一定脱不 了关系。 如果我的人生是一部电影,很肯定遵循着好莱坞模式。 电影“扭转奇迹”里,饰演顶尖财务专家的尼可拉斯凯吉在神奇的耶诞 节里突然拥有截然不同的人生,成为小镇的汽车零件销售员,还跟原本分 手的女友成了家,有一个儿子一个女儿,生活并不优渥,却多了以往单身 的他所没有的家庭生活。 为什么?因为上帝想让尼可拉斯凯吉重新思考人生的意义。 电影“王牌天神”里,饰演采访小镇新闻的记者金凯瑞,某日借走了上 帝无所不能的能力,他可以拉近月亮制造浪漫,可以令陨石坠落小镇制造 大新闻,却也让他变得更汲汲营营于事业,反而让深爱他的女友离他而 去。 为什么?因为上帝想让金凯瑞重新思考人生的意义。 我呢? 上帝让我暂时不死,必然是恩典我额外的时间将我还没有做完的事情 做完。 那我应该做完、却还没有做完的事情是什么? 为了避免我突然生出过于悲观的想法,我决定暂时不去思考这个太严 肃的问题。此时此刻我满脑子只想找个真正知道我是谁的人讲话,于是立 刻打电话给艾琳。 艾琳早就等着我的电话,一秒就通。 “我刚刚看完欧普拉的访谈秀。”艾琳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刚哭过。 “嗯。”我无法像平常一样嘻皮笑脸。 “赛门,你真的不是在变魔术吗?” “……我的确是死透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半分钟。 “我去找你。”她说。
充满感激的我说了饭店地址,艾琳立刻挂上电话。 我松了一口气,然后有股莫名的激动。 【9】 在等待艾琳的一个多小时里,穿着浴袍的经纪人敲了我的门。 “他是谁?”我狐疑地看着经纪人背后的一个华裔胖子。 那个华裔胖子穿着正式西装,拎着皮箱,眼神谦和地看着我。 经纪人打了个呵欠:“别担心,他付了钱的,十万美金买你三十分 钟。” 我还来不及反应,同样刚洗完澡的经纪人就迳自离开了。 我只好让胖子进房。 这个出得起私下谈话费用的傻子没有浪费时间自我介绍,一坐下,就 迫不及待朝我丢出问题:“布拉克先生,我想知道上帝都跟你说了什么?” 胖子的英文有点腔调,显然不是在美国土生土长的。 我耸耸肩:“上帝没跟我说什么……至少还没有跟我说。” “你死的时候有没有看到黑色的隧道,一望无际的!!” “然后黑色的隧道外有光亮吗?没有。我没有书里描述的濒死经验。” 胖子的表情古怪,显然是半信半疑。 “虽然这么说很古怪,不过,你能传授我死而复生的秘诀吗?” “我在脱口秀里不是说了吗,我什么都不明白,它发生就是发生了。” “我可以支付你相当于威尔史密斯片酬的费用。” “是吗?”我觉得真好笑。 “再加上一个布莱德彼特的片酬怎样?”胖子一本正经。 我认真地看着这个似乎是亿万富翁的华裔胖子,倾身向前:“如果我真 有办法传授其他人不死的秘诀,那么,这个秘诀的价值肯定不只一个威尔 史密斯加一个布莱德彼特。应该是一笔足以买下一个小国的天价吧!” 被识破了,胖子也只有皱着眉同意。 “布拉克先生,你有信仰吗?” “上帝。”我在胸前划十字。 “你的信仰坚定吗?” “事到如今,不坚定一点也没办法了。” 无法买到我的不死,胖子提出更惊人的要求:“布拉克先生,我想请你 担任我们的神。” 我哑口无言。 “我了解你一时之间无法接受,但听我慢慢解释。我说,一个死不了的 人所带起的娱乐潮能支持多久呢?那些人不过是在看你的笑话,你死不 了,一直猛上脱口秀,最后只会被当成各种畸形实验下的小丑。”胖子眼神 发亮,语气却异常诚恳:“比起娱乐,宗教才是真正长远的事业。” “事业?” “我现在是天主降光明教派的教主,信众约有六干多人,规模不算大, 但也绝对不小了。”胖子从皮箱里拿出一本不算厚的教派法典,说:“为了 分食传统基督教的大饼,我们选择相信上帝,但为了展现气度,我们也承 认阿拉,为了充满潜力的亚洲市场,在哲理上我们也采纳释迦牟尼的思考 与轮回观,兼容并蓄是我们天主降光明教派的优点。” “那不就是乱七八糟了吗?” “不,远远不是那样。喏,你有时间一定要看一看,就会理解我在说什 么。”胖子放了一本教派法典跟几本教派的月刊在我的床上。
后来胖子走后,我还真仔细看了。 这本宗教法典充满了似是而非、东拼西凑的思想,要不是这个一直想 跟我合作的胖子曾经大刺刺地在我面前吹嘘他的计划,单单看这本法典里 的宗教理论,我很可能会大受影响。 能够编写出这些教义的人一定是个天才,却肯定是一个心术不正的天 才。 我也就直说了:“……你想用宗教敛财?” “是。” 当时胖子完全没有闪躲我的攻击,我倒是怔了一下。 肯定是训练有素,胖子慢慢分析说:“用宗教敛财并不代表诈骗,尤其 在布拉克先生加盟我们的教派后,最关键的差别是,只有我们可以展现真 正的神迹,展现死而复生,展现不死永生,其他的宗教却只能说一些…… 抽出时间陪孩子就是奇迹就是上帝恩典之类的蠢话。你就像是限量,不, 独家贩售的神迹商品。但神迹是上帝的杰作,不是上帝本身,要永续投资 就得将神迹提升层次……来到神的位置。” “……” “如果你愿意当我们教派的神,我保证,我们天主降光明教派绝对可以 在三年之内成为世界第四大宗教,与基督教、回教、佛教并驾齐驱。” 虽然我的心跳已经停止,但我承认我还是心动了。 “我很好奇,你要怎么做?” “虽然现在告诉你对我毫无益处,不过为了取得你对我的信任,开诚布 公就当作是我的诚意……这样说好了,第一步,我得先在五年前预言五年 后的今天,会有一个人死而复生,而死而复生的这个人将从上帝带来他的 口信,而这个口信就是重要的天主降光明教派的基本数义之一。” 在五年前预言五年后?我听得一头雾水。 “你要怎么无中生有那些你根本没说过的预言?”我不解。 “几年前我在中国买下一间快倒闭的印刷厂,就是为了应付类似的重大 事件。我可以在市面上大量收购五年前特定月份的旧杂志,时代、经济学 人、科学人、国家地理频道……越知名的越好,然后将刚刚印制好的预言 特刊装订在这些旧杂志的内页,做出我在五年前的杂志里就曾夹过这样的 预言广告的假象。最后,我再慢慢将旧杂志回冲到市场,变成证据。要不 了多久,自然就会有人注意到原来旧杂志上早有这样的预言,人们会很惊 讶预言居然实现了,舞台也完成。接下来——就轮到布拉克先生你登场。” 这种操作时间的唬人技术,还真有点道理。 “不过,真的有人会上当吗?”我承认有点动摇了。 “放心,我这么做已经三次了,第一次是预言阪神大地震,第二次是预 言卡崔纳风灾,第三次是预言中国四川大地震。人类是很容易受恐惧控制 的,每一次大灾难都让我收获了上千名忠实的信徒。就这一次来说,就算 有媒体质疑也只是小乱流,重点是,只要布拉克先生你愿意担纲演出,所 有的怀疑都算不了什么。” 时间到了。 分秒不差,我的经纪人在外面敲敲我的门,示意胖子该走了。 临走前,胖子再三交代我务必好好思考他的建议:“我是教主,你是 神,我们携手共创价值数百亿美元的宗教市场。” “……我会仔细想一想的。” 关上门,我坐在沙发上翻着胖子留下的几本教派月刊跟法典。这肯定 是一个邪恶的考验,只不过,也许我该投靠魔鬼的那一方。
如果上帝迟迟不给我指示,而魔鬼却准备好了答案给我的话,有何不 可呢? 【10】 华裔胖子走后一小时,我已快速将那些以图片为主的天主降光明教派 的杂志翻了一遍。很快我接到饭店保全的确认电话。 “让她上来。”我的声音肯定颤抖了。 我的眼睛贴着门上的窥孔,热切地看着走廊尽头的电梯。 一分钟后,“登”地一声,走廊尽头的电梯打开,我也立刻将门打开。 穿着性感火辣的艾琳站在门口,她的唇滋润得闪闪发光。 “赛门。”她的高跟鞋轻轻触碰着我的脚。 “快进来。”我一把将她抱了起来,一鼓作气推倒在床上。 就跟以前一样,我用最熟练的野兽手法将艾琳剥得精光,衣服凌乱地 散在床上地上沙发上。 一头金发乱了的艾琳抱着我,哆嗦了一下。 “赛门,你的身体有些发冷呢,不要紧吗?”她的指甲刮着我的背。 “不要紧吗?哈哈,我已经死了呢。”我用力捏着她浑圆的双乳,深情 地说:“为了再搞你几次,我可是拼命从地狱重新爬出来了。” “怎么不是从天堂逃出来呢?”艾琳捧着我苍白的脸。 我大笑,她也咯咯笑了起来。 我们热烈拥吻,用嘴快速复习一遍对方的身体。 死不掉,真好。 这肯定是我该做而未做的几件事之一。 艾琳很投入亲吻我这一具尸体,我亲着她这个活人却越亲越着急。 女人终究是女人,艾琳慢慢感觉到了我心中的不安,因为我没有“稍微 硬一点的东西”可以放进她的身体里。出糗了。 “不要紧的,赛门,也许你只是太累了。”全裸的艾琳躺在我胸口。 “也许吧,我这几天经历的事太多太可怕了。”我选择了自我辩解。 艾琳似笑非笑,幽幽说:“真的没有听见心跳呢。” 我苦笑:“真想为你心动一下,只好等下辈子吧。” 我聊起我所发生的事,巨细靡遗。我甚至让艾琳敲敲我的脑袋。 艾琳说,警方已经开始对案发地点附近的流浪汉群展开地毯式的调 查,务必要找出到底是谁杀了我那一刀,军方也交出从刀上采集到的指 纹,一有可疑对象就要进行比对。她也听说我的前妻跟我的现任妻子同时 在动作,不过好像不是什么好事。 我对到底是谁杀我的并不感兴趣,应该说,就算逮到了又能怎样,第 六感告诉我,那个勤劳行抢的流浪汉也不会晓得他为什么可以将我杀掉、 又没有杀掉我;对我的前妻跟我的现任妻子到底在做什么,也提不起劲。 我们聊了很多。我几乎没有跟一个女人在床上聊过天,这真是奇妙的 经验。 我的身体感觉不到累,但精神上却很疲惫。 许久,艾琳翻身而起,露出神秘的笑。 ——这个笑,我认得。 “赛门,送你一个礼物。”她随即低下头。 我抓着她的头发,感动地看着她为我上上下下的画面。 三分钟过去了,也许不只三分钟,有五分钟吧。 艾琳表情古怪地拾起头来,抹了抹嘴巴,重新躺回我的胸膛。
难以忍受的尴尬,我干脆闭上眼睛。 我原以为我在军事基地里的玻璃屋度过的寂寥时光,已让我将所有的 事想得很透彻。事实上,那段时间缺乏刺激,我除了干耗着回忆,真正有 用的思考几乎完全停顿下来。 我一直很用力地回避最悲观的想像。 直到现在,我才知道原来我比想像的还要惨。 ※※※ 那晚艾琳并没有留下来过夜。 毕竟我们找不到事情可做。 我从窥孔里,看着艾琳头也不回地走向长廊尽头的电梯。 如果这是部电影,到了此时就是我该流泪的镜头。 可我连悲怜自己都无能为力。 【11】 我收到我的前妻跟现任妻子的联合律师信。 为了瓜分我的遗产,她们坚持我已经死了,遗产分配要按照当初订立 的遗嘱执行,标的物为我的银行存款、几张苹果电脑跟思科公司的股票, 以及我好不容易付清房贷的十八坪纽约小公寓。 两年前我在泰国拍片时,原先讲好的特技演员颈椎受伤,为了打好关 系,我硬着头皮临时担任麦特戴蒙的特技替身。那个画面颇有危险性,我 要吊钢丝从十一楼跳到四楼前,一边在保险合约书上签名,一边在保险公 司免费附赠的遗嘱备忘录上写明遗产分配,约定这份遗嘱每五年更动一 次,不随着保险合约权利消失而消逝。 遗嘱内容简单扼要,就是将我所有的财产都分给我的前妻跟现任妻 子。 “现在就想跟我拿钱?”我将那封律师信扔进饭店的冰箱里。 这实在是太可笑了,比起那个陆战队队员朝着我大脑开了一枪还要好 笑。 我气急败坏打电话给住在楼下的经纪人,向他借用了他的专属律师, 请他帮我处理掉那两个女人可笑的要求。 ※※※ 第二天,律师金先生带着他的小助理登门来访。 一开口,律师金先生就很遗憾地告诉我坏消息。根据现行法律的规 范,我恐怕连我最喜欢的地毯都无法保住。原因太清楚,就是我符合每一 项法律中对死人的定义:心脏死、肺脏死,以及脑死。 “可是我还有意识!”我咆哮:“需要我从A背到Z给你听吗!” “布拉克先生,你在欧普拉的脱口秀里曾经提到,你不仅脑波停止,在 军事基地里也遭到一名陆战队队员用步枪射穿你的脑袋,失去了至少半个 脑……这样等同于脑死。” “天杀的脑死!” 就算我没有在节目里自己爆料,如果在法庭上他们扫描我的脑袋,也 会立刻就发现我真的少了一半的脑子,一个没脑的人在技术上很难说服别 人他有思考跟判断的能力。 脑死的我对着沙发拳打脚踢,这未免也太不公平了。 “想听听真正专业的建议吗?”律师金先生有事不关己的职业本色。 我瞪着落地窗玻璃反射的律师脸。 “我的建议是,不要理会你过去的财产。”律师金先生直截了当地
说:“我问过你的经纪人了,你在过去一个礼拜所接受的商业采访跟表演 秀,为你赚进了九百二十七万美金,远远超过你生前的所得。这笔收入, 跟往后陆续进帐的收入,才是布拉克先生你应该全力保护的。” “保护?”我冷笑:“难道还会被夺走吗?” 律师金先生不疾不徐地点头,淡淡说:“的确有这个可能。” 我愣住了。 “对方的律师如果在法学院没有缺课太多的话,一定会引用现行法条, 声称如果一个人生前拥有的股票与房地产,在他死后有增值或减值的状况 发生,也该一并记入遗产的行列。”律师金先生推了推眼镜,说:“简单 说,她们下一步就会夺取你所赚的每一笔钱,这也是她们现在就提起遗嘱 执行的目的。” 我气炸了:“他妈的,这完全不合理!” “为了避免最坏的状况发生,你所赚到的每一分钱都暂时放在经纪人的 帐户,不要存到你的私人户头。接下来,再由你的经纪人帮你进一步成立 基金会或特殊信托管理你的收入,否则有被那两个女人全部吸干的危险。” “王八蛋!我一定要杀了那两个女人!” 律师金先生罕见地微笑。 “如果那两个女人坚持指称死人没有管理财产的行为能力,至少在法律 上没有能力的话,你倒是可以尝试直接杀了她们解决问题,因为一个人在 法律上已经死亡,就是最好的不在场证明,或是无犯罪能力的证明。”律师 金先生说着相当吊诡的逻辑:“就算你还是被认定一级谋杀罪名成立,遭判 处死刑的话,你在毒气室里看完当天报纸的运动专栏,就可以换件衣服出 来了。” “……” 我试着笑,但没有很成功。 律师金先生耸耸肩继续说道:“布拉克先生,如果获得你同意,就现在 的状况我会跟对方的律师,既然你们承认赛门布拉克先生已经死去,你们 就只能继承他还活着时候所赚取的财产。其余的想都别想。” “就交给你去办。”我果断地说。 他的助理拿出一份早就打好了的委托书,显然金先生对说服我早胸有 成竹。 这样也好,我在上头迅速签了名。 “现在不管在任何一个国家,保护死人的法律并没有……并没有很完 善,不过这也是因为没有前例发生,也许我们接下来所展开的法律对抗, 比如打个宪法官司,情节之丰富也足够拍成一部电影。”律师金先生起身, 同我握手:“布拉克先生,我会尽一切努力让这部电影的结局属于我们。” “万事拜托。” ※※※ 我送走律师金先生后,内心烦闷不已。 打开酒柜我拿出一瓶高级红酒,憎恨地看了它几眼,又愤怒地放了回 去。我对任何食物都没有能力感觉与消化,吃喝进去只会让肚子白白鼓起 来,我得贴着墙倒立、摇晃一个多小时才能让那些东西逆流出我的身体。 是很惨,但我毕竟有钱。 如果没有钱,死亡这件事就会变得更棘手,我可不想穷到下个世纪。 更沮丧地说,我已经没有办法勃起了,裤子里的东西比蒟蒻还软,生 存的尊严也就可有可无。东扣西扣,扞卫我的钱就成为现在最重要、也是 唯一重要的事。
“赛门!” 经纪人突然在门外大叫,连续按门铃的速度就像手指抽筋。 我开门,迎面而来就是一个熊抱。 经纪人在我耳边哈哈大笑:“赛门!我们要开拍你的传记电影啦!光是 昨天跟今天我就接到了米高梅、环球、迪士尼、华纳四间电影公司的电 话,问题是……我们该选哪一家合作呢!” “选给钱最多的那个。”我想都不想。 “一点也没错!”经纪人大乐,高举双手。 我们用力击掌。 连电影改编都上门了,权利金一定非常丰厚,律师金先生得快马加鞭 才行。 【12】 我上了时代杂志的封面,当选了无数杂志举办的年度风云人物。 标题包罗万象,诸如: “赛门,拒绝再死一次的男人!” “他的身上藏有永生的密码。” “总有一天,这个男人将见证地球的灭亡。” “全世界最有钱的死人。” “令全球魔术师集体失业的祸首,赛门!” 我在洋基球场开球,旋即到日本两国国技馆担任相扑大赛的开幕人。 我在贾斯汀的演唱会上担任神秘嘉宾,之后录了一张“灵魂不灭定 律”专辑,卖了两百多万张,唱片公司声称听原版的才有洁净灵魂的功效。 回归本业,我在电影“神鬼传奇”第五集里饰演纽约僵尸王!这真是兴 奋,我终于可以摆脱临时演员跟C级片演员的身分了。 “上帝被我宰了,我才是真正永生不死的王!”我面目狰狞地高举弯 刀。 “下地狱吧!”布兰登费雪拿着长枪插进我的胸口,完全不需要特效。 比起跟莫名其妙的天主降光明教派偷偷摸摸联手,我走的是王道路 线。 几个知名的大教派私下竞标,最后由天主教以两千万美金得标,于是 我在经纪人的陪同下亲自到梵蒂冈接受教宗本人的神迹认证,隔天我夺取 了全球一百七十七份报纸的头条。 “赛门,当代最接近耶稣的男人!”这个耸动的新闻标题是我经纪人下 的。 “教宗向赛门请教上帝的口信。”这个乱下的标题也不错,令我印象深 刻。 ※※※ 这个星球上,最不缺的就是赚钱的门道。 辉瑞药厂付了我一笔为数不小的签约金,独家取得我每个月抽取十毫 克的体液供他们进行研究的权利。目标,当然是制造出人类历史上每个暴 君最想获得的珍品——不死药。 算盘人人会打,我可不是打得最精的一个。 消息见报后,辉瑞药厂一天之内的股价涨幅,就足以垄断我一百年的 体液。 我总算功成名就了,不过艾琳后来一次也没来找过我。 艾琳的手机号码还没换之前,我打了一通电话给她,她没接便挂断
了。 记得辛琳娜吗?我提过的另一个女友。 她兴冲冲来找过我几次,都遭我拒见,她在饭店楼下痛哭,我则躲在 衣柜里叹气。我宁愿她误以为我是个削海了就不认人的混帐,也不想她知 道我现在是个硬不起来的海参。 除了以前的女人名单,所谓名人的特权,就是有很多不认识但硬要崇 拜自己的女人可以任搞。 “求求你跟我做爱,让我得到永生!”金发碧眼的美女一丝不挂站在房 门口。 “不死人,我想怀你的孩子。”知名的模特儿在电梯里吸吮我的手指。 “我得了癌症,医生说我撑不过半年,你可以射在我体内救救我 吗!”脸色苍白的女病人拍打着我的跑车车窗。 “布拉克先生,你忘了吗!我是你前世的妻子!”歇斯底里的女明星当 众对我拉拉扯扯。 每一次,我总是神秘地笑说:“不好意思,今晚我已经有人预订了。” 一转身,我几乎要发狂。 没有任何事,比拒绝那么多场不需负责任的一夜情还要让男人崩溃。 【13】 不是所有的事都衰到谷底,律师金先生那边颇有进展。 舆论一面倒站在我这边。 许多需要我、却又自以为是的媒体对我一直捞钱的行为,终于提出了 猛烈的批判,但更不屑我的前妻跟我的妻子宣称她们拥有支配我所有收入 的权利,电视台将她们说成连死人也不放过的冷血动物。 顺势而为,几个专家跟媒体合演了几场精采的法庭戏,结论就是我大 大方方放弃了生前一切,而后来所得一律归我自己创立的基金会拥有,而 这个基金会专门研究关于我的一切,拍点我的纪录片等等。 ※※※ 虽然大家都将我跟上帝扯上关系,但我自己知道,上帝一开始就遗弃 了我。 我有很多钱,但能买到的享受比一个中学生还少。 于是我尽其可能在我能享受的范围内铺张。 我有七辆随传随到的跑车,谁叫一个礼拜有七天。 我没有买下任何豪宅,四处受访便四处下榻五星级饭店,免得记者跟 宗教狂热份子一天到晚堵我。要知道,连跟我说一句话经纪人都要在旁边 计时跳表。 我私下找了最权威的整形医生,请他帮我的后脑勺重新打理一番。 “布拉克先生,你打算怎么……怎么装修你的后脑勺呢?” 医生很冷静地研究我刚刚重新锯开的后脑。 “我想要一个可以从外面打开的门,一开,就可以看到里面的样子。” “可里面还有半个脑,要先做一个隔墙把它挡起来吗?还是挖个干 净?” “当然要留起来,但隔墙的材质要透明的,让那剩下的半个脑被看得一 清二楚。”我早就仔细设想好了:“对了,脑子里要有一盏小灯泡,在我打 开后脑勺的盖子后立刻亮起来……不,隔个五秒再慢慢亮起来,这样比较 有戏剧效果。” “这样啊……”医生思忖着。
“办不到吗?” “当然可以。我建议使用LED灯泡,电源就用超薄型的耐久矽晶电池供 应。” “很好,就这么办。” “背上的伤口呢?要修补吗?”医生若无其事地说:“小意思,我可以将 伤口完全变不见。” “那个就不作处理了,你不知道公开展示我背上的致命刀伤,每次都是 受访的一大爆点吗?补好了我就打烊了。”我开起自己的玩笑。 即使是身经百战的医生也不禁莞尔:“所以之后要加入展示大脑的秀 吗?” 我竖起大拇指:“没错,这个全新的爆点你可不许事先透漏啊!” 四十八小时后,我拥有了钛合金的后脑活动门,还有超炫的空脑展示 灯。 这只是起步。 我还想要一条可以自动充气的人工阴茎。 我在医疗网站上仔细研究过了现在的技术,那东西使用时只要打开帮 浦装置,矽胶制的人工阴茎就会自动勃起,几可乱真。当然我想做多久都 可以,百分之百金枪不倒。 医生点点头:“你这个要求太容易办到了,人工阴茎的技术已经非常进 步,我现在库存就有好几条,各种品牌各种颜色都有,你想现在就挑一条 装上去吗?” “我要一条全世界最棒的人工阴茎。” “行,多大都行。” “不,不只是那样,我值得拥有更好的阴茎。” “喔?” “我要一条具有高速震动、多角度旋转,还有自动抽插功能的阴茎。” “这真是……太难办到了,你说的可是电动按摩棒啊!”医生一本正 经。 “不,我说的是每个男人的终极梦想。”我握紧拳头,两眼睁大:“我不 知道还要死多久,一定得要搭配一条梦想等级的阴茎才够用。” 医生皱眉,努力地理解我的语言。 “好吧,勉强要办到的话,就只能做成可拆卸式的状态,也就是平常装 在你身上的只是一般帮浦式的人工阴茎,等到你想玩点花样,就在卡榫一 扳将它拆下来,换装上电动按摩棒。” “哼。”我嗤之以鼻。 “哼?” “你是说,做到一半,我得从抽屉里面拿出另一条按摩棒装在我胯 下?” “从枕头下拿出来就比较不那么难为情。” 好吧,我语重心长地强调:“医生,我打算订做一条,集合一般勃起与 顶级按摩棒功能于一身的人工阴茎,我明白我所说的产品绝无仅有。但, 价钱不是问题。” “我会把你的要求写下来,交给可以做出这种特殊医疗器材的公司去研 发,不过研发的时间可就说不准了。一般来说,估计半年到十个月跑不掉 吧。” 半年?十个月?
太久了,在十七岁以前我这辈子没有尝试超过四天没做过爱的。 我在死之前的最后一炮是在威利开的酒吧里的厕所,跟一个我完全想 不起来的女人借用马桶炒的饭,算一算,距离今天也有五个月又十四天。 破纪录破成这个样子我想都没想过! 给我仔细听好了。 不管是上帝还是魔鬼,他们一定认为看见东西很重要,所以我的眼睛 奇迹似能见光。 听见声音也很重要,所以我幸运地没有失去听觉。 思考肯定也很重要,所以我失去半个脑袋还是可以计划下一个赚钱的 行程。 但! 他们不认为吃饭很重要,所以让我不会感觉到肚子饿。 他们不认为喝红酒很重要,所以让我不会感觉渴。 最后他们保留了性欲给我,却疏忽给我一条堪用的阴茎! 五个月又十四天,我不想再过一次五个月又十四天无性的草履虫生 活! “医生,我已经死了,身体不会有什么器官排斥还是细胞排斥方面的问 题,这样研发速度应该不至于太慢吧。”我毕竟看过一堆“急诊室的春天”之 类的电视剧。 “也许。”医生两手摊开,不负责任地耸耸肩:“也许。” “如果我想要在阴茎里加入人工蛋白液的喷射功能,应该也不难才对 吧?”我想像着那些画面,意犹未尽地说:“再加上温度控制,对!温度控 制!它得是一支让女人疯狂的冰火棒!” 看着我手舞足蹈,医生露出千锤百炼的职业笑容。 “我能说什么呢?布拉克先生,如果你有那样的阴茎,就又靠近了神一 步。” 【14】 我一直没有提到,关于杀了我的凶手终于找到了这件事。 几个月前,那个勤劳抢劫的流浪汉一脸无辜地站在镜头前,支支吾吾 地说,那天晚上他只是想跟我要点酒钱而已,没想到我自己站不稳,醉倒 中“突然扑向他手中的刀子”。 刀一插,我就一动也不动了。 “扑向?用背扑向?”检察官严厉质问流浪汉。 “我也弄不清楚为什么……总之我也吓了一大跳。”流浪汉发抖。 这个问题流浪汉无法好好回答,法院理所当然判他强盗杀人罪成立。 不过公设律师辩称,这个流浪汉并没有在我倒下后继续搜刮我身上的 财物,而是急急忙忙逃走,显然一时错手的成分也有可以采信的空间…… 去你的。 陪审团决定监禁他十年。 “只是短短十年,表现良好还可以提前出狱?”我一脚踢翻了电视。 “算了赛门。算了。”经纪人点了根雪茄。 “……”我怒火中烧,再补踹了地上的电视两脚。 “如果你对这个判决提出异议的话,社会大众会认为你得寸进尺,你又 不算真正死去,反而还过得这么惬意,就别跟那个流浪汉计较那么多 了。”经纪人说的都是对的。 但对得真让人不舒服。
“计较?”我冷笑。 一想到我那无法动弹、连尿尿也办不到的阴茎,我就想吊死那个流浪 汉。 经纪人当然不知道我的症结点,自顾自提醒我:“加上你是教宗亲自认 证过的神迹,你不死,还真没办法成为神迹,所以等一下开记者会的时 候,你可别说一些觉得你被杀掉以后就整天活在痛苦里,或类似的抱怨, 毕竟成为神迹是一件好事,因为——” “因为他妈的我证明了神的存在。”我早背熟了。 我得装作不死这件事百分之百非常快乐,不死才有高度的娱乐价值。 幸好在电视上看到判决的那晚,我要的平反也刚刚好来临。 ※※※ “布拉克先生,你要的东西来了。” 整形医生打来了我渴望的电话,我立刻飙车去医院的秘密VIP房报到。 五个月,整整五个月! 我几乎要迫不及待脱下裤子,装上那条让我真正靠近神的人工阴茎。 医生赞叹不已,展示着一条不勃起时也有十五公分的特制阳具。 “七段勃起变焦,三种弯曲角度,四种自动抽插频率的设定,旋转、震 动、温度控制都没有问题,所有布拉克先生你要的功能一次搞定,还多附 赠了爆炸声的功能。”医生得意洋洋地用手指弹了弹它,发出啪搭啪搭的声 音。 这个动作真让我不舒服,尤其…… “爆炸声?”我傻眼。 “就是在你按下射出的时候,会发出约三十分贝的爆炸声,来点感动。 为了增加这个功能,原本四个月就可以完成的阴茎,又足足增加了一个月 的时间。” 为了让阴茎发出爆炸声,我竟然多等了一个月? 我怒得说不出话来,这实在是有点超过了。 “有这种时间,干脆在上面搞一个MP3功能算了!”我竭力克制怒气。 “答对了!你的阴茎的确内建32GB的容量,可以储存上万首歌曲或一 大堆机密档案,在帮浦按钮旁有个MP3的耳机孔,喏,就在这里,你随时 想听音乐,不管是用耳机、还是直接从蜂巢型喇叭播放都没问题。”医生又 弹了弹啪搭啪搭的阴茎,笑说:“我已经先帮你选了几张我最喜欢的专辑存 在里面了,试一下,音质还不错!” “……” 不厌其烦地,少了一根筋的医生巨细靡遗地介绍:“还有这里,这里是 USB孔,可以跟电脑交换档案,不过你不需要拔下来,只要电脑的USB线 直接插在这边就可以了。热插拔嘛!” “这些功能,让我很不舒服……”我冷冷道。 我不想问有没有手机功能,如果真的有我恐怕就要杀人了。 “最后,你的阴茎采用非记忆型锂电池,可以充十二万次电,持续不间 断使用的话可以让你的女人快活三个小时,还不错吧?快速充电模式的 话,二十五分钟就可以充到八成的电量。”医生又是弹了弹。 我不想再看他一直弹我的阴茎下去了,果断地说:“现在就帮我装上去 吧。” 反正麻醉也是白搭,手术全程我都瞪着医生在我的胯下做事,感觉非 常古怪。尤其医生干脆锯掉了我那条等同盲肠的阴茎后,我闷透了。 看着曾经比我那间小公寓还要重要的伙伴,就这样皱巴巴挥别我的身
体、浸泡在福马林罐子里,这不是阉割是什么? 我回想起我曾经拥有的那一条沙皮狗,为了防止它乱上野狗感染性 病,我带它去兽医那里去势。回家后隔一周,它就因为自卑逃走了。 ……是我对不起它。 “别想太多。”医生聚精会神地进行着阳具缝合手术。 我干脆瞪着天花板。 ※※※ 两个小时后,我的双脚终于重新踏上地面。 我重生了。 戴着一条有很多种我不想解释的功能的人工阴茎,我又回到了男人的 身分。 “走一走,看看有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医生擦着鼻子上的汗。 我大摇大摆地在二十坪大的VIP房走着,有种不可一世的威风。 “好像偏左了点?” “我故意的,因为我也有点偏左,偏左好。” “……”我听了真不舒服。 看了我刚刚走路的动作,医生帮我做最后的细部调整。 “原本呢,你的新阴茎好是好,但副作用是胯下过度沉重,因为它足足 有一点二公斤,不是一般性无能患者承受得起。不过你既然完全没有触觉 与重量感,那也就无所谓。好了,你再活动一下,看看是不是没问题。” 说我性无能就算了,但医生边说,还是边用手指弹着我的阴茎。 我真的很难启齿表达我的感受,于是我用最快的速度将裤子穿好。 “等等布拉克先生,你还没试试看最要紧的勃起功能!”医生一愣。 我戴上墨镜,套上外套:“抱歉啊,我实在不想对着另一个男人勃 起。” “哈哈,也是,也是!” 医生总算是回过神来,笑着刷下我的信用卡。 ※※※□ 我没有睡觉已经有八个多月了,每天晚上都过得异常无聊。 重获新生的那一夜,我对着饭店阳台上的落地窗玩了很久很久。 如果我可以哭,我一定会哭,可惜我只能对着黑色的玻璃拼命按钮。 “就算死,也要死得像个男人啊!” 我大吼大叫,这才明白这句老电影对白是什么意思。 意想不到的是,天快亮的时候,我还真到饭店楼下的免税商店买了一 副耳机。 【15】 有个作家说:“人生发生的每一件事,都有意义。” 我在装上超级阴茎后的第二天,还没开荤,就按照预定的计划跟经纪 人飞到日本,参加一个才刚成立的新摔角联盟的开幕式。 上次我到日本担任两国国技馆相扑大赛的开幕嘉宾,招待我们的都是 死气沉沉的老人,到了晚上还叫艺妓在筵席上表演传统艺术。 我都已经没办法吃喝了,还得让整晚的三味弦糟蹋我,真的很让人火 大。 这次就不一样了。 “赛门,相扑是相扑,摔角是摔角,这次保证让你大开眼界!”
头等舱里,经纪人用一本色情杂志盖住脸睡觉。 我明白。 我懂。 我盯着空姐的屁股:“今天晚上有得瞧了。” 话说为了打响新摔角联盟的金字招牌,素有“绿巨魔”之称的美国摔角 怪物也来到了日本,奉命在开幕赛里,对抗号称日本百年难得一见的摔角 天才“鳄鱼王”。 两头加起来超过四点五公尺的大怪物,将在武道馆的擂台上一决胜 负,双方并在律师的见证下用指血签订“准引退状”,输的人,在接下来的 一年里绝对不准出赛,不比赛就没收入,形同金钱封印。赢的人呢,就可 以抱走当天票房总收入! 简单说,就是玩真的。 武道馆一片漆黑,现场数万人的呐喊声却达到了沸点。 “各位观众!!”主持人拿着麦克风,拖长尾音大吼:“不死人,赛 门!” 黑暗中一道光飞向我,我哈哈大笑跳上擂台,全场欢声雷动。 接下来我的表演让十分钟后的两怪格斗赛相形失色。 “世界上哪有不死人!”绿巨魔面目狰狞地跃出。 按照剧本,我先让绿巨魔打开了我的脑袋,秀出里面闪闪发亮的半颗 脑袋,全场观众惊呼连连,绿巨魔顺势戏剧性地震惊坐在地上,一时之间 无法站起。 “就算有不死人,我照杀不误!”鳄鱼王嗤之以鼻,扛着一把武士刀翻 上台。 不愧是修练过剑道的男人,面对着我,鳄鱼王一刀从我的胸前堪堪刺 入,又恰恰好透出我背上的伤口,没有半点差距,我大感惊讶。 还是按照剧本,我慢慢推倒诧异不已的鳄鱼王,再自行将武士刀抽出 我的身体,不屑地丢在地上。 接过从天而降的麦克风,全场肃静。 我酷酷地说:“今天晚上,你们之间得送一个人当我的祭品!” 一瞬间五彩缤纷的火屑落下,流焰四射,我在近乎暴动的呐喊声中离 开擂台。 我从擂台旁的选手隧道潇洒离开,闪光灯全都打在我的背影上。 几个看起来就像黑道份子的黑道份子一直挡驾在我身旁,帮我一路隔 开想跟我握手的群众,他们粗鲁地吆喝着,或直接将接近我的民众手击 开。 “太棒了!你的表演还是神乎其技!”经纪人咬着雪茄大乐。 “很值得!每一分钱都花得很值得!”负责仲介这场表演的山田先生, 用怪腔调的英文在我耳边大笑。 接下来的两头怪物正式开打,我跟经纪人坐在烟雾缭绕的贵宾包厢里 观看转播,陪我们看比赛的都是一些看似牛鬼蛇神般的人物,他们用日语 大声交谈,我一句都听不懂。 称霸美国摔角界五年的绿巨魔不愧是我们美国的骄傲,在一开始的十 分钟里几乎以对待小动物的姿态玩弄着日本的鳄鱼王,将鳄鱼王打得头破 血流,还被翻摔下台五次。 第六次鳄鱼王被扔下台后,还昏昏沉沉爬不起来,全场嘘声大起。 “看来双方实力很悬殊啊。”经纪人看得有点意兴阑珊。 “是相当悬殊啊,不过不是你看到的样子。”山田先生抖弄眉毛。
“喔?难道是打假的?”我微微讶异。 “不,是打真的,只不过没那么真。鳄鱼王摆明了在让绿巨魔,要不, 只要鳄鱼王认真起来,比赛只要一分钟就结束了。”山田先生抽着烟,很有 自信地笑。 让赛? “是吗?”我真看不出来,日本人就是死爱面子。 比赛到了第十五分钟,绿巨魔一个霸王肘轰得鳄鱼王头破血流,单脚 跪下。 绿巨魔不知道赢过头发疯了还是怎样,竞当众脱下裤子,露出他面貌 狰狞的生殖器,朝着头昏脑胀的鳄鱼王头上淋上热腾腾的尿汁。 挤在武道馆看美日对决的观众们,被极端侮辱的这一幕逼到集体咆 哮。 “……美国尺寸。”经纪人尴尬地说着冷笑话。 我心想,比起功能,我的更有看头。 只见满头热尿,一直单脚跪在地上的鳄鱼王大吼一声,突然将脸上的 鲜血抹去,站起来,若无其事地转身面向以为胜券在握的绿巨魔。 像是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全场观众顿时沸腾起来,一齐重重踏步、踏 步、踏步,节奏迅速从混乱震为协同一致,地板的震动传到了包厢,好像 随时都会崩塌。 “说好了撑到二十分钟,怎么又提早了五分钟啊?”山田先生咕哝着。 几个牛鬼蛇神般的人物顿时鼓噪起来,有的脸色铁青,有的破口大 骂。 好像只是随手一挥,鳄鱼王便轻轻松松拍掉绿巨魔的攻击,反手一 掌“颜面粉碎手刀”重重劈在绿巨魔的脸上,似乎那爆破空气的啪搭声也传 到了贵宾室。 绿巨魔的颈子往后一折,双脚隐约一弯。 接下来的画面全都是残忍的一面倒。 三泽的猛虎螺旋坐击91、兽神的流星扑击、大森的断崖利斧断头台坐 击、桥本的垂直落下式DDT、佐佐木的雪崩式夹头翻摔、猪木的延髓斩、 秋山的龙卷脚、蝶野的高奇式打桩机与闪光霸王脚…… “这简直是日本摔角必杀技的示范教学嘛!”我看到痛觉仿佛又回到身 上。 最后,是一记连北极熊的自尊心都可以轻易粉碎的花道斗士炸弹摔, 将一百四十公斤的绿巨魔从走道高高举起,像炮弹一样摔回场内。 几乎失去意识的绿巨魔被剧烈的疼痛惊醒,但紧接着迎面而来的,是 从天而降、重达一百二十公斤的巨大脑袋——跳水式野兽头锤! 比赛结束,就算绿巨魔没有昏倒也不想再睁开眼睛了。 日本凶人干掉美国王牌,武道馆的欢呼声几乎要大暴动了。 “鳄鱼王不愧是日本土产的真正凶人,好猛,好猛!”经纪人夸赞。 “原来摔角在美国只是被当成比较粗鲁的运动,但说到格斗技,还是得 看日本啊。”我故意说出谄媚的话。 一个随行翻译立刻将我们的话翻成日语,那些牛鬼蛇神笑笑点头称 是。 山田先生露出得意的表情,说:“鳄鱼王可是在擂台外也真正杀过人的 高手。如果不限于摔角招式,鳄鱼王还有很多五花八门的必杀技喔!” “是吗?最厉害的一招是什么啊?”我其实没有那么好奇。 “当然是……”山田先生说到一半又自己打住。
不回答我,欲言又止的山田先生却将我的问题翻成日文,逗得那些牛 鬼蛇神一起大笑出来。想必鳄鱼王私底下拿来杀人的技术颇为招摇,一说 出来就知道哪些社会案件跟鳄鱼王有关吧。 “不过就算是那一招,恐怕也杀不了布拉克先生吧哈哈哈哈!”山田先 生大笑。 大家不解,山田先生随即将对话翻译一遍,大家又笑得人仰马翻。 从头到尾我只能干笑。 【16】 日本地下经济的旺盛是世界出名的,只要嗅到一点钱味,黑道都想分 一杯羹。 阳刚气息很重的摔角界,跟黑道的挂勾当然也很深,前面提过日本的 摔角天才鳄鱼王就是在帮会里占有一席之地的狠角色,想在擂台上打赢 他,得先问过山口组同不同意。 长袖善舞的山田先生也有一脚踏在黑道里,今晚既然是山田先生负责 招待我们,就免不了让我们见识日本女人的风骚。 当然了,任何人要跟我吃饭都得付钱,日本黑社会也不例外。 盛大的宴会在传统的和式房里举行,长长的桌子旁的榻榻米上盘腿坐 了上百名黑道弟兄,每个弟兄都抱了两个姿色上好的女人,食桌上也躺了 七个裸女,裸女的身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生鱼片与食料,气氛当然很热 烈! 经纪人大快朵颐,酒也喝个不停,怀里的女人一个换过一个。 我吃不了东西,只好忙摸奶,偶尔用筷子乱挟躺在食桌上的裸女乳头 跟私处。 黑道大费周章请我来日本担任摔角开幕嘉宾,我自然是宴会的焦点, 许多兄弟都恭恭敬敬拿着酒杯坐过来向我说话,我一句也听不懂。 “布拉克先生,我们几个弟兄想向你轮流敬酒!”山田先生笑着翻译。 “这可抱歉,我喝不了酒。”我指着肚子,说:“食道跟胃的机能停止 了。” “是这样的,他们这些兄弟在刀枪下混日子不容易,每天都在生死边缘 打转,他们都很羡慕布拉克先生你有不死之身,所以想轮流跟你喝同一杯 酒,沾沾你从阎罗王那边来回一遭的好运道!” 跟男人喝同一杯酒够恶的,我勉为其难点头:“做做样子就可以了 吧?” 我一同意,在场所有的黑道兄弟都迫不及待挤过来坐我旁边,在碟子 上斟满清酒,跟我一起共饮。我随便沾一下嘴,另一个人就大口将碟子里 的清酒喝干净,一个接一个。 即使文化不同,我还是能够理解他们不想横死的心理,但如果他们知 道死也死不了的人其实也不能真正搞女人,不晓得会不会就不羡慕我了。 再晚一点,刚刚在武道馆表演大屠杀的鳄鱼王也赶过来了。 刚开完记者会的鳄鱼王除下了摔角时戴的鳄鱼面具,本人的面貌居然 没有比较好看,一脸凶残的横肉,笑起来比不笑的时候还要狰狞。 他一坐下,就像一座不动明王石像,同个帮会里却没什么人看他几 眼。 山田先生在来的路上向我解释过,虽然鳄鱼王赢是赢了,但他没有按 照组织定下的规矩,过了预定的时间才发动绝地大反攻,害比赛足足少了 五分钟,将来重播的广告收益不晓得会短少几个亿,让组织里的大头非常 生气。
尽管鳄鱼王平日在组织里有不小分量,随时都快爆裂的男子气慨也吸 引了很多崇拜者,但现在上头的人正怒,根本没有人敢搭理他。自知理亏 的鳄鱼王也只好一个人大口吃肉,一眨眼他的面前就堆了十几个空碟子。 我很难不注意到巨大的鳄鱼王,他也很难忽视身旁挤了一大堆人的 我,四目相接的瞬间,即使远远地隔了十几个人,有点尴尬的鳄鱼王向我 敬了一杯酒,我也笑笑回敬。 “跟他说,他那一刀使得很精湛。”我向满脸通红的山田先生说。 山田先生翻译了,笑起来特难看的鳄鱼王用力点点头,自己干了一大 碟酒。 【17】 日本人很重视待客之道。 以款待我之名,今晚是黑道的群炮夜,由黑道经营的AV拍摄公司鼎力 支援。 空气中充满了欲念,每个衣衫不整的兄弟都挑了两、三个漂亮小妞回 房开干,山田先生不停拍着我的肩嚷嚷:“布拉克先生,今天晚上这里所有 的女人都是你的,想挑哪几个,随便!我们组织请客!” 既然都这样说了,我也就不客气挑了四个不同风味的女人,被我挑中 的女人无不欣喜若狂,想必是误以为被我搞了也会得到神奇的力量。 “四个啊?赛门你可不要太勉强啊!”经纪人醉醺醺地,两手各抱了一 个漂亮女人,据说都是日本知名的AV女优。 “你自己管好你自己吧,别弄得太快,丢了我们美国人的脸啊!”我得 意地用力捏了一下身旁女人的屁股。 为了今天晚上的重生,我还在飞机上对着自己的阴茎充电,就怕电不 够。 ※※※ 接下来在房间里发生的事就不多说了。 总而言之,别小看死人源源不绝的体力,跟我胯下那花样百出的新朋 友。 充满了报复心态,我一个上过一个,不让她们有休息的机会,其中一 个甚至被我干到昏死过去。一开始我还很兴奋,觉得自己根本就是性神, 但两个小时过去,我发现我满腔的欲火根本无法随着这些AV女优的凄厉叫 声宣泄出来。 我彻底喂饱了这四个女人,但我却越来越想扯开喉咙大叫。 半夜我走出饭店房间的时候,那四个女人早就失去意识叠成一团。我 想会有很长一段时间,那四个女人一想到性交就会阴道发痛。这是我唯一 能做的。 这间年代久远的饭店房间隔音超差,简直毫无隐私,我在走廊上可以 轻易听见从每一问客房传来的声音。黑道组织包下了整间饭店,所以除了 啪搭啪搭的打炮声没别的声响。 听了就烦。 十三楼电梯向下,电梯门开。 我独自一人在饭店楼下的庭园里吹风……虽然我感觉不到。 夜色的寂寞与我相当搭衬,这种滋味倒是一刻都没有离开过我的身 体。 原以为装了一条电动阴茎,我死不了的人生就可以大幅逆转胜。 现在,好像一切又回到了原点。 ※※※
我需要女人,上帝不可能不知道。 我是个需要女人的色情混蛋,上帝也不可能不知道。 上个星期,一个著名牺牲奉献的非洲神父因鼻咽癌末期死了,所有叫 得出名字的政客都发表了哀悼,表示上帝终于接他回去。 是吗? 我将一瓶漂亮的清酒高高扔向远方。 “上帝为什么还要让我这、样、活、着!为什么不让稍微好一点的人死 不了,而是要让我这种性兽得到不死的权利呢?” 不,这显然不是权利,而是诅咒。 一个没有准备好任何答案的诅咒。 远远听到酒瓶摔在地上破碎,还有……一个女人偷偷哭泣的声音。 我注意到,这庭园的另一边,有个穿着和服的女人正掩面哭泣着。 我蹑手蹑脚摸了过去,近距离瞧着她哭泣的模样。 啧啧啧,那女人生得真美,有着日本女人白白净净的脸蛋,穿着传统 和服的气质比起刚刚那些一丝不挂的女人要胜出太多,就好像是一群廉价 妓女里完璧之身的公主。 几个小时前在宴会上竟没注意到这个女人,不晓得刚刚被哪个人抓去 搞了? 不,还是根本没有人选她,所以她赚不到钱只好在这里黯然神伤? 我胡思乱想。 “真漂亮,如果我的阴茎还在就好了。”我摸着胯下。 下一个瞬间,这种念头让我更加忿忿不平,我泄恨地一拳捶向胯下。 正当心情恶劣的我想转身回房的时候,我刚刚受重击到的胯下突然冒 出巨大的摇滚歌声,那是邦乔飞的“Always”。 我吓到了:“什么?” 莫名其妙我的阴茎突然自己启动,大声唱歌唱个不停。 如果我还没死,我一定会用脸红脖子热来形容我现在的窘态。我慌慌 张张伸手进裤裆调整,一时错手按到帮浦开关,我的阴茎迅速充气翘起, 并开始旋转,还发出嗡嗡嗡嗡的震动声。 那个美女注意到了阴茎奇怪的声响,停止了哭泣,错愕地看向我。 噗哧一声,她笑了出来。 我冷笑。 “整间饭店的女人都是我的……这可是你自找的。” 顶着唱歌又旋转的阴茎,我大刺剌走了过去,一把抱起来不及挣扎的 美女。 她起先奋力挣扎了一下,急切地说了一长串我听不懂的日文,但最后 还是屈服了,垂着还没干的泪偎在我怀里。 我说女人啊,我还不够了解你们吗? ※※※ 电梯开门,向上十三楼。 回到一片狼藉的房间,用脚踢开四个持续昏睡的女人,我将这个气质 出众的美女放在榻榻米中间。 和服真是非常累赘的发明,我连撕带扯还是无法将美女的和服给剥 光,最后还是靠美女自己含着眼泪动手才成功。 我开始用超载的快乐凌虐这个美女,她一次又一次到了我没办法进去 的地方。
美女的浪叫声越来越凄厉,终于吵醒了四个睡死的女人。那四个披头 散发的女人一看到我又开始干活,不约而同露出惊讶无比的表情,嚷嚷着 我不可能听懂的话。 “嘿,等一下再轮到你们。”我狞笑。 我一定是露出了很色的表情,那四个女人面面相觑,竟然连滚带爬地 冲出房间,连衣服都不拿,完全就是吓坏了。 畏惧跟我再做下去的女人走光了,我继续在诅咒上帝的情绪里蹂躏着 美女。 诅咒上帝累了就换诅咒魔鬼,一连诅咒了五首歌的时间。 美女几乎要崩溃了,我还不肯罢手。 “别以为你够了就够了,我还不够!不够!不够!” 关于诅咒的词汇快要用光,房间的门毫无预警地被一股怪力撞开。 我吓了一跳,美女也吓了一跳。 挡在房间门口的那个大怪物,也吓了一跳。 “鳄鱼王?”我诧异不已。 他冲进来干嘛? 鳄鱼王看着我,又看着被我压在下面的美女,一脸横肉都在抽搐。 猛地,鳄鱼王发出一声足以叫醒整间饭店的兽吼。 虽然我已经死了,但还是可以感受到这一声兽吼的超强魄力。 一个念头无比雪亮——我错搞了鳄鱼王的女人! “等等!我可以解释!” 我抽身而起,高速旋转又唱歌的阴茎正对着鳄鱼王的脸,一时停不下 来。 “……”鳄鱼王瞪着它。 我死命地敲着它,手忙脚乱要它立刻给我停下。 它却对着鳄鱼王的脸抽插出不伦不类的炮击声。 我失神了。 紧接着又是一声足以把我吹倒的巨吼,鳄鱼王朝着我拔足暴冲。 一撞! 我双脚离开榻榻米,背部瞬间贴上充满历史的墙,我在想失去意识都 办不到的情况下,连同破墙,一齐被无与伦比的冲击力给撞出饭店。 “……”我看着即时煞车的鳄鱼王,看着身旁纷飞的石屑墙块。 在那一个所有事物都强迫静止的瞬间,在十三层楼的恍惚高空中…… 我总算知道了鳄鱼王的真正必杀技是什么。 我由衷期待,下去后再也别醒过来。 第二章 悲罪者的命运之逆 〖如果有上帝,我岂能容忍我不是那个上帝。所以没有上帝。 ——尼采《查来图斯特拉如是说》〗 【1】 往事皆可埋葬。 但人不行。 最后他们还是把多年前的案子查了出来,詹姆斯被送回了维吉尼亚 州。 这张椅子充满了罪恶的气息,他闻得到。 ※※※
“詹姆斯·多纳特,你可知罪?” 行刑官冷漠地看着那名叫詹姆斯的男人。 “……”詹姆斯想点点头,但全身僵硬,什么反应也没有。 他该死,他真的很该死。罪有应得。 四年前一个寒冷的冬天,詹姆斯在维吉尼亚州漫无目的地流浪,一对 好心的夫妇收留又饿又冷的他过夜,还给了一张厚厚的毛毯。 詹姆斯回报这对好心人的方式就是到厨房拿了一把刀,走到卧房割断 他们的喉咙,然后把床头边的保险箱撬开。 那不是一场精心策划的犯罪,现场留下了一大堆指纹跟血脚印,詹姆 斯每次一回想起他一边哭着说抱歉、一边割开那男人的喉咙,就觉得自己 虚伪得想吐。 他知道自己随时都可以停下来的,但他没有。 詹姆斯甚至为了好久都没发泄出来的性欲,在还在抽搐的男人尸体旁 强暴了崩溃的女人,然后再边哭边说我没有选择地切开了女人的喉咙。 他是人渣。 人渣是没有资格拥有好运的。 几个月前,詹姆斯流浪到纽约,在巷子里抢劫了一个喝醉酒的路人。 “借点钱。”詹姆斯简洁扼要地说,还乱装爱尔兰腔。 “嗝。”那男人打了一个让他羡慕不已的酒嗝。 谁没事想杀人?詹姆斯发誓只是想吓吓那男人、弄点酒钱,根本没有 要杀他的意思,但那男人却用奇怪的姿势将背迎向詹姆斯手中的刀子。 刀子进去了,男人不再动了。 詹姆斯可以感觉到心脏被刺破时的奇异触感。 杀人这种事即使做了两次,还是没办法习惯,他吓坏了,丢下趴在垃 圾堆里的男人拔腿就跑。 等到詹姆斯跑了三条街回过神,才开始后悔为什么既然杀了人、却忘 了搜搜那男人身上的钱包。那才是他原本的目的不是吗?没拿钱就闪人, 搞得詹姆斯连买一场暂时忘记杀人的大醉都办不到。 更可恨的是,詹姆斯甚至忘了将刀子拔出来! 人生就是这样,那个男人成了神迹,詹姆斯被逮住。 一个案子追一个案子,原本詹姆斯以为竟然可以因为忘了抢钱幸运逃 过一死,却还是被四年前的自己亲自送上了死刑台。 算了算了,这样也好,他自我放弃地这么想。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但詹姆斯真厌倦了流浪的日子。 在餐厅后面的垃圾桶里找东西吃,每天在超市外徘徊等待过期的食物 给扔出来,在公园树下静静等待陌生人将仅剩最后一口热狗的面包留在长 椅上。犯酒瘾的时候,就像那天晚上一样找个醉死的倒霉鬼搜刮一下,甚 至得抢劫看起来有钱喝醉的其他流浪汉…… 若非美国是一个富裕的国家,这种人渣早饿死了。 没有尊严的卑贱人生,早点死去就是早点解脱。 “有人说,自由女神像、口香糖、电椅是美国的三大象征。詹姆斯先 生,你很幸运地躲过了现在已经不流行的电椅,我们现在处死像你这种畜 生,用的是毒针。”行刑官冷酷地捏着他的脸。 詹姆斯眼神呆滞地看着他。 真不晓得,领国家薪水的行刑宫干嘛羞辱一个快死的人? 一旁的牧师也假装没看见没听见。
是了是了,这不就是詹姆斯人生的写照吗?他总是被瞧不起,有记忆 以来从没有人给他真正的重视……除了那晚收留詹姆斯的好心夫妇。 该死,快点把毒针插进我的动脉吧!他心想。 见詹姆斯没反应,行刑官继续用非人的语气说:“流浪汉应该将不少旧 报纸当棉被盖吧?我提醒你,在二○○六年的时候,佛罗里达州对一个叫戴 安兹的犯人注射毒液,过程竟然持续了三十四分钟。二○○七年的时候,俄 亥俄州对一个叫牛顿的犯人注射毒液,那次竟然花了两个小时,啧啧,那 里的行刑官还前所未有允许牛顿中途上了一次厕所。毒液没那么管用,让 那两个畜生死得很痛苦,媒体跟专家都说是意外,但我知道——这是报 应。你会不会成为下一个‘意外’……很让人期待啊。” 詹姆斯的牙齿打颤,浑身发冷。 这个狗娘养的行刑官说完一些自以为正义的话后,行刑的过程才开始 录影。 牧师带着詹姆斯读圣经,假惺惺为他祈福。一本正经的行刑官宣读着 他的罪行及引用的法律条例时,其余狱卒就将他双手双脚固定在椅子上, 牢牢地绑紧,一股将死的窒息感笼罩着他。 “现在时间上午十点二十分,犯人詹姆斯·多纳待,犯下一级谋杀罪, 判处死刑确定——现在开始行刑。”行刑官宣布。 詹姆斯茫然地看着狱卒将针筒野蛮地刺进他的手臂,凉凉的透明液体 流进静脉。毒液一共有三管,依序流进他的体内。 后来詹姆斯才知道是麻醉用的流喷妥钠、神经阻断剂与肌肉麻痹剂泮 库溴铵、停止心跳的氯化钾,每一种毒药都能够单独处决犯人,搭配起来 更是万无一失。 不到半分钟,一股寒意从脚底板麻了上来,好像有一百万只蚂蚁同时 咬着詹姆斯的双脚,沿着他的血管跟骨头一路往上啃着、钻着、咬着、吸 吮着。 他无法克制恐惧地流泪,不停搓着逐渐迟钝的手指,不晓得在抵抗什 么……结果不是早就清楚了吗?! 气管的肌肉忽地紧绷起来,心脏像被人狠狠捏住,捏住,快要爆裂开 来。 一瞬间死亡好近,好近,就在他的身体里!那么痛苦! “原来这就是死亡!”詹姆斯很着急,拼命想呼吸,全身发狂似抽搐。 再怎么想藉死亡脱离这个不喜欢他的世界,无法呼吸的詹姆斯还是本 能地挣扎。 肌肉扭曲,爬满脸的泪水像盐酸一样腐蚀着他的视线,皮肤好像在冒 烟。 是谁说死刑里最人道的是毒针?是谁说的!自己来试试! 真想用头朝坚硬的任何地方猛撞猛撞,想在地板上像陀螺一样打滚, 想从高楼跳下,想拿枪朝太阳穴连扪三次扳机!! 都好! 都好! 但最后詹姆斯想张开大嘴多吸一口气! 多吸一口气再死! 这种极端的痛苦没有停止,每根血管像充满了瓦斯,随时都在点火燃 烧。 詹姆斯不想闭上眼睛堕入黑暗,他太害怕了。现在发生的一切与詹姆 斯在牢房里幻想的大相迳庭,他的意识没有因为毒液变得迟钝、反而异常
清晰,看样子死亡要詹姆斯彻彻底底感受它,不轻易饶过。 他想大声求救,他不想死了,他想用所有代价重新当个好人! 一分一秒过去了,肉体持续感受着痛苦的窒息感。 他没有闭上眼睛,却什么也看不到。 黑暗的尽头会是白光吗?传说中接引死者到另一个世界的白色吸力? 詹姆斯在越来越嚣张的痛苦中等待着地狱的使者,却什么也没等到。 没有白光。 也没有什么吸力。 “……”詹姆斯呆呆地看着眼前的行刑官。 地狱里怎么还有这个家伙? “行刑第十五分钟,犯人心跳停止,瞳孔无光线反应。” 是谁?是谁在说话? “……”詹姆斯呆呆地扭动脖子,想找出说话的人。 一个医生模样的人吓了一大跳。 “这是怎么回事?还没死吗?”行刑官抱怨。 “心跳的确是……”那个医生模样的人拿着听诊器按在詹姆斯胸口。 “是剂量出了问题吗?真糟糕啊。”行刑官背对着录影镜头微笑。 那表情却仿佛在说:真好,剂量出了问题,这个人渣果然得死两次才 够。 医生模样的人一边确认詹姆斯的身体状况,一边喃喃自语:“这真是难 以理解,明明就没有心跳了,怎么会……这完全就不合理。” 一旁的狱卒没闲着,立刻拿出三管新的毒针,等待命令。 “现在时间,早上十点三十七分,由于犯人詹姆斯·多纳特尚未死去, 依法继续执行死刑确定。开始。”行刑官像是在泄欲的神情,这个变态家伙 一定很满足自己的工作就是合法杀人。 “等等……我……”詹姆斯太害怕了,刚刚的感觉还得再体验一次吗? 狱卒将三管新的毒针继续插进他的手臂,詹姆斯急切哀号:“我要上 诉!我要上诉!死刑明明已经执行过了!!你们不能这样对待我,这一点 也不公平!” 行刑官笑笑看着詹姆斯。 詹姆斯越恐惧,行刑官就越得意,但詹姆斯却孬种地停不下求饶。 “神父,救我!他们这样对待我并不公平!”他快发狂了。 “……孩子,你得亲自向上帝解释你的罪。”神父手按着圣经。 三管毒针再次流进他的静脉,侵蚀着他充满罪恶的肉体。 詹姆斯只是充满恐惧地大吼大叫,快点停手,或快点结束! 干叫了几分钟,在行刑官跟医生的错愕沉默中,他慢慢静了下来。 这次,詹姆斯一点感觉都没有。 不麻不痛,也没有最痛苦的呼吸困难。 没有黑暗也没有光,詹姆斯还是好好地坐在死刑房里。 医生左手撑开他的眼皮,右手拿着小型手电简照着他的眼睛。 “……他已经死了。”医生宣布。 “死了?”行刑官瞪着医生,瞪着詹姆斯,瞪着空掉了的六管针筒。 “你听到了我说什么,这个人,确确实实已经死了。”医生郑重地说。 行刑宫瞪着协刑的狱卒:“该不会是毒液过期了吧?检查一下。” 医生摇摇头,缓缓站了起来:“不,毒液即使过期了还是毒液,这个人
也的确死了。没有心跳,瞳孔没有光线反应,既然这个人已经死了,这里 就没我的事了。” 詹姆斯呆呆地听着医生的宣判,脑袋一片空白。 行刑官走了过来,抢过听诊器确认詹姆斯的心跳,用力拍打他的脸。 行刑官的动作越来越粗鲁,表情越来越气急败坏。 不知道过了多久,行刑官两眼无神地转过头:“神父?” 神父呆晌地跪了下来,拼命在胸前划下十字,泪水爬满了老脸。 没错,如你所想,一个不该属于詹姆斯的神迹错给了他。 继被詹姆斯杀死的赛门布拉克之后,詹姆斯成了世界上第二个活死 人。 【2】 有人说,从一个人的垃圾桶里都丢了什么、怎么丢,可以了解这个 人。 但詹姆斯最常干的事,却是在别人不要的垃圾里寻找他需要的东西。 这么说来,詹姆斯根本就是另一个厨余回收桶。 现在,不被任何人需要的詹姆斯成了神迹。 ……魔鬼知道了,一定很想笑。 在理所当然的军队抵达前,典狱长短暂接见了詹姆斯。 “孩子,你是无辜的吗?”典狱长摸着白掉了的胡须。 詹姆斯再怎么无耻,也不可能否认自己犯下的罪,只是一直以来都抱 持着如果没被逮到、就苟且偷生下去的消极心态,反正不就是这么一回事 吗? “不,我有罪。”詹姆斯看着橘色的囚服,脏污的边都卷了起来。 “在毒液注射之后,你死过了吗?” “是的,我非常痛苦。” “在黑暗里,你看见上帝了吗?” “也许吧……我不知道。” “上帝将神迹降予给你,你想不出原因?” “我不知道,我全都不知道。也许他只是弄错了……” 此时军队抵达监狱,对话也结束了。 几个穿着隔离装的人一边朝监狱每个角落喷上消毒药水,一边将詹姆 斯塞进一个透明的、圆筒状的……“棺材”里,大概是想彻底隔离他跟外界 的接触吧。 一路上都没有人跟詹姆斯说话,詹姆斯问他们要送他去哪,他们也噤 声不说,虽然詹姆斯已经死了,那种气氛还是让他不由自主担心了起来。 任何人在这种情势下也只有胡思乱想。 詹姆斯暗忖…… 我没有死,不,应该说是死不像死,这应该是个礼物。 那个自己撞死在我刀上的赛门布拉克,靠着“死不像死”捞了享用不尽 的名气,每次接受访问或公开表演都海削了一大笔钱,显然“死不像死”有 很大的好处。 现在轮到我了,我也可以跟赛门布拉克一样,顺利变成一个只有在电 视跟报纸上才可以看到的那种名人,从此有着不一样的人生。 既然“死不像死”是上帝的礼物,那么,我凭什么得到呢? 也许那一个寒冷的冬夜,收容我的那两个年轻夫妇其实是道貌岸然的 伪君子,私底下做尽很多见不得人的坏事。
也许,那天晚上他们收容我,其实是要害我……对!他们干什么要收 容一个像我一样废物般的流浪汉呢? 我没钱,将来有钱也不可能报答他们,他们不可能平白无故施舍我好 处吧? 说不定他们假意收留我,其实是想把一件他们干过的坏事栽赃给我? 也许他们想要趁我睡觉迷昏我、再盗走我的肾脏去卖? 所以整件凶案都是上帝藉着我的手,杀死一对假情假意的邪恶夫妇? 是吧? 是吧? 是吧! 詹姆斯无法再掰下去了,这种纵容自己的想法令他作呕。 但他没办法真地作呕,你了解的。 【3】 到了军事基地,这透明胶囊棺材打开,他们放詹姆斯出来自己走路。 先做了简单的健康检查,詹姆斯便被枪杆子一路推到一间由强化玻璃 建造成的透明拘留所。那个时候,詹姆斯才发觉自己原来并不孤单。 在詹姆斯之前,已经有两个刚刚死过,一次的死刑犯到这里报到。 一个叫强纳生,鼎鼎有名的魔鬼,强纳生玛利。 詹姆斯在报纸上看过他,就连詹姆斯这种人渣都有资格诅咒强纳生下 地狱。 强纳生监禁了邻居的未成年双胞胎女儿长达五年,期间畜生般强暴她 们是不必说了,最后强纳生勒死其中一个、还丧心病狂打算将剩下的一个 卖给另一个监禁狂的时候,案件才“意外”曝光。 怎么曝光的非常好笑,喝醉酒的强纳生将双胞胎之一塞进后车厢后, 开了四个小时的车到邻州打算交货,双方碰头,后车厢一打开,这才发现 那个双胞胎之一是个死人,还是个死了好几天脸色发黑的臭死人……拿错 了,活下来的那个双胞胎还关在地下室里。 另一个监禁狂对强纳生打算卖给他一个死人非常不满,竟然打电话报 警,强纳生被处以死刑,而那一位监禁狂也跟在强纳生的屁股后被送进监 狱——原因是,那个畜生在家里地下室囚禁了三个买来的未成年女童。 另一个死刑犯叫唐,是个矮小精壮的黑人。 唐倒霉在华盛顿州被逮捕、判决、行刑,那里用的是所剩不多的绞 刑,那一下搞得唐颈骨断裂,整个脑袋摇来摇去的非常滑稽。第二下跟第 三下,又将他脖子的肌肉扯得更松弛,像个弹簧坏掉的小丑玩具。 唐被判处死刑的原因一句话就可以打发:他杀光了全家。 也许有了赛门布拉克的前例,军方不避讳将我们三个人关在一起,或 许也有藉着用特殊仪器偷听我们三人的对话、去了解我们的“死不像死”究 竟是怎么一回事的意义吧。 甩着不受控制的大舌头,唐听了詹姆斯的苦恼,用力拍着他的肩膀 说:“嘿!听好!你已经死了,死了!然后想想你是怎么死的,难道你被处 死的时候所受的苦,还不足以抵销你犯下的罪吗!” 詹姆斯心想,虽然唐杀了他全家,不过他说得对,我被毒死的时候所 经历的痛苦太剧烈了,如果不能抵销我犯下的罪,那么,怎么做才可以? 只是,被毒针锲而不舍戳了十五次的强纳生冷笑:“他杀了两个人,怎 么只死一次啊?” 唐呸了一口:“他妈的,上帝自有安排!” 强纳生嗤之以鼻,这个动作惹火了唐。
唐扯着强纳生的囚服衣领大声说道:“我像杀猪一样宰了六个人,不也 只死一次吗!我说,上帝让我们活着,就是默认了我们干的事是对的!要 不,至少认为我们干的……干得挺好!” 挣脱唐的拉扯,强纳生继续他拿手的冷笑:“所以我们出去这里,应该 继续干我们之前干的事罗?因为上帝自有安排?” 纵使詹姆斯认为自己的罪行已经被死刑给抵销,但这种说法未免也太 离谱,他忍不住说:“唐,你这样说简直是亵渎,上帝藉着让我们继续活下 去展现了他的伟大,肯定是要我们积极帮他传教,让更多人知道上帝的存 在。” 唐激动地说:“传教?我爸就是牧师,我还不是照样宰了他!” 跟神经病争辩是徒劳无功的,詹姆斯不想再回应唐,而强纳生根本就 不屑跟唐讨论任何事,詹姆斯与强纳生就这么听着伟大的唐演讲起,他如 何按部就班杀死全家人的“事迹”。 唐的演讲非常冗长,过程巨细靡遗,有时唐还会深入被他杀死的家人 心里,伪造一些他家人的“内心话”。詹姆斯听了很想笑,但即使詹姆斯死 了没什么好畏惧的,依然不敢惹唐这种吃炸药长大的火爆份子。 过了大半天,这个拘留所里突然又送进来四个死人。 一个是三个小时前在黑帮火并中丧生的二十五岁白人,他的身体里还 留着尚未清除的十七个弹头,其中一个将他一只眼睛给打爆了,弹头就留 在脑袋里。 他在急诊室里像是大梦初醒般坐了起来,接下来你知道、詹姆斯知 道。 第二个被送进来的是被黑吃黑的老黑,他被贩毒的同行朝后脑勺开了 一枪,倒地后不到一分钟就爬了起来,拿起枪,朝正要开车走的那名同行 射光子弹,将杀死他的同行杀掉。 这大概是有史以来最快的复仇。 好笑的是,被杀死的老黑的同行,在倒地后一分多钟也奇迹似“复 活”。两个“死人”面面相觑,当下放弃互相杀死对方的游戏,一起挺着被打 烂的伤势到医院要求急诊。 接下来你知道、詹姆斯知道,军队也知道。 最后一个是专门替帮派试毒的西班牙裔女人,她吸毒过量死了,“尸 体”被惊魂未定的拉丁帮派丢进河里,不会游泳的她费了好一番功夫才爬上 岸。她是唯一一个用自首的方式到警察局、要求政府看看她没有心跳是怎 么一回事的死人。 詹姆斯心想……老实说,这新来的四具尸体,加上我们这三具,统统 没一个好人。 “我不懂,上帝为什么要让我们这些坏蛋死而复生呢?”那个身中十七 枪的白鬼抠抠脑袋,一身血污狼狈。 “也许是认为我们……罪不至死吧?”詹姆斯期待有人同意他的论点。 “去你妈的放屁。”西班牙裔的试毒女指着超级畜生强纳生,说:“一看 到这家伙,我就觉得上帝一定是弄错了什么。” 强纳生竟没有反驳,只是瞹昧地微笑。 “上帝一定是有任务要交给我们。一定。”被黑吃黑的老黑一直忙着将 凸出来的眼珠子塞好。 这个老黑的额头整个爆开,丑得像低成本恐怖片里的生化僵尸。即使 大家都是死人,詹姆斯还是不敢一直盯着他的脸看。 “任务?总之上帝不会是叫你从后面放我五枪,狗屎,现在被你拖下水
了!”黑吃黑老黑的那个老黑忿忿不平地说。 “拖下水?你要不偷袭我,我们现在已经在夜总会里玩女人了!”被黑 吃黑的老黑反唇相讥,说着说着好像快打起来了。 “别吵了,都已经死了还吵什么?”试毒女厌烦地说。 “改邪归正,上帝一定是要我们大伙儿改邪归正。”詹姆斯歇斯底里不 断重复这句话,希望能获得认同,又说:“也许上帝是想向世人证明,就算 是像我们这么邪恶的坏蛋,也可以在他的神迹底下从此变成好人吧!如果 上帝让我们复活,给我们重新再来一次的机会,我们可得好好把握。对, 我们都得好好把握……” 试毒女瞪着詹姆斯:“我可不邪恶,老兄。我只是倒霉的可怜虫。” 身中十七枪的白鬼用手指抠着左眼上的血窟窿,不屑道:“我也没那么 坏,别看我被轰成蜂窝,我这辈子可没杀过人啊……至少还来不及这么干 就被干掉了,但可别把我跟你们这些丧尽天良的死刑犯混为一谈了。” 阴沉的强纳生从头到尾几乎都没有说话,只是冷眼旁观这些死人的讨 论。 詹姆斯很希望在这些坏蛋身上看见上帝施予恩典的理由,哪怕只有一 点点也好,都可以鼓励他往后死不像死的人生。 只可惜詹姆斯马上就看到负面教材。 “想太多也没用,总之我们现在杀也杀不死了,管他上帝不上帝的,就 算是魔鬼将我从地狱踢出来,我也不回去了哈哈哈哈!”唐开始兴奋,走来 走去说道:“出去这里,我还要杀死我叔叔全家,对!一共七个人统统杀 掉!” 体内有十七颗弹头的白鬼点点头,说:“去干吧,反正你已经死了,至 多再给你一次死刑。不,也许他们连抓你都懒得做做样子。” 试毒女可不苟同,对着唐呸道:“这种想法真够恶心的了,监狱应该把 你的头用斧头砍下来,看你怎么嚣张!” 唐甩着软溜溜的脖子,冷冷地走了过来。 不妙,詹姆斯隐隐感受到唐想干点什么。 “……”唐看着试毒女,那眼神就像放在冷冻库里放了一千年。 “看什么?我难道还怕了你?”试毒女朝着唐的脚吐了一口。 唐慢慢地伸出双手,一手按着试毒女的头顶,一手抓住她的下巴。 詹姆斯大惊:“等等!” 那一瞬间,唐就这样将试毒女的头喀喀喀喀地扭断。 所有人……所有死人都呆住了。 “你干什么!”试毒女的声音听起来很惊恐。 “臭三八,我要教你连死人都当不成!”唐爆发大叫。 他继续锁紧试毒女歪掉的脑袋,拾起膝盖狂殴试毒女的脸,每一下膝 击都发出巨大的爆裂声。死透了的试毒女虽然不会痛、却还是本能地拼命 挣扎,无奈唐的力气太大,完全就是任唐宰割的局面。 透明的拘留所四周,立刻响起一阵紧张的骚动。 军方当然不可能允许唐这么干,临时拘留所内一下子就冲进了七、八 个荷枪实弹的陆战队,拿着枪对准唐喝斥:“住手!我叫你住手!” 失控了的唐将试毒女摔在地上,持续用脚猛踢她的身体,踢!踢! 踢! 直到有人对空开火,巨大的枪响才将欺善怕恶的唐惊醒。 唐讪讪地补上最后一脚,五官整个歪斜毁损的试毒女才摆脱了被死人 海扁的窘境。地上好几颗断掉的牙齿,几抹干干黑黑的血渍。
“……”嘴巴烂掉的试毒女连骂人都骂得模模糊糊。 恐怖的是,试毒女两只眼睛都给唐的膝盖砸烂了。 她的脸上白白黑黑两团稀巴烂,像浆糊一样涎着,她东晃西晃地又跌 在地上。 看到这一幕,詹姆斯完全傻了。 拿枪逼退唐的陆战队员也呆住了,有人的枪管还在发抖。 一直保持沉默的强纳生若有所思,淡淡地结论:“眼睛一旦被砸瞎了, 就算死而复生也看不见了。从现在起,我们可得好好保养自己的尸体。” 后来詹姆斯才知道,这不是死而复生。 是死不了。 死不了。 也活不成。 【4】 这些死人并不寂寞,更晚又有七个死人进来。 这次好一点,这七个人都是死于高速公路连环车祸的意外,也同时在 送往医院的救护车上“惊醒”,吓坏一堆紧急救护人员。 “现在连好人也加入我们了吗?真是好的开始。”詹姆斯有点高兴。 “谁知道他们以前偷偷摸摸干过什么?”被黑吃黑的老黑泼了詹姆斯冷 水。 原本这些死人以为大家都会被留置在这军事基地里,接受无日无夜的 实验……他们都看过赛门布拉克在欧普拉脱口秀里描述的一切。但以结果 来说,只有脸被打烂、头被扭断的试毒女被军队的医护人员带走进一步实 验,剩下的死人完全就只是聊天打发时间。 这些死人的现况完全印证了赛门布拉克的说法,不渴,不饿,不累, 不痛,不痒,睡不着,没有尿意,失去触觉、嗅觉、味觉、温度感跟重量 感。 睡不着这点最折腾死人,毕竟睡觉是最方便的、逃避思考的方式。 以前詹姆斯在街头流浪,与其说日子很苦,不如说日子过得很寂寥。 久了觉得人生毫无希望,要寻死也没有勇气,唯有把自己喝得烂醉, 烂醉就可以睡倒在任何地方,什么也不需要想。 如果烂醉的时候不小心被车辗死、或是被大雪冻死、或是心脏一时忘 了跳动,那也很好,反正詹姆斯早就放弃出人头地了。 无法藉由睡觉断绝跟其他人的沟通,不想说话,不想眼神交会,就只 能发呆。 发呆非常消耗精神,是詹姆斯少数擅长的事,因为发呆久了就会困, 困了找个还可以的地方就睡。但混蛋啊……詹姆斯抓乱他的头发,翻来覆 去就是一点睡意也生不出来。 不知是谁先起的头,大家开始谈起靠死不像死赚钱的事业。 “我们出去后,就可以像赛门布拉克那样海捞一笔啦!” “赛门布拉克只有一个人,我们有这么多个,怎么赚?” “那大家就得团结啊,一起上节目,一起演讲,一起表演,反正啊,没 道理赛门布拉克可以做的事我们不能做,他怎么赚我们就怎么赚。” “对,他是梵蒂冈认证的神迹耶,那我们不也是吗!” “我认识一个广播节目主持人,可以先从那里开始。” “白痴啊,你上广播说你变成了不死人,谁信啊?要当然就要上电 视!”
“或许我们该找赛门讨论一下,请他当我们的经纪人。” “我们组个合唱团,叫从地狱复活……还是鬼魅归来之类的,一定大 红!” 大家七嘴八舌,气氛越来越热烈,詹姆斯对这个话题也开始有了点兴 趣。 詹姆斯心想,他罪有应得被判死刑成了名人,成为名人的代价就是六 管毒针扎进他的手臂里,却从没享受过当名人的好处。说是报应,但也不 尽公平。 上帝没有对不起詹姆斯,却也从来没有给过他一张好陴。 如果当名人可以让詹姆斯从这里出去后不用再流浪街头,过好日子, 有固定的地方住,开辆好车,受人尊敬,那……那……那他一定要好好反 省自己过去的所作所为,当一个对社会有贡献的好死人。他祈祷。 只是强纳生嘴角一直带着奇妙的上扬,詹姆斯看了有说不出的烦闷。 一个老人叹气:“我只想回家去,跟我的家人在一起。”说实话,以他 在连环车祸中所受的伤势,回到家,一定会把孙子吓坏了。 一个刚刚还嚷着要上电视的家庭主妇怔了一下,也幽幽说:“是啊,连 电话也不让我打,我的三个孩子看了电视上的新闻,现在一定哭死了。我 得快点回家做饭给他们吃才行。” 就在大家忙着叹息的同时,一个脑袋毁了半边的眼镜仔紧张地压低声 音:“你们觉得,那些军人会不会就这样把我们关在这里,不放我们走 了?” 气氛就因为这么一句话急转直下。 其实大家的心里都有同样的怀疑,只是没有人提,大家也就刻意忽略 掉这个可能性。现在一被触动,所有人都感到背脊发冷!虽然这只能当作 普通的形容词来使用了。 大家不约而同围成一个圈,背朝外,头低低,不让监视器将他们看得 太仔细。 “如果他们没有将不死当成神迹,而是传染病的话,我们就会……” “被扑杀——我们会像疟蚊一样被杀个精光。” “如果军方找得到病毒的话,当初就不会放过赛门。他们可以放过赛 门,现在也没理由不放过我们吧?” “那可未必,赛门只有一个死人,我们这边有十三个死人……加上被带 走的那个女的,一共有十四个。事情开始变得更大条了,不是吗?找不到 病毒,军方一定会将我们统统杀掉,湮灭证据!” 大家面面相觑。 “少蠢了,我们早就死了,怎么把我们杀掉?”一个死掉的中学老师举 手。 “当然是用焚化炉将我们烧成灰烬,彻底抹除啊!”一个死掉的无照驾 驶高中生自信满满,不知在得意个什么劲。 “绞碎机也可以办到,不一定要用焚化炉啊。”唐立刻反驳。 焚化炉跟绞碎机这两个名词都太惊悚了,那个家庭主妇几乎就要哭出 来,只是她办不到。就连最阴沉的强纳生都忍不住愣了一下,不安地朝监 视器那边看。 在军方对这些死人展开进一步的行动前,所有死人自动自发说起自己 的一生,以及死掉前几个小时都做了些什么事,想找出他们之间的共同点 ——每个细节都可能是造成这些人死不像死的关键。 十几个小时过去了,结论是:没有结论。
隔天一早,又有大鱼入网。 竟然有三十七个死人被送到这里,军方手忙脚乱,原先的死人也看得 眼花撩乱。这三十七个死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意外死、有病死、有被 杀死。 詹姆斯感觉到,这件事绝对不是焚化炉跟绞碎机所能遮掩过去的了。 第三天,军事基地无条件敞开大门。 这些死人之间没有一个成为名人。 一个礼拜内,全世界一共有四千两百七十七人复活。 那一天起,世界有了新的历史。 【5】 时针都转了两圈半了。 詹姆斯还是站在市中心,看着时代广场的巨型萤幕正播放着死人复活 的新闻。 “……没错,昼面中您所看到的,就是新干线出轨、造成重大交通事故 的八百二十六名受害者。他们伤势惨重,却若无其事自行从事故现场走出 来的模样,吓坏了许多住在附近的民众与协助救灾的消防人员,为了避免 惊吓到小朋友,事故地点附近的小学当天下午紧急宣布停课……” “北京当局宣布,中国原本就有很复杂的人口压力,为了严防不可预期 的状况,从下个礼拜起,所有的死而复生的活死人必须每天向户籍地的警 察局报到,如果有发现不从者,将强制求处极刑。关于极刑的详细施行, 当局还在紧急会商各方专家。” “以下这则新闻有大量残忍昼面,请家长自行判断家中的小孩是否适合 观看。埃及这一间紧邻尼罗河、风景优美的大饭店,在昨天晚上发生大 火,在干燥的天气下火势一发不可收拾,初步估计一共夺走三百多名旅客 的性命。这三百多名烧成焦炭的旅客从灾难现场自行走出,各位可以看见 水柱都还不断喷进大饭店,而那些死而复生的旅客身上都还冒着火,有的 根本脸孔难以辨识,吓坏了许多……可以想见埃及政府马上就要苦恼的 是,这些被烧死的旅客该怎么搭机返回他们原本的国家牵涉到现行的飞航 法规问题,许多善后问题正考验着当局的智慧。” 一个月了,人类终于克服了数千年来都无法解决的问题:如何长生不 死。 从某一天开始,不管是谁,不管死法,统统没有人真正死成。 每个国家的政府都苦苦研究原因,科学家跟医学家拼命提出许多专业 解释,有的你我都可以想像得到,有的连十岁小孩都不相信。 最普通的解释如“无法死亡是一种新型的传染病”,这个解释获得许多 国家的医疗资源全力支持,短期内所投入的研发经费甚至超过一个国家的 国防预算。专家面红耳赤地呼吁,如果不快点处理好,这将是自爱滋病与 流行性感冒面世以来对人类生存最具威胁性的传染病。 ……詹姆斯想,那句话的文法大有毛病。 “细胞停止衰老是非洲古老寄生虫大举侵袭”这种似是而非的言论最可 怕,因为细胞停止衰老是真的,后面的古老寄生虫什么侵袭的,就不晓得 在胡说什么,这个长句子加上“非洲”这个特定区域,就让这种谣言多了一 点证据确凿的可信度似的。 都是鬼扯。 类似滥用专业术语的例子还有:“太阳表面黑子活动造成地球磁力线偏 轨”、“基因改造食品的恶果——人类终于破坏了上帝赐予的DNA组 序!”、“盲目建造核电厂的悲哀,你看不见的辐射线将你的邻居变成活死 人!”等等。
说穿了,就是各个利益团体为了强化自己的主张,无所不用其极将奇 怪的大事件挂勾在他们关心的议题上,希望藉着牵强附会的解释,影响大 多数人的看法。 詹姆斯很怀疑有谁真正被说服了。 “恐龙就是这样灭亡的!”这一条斗大的标题怵目惊心,被不知名的团 体用十几条长白布漆上红字,横悬在布鲁克林区的十几条街上,恐龙灭亡 是灭亡了,但干活死人屁事却没说到半个相关。 也有许多第三世界国家声嘶力竭向国际社会控诉,认为这肯定是一起 由美国主导的“生化武器毒素外泄所造成的大规模感染”,或者是更恶意 的“这是基督教国家的生化武器攻击实验”,要求美国必须立刻释出解药。 如果詹姆斯没有身在事件中,恐怕也会相信这个指控就是事件的真 相,但詹姆斯很清楚这一切来得莫名其妙。 在科学昌明的现代,一切讲求证据,讲求逻辑,但世界的巨变近乎设 定失控的三流科幻小说,最后连“地球暖化造成基因突变”这种荒诞的说法 都刊在专家的报纸投书里,真的是非常好笑。 “想破头不如直接去干”这个观念毕竟还是挺管用的,关于活死人的“身 体能力”被许多实验跟街头暴力联手给归纳出来,其结果也成了许多像詹姆 斯这样的活死人生活指标。 例如把活死人的脑袋给砍下,活死人还是死不了,但身体并无法像恐 怖电影里的疆尸一样,自己走过去把头捡起来再装回去。重点来了,如果 把头给黏回身体,那——有的活死人还是可以像往常一样操作自己的身 体。 但!有的活死人却没有办法控制身体,从此之后就只剩下一颗死人 头。 可以跟不可以的原因,都不明。 若是把活死人的手砍下,再接回去,也是同理。有的活死人可以照常 使用缝接回去的断手,有的活死人却是不行。有的活死人采取精密的外科 手术,装模作样将断手萎缩的神经、干瘪的血管、缺乏钙质的骨头全部都 接得好好的,却连动一下都办不到。 但有的活死人只是随手用焊枪跟钉枪,硬是将被飙车族砍掉的大腿“焊 接”回身体,照样行走如常。(文'心'手'打'组'手'打'整'理) 可以跟不可以的原因,都不明。 如果你生前是个瞎子,在你死后还是个瞎子。 但也有一些不算少的例子恰恰相反,突然重见光明的活死人也大有人 在。 可以跟不可以的原因,都不明。 但可以确定的是,如果活死人将眼睛戳烂,那就无论如何都看不见。 神奇的是,有些活死人可以抢劫别的活死人的眼珠装在自己的眼窟窿 上,然后就突然又看得见了……是的,如你所料,有可以的、也就有不行 的。 千真万确的是,如果你将活死人的头砍下后,用各种随你高兴的方式 碾碎、烧掉、炸成焦片,那么这个活死人就“再也活不过来”——这是那些 生化僵尸电影里唯一说对的事。 有的人在死后,身体的活动力回到生前的巅峰,跑得快,跳得高。有 的人的尸体运动力,则维持在死前的水准。当然,有的人就变差了。原因 不明。 有的人在死后瞬间复生,有的则是拖拖拉拉昏睡大半天才醒,也有些 少数特例会产生梦游症状,过了几小时才重回人间。原因不明。
人们很快就发现,这个大异变完全无法用科学去理解,只能在接受的 过程中找到游戏规则,越快弄明白就越能假装出:“喔!不就是那么一回事 吗?” 【6】 并非所有人都忧心仲仲看待这场异变。 前几天詹姆斯正好经过一个车祸现场。 红绿灯旁的回转路口,一个躺在地上的女人被一台宾士撞得连肠子都 流出来,左大腿也歪得翻过去,样子无比凄惨。 詹姆斯看着女人的鼻孔一鼓一鼓冒着血泡,血泡越来越小,都快让詹 姆斯想起什么叫做痛。 詹姆斯没事干,干脆就坐在旁边的消防柱上,跟一大堆路人围着看发 展。 不久,血泡变成了一堆碎泡,然后也不血泡了。 有个好事的路人从女人的包包里捡了手机报信,女人在附近上班的男 友赶了过来,一看到满地的肠子,便趴在地上哭得死去活来。 那男友大叫:“依莲!醒醒!拜托你像其他人一样醒过来啊!求求你快 点醒过来啊!” 真情至性,惹得很多围观的人都跟着擦眼泪。 每次都慢半拍的救护车终于到了,担架冲出后车门的时候,被撞惨了 的女人却若无其事坐了起来,好像刚刚只是睡了场觉。 “我死了?像新闻里说的那样?”女人有点茫然。 现场没有尖叫,因为很多刚刚一起围着看热闹的人都将嘴巴拿来吐 了。 不过詹姆斯却很感动她的男友一点也不怕她、反而用最快的速度帮她 将满地的肠子塞进她的肚子的样子。他边哭边笑,说:“感谢上帝!现在我 们快点到医院把你的肚子补好,然后再把你的脚弄回原来的位置,不怕, 不怕喔!要勇敢!” 詹姆斯想,过不了多久,救护车出动的急促嗡嗡声会变成绝响吧。 【7】 才一个月,数千年来建立的一切常识都不再管用。世界大乱。 “所谓的定义,就是要区分出谁是、谁不是。” 著名的英国哲学家兼作家阿兹克卡如此主张:“倘若依照以往哲学家笛 卡儿的定义……我思故我在,那么这个世界已没有真正的死人了。所以我 主张,死人应该分成‘前死人’跟‘后死人’,所谓的前死人就是死了就死的死 人,后死人就是符合前死人的生理特征、却持续拥有思考能力的新一代死 人!也就是现在引发我们重新思考死人定义的那些东西!” 这个听起来拖拖拉拉的废话主张,迅速淹没在定义的大海里。 现在,就连大家要叫“那些东西”做死人还是活死人都无法决定,也有 人硬是要费功夫发明新名词如“死不像死人”、“半生不死人”、“死亡边缘 人”、“硬是不死人”、“全死不活人”等等。 每个称呼都有媒体跟着附和,让原本活着的人更加心烦意乱。 詹姆斯对“活死人”这个简单的称呼比较有好感,因为其他的新名词听 起来都有种嘲讽的稳义,或太具娱乐效果让死人不舒服。 这阵子除了死而复生的种种传闻外,所有的资讯都失去了魅力。例如 詹姆斯在地下铁捡到一份八卦报纸,上面详载了两个礼拜前发生在俄罗斯 的爆笑凶杀案。 为了争夺姑妈的遗产,凶手伪装成小偷潜进了豪宅,用刀刺杀了表亲
死者后,再将死者塞进后车厢预备开到深山里弃尸。没想到凶手在弃尸途 中,路过高速公路休息站时下车上厕所,复活的死者就自行踢开后车厢逃 走。后来忿忿不平的死者亲自指控跟自己有远亲关系的凶手,凶手想赖也 赖不掉,第一次开庭法官就给了死刑,连凶手自己也没反对。 可以想见的是,这个凶手将被处死,然后一脸茫然地从极刑房里走出 去。 有什么意义呢? ※※※ 这类莫名其妙的事只会越来越多。 无名小卒有无足轻重的好处,这些稀奇古怪的事对那些努力活着的人 比较困扰,但像詹姆斯这样毫无亲人朋友、完全没有社会地位的流浪汉, 根本不需要烦恼为什么自己死不像死,更不必去思考这样的自己对其他活 着的人会产生什么冲击。 省省吧。 詹姆斯终日漫无目的地闲晃着。 他可以在市立图书馆的视听间里连续租借八个小时的电影、歌剧、演 唱会的光碟,也可以在书报杂志间里干耗五个钟头读遍每一份报纸的每一 则新闻。 今天早上詹姆斯在公园长椅上看人喂鸽子喂了三个小时,不,也许是 四个小时吧。无所谓了,如果詹姆斯可以连续看人喂鸽子十个小时而不厌 倦,他也一定会这么做的。 “……”詹姆斯下意识瞧了一下路边的垃圾桶,里面有盒还剩一半的爆 米花。 虽然多余,但詹姆斯还是忍不住将那盒爆米花捞起来揣在怀中,然后 躲到树荫下享受。嚼一嚼,然后吐出来,只是做个样子回忆自己之前过的 生活。 可惜吃了几个连精神上都索然无味,只好悻悻放弃。 “……”詹姆斯在公园里绕来绕去。 绕来绕去。他期待天快点黑,但黑了又怎样? 詹姆斯不再乞讨,因为他不需要任何东西。 肯定是犯贱,詹姆斯从来没有不虞匮乏过,也无法习惯。 以前流浪的时候都花很多精力在找吃的,找喝的,无所不用其极。 想办法骚扰店家勒索点好处,直到店家受不了报警为止。 在昂贵的餐厅附近苦着脸徘徊、祈祷有钱人奢侈了一顿后看到这个世 界上还有人连肚子也填不饱、于是赏詹姆斯几个铜板。 街上的热恋情侣最容易施舍流浪汉一点零钱,因为没有情人愿意在对 方的眼中是个冷血动物。 詹姆斯过去费尽心机想办法让自己活下去,不只吃喝,找个暖一点的 角落可以窝几天,偶尔抢劫酒钱大获全胜把自己灌醉,这些蛆虫般的作 为,耗费了詹姆斯所有的人生。 现在则完全不必烦恼。 不必找吃找喝,也不必找醉!天杀的詹姆斯喝酒就跟喝水一样,完全 没感觉,两者都只会让自己的肚子鼓了起来。就算睡在雪堆里也不怕冷 死,因为詹姆斯已经死了。 流浪到底要做什么呢? 死不像死太容易了,让詹姆斯完全没事干。 提过很多次了,过去面对寂寥最好的解决之道就是睡觉。
顺利的话,一般人可以靠睡觉逃避三分之一的人生,流浪汉如詹姆斯 则至少能办到逃避二分之一。如果加上酒,全部都逃避掉也不是难事—— 应该说,这就是詹姆斯人生最大且唯一的愿望。 但现在詹姆斯只是一直在发呆、发呆、发呆。 不发呆的时候,詹姆斯偶尔会想起那一个罪孽深重的冬夜。 或许是因为死不了并不算太坏,至少没有坏到足以成为“报应”,詹姆 斯当初杀了那对夫妇的罪恶感还在,始终挥之不去。 如果那对好心的夫妇在被詹姆斯杀了后也能复活,就像鼎鼎大名的赛 门布拉克一样,那詹姆斯的心里肯定会舒坦多了。不,说不定一点歉疚感 也没有。 歉疚令死者也很难受,所以詹姆斯还是习惯发呆、发呆、发呆。 “真羡慕那些知道自己等一下要做什么的人。”詹姆斯对着空气说。 他坐在大树下已经连续好几个小时了,身上都是干掉的白色鸟屎跟落 叶。 没人想靠近他,他也没动机靠近任何人。 要站起来也找不到理由,一直坐着也不累,那便一直僵僵地坐着吧。 远远的。 詹姆斯看见一个流浪汉正在垃圾桶找东西吃,心中竟有说不出的羡 慕。 【8】 很多事马上就可以想像。 监狱开始大暴动。 有几个废除死刑的州,拥有刑期无限累积的判决惯例,很多被判了一 百年、两百年甚至是三百年的大恶棍,突然之间意识到自己当真得在监狱 里度过数个世纪之久,有志一同在监狱里发飙了。 在美国东岸的辛坦纳监狱里,有一个被判了两百五十年的连续奸杀犯 撕烂棉被,在牢房里上吊自杀后如预期般复活,他在早餐时间站在公共长 桌上宣布自己已死、并打算就这么大大方方走出监狱的时候,却在走廊外 被狱警拦了下来。 这段对峙的画面被监视器捕捉,然后遭不肖的狱警卖给媒体而曝光。 “对不起劳克,你得滚回你的房间先!”一个狱警挥动电击棍,摇摇 头。 “我可是死了!”那个叫劳克的活死人耀武扬威地说。 整个餐厅的囚犯都大声叫好,有人鼓掌,有人拿碗敲桌子,等着好戏 上演。 几个戒备的狱警用棍子大力敲打门柱,喝令囚犯停止骚动。 “我不想跟你玩文字游戏,劳克,你如果不回去马上就有苦头吃 了。”为首的狱警像往日那样,神气地左手叉腰,右持电击棍指着劳克的鼻 子。 “哈哈!苦头吃?我倒想知道你们可以拿我怎样?”劳克狂笑。 气不过的狱警一个箭步上前,手里的电击棒啪搭一声就往劳克的肩膀 砸下。 十五万伏特的电流如猛虎出柙,但劳克连动都没有动,只是站着。 “……”劳克看着劈哩啪啦冒着焦烟的肩膀,吃吃笑时,嘴巴还可以看 见青色的电流在牙齿间急窜:“省省吧,你们需要先将我抬进停尸间摆个姿 势拍照,再将我送出去的话,老子也可以配合!但你们终究得让我出去, 因为我已经死了!你们没有权力囚禁一个死人,听懂了就快点拿担架来!
快!” 刚刚出手电击的狱警一时呆了。 “我说——快!”只见劳克不耐烦地伸手按向那狱警的胸口。 强大的电流在劳克身体里过水转了一圈后、瞬间灌进狱警的身体里。 一声巨大的闷响,狱警往后飞倒,口吐白沫抽搐不止。 “释放死人!” 劳克大吼,高高举起还隐约冒着电气的右手。 “释放死人!”“释放死人!”“释放死人!”“释放死人!” “释放死人!”“释放死人!”“释放死人!”“释放死人!” “释放死人!”“释放死人!”“释放死人!”“释放死人!” “释放死人!”“释放死人!”“释放死人!”“释放死人!” “释放死人!”“释放死人!”“释放死人!”“释放死人!” 全餐厅几百名囚犯都兴奋极了,不管其他的狱警怎么吹哨子敲棍子, 全都狂拍长桌大声叫好,有的还当场拿塑胶餐刀做出割颈自杀的模样。 什么都沸腾了。 这些原本就因不受社会控制而被扔进监狱的人,全都瞬间还原成野 兽。 “你们没有权力囚禁我们几百年!你们是什么东西啊!上帝吗?魔鬼 吗!” “释放劳克!释放死人!世界末日到了,我们立刻就要离开这里!” “没有权力!你们没有这种权力!” “立刻枪毙我们!然后让我们死着出去!我们宁愿死着出去!” “法律一点也不公平!我要重新见我的律师!” 所有狱警面面相觑,不敢再吹哨子。 这种局面如果强力压制的话,站在第一线的他们立刻就会遭殃。 上面的人当机立断。为了平息随时都会演变成暴动的骚动,两个担架 立刻冲进餐厅外的走廊,一架抬走了被电晕了的狱警,一架还真的请劳克 躺了上去。 “伙伴们!我先走啦!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劳克竖起大拇指接受众囚犯的欢呼,在吼声与掌声中被送往停尸间的 方向。 当天晚上,又有五个人成功自杀。 五具尸体一边聊天、一边被狱警扔上担架装模作样地抬定。 待在牢房里的数百犯人齐声唱着美国国歌、欢送那些死不瞑目的死者 离去。 报纸上说,隔天典狱长在晨训时公开对受刑人演讲,呼吁冷静:“我相 信!死人很快又会真正死了!大家不必担心在监狱里度过没有尽头的死 亡!我无法保证,但我相信,上帝终究会让所有人安息的!” 这番演说引来底下无数的嘘声跟中指,当天又有七名重刑犯洋洋得意 自杀。 原本这则监狱骚动的新闻,很快就淹没在很多条奇奇怪怪的活死人新 闻里,同样被列为寰宇搜奇的那几个不断扩张的版面。 监狱在大骚动后第三天,劳克跟那些自杀死亡的重刑犯被两个从事劳 务的囚犯意外发现,他们的“尸体”被“依法”关进了上锁的冷冻停尸库里, 等待遥遥无期的法医解剖、确认死因。 就算是个死人,也有比死还可怕的刑罚足以崩溃他们。被封进连转身
都没办法做到的窄小空间里,只要五分钟就足以毁掉一个人的神智。 何况是三天。 “放我出去!我发誓我不会再想出狱了!我会乖乖待在牢房里两百五十 年!我会的!我真的会的!”劳克在里面几近崩溃地大哭大叫。 其他十几个自杀死亡的囚犯也同声求饶,凄厉的哭喊声震动了冷冻库 墙。 震惊于残酷的真相后,冷冻库立刻被愤怒的囚犯拿铁铲撬开,一个接 一个,恶贯满盈的劳克跟那几个死刑犯被放了出来,个个怒不可遏。 要知道,那伙死人每一个都是犯罪的资优生,他们第一件要做的事可 不是越狱,而是第一时间冲进系统控制室干掉里面十几个措手不及的警 卫,一边对着广播咆哮他们在冷冻库里受到的刑罚,一边打开几百间牢房 的电子门,将所有重刑犯释放出来。 “杀光他们!今天我们就要离开这里!今天!我是指——今天!”劳克 大吼。 几百个拥有“无法再待下去的理由”的重刑犯不顾一切冲向警卫,看见 几个就干掉几个,没被逮住的狱警为了保命别无选择、罕见地动用了塔顶 的机枪扫射。 这一扫射,上百个重刑犯当场死了……这也是最好笑的部分。 半小时后,监狱就被一大群活死人给攻破了! 死人也是有立场的。 死而复生的狱警被整得很惨,积怨已久的囚犯将他们的尸体扯得四分 五裂,将他们还在尖叫的脑袋丢来丢去,有的头颅被拿去打篮球,有的被 当足球踢,有的则被敲断牙齿……让还活着的变态囚犯轮流泄欲。 那些囚犯最大的错误,就是花了太多时间在监狱里开复仇派对。 活人的力量绝对不能小觑,监狱沦陷不到十分钟,典狱长的头颅才刚 刚被大伙儿在大集合场中央“升旗”,浩浩荡荡的正规军队就闻风而至。 黑鹰直升机震耳欲聋的呼啸压制了整片天空,螺旋桨将逆光刮成恐怖 的碎片。 “操!”大集合场上,几百个囚犯不约而同抬起头。 “会不会太夸张了?他们要用直升机对付我们?” “要不要闪人了?现在闪人还来得及吧!” “美国是讲法治的国家,讲人权的,再怎么说也得遵守逮捕程序!” “放心吧,我们都死了,他们能怎么样!” 说这话的人,似乎忘了他们刚刚是怎么对待那些死掉的狱警。 不假惺惺浪费时间拿大声公沟通,从天而降的军人第一时间就用重型 机枪炮,将那些自以为胜利的活死人重刑犯打成蜂窝。 先是轰烂他们的脚,打爆他们蠕动挣扎的手,再好整以暇地用大型垃 圾车将乱七八糟的、还在呼吸、还在求饶的尸块扫进去,巨细靡遗地搅拌 碾碎。 “对不起我真的不会再犯了,快点把我的身体接起来!求求你!” 劳克用他仅剩的右脚跪在地上,拼命磕头。 “呸,你当然不会再犯了。” 一个军人拿着发烫的冲锋枪,叼着烟,伸脚将劳克的脑袋踏成浆糊。 后来这件事大大登上新闻头条,连马赛克都懒得打,主要意义还是活 人想要恫吓死人不要太嚣张——这个世界毕竟还是有很多方法可以凌虐死 人。
【9】 毫无疑问美国真正是一个讲究人权的国家,但那是指活人。 有阴谋论说,正规军队之所以能够在辛塔纳监狱暴动后十分钟立刻赶 到现场“再屠杀”,是因为政府早就筹划了一场镇压活死人的秀,而监狱正 是这场秀上演的最佳场所——没有人会同情那些恶贯满盈的死人。 这起监狱大暴动只是个前奏,后来很多监狱都有类似的情况——活囚 犯在攻击狱警的过程中前仆后继死去、再用不死之身夺取监狱的控制权, 接下来军队便迅雷不及掩耳地出动,将占领监狱的活死人无差别地轰成碎 片,碾碎再焚毁。 一连串监狱大暴动与随之而来的大清尸,社会恐惧终于到了临界点。 当白宫召开自波斯湾战争以来最大的记者会时,到处流浪的詹姆斯正 坐在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公路餐厅里,将无所事事的自己塞进一张蓝色塑胶 椅子。 桌子上一杯别人喝不完的咖啡,半碗生菜优格,还有一盘光是将蕃茄 酱沾了乱七八糟、却没有认真吃掉的薯条。 在三个月前这肯定是一份隆重的大餐,但詹姆斯现在只是纯欣赏。 零零落落的几个人盯着电视看,有的神情紧张,但大多无精打采。 “不吃了吗?”一个年迈的清洁工指着詹姆斯眼前的剩食。 “……我还想多看一下。”詹姆斯赶紧阻止。 电视机里,美国总统在白宫前发表一份疾言厉色的紧急命令。 世界上最有权力的人严肃地念着稿。 “午安,美国。 “不管我们是怎么称呼你们的,死人?活死人?半死不活人?死亡边缘 人?够了,你们知道这些都是在说你们,仔细听好了。 “从此时此刻起,美国正式进入紧急戒严期,这段期间内所有的死人都 得遵守现在的法律,每一条都得遵守,不准偷窃,不准抢劫,不准超速驾 驶,不准任意穿越马路,在商店里拿每一样东西都要付钱!如果你们做出 任何危害活人生命的行为,警方、国民兵与正规军有权将你们就地斩首焚 毁。希望家里有死人跟你们一起生活的活人家庭,大家能彼此约束,高道 德标准地要求你们死去的家人与朋友。 “同样的,如果我们之间有任何活人,恣意对死人做出种种伤害对方的 暴力行为,例如性侵害、截肢、枪击、斩首等等,一律都不允许,否则任 何执法单位都有权力将犯罪的活人扣押审讯、视情况长时间监禁。未来你 们所要面临的刑责,将不只是毁损他们尸体这么简单,紧急戒严期间的犯 行,全部都适用即将修拟出来的新法律。 “没错,新的法律。 “在紧急戒严期间,我们的国会将马不停蹄地修改美国宪法,各州的法 律也会同时快马加鞭做出大量的修改,好符合未来的需要。共体时艰,是 每一个活人与死人的责任,希望在未来的法律中,伟大的美国能同时保障 活人与死人的权益,包容死者,保障活人。 “天佑美国。” 美国总统低首,在胸前划十字。 镁光灯蜂拥而上。 【10】 一只苍蝇停在沾了蕃茄酱的薯条上。 詹姆斯假装打了一个呵欠,但其实他不需要。 “你们我们的,听起来真不舒服。”詹姆斯嘀咕。
正在拖地的老清洁工附和着:“幸好也有一些活死人在生前财大势大, 不然我们死人根本没办法跟活人谈判。” 詹姆斯打量了一下那名老清洁工。 从他刚刚的谈话内容听来,老清洁工似乎也死了。 既然死了,但他干什么还在这里拖地? 拖地做啥啊? 一个坐着轮椅、手上垂吊着点滴,手里却拿了一罐冰可乐的驼背老人 莞尔,大表同意:“那些负责修法的国会议员,至少有一半都超过五十岁, 不管他们打算什么时候踏进棺材,他们终究也会一死……就跟我一样,嘿 嘿,嘿嘿。” 詹姆斯看着坐在轮椅上喝可乐的老人,心想,这老家伙肯定非常期待 在翘毛后,能藉着神迹摆脱屁股下的双轮怪物吧。可以或不可以,谁也说 不准。 老清洁工用力将隔壁桌子上的食物残渣扫进垃圾袋里,再用抹布仔细 将桌面擦干净,说:“没错,这件事最矛盾的地方在于,你们这些活人迟早 也会变成我们,所以法律修改之后也不见得是坏事,对死人好一点,就是 为还没死的活人铺路。话说现在啊,到处都是对死人不利的传闻,嘿嘿, 据说外面有越来越多的疯子到处猎杀我们死人,说是替天行道,嘿嘿,真 不晓得他们有一天要是死了,会作何感想啊?” 那些仗着无法可管到处恶整死人的疯子,指的是各式各样的飞车党、 肾上腺无节制爆发的青少年帮派、新纳粹极端份子、临时找东西试枪的黑 手党,以及无所事事的街头混混等,一大堆。 这些疯子施加在死人身上的手段,比起往日的3K党要夸张一百万倍。 詹姆斯在八卦报纸上看过很多恐怖的新闻,所以随身都携带几支烟、 一只塑胶打火机,如果远远遇着了那些疯子骑摩托车用铁链拖着死人游 街,詹姆斯就得若无其事地点着烟,装出很享受吞云吐雾的样子遮掩一 下。 “冒昧请问一下,你是怎么死的?”詹姆斯随口问道。 老清洁工暂停手上的动作,指着胸口:“两个礼拜前,心脏麻痹。你 呢?” “也是心脏麻痹,三个月了。” 詹姆斯说谎。这是他自以为还拥有羞耻心的证明。 “三个月?那不就是活死人刚开始席卷全世界的时候吗?”轮椅上的老 人打岔。 “正是,身为先驱者,当时我可是吓了一大跳。”詹姆斯自我解嘲:“不 过讲难听点,我连好好活着时都没人关心,现在死成这样也不算什么。” “既然没有人死掉可以例外,你的确没什么好担心的。”轮椅上的老人 点点头。 “我也是,一直没事干也不是办法,所以我还是来拖地。”老清洁工 说。 “拖地能换来什么?钱吗?现在你又不需要那种东西。”詹姆斯问。 “也许吧,我一死,就先请假在家里闲耗了两天,最后还是来打卡上班 了。” “那我呢?像我这种流浪汉,生前只求醉死在路边……” 詹姆斯懒得再说下去。 三个月来,他已经漫无目的地闲晃了好几个地方,跨越了两条州界。 即便是最无欲无求、避居山野的隐士,也得花时间找东西吃。与其说
詹姆斯的人生已不虞匮乏,不如说他的人生就像一望无际的砂砾旷野,不 晓得要栽种什么,反正什么也长不出来。 “如果你不计较薪资的话,像你这种什么也不需要的死人,应该不难找 到工作才是。”老清洁工压低声音,说:“我听说,沿着这条公路走,大约 二十哩的地方有个购物中心工程,那儿就有一大批从东南亚招募过来的死 人,他们不会累也不会想睡觉更不怕死,可以二十四小时连夜赶工。你要 是想打发时间,可以过去看看。” “未免也太麻烦了。”詹姆斯玩着手指间干干瘪瘪的薯条。 他之所以成为流浪汉不是没有原因的。 做什么都很累啊,詹姆斯叹气。 “我说朋友,如果你一直不找事情做,几十年甚至几百年过去了,你怎 么办?”老清洁工不是什么哲学家,只是就事论事:“难道一直无所事事下 去吗?” 轮椅上的老人将喝光光的可乐罐放在桌上,从口袋里掏出一条巧克力 棒,万分珍惜地咬着。如果他的主治医生看到罹患重度糖尿病的老人这种 吃法,一定会干脆一点,在轮椅边的点滴包里注射氰化钾让老人瞬问暴 毙。 “我本来就是这么打算的。”詹姆斯直承不讳。 “什么意思?”老清洁工眯起眼睛。 “我是说,我活着的时候,就打算无所事事到死掉那天。唯一说得出口 的人生目标,就是希望在我死掉的时候,手里能抓着一只空酒瓶。”詹姆斯 也不是哲学家,但现在他所说的每一个字可是发自肺腑:“人生有个无论如 何都会抵达的终点,让我很安心地在路程中自我放弃啊。” “现在呢?”老清洁工也很迷惘了。 詹姆斯耸耸肩,他不知道。 “……” 老清洁工之所以会安分守己地拖三十五年的地,就是因为有一天终究 会死去。 人们常常戏称:“永远也不会改变的两件事,就是缴税与死亡。” 缴税这件事其实相当不公平,因为富翁总是有千奇百怪的方法逃避纳 税,而普通老百姓却拿国税局一点办法也没有。 但死亡就真的很公平了,人人免不了踏进棺材,当真是什么也带不 走。 自人类尚未拥有文明之前,就有阶级。 拥有文明后,阶级差异就更剧烈,最简单就是有钱跟没钱。 钱也许买不到快乐,但却可以买到很多可以让人快乐的东西,穷人竭 力抗拒这样的事实,却缩短不了彼此的差距,只好发明了很多自我安慰的 说法。 例如文学家海明威曾不屑地说:“有钱人跟我们之间的差别,就是有钱 人的钱比我们多。”言下之意,就是不觉得有钱有什么了不起。 那些一辈子踩在平凡人头顶上的所谓成功人士,一生的心血结晶在死 亡发生的那一瞬间变得毫无价值,阖上眼睛,穷人富人一样腐烂为尘土 ——这个谁也改变不了的事实不知安慰过多少平凡人、教导过多少平凡人 心灵富足比金钱势力更为重要、催眠过多少平凡人这样的观念:“那些有钱 人也没什么了不起?到头来都是一场空。” 现在? 死亡看起来依然很公平,但,好像也没有那么公平。
有钱有势的人大概会很高兴,原来死后还是可以享受生前挣来的一 切。 对老清洁工这个再平凡不过的平凡人来说,他一向不畏惧死亡,也不 是那么在意死亡之后是不是另外有地方可去,例如天堂还是地狱之类的。 死亡人人皆不可免,这让他一连拖了三十年的地都没真正发过牢骚。 可现在? 詹姆斯看出老清洁工陷入了泥沼般的迷惘,便暂时不去理会他。 这份迷惘在两个月前也曾袭击过詹姆斯。 詹姆斯相信每一个死人迟早都会产生同样的焦虑。最不可能成为哲学 家的人都会被自身的窘境挟持,被迫思考这样的问题——不过最后都只有 放弃思考才能“假装摆脱窘境”。 “无法安息的感觉,真的有那么差劲吗?”轮椅上的老人满嘴的咖啡 色,一副讨人厌的置身事外:“嘿嘿,我倒是相当期待心脏停止的那一刻 呢。” 詹姆斯随口:“既然眼巴巴想死,为什么不干脆自杀呢?” 享受久违糖分的轮椅老人幽幽说道:“自杀的话,就进不了天堂了 呢。” 詹姆斯终于噗哧笑了出来,起身,用力拍拍轮椅老人的肩膀。 “你瞧瞧我,瞧瞧他,天堂已经客满了。”他认真地说。 “嘿嘿,就当作我还想享受一些活着的滋味吧。”轮椅老人依旧咧嘴笑 道:“我看新闻报导说,你们死人霸占了所有的优点,就是没办法吃喝拉撒 睡,那我该怎么做呢?我只好在心脏停止之前多干这些以后干不了的事 啊。” 无法吃喝拉撒睡,是。 还有无法产生性欲。 这一点老人连提都没提,显然老人已经失去它很久了。 “老家伙,你的作法是对的,现在能吃多少算多少。” 詹姆斯转头看着老清洁工,问道:“你明天还会来拖地吗?” “……”老清洁工再度陷入沉思。 过了很久,老清洁工缓缓地点头。 “我已经习惯拖地了。如果不拖地的话,我怕我会疯掉。” “拖一百年的地才会疯掉吧。”詹姆斯失笑。 “谁也不知道现在的情况会持续多久,也许明天我们就死了,也许后 天。” “也是。上帝在想什么没人清楚。” 詹姆斯想了想,提议:“也许我们可以结伴流浪。一个人实在非常无聊 啊。” “还是不了,还是不了。”老清洁工失落地拒绝。 詹姆斯走出了那间简陋的公路餐厅,出去外面走一定,吹一吹感觉不 到的风。 他打算启程到下一个还没决定的地方,但他暂时不打算离开。 明天跟后天,还有大后天,甚至下星期,他都打算在这附近闲晃。 有部日本电影的对白:“死亡的存在,让人们思考生存的意义。” 真是放屁。 有了死亡,生存的方式有意义跟没意义差别才不大咧。 反而绵绵无绝期的“活着”,更能逼迫人们认真思考生存的意义吧。
不管生存的意义是什么,总之不会是拖地。 那个老清洁工始终会想通的,那个时候再一起流浪吧。 詹姆斯漫无目的地往前走。 第三章 第五号监狱里的大洞 〖一些人统治是由于他们愿意统治;另一些人统治是因为他们不愿意 被人统治——对于他们来说,统治不过是两害中之轻者。 ——尼采〗 【1】 加油声、鼓噪声、无法分类的吼叫声,都传不进波里斯基的耳朵里。 比数,87:91。 剩下时间,十九秒七五。 球还在湖人队手上,而对方还有十三秒的攻击时间。 以上都不算是大问题,最让人头痛的是,此刻运球负责消耗时间的正 是湖人队的年度最有价值球员,科比布兰特。 天才中的佼佼者,让许多天才误认为自己打球并无天分的顶级天才。 “……”布兰特压低身子,运球的节奏慢慢改变。 所剩时间,十七秒四。 波里斯基脑中一片空白,所有的注意力全灌注在布兰特运球的声音 上。 无论如何,这自命不凡的家伙是绝对不可能窝囊地把时间耗完的。 只要布兰特决定落井下石,逆转就一定有机会! 左切?右切?后仰跳投? 所剩时间,十五秒三。 “!”布兰特的身影如箭射出。 波里斯基的左手像鞭子一样甩了出去,球从布兰特的手中斜斜后飞。 “上!”波里斯基大叫,往球坠落的方向冲去。 布兰特边追边讶异。 ……刚刚是怎么回事,完全无法看出波里斯基抄截的任何预兆。 只见波里斯基一个人带着球快冲篮下,布兰特跟另一名球员从两边追 上。 “别犯规!”湖人队教练在场边大叫。 波里斯基高高跃起,眼角余光笼罩住左后方的布兰特。 算了,还在安全差分里……布兰特努力克制住从后面冒险盖火锅的冲 动,眼睁睁看着波里斯基在面前大跨步上篮——89:91。 时间冻结,最后十一秒二。 “MVP,怎么变得这么听话?”波里斯基将发烫的球扔给边线外的布兰 特。 “靠赢家施舍,输家多灌进两分没什么。”布兰特淡淡将球传给队友。 倒数再度开始。 最后的决斗了。 对湖人队来说,这一场比赛过后,他们将把总冠军戒指戴上。 对活塞队来说,无论如何都要将下一场比赛带回底特律,打第六场胜 负! “贴上去!贴上去!”活塞队总教头凄厉大叫。 十秒。
九秒。 八秒。 全场观众不约而同起立鼓掌。 波里斯基跟控卫同伴像三明治一样,死命夹住持球的湖人队控卫。 “把球拿稳!把球拿稳就好!”湖人队总教练也跟着激动起来。 七秒。 六秒。 五秒。 上帝今晚没有站在湖人队的肩膀上。 四秒。 球被拍掉了。 “!”布兰特闪电般追着无主的球。 三秒。 波里斯基左手架开布兰特,右手将球抓住。 同时跃起。 一道黑,一道白。 半空中,两个全联盟最受瞩目的顶级巨星身影相叠。 两秒。 “休想得逞!”布兰特的表情说明了一切。 “……”波里斯基露出诡异的笑。 球不在波里斯基的手上。 一秒。 ——波里斯基,真不愧是号称全联盟“眼角余光最广的男人”。 站在三分线外的射手艾德,稳稳接到了从黑白对决中突围而出的传 球。 零秒出手。 今晚手气奇差、投七中零的艾德,零秒出手后自动停格在最后的姿 势。 全场鸦雀无声。 随着哨声扬起的尾音,球在半空中划出一道让所有人十指遮脸的轨 迹。 ——凌厉地刷破网。 没有延长赛,多出的是远离洛杉矶的第六战。或许还有第七战,谁知 道? 满地的叹息声中,活塞队全体队员狠狠冲抱在一起。 波里斯基跟艾德被队员簇拥着,被英雄式地乱七八糟推挤着。 “等等。”布兰特推开现场记者的麦克风,面无表情地走向一片疯狂的 活塞队。 他瞪着波里斯基。 波里斯基避开布兰特眼神里古怪的指控,淡淡笑道:“底特律见。” “我说,你这个死人。”布兰特瞪着波里斯基:“你在这里打什么球?” 布兰特说这句话的时候,记者正好跟了上来。 波里斯基怔住了,活塞队其他队友也怔住了。 “我是死人?你凭什么这么说?”波里斯基嗤之以鼻,但表情已不对 劲。
“就凭你一点汗也没流。”布兰特叉着腰。 布兰特没说的是,他没办法从波里斯基的眼睛里看出任何动作的蛛丝 马迹,完完全全,一点迹象都无法掌握。那绝对不是活人的眼神——布兰 特很肯定。 麦克风神不知鬼不觉放在布兰特的嘴角,摄影记者也早就跟上。 球场上方的立体大萤幕将两球星的对峙画面放大,全场哗然。 “我没流汗?”波里斯基冷笑,拍拍身上的汗水:“那这些是什么?” “少来,你一滴汗都没流,那些是你队友刚刚拥抱你、无意间擦在你身 上的。”布兰特越说越大声:“还有,整场球打下来,大家都累到快走不 动,你却完全没有喘气,一点喘气都没有!你这不是死了,是什么!” “别输了就找藉口,底特律见。”波里斯基也跟着大声起来。 但波里斯基发现了,自己的队友不约而同向后退了一步。两步。 波里斯基一个人孤零零站在球场中央,接受全场观众严厉的注视。 布兰特的眼神压得他完全无法回应。 “为了证明你的清白,我们可以听听你的心跳声吗?” 问归问,记者立刻将麦克风放在波里斯基的胸口上。 “……”波里斯基闭上眼睛。 终于到了这一刻了吗? 从小就喜欢打篮球,自他学会自己绑鞋带的那一天,波里斯基就到处 在大街小巷里寻找可以挑一下的对手,从这一条街尬到第十条街、第一百 条街,很快就找不到旗鼓相当的对手。因为他诞生的国家,是德国,一个 用脚追球的大国。 幸好在波里斯基逐渐露出疲态的时候,被来自美国的球探选中。 第一轮第十七顺位。 远从德国来到这个篮球圣地打球,已经五年。 三十二岁,很年轻,但以篮球的计算方式,热力四射的巅峰期将慢慢 远离。 但波里斯基很快乐,这里特变态,遍地都是超级又更超级的好手。 一不留神球就会被抄走。手张得不够开就会被人轻松切过。跳得稍微 低了些就准备被盖火锅。根本没有碰到对方对方却煞有其事地摔在地上、 久久站不起来。冲进禁区动不动就有种撞墙自杀的错觉——这些黑家伙才 不怕像他这样的瘦白鬼的冲撞。 “太有趣了,不是吗?”每天晚上波里斯基都带着苦笑睡着。 到了第三年才开窍,波里斯基用自己的生存之道大展身手,抄截排名 全联盟第一,助攻全联盟第三,得分全联盟第十。两度入选年度第一队的 控球后卫,连续两年都带领球队杀进东区冠军赛,可惜都以些微差距铩羽 而归。
今年,他终于带领活塞队重返联盟总冠军赛。 但就在总冠军赛的前一天,波里斯基的人生迅速快转,直奔尽头。 怎么办?不怎么办。 波里斯基一如往常穿上球衣,系紧鞋带,打了几场好球。 他跟眼前这个质疑他、指控他的超级球星缠斗得淋漓尽致,实在 是…… 果然也只有这个棋逢敌手的天才,可以在激烈的交手中发现他的异 常。 没有心跳声。 麦克风并没有传来应有的怦怦跳动。 球场上方时大萤幕里,波里斯基沉默阖眼的模样说明了一切。 全场愤怒高涨,咆哮声如空袭的炮弹全数引爆。 “没收比赛!这场不算!” “改判!改判!湖人队胜利!” “太恶心了,把这个扰乱比赛的活死人驱逐出场!” “砍掉他的手!再砍掉他的头!” “他到底打了几场死人球!立刻将他送去焚化炉!” “烧死他!再烧死这个侮辱篮球的死人一次!” “滚出去!这里不欢迎死人!” 无数没喝完的可乐、啤酒、爆米花、热狗统统往球场中间砸落,丢得 全体活塞队球员一身狼狈。波里斯基一个人站在汤汁淋漓的垃圾堆中,全 身都挂了彩。 “……”他落寞地看着与他一路并肩作战的队友。 那些被观众砸了满头包的队友却投以愤怒、不谅解、憎恨的眼神。 还是不行吗? 布兰特原本怒气冲冲的眼神,已变成高高在上的冷淡。 92:91的比分高高悬在记分板上。 几个裁判聚在一起讨论这场比赛的结果该怎么算。 美国通过“活死人和平法”已经五年了。 全世界各地对活死人的安置与管理,也都陆陆续续通过相关的法案, 活死人有自己适用的罪责,通常较活人严苛许多。有的国家允许活死人继 续拥有生前的所有财产、工作机会、婚姻关系等。有的国家则强制活死人 居住在条件恶劣的限制区。有的国家甚至采取“强制灰飞烟灭”的终极作法 ——在美国的少数几个州,也有类似的规定。 国情不同,文化差异,对活死人的观感与意见出现重大分歧实在不奇 怪。 但少数的共识里,所有人都同意,死人不能跟活人共同竞技运动,因 为死人不会累,更不需要呼吸,可以完全不换气在水里冲完四百公尺自由 式、满不在乎节奏地跑上八百公尺,甚至一鼓作气飙完全程马拉松。 当然,也包括完全不怕受伤地在篮球场上冲撞。 对活人来说,死人在运动场上的存在是最大的野蛮。 不知是哪个机灵的记者将麦克风扔在波里斯基的脸上,他本能地接 住。 全场观众渐渐安静下来,忿忿不平等待这个假装还活着的死人做出解 释。 “我……”波里斯基拿着麦克风。
有生以来,他想哭却哭不出来。 波里斯基看着布兰特,这个可敬可畏的对手。 终有一天,这个对手一定会明白自己将要说的话。 “就算死了,我也想打篮球。” 这句话讲完,全场爆出如雷的咒骂声,没有在场的人绝对想像不到人 类的语言可以如此千变万化。 乱七八糟的东西继续砸在波里斯基的脸上,但说完了这句话的他并没 有低头,只是睁大眼睛记录下他在球场的最后画面。 此时比分重新调整,大大的记分板上显示“44:91”。 活塞队减去的一大缸分数,正好是波里斯基今晚的总得分二十八分, 加上他助攻给队友所产生的二十分效益——这二十分当然也不能作数。 “总冠军揭晓!洛杉矶湖人队!” 史戴波中心球场上方爆出银色火树,鲜黄色的彩带淹没了观众席,一 路喷撒向球场中央。 巨大的立体萤幕耀眼出总冠军奖杯的图样,环场喇叭隆隆地播出胜利 的号声。 穿着爆乳装的美女啦啦队有点摸不着头绪地被管理人员推向球场,匆 匆忙忙热舞上一段。 但没有人欢呼,没人喝采。 就连理所当然的MVP布兰特同样一点喜悦都没有。 再怎么渴望胜利,没有人期待总冠军赛的龙争虎斗是用这种方式落 幕。 波里斯基成了搞砸一年一度总冠军赛的罪人。 几个身材高大的警卫手持木棍走了过来,将死去多日的波里斯基团团 围住。 “对不起,我搞砸了。”波里斯基被戴上手铐的时候,看着他的队友。 教练啐了一口痰在波里斯基的脸上。 什么也没说,也一次说了很多。 【2】 杀鸡儆猴。 波里斯基被重判了二十年,送往专门监禁活死人的第五号监狱。 普通的监狱关不住活死人,这里的监禁设施仿佛是粗糙科幻小说的再 现。 或者应该反过来说,电影里发生的一切终于有机会应用到现实世界。 在第五号监狱里,不论男女,每个活死人都戴着特制合金颈圈。 如果想藉外力硬拔下来就会爆炸。 想用雷射硬切下来也会爆炸。 没有合法解除颈圈信号就擅自离开监狱的话,只要超过狱方发送的信 号范围,颈圈还是会爆炸。 就如同每一部科幻电影里看到的一样,颈圈上忽明忽暗的红色闪灯不 断提醒囚犯他们的处境。 除了高科技,一直都没有进步的低科技也很吓人。 监狱外有一道两百万伏特的超高电流网,如果想硬闯出去,即使是死 人也只有被电成焦炭的份。电流网外是一大片草地,草地里埋了密密麻麻 的小型地雷,以机率计算,一百个死人硬冲出去,一百个都会被炸上半 空。
如果越狱成功却变成一块焦炭还是一大堆尸块,死不了也没意思。 波里斯基一进去,远远就听见掌声。 不管男的女的都对着波里斯基吹口哨、拍手叫好。 虽然早就知道,但波里斯基在这里看到男女囚犯杂处的盛况,还是让 他觉得怪怪的。纵使死人早已没有性方面的功能,但男的、女的,只因为 死了就统统关在一起,这种监禁的逻辑还是相当诡异。 “原来是大名鼎鼎的波里斯基啊!”活死人囚犯看见他,可是相当开 心。 “你这个扰乱活人NBA的狠角色,哈哈哈哈!”一群死人勾肩搭背大 吼。 “别想太多,这里欢迎你。”一个年迈的死人囚犯拍拍他的肩膀。 波里斯基摸着自己的颈圈苦笑。至少这里没有歧视,他想。 “大明星,别紧张,我带你认识一下环境。” 一个颈子也戴着项圈的“狱卒”吹着口哨,带着波里斯基在监狱里到处 逛逛。 波里斯基所到之处,都听得见喝采跟掌声。 狱卒指着远处一间白色圆顶大房子,说:“虽然我们死人不用吃喝,第 五号监狱里还是有间餐厅让大家聊天打屁。不然闷都闷死了。” “也是。”波里斯基点点头,有点神经紧绷似地东看西看。 “就说别紧张了,比起活人的监狱,在这里没有烟、毒品、酒的私下交 易,也没有鸡奸那种泯灭自尊的事,他妈的完全没必要。反而有电视,有 网路,有图书馆,有弹子房,有篮球场,基本上大家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就是不能走出这里。被判了几百年都一样。” “这么自由?” “大明星,我们说的可是几百年啊。”狱卒耸耸肩说:“像我,就无聊到 自动自发担任狱卒的工作。其实在这里活人几乎不管我们死人,他们只在 乎两件事,其余全靠我们自己管理自己。” “哪两件事?” “第一,不可以出去。第二,洞有没有照挖照填。” 洞?波里斯基摸不着头绪。 “那,这里有帮派吗?有……阶级吗?” “废话,很多事人死了也不会有什么改变,不过不要太白目的话,日子 一天过一天什么事也不会有。我们这些囚犯彼此斗殴、毁坏对方尸体的情 况屡见不鲜呐,就是没有人负责维持正义。要这一群睡不着觉的死人完全 不犯事是不可能的,如果有人太白目,被搞到‘组合不起来’也是无可奈何的 事。” “怎样才算白目?”波里斯基突然觉得自己的明星身分可能太刺眼。 “别想太多啊,这里基本上很和气的,大家要相处多久谁也说不准,没 有人想孤僻地待在这里。你是大明星,一定有很多人想听你说故事,想跟 你打一场球的死人也一定很多啊。”狱卒咧嘴笑了笑。 两个死人走着走着,来到有一个足球场那么大的集合场。 大集合场中央,有一个怵目惊心的超级大洞,旁边则是一大堆黑土跟 石块。 “这是干嘛?囚犯的劳务吗?”波里斯基不解,这是刚刚所说的“洞”了 吧。 “这是活人那边的要求,如果没照办的话就麻烦了。”狱卒踢着碎石。 “?”
“单月份所有囚犯都得把袖子卷起来、下去挖洞,挖到几乎看到地狱为 止。” “为什么?” “双月份大家就得齐心合力将大洞旁边的土往里面扔,直到大洞完全填 平。” 波里斯基相当诧异:“那不就什么意义也没有吗?” 狱卒没否认:“反正我们死后追求什么都很空虚,就跟这挖洞填洞一 样。” “……” “反正,大家挖洞你就下去挖,大家填洞你就下去填,别偷懒,否则会 招人讨厌的。不挖洞不填洞的时候你爱做什么都可以,没人会费事管你。” “是。” 波里斯基心想,很多死人都被判了很重的刑期,绵绵无期的上百年, 光是囚禁好像会关出问题。那些活人如果不想一点事给死人做,可以想像 他们寝食难安的模样。 狱卒又带着波里斯基参观了一些简单的娱乐设施,跟没有人躺在里头 睡觉的牢房——牢房也不过是让大家躺着聊天打屁的另一个公共场所罢 了。 澡堂也有,事实上很多囚犯都满爱洗澡的,常常一洗就是两、三个钟 头。 一方面不洗澡的话就更难打发时间,另一方面,这身臭皮囊还要跟自 己共处无限长,将自己的尸体洗得干干净净是基本的投资与保养,不吃亏 的。 “这里好像还不坏?”波里斯基的心情好多了。 “世界很大……监狱,毕竟是监狱。”狱卒可不这么认为。 走着走着,波里斯基远远听见运球的声音。 咚喀喀——依稀是篮球弹出篮框。 熟悉的感觉在没有感觉的指尖上跃动着,波里斯基情不自禁搓着手。 “去吧。”狱卒笑了,他当然也想看波里斯基打一场球。 “希望能遇到高手啊。”波里斯基蹲下系紧鞋带。 【3】 虽然是理所当然的室外,但这专关死人的监狱里竟然有个标准大小的 篮球场,让正在运球的波里斯基惊喜不已。 刚刚一个小时里,波里斯基已经用各种方式独得了四十五分。不过他 也很懂打球的最高乐趣!在场的每个队友都要有所发挥,所以波里斯基也 递出去十五次漂亮的助攻,甚至还很克制抄截对手的球,顾及到了对手也 需要快乐。 “注意注意,要来罗。”波里斯基压低身子,球从左手换到右手。 “别太嚣张啊,管你是不是职业的!”防守的黄种死人拼命撑开双手。 波里斯基一晃。 死人不眨眼,但还是看不清波里斯基像一把刀子一样的切入。 “!” 波里斯基在半空中晃过一个不成气候的防守,漂亮的将球高抛进网! 这可不是仗着身材优势与跳跃力的强行灌篮,而是令人叹服的美技。 波里斯基跟着球一起落下,笑笑高举双手。 这一下不只是队友,连敌队的球员也忍不住鼓掌叫好。
“帮敌队鼓掌?不想赢了吗,换手。” 一个高大的黑色老家伙站在场边发号施令,任性地想半途加入。 但此人一说,还真的有一个人自动下场,换那个身材高大的老黑人进 局。 乖乖不得了了,他还没拿到球就惹得满场鼓噪,气氛沸腾到了顶点。 “注意注意!尤恩要跟波里斯基对上啦!” “两大巨星的对决,马上就要在第五号监狱上演!” “就连活人都想看到的对决啊!不售票演出的跨世纪大厮杀啊!” 波里斯基一愣。 对啊,这个老态龙钟的高大黑人,就是自己从小看到大的NBA球星。 “前”纽约尼克队的王牌中锋——派崔克·尤恩。 没想到会在这种鬼地方遇到这个,上一个世纪的篮球传奇啊。 无所事事是死人一大特色,几百个死人闻风而至,兴高采烈跑过来围 着。 波里斯基热血上涌,直接将球丢了过去。 “波里斯基啊,从你被判刑上新闻的那天,我就祈祷你被送来这里。” 尤恩向篮球吹了一口气:“你该知道,我在这里找不到对手啊。” “尤恩,你看起来……”波里斯基嘴角轻挑,故意说:“好老。” “我死了的那一天,你不晓得我有多高兴。”尤恩嘿嘿嘿笑着,运着球 说:“很多人只会嚷嚷,什么侠客欧尼尔是NBA有史以来最厉害的中锋, 是吗?是吗?等到他死了,我们两个死中锋就来公平地单挑一场!” “单挑是可以,但两个中锋单挑,一定很难看啊。”波里斯基抖弄眉 毛。 此话一出,全场的气氛更加热烈火爆了。 场上其他的八个人都识相地让开空间,让围观的死人们将这两个巨星 瞧仔细。 “你说什么?”尤恩瞪着这个矮他一个头不止的年轻后卫。 “两个大块头挤在篮底下撞来撞去,有什么好看?” “臭小子,中锋可以主宰比赛!” “是吗?你真的死太久了——” 波里斯基这句话还没说完,尤恩手中的球就换了主人。 “臭小子!”尤恩快步狂追。 “伟大的中锋,有本事就跟上吧!”波里斯基大跨步上篮。 波里斯基高高跃起。 正当他想轻松写意地将球放进篮框时,波里斯基的眼角余光出现一道 黑影。 “……” 球在刚刚离手的瞬间,竟被一只后发先至的巨掌给扬到场外! 波里斯基重心不稳摔在地上,下意识翻了一个滚,抱着膝盖表情疼 痛。 两秒过去,抱着膝盖的波里斯基怔住,然后大笑。全场也跟着大笑。 “装什么,这里没有裁判。”一脸老态的尤恩得意洋洋地伸出手。 “有中锋跑这么快的吗?”还坐在地上的波里斯基难以置信地伸出手。 尤恩哈哈一笑,握住这个小朋友的手,将他拉起。 “欢迎来到我的巅峰年代。”
【4】 在第五号监狱已经待了七个月。 不挖洞也不填洞的时候,波里斯基的身影常常出现在篮球场上。 他从来没有跟尤恩同一队过,那会使比赛变得很没看头。 这两个巨星让监狱里的篮球人口暴增,许多死人都在他们的调教下变 得挺会打的,加上原本就有一些死人曾经打过高中校队、大学校队候补, 甚至曾参加过NBA的耐吉夏季训练营,仔细算起来好手还不算少。 最后大家还组了十支球队,有模有样地打起了季赛。 就算死、也想打篮球的波里斯基很快乐,尤其他在这里发现一个从没 打过任何校队的控球高手,偶尔一不留神,波里斯基这个NBA最佳控卫的 球还会被他给抄走。有竞争才会好玩,波里斯基面对这个街头篮球的好手 时每每全力以赴。 这个默默无闻的控球高手左边太阳穴破了一个小洞,右边脑袋破了一 个大洞,用粗糙的手法填补起来。他叫乔伊,慢慢跟波里斯基成了好友。 又到了挖洞的月份。 今天是个阴天,早上已经下过一阵子雨,土壤有些松软。 “我听他们说,你被重判了一百五十年。”波里斯基铲着土。 “是啊,你扰乱比赛就被判了二十年,何况是我。”乔伊同样挥动着铲 子。 “有故事听吗?”波里斯基笑笑。 “不讲故事的话,怎么打发时间?”乔伊慢吞吞地铲土,像是说了很多 遍一样熟练:“这真的很不公平,法律一面倒保障活人。我的妹妹被三个流 氓给强奸了,那三个人渣还当着她的面一边开香槟、一边朝我的脑袋开了 一枪。我当然死了,他们也知道我肯定会马上‘活’过来,于是哈哈大笑把我 绑在沙发上,逼复活的我看他们污辱我妹妹一整晚。” “结果?” “结果隔天早上我那惊魂未定的妹妹将我松绑后,我没有报警处理,而 是骑着摩托车在附近一带的酒吧乱逛,直到黄昏终于让我在一间俱乐部找 到刚刚睡醒的那些混帐。我躲在厕所,趁他们一个一个进去大便的时候, 用斧头将他们的脑袋一颗一颗砍下来。 “做得很好啊。”波里斯基竖起大拇指。 “可不是,我从来没有后悔砍下他们的脑袋。但问题就出在顺序——他 们先杀死了我,我再跟着杀死他们,所以我们所违反的法律大不相同。他 们违反的是强奸罪跟杀人罪,理应被处以十五到二十年的徒刑,但由于我 宰掉他们的时候是个死人,所以我违反的却是‘活死人和平法’,按照法律我 每杀掉一个活人至少要判五十年,杀三个就是一百五十年。”乔伊若无其事 地铲着土,说:“要不是法官念我其情可悯,杀一个活人最高可以判一百 年,三个就是三百。” “真是太不合理了。” “谁还管你公不公平,那三个人渣被送到第七号监狱,算一算,再过十 年他们就出狱了,我还得在这里继续蹲一百三十年……我只希望我妹妹永 远别再遇到他们。”乔伊将铲子插在土里,用脚重重踏了一下。 一点也不累,但往事重提,就算是死了也有很多惆怅。 法律最可以看出一个社会的不公之处。 人一死,很多感觉都会无影无踪。 无饥无渴、千杯不醉、无力性交、冷热无感、哭或笑都流不出眼泪。 从前几千年,努力满足这些感觉是人类生存的目的、各层次经济体系
交互作用的基础,也是人类文明之所以不断进步的强大动力。 “感觉”的重要性,在死人爆大量出现后更被凸显。 虽然还没有得到“验证”,但人死后似乎有无限期的时间需要打发,比 起来,还活着的人可以感受那些丰富滋味的时间,就显得微不足道。 为了避免死人危害到活人珍贵的“感受权”,死人攻击活人的罚则,要 比活人攻击活人还要重,而且重很多——理由是,活人认为死人仗着自己 的不死状态可以作奸犯科的事太多了,如果没有用重典,根本不足以威吓 死人。 这个法权不平等的现象不仅出现在美国的“活死人和平法”的法规里, 同样的概念也被其他国家仿效。活人残暴死人,虽然不再适用“毁损他人尸 体”这么轻的罪,但基本上都不会被严惩。反过来,若是死人侵犯到活人的 领域,下场都特别凄惨。 在许多集权国家为了控制人口,雷厉风行地实施“强制灰飞烟灭法”。 如果死人犯下重伤害活人以上的罪,不问理由,一律送往焚化炉烧 尸,确确实实烧到灰飞烟灭为止。没有人知道,当一个死人灰飞烟灭之后 还有没有意识,因为没有人从单薄的骨灰里听见声音—— 有人说,灰飞烟灭后灵魂才能得到真正的安息。 但更多人相信,变成一堆无口难言的骨灰绝对比行尸走肉的状态要难 过百倍。 【5】 还是下雨了。 没有人会冷,于是大家一起坐在大洞里聊天杀时间。 一个少了半颗脑袋的活死人扛着铲子,看着这个反覆挖来填去的大 洞,说:“现在活人还是占多数,法律还是他们说了算。可他们没想过,这 个世界上每秒就有一点八个人死亡,所以每秒就有一点八个人死而复生。 平均下来一年总共有五千六百多万个被天堂拒收的活死人。现在看起来上 帝还没有停止恶搞的意思,从赛门布拉克那第一个活死人开始,五年多过 去了,全世界已经有两亿七千多万个死人,也许还更多,烧也烧不完的。” “已经有两亿这么多了吗?中国那边不是据说每年都要烧死至少一千 万?” “印度据说烧更多。” “别看那些集权国家,就连我们美国也烧了不少。” “除了政府,其实那些变态的邪教私底下也烧很多,我遇过一次,这只 手就是被那些宗教狂热份子给砍掉的。要不是我拼命挣扎杀了两个像疯子 一样的女人逃走,我早就被烧成灰了。不过我也就因为杀人被送到这里 来……他妈的。” “邪教就算了,那些毛还没长齐的小混混也把我们死人当靶子打。” “你说的是恶灵古堡帮吗?光听名字就知道有多幼稚。他们会一边大喊 将死人统统送回地狱,一边拿卡宾枪轰掉抱头鼠窜的死人脑袋,超恶心 的,我看网路说,他们有时候会靠关系封掉两、三条街,然后在里面猎杀 死人,就地浇汽油烧尸……真希望他们自己在嗝屁后也会遇到自己同伴的 追杀。” “说起来真不好意思,我以前就是恶灵古堡帮的,哈哈,被送来这里就 是我的下场,对你们来说应该就是正义了吧哈哈哈哈哈哈!” 大家七嘴八舌地讨论死人在这个世界的处境。 有时一起咒骂,有时哈哈大笑。 认真说起来,这里可是监狱,不可能每个人都是无辜或因为一点鸡巴
毛大的事被送进来的,当然也有一大堆货真价实的恶棍。只不过大家的共 同身分都是死人,共处无期,这点让大家的气氛始终很融洽。 雨持续下到半夜,大家也就坐在雨里聊到半夜。 波里斯基看着大洞底下的积水,心想,统统都只有死人的地方,原来 还挺有归属感的。如果这个世界的人都一起死了,也不是什么坏事。 尤恩用手弹了弹生锈的铁铲片,发出当当当响:“若不是那些活人迟早 也会变成我们死人,我们所受到的待遇会更惨。” “可不是?这就是整件事最吊诡的地方了。”一个看起来很有学问的胖 女人说:“他们总有一天一定会变成我们,所以不敢对我们什么都硬来,就 像他们囚禁我们几百年,也不敢真的逼我们太甚,胡说八道叫我们费功夫 挖洞填洞、玩玩我们也就是了。但我们却永远也活不回去——这意味着什 么?他们一定会变成我们,我们却永远不再会是他们。” “但我们曾经都是他们,就像蝴蝶都当过毛毛虫一样。”乔伊点头同 意。 “嘿,那些活人绝对不会认同你用毛毛虫跟蝴蝶这段比喻的。”波里斯 基笑了。 大家也都笑了。 “出去这里以后,你们要做什么?”不知道是谁问了这么一句。 “我想参加死人国的武力建国计划,也许投入战争也说不定。” “我也想加入死人国的战斗部队,建立一个属于我们自己的国家。” “如果你们真的建立了死人国,我一定会去报到的。不过打仗我没胆 子。” “我倒是希望外面那些为死人国奔波的家伙动作能快点,积极点,不要 等我们出去加入他们的建国战争,而是早就建好了等我们过去。” “我想找一份不会被歧视的工作,打打杂什么的都好。我以前是写电脑 程式的,但等到出去的时候已经过了半个世纪,技术上肯定被淘汰了。” “醒醒,不可能那么好找工作的,现在所有人都死不了,人越来越多, 活人一定会拼命保护他们自己的工作机会的。好吧,他们也是对的,我们 不必吃喝,但他们还要啊,所以立法保障他们挣钱的工作权也是合理的, 只是让我们整天犯无聊罢了。” “听好!听好了!我想办一间只收死人的学校,让那些死掉的小朋友不 必跟那些活人小朋友一起上课,白白遭到歧视。到时候我会发起募款,你 们可要慷慨解囊啊。” “呸呸呸!听说你这个臭死人被判了两百年,我看用不着等你出狱啊! 现在还在外面的那些越来越多的死人自然会把学校弄起来,还等你的鸿图 大志?” “我的话……先回家看看吧,看看还有哪些家人也死掉了,大家聚一 聚。” “我出去已经是八十年后的事罗,我的家族肯定扩充到上百人了,到时 候来张家族大合照,一定相当有看头。” “被扔进这个鬼地方前,我有一小笔钱存在银行里,放着不动让复利一 直滚啊滚,算一算,等九十七年后我出狱,那笔存款应该滚到了八千多万 啦,到时候我会想办法把它爽快花掉的,呵呵呵呵。” “你这家伙好像不晓得通货膨胀是什么意思吧?” 一个世纪以前的人类,绝对想像不到所谓的生涯规划会变得这么“有意 义”。 大家嘻嘻笑笑讨论着七、八十年,甚至两百年之后要做的事的模样,
实在是太荒唐了。只是不这么嘻嘻笑笑的话,一定会崩溃的。 淋着雨发呆的波里斯基看着星星。 出去这里之后,想做什么? 还要十九年又五个月的时间,这样的刑期在这里算是鸡毛蒜皮。 但已长到波里斯基无法想像了。 【6】 又过了五年,世界变化很大。 由于对死亡已无所畏惧,自杀率节节升高,不知不觉这个世界已经有 约莫十亿个死人在地球上走来走去。这不吃不喝的十亿死人,渐渐验证了 拿破仑说过的那句话:“正义站在大炮多的那一方。” 世界各地都有死人对政府发动大规模抗争,要求将该国某一部分独立 出来,划作死人自治区,或干脆一点成立死人共和国之类的。 主权这种事很敏感的,活人怎么可能妥协? 参与抗争的死人们被大量逮捕,有的送去烧,有的送去关,世界各地 都忙着建造社区焚化炉跟新式监狱,但都远远赶不上死人增加的速度。 死人越多,胆子就越大,他们用数量蚕食着支配这个世界的权力。 街头抗争很快就演变成零星的真正战争。 大多数的战争都由活人取得压倒性的胜利,死人被像手指捻蚂蚁一样 被干掉。关键就是死人并未取得优势武力,活人仗着高高在上的现代兵 器,将不痛不痒的尸体部队打到完全没有回复的可能,再投下几颗烧夷弹 一次清个干净。 不过也有死人靠着前仆后继的“反正不可能更坏”的精神打赢了战争, 在资源匮乏的贫瘠地带成立了自己的小国,收容从各地前来投靠的死人。 但那些活人政府懒得打赢要回来的死人国都不值得一提,毕竟他们的根据 地都是在一些鸟不生蛋的偏远区域。 这五年来最值得死人们朗声歌颂的,就是关岛独立事件了。 ※※※ 据说事情是这样的。 负责驻防在关岛的美军总司令,有一天晚上心脏病发作来不及吃药便 翘毛了。 他年事已高,早就考虑到这一天来了会发生什么事——首先,他会被 撤职,总司令转交给一个年轻有为的活人上将去当,而他则在“活死人和平 法”的规范下告老还乡,除了退休金如何支配外其他的权力统统丧失,变成 完全的活死人平民,他妈的还没有投票权。 于是心跳停止的总司令很快执行起想像已久的计划。 首先,他叫传令兵进来,再一枪打死传令兵。 等传令兵大梦初醒复活后,总司令再快速晓以大义。 “听着彼得,我要在这里成立第一个属于活死人的国家,成立之后我就 是国父,如果你帮我做好这件事,将来这里就会有一间以你命名的高中。” 总司令拍拍彼得的肩膀,露出慈父般的微笑。 死了便死了的彼得有什么办法?他甚至连困惑的时间都没有。 “这……不会有事吧?”彼得不安地看着胸口的枪伤。 “该怎么说呢于我们毕竟已经死了。”总司令摸摸他的头。 彼得换了一件干净的军服后,就着手进行总司令的革命计划。 首先,他先将友好的几个同袍给杀掉,让同样立场的死人变多,再联 手将一桶生化毒气滚进总司令部军营里的中央空调系统,趁着大家熟睡时
一口气杀死呼呼大睡的两百多人。 “他妈的我竟然就这样死了!我真的就这样死了吗……” “混帐,我才二十一岁啊!我打的炮根本就不够啊!” “谁干的……出来!我要宰了他!宰了他!” 那些因为吸入毒气、窒息而死的美国大兵们在寝室里演出大暴动,最 后被一连串的枪声给压制下来。 始作俑者的彼得一脸抱歉地站在寝室门口,与一堆持枪戒备的活死人 伙伴宣布:“想宰了我……真抱歉,恐怕无法让你如愿了。” 在总司令亲自演讲后,这两百多个死人在没有选择的情况下,拿着总 司令的紧急命令分批进入其他的军营,重复着施放生化毒气这一个贱招, 让死人很有效率地变多。 这一场宁静的革命顺利地进行着。 一直到隔天中午越来越庞大的死人军团,才与突然警觉的活人军队发 生了战争。 但为时已晚,总司令有计划夺取了主力军舰的掌控权,死人占据了优 势武力,在毫不畏惧“同归于尽”的气魄下,十几枚搭载生化毒气的飞弹将 抵抗的活人军舰一一炸沉,烈焰冲天,马上又获得新的伙伴加入——这真 是一场不公平的战争。 跟战争扯上关系的人总是倒霉的,关岛上的住民全部遭受池鱼之殃。 在生化毒气的蔓延下,就在同一天,太阳都还没落下,整个关岛已活 人绝迹。 远在天边的关岛宣布成立“关岛解放死人共和国”,并拥有全世界军力 最强大的死人兵团——关岛成为第一个从伟大美国领土中独立出来的国 家。 从此关岛成为大量死人不断移民的根据地,明目张胆地支援着世界各 地的死人独立运动。 关岛,也成了新的“恐怖主义”的代名词。 【7】 在监狱里匆匆晃过了十年。 外面的世界发生了上百次战争,独立出了二十多个死人国。 原本的宗教已经不敷使用,跑出几百个令人目不暇给的新兴宗教。 但还是没有人能从真正科学的角度,研究出为什么地球上每一种动物 都维持着生老病死的旅程——独独人类死不瞑目,用各种状态苟延残喘 着。 十年可不短。 漫长时光中,波里斯基没办法整天打篮球、挖洞填洞。 跟其他死人一样,波里斯基迷上了阅读。 打发上百年的时间并不容易,一定得尝试新鲜事物,许多当年错过好 好上学的死人囚犯们都因为“真的是太无聊了”,在看遍了许多电影跟电视 剧影带后,大家持续将图书馆里的库存小说翻烂,情不自禁地有了点活着 的时候缺乏的人文气质。 “尤恩,你出去后想干嘛?”波里斯基在图书馆的顶楼翻着小说。 “打篮球。”尤恩翻着过期很久了的漫画杂志。 “怎么打?组一个死人联盟吗?”波里斯基漫不经心地对话。 “据说巴克利因为一些鸡巴毛的事被关在第九号监狱,被判了十五年, 比你还轻。算一算再五年他就出狱了。我想他会想办法的。”尤恩也是随口 而答。
“乔丹呢?有消息说他终于死了吗?” 波里斯基最近没看网路跟报纸,都在看小说跟杂文。 “他养生有道啊,看来还得过很长一段日子才会死。”尤恩的视线离开 漫画,似笑非笑地看着天空,说:“而且就算他死了,那些盲目的活人也只 能说乔丹终于升华成篮球之神啊。即便乔丹犯了事,也不可能像我们这样 被关在这种地方。” “是吗?那他还是早一点死好了,如果要筹组死人篮球联盟,由乔丹登 高一呼是最有效的了。一枚冠军戒指都没有的巴克利差远了。” 波里斯基起身,装模作样地做着一点也不必要的暖身运动。 “你呢?出去后除了打篮球外,要做什么?”尤恩看着波里斯基苍白的 背。 “学中文吧?然后学日文,也许再学一点法文吧。时间那么多,试试看 自己以前从来都没想过的事,不然怎么打发时问?” “是吗,我就只想着打篮球。” “那是你划地自限。” 迎着阳光,波里斯基踏在顶楼的矮墙上,看着大集合场上反反覆覆的 大洞。 很好笑的是,这些对话每个月总会固定发生好几次,每个死人都很喜 欢问,也都很热衷回答,只是他们每次给出的答案也不见得相同。 【8】 下午,狱方邀请一个死人作家来到监狱演讲,推荐他非常畅销的旅游 杂记书《去你妈的无尽永生》。由于大家都很无聊,自然将演讲会场塞得 水泄不通。 “大家好,我叫詹姆斯·多纳特,跟你们一样,已经死去多日了。” 死人作家这番言简意赅的开场白,引起了热烈的掌声。 说起来那个死人作家也是个奇葩,他曾经是一个居无定所、整日买醉 的流浪汉,自称自己就是杀死第一个活死人,赛门布拉克的凶手。 那个流浪汉凶手被逮捕后,意外被查出来多年前犯下的其他命案,遭 法院判了死刑。当然了,他被处以毒针死刑,死掉后又迅速复活,是最早 期的几百个死人之一。 复活后他漫无目的地在美国境内到处旅行,寻找他虚无缥缈的“人生目 的”。 最后这个流浪汉由于实在穷极无聊,便像许多死人一样大量阅读。大 量阅读后大概得到了一些启发,便开始动手写作,将他的所见所闻写下 来。 他的畅销书说出了很多死人的心声,其中有一大段话尤其发人深省。 那个死人作家用很痛苦的语气说:“不过在短短的十五年前,常常有人 觉得死前那一瞬间是快乐的,这辈子就算是平反了。但很抱歉,没有那种 时刻了。没有死亡——那似乎是真正的公平,你就是彻底输了,而且输到 没有尽头! “以前那种追求精神层面快乐的说法,我想,只是懒惰的人说服自己的 藉口。所以很多人都不认真工作,懒懒散散打发自己的人生,反正时间到 了就会死掉,努力有什么用呢?不会有用的,乱七八糟地赖活着等待断 气,反而更加划算。 “但其实马马虎虎对待自己人生的态度,跟追求精神层面的快乐一点关 系都没有,活着的时候我流浪天涯,不是因为追求自由,而是我没有本事 安定下来。
“有一阵子我在想,是否永生不死是上帝用来解决人类懒惰的极端武 器?是不是上帝要我们在活着的时候就要把握每一分每一秒,努力追求各 种值得被追求的物质,因为所有的物质都是可以永恒积累的,所有的追求 都是有意义的? “不,我想不是的。 “现在,什么人都死不了。表面上,永生的状态对那些努力追求物质人 生的人太有利了,他们可以继续享受他们在活着的时候所得到的一切东 西,一丁点渣渣都不会失去。可是呢,上帝没有为我们保留吃喝与性交的 权利,显然不认为物质与肉体的享乐特别重要,那些有钱人在死后不过是 继续住在他们努力挣来的华丽大房子里,其他呢? “但上帝要我们继续看这个世界,继续听这个世界,继续思考这个世 界,为什么?是不是看穿了我们在有限的人生里并无法做好这些事,才给 了我们更多的时间?这一场看似胡搞的集体永生,我想,是上帝要我们重 新思考存在的意义。” 正当死人作家想下台一鞠躬的时候,波里斯基在底下举手。 波里斯基大声问道:“那么,能否请问存在的意义究竟是什么?” 死人作家想了想,很干脆地承认: “至于答案,我还没有发现,我只能用删去法去寻求解答。” 顿了顿,他又注解: “也许可以找到,也许不行……无论如何我得继续旅行下去。” 演讲正式结束,死气沉沉的掌声响起。 明天起是双月份,又轮到把洞填起来了。 第四章 去你的我妈是琳赛汪达 〖上帝到哪儿去了?我告诉你们。我们杀死了他。 ——尼采《欢悦的智慧》〗 【1】 “天堂已满,地狱不收。” 这一句话怵目惊心地贴在这城市每一根电线杆上。 “告诉你!从二十年以前银座地区这七条街就是我们山荒组的地盘!” “小朋友,历史不是这么算的,历史得从我们恶鬼组成立那一天开始 算。” “你这个油头粉面的家伙,讲不讲道理!” “呿,告诉你我们背后还有血山组撑着,人多就是道理!枪多就是道 理!” “比人多,比枪多!我们荒山组也不见得怕了你!亮枪!” 看了看表,山荒组跟恶鬼组在集町商社里,已经谈判了快半个小时。 拍桌子,大吼大叫,亮出腰际的枪,将蓝波刀插在桌上,全部都在虚 张声势……他们身上携带的武器全都杀不死对方,因为大家早就都死了。 虽然日本已经独立出两个死人国,但东京还是活人的地盘,可是由活 人组成的帮派,在东京照样无法生存,连基本的械斗都撑不过五分钟就全 灭。死的流氓就吃香多了,一般老百姓远远看了就要知道闪,谁都惹不起 不怕死的下流瘪三。 活人死了,“仁义”也一并变成了历史名词,死人无赖早就在这个岛国 里称王,瓜分势力,瓜分利益,瓜分怎么分配还活着的人的生活控制 权……活人警察根本拿他们没办法,东京政府只好成立专由死人组成的警 备部队加以制衡。 不管是世界各地的哪里,操,只要是黑社会都差不了多少。
比起来,过去活人的帮派算很有节制了。 我听师父说,在半个世纪以前大家都很怕死,再怎么斗都有规则可 循,毕竟大家当初混黑社会的目的不是为了打打杀杀,而是想弄钱弄女人 弄辆闪闪发光的好车。 但现在,大家全死不了,真要一拼,场面肯定很夸张。 此刻我正蹲坐在高楼上,轻松居高而下,用高倍率望远镜窥看这一 切。 算算时间,师父也差不多该准备好了。 ……真好笑,这个老把戏屡试不爽。 如果他们当中有任何一个人还活着的话,那些从中央空调送进去的瓦 斯就不可能弥漫了整间房却没人发现。又,若不是我们还要搜集那些烂死 人头,只要朝灌满瓦斯的房间多开几枪,立刻一次解决。 “师父,接下来就看你表演了。” 我眯起眼,将靠窗的那个臭死人塞进十字瞄准器的正中央。 扣下扳机,狙击枪的大号子弹冲射破玻璃,将那个臭死人的脑袋整个 轰掉! 火花飞溅,早已弥漫了整间房的瓦斯轰隆一声爆炸! 超有魄力的爆炸冲击啊,我远远躲在上面耳膜都快裂开来了。 火焰乱窜,冒烟的泥块从楼上摔到楼下,七、八具还在鬼叫的尸体被 冲击力道射出屋子,有的撞上对街的招牌,有的表演后空翻转体两圈半然 后笔直插到街上的柏油路。 真可惜,我在上面无法听清楚那些死人惊恐的叫声!那可不是肉体疼 痛所发出来的鬼哭神号,哈,而是他们恐惧到了极点所迸发的本能啊! ——这时,师父应该已经冲进爆炸现场里收割死人头了吧。 十几台停在谈判地点外面的黑色轿车,被从天而降的石块跟尸体砸 烂,车子里不约而同冲出双方人马,在完全搞不清楚状况下,只好神经兮 兮地朝对方开枪。 在余爆声跟枪声中,双方都有人中弹,但都没人倒下。 “技术真差。” 我喃喃自语,俐落地扣下扳机,将一个死人的双脚打爆。 我要做的部分很简单,就是在制高点上架好狙击枪,持续将视线内可 以看见的脚全都轰烂,让那些臭死人跑也跑不掉。 可能的话也一并把他们的手给射爆,别让他们有机会拿稳武器。 最后将车子的轮胎一个一个击破,毁了他们的逃命工具。 “怎么回事!到底是从哪放的枪!” “操我怎么知道!我的脚断了!狗娘养的最好是可以接起来再用……” “老大在上面被干掉了,要撤还是要干?” “干!当然要干!就这样回去一定会黑掉!” “叫帮手!把人统统叫过来!” “我好像听到对面说要叫人?怎办!要撤吗!” “撤个屁!他们有人我们也有!打电话!打电话!” 失去判断力的臭死人开始打电话叫帮手,这样正好,越多人越混乱, 师父跟我本来就不是来炸帮派老大的……而是想割掉在这里为非作歹的每 一个死人的头! 我很愉快地开枪,一边想像师父踩着还在冒烟的尸体砍下脑袋的景 象。
等到那些笨死人的子弹都用得差不多,摸出刀子准备互砍尸体的时 候,终于高高在上的我也被发现了。无所谓啊其实。 “混帐,原来我们被暗算了!”一个死人对着我大叫。 我立刻赏给他一颗贯穿膝盖的子弹.他不痛,可跪下了。 接下来他们全都躲在车子后、我枪打不到的地方,对着我这里开枪。 啧啧,从下面往上面开枪,用的又是误差值超大的手枪,怎么打得中 我? 就在我们僵持不下的时候,最精采的来了。 门撞破,热气跟灰烟滚滚窜出,师父背着一个军用防火袋从大楼里冲 了出来! “吼吼吼吼吼!” 师父大跨步跳上一辆车,又一辆,再朝荒山组的死人堆里冲下。 左手武士刀,将一个混混连手带头斩下。 右手快速抡斧,斜斜把一个从正面开枪的混混劈掉。 左手,右手。 武士刀,斧头。 人头,人头! “这家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那个人!” 一个死人瞪大双眼,不可置信地看着手中硬生生被砍断的武士刀。 再一眨眼,师父快速绝伦地用武士刀斩断了他的脖子。顺势,右手斧 头从胯下逆劈向上,将一个矮小的死人的身体直接砸成两半。 左手,右手。 武士刀,斧头。 人头,人头! 浓稠的黑色血水在死人空掉的脖子上榨开,断手断头在半空中飞来飞 去,师父淋得全身黑血,连长发都湿成了一束一束。 比起我在上面放冷枪,师父那种豪迈的杀法才是真男人啊! 绝对没有人可以像师父一样,一手拿着武士刀,一手拿着斧头,两手 并用简直就是魔神下凡。不到半分钟,荒山组这边的人头都被师父砍下! 一个死人头在地上滚来滚去,哭丧地嚷嚷:“怎么办?我们没头了!” 另一个死人头则破口大骂:“什么没头?是身体不见了!” 暂时没空管那些笨蛋死人头,师父吐着热气,从这边又冲到那边。 超过两米二的巨大身影像一枚黑色炮弹。 一边跑,一边咆哮! “那个人好像不对劲!” “是猎人!开枪!” “开枪!开枪!” 恶鬼组几个枪里还有子弹的死人,慌慌张张朝师父扣扳机,但没有组 织,枪法又烂,不是没打到,就是全给师父身上笨重得要死的防弹衣给挡 下。 接下来,恶鬼组碰着了真正的恶鬼。 我放下狙击枪,吹着泡泡糖欣赏师父大屠杀的模样。 从头到尾没有一个死人可以靠近师父的身体,也没有一个人认真想干 掉师父——正常人,不管是死是活看见师父都只想着逃。 即使不痛,也不能再死一次,又如何呢?死人在师父面前根本占不了
便宜。 明明就不会痛,那些臭死人照样喊得呼天抢地,当人的习惯还是改不 掉。 气势的差异在对决上构成了关键性的胜败,师父一面倒地“宰杀”那些 死人,我则开枪将拔腿就跑的死人击倒……不是我臭盖,我可是例不虚发 的神枪手。 不到一分钟,恶鬼组的成员统统支首分离。 十几颗脑袋落在地上,你看我,我看你。 大杀一顿的师父大口喘气,将武士刀跟斧头靠地,慢慢坐下休息。 这位值得尊敬的、两米二的大魔神闭上眼睛,驼着背,弯着腰,低着 头,刚刚狂舞的双手因过度使力而微微颤抖。 即使远远藉着望远镜看他,也能感觉到筋疲力尽的困顿之气将师父紧 紧包着。 可惜,也不可惜,师父能休息的时间不会太久。 我看着望远镜的深处,黑帮的车子极好辨认。 “师父,援兵来了,大概还有一分钟就会到。”我对着无线电说。 “……”师父还是闭着眼睛。 “敌人各四台车,我会先拦下他们一波,接下来就看师父的了。” “……”师父一点反应也没有,相当认真地休息。 接下来发生的事不必我赘述了。 不过就是我开了几枪,扔了几颗手榴弹,然后师父冲过去杀他们双方 一大顿。 夕阳时分,我们在刚刚制造出来的城市废墟里捡死人头,一共五十八 点五颗,全部都在叽叽喳喳讲话,十分滑稽。 按照往例,不管那些死人头怎么哀爸哀母,我们将那些死人头包在廉 价的透明塑胶袋里,掴好扔在卡车后面,再用黑色的大帆布盖起来,免得 路人侧目。 我开车,浑身乏力的师父呼呼大睡。 【2】 是时候说点关于师父的事。 在我从血淋淋的阴道里钻出头来、开口喊妈妈之前,师父就在世界各 地乱割死人的头。 ……当时他仗着年轻气盛,单枪匹马也没问题。 不过我也没有真的叫过妈妈,因为我的妈妈在生下我不久后,就把我 丢在孤儿院自生自灭。 据说我小的时候缺乏母爱,胡乱认了一只母狗当妈妈,整天痴缠着 它、学它便溺、学它吠、学它吃扔在地上的东西,想起来就觉得自己很 惨。尤其很多孤儿院的玩伴都把这件事当玩笑嘲弄我,更令我无法忍受。 直到我八岁,我将那一只母狗吊死在孤儿院门口,才让嘲笑我的声音 停止。 为什么我会知道自己的身世,这就得归功于有一天我看到报纸上一个 死人女明星的照片。她长得真像我,我一眼就知道她是我的亲生母亲,不 可能错,尤其比对她当年割腕自杀的时间跟我被扔进孤儿院的时间,对起 来刚刚好。 是的,我妈妈是一个匈牙利的大明星,很漂亮,发过三张销量还可以 的唱片、主演过二十几部电影,大受欢迎。后来我懂事了,自己在网路上 查资料,才看见我妈妈曾在媒体上说,她想在最美丽的时候结束生命,这
样才能保住永恒的美丽——有些人到老才死,要用那副又老又丑的臭皮囊 度过百年、千年,甚至地球终结的那天,她光想就全身起鸡皮疙瘩……虽 然她再也办不到了。 很多大明星都因为相同的愚蠢理由自杀了,我妈并不特别。我只觉得 我妈白痴,但不会因此恨她。 但我妈因为不明就里的因素遗弃了我,连一次都没有到孤儿院看过 我,也没写过一封信给我,没打电话给我,更没有透过任何方式……任何 方式!让我知道我就是她的儿子,这就让我不大能理解了。 如果那个时候她肯好好养我,我就不会变成孤儿,我就不会缺乏母 爱,我就不会错认一条母狗当妈被笑得半死,我就不会活在没有前途的日 子里。 跟现在的命运完全相反的,我从小就会是一个大明星的儿子,备受宠 爱,随时都有巧克力可以吃,上贵族学校,穿着领子打蝴蝶结的衣服,下 车时有管家帮我开门、并提醒我上足球课的时候别踢得太激烈免得受伤, 跟朋友谈天说地的内容都会是一些超高级的东西。 但去他的! 我现在的人生,连想像谈天说地里“那一些超高级的东西”是什么都办 不到! 在我十六岁那年,我的怨恨越积越深,越想越痛苦。 除了将孤儿院所有的窗户都用球棒砸破,我想不到别的方式可以逼自 己冷静。 去他的之后我就被叫到院长办公室罚站,让那个老女人叹气吐在我的 脸上。 “孩子,你为什么整天愁眉苦脸?”孤儿院院长叹气,摸摸我的头。 “我非得杀了我妈妈。”我气到全身发抖:“我非得杀了我妈妈不可。” “孩子,就算你想杀了你妈妈,恐怕也……孩子,你的身世不明啊。” “我妈妈就是琳赛汪达!”我爆发。 “琳赛汪达?”院长的表情看起来像个失智老人。 “别骗我了!我知道我妈妈就是琳赛汪达!琳赛汪达!” “可怜的孩子……” 可怜个屁! 我失控地揍了院长一拳,然后大吼大叫冲回自己的房间。 我超愤怒的,即使我弄清楚了真相,我妈妈就是大名鼎鼎的琳赛汪 达,也决心要杀了她泄恨,却连这一点卑微的反扑也办不到,因为她早就 死了! “这下,我一定要将她扔进焚化炉,把她灰飞烟灭!”我抱着头大叫。 命运使然,隔天我就看到报纸新闻说,一个礼拜后我妈妈跟好几个已 经死掉了的大明星都会齐聚德国慕尼黑,参加天主降光明教派一年一度的 圣启大会,因为“超神迹”赛门布拉克会出现在会场,赐福给参与盛会的每 一个死人。 别无选择,我抢劫了几个路人,好不容易凑足了旅费,日夜兼程到了 慕尼黑。 由于参加圣启大会的死人太多,主办单位租用了国家体育馆当会场。 那天众星云集,全德国的大小媒体都到了,镁光灯从头到尾闪个不 停,我假装自己是个死人混在让我作呕的上万尸体里,好不容易,才用望 远镜看到我妈妈坐在第一排的贵宾席。 “琳赛汪达,你这个不负责任的贱人!”我咬牙切齿。
正当我盘算着等一下散会后怎么接近她、绑架她、烧死她的时候,体 育馆上空突然落下几十颗手榴弹…… 去他的真是一场精采绝伦的大爆炸!!! 尸块,椅子,讲台,鬼叫的头颅,分不清是谁的奶子,飞来飞去。 “到底是怎么回事!”大概每个死人都这么尖叫了。 当坐在底下的大家被炸得血肉模糊的时候,我反而相当冷静。 我看见会场的圆顶上空攀着一个恶汉,扛着机关枪朝底下乱七八糟扫 射,然后悬着、荡着绳索迅速往下落,一下子脚就踏实了地。 爆炸声间间断断持续,机关枪扫声没停,彻底压制了现场。 我注意到那名恶汉的机关枪攻击几乎集中在贵宾席跟主讲者的方向, 强大的火力让那些只有棍子跟手枪的警卫根本难以接近——就算是不痛不 痒的死人,也想保持自己身体的完整啊! “太棒了,怎么有这种超人啊!”我傻了眼。 不管这个恶形恶状的男子汉究竟想干嘛,他顺手将我妈妈随便爆掉的 狠劲,都令我感动得五体投地。 我心念一动,心想这个男子不管在里面怎么大开杀戒,最后一定得 逃,我的直觉告诉我,像他这种屌人一定没想过怎么离开这里。 是,那是我这辈子做过最正确的决定,我当机立断挤出会场,趁乱抢 了一辆警车,在十二个出口外选了其中一个,等待那名恶汉现身。 ——十二分之一的机会,真让我蒙中了! “快上车!”我开门,大叫。 “吼吼吼吼吼!”师父拿着机关枪对着我大吼。 “我是活的!”我立刻张嘴咬下手上一块肉,鲜血喷出。 就这样,我们成功逃了。 后来据师父说,他因为过度愤怒太早扔手榴弹了,只看见一个人在大 家的掌声中走上讲台,却没看清楚他是不是就是他想干掉的对象。 万分可惜,没能炸死即将在稍后出场的赛门布拉克。 ——那可是师父最接近成功灰飞烟灭赛门布拉克的一次机会。 【3】 我很尊敬师父。 不是因为师父破坏死人尸体的强大力量,而是他努力锻炼自己,不让 这股凶残力量油尽灯枯的决心。 他老了,今年已经七十九岁,却选择不屈不挠地活下去。 如果师父随便结束自己的性命,进入“不死不活”的世界,他照样可 以“屠杀”死人,而且绝对更凶更猛。但他极度痛恨那些臭死人,绝对不想 自己成为他们其中之一,无论如何也想用活人的姿态跟那些臭死人战斗下 去。 不过幸亏也因为师父老了,灰飞烟灭赛门布拉克的壮志未酬,否则依 他沉默寡言、难以相处的恶霸个性,一定不会允许我巴着他。 “要是你不幸死了,我第一时间就烧了你。”师父恶狠狠地说。 “没问题,我也不喜欢当个行尸走肉。”我信誓旦旦地保证。 如同蝙蝠侠需要罗宾,体力越来越差的师父也需要我帮他控制场面, 在他忙着割头的时候帮他解决漏网之鱼、观察敌人支援、规划逃亡路线、 补充火力、疗伤、帮师父找妓女等等。 为了让自己可以帮得上更多的忙,我展开了射击特训。 当年搞我妈妈琳赛汪达的男人一定是个枪击好手,我在这方面拥有杰
出天分,只要狙击枪校准正确,就算是三百公尺外正在交配的蝴蝶我都可 以一枪打爆,就算三百公尺外正在交配的野猫我也可以一枪爆掉公猫的 屌,就算是三百公尺外正在交配的男女我也可以一枪爆掉男人肿大的阴 茎……所以我也常干这种缺德的事当练习。 话说,这个世界上有很多像我们这样猎杀死人的活人,扣掉一些心理 变态的个人犯罪者,大多数的“猎人”都是一团一团的,很有组织,火力强 大,才有本事实践他们“不允许死人继续活着”的宗教理念,像我们这样的 独行侠少之又少。 但师父的名号,可是威名远播。 半个世纪前,他是日本格斗摔角史上最杰出的天才。 半个世纪后,他是令全世界死人闻风丧胆的大怪物。 “师父,你到底是为了什么而活呢?”有天,我忍不住问道。 “为了确实收拾赛门布拉克。”师父用日本腔调的怪英文说。 果然如此。 人类怎么死也死不了,距今也有五十年,在猎人的圈圈里渐渐出现一 个无法证实的传说——历史上第一个活死人,赛门布拉克,如果他遭到“灰 飞烟灭”,那么全世界的活死人都将同时安息——再也不会骚扰这个世界。 赛门布拉克的行踪,一直被信奉他的天主降光明教派严密保护着。 想暗杀赛门布拉克的猎人团一直很多,要不找不到赛门布拉克,要不 就是被天主降光明教派拥有的“国家级武力”给挡了下来。师父那一次罕见 地接近得手,震撼了黑白两道,但也让往后的刺杀行动变得更加艰难。 我跟师父一起行动,追踪所有关于赛门布拉克真真假假的消息,辗转 世界各国,一路练习消灭死人,好保持“随时都有事情做”的感觉。 丰功伟业说起来吓死你! 在迪罗特的首都布拉格,炸掉全欧洲最大的死人整形医院,我们干 的! 在隆布朗特共和国的首都马赛,让地下铁出轨,砍了三百多名死人旅 客,我们干的! 在法国的新首都巴黎二号,潜入隆布朗特共和国的外交使馆大杀一 顿,我们干的! 在日内瓦第一死国的首都坦特贝拉,毁掉由死人主办的第一届室内奥 运会,我们干的! 在梵蒂冈宣布成立赛门布拉克神迹研究院的那一天,将各国礼车队尽 数爆掉的那一场华丽尸块烟火,也是我们干的! 早在两个礼拜前,我们听闻天主降光明教派下个月,将藉着“永垂不朽 的NBA传奇杯篮球表演赛”在日本开打的机会,在东京巨蛋进行万人宣 教。 篮球表演赛的活动空前盛大,超神迹赛门布拉克也可能跟着一起来, 受邀表演赛的开球仪式。 “师父,这一次也干了吧!”我热血沸腾。 “……”师父捏紧拳头。 于是我们就先搭飞机到台湾,再雇船偷渡到日本。 早一步到东京,当然要先歼灭几个死人黑帮当作练习。 三天前我们在池袋略施诡计宰了一票死人暴走族,今天我们在银座阉 了两个自以为屌的暴力团。比起以前的大场面,这两次在东京干的都只是 暖身运动。 老实说我对死人并没有太大的意见,毕竟我跟师父不一样,我一出
生,这个世界就长得这副模样,我没什么不能接受的……不就是人类拥有 无限期的“生命”吗?只不过前几十年人类拥有感觉,然后某一天断气了就 永远失去感觉罢了。 大家都一样,去他的我也一定是。 但我的人生除了把我妈妈再杀一次外,胸无大志,将来要做什么也说 不上来。 既然我师父无意间帮我了却了心愿,那么,我厚着脸皮“分享”师父豪 壮的志向,应该也不打紧吧? 【4】 完全按照规划,我将卡车开到东京市郊的树林里。 师父兀自呼呼大睡,我先下车,将上衣脱掉,抄起铲子在林子里挖 洞。 挖洞的时候,我将盖在卡车后面的大帆布掀开,让那些被塑胶袋弄得 很闷、却闷不死的死人头,仔细看看我在做什么。 “他在挖洞?是挖洞吗?” “你挡住我的视线了!快点把你的死人头移开!” “……挖洞干嘛?天啊不会吧!” “挖洞?他真的在挖洞?看到的人快点说一下!” “我说小哥,打个商量怎么样!别把我们埋进洞里……” “别把我们埋进洞里!这么缺德的事,会有报应的!” 报应? 据说在我出生以前,有一个叫佛教的教还是世界上三大宗教之一,他 们主张“因果报应”跟“生命轮回”,在亚洲很盛行。 可人死不了之后,第一个垮台的旧宗教就是佛教,因为“生命轮回”已 经被三十亿的臭死人证实完全不存在。佛教垮了,“因果报应”的理论也跟 着变成了口号。 “听好了,我会挖一个很深很深的洞,把你们埋进去,再用土扎扎实实 地填起来,没有人会听到你们在地底下鬼吼鬼叫。” 我挥汗如雨,笑嘻嘻地掘着坑。 “接下来发生的事先告诉你们吧。你们不会腐烂,但你们的眼睛鼻子舌 头还是会被不挑食的蚂蚁吃掉,头盖骨会被树根慢慢穿掉,蚯蚓会爬进你 的鼻孔里钻来钻去。” 我的铲子在汗水中跳舞。 “是,你们是不会痛,但你们还是坚忍不拔地活着,最基本的恐惧感会 逼迫你们去体会这一切。” 我满身都是土屑跟泥巴,扛着铲子喘气。 “对了,这个恐惧的期限是!没有期限。”我大笑。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那些死人头大哭大叫求求我不如一把火将他们 灰飞烟灭了,也不想被我埋在洞里。有人愿意付一亿,有人出到五亿,有 人喊到十亿。 我非常享受被哀求的感觉,更喜欢板着一张脸孔拒绝他们。 他们一下子求饶,一下子诅咒我,搞得我挖洞的情绪非常高亢。 洞挖好了,我把师父叫醒。 “师父,师父,你最喜欢的部分到了。”我摇摇他沾满灰沙的巨大身 躯。 “……”师父打了一个很臭的呵欠,揉着眼睛起来。
累了一天的师父当作是做收心操,跟我一起将那些死人头一颗一颗丢 进洞里,然后将土一铲一铲扔在那些愤怒的死人头上面。 直到土覆盖平整后,我趴下来,将耳朵牢牢贴在地上。 极细微的,那些死人还在绝望深处里咆哮着。 这个变态的处理死人方法当然是我独家想出来的。 在有我帮手之前,师父凌虐死人哪有这么费事,只不过是将那些死人 的头砍下,然后一个一个踏碎让他们永远无法复原罢了,如果太累,师父 会浇上汽油,硬是把他们烧进名额爆满的地狱。 虐待死人头这种事,我最行了,我的变态很快就传染给师父,他放手 让我去干这些事,有时候还会跟我一起回到当初挖洞的地方,再把洞重新 掘开来,看看那些死人头过得怎样——然后再把洞填满。 超好玩的! ※※※ 我一边发动引擎,一边挖掉沾在耳朵里的沙子。 “对了师父,我又想到一个好点子。” “……” “下次我们可以把一堆死人头泡在废弃的游泳池里,然后丢一大堆食人 鱼下去啃他们,哈哈,要他们看着同伴一点一点被吃掉,绝对超恐怖的 啊!” “……” 【5】 我们在河边痛快洗了个澡,将战斗的痕迹抹去。 我开车进城,找了一间由活人经营的小旅馆休息。 接下来几天我们好好在旅馆里养精蓄锐,白天师父持续他永无止尽的 体能训练,而我则搜集下一次作战的情报、在网路上跟黑市交易需要的火 力。 为了打发时间,有时晚上就打电话召妓。 性这种事,死人干不了,师父跟我搞起来就起劲了。 我搞起来像疯子,师父搞起来就像在杀人。 完全没事干的时候,我就在网路上胡乱寻找可能是我爸爸的人。 各届奥运的不定向飞靶射击金牌得主,近三十年来最出色的几名射箭 高手,各国职业篮球里百步穿杨的三分线射手,大联盟防御率低于二的优 质投手,每一个都有是我亲生父亲的嫌疑。 我一个一个比对他们的年龄跟长相,幻想他们跟我妈妈做爱时射精的 模样。 不容易啊。 这份名单我前后凑了好几个月,光是第一波还没结束的名单里,就有 一百二十五个人涉嫌搞过我妈妈,让我十分苦恼,我无法决定我要当谁的 孩子。 如果我妈妈琳赛汪达还有剩一颗死人头就好办了,我可以整天虐待她 直到她吐露全部的真相。现在说什么也没用了,我得靠自己的力量。 现在地球的人口已经来到七十亿,里面有三十亿个死人,四十亿个活 人。 乍看之下我们活人以四比三占有优势,但去他的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我查了一下维基百科,活人的国家维持在一百九十七个,死人国则一 路暴增到五十六个,今天早上看新闻,去去去,昨天晚上竟然从英国北部
又独立出一个新的,叫什么名字还没决定,看有多随便。 全面性的战争几乎已经看不到了。 毕竟活人老打不赢死人嘛,且白痴都知道,不管仗怎么打,战争的结 果就是无条件扩张死人的版图啊。 打久了,拿炮的活人都改用割地弃权的方式跟拿枪的死人交涉。 在某些由活人掌权的国家,政府为了拉拢死人或防止死人作乱,死人 甚至也被施舍投票权,甚至还当选议员或市长什么的,真的是超爆笑。 撇开师父对死人的成见,死人其实是相当环保的新种人类,他们不需 要吃喝,不吹冷暖气,也不吐出二氧化碳——去他的超减碳,缓和地球的 温室效应就靠那些死人了。 话又说回来,为什么死人会复活? 尽管半个世纪过去了,愚蠢的人类还在争论不休。 由于科学在这件事——人类历史上所遭遇到最重大的事件,无法提出 像样的解释,科学的势力渐渐边缘化。顺理成章啊,取而代之的当然是宗 教的版图急遽扩张……愿意脸不红气不喘向群众扯谎的人,永远都不会欠 缺的。 我提过佛教第一个被自己的理论给放倒,基督教则是第二波被自己的 神迹说给消灭。不意外,既然每个人都可以复活,耶稣基督看起来也还好 嘛! 过去的三大宗教只有伊斯兰教还苟延残喘着,可信的人同样越来越 少,现在大家都往这个世纪才被发明出来的新兴宗教靠拢。 例如,主张其实“大宇宙主宰”就是塔克拉马星人,而人类正是受到塔 克拉马星人飞碟散出来的“永生电波”才得以不死的“塔克拉马星教派”。他 们预测再过五十年,某一天数百万台飞碟会来到地球,射下传输光束,将 人类移动到另一个永生不死的星球。 这种干脆将妄想跟科学结合起来鬼扯一通的新兴宗教还有很多。 比如“火星科技复兴教派”强烈主张人类应接受火星人的冥感教导,全 力发展太空移民,因为人类的体质已经可以适应各式各样恶劣的外在条 件,就算是上百年的长途旅行也不打紧了。 印象深刻,十年前有个组织还干脆跳出来,声称人类今日之所以死不 了,都是因为他们研究中的“零时物质”失去控制,一下子从组织的基地中 扩散到全世界。而“零时物质”在扩散的过程中受到不明的原因产生突变, 将人类身上的时间机制做了微妙的改变,在人死亡的瞬间,时间机制也一 并停止……嗯嗯……嗯嗯…… 去他的“零时物质”是什么东西啊!! 继续猥亵基督教教义的教派也不少,有个教派很扯,他们说上帝在与 魔鬼的万年战争中终于同归于尽了,上帝死在西太平洋底下(去他的为什 么是西太平洋啊!),魔鬼被一举击飞到月球,搞得全世界的活人在死后 无处可去,只好赖活人间——解决方式就是大家一起到西太平洋底下打捞 上帝的遗体,用集体崇拜的力量促使上帝复活。再问问大梦初醒的上帝现 在该怎么办。 目前势力最庞大的,就是拥有赛门布拉克这个“超神迹”的天主降光明 教派。 他们放话说曾经预言赛门布拉克这第一个活死人的降世,因此大受欢 迎,主要的论点是“在世永生”——不用等待最后审判,停止轮回转世,人 类被赐予无限长的生命,是为了无限期荣耀大光芒上帝用的,而总有一天 大光芒上帝将会向世人展现七大灾难、七大奇迹,之后有十分之一的臭死 人会分享到大光芒上帝的力量!
哪十分之一? 去他的当然是最虔诚巴结他的那十分之一啊! 大方向定是定了,但细节的内涵教义常常顺应状况变来变去,因为那 个华裔胖主教“谦虚”地宣称来自“大光芒上帝”的指示变幻莫测,他唯有透 过赛门布拉克进行超感应,才能勉强与大光芒上帝取得联系。 不管哪一个新兴宗教所提出“人类接下来该怎么办”的答案,都越喊越 大声,但听在我这个活人耳朵里,那些理由都越来越贫弱。 我没有信教,我唯一信的是师父。 师父心情好的时候会教我一些摔角的技巧,我们就用臭死人当作练习 对象。 我远远没师父魁梧,但只要是跟犯罪有关的东西我都有点天分,几年 后摔角的技巧我全都上手了,也试探性干掉过几个落单的死人小孩,可是 也被他们打得很惨,我想我还是比较适合在安全的地方放冷枪、在安全的 地方引爆炸弹。 亡命天涯对死人来说可能没什么,但还活着的我超爱这种刺激感。 在到处猎杀死人的旅行中维持活着,是相当奢侈的一件事。 我很珍惜。 有东西吃的时候我一定大口吃大口吞,有酒喝我就一瓶接着一瓶,撞 见漂亮的女人我就省下追求的过程,直接把她勒昏就拖进车子里强暴。 对啦对啦,我是个人渣。 所以我常常爆掉一些臭死人,当作是对这个世界的道歉啊! 【6】 为了确认赛门布拉克到底会不会到日本,我将电视二十四小时开着。 关岛解放死人共和国的国父潘乃德总统,在刚刚接见天主降光明教派 的华裔肥教主时,公开发表了全世界瞩目的一场演讲。 “永生人的价值,就是人类价值的无限延伸。 “人类社会的不断进步,就在于知识与经验的传承,在过去,教育是不 可或缺的环节,是培养人类竞争力无可奈何的机制。 “是的,无可奈何。因为人终将一死。 “我们绝对无法否认,过去数千年来人类痛失无数英才,倘若达文西未 曾死过,我们今天的世界肯定不一样。倘若爱因斯坦未曾逝去,我们今天 的世界肯定是另一番面貌。倘若梵谷终于等到了他被这个世界认同的时 代,他今日的创作又会呈现出哪一种惊人的神采? “现在,每一个伟大的学者专家都将无限期地存在下去,艺术家都能持 续创作一百年、一千年,写歌写一千年,唱歌唱一千年,演戏演一千年, 导戏导一千年,小说连载一千年,漫画连载一千年。 “除了从无到有的教育,人类的智慧更在每一个学者专家艺术家的脑袋 中无限期积累下去,进步,将不再是循序渐进的,将会是大跳跃的,大突 破的,人类的历史将随着永生人的出现更加辉煌!” 全场死人起立鼓掌。 那个痴肥的华裔胖教主更紧紧拥抱了那个国父,将气氛炒到更高点。 “……原来,现在臭死人有另一个超好听的新名字,叫永生人啊。” 我喃喃自语,不屑地转台。 为了制衡嚣张的臭死人,全世界的活人都卯起来生小孩,但自杀的比 率也一直屡创新高啊,一增一减下,我们活人越来越少,处境越来越不 利。 现在连永生人这种响叮当的名字都出现了,自杀率又会往上飘升了
吧。 我觉得自己的心情应该变差但其实没有,却想装出一点忧心忡忡的样 子,于是走到师父房门外,告诉师父我想出去外面走一走,顺便买几罐啤 酒。 “……”我只听见一大串像是不如杀了我吧的女人鬼叫声。 师父忙着在房间里干女人,没空答理我。 想想,也好,待会到外面买啤酒,顺便找个女人弄弄吧。 【7】 比起死气沉沉的欧洲,深夜的东京还是很有看头。 大量流浪汉横七竖八睡在街头,对任何人来说,他们是死是活从没什 么分别。 营业到天亮的居酒屋这时正是人声鼎沸的高点,我喜欢那种纯粹由活 人叫嚷出来的糜烂气氛,整条街都是,我刻意挨近走了一段路。 无关景气,色情产业总是生意兴隆。 上门寻欢的有活人也有死人,接客的也有活人跟死人。 我对没办法勃起的死男人戴着假阴茎、硬要玩活女人让她们受罪这种 事,无法忍受,但对拥有恋尸癖的活男人兴高采烈点死女人来搞,就多多 少少可以想像——亵渎死者这种事我可是佼佼者。 皮条客大剌刺在街上拉客,我从其中一个手上拿了几张照片看。 漂亮是漂亮,年轻是年轻,奶大奶小都有。 问晅是…… “都是活的吗?”我皱眉,用从师父那里学来的生疏的日语问。 叼着烟,皮条客颇有深意地打量我这个外国人。 嫖死人在这个注重伦理的国家“目前”还是违法,要是被检举,罪判得 不轻。 不过这条烂法律随时都可能被修改,反正这个世界越来越烂。 “要死的也有喔。” 皮条客左顾右盼,从怀里掏出一份型录给我。 这份黑色型录上的照片,琳琅满目都是死人。 死法不同,尸体保存状态不同,也不见得每个死者都动过尸体美容手 术……要知道,会找死者做的寻欢客都有点与众不同,有些人就是喜欢自 然一点。种种状态,价钱也不一样。 “我要这个。”我点了一个被继父活活饿死的少女。 “下面还有很多喔,也可以下去再挑。”皮条客随口说道。 “不用,我就要这个。”我坚持。这种死法实在不多见! “品味很好,这个要二十万日币,手续费五万另收。” 我数了一叠不断贬值的日币给他。 皮条客拿起手机打了一通电话,压低声音跟店里交代我的要求。 过了两分钟,皮条客还在沟通,语气焦切。 我开始害怕我要的那个少女被订走了。 正当我考虑放弃、要改订另一个被暴走族乱刀砍死的胖女人时,皮条 客挂上电话,用如释重负的语气对着我说:“跟我走。” 皮条客带我到一条小巷子里,打开一扇密门叫我沿着萤光指标往下 走。 “两个小时。”他拍拍我的肩膀,用蹩脚的英文说:“Two hours fuck。”
“OKOK。”我竖起大拇指。 适应着昏暗的灯光,我走到冷气开到让人寒毛直竖的地下室。 为了遮掩奇怪的气味,空气里充满了浓郁的脂粉味跟香水味,几个暂 时没人要的死者排排坐在吧台看电视,死状五花八门,一下子就让我燃起 坚挺的性欲。 环绕着中间的吧台,至少有十间小炮房。 一个服务生接手领着我,打开其中一间房要我进去。 房间里早有瘦得只剩一副皮包骨的少女,赤裸裸打开腿在等着我。 领了我的小费跟中指,服务生微笑关上门。 “你好。”少女微微点头,她的尸体微微发黑,真是极品。 我迫不及待脱下衣服裤子,跨上床。 少女面无表情拿起一大罐润滑剂塞在阴部,挤了挤,再将凹掉的润滑 剂放在地板上。坦白说那个动作真是粗鲁到了极点,却让我更加兴奋。 就开始做了。 “我问你,你死了,又不用吃喝,搞了也没感觉,干嘛还做这个?” 我咬着她干瘪的胸部。 我故意咬得很大力,反正她不知道。 “你管我这么多。”她瞪着天花板,像是回答过无数次。 嘻嘻,什么管这么多,问答游戏才正要开始哩。 “你继父性侵犯过你吧?是吧?”我抓开她两条腿,用力挺进。 “……” “一定是了,怎么可能没有呢?新闻上看多了,啧啧。” “你可以专心做就好了吗?”少女板起脸孔。 不行。 不然我去搞活的就好了,干嘛奸尸呢? “不过就算他不侵犯你,你也会勾引你继父吧?”我锲而不舍。 她怒气腾腾瞪了我一眼,想说什么又强忍了下来。 “不过他干嘛不给你东西吃?真奇怪。真奇怪不是吗?” “……”她撇过头去。 我注意到她的眼皮被剪掉了,所以无法闭上眼睛回避我的视线。 可见她一定老是不看着客人做爱,跟客人很不愉快过,才被店家剪掉 眼皮惩罚。 “对了!你一定是不乖,你继父才没有给你东西吃喔。”我大叫。 “我哪有不乖!”她咬牙切齿地说,指甲抓得我肩膀好痛:“做完了快 走!” 嘻嘻,真有趣。 用恶劣的语言戏弄死者,我最会了! “活活饿死,是什么感觉?”我冲击着,冲击着。 “……”她还是瞪着天花板,连假叫几声都不愿意。 我将她的双脚架在我的手臂跟肩膀上,一鼓作气抱起她。 鼻子碰鼻子,我用舌头撬开她冰冷的嘴唇,彻底享受侵犯死者的快 感。 乱搞了一阵,我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加速,血管在发烫。 “喂,我问你活活饿死,是什么感觉?”我快速抽击着。 “很饿。”她的声音很冷淡。
但我听得出来,她的冷淡里压抑着一股巨大的激动。 ——到了说出关键垃圾话的时候了! “活活饿死,死了以后却吃不了东西,很不甘心吧?” 我哈哈大笑,毫无保留在少女体内射了出来。 “……”少女怔住,呆呆不发一语。 我将她摔回床上,慢动作穿上衣服裤子,欣赏着这个崩溃的死人。 关上门,哼着歌离开。 【8】 我走在大街上,愉快地回忆刚刚那半个小时。 我偶尔喜欢跟死人做,师父从头到尾都不知道,毕竟我得照顾师父保 守的心。 其实师父知道了会不会责备我或看不起我,我也不晓得,说不定师父 会觉得我超猛的,说不定他会觉得我在虐待死人上的境界又高了一层,也 想试试看? 总之,真经典啊! 我竟然对那种背负不幸身世的死者说那种没良心的话,真的是太人渣 了我! 哈哈哈哈,这下子我又得多解决几个败类臭死人才能跟这个世界道歉 了…… 忽然,我就失去意识了。 醒来的时候,四周一片昏暗。 应该是巷子之类的地方吧? 我看到的第一个清楚的画面,是刚刚那少女死者的脸。 脖子还很痛,刚刚一定是被棒子之类的东西袭击了。 “我卖身四十五年,你是第二个让我想这么做的人。” 被活活饿死的少女冷冷地对着我,手里拿着一把刀子。 “你想干嘛?” 我紧张地动了动身子,却发现动不了。 双手双脚都被反绑着,依这触感好像是塑胶绳。 更让我吃惊的是,我的胯下一片冷飕飕的,竟然没穿裤子。 “你该不会,想让别人知道,你被割掉老二吧?” “等等,你有什么毛病?”我奋力挣扎,却只是在原地蠕动。 “我只要十秒就可以切掉你的老二,你再怎么叫也来不及。” “……” “不想被别人知道你被活活割下老二,就咬住这个,别乱动。” 被活活饿死的少女将我自己的内裤塞在我的嘴巴里。 “!”我别无选择,只能用力咬住。 接下来,那个臭死人开始她莫名其妙的报复。 由于自尊心的关系,我忍痛接受了这一刀,一声都没叫。 我痛到眼泪都流了出来,差点连舌头都咬断了。 无论如何我一定要忍耐到这个变态臭死人走掉为止,然后想办法解开 绑在手上跟脚上的塑胶绳,再捧着被切下来的阴茎去医院做紧急缝合。 等我痊愈之后,我再跟师父去刚刚那间店里表演疯狂割头秀! “别急,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那个疯女人将我翻了过来,继续朝我的胯下一阵没人性的乱捣。
不用想也知道我的阴囊也遭殃了,睾丸被挖了出来。 鲜血像爆炸的可乐一样从我两条大腿间喷射出来。 我满地打滚,拿头撞地,拼命忍住大吼大叫的冲动。 万一被路人看到我这副德行,不见得会送我到医院,却肯定拿手机拍 下来放网路,标题差不多是:“刚刚被阉掉的外国人”。 我绝对不允许自己这么丢脸!我最痛恨丢脸! 不!绝对不允许! 这个世界上没有比“被活活阉割”更能贴近形容被活活阉割的剧烈疼 痛,我用各种姿势在地上滚来卷去,脖子都快抽筋,大腿就真的抽筋了。 我快发疯快发疯快发疯了。 如果我再不进急诊室,我的下体大量飙血,一定撑不住的! “小朋友,活活被阉割,死了以后却搞不了女人,会是什么感觉?” 那个臭死人在我的耳边笑着。 “有空记得回店里告诉我,我很想知道。” ※※※ 失血过多竟然也是一种好处,几分钟后我用昏倒取代了要命的痛苦。 像做了一场恶梦,醒来,就只看到地上一团被踩烂的东西。 就算我把地上刮干净,也没办法将那些渣渣拿去医院做任何事。 “……” 不意外的,我也不痛了。 我花了一个多小时咬开绑在手上的塑胶绳,再迅速解开脚上的绳子。 用和着口水的内裤将胯下仔细抹个干净,轻轻松松穿上牛仔裤。 走出巷子,找了一台放在路边的宾士,对着车窗玻璃的反射整理一下 头发。 “人模人样的。” 我拍拍脸,点点头。 我想起刚刚出门的时候,转角街上就有一间二十四小时营业的整形 店。 没别的想法,我摸了一下牛仔裤后面,那鼓鼓的皮包竟然还在。 一辆计程车远远驶来,我举起了手。 【9】 不会错。 电视新闻都报导了,报纸也登了,天主降光明教派也买了大篇幅广 告,一星期后“超神迹”赛门布拉克就会抵达日本,在东京巨蛋为了永垂不 朽的NBA传奇杯篮球表演赛“开球”。 “不简单啊……只有那么大的活动才能把赛门吸过来。” 一边听新闻,我一边在房间里检查今天下午交易到手的点爆式新型狙 击子弹。 这种子弹威力强大,只要目标被打中……不管打中哪里,基本上就炸 开约一个篮球大小的窟窿,射中肚子,有一半的机会尸体就直接断成两 截,射中脖子,头一定掉下来,直接射中头嘛,就等于现场灰飞烟灭一具 尸体。 缺点是火药用量更多,弹头更沉,去他的瞬间后座力很威!开枪时那 一震,子弹常常就偏离轨道,就连我这种天生好手开十枪也有五枪打在不 是我想要的位置。 但我说过了,威力强大嘛!即使是射歪了一点点,只要给削到一下,
即使目标是个死人也得面临尸体支离破碎的窘境。 这几天我想得很透彻,要灰飞烟灭赛门布拉克,最简单就是找到他下 榻东京的饭店,用火箭筒突破一下,就可以冲进房里砍下他的头。问题是 不晓得他真正住在哪里,有争议的名人常常会搞一些障眼法,一口气订下 东京最好的十间饭店也不奇怪。 与其去幻想赛门布拉克会住在哪里,不如将思绪集中在最原点。 ——还是得大闹东京巨蛋才行。 为了防止像我跟师父这种人乱场,当天东京巨蛋会场的警戒一定空前 严密,政府支援的武装直升机在空中巡逻就不必说了,最基本,门口一定 会有金属探测器,想携带武器混进去完全不可能。 当然了,师父是人肉坦克啊,就算是赤手空拳也拆得了赛门布拉克。 要让一个不打算使用枪械跟炸药的肉体暴力王通过安检,再怎么困难也有 限度,问题是……我也想参与啊! 我上网下载了东京巨蛋的建筑设计图,认真做了点研究。 现实世界不像电影跟小说讲得那么复杂,毕竟东京巨蛋不是设计来抵 挡攻击跟预防刺杀用的,而是给观众进去看表演看比赛用的,要偷渡狙击 枪跟火药进去并不困难,只要从八条主要的下水道偷偷摸到巨蛋底下,再 往上撬开一些杂七杂八的管线跟阻碍就可以,甚至我还可以租一台迷你快 艇停在巨蛋下面,一旦得手就循原路闪人,那些臭死人一定摸不着头绪我 们怎么消失的。 “师父,基本上你光明正大进去就行了,我的部分,会自己想办法。” “……” 其余那天师父该做什么,我只跟他讲了个大概。 至于怎么做到,师父自有他的办法。 事前的准备功夫很重要,这就是专业的犯罪者跟一般流氓最大的差 别。 隔天我租了一台迷你快艇,开着大灯,在黑漆漆的东京下水道系统里 摸索了八、九个小时。 这一趟下水道之旅确认了很多事情,我不只用萤光喷漆在重要的管壁 上做了记号,还在几个重要的据点安装了无线电发射器,帮助我用手机在 下水道里做定位。(文'心'手'打'组'手'打'整'理) 之后我每天都来回练习一次路线,越来越熟,速度越来越快,还可以 在下水道里玩快艇甩尾。 毕竟事后的逃亡功夫就更重要了。 死心眼跟目标同归于尽是很次等的作风,代表规划的能力不足、执行 的能力不足、专业的能力不足。 去他的师父跟我可是高手! 惯了路线,我便开车到山区练枪,熟悉新型子弹的后座力。 先是打树、打石头,再来就是打会动的任何东西。 看到那些倒下就不再爬起来的野生动物,我实在搞不懂为什么无害的 它们就得面对死亡,而对地球有害的人类却享有继续爬起来的特权? “因为你们比较倒霉。”我只能这么说,然后继续开枪。 到了动手的前一天,我先是将一辆装满汽油又附赠遥控炸弹的厢型车 开到巨蛋外的公共停车场,再驾驶着迷你快艇到下水道预定的位置。 将快艇停好,撬开该撬开的东西,一路往上,摸进了筹备比赛中的东 京巨蛋。我将拆好了的狙击枪、两大盒子弹跟五个遥控小型炸药装进旅行 袋,放在隐密的地方。
我换上脏兮兮的工作服,大大方方在东京巨蛋里逛来逛去,将实际走 过的地方跟从网路上下载到的结构图做了印证。 最后,我帅气地直接从巨蛋里走出去,拦了计程车回旅馆。 【10】 大日子到了。 “我们就是死了,也想打篮球!” 这热血耸动的标语化作旗帜,飘扬在东京巨蛋每个可以插旗的地方。 前来捧场的大概有超过五万五千名活人跟死人,将东京巨蛋挤得水泄 不通。大部分都是死人,因为只有那些老东西才会记得那些即将上场打球 的老古董,即使他们并不信仰天主降光明教派,也很乐意从全世界各地买 机票来看这一场“不可能的经典赛事”。 我一身休闲,舒舒服服坐在一个月前就预订好的贵宾包厢里,拿着望 远镜等待比赛开场,还点了一份其实我只能欣赏的海鲜大餐。 这段期问,工作人员彬彬有礼地用金属探测仪扫描过房间里的每个角 落,然后堆满笑容走了出去。 “白痴。”我冷笑,对着关上的门竖起中指。 比赛还有二十五分钟就开始了。 不急,我是高手。 我从容不迫地走到藏枪的地点,提了那一大袋乱七八糟的东西回贵宾 包厢,沿途将那五个小型遥控炸药黏在足以让人吓一大跳的地方。 现在,我还有两分钟可以把狙击枪好整以暇组合起来,将子弹填好。 比赛开始前,赛门布拉克在热烈欢呼声中出场致词。 我用钻石切刀在玻璃上划了彼此间隔十公分的三个圈圈,将狙击枪从 中间那一个采出去,瞄了一下可以捕捉的范围,在脑中假想一下状况。 话说赛门布拉克走路的模样真奇怪,姿势超不协调。 据说他曾经为了跟大光芒上帝发生“灵动感”,从一百多层的高楼往下 跳过一次。就算他死不了、那一摔也几乎将他撞散了。后来送医拼凑尸体 费了很大的功夫,其中一只脚跟一只手再也不属于他……真够白痴的。 我在十字瞄准器中,压抑着扣下扳机的欲望。 如果我愿意,在赛门长达一分钟的简单演讲里,我已经可以轰掉他的 头十次。 可师父唯一的原则,就是得由他亲手拧爆赛门布拉克的脑袋。 我信师父,所以我把扬名立万的机会让给他。 终于赛门布拉克废话完了,灯光一暗,全场跟着焦躁骚动起来。 啪地一声。 快烧起来的聚光灯打在白队的入口处,照在一个高大痴肥的老黑人身 上。 “首先登场的是,号称地球有史以来最强的中锋——侠客欧尼尔!” 全场爆出令我难以理解的激动吼叫声,惹得我立刻就想将那个老黑人 射倒。 司仪用夸张的语气介绍选手陆续入场,全场观众的吼叫声几乎掀飞了 巨蛋顶。 “攻守无敌,无所不能的长人——凯文贾奈特!” “单枪匹马取敌首、绝不手软的战神——亚伦艾佛森!” “改写所有天才定义的绝对天才——科比布兰特!” 白队的四名球星登场后,频频向观众挥手致意,在球场上方一共有十
六面巨大的萤幕即时转播,那些球员看起来又老又丑,哪有一点明星风 范? 我看节目宣传单上说了,今天的比赛全都是由死而复生的球员担纲演 出,真好笑,不过就是把一些被时代遗忘的老家伙凑在一起打敬老杯慈善 大赛罢了。 “最后,死人的英雄,拼命骚扰活人NBA总冠军赛的——” 全场等不及,起立鼓掌欢迎这个连我都如雷贯耳的怪咖。 “杜瓦波里斯基!” 一个白人挥舞着双手笑着进场。 他很年轻就因心脏麻痹嗝屁,让他在外表上占不小的便宜。 掌声足足聒噪了一分钟才停,死人的手掌不会痛这一点真的很机歪。 接下来换“历史更悠久的”红队出场。 司仪一个一个唱名,观众每一个都扯破喉咙大叫那个死去球星的名 字。 “创下无数神奇纪录的,NBA史上最伟大中锋!威尔特张伯伦!” “今晚不想再当悲剧英雄的悲剧英雄——派崔克尤恩!” “从地狱里硬是丢出妙传的——魔术强森!” “让当今所有射手黯然无光的!赖瑞博德!” 这四个同样苍老的死球星穿着红色球衣,肌肉都松垮垮的像是在吊猪 肉,向观众挥手的模样看起来就像重症者,但满场的死人却给予比白队膨 胀十倍的掌声。 他们都死得太久,在我出生前都翘毛了,加上我对篮球没什么研究, 这一切看在我眼底真是莫名其妙。 不过当然了,接下来出场的这个死人我也听过。 他的存在可是世界级的常识。如果被我查出来他在死前有可能搞过我 妈妈琳赛汪达的话,那他就是最有嫌疑当我爸爸的人。 司仪也忍不住用大吼的声调叫出他的大名。 “如果上帝会打篮球,那么,他一定就是——麦可乔丹!” 是啊,全场起立鼓掌嘛。 热烈欢迎那个在死前垂垂老矣、拄着拐杖,在死后却照样灌他妈的老 飞人。 只见乔丹在掌声中走向白队的波里斯基,搂着那位受宠若惊的白人肩 膀。 环顾四周,乔丹用感性的语气说道:“四十年前,我在电视机前面观赏 活塞队对湖人队的总冠军赛,在史戴波中心球场进行的关键第五场,我看 到了让我泪流满面的画面。” 波里斯基低下头,腼腆地笑着。 乔丹继续说道:“波里斯基在满场的嘘声里,视而不见无数砸在他身上 的汽水瓶跟热狗,视而不见对手跟伙伴对他的愤怒与不谅解,视而不见计 分板上残酷的事实,他说了一句话……” 停顿了两秒,全场怔住。 乔丹大吼:“他说了一句话!” 全场观众仿佛重新有了呼吸,一齐大叫—— “就算死了,我也想打篮球!” 暴动了。 可真是暴动了。
真不愧是乔丹加上五万五千人的力量,连高高在上的我都震慑不已。 “今晚,人类历史上最优秀的两代球星将在这里分出胜负,一百年后的 某个晚上,我们会跟不甘死亡的第三代、第四代、第五代球星较量,看看 谁才是史上第一,史上第一!史上第一!”乔丹举起波里斯基的手,气氛沸 腾。 球赛随即开始。 欧尼尔跟张伯伦跳球。 球弹到了博德手里,博德随手丢给强森,强森晃过艾佛森,正要上篮 取分却面临贾奈特跟波里斯基牢不可破的联防。 “!”只见强森一个奇怪角度的妙传,球到了乔丹的手里,乔丹单手灌 篮得分。 全场鼓掌。 波里斯基控球,吸引乔丹的防守后将球传给布兰特,布兰特随即在三 分线外自干跳投,球没进,篮板被欧尼尔狠狠抓了起来,再用他痴肥的尸 体将球暴力灌进。 全场鼓掌。 除了大萤幕大画面的即时转播,每个球星的嘴角都贴了一片袖珍麦克 风,可以将他们在场上讲话的内容广播出来,这让比赛更加生动有趣。 强森控球,一闪眼丢给博德,博德在距离三分线还有一大步的距离出 手。 球进。 “布兰特,这才是投球。”博德故意摸摸布兰特的头。 观众大笑。 艾佛森控球,本以为立刻就要传出去的,却见一头白发的他像一把刀 子切进敌阵,在所有人都来不及反应下将球放进篮框里。 “怎么?老家伙都跳不起来了吗?”艾佛森哈哈大笑。 观众大笑。 接下来,乔丹一记高抛球,张伯伦在半空中接到,第一时间双手灌 篮,将试图拦阻的欧尼尔给撞倒在地。 “大家伙,别忘了你的时代里,没有我。”张伯伦伸手拉起欧尼尔。 观众大笑。 接下来是一连串目不暇给的超级混战。 尤恩盖了贾奈特的火锅,波里斯基抄截了乔丹的运球,欧尼尔在张伯 伦的防守下乱投不进,尤恩抢到篮板快传强森,强森大吃小艾佛森上篮得 分。 “你叫战神是吧?学着点!”强森笑笑将球抛给艾佛森。 观众又是拍手又是尖叫。 布兰特连续自干,连续不进都有欧尼尔跟贾奈特抓到篮板,最后在乔 丹面前表演一招向大师致敬的后仰式跳投,球进。 “我故意让你投的。”乔丹哈哈一笑,运着球。 “……少来了。”布兰特表情尴尬。 乔丹将球抓在手上,用高傲的表情说道:“现在轮到你让路了。” “?”布兰特还反应不过来。 只见乔丹单手持球像炮弹一样冲出,在场所有球星都往旁站开一步。 毫无意外中的天大意外啊,年迈,不,是死去的乔丹从罚球线起跳! 一道扣人心弦的红色弧影逼近底线,将球塞进篮框。
巨蛋里爆出掌声,乔丹英雄般高举双手,接受再接受。 “两次运球啊,篮球之神!”艾佛森不服气,但记分板上可不这么认 为。 ——毕竟,乔丹嘛! 接下来还是好戏连连,博德在三分线外连续砍进三球,张伯伦盖了贾 奈特三次火锅,强森递出五个妙传,尤恩如愿以偿在欧尼尔面前灌了两次 篮。 但白队也不是省油的灯,波里斯基主导四次漂亮的快攻、分别让布兰 特跟艾佛森上篮得手两次,贾奈特回敬张伯伦跟欧尼尔各一次火锅,欧尼 尔开玩笑似冲出来盖了布兰特一次大火锅,娱乐效果十足,惹得五万多死 人大笑不止。 “搞什么啊?”布兰特向欧尼尔的大屁股踢了一脚。 “很意外吗?我一直都看你不爽啊!”欧尼尔做出很贱的表情。 忘了说,这场比赛没有板凳球员,因为这些上场的先发死人毫无体能 问题,每一分每一秒都呈现出他们的巅峰状态,死不像死。 他们尽兴地打,不管球到了谁的手里,观众都是一阵惊叹。 “喂,波里斯基。”布兰特将球丢给波里斯基。 “?”波里斯基将球丢给艾佛森去自干。 “当年真是对不起。”布兰特伸出拳头:“总冠军是在你不在场的时候得 到的,变得一点意义也没有。” “哈,都死了还能怎样!”波里斯基也伸出拳头。 两拳相叠,全场又是一阵感动的掌声。 【11】 球赛进行到一半,红队以七十八分领先白队的六十五分。 中场休息时间,主办单位宣布,为了向中国当局提出“反对强制灰飞烟 灭法”的立场,下一场“永垂不朽的NBA传奇”经典赛事,将转移阵地到中 国的北京死人特别行政区去打。 ……明明就是看上了那里的商机可观,偏偏找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啊。 死人不必上厕所,到了休息时间也没什么人走来走去。 死人也不吃不喝,当然卖热狗跟卖啤酒的小贩生意就差了。 不论死活,大家都全神贯注地欣赏穿得很暴露的美女啦啦队表演。 就连那个不知大祸临头的赛门布拉克,也坐在第一排贵宾席鼓掌。 我则将狙击枪重新探出玻璃外,等待约定的时刻。 啦啦队表演正精采时,此次活动的吉祥物也翻着筋斗登场。 三个吉祥物在叠罗汉,三个吉祥物在热斗街舞,三个吉祥物在表演花 式杂耍。 其中一个在杂耍的吉祥物——肢体摆动的模样特别不协调。 “师父,动手吧!我会全力掩护你撤退的!” 我眯起眼,十字瞄准器对准赛门布拉克身边的魁梧护卫。 只见那头动作古怪的吉祥物东张西望,大步走向坐在第一排的赛门布 拉克。 “一点也不想掩饰了吗?”我感到一阵过度紧张而来的兴奋。 赛门布拉克疑惑地看着来到他面前的巨大吉祥物。 他身边的巨汉保镖缓缓站起,正要推开那头走错方向的吉祥物时—— 砰!
我扣下扳机,巨汉保镖的脖子炸离身体。 吉祥物一把抓起表情呆滞的赛门布拉克,头对着头,猛力砸下去! 第二个、第三个保镖站起来,几乎要掏出枪来。 我开枪,又开枪,第二个跟第三个保镖毫不含糊地身首异处。 吉祥物这一记猛烈的头锤将赛门布拉克的脑袋毁掉,但在约定的关键 十秒里,他还有五秒的时间——于是吉祥物用力拧住赛门布拉克的脖子, 像玩弄婴儿一样。 我继续开枪,开枪,将赛门布拉克身边的警卫与保镖又射倒了五个, 威力强大的狙击弹确确实实地将他们阻止吉祥物的能力给夺走。 第十秒,吉祥物硬生生扭下了赛门布拉克的死人头。 胜利! 我毫不犹豫按下了炸药遥控器,A。 位在第五号出口的自动贩卖机大爆炸,冲击力足以将二十公尺之内的 尸体炸碎,那一炸,将满场的尖叫声的音域又提升了五度。 更重要的是,让现场秩序彻底大乱! 抓着赛门布拉克的死人头,师父伪装的吉祥物冲进混乱的人群里,几 个警卫慌慌张张朝师父开枪,我看十枪有九枪打到了旁边顾着逃命的观 众,其中真正打在师父身上的那一枪,恐怕也被师父穿的剪切增稠液态防 弹衣给挡下。 我持续朝涌进的警卫开枪,这时已无法顾及到中枪的部位,反正打了 就有分。 但不能恋战,我将狙击枪设定在自动定时击发的状态,转身开门就 走。 现在场面超级大混乱,是任何人都能逃走的良机,我边走边按下遥控 器的B,将第八号出口的男厕炸掉,又引起了死人更恐慌的情绪。 然后是C——轰!第一号出口变成人间炼狱。 D,轰!服务台变成一团张牙舞爪的火球。 E,轰!纪念品中心的地板整个往下垮掉。 大爆炸这种力量所制造出的恐惧感永远都很酷,就连死人也会迷失在 骚动里啊! 等到我在最后关头脱离崩溃决堤的人潮,走到跟师父约定的地点时, 师父早就站在那里等我,身边还躺了十几个脑袋被砸烂、在地上学虫爬的 警卫。 师父来不及将该死的吉祥物装扮脱下,只摘掉头罩,扯下手套,双拳 沾满过期的黑色血迹,赛门布拉克惨兮兮的死人头在他的手中大叫:“我错 了!那天晚上真的不是故意的!我根本不知道她是你的老婆!我只看到她 一个人!” 我觉得不大妙。 师父的脸色苍白,身上至少有二十几处枪伤,就算有防弹衣还是不够 看啊! “别担心,撑得住。” 我说着口是心非的话,但现在想什么都是多余。 我带着师父快速从预先规划好的路线一路往下,按部就班来到下水 道,跳上前一天停妥的快艇。 发动引擎的那一瞬间,我同时启动最后一个炸药控制器。 停放在东京巨蛋外停车场、装满汽油桶的那辆厢型车,此时此刻大概 冲到了半空,惊天动地的大火连带烧干了附近所有的空气吧……那里可都
是停了数百辆汽车的好地方,搞不好来个超经典的连环大爆炸。 等等回到旅馆,一定要第一时间打开电视看新闻。 “师父,你怎么样?”我驾驶快艇,瞥了一眼师父。 “……”师父没力气说话,也没闭上眼睛。 如果是五年前的师父,这点枪伤只要静养两个月就没问题了,现在岁 月催人老,师父连自己脱下吉祥物的衣服都办不到。 我要专心驾驶快艇,只能大声鼓励:“师父,撑住!你说过在宰掉赛门 布拉克之前,你是不会死的!” ……等等,这种话好像不是现在应该说的? 只是赛门布拉克沿途一直鬼叫,一下子求饶,一下子求师父灰飞烟 灭,一下子为我听都没听过的奇怪往事道歉,一下子就疯狂咒骂。很吵, 吵死人了! 但师父好像很享受,我也只能说:“喂,我说赛门啊,你要嘛就专心求 饶,要嘛就专心求我们一把火烧了你,要不就勇敢一点狂骂到底啊,都死 这么久了,别三心二意的。” 师父近五十年来一直都想干的事,今天终于圆梦了。 我很替师父开心,真的。 失血过多,他看起来很疲倦,表情却也很安详——平时师父就连睡着 了都没露出这样的表情过。 我心念一动:“师父,你是不是死了!” “……”师父瞪了我一眼。 “哈哈,我就知道师父能撑!”我哈哈大笑。 就在快艇即将驶出下水道的时候,师父巨大的身躯突然斜斜往旁倒 下,快艇重心登时一倾。我一看,师父有半颗脑袋都浸在脏水里。 我赶紧停下快艇,将半昏迷的师父扶正,用力拍拍他的睑。 师父霍然睁开眼睛。 “到最近的焚化炉。”师父罕见地使用语言。 “师父!你要相信自己的身体!你跟怪物一样啊!”我大吼。 “……”师父用超狠的眼神看着我。 ※※※ 是了,终于到了最后约定的时刻。 这是师父收容我跟他一起行动的唯一条件。 【12】 快艇出了下水道,我搀扶着有够重的师父到车上。 一开门,师父立刻摔躺在后车座,手里紧紧抱着赛门布拉克沮丧的 头。 打开东京市地图,距离这里最近的人道焚化炉,大概有十分钟车程。 “那么,就请师父不要睡着了,免得……”我踩下油门。 抵达人道焚化炉管制区的时候,师父身上笨重的吉祥物衣服已完全渍 红了。 我先下车,从侧座的置物箱拿出手枪,大刺剌走进去管制区。 “请问有什么事?”一个戴着眼镜的办公室小姐起身,微微鞠躬。 “烧东西。”我点点头。 她太快死掉马上复活就麻烦了。 于是我朝她的肚子开了一枪,再将桌上的电话线扯掉。
“什么声音?”一个扫地的老先生探头出来。 “枪声。”我朝他的肚子也打了一枪。 陆续几个听到枪响冲过来的工人,我也是一人一枪,全打在肚子上。 搞定,再将师父硬拖下车。 “!”师父的头先着地,让他整个醒了。 他踉跄站起,不忘抓着赛门布拉克的死人头,辛苦地跟着我的脚步。 赛门布拉克的头看着我说:“请你帮我告诉艾琳,其实我最爱的还是 她。” “不要。”我嗤之以鼻。艾琳,谁啊? 我打开里面最大的一座焚化炉,点燃了火。 拿着死人头,师父默不作声走进去,没多再看我一眼就从里面将门拉 上。 趁还活着的时候把自己烧掉,一秒也不想当个臭死人,这就是师父人 生第二个愿望。他说过,也许他永远也宰不了赛门布拉克,但却绝对不想 成为像他那样的人,如果万一他不幸重伤,就算是在他身上浇汽油,我也 要毫不犹豫点火。 “……”我看着这逐渐开始加热的炉子。 离别了,原来是这种感觉。 我有点想哭,可没办法,只好做个样子擦擦眼睛。 一想到从此以后我只能一个人到处放冷枪、搞爆破,就觉得怪怪的。 合作无间的双人组,听起来比独行侠还要酷,为什么要剩下我一个 呢? 以后我也只能一个人挖洞埋死人头了,没人知道我多狠,真的很怪。 “师父,不如你出来吧!”我用力拍着焚化炉。 师父是个铁打的硬汉,就算身陷烈火也只是发狂地大叫,没嚷着后悔 要出去。 “师父!下个月就是三十几个死人国要模仿联合国,签署条约成立‘永 生大联盟’的日子,我们何不去把那些臭死人炸到外太空呢!师父!你死了 不打紧,我不会看不起你的!” 渐渐,师父不出声了。 我再也忍不住。 “师父,其实我前几天就死了!” 我不知怎地和盘托出,对着焚化炉大吼。 “其实死了也没什么太坏的地方,就算没有老二也不要紧,我自己装了 一条最流行的死人专用电子阴茎,功能超级丰富的,旋转震动抽插基本功 能都有,冷热温控,会发光,会假射,还可以听音乐!就算死人也被我搞 活了!师父!出来吧!出来吧!” 我大吼大叫,立刻脱下裤子,对着焚化炉展示我的七彩阴茎。 砰! 此时,焚化炉的门从里面打开…… 全身怒火的师父倒真的爬冲出来,可他像木炭一样的尸体吓到我了。 “哇呜!”我大叫一声往后退了一步。 烧得乱七八糟的师父举起冒火的赛门头,作势要砸我。 可师父才踏出焚化炉,一踏地,他烧成炭的脚就当场粉碎。 他摔在地上,又将半个身体跟一只手也跌碎了。赛门的头也碎成了黑 灰。
“……那,还是算了吧。”我很傻眼。 弄成这个样子才晓得后悔,不如还是灰飞烟灭了吧。 我来不及穿上裤子,就捞起师父怪吼怪叫的脑袋,将他丢回焚化炉。 门关上。 我振作精神,穿上裤子,朝地上的赛门黑灰补了一脚。 接下来漫长的人生里,我得找到搞过我妈妈琳赛汪达的男人,然后干 掉他。 “就算死,也逃避不了我的惩罚。”我自言自语。 上次说过了,预备入选的第一波疑似我爸爸的名单,还没列完就有一 百二十五个人,每一个都是有头有脸的大人物。 算了,统统都杀掉,死了再彻底灰飞烟灭一次吧。 有了目标,我不禁有点高兴。 我朝着焚化炉微微鞠躬,然后迈向新的人生。 第五章 一百年只属于自己的快乐 〖高贵的灵魂,是自己尊敬自己。 ——尼采《善恶的彼岸》〗 【1】 一百年前跟一百年后的人类世界,在外表上几乎没什么两样。 时间考验了很多事,让很多专家亲眼看见他们的预言成了放屁。 没有可以飞上天的汽车,因为没有人说得上来要让汽车飞上去做什 么。 手机也没有出现立体影像通话的介面。 机器人还是没有真正的思想。 石油依然是最主要的能量来源。 复杂的气候从未被任何科技力量控制过。 当然了,移民火星还是科幻小说里的梦想,只是已经很少人写小说。 癌症跟爱滋病也没有新的疗程或特效药,从事相关研究的人都被视为 笨蛋。 ……拥有最好脑袋的科学家花了太多时间在发呆,就跟其他人一样。 ※※※ 医院的候诊大厅,大家围绕着一个正在哭闹的小孩子。 小孩子活蹦乱跳的,一下子吵着要看卡通台,一下子想要喝可乐,围 观的大家都感到十分新奇,争着要摸摸捏捏小孩,七嘴八舌讨论。 “好久没看到小孩子了,真有活力呢!” “要喝可乐啊?想喝就买给他啊!不过就是冰糖水嘛,印象中很好喝 的。” “哈哈,上一次看到小孩是什么时候,我都没印象了呢。” “叫什么名字?乖,告诉阿姨你叫什么名字?小强?好可爱喔。” “是生什么病呢?牙齿蛀了,安心啦,蛀了还会再长嘛。” “来!叔叔抱抱!哈哈哈这小孩这么不怕生啊……哈哈哈哈哈……” 不一会儿功夫,医院大厅的电视早切到动画史瑞克,而小孩子的身旁 堆了可乐、汽水、零食跟一大堆小玩具,乐得不吵不闹。 其中一个围观的民众,张婶,不禁感叹…… 如果曾曾孙跟曾曾孙媳妇愿意生小孩,她就不必挤在这里看别人家的 孩子。
不管是一百年前还是一百年后,年轻人都有年轻人的想法,管多了就 生气。 在五十岁那年过世的张婶,今天只是依循着过去五十年的习惯,回到 以前工作的医院“闲晃”,接下来要晃的地方还有公园,之后才是回家。 认真计算起来,今年是张婶第一百四十九岁。 张婶年轻不懂事,十七岁就怀了老大,酒没醒就上工的丈夫又在她怀 老三的时候,不幸在工地坠楼过世。 年纪轻轻她就失去丈夫,靠着白天在早餐店帮忙、在饭店里整理床铺 洗被单、晚上在医院里拖地洗盘子,独自扶养两个儿子跟一个女儿长大。 她很努力,子女也都很争气,三个都上了大学,其中一个还飞到美国 拿了博士学位,当了教授。 在么女跟么女婿选好日子结婚那天,张婶在医院里昏倒了。 醒来的时候,等待她的是血液报告跟核磁共振图,还有一个噩耗。 “张婶,很抱歉告诉你这个结果。”医生叹气。 同样都在医院工作,就算没说过话,看也看熟了。 医生知道张婶的身世,非常同情。但除了同情,医生也无能为力。 “请先不要通知我的家人,我想参加我女儿的婚礼。”张婶恳求医生。 那晚,赛门布拉克登上了全世界媒体的头版。 张婶落寞地读着报纸,真希望这样的奇迹也发生在自己身上。 为期一年化疗很辛苦,张婶瘦了二十公斤,憔悴了。 倚仗着一定要看到孙子的毅力,张婶千辛万苦撑了下来。 就在张婶病危前一个礼拜,医院里所有该断气的人全都奇迹似苏醒过 来,据说这个现象同时出现在世界各地,造成巨大的恐慌。 一开始张婶从护士那里听到这个新闻时,还以为是儿子女儿串通护士 骗她,直到她自己看到电视上各新闻台的报导,她才燃起希望。 “妈,你放心,你一定会复活的!” 大儿子抱着刚出生的孙子,轻轻摸着张婶的脸颊。 “妈,没道理其他人都复活了就你不行,你一定要有信心。” 二儿子紧紧握着张婶的手,激动地流下眼泪。 “医生?”张婶眼神迷离地看着医生。 “我……我无法保证。不过,过去七天以来,在本医院过世的病人、车 祸送命的伤者,在死后苏醒过来的机率是——百分之一百!”医生微笑,不 知道在臭屁什么。 “我,好想看到我的小外孙喔。”张婶摸摸女儿鼓起来的肚子。 “妈,你一定可以亲手抱抱他的。”女儿擦掉眼角的泪水,微笑。 三个小时后,张婶在家人的陪伴下阖上眼睛。 心电图剩下一条没有反应的线。 家属痛哭,祈祷,于是张婶在众目睽睽下睁开眼睛。 心电图还是仅剩那一条死气沉沉的线。 “我……好像又活过来了?”张婶呆呆地说,难以置信。 原来,刚刚那一刻短暂的无意识沉睡,就是死亡? 【2】 台湾政府规定,“实际存在年龄”超过一百岁的人,禁止从事任何劳力 工作,以保障活人跟部分永生人的工作权。 这个规定的作用不大,因为鲜少有永生人对劳动性工作还抱有热情, 尤其是实际存在年龄超过一百岁的永生人,根本不可能有人对工作有任何
兴趣。 辛苦拉拔孩子长大成材的张婶常常回到医院,偶尔帮点忙、替偷懒的 清洁人员扫扫地,不过是因为日子无聊。 现在的医院不比当年,属于活人的那一半空间都很冷清,属于永生人 的那一半诊间生意就好得多,很多永生人会来美容他们的脸孔与身体、订 做漂亮与多功能的义肢、从胃部抽取他们因过度怀念而吃喝进肚子里的食 物残渣与酒水。 至于来看病的活人都在看一些芝麻蒜皮的小症状,感冒、牙痛、针 眼、喉咙痛、胃痛、视力减退、口臭、肾结石、尿道发炎、疝气、包皮过 长、盲肠炎、经痛、幻听、关节炎、偷窃癖、说谎、抄袭成瘾等等。 面对绝症之类的重病,若治疗过程太痛苦,病人肯定毫不犹豫放弃。 这是理所当然的吧。 在台湾有三千万个死人,两百五十万个活人,法令也配合广大的民意 变得很有弹性——任何人在面临特定、巨大、不可抗力的痛苦的威胁下, 可以向医疗机构请求“自由永生死”,除非出于个人的宗教因素,接到请托 的医生不得拒绝患者的要求。 不只是绝症,因种种意外被送进医院急诊的伤者,有时也因为不想被 截肢而快速签下“自由永生死”的强制执行申请书,这些人有很大的机会在 死后还是可以控制他们原本要牺牲的肢体。 无病无痛,自然亡故的老死恐怕是最不划算的死法,任谁都不想在死 后拖着一副毫无魅力的老朽尸体“过活”吧! “那么,就请将我永生死吧。” 八十年前,张婶的大儿子在被验出食道癌时就这么跟医生说。 “那……就……麻烦……医生……了……” 七十五年前,张婶的长媳妇在二度中风时还保持基本的礼貌。 “还等什么?当然是快点一针打过来啊!” 六十年前,张婶的长孙在罹患肝癌末期时也跟医生这么说。 “算了算了,现在就让我死了吧。” 二十年前,她那重感冒的曾孙竟然也这么说……当然被张婶一巴掌打 醒了。 “你这个傻小子,人生没有那么简单!”张婶没好气地训诫着。 活人轻率放弃生命造成了一些社会问题,“尊重生命”便成了在野党联 盟一贯的政治主张,几个立法委员援引几个先进国家的法律,制定出“生命 完整法”——为了教导新生的活人儿童正确的价值,所有一切为了个人兴 趣、为了外表的青春常驻、为了打赌赌输之类的自杀行为仍属犯法,会被 判处一年以上、三年以下的有期徒刑。 ……当然罗,这个“生命完整法”不过是一个象征,多的是漏洞可钻。 对很多新新人类来说,癌症治疗变成了一种“体验痛苦的人生经验”, 可要,可不要。 此外,从去年的癌症相关医疗统计数字里可以发现很多有趣的事实。 在台湾地区,超过四十岁以上的男女,愿意接受完整癌症治疗的比例 只有百分之三,跟国际水准差不多。多数愿意挑战化疗、重伤急救的病 人,百分之五的人是舍不得美食佳酿。百分之三的人是因为自己还太年 轻、不愿以过于幼稚的面貌永生。百分之九十二的人是为了延长体验性爱 的时间——是的,这一点尤其重要。 二百年了,全球各国都习惯了“永生人的存在”这句话,文法有很明显 的毛病,摆明了是写给一个世纪以前的活人看的。
实际上,在地球上永生不灭的人类达到了一百二十八亿,活人仅剩三 十五亿。 应该被习惯的、被包容的,是微量出生的活人。 不仅人类的医疗行为改变了,保险公司的制度也变了,法律的精神与 形式都变了!债权法、遗产法、刑法的度量等等,全部都变了。 绝大多数的永生人对活人非常友善,毕竟看见活人,就等于看见了过 去的自己,永生人总是告诉活人,没关系的,放轻松,一切都会很好很好 的。 【3】 “小强,跟叔叔阿姨说再见。”一个女子向众永生人微笑。 “叔叔阿姨再见!”蛀牙的小孩跟大家挥挥手。 医院候诊大厅的电视,从卡通频道又切回即时新闻。 比起上个世纪,现在的新闻平静太多了。 零星的打架凶杀勒索强暴偷窃虐待当然还是有的,但不过就那么几 件,仿佛人们对犯罪的想像力也降低了。尤其不管是活人对活人,活人对 永生人,还是永生人对永生人,大规模的军事战争都成了历史。 也许是好事,人类的劣根性在生命永恒的状态下,很大程度被遏止 了。 “还争什么呢?美国就剩这么大了。”这是美国总统无奈的口头禅。 人类这种糟糕透顶、病毒般的生物数量太过庞大,照理对地球是很惊 人的负担,但永生人不吃不喝也常常没事干,总体消耗的能源却没有增 加。 唯一恶化的是地球的气候,因为自发性申请“人道灰飞烟灭”的永生人 不少,政府到处兴建的焚化炉一直都没有停止过排放尸烟,地球暖化的趋 势始终停不下来,这一百年来北极冰层融化,淹掉了三个活人国、二十一 个永生人国,还有四个永生人国今年夏天就得面临举国迁徒的压力。 ……算了,那些不过是世界大事,张婶想管管不了,也没兴趣。 张婶最大的乐趣,就是跟几个同样逛医院成瘾的老朋友,一起在医院 大厅闲话家常,聊聊一个世纪以前人类社会的模样。 跟所有的永生人一样,一堆永生人众在一起最常聊的话题,就是感叹 现在的活人生活没有力气,跟自己还活着的时代实在差多了。 一个模样四十几岁,实际上已过世四十年的陈太太说:“我那孙子,你 们一向知道的,他都三十几岁了,就整天窝在家里打电玩、上网聊天,前 几天我叫他去找份工作,认真为自己的人生打算一下,没想到他竟然说算 了吧,反正最后死了就不用吃喝,只要给他一台电脑人生就能够继续下去 了!” 马上就有人附和,白发苍苍坚持活到老死的江先生猛摇头,说:“真无 赖啊,抱歉这么说你孙子。我以前每天晚上开计程车开到半夜才回家,为 的不就是给小孩更好的环境吗?现在的年轻人都不打算生小孩了,难怪没 有动力打拼!” “不是因为没有小孩所以没动力打拼,是不想给自己压力,所以干脆不 生小孩。”十年前才脱离活人世界的胡大妈说来就有气。 “对!就是这样!”众人齐声称是。 “别说孩子了,我现在觉得养一条活泼泼的拉布拉多,都比跟我家那两 个活小孩相处要有朝气多了。他们就光是躲在房间里,整天不晓得在做些 什么,音乐开得很大,不让我们听到他们在里面的动静。”非常罗唆的江嫂 摸着她停止十八年的心脏。
“唉,要是我能干脆睡着的话,我就不必担心那么多了。”当了八十年 公务员的卢先生说。 “说到睡觉,我老是叫我们家还在念高中的小宝贝不要熬夜念书,想睡 就睡,免得将来死后想睡一下都没办法啦。我啊,别的不想念,就惦着能 像以前那样睡一下……睡一下下也好……”外表还很年轻的蔡小姐幽幽地 说。 “他们真的是人在福中不知福啊,我天天看着他们没把桌上的东西吃干 净,心里多难受啊,这不是说要节俭什么的,而是……唉,你们大家都知 道的。他们还搞什么节食、减肥呢?有那种毅力跟心思的话,不如放在更 有意义的事情上吧!”胡大妈又是一阵义愤填膺。 大家七嘴八舌的批评,一起了头就说了个没完。 这个话题跟活人或永生人不大有干系,其实是长久以来长辈对后辈的 不满。 不论在哪个时代,长辈都热衷看扁后辈,认为晚生的一代禁不起挫 折、缺乏鞭策、抗压性不足、所受到的阻碍远远没有“过去的年代”来得巨 大,过往的优良价值在晚生的一代身上正面临消逝的危机。 自上帝冬眠后一百年的今日,同样话题已变形为永生人对活人的忧心 忡仲。 张婶也插了几句碎嘴的话,但张婶只是想让大家知道她与所有老朋友 同在,并不是真的对她的孩子、孙子、曾孙、曾曾孙不满。她拥有过的已 经太多了。 话题稍歇。 一个最近几年很少发言的郑先生罕见地站起来,用微笑吸引大家的目 光。 “对了,很快我就要跟大家告别了。”郑先生微微一鞠躬。 大家都愣了一下。 “什么意思?”胡大妈出口。 “我活得够久了,昨天我已经申请到了人道灰飞烟灭的号码牌,下个月 五号,我就要离开大家了。”郑先生露出坚定的微笑。 “你不是才……死了三十年吗?”张婶帮他算了一下。 以郑先生五十六岁因胰脏癌英年早逝,即使以一个世纪以前的计算方 式,现在不过是八十六岁。 八十六岁……难道八十六岁就满足了吗? “够了够了,再活下去我也不晓得做些什么,每天都这样过下去,昨天 跟今天一样,今天跟明天一样,明天跟一百年后的某一天也一定差不多, 可以了,我很满足。”郑先生的谈吐很有礼貌,但态度却很坚定。 “你有我们啊。我们不是常常聊得很愉快吗?别忘了你还有家人 呢。”卢先生语气很惋惜。 “……家人吗?我跟我的妻子、我的父亲、我的母亲,是一起申请人道 灰飞烟灭的,其实我们不是找不到继续活下去的理由,只是日子一成不变 地过下去,心都厌了。”郑先生用平淡的声调继续说道:“就跟那一个《去 他妈的无尽永生》的作者一样,最后他写了二十五本书去探讨永生的意 义,最后还不是没有结论,只能选择继续旅行下去?” “人生的意义啊……”胡大妈有点困惑了。 “我想,或许人生真的没有意义吧。如果人生真的一定要有意义,那就 留给需要人生意义的人继续去寻找,我呢,只知道……足够了,我可以没 有意义地离开这个世界,没有关系。”郑先生看起来,似乎已经将这件事想
过无数次,才做出这样的决定。 大家一时无语。 不管离开的理由是什么,常常碰面的几张面孔,又要少一个…… 蔡小姐打破僵局:“或许灰飞烟灭之后,灵魂才能真正从这个身体里解 脱出去吧。那就祝福郑先生吧。” 郑先生微笑:“谢谢。” 卢先生也加入鼓励的行列,握着郑先生的手说:“听人说,说不定灰飞 烟灭后就能飞升到另一个空间,也许是天堂!” 郑先生微笑:“也许吧。” 也许吧。 也许吧。 看着郑先生轮流跟大家握手道别,张婶心里,真有说不出的空。 她的口袋里,也有一张号码牌。 【4】 天空很蓝。 在公园散步了两个多小时,张婶的脑中一直重复着郑先生那一席道 别。 比起郑先生,张婶在这个世界“停留”的时间要长得多,多了六十几 年。 在这多出来的六十几年里,自己的确就像郑先生所说的那样,一日又 一日地重复一成不变的生活。这样有什么不好,自己也说不上来。 郑先生以前是在政大教书的教授,过的是有理想的生活,写了好几本 评价不错的教科书,学生也很有成就。像这样的知识份子一旦人生跟理想 脱节了,就渐渐无法忍受,宁愿灰飞烟灭掉自己也不想没有目标地过下 去…… 这大概是一种自己向自己表达尊敬的一种方式吧? 看看自己,张婶从年轻时就没什么重大的抱负,每天一起床,就是将 三个孩子从床上赶去刷牙洗脸,然后开始炒蛋、煮稀饭。 骑机车四贴送孩子到学校上课后,张婶就去学校对面的早餐店打工, 帮忙做三明治、烤吐司、煎蛋饼。十点后她就骑机车到饭店报到,准备客 房清洁的工作。 孩子放学,张婶一定回到家里做晚饭,吩咐孩子快点写作业,命令长 子负责教次子功课,命令次子要盯着么女写功课,谁不乖谁就皮绷紧一 点。 晚上七点,张婶准时出现在市立医院,拖地扫地,洗碗洗盘子。 九点半回到家里,张婶仔细检查孩子的作业、签联络簿、调停孩子间 乱七八糟的纷争、打电话跟老师道歉、帮忙孩子的美劳作业、为孩子剪头 发、叫孩子趴在她的大腿上挖耳朵。偶尔打孩子、偶尔抱孩子、偶尔被孩 子气哭。 偶尔,孩子笑嘻嘻帮她捶捶背,说妈妈我爱你。 “妈妈绝对不让别人说,你们没有爸爸就不学好。”张婶总是边哭边 说。 辛辛苦苦真的不算什么。 睡眠不足真的不算什么。 早出晚归真的不算什么。 不就是母亲伟大的本能吗?让三个孩子平平安安长大,每个都完成大
学学业、都拥有美好的人生,就是张婶这辈子最简单也最完整的期待了。 认真说起来,那样简单的期待,在张婶被医生宣布死亡前就已经达成 了。 不管活的死的,公园里多的是无所事事的人。 张婶看着躺在草地上看着天空发呆的十几个永生人,不由自主也抬头 上望。 ……那么,过去这一百年,自己的人生又是什么呢? 难道自己只是单纯舍不得离开这个世界,所以才茫然地存在下去吗? 【5】 张婶从没想过自己也会坐在这个地方。 位于大街小巷的永生人心理谘商中心,数量跟密度跟便利商店一样 多,但上门求助的永生人其实很少,有时一天还遇不到一个需要辅导的永 生人客户。 窗明几净、装潢雅致的谘商中心之所以开得这么多,跟政府积极进行 扩大内需的经济政策有很深的关系。政府认为提供不需要工作、却想要藉 工作打发时间的永生人一些工作机会,对社会安定很有帮助。 “生命的意义究竟是什么呢?”坐在沙发上的张婶,立刻提出这个问 题。 面对这个无疑是人类史上最重要的问题,谘商师完全没有一点迟疑, 立刻从永生人心理辅导训练营发下的讲义里,反问出这么一句:“那就要看 你所拥有的是什么,想追求的又是什么,也因此每个人的答案都不会一 样。” 在张婶继续发问前,谘商师递给张婶一张纸,上面有一百个选择题。 “这一百道选择题,还请张太太先填完,电脑分析后会有精确的报 告。” “好的。” 大家的时间都很多,张婶耐心地花半个小时填好密密麻麻的百题问 卷。 谘商师将问卷放进电脑扫描仪中,机器发出嘟嘟嘟的声音。 张婶还真有点紧张,尽管只是一份心理测验,但对她来说这跟考试没 两样,不晓得自己答题答得够不够好,分数高不高。 不到二十秒,电脑就列印出一份性格检测。 “还可以吗?”张婶局促地问。 “从这份问卷的分析看来,张太太的情况是属于典型的鞠躬尽瘁之他我 满足型。这个类型的永生人非常多,尤其在亚洲社会里更常见,张太太不 必太过焦虑。”谘商师将性格检测表的结果倒转,递给张婶自己看。 “那是什么意思?”张婶有点尴尬。 鞠躬尽瘁应该是个好词,但整串名词听起来怎么有种“生病了”的感 觉? 谘商师微笑,示意张婶放松心情:“张太太,你习惯对其他人付出,并 从中得到很大的满足感,你这种型的永生人长期处于满足其他人快乐的状 态,久而久之变成其他人快乐你就快乐了,于是你便忽略了自己、不习惯 自己寻找快乐,在你过世后又无法从感官中得到传统的刺激与满足,例如 吃、例如喝、例如鱼水之欢。在感官并无匮乏的状态,满足的手段也变少 了,对很多鞠躬尽瘁之他我满足型的永生人来说都是很大的困扰。” 似懂非懂,张婶不由自主地点点头:“……的确啊。” “张太太,不如请你说说你过去到目前为止的人生吧。”
“好的。我年轻的时候都在为孩子的人生而努力,从早到晚都在工作, 不工作的时候就关心孩子的功课,虽然假日还是要工作没办法带他们出去 玩,但我相信我们母子之间的感情很好,他们都很体谅我这个单亲妈妈的 苦衷……” 谘商师耐心地聆听张婶的过去。 实际上,这些谘商师对解决这些永生人的疑难杂症起不了多大作用, 多数只是打发自己的时间。大部分的情况下,前来求助的永生人也不过是 想找“专家”开示一下,并巨细靡遗地聊聊自己的过去、排遣心情。 政府一直保密没有公开过的统计资料里,这些长期面对对自己无尽人 生感到困惑的永生人的谘商师,申请人道灰飞烟灭的比例一直是所有职业 里最高的一项。原因太多太好想像了。 一个半小时过去了。 张婶成功地耗掉九十分钟的人生,而谘商师也成功地打发了九十分 钟。 “张太太,从刚刚到现在,你都只提到你的三个小孩跟你的几个孙子, 却没有提到过你的曾孙……” “是吗?也许他们跟我相隔太久,有那个……代沟了吧?” “当然不排除这个可能。但也有可能,是你的曾孙在你的生命历程里扮 演了不是很重要的角色。” “怎么会不重要呢,他是我的宝贝曾孙啊。” “张太太,你过世不久后还帮忙带过你的孙子,对你的孙子付出过很多 的时间、很多的爱,但你的孙子的孩子,却是由你的儿子跟你的儿媳妇带 的,是不是?” “……的确啊。” “这就是典型的鞠躬尽瘁之他我满足型的行为感受。张太太,你对需要 你的人特别有感情,因为你在他们的身上找到了自己生存的价值,你的三 个儿女在人生的历程中不能没有你,因此你对三个子女付出最多,对他们 的爱也最多。” “……” “在你过世后,你又马上从帮忙照顾孙子的生活里,找到了死后人生的 意义——亦即,尽管你的儿女不需要你了,但你还是找到足以令你不断持 续付出的对象,也就是孙子。” “但我的曾孙就不需要我了?” “也许只是需要的形式不一样了,但,可以这么说。” “那我现在该怎么办呢?” 怎么办呢? 这个当了四十年的谘商师可不是干假的,立刻搬出熟练到不行的语 诃。 这就要看你思考这件事情的角度、这个答案要问你自己、每个人对这 件事的看法都不一样、如何看待它要由你自己的价值观决定、我想这就是 见仁见智的问题了、这就得看你怎么从中取舍而定了、你看待问题的角度 决定了你处理事情的态度、转换得失的立场会让你看到事情更多的面 向…… 这些拥有最大包容尺度的句子,乍听之下充满了贤者的智慧,但都缺 乏一个充满力量的指示——很遗憾,都不是张婶想要的。 “能给我一些建议吗?”张婶眉头皱得很久了。 “从娱乐的角度,可以多看电影,打打麻将,打打扑克牌,玩电视游乐
器。但要持续提升心灵上的快乐,最简单的方法就是多看书。我们有很多 永生人因为不断看书、广泛涉猎上个世纪的经典好书,而得到了心灵上的 满足,回响很好。” 其实回响很好是谘商师训练手册上的一贯讲法,根本没有实际的统计 资料。 “有没有推荐的书单呢?” “这就要看张太太你的个人兴趣。” “我个人……没有特别的兴趣。” 张婶有点尴尬,其实是完全没有“兴趣”。 于是谘商师从电脑里下载了政府推荐的永生人优良丛书书单,列印了 一份。 张婶接过,这厚达十几页的书单肯定够让自己消磨时间了。 “对了,张太太,下个礼拜国际知名的永生人畅销作家,詹姆斯·多纳 特,会来到台湾演讲生命的意义,时间许可的话不妨去听听看。书单里也 有很多本推荐书都是由詹姆斯先生所写的喔。” 时间许可吗? 时间肯定是许可的。 只是好耳熟的作家,张婶好像在今天什么时候,在哪里听过这个名 字。 “可是我听不懂英文。”张婶直觉地说。 “没关系的,詹姆斯先生已经在旅行的过程中学会十七个国家的语言, 全程都会用中文演讲。十五年前詹姆斯先生也曾来过台湾,错过这次,下 次想听到詹姆斯先生演讲就得更久了。” “谢谢,我会考虑的。” 或许,学习各国语言也是打发时间的好办法? 【6】 没别的要紧事,张婶干脆拿着书单到附近的书局,一口气买了十几 本。 回到家,客厅的电视还开着。 主卧房里不断传来争吵的声音,张婶叹了一口气,坐在沙发上看书。 张婶的长子跟长媳住在北投,开了一间生意不怎么好的花店。长子的 大儿子跟他的妻子住在台中,除了养了十七只猫什么也不做,整天闲晃。 长子的二儿子跟老婆、二老婆早早离婚了,现在跟第三个老婆住在土城开 二手衣店。 张婶的次子跟他的大儿子、大媳妇住在三峡养狗,次子媳则跟她的二 儿子、二媳妇住在花莲永生人行政特区整天看海,偶尔租船在海上瞎逛。 次子的三儿子跟他的老婆则在去年搬到台北永和四号公园旁,过着每天吵 架的生活。 张婶的么女与么女婿离婚后,在大陆经营皮革加工厂。么女的长子曾 经是职业篮球的明星后卫,是家族里最有名的人,现在旅居美国,他的儿 子也打了职篮,成绩却不出色,后来当了教练反而闯出名声。么女的两个 女儿感情一直很好,在过世后五十年,一起住在大高雄永生人安养中心度 日子。 张婶排行第一的曾孙移民到美国教书,排行第二的曾孙在大卖场当经 理等退休,排行第三的曾孙在当职棒教练,排行第四的曾孙女在设计窗 帘,排行第五的曾孙女在会计师事务所上班,排行第六的曾孙现在应该在 第二北海道做科学研究。曾外孙同样浩浩荡荡。
就像台湾很多的长者,张婶轮流到各个子女、孙子家、曾孙子家住, 现在轮到跟次子所生的第三个孙子一起住,也就是每天跟老婆吵架的那一 个。 张婶先翻了一下那位备受推荐的作家詹姆斯先生写的流浪心得书,开 头精采,但接下去的情节就索然无味了。于是放下,又拿起另一本书。 其实也看不下去,因为张婶听见他们夫妻俩在房间里吵架的每一句 话。 “什么想寻找爱情?你跟我之间难道不算是爱情吗!”次子三孙大叫。 “算!但那已经是过去式了。现在孩子大了,甚至孩子也死了,我待在 这个家也够久了,我想出去追求属于我自己的幸福,有这么难理解吗?”次 子三孙媳吼了回去。 “出去追求属于自己的幸福?你当你在演连续剧啊!” “我知道你舍不得,但你自己清楚你也不爱我了,你只是找不到其他人 去爱,就不准我想办法去爱别人,也不准我想办法让别人爱上我,这不公 平!” “你爱上了谁?说啊!说啊!” “我没有爱上了谁,但我知道,如果我继续待在这里,我也不可能重新 爱上你。醒醒吧,我对你没有感觉了,只是这样,没有别的理由。” “但我对你还有感觉。” “不,你没有,你对我没有激情了,你只是不想承认。” “我不承认。” “我们之间已经足够了,该一起度过的也一起度过了,该一起快乐的也 一起快乐了。白头偕老,我们也真的白头偕老了啊。我腻了,我们都需要 换个人爱,不然眼对眼再耗一百年有什么意义?” “……你就这样走了,承诺算什么!” “承诺不是用来禁锢我们的关系用的!” “我在问你,承诺算什么!你说要爱我一千年算什么!” “我怎么知道真的要爱一千年!我反悔了行不行!我说话不算话行不 行!” “不行!” 主卧门砰地打开,次子三孙媳气急败坏地冲出来。 她看也不看坐在客厅的张婶一眼就穿鞋出门,还摔了好大一声门。 次子三孙沮丧地跟在后头出来,懊丧地坐在客厅。 “奶奶,小佩还是想跟我离婚。” 满头白发与老人斑的他,看起来比张婶还要苍老许多。 唉,这种争吵不晓得重复了多少次,张婶听也听倦了。 “如果小佩想走,就让她走吧。”张婶拍拍他的背:“都那么久了,有什 么不能看开的呢?” “我知道我知道……可是我舍不得啊。”他捧着脸。如果能哭他一定哭 了。 张婶没有继续劝话,只是耐心拍拍他,揉揉他。 过了许久,次子三孙说要出去走走。 ※※※ 日夜无别,张婶继续在客厅看她买的新书。 这类心灵成长主题的书,不管在哪个时代都卖得很好。 写心灵成长书的人不见得心灵富足,但心灵不富足的买书人肯定很多
很多,于是写书的人荷包就富足了。荷包富足了,心灵富足的机会就大大 增加了——这个关键,每一本心灵成长书都不会写在里面。 冠冕堂皇的话很多,平庸无奇的大道理也不少。 倒是有一句话问得好—— “请你回想这辈子最幸福的时刻,是什么时候呢?” 张婶想了很久,将近一百五十年的时光细细咀嚼了一遍。 她看见子子孙孙一个个学业有成、事业有成、人生有成。找到爱情、 失去爱情、赚取财富、失去财富。枝繁叶茂的下一代又下一代又下一代, 都是从她一大早醒来催唤着三个小鬼快点起床刷牙的那一幕开始。 但这辈子最幸福的时刻,不就是躺在病床上,三个拥有美好人生的子 女一齐在床畔,陪着她,牵着她,看着她慢慢闭上眼睛的那几个小时吗? “但,那个时候我真想看见外孙的出世啊。” 张婶阖上书,叹气:“如果没有看见外孙的出世,一定很遗憾啊。” 这本心灵成长书最后一页写道: 人生,是不可能没有遗憾的。 但就因为不想遗憾,才有时时刻刻将人生活得更精采的动力。 最幸福的时刻已经拥有过了,该满足了。 一百年了,当然明白儿孙自有儿孙福的道理,却从未替自己着想过。 没问问自己喜欢什么、能为自己做什么。 张婶看着手上的号码牌。 “……再给自己一百年的时间吧。” 【7】 那些专为永生人写的心灵成长书,张婶一本都没再看过。 埃及的日落有一种壮阔美,张婶用了十年去感动。 东京的夜,比台北更让人目不暇给,张婶用了十年慢慢适应。 北海道的雪景美不胜收,吸引张婶去排行第六的曾外孙家里打扰了十 年。 在威尼斯永生人帝国永远淹没在水底的前十年,张婶在那里谈了一场 恋爱。 号称拥有全世界最完整永生人福利制度的关岛解放死人共和国,张婶 在那里交了很多新的好朋友,一起搭船到欧洲玩了十年。 第六十年,长子与张婶在隆布朗特共和国的地铁大爆炸遗址会合。 “妈,我很想你。”长子抱着张婶。 他们一起在大欧洲用脚旅行了十年,走遍了名胜古迹。 第七十年,次子跟么女也笑嘻嘻带着行李,突然出现在张婶与长子面 前。 “妈,我们都很想你。”次子与么女团团抱住了张婶。 于是他们在澳洲活人绝迹的地带旅行了十年。 某一个流星如雨的夜里,四个人围着营火回忆起以前小时候的日子。 原来老大常常模仿妈妈的笔迹在不及格的考卷上签名、次子的功课总 是没写完挨揍、么女其实在高中时就偷偷交了男朋友、大家最喜欢吃妈妈 打一颗蛋在剩菜剩饭大火快炒出来的香喷喷宵夜…… 有说有笑。 “妈,你是我们所有人的起点。”么女说。 那夜张婶明白了,这也是她漫长人生里最幸福的一刻。
第八十年,长子告别了母亲,先行回到台湾与家人相聚。 第九十年,次子告别了母亲,再行回到台湾与家人相众。 第一百年。 这个世界,依旧是既丰富,又寂寞。 么女陪着张婶回到了台湾,重新认识这个大家族的新成员。 “叫阿祖就对了。”张婶摸摸刚上国中的小孩子的头。 这一百年,又一百年。 一百年前跟一百年后的人类世界,在外表上几乎没什么两样。 时间依旧考验了很多事,让很多专家再度亲眼看见他们的预言成了放 屁。 没有可以飞上天的汽车,还是没有人说得上来要让汽车飞上去做什 么。 手机也没有出现立体影像通话的介面。为什么要? 机器人还是没有真正的思想。为什么要? 石油依然是最主要的能量来源。为什么不要? 复杂的气候从未被任何科技力量控制过。为什么要? 当然了,移民火星还是科幻小说里的梦想,只是完全没有人写小说。 癌症跟爱滋病也没有新的疗程或特效药,尤其爱滋病很久没听说过 了。 ……拥有最好脑袋的科学家都早早选择了灰飞烟灭,就跟那些艺术家 一样。 日子到了,整个家族都来送行。 没有人哭,没有人难过,他们都知道这一天终将来临。 在未来的某一天,他们也会选择同样的旅行。 ※※※ 号码牌是今天的第三百六十七号。 张婶一个一个叫名字,一个一个拥抱,一个一个摸摸头。 最后在三个孩子的亲吻下,张婶来到人道焚化炉前面。 她微笑。 “妈妈真的很高兴,能好好再爱你们两百年。” 张婶说完这句话的瞬间,捏着号码牌的手忽地松了。 动也不动了。 第六章 火山吹笛人 〖上帝是虚构的。 ——尼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自那一把刀插入赛门布拉克的心脏后,整整两百年。 上帝像是醒了。 还若无其事打了个喷嚏。 某天,夏威夷沉寂已久的火山爆发,规模不大,却出现奇妙的现象。 在当地为数八百万个永生人,像是失去意识般朝爆发中的火山前进。 那些失控的永生人花了三天三夜集体灰飞烟灭,场面平静而壮观。 某天,菲律宾的马永火山爆发,数千万永生人缓步走向灼热赤红的岩 浆。 某天,西西里岛埃特纳火山爆发,至少一亿永生人走向熔化自己的无 言旅程。
某天,美国黄石公园的火山爆发,吸引了三亿永生人前仆后继走向凶 暴的火焰。 “火山吹笛人效应。”少数的活人这么称呼。 这个名词被发明出来后,接下来一个月里,全世界一共有一百座火山 爆发。 没有人觉得恐怖,他们只是下意识地走向它。 一个月以后,火山同时装聋作哑。 ※※※ 一分钟。 就仅仅一分钟。 ※※※ 吉隆坡,第一百九十九届“永垂不朽的NBA传奇杯篮球表演赛”。 现场寥寥无几的观众,看着魔术强森神乎其技一个妙传给麦可乔丹。 乔丹大跨步闪过布兰特,又晃过提姆邓肯,切入单手灌篮得分。 没有喝采,只有欲振乏力的鼓掌。 “别得意,我们立刻回敬!”波里斯基从场外将球丢给布兰特。 布兰特一接球,匆然觉得球怎么如此沉重。 跑在他前面的麦可乔丹,也恍恍惚惚软倒。 全场一点惊呼声都没有。 ※※※ 悠扬的钢琴伴奏声中,布道场上正进行着悼念赛门布拉克的祈祷会。 痴肥的教主先是斥责一百五十年前活人恐怖主义的横行,作为开场。 掌声过后,臃肿的教主对现场寥寥数十个数徒做了重大的预言。 “坚持到底的永生人有福了。火山一个接一个爆发,终于印证了我在两 个世纪以前的预言,七大灾难中最大的灾难终于降临了。不要害怕,不要 恐慌,不要疑惑,我可以感觉到,大光芒上帝正在酝酿一场更惊人的神 迹!十分之一的永生子民啊……我有预感!我有预感……” 说着,他便不说了。 当着眼神呆滞的教徒,他震惊记起了现在这一瞬间的感觉。 依稀,这是疲倦? ※※※ 第一百年,橱窗里琳琅满目、功能繁复的人工阴茎为他带来巨大的财 富。 ……却没有为医生带来过货真价实的性快乐。 第两百年,忽然那些假快乐也不被需要了,医生感到十分困惑。 “还是只有布拉克先生最识货,是永远的好客人啊。” 每当医生想起赛门首次装上划时代电子阴茎的灿烂笑容,就感到无比 骄傲。 他赤裸着下半身,站在橱窗前对着上百条人工阴茎精挑细选。 今天晚上医生申请了人道灰飞烟灭,他想装一条最满意的作品走进火 焰。 “就你了!”他看着第一条赛门绝品纪念版的、拥有MP3功能的七彩阴 茎。 正要伸手出去,医生打了一个迟到百年的呵欠。 ※※※
烈日当空,万里无云。 一辆笨重的大卡车停在一望无际的沙漠中央,百颗死人头哭天抢地。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妄想要灰飞烟灭?求我啊?求求我啊!” 一个裸体疯子站上大卡车的载货厢,将一颗又一颗死人头往沙坑里 踢。 “我把你们埋在沙漠里,看你们怎么长脚去灰飞烟灭!” 扛着枪,得意洋洋地抬头,阳光异常刺眼。 疯子感觉一股强大的晕眩。 ※※※ 永远存在着选择。 许多永生人花了两个世纪的储蓄,选择了昂贵的太空弹射,将自己射 到月球或宇宙深处,畅快地自我毁灭。这也是詹姆斯·多纳特最后的流浪。 “再见了,我无法理解的世界。” 詹姆斯躺在高速喷射的太空胶囊里,看着巨大的蓝色星球。 忽然,他感觉到久违的睡意。 ※※※ 没有人知道上帝在想什么。 将永生不死的权柄无私分享给每一个人,肯定想大干一场吧? 前面的不死铺陈仿佛是山雨欲来,后着必定霹雳雷霆。 ……现在收拾残局的方式却虎头蛇尾。 火山接二连三爆发过后的一分钟内,全世界一百八十亿永生人也睡着 了。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 或许过一阵子有些人会大胆提出解释,并发明新的宗教。 或许过一阵子有些人会努力搜集理论,并归纳出他们需要的意义。 无论如何,剩下的人得重新打理他们的人生。 后序 举杯朝天大笑的十件事 大概在七年前,我写了一个故事,叫“零时月台”。 我在将零时月台投稿去倪匡科幻小说奖前,很是踌躇,因为第一名的 奖金有二十万,好多,但除了第一名之外的奖金都挺不够看的。如果没有 得第一名,零时月台在我心中便算是投稿失败,还不如直接落选。 “别想太多,反正一定是首奖。”我怎么看,怎么喜欢这一篇。 评审结果公布,果然连个屁都没有得到,失败中的失败。 我这个人有个要命的缺点,就是非常喜欢自己的作品,如果评审无法 欣赏,那便只是评审跟我的脑波不合,没有别的解释,我也不需要任何解 释。反过来,我也不会去批判或质疑评审在想什么、怎么没看出来这篇作 品里的大器呢? 哈,不过是个奖。 几个月后,我将“零时月台”删了几千个字,改投给东海文学奖。这只 是个校园文学奖,对手远远没有来稿数千件的倪匡科幻文学奖又多又怪又 强,但零时月台照样败北败到爆炸,连同情感强烈的佳作都摸不到边。 “赛咧,有这种事啊。”我也只能这么注解自己。 哈,不过是个奖。 比奖更重要的是,好的作品,连原创作者都深深被启发。 零时月台在我的脑袋深处盘了根,越长越深。
后来有一天,我突然在电脑里的灵感资料库写下这么一段话: 我无法提供终极的答案甚至是方向。 每个角色的人生状态都提供了他们不同的感触与答案。但可怕的是, 即使他们发现了自己的生存意义,他们还是不会死。这个结果,显然不是 上帝安排的试题,更接近恶魔的游戏。一份写对答案的考卷,并不会得到 奖品。 是否,上帝在战争中已经败给了撒旦,才导致今日的局面? 是否这是上帝用来解决人类懒惰的极端武器? 档案名称,就叫“社会学大作,尸体复活记”。 往后一有突发奇想,便多写几个想法塞在这一段话的后面。 不仅仅于此,零时月台还启发了很多有趣的孪生作品,至今持续积累 在灵感资料库里。 未来某一天他们对我性骚扰的话,我就一个一个将他们揪出来。 大约四个月前,我还在二水乡服役时,着手写一个计划已久的爱情故 事,也在网志上预告了那篇小说即将诞生。 我很重视那篇小说,为了应该采取第几人称的观点下去写比较好感到 很苦恼。又,应该从男主角的角度去写?还是女主角的视野出发?前后我 甚至修改了三个版本,改写了两次,总算确定了说故事的方法。 当时还很感动自己怎么那么龟毛。 我写着写着,写了三万多个字时,不大对劲了。 由于我将这个故事想得太仔细,什么时间点会发生什么事件、重要的 对白该在什么时候被说出来、男主角的过去、女主角最后的决定等等,写 着写着,竟有种我在执行一份工作细目表的感觉。不是不快乐,而是缺乏 挑战——缺乏挑战,写作的乐趣就大大降低了,让我有种不是在跟自己玩 泥巴摔角,而是在“把一件该做好的事好好完成”。 也许我比较贪心吧,我始终不想把写作当成是我的职业而已,我还想 把“我很快乐”的意志贯彻到底。 我说过:“人生最重要的,不是完成了什么。而是如何完成它!” 把小说写好、写得好看,不是现在我最重视的事,而是我在写小说的 时候,能不能一直保持自我挑战的欲望,有没有充满乐趣——也就是,热 情! 所以我断然暂停了那一篇爱情小说,不写了,暂时不想写了。 张三丰教授张无忌太极拳时,要张无忌先记熟了太极拳的要旨跟招式 后,再要张无忌将太极拳忘得一干二净,之后方与强敌对阵。我也应该这 样吧,等到我充满挑战的精神后,再重新对阵一次那个爱情故事才能饱满 创作的乐趣。 做出这个决定的当天,我在电脑里的灵感资料库寻找想要挑战的对 象,很快,我就镇定了“社会学大作,尸体复活记”。 我对着它,拼命思考了两个多小时后,立刻动手。 真是太棒的写作经验了。 每个章节的故事,我会想像一个模糊的结尾,就迫不及待开始出发, 沿途遇到的风景又会改变我自己的想法、写法,遇到的障碍我不是攀过去 就是凿过去要不就是绕过去,很有趣,挑战性十足。 我原本的构想是,每一个新故事,一定要比上一个故事要短,越来越 短之下,最后一章就可以顺理成章来到我最期待的《火山吹笛人》篇(此 篇极短,却最吸引我)。不料,却在我写到硬要认琳赛汪达当妈妈那个疯 子时,我不由自主写了一座小山,破坏了预定的、越来越短的小说格局。
那就……算了吧!也就只好如此了,谁叫疯狂就是我最热爱的角色特 质呢! 我写得很快乐。 其实每次看到自己的版税细目,爱情小说的销售一向是其他种类型小 说的好几倍。如果我想复制自己成功的经验去复制钞票,没有比一直写爱 情小说更快的方式了。 ——但,别人可以,我办不到。 因为我想要快乐,还坚持要用我自己的方式快乐。 回到这次的故事。 故事里的活死人或者说永生人,虽然不算是真正的长生不死,但也非 常接近了。当人类终于实现这个遥不可及的梦想,却发现这个梦想跟他们 的期待产生重大的差距——那么,该怎么办呢? 人生的意义,究竟是什么呢? 我很度烂那些专家常常说的:“这件事,就要看你自己罗!” 但很可惜,专家这次的废话说对了。 要看你是什么样的人,你想追求的是什么!跟你真正想追求的是什 么! 很多人以为自己喜欢跑车,但其实喜欢的是别人觉得你很拉风很有 型。 许多人以为自己喜欢创作,但其实喜欢的是创作受欢迎后带来的名与 利。 很多人以为自己喜欢正妹,但其实喜欢的是别人觉得你跟正妹在一起 好爽。 ——等等!我还是觉得跟正妹在一起很棒啦!哈哈! 到底追求到了什么,可以让人生圆满呢? 一下子就追求到了的话,人生真的就会变得重复繁琐,枯燥难耐吗? 我原本没有搜集任何漫画,因为我很喜欢泡在租书店里打发时间。 某天下午,我在新竹租书店看到海贼王的这一段故事时,在位子上不 断飙泪。 Dr. 西尔尔克在雪山顶上,坐在充满敌意与讪笑的军队前,潇洒地饮 酒。 “人……究竟什么时候会死?”Dr. 西尔尔克自问。 “是心脏被枪打中的时候吗?……不是。” “得到不治之症吗?……也不是。” “那会是喝了……剧毒香菇汤,之后吗?当然不是!” “而是——被世人所遗忘的时候!”Dr. 西尔尔克大声道:“即使我消 失,我的梦想还是会实现。那个东西,一定可以拯救国民生病的心!” 军队里的将军,多尔顿流下了眼泪。 “你为什么要哭?多尔顿?”Dr. 西尔尔克看着他。 “……国家也可以一并得救吗……?”多尔顿问。 “那就要看……有没有‘继承者’了……”Dr. 西尔尔克微笑,心中想着。 (放心吧,乔巴,你的香菇杀不死我。) Dr. 西尔尔克举杯敬天,灿烂大笑! “我的人生,实在过得太充实美妙啦!” 炸药启动,雪山山顶一阵惊天动地的大爆炸! 我看了,很感动。
从此开始搜集海贼王。 也想像Dr. 西尔尔克一样,在死前举杯朝天大笑。 电影“一路玩到挂”(The Bucket List)里面,摩根佛里曼跟杰克尼 克逊两个罹患癌症的老人,列出死前非得完成的十件事,然后疯狂去干, 不留遗憾。 那么,我们来模仿那两个老疯癫,写下自己生前一定要完成的事吧! 我的话,嗯嗯…… 一、写完九百九十九个故事,每一个故事都要快快乐乐完成。 二、在采光很棒的窗户边有一张大书桌,老婆画画,我写小说,孩子 写功课。 三、到日本观摩真正的AV拍摄现场! 四、帮助心爱的人实现他们的愿望。 五、在非洲大草原上看狮子交配。 六、到真正的冰天雪地里吃火锅。 七、帮周杰伦填一首歌的歌词。 八、成立一家真的有生意的广告创意公司。 九、作品被改拍成好莱坞电影,九把刀用汉字写在片头。 十、完成了以上九件事后,再找十件事再接再厉! 你呢? 不管你列了哪十件事,别以为做完了就没事干了,统统都要有跟我一 起列第十项的觉悟,毕竟这个世界这么大这么好玩,我们在划掉前九项必 做的事时,也一定会遇到更多的好事。 ——发现更多的可能! (全书完)
九把刀59卧底 九把刀 卧底 第一章 凶命 “郑圣耀,你长大以后要做什么?” “我要当漫画家。” 放学后,国小低年级的大象溜滑梯上,小男孩与小女孩背着书包,等 着双方家长接他们回家,他们是同班同学,住的地方也不过隔了两条街。 男孩跟女孩舔着甜筒,那是男孩花光身上所有的钱,向学校福利社的 欧巴桑买的。 男孩一直喜欢女孩,上课时他老盯着女孩那两根小辫子发愣,也常常 送女孩一些小叮当橡皮擦、淘气阿丹贴纸等小东西,他最喜欢的时间就是 放学后,跟女孩坐在溜滑梯上等待回家的时刻,因为他们的爸爸妈妈常常 很晚来接他们,晚到其他小朋友几乎都走光了,“哈哈!男生爱女生!”这 类的嘲笑也跟着走光了。 所以,他们总是可以尽兴地乱聊。 女孩心里也喜欢着男孩,虽然他常常看起来一副灵魂出窍的呆呆模 样,但她知道男孩很善良,她喜欢看他喂流浪狗的专注表情,不管工友伯 伯怎么责骂男孩,男孩总是将早餐三明治中的火腿片留着喂狗。 她注意到,男孩喂狗时并不将火腿片丢在脏脏的地上,而是将火腿片 放在掌心由狗儿咬去,这种贴心的小动作温暖了女孩的心。 “可是你画图画得比我差耶?”女孩说。 “我会努力练习啊,那你呢?”男孩问。 “我爸爸叫我当老师,可是我想当女太空人。”女孩嘟着嘴。 “当女太空人很好啊!”男孩说,吃掉最后一口甜筒。 一条流浪狗拾阶走上溜滑梯,站在男孩的身旁猛吐舌头;它叫做麦 克,是男孩为它取的名字,它刚刚啃过男孩吃了一半的早餐,此时也是麦 克一天中最期待的时光。 “今天最后一次了麦克!”男孩说着,将书包交给女孩,把麦克抱在怀 中滑下长长的溜滑梯,麦克兴奋地大叫。 女孩看着溜滑梯下的男孩与摇尾傻笑的麦克,不知怎地,女孩心中有 种非说不可的感动。 “那以后我嫁给你好不好?”女孩大叫。 男孩吓到了,但他的脸上尽是隐藏不住的喜悦。 “好哇!”男孩小声地说,头点个没完。 在小学二年级,一个叫圣耀的小男孩找到他人生第一次爱情,那时他 坐在溜滑梯下紧张得不知如何是好,一头叫麦克的快乐流浪狗在他的脸上 留下好多口水。而女孩坐在溜滑梯上笑着,拿着快要吃完的甜筒。 男孩觉得自己很幸福。 但,这不是一个爱情故事。 女孩最后并没有嫁给男孩。 那天圣耀的爸爸接他回家后,过了半小时,女孩的家长着急地打电话 询问圣耀女孩的行踪,圣耀吓哭了,他整夜未眠。 他不该留下女孩一个人的。 从此,女孩一直都没在校园里出现,身旁的座位、溜滑梯、秋千、翘 翘板,全都不再有女孩的身影,圣耀很伤心。
有人说,小女孩被绑架撕票了,但圣耀根本不相信,因为小女孩的家 里一点都不富裕,警察一定是什么地方弄错了。 而且,女孩自己说要嫁给他的啊!怎么会莫名其妙地消失? “不要哭,男孩子要勇敢一点。”圣耀的爸爸这样说,拍着圣耀的肩 膀。 圣耀的爸爸是个温柔的大家伙。 “呜~我不要勇敢~我要佳芸回来~~”圣耀哭着,站在佳芸破旧的小 房子前,希望墙上的寻人启事能够早日撕下。 那时,圣耀第一次感受到自己身上悲哀的命运。 那时,他还不知道,那股悲哀的命运开始牵系着他、纠缠着他,至死 方休。 同一年,圣耀的爸爸也失踪了。 没有人知道圣耀的爸爸去了哪里,也没有人在河边、山上、竹林里发 现圣耀爸爸的尸首,美好的一切被蒸散成海市蜃楼,不再被依靠。 过了两年,圣耀的妈妈绝望了,她带着年纪小小的圣耀改嫁到一个有 钱的医生家里,那医生是圣耀妈妈高中时的男朋友。 医生对圣耀很好、也尽量照顾到圣耀思念亲生父亲的心情,医生很体 谅圣耀迟迟不肯叫他爸爸的原因:圣耀始终相信他亲生父亲还活在世上的 某个地方,只是为了某种原因不能跟他们母子见面。 但是,圣耀对医生叔叔感到十分愧疚,因为他知道医生叔叔一直努力 争取在圣耀心中的认同,但圣耀一直到国中一年级,还是只称呼医生为叔 叔,圣耀生怕他一旦开口称呼医生叔叔为父亲,他的亲生爸爸就永远不会 再出现了。 而今天,在这个特别的节日,圣耀终于决定给医生叔叔一个特别的礼 物。 “今天是父亲节,这是送给你的。”圣耀拿出一个黑色的带子,里面装 了一颗深灰色的名牌保龄球。 “谢谢!叔叔好高兴!”医生叔叔笑得合不拢嘴,他是保龄球的业余高 手。圣耀在父亲节送他礼物,这还是三年来头一遭,其中的深意他当然明 白。 “我不知道你的手有多大,所以没有钻洞。”圣耀说,他看见医生叔叔 开心的模样,他自己也跟着愉快起来。 “谢谢,我爱你。”医生叔叔亲吻了圣耀的额头,令已经国一的圣耀耳 根发烫。 “我也是。”圣耀嗫嚅地说。 那一天晚上,医生叔叔开着宾士轿车,喜孜孜地去运动用品店钻保龄 球的指洞后一小时,圣耀的妈妈就接到一通医院的紧急电话,电话的那头 传来医生叔叔的死讯。 医生叔叔在等待红绿灯的时候,被酒醉驾车兼逆向行驶的混蛋撞个正 着。 唯一庆幸的是,因为有安全气囊保护的关系,所以医生叔叔还来得及 说完几句遗言: 1.好痛。 2.别动那里。 3.痛死了。 4.快注射高剂量的吗啡。 5.好痛啊。
6.谢谢你,圣耀。 圣耀就这样失去第二个父亲,就在他认同这个温柔的男人为父的那一 天。 “你怎么这样倒霉?” “我自己也很想知道。” 圣耀叹了口气,在桌子上乱涂乱画。他虽然已经不想当漫画家了,但 他还是有一双灵巧的画手。 今年圣耀刚上国三,虽然他补习课排得满满的,但他的功课却未见起 色,总是在班上的最后几名打转。 “后来呢?你妈妈不是又嫁人了吗?”一个眉清目秀的女孩子问道。 她叫什么并不重要,因为她的命运正与圣耀的命运产生某种联系。 “对啊,她嫁给开计程车的王爸爸,后来又嫁给现在开货运公司的张叔 叔。”圣耀说,关于这个答案,他自己也很无奈。 “又嫁了两次?”女孩眼睛睁得好大。 “嗯,王爸爸死了,走在街上被摔下的招牌砸死的。大家都说我妈妈有 克夫命,让我妈妈很难过,只有我知道不是,其实是我害死了三个爸 爸。”圣耀说,他对自己的命运开始有些模糊的揣测。 “为什么?不要这样想啦!”女孩安慰着圣耀。 “是真的。”圣耀把头轻轻敲向桌子,敲着敲着。 第一个爸爸失踪了,第二个爸爸跟第三个爸爸都在圣耀认同他们为父 的日子横死,这令圣耀怀疑自己身上是否背负着克父的厄命,所以,不管 现在开货运公司的张叔叔对他多好,圣耀都冷漠以对,深怕张叔叔又给自 己克死了。 “今天放学后你有补习吗?”女孩突然问道,脸红了。 “有啊,不过不去上也没有关系。”圣耀说,拿着橡皮擦拭去桌上的涂 鸦。 女孩帮忙圣耀将擦屑拨到桌子下,又说:“那我们去拍大头贴好不好? 我发现有一台新大头贴机器在我家路口。” 圣耀心中一甜,他是喜欢这个女孩的。 “嗯。”圣耀笑说,女孩看到圣耀脸上的笑容,也在心中举起胜利的手 势。 隔天,圣耀背着贴有女孩跟他大头贴合照的书包,骑着脚踏车愉快地 来到学校,但旁座的女孩却没有出现。 到了中午,秃头导师带来一个令人难过的噩耗:女孩昨天放学回家 时,遭街头警匪枪战的流弹误击,经过一夜的急救却告失败,请同学为她 默哀一分钟。 圣耀傻眼了,他的眼泪一滴滴落下,落在铅笔盒上的大头贴上。 大头贴上的两人脸贴着脸,旁边写着“干哥干妹first day!”,圣耀不 明白为什么自己再度失去生命中重要的人。 他拒绝明白。 因为他害怕他看不到的阴暗魔手。 “为什么会这样?” 圣耀自己问自己,他心中的恐惧与悲伤各占一半,隐隐约约,他知道 自己的人生完蛋了。 过了一个月,学校要毕业旅行了,目的地是垦丁,圣耀带着满腹的苦 闷坐上游览巴士,叹息女孩无法同大家玩乐。
圣耀的三个挚友知道他心情恶劣,沿途刻意跟他谈天说笑,四个人挤 在车后打牌,从梭哈、大老二、捡红点、二十一点,一直玩到抽鬼。 但抽鬼才玩了三轮,大家的脸色却颇异样。 圣耀已经连续三次从一开始就拿到鬼牌,但在频繁的相互抽牌里,却 没有人抽到过圣耀手中的鬼牌,一次都没有。 鬼牌好像黏在圣耀的手指上,谁也无法将它扯掉。 “不要玩了好不好?”圣耀突然说,脸色极为苍白。 “嗯。”千富假装冷静。 “好啊,玩别的吧。”国钧也说,颤抖地洗着牌。 “看录影带啦,都不要玩了。”志聪比较胆小。 其实玩什么都不重要了,因为游览车在瞬间翻覆,速度之快,车厢内 几乎没有人来得及发出应景的尖叫。 等到车子四轮朝天地躺好,女生尽情扯开喉咙时,圣耀却盯着三个血 流满面的挚友发愣。 他知道躲在自己阴暗命运中的魔手再度伸出,夺取自己的人生的一部 份。 血在圣耀四周滴着。 千富、国钧、志聪,眼睛睁得大大的呆看着圣耀,无言地询问圣耀身 上不安的恐怖力量是怎么回事,圣耀恐惧这样疑惑又无助的眼神,却又无 法回避好友临死前的目光。他知道是自己害了他们。 后来意外过后的伤亡清点,更印证了圣耀心中默默演算的恐怖公式: 车上所有的师生都只有轻微的擦撞伤,只有车后的三个学生死亡。 恐怖的公式,推演出绝望的人生。 “是不是跟我有亲密关系的人,都会死掉?”圣耀痛苦地问。 “一点也没错。”算命先生笃定地说。 “每个人都会死,只是迟早的事。”算命先生自以为幽默地说。 “干!”圣耀大骂,站起来就要走。他不认为自己命运有任何可笑之 处。 “年轻人真开不起玩笑。”算命先生努力撑起笑脸,拉着圣耀请他坐 下。 算命先生仔细打量着眼前这位穿着国中制服、满脸气愤的小伙子,猜 测他脑子到底装些什么,自己应该如何将他身上的钱掏个一干二净。 地下道里还有五、六个以算命维生的老江湖,算命先生若不把圣耀唤 住,这笔活生生的生意铁定飞到别的摊子。 “说完了你的故事,该把你的八字给我算算吧?”算命先生拿着毛笔, 煞有介事地将圣耀念出的出生年月日时辰抄在红纸上,满纸腾墨,他可是 这个地下道有名的“王飞笔”。 圣耀期待地看着算命先生的毛笔时而飞扬、时而顿挫,王飞笔一皱 眉,圣耀的心就往下沉了一寸,算命先生微微点头,圣耀的眼睛就睁大了 一分。 “有没有解?可不可以改运?”圣耀急切问道。 王飞笔心中嘀咕着,他开始怀疑这位命运乖违的少年刚刚说的故事是 不是编的,要来考验他的真功夫? “小朋友,你的命盘虽称不上大富大贵,但也是中上之姿,命中且无大 灾大难,更时有偏门小财,功名不遂,但你天性善良纯朴,故能立小家小 业,四十岁许还有机会聚大财,就算你把命盘给别人算,也是差不多的说 法。我说你……刚刚的故事是编的吧?”王飞笔淡淡地说。
“当然不是编的!我为什么要把钱浪费在编故事上?”圣耀微怒。 “你的五官堂堂,面貌格局尚佳,唯一的缺点是略犯桃花,但这也不是 什么罕见的缺失啊?若说你的遭遇奇惨,这也不对,你的印堂红润,丝毫 不见发黑患紫之相。真是怪了。”王飞笔沉吟着。 圣耀知道王飞笔并没有在唬弄他,但他身边的人一个个横死非命,却 也是不争的事实。 “把你的手给我看看。”王飞笔看着圣耀狐疑的眼神,开口说道。 圣耀将左手递给算命先生,手掌打开的瞬间,王飞笔竟吓得大叫,往 后摔倒在地。 “怎么?”圣耀的心中有些害怕,又有些高兴;害怕的是,或许王飞笔 看出他命运中某个恐怖的缺陷,高兴的是,既然知道缺陷是什么,应该就 有机会弥补! “不要靠过来!”王飞笔吓得踢翻椅子,阻止圣耀将他拉起来。 “我的掌纹很怪吗?哪里怪?”圣耀突然害怕起自己的掌纹,甚至不敢 看它。 “对不起!我跟你说对不起了!对不起!求求你走开!”王飞笔歇斯底 里地叫着,眼泪甚至快掉下来了。 圣耀在这样妖异可怖的气氛下,自己也给吓得发抖。恐惧仿佛自手掌 上扩散开来,变成可以触摸的魔物,更可怕的是,它就长在自己的身上! “我该怎么办?”圣耀呼吸有些困难,大声问道。 “快走快走!是我的不好!是我的不对!”王飞笔哀求着,却不拔腿逃 走,难道是脚软了? 此时地下道里其他的算命先生全都聚了过来,他们很好奇一向飞扬跋 扈的王飞笔怎会倒在地上鬼叫,难道是拐钱被揭穿了? “大家救我!救我!”王飞笔几乎惨叫。 “什么事大惊小怪的?”瘦高的老算命师眯着眼说,向冷汗全身的圣耀 看了几眼。 一个胖大光头算命仙哈哈一笑,他叫胖八卦,画符镇邪是他的专长, 说:“再可怕也不过是七衰九败,要不就是死煞聚顶,至多是天煞孤星!” 王飞笔惨白着脸,并不答话,只求得逃离现场。 “请帮我……请帮帮我……”圣耀紧张地打开双掌,平举齐胸。 “操你妈!”胖八卦大吼,迅速从怀中掏出一叠鬼画符撒向圣耀,往后 急跃,一颗胖光脑袋砰然撞到墙壁。 “我的掌纹很恐怖?快救救我啊!”圣耀几乎要晕了,尤其在这翩翩飞 舞的符蝶中。 其他的算命先生一个闭目诵经,一个疯狂在额头上结各种密宗手印, 一个倒真的拔腿就跑,虽然他边跑边跌倒。 唯一堪称冷静的,就是瘦高的年迈算命师,他尽管双脚发抖,却还像 个高人模样。 “老先生!你一定要救我!”圣耀哭道,立刻就要拜倒。 老算命师大吃一惊,急忙大喊:“千万别跪!我帮你看看!” “真的?”圣耀不禁面露喜色。 老算命师叹了口气,引圣耀来到他的小摊子前,说:“我这个老家伙也 没什么了不起,本事并没有比其他几个同业高明,只是胜在我一把年纪。” 圣耀心想:年纪大一点,果然比较有世外高人的风范。 “老家伙少活几天也没什么了不起,哈。”老算命师干笑,其实他心底 也是怕得要死,但他有副好心肠,他不忍心这年轻人孤单地面对可怖的凶
命。 “我……我到底?”圣耀的嘴唇发白,擦了擦眼泪。他不明白,自己又 不是什么坏蛋,凭什么要带着这么恐怖的机车掌印。 “你没有掌印。”老算命师捧住茶杯发颤,茶杯还未就口,茶水已溅出 杯子。 “我有啊!”圣耀眯着眼,害怕地确认了自己的掌纹。 掌纹四平八稳地躺在掌心,理络分明。 “那不是掌纹。”老算命师深深吸了口气,鼓起勇气说。 “不然那是什么?”圣耀的眼泪又掉了下来。 “那是恶魔的脸。”老算命师的假牙发颤。 空荡荡的地下道,顿时刮起阴风阵阵。 圣耀张大了嘴,汗水啪哒啪哒滴在木桌上,老算命仙润了润朱砂笔, 示意圣耀把手掌打开。 “这个掌纹活脱就是一张恶魔的脸。”老算命仙用朱砂笔在圣耀的手掌 上,顺着掌纹的脉络画出一个极其恐怖的魔鬼脸。 圣耀的左手剧烈发抖,鲜红的朱砂宛若死亡呼唤的烙印,深深炙在他 的掌心。 “不过,小子,我们怕的不是这张脸,而是你打开手掌的时候,有种很 绝望又恐怖的气息从手掌中窜流出来。”老算命仙放下朱砂笔,闭上眼说 道:“这是很直接的,只要有过几年灵修的人都能立刻察觉,所以大家才会 那么害怕啊!” “有救吗?我……我还有多……多少日子好活?”圣耀咬着嘴唇。 “要死,你应该已经是个死人了。”老算命仙把朱砂笔折断,丢在一旁 的纸钱篓里,又说:“但,小子,这么绝望的命根找上了你,你却还没能 死,可见大有道理。” “我看……我……我看没什么道理!”圣耀完全无法理解。 老算命仙若有所思地说:“说说你的事?任何你觉得应该说的事。” 于是圣耀便将自己悲惨的一生匆匆简述一遍,还加上自己归纳出的恐 怖公式,老算命仙边听边发毛,他这辈子听过的怪事莫此为甚,比起什么 厉鬼勾魂都要可怕得多。 “说完了。”圣耀自己也感毛骨悚然,说:“我有救吗?还是我干脆自杀 算了?” “我不知道,我在这里摆摊摆了二十多年了,对于这样的凶煞掌纹,还 有这样的人生,都还是第一次见到。”老算命仙诚实地说:“也许这几天我 翻翻几本掌谱研究一下,或可得到一些猜测,你活得越久,就越可以跟我 的猜测相互印证。” 圣耀按耐不住,大声说道:“难道你现在不可以给我一些建议?或是画 几道符贴在我身上?或是把我的手掌给砍下来!” 老算命仙忙道:“那些都不会有用的,除了死,你完全没法子摆脱这个 凶命。” 圣耀感到失态,说道:“对不起。” 老算命仙低眉沉思片刻,说道:“我猜想,目前的猜想……就跟你认为 的公式很接近,你的人生就像一场凄惨的瘟疫,所有沾上你人生的人,越 是亲密、越是靠近你人生的亲朋好友,就越会被你的人生吞噬,然后茁壮 你的凶命。” 圣耀并没有怀疑老算命仙的话,他仿佛已作了这样糟糕的打算,但他 忍不住问道:“那我妈妈怎么没事?”
老算命仙皱眉道:“或许快了。” 圣耀一惊,急道:“如果我自杀了,我妈妈可不可不死?” 老算命仙忙道:“千万不可做如此想!你要知道,是凶命找上你,而不 是你找上凶命。要是你死了,凶命还会找上别人,直到凶命的使命达成为 止!要是你能够跟凶命谐和一致,就可以避免其他人受害!” 圣耀大哭:“我怎么可能跟这只魔鬼手谐和一致!” 老算命仙笃定地说:“你到现在都还没死掉,可见你一定有跟它恐怖共 存的因缘!” 圣耀的哭声不止,一个国中生怎能接受自己跟恐怖凶命有某种缘份? 老算命仙连忙安慰道:“你奇特的命运一定具有某种了不起的价值,古 来圣王将相皆有旺阳天命相授,你的凶命极阴奇败,有说不出的恐怖怪 异,但它选上了你,可见你将有无比惊人的未来!” 圣耀哭得更厉害:“那你的脚为什么一直发抖!” 老算命仙汗涔涔,说道:“老家伙时日无多,但也对莫名横死心存畏惧 啊!” 圣耀几乎要崩溃了,他是个善良的孩子,他憎恨摆脱不掉的凶命,却 也不愿将凶命抛给无辜的别人。他深刻了解这种不断失去亲朋的悲伤。 但,若他不将凶命抛给别人,所有跟他关系亲密的朋友、亲人,也都 将死得干干净净,他们又何尝不是无辜的呢? “那我该怎么办?”圣耀的头用力撞向桌子,那是他消解压力的方式。 “我也不知道。小子,你别在这里坐太久,要是你跟我太熟,老家伙明 天就要归西了。”老算命仙紧张地说:“要是我想到什么建议,你来找我, 我就把它丢在地上,你自己捡起来瞧。” 圣耀点点头,伤心地走了。 “凶命善人,真是可悲的绝配。”老算命仙叹道,看着圣耀的背影远 去。 故事,才正要开始。 “我该怎么办?” 这句话在圣耀的心中盘旋已久。 这样的人生已经毫无意义可言,亲人跟挚友即将一个一个死于非命, 这样的人生简直是个屁,而且是个孤单的闷屁。 “我不能上高中了吧?”圣耀看着天花板,心想:要是我上了高中,那 么我将不能有新朋友,因为新朋友很快就会变成冷冰冰的墓碑。 “不能上高中,也不能上高职五专,一个国中毕业生能做什么?”圣耀 懊丧着自己崎岖的前途,但他很快就宽心了。 “干,我要前途做啥?我这种倒霉鬼最适合捡垃圾了,因为垃圾不会 死。”圣耀自我解嘲着,但心情还是黑暗一片。 “哈,总之我是最不能当总统的人了!”圣耀一想到台湾被陨石砸毁, 不禁苦中作乐地哈哈大笑。 圣耀赤裸躺在床上,左右手都绑上白色的绷带,绷带殷红一片;那是 圣耀用美工刀在掌心各划一个大叉的结果,圣耀希望这样自残的举动可以 使凶命破局。 他看了看自己的手,心想:“除了拣垃圾,我还可以做什么?越孤僻的 工作越好,但又能养活自己,又不能靠学历……” 黄色的床头灯照在棕黑相框上,相框里是一张他跟三个死党穿着制服 的合照。三个死党真的都是死党了。 “喂,对不起啊。”圣耀愧疚地看着相片。
几个死党没有说话,脸上堆满夸张的笑容;但圣耀知道他们不会原谅 他的。 国钧将来要当计程车司机,千富要继承他爸爸的铁板烧店,而志聪国 中毕业马上就要去加拿大念书。他们的未来全卡在游览车上,再也无法前 进。 圣耀在脑中计算着目前死去的亲人,大前年死了两个,前年死了五 个,去年死了九个,真是尸横遍野,自己好像买了张年年涨停的死亡股 票。 “不过今年亲戚里只死了小表弟一个人……不对,那是因为大家都死得 差不多了。”圣耀数着数着。 此时圣耀听见轻轻的敲门声,圣耀赶紧穿上衣服,将门打开。 妈妈拿着炖好的鸡汤走了进来,默默地坐在床边,她心疼地看了看圣 耀绑满绷带的双手。 “我们再去找别的算命先生看看,说不定不是那样的。”妈妈的眼睛堆 满了泪水。 “不要那样子,那样我也会哭的。”圣耀用手上的绷带拭去妈妈眼中的 泪水。 “妈妈知道潭子有个济公庙,里面的济公活佛很有名的,明天我们就 去……”妈妈说着说着,眼泪又掉了下来。 “好,你住址给我,我自己一个人去行了。”圣耀安慰着妈妈,他心里 也有些许希望。 “妈妈不怕,妈要陪着你去。”妈妈哭着,她甚至比自己的孩子难过。 “那样我就不去。”圣耀坚持。他不能再失去母亲。 此时打开的房门边,蹑手蹑脚走进一只黄色的老狗,双脚贴在床缘。 它不再年轻,再也无法一跃跳到圣耀的床上。 “麦克,不知道你什么时候会离开我。”圣耀抱起麦克,让它四脚朝天 躺在圣耀的大腿上。 自从圣耀的国小开始捕狗,圣耀就把麦克带回家避难,一避就是五 年。 “那妈妈打电话去问住址。”妈站了起来,指了指鸡汤:“要喝光光。” “知道了,麦克会保护我的。”圣耀笑着,在妈妈面前他要勇敢。 麦克点点头,咧开大嘴吐舌,露出所剩不多的牙齿。 就这样,隔天圣耀搭上计程车,一个人前往潭子济公庙问命改运。 “也就是说,弟子没事?”圣耀惊喜问道。 乩童微晃着身体,神智迷蒙地点点头。 “那这个呢?”圣耀打开手中的绷带,露出被打了大叉叉的魔鬼脸。 “滚!”扶乩的乩童大吼,神智顿时清朗无比。 “还是不行?”圣耀哭丧着脸。 “滚!”乩童嘶声厉喊,跨下的椅子顿时碎裂,一屁股跌在地上。 圣耀落寞地离开,从此,他不再问神拜佛。 不是因为神佛帮不了他,而是怕他莫名其妙误杀了民间信仰。 不过,圣耀还有一个人可以给他意见,至少,在他们还没熟络起来 前。 冷冷清清的地下道里,贴满了寻人启事、失踪人口海报、各种直销公 司教你发大财的文宣。 圣耀远远地看着一个破旧的老算命摊。幸好,老算命仙是个大胆的好
心人。 老算命仙的摊子前有个中年妇人满脸哀愁,不断询问离家数月的丈夫 何时归来,老算命仙卜了个卦,叹气摇摇头,细声开导中年妇人。 圣耀耐心地站在卖廉价围巾的摊贩前,等着老算命仙的指示。 许久,中年妇人终于落寞地离开。 老算命仙若无其事地拿起毛笔,在地上捡起一张失踪人口的协寻文 宣,在背面写了几个字,揉成一团,随意丢在地上。 圣耀弯腰捡起它,感激地看了老算命仙一眼,老算命仙闭上眼睛,专 注地听着收音机叽叽喳喳的广播。 圣耀打开纸团,里面写着:“黑道王者,亡黑道者。” 这就是凶命的用处? 进入黑社会,用与生俱来的凶命,去歼灭所有的暴力组织,这或许真 是凶命唯一的用途。 但,圣耀知道这个任务一点也不适合自己。他没有当流氓的天纵资 材。 圣耀无法想像尖刀刺进别人身体里,把内脏搅得乱七八糟的狠劲。 圣耀当然更无法想像,自己必须跟一大群乐意把尖刀刺进别人身体里 的牛鬼蛇神相处,甚至当上这群流氓的老大! 天知道哪一天自己会被砍成什么难以辨认的模样,这比自杀恐怖太多 了,说不定凶命就是在等善良的自己被乱刀砍死的倒霉时刻。 “不如进立法院吧,那里的流氓比较高阶,至少不会整天动刀动枪 的。”圣耀坐在椅子上想着,反覆端详老算命仙写给他的纸条。 也许,立法院里的黑金流氓都除去了,是件比毁掉基层黑社会还要伟 大的事业,毕竟流氓的层级计算,很可能不是依照凶残的程度,而是依照 流氓所搜刮的金钱数目。 “不行,要是好的立委都死光光了,那样也很麻烦,况且人家也是有家 庭的。”圣耀总是为他人着想。 况且,要当上立法委员,恐怕要死上一堆桩脚、选民、助选员、共同 参选的候选人,自己简直是踩着鲜血跟冤魂“选”上立法委员的。 “总之,我的前途要不就是是黯淡没希望的,要不就要死上一堆人,我 简直是天生的大魔头。”圣耀的头滴滴答答地敲着桌面,相当苦恼。为什么 一个国中生要烦恼这种离奇的鸟事?! 这时,圣耀的妈妈敲着门,圣耀轻拍自己的双颊,打开了门。 妈妈忧心忡忡的,拿着一大碗红豆汤放在桌上,她看见圣耀额头上红 通通的,忍不住又捕上一记爆栗:“又在撞桌子?” “唉。”圣耀拿起汤匙,舀起一口汤,满脸无奈。 “先跟你说,妈绝不愿意你去当流氓。”妈妈严肃地说。 “放心啦妈,我也不敢啊!”圣耀喝着红豆汤,红豆汤的甜度是他最喜 欢的。 “那你要考高中还是五专吗?”妈妈问,脸色稍缓。 “可以不考吗?我怕念的学校会烧掉。”圣耀苦笑,他很认真。 “妈也不赞成你去考,但妈也很担心你以后要怎么办。再怎么说,不管 你的命多——多奇怪,妈都希望你不光是平平安安,生活也能很安稳 啊。”妈说。 “生活得很安稳,其实也不会很难,只是薪水一定不多。”圣耀安慰妈 妈:“但日子一定比当流氓好。” “那?”妈妈说。
“我去当端盘子的吧。”圣耀说,一口气把红豆汤喝光光。 “那怎么行?你总不能端一辈子的盘子吧!”妈妈着急地说。 “那就边端边瞧吧。”圣耀坚定地说。 “阿耀——”妈妈不知道该说什么。 “不要为我担心。”圣耀挤出一个微笑。 妈妈不再异议,只是怜惜地看着自己的孩子。 孩子背负着奇凶的命运出世,作妈妈的,心中总是挂着深沉的自责。 妈妈只希望,她能够在凶命的威胁下,陪着苦命的孩子久一点,再久 一点。 甚至希望,她能看见孩子脱离凶命的那一天。 就这样,圣耀在国中毕业后(他没参加毕业典礼,以免典礼会场崩 塌),就以小小的年纪,穿上白色衬衫、黑色打折裤、擦得光亮的黑皮 鞋,走进歌声飘扬的民歌西餐厅。 圣耀端起了盘子,就在“光影美人”。 第二章 光影美人 光影美人是家默默无名的民歌西餐厅,位在市中心地下室,里面既没 有绚丽的霓红光影,也没有治艳的美人,只有稀稀落落的顾客,还有几乎 闲着没事、坐在一旁的服务生。 也因为位于地下室的关系,光影美人总是欠缺新鲜的空气与阳光,给 人一种不够干净的感觉,墙上的海报长年没更新过,张雨生稚气地戴着黑 框眼镜,呆呆在墙上干笑着。据说张雨生以前也曾在这里驻唱过。 但不管光影美人是否拥有过一段精彩的历史,它现在正走向腐烂却是 无从争议的事实。 圣耀在光影美人里,总是沉默寡言地坐在角落里,等待着长在椅子上 的老顾客离开,自己好收拾沾满烟灰的杯盘,有时还要清理黏在大理石桌 上的鼻屎。 光影美人里的服务生有两个,驻唱歌手也只有三个人。老板只请得起 这些。 一个歌手叫大头龙,顾名思义是个脑瓜子很巨大的家伙。他的电吉他 演奏会不定期在周一或周二登台,他擅长以飞快的指法,熟练演奏没有听 众的自创曲,大声吼着没人能够理解的歌词。 圣耀不知道为何大头龙能持续不缀地贯彻自己的音乐理念,也不明白 老板为何愿意花钱请大头龙登台。 周三晚上的歌手是个老头子,顾名思义是个老头子。老头子擅长演唱 深情款款的日文老歌,虽然圣耀总是觉得老头子的日文好像不大标准,但 老头子拥有十几固定的老歌迷,他们总是一边下棋一边听着老头子的暖暖 腔调。 周四跟周五的歌手是老板儿子自己组成的乐团,是个四人团体,顾名 思义是个四个人组成的乐团。圣耀总是一边听着他们的演奏一边笑在肚子 里。这四个人不知道是在演奏还是搞笑,他们的节拍出奇地错乱,除了拿 着三角铁的庞克女孩偶而还能维持节奏外,拿着响板跟铃鼓的双胞胎兄弟 根本是乱搞,吹着高音笛的老板儿子更是污辱音乐的败类。 除此之外,这个四人组合除了张学友的“吻别”以外,一首歌都不曾碰 过,整个晚上他们就杵在昏暗的台上,不断重复演练同一首歌,由此可见 顾客们耐心之惊人。 周六跟周日,老板干脆开放客人自己随兴上台表演,或是要求服务生 上台秀两手。有时圣耀会腼腆地拿着麦克风,唱唱最近听到的新歌,另一
个服务生则表演踢毽子或吹口香糖泡泡。 荒唐的地方,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经营不善倒闭。 不过,圣耀挺适合在光影美人里端盘子。 在光影美人,圣耀尽量避免跟任何人过于亲昵,也正好这里的环境无 比枯燥,人与人之间的互动同样单调,除了顾客偶而招招手,根本不会有 人来搭理他。或许光影美人真是凶命的最好归宿吧? 但寂寞是一种病,不会致命,却比致命还要致命的病。 圣耀在毫无生机的光影美人里,呼吸到的也是毫无生机的空气,回到 窄小的租屋时(圣耀不敢同妈妈住在一起),除了满柜的CD陪伴着他的听 觉,圣耀将自己封锁在一个孤绝的小岛上,将离岛的小船砸沉,日复一 日,缺乏友情的粮食几乎将他活活饿死。 偶而,圣耀会翻翻已撕掉通讯录的毕业纪念册,看看那些逐渐陌生的 脸孔,那些脸孔因为长期泡在咸水里,显得更难以辨认。 尽管脸孔难以辨认,圣耀从没忘记朋友的感觉。 但,大头贴上女孩的笑脸,每夜都提醒圣耀:这样孤立自己,对任何 人都好。 甚至是圣耀温柔的母亲。 离家前,圣耀下跪要求母亲放弃他这个儿子,母亲痛哭绝不答应,圣 耀只好采取折衷的方式跟母亲保持联系:圣耀每周日深夜零时都会打通电 话回家报平安,母子仓促在三分钟内猛聊,三分钟过后,圣耀便会狠下心 挂上电话。 “这样的人生还要持续多久?”圣耀看着窗外的星光哭着。 今天,圣耀十八岁。 小小的桌子上,插满蜡烛的巧克力蛋糕孤单,音响的歌声寂寞,窗子 旁的人儿伤心。 “告诉我!这样的人生还要我活多久!”圣耀看着刻满叉叉的手掌哭 泣。 手掌没有回答,恶魔的脸只是狞笑。 “你找上了我,就别再让其他人跟我一样受苦,我俩一起寂寞吧。”圣 耀看着恶魔掌纹说。这算是他的十八岁生日愿望。 烛光没有被吹灭,圣耀希望它能陪伴着蛋糕久一点,他心里幽叹此生 孤家寡人一个,铁定光棍到死,娶妻丧妻,生儿死儿,刚刚握在手中的, 一眨眼就漏空了。 “我的人生就是一直在丢东西。”圣耀看着烛光熄灭在奶油里。 烛光熄了。 悲伤的十八岁生日也结束了。 “铃~~”电话声。 这支电话只有家里知道。 隔天,圣耀的肩上别上一块黑纱。 圣耀失去人生最后一块,温柔的存在。 “妈,我爱你。”圣耀合掌。 亲爱的母亲,请在天上照看苦命的儿。 “阿耀,你要有心理准备。”老板坐着,烟已抽了两包,却没半点忧 容。 “我知道。”圣耀应声。 光影美人倒闭的时间终于来了,关于这点,任何人都不会意外。
上个礼拜,拥有最多客源的老头子失踪了,老头子的家人也不晓得他 上哪去,还有几个警察到店里问东问西的;勉强支撑店内开销的财源断 了,老板随时都会结束赔钱的生意。 大头龙背着电吉他,坐在椅子上咬手指头,脸满愁容。他已经够穷 了,要是失去每个月唯一的收入三千块演唱费,真不知道大头龙会不会饿 到把手指吃掉。 老板儿子那见鬼的乐团,失魂落魄地坐成一个圈圈,讨论着解散后各 自单飞的计划,敲三角铁的庞克女孩坚持要办一场盛大的告别演唱会,其 他人点头称是。 没有半个客人,圣耀瘫在椅子上看报纸,爱踢毽子的另一名服务生依 旧踢着毽子。对了,他这几年跟圣耀说过的话不超过一百句,所以可以提 提他的名字,阿忠。 “老板,你有没有认识的地方推荐我去做?”阿忠踢着毽子道。他也只 有国中毕业,除了踢毽子外没有别的长处。 “我看看。”老板意兴阑珊。 大头龙觊觎地看着老板,问:“头的,有没有认识我可以唱的店?” 老板果断地摇头:“没这种地方。” 大头龙嘴角微扬,说:“我红了一定不会忘记你的。” 老板坚定地说:“不会有这种地方。” 圣耀拿着报纸,在求职栏上用红笔画了几个圈圈,都是洗碗端盘子的 工作。 圣耀并不为工作的事犯愁。他摸着肩上的黑纱,他的心已经死了一大 半了。 他的世界里只剩一条老狗,麦克,那是妈妈死后,他从家里带出来的 伙伴。也许是因为狗的命根人的命不大一样吧,麦克跟着他那么久都还没 有翘辫子。 但,凶命自有安排,凶命有他自己的想法。 齿轮转了。没有人能够听见齿轮巨大的锲合声。 此时,踢踢踏踏的脚步声自楼上缓缓接近,是马靴的节奏感。 “谁啊?我们店里没有穿马靴的客人啊?”圣耀心中嘀咕着。 一个女孩子拿着刚撕下的征人广告,细长的眼睛环视了餐厅中每个颓 废的人。 女孩子穿着破洞牛仔裤、画着核爆蘑菇头的黑色T-Shirt,头发劲短, 浏海挑染成淡淡鹅黄色,银色的耳环显眼地吊在耳洞上,她自信的外表却 隐藏不住急躁的心跳。 圣耀打量着女孩,她的个子瘦高,大约有一百七十二公分吧,比自己 足足高了半个头,她拿着一把电吉他,想必是来应征不被需要的驻唱歌 手。 “对不起,我们不征人了。”老板懒散地说。 “为什么?”女孩问,细长的眼睛突然变得又圆又大。 “店要收起来了,不做了。”老板不知廉耻地笑着。 “为什么?”女孩又问,她的单眼皮变成双眼皮。 “没客人啊!”老板哈哈大笑。 “我不管。”女孩生气地说:“给我一个机会,我会让这里挤满客人!” 大头龙颇有兴味地看着女孩,说:“没用的,我试过了,这个城市没有 懂得欣赏好音乐的人类。” 老板儿子附和:“没错,我们都是生不逢时。”
女孩一副受不了被愚弄的神情,一掌用力打向大理石桌,大声说 道:“谢佳芸!从今天起在这里唱歌!” 所有的人都看得目瞪口呆,尤其是圣耀。 谢佳芸? 圣耀诧异地看着眼前的女孩。 这个名字他从未忘记。不可能忘记。 “你要唱歌也是可以啦,不过可能要等这边换老板了。”老板打哈哈说 道:“我已经在找人接这间餐厅了。” 佳芸大声道:“我今天就要唱!” 老板无可奈何地说:“我们没钱请人了。” 佳芸坚决地说:“我今天就要唱!” 大头龙一副老大哥的样子,说:“上台露两手看看?” 佳芸笑了,终于笑了:“好哇!但我要先吃碗饭,我已经两天没吃饭 了,没力气唱歌。” 原来女孩已经穷途末路了,她将这次的应征视为吃饱饭的最后机会。 老板也笑了,他虽然懒散,心地却很温厚,说:“餐厅里钱没有,饭菜 倒不缺,阿忠!” 阿忠将毽子踢上半空,一把抓住,说道:“等我十分钟,包你吃得走不 动!” 阿忠进了厨房,自称佳芸的女孩腼腆地坐在椅子上,眼睛不知道该摆 向哪里,刚刚的气魄偷偷溜走了。 圣耀却目不转睛地盯着女孩猛瞧。 “刚刚真对不起。”佳芸红着脸,看着老板。 “不会不会。”老板爽朗地说:“要不是真的没客人了,我们还真需要一 个像样的歌手,看你的行头好像还蛮行的!” “我一定行的!”佳芸又变得自信起来,指了指黑色T-Shirt上的核爆蘑 菇头,说:“我的音乐很够劲!就像核子弹一样!” “是吗?要不要跟我组一个乐团?我们一起去别的地方找机会?”大头 龙跃跃欲试。 “等你露两手罗?”佳芸笑着。 佳芸不是个很漂亮的女孩,但她的笑很纯真自然,每个人都感到很舒 服。 这时阿忠从厨房走出来,捧了碗牛腩饭放在桌上,说道:“请用,包准 好吃!” 阿忠刻意堆了好多牛肉块在饭上,他的手艺不佳,每每以量取胜。 大块卤牛肉的香味醺得佳芸两眼闪亮,顾不得形象喜叫:“好棒好棒! 对不起了!” 大家看着佳芸把牛腩饭一扫而光,都很替她高兴,虽然店里真的不需 要新的歌手。 “吃完了!我要唱歌了!”佳芸高兴地说,拿起电吉他走上表演台。 每个人都开心地看着这个吃饱饭的可爱女孩,蹦蹦跳跳地站在台上, 拿起电吉他调弦。 “准备好了没?”佳芸大声问道,热力奔放,仿佛现场有几千个人头钻 动。 “准备好了!”大伙齐声说道,也感染了女孩的热情。 “Let's party!”佳芸兴奋地尖叫。
核子弹,就在小小的表演台上炸开! 所有人的瞳孔放大。 阿忠从椅子上摔了下来,大头龙的下巴掉了,圣耀不能置信地喘息, 老板更是激动地死抓着桌上的玻璃杯。 佳芸的声音存在于他们无法想像的音域,那股排山倒海的气势挣脱了 麦克风的音量极限,向四面八方来回撞击。 不受控制的释放着,巨大的能量! “这——”大头龙的眼泪飙出,喃喃自语。 “我的天——”圣耀手上的报纸被揉成一团。 佳芸兴奋地张大喉咙,左手一扬,音域陡然又往上猛窜一层,佳芸脚 一蹬地,双眼紧闭,她的声音完全没有保留,轰然穿透每个人的耳朵。 就像佳芸自己宣称的,她的声音拥有核子弹的凶猛能量。 老板手中的玻璃杯顿然脆裂。 拥有核子弹能量的噪音! “够了!”老板大叫,可是佳芸完全没听见,所有的声音都被吞噬掉 了。 “难怪她会饿肚子。”大头龙心里大吼着,跟她搭档的话,一定会被观 众丢上台的瓶瓶罐罐砸死。 佳芸低头大唱,完全陶醉在无法归类的噪音世界里,老板儿子四人乐 团已经吓昏在地上。 “够了!”老板大叫,赶紧关掉麦克风音量。 但核弹已经投下,广岛早化为焦土。 佳芸愕然站在台上,看见魂飞魄散、散落一地的大家,失望道:“还是 不行吗?” 老板满脸冷汗,说:“你试过几家?” 佳芸落寞道:“十二家,这里是第十三家了。” 老板倒在椅子上,叹口气道:“再过二十年,也许你的声音会大红大 紫,但小姑娘——你要不要先换个工作?我帮你介绍几个地方当服务生?” 佳芸哭丧着脸,圣耀同情地看着她,看着这位跟自己初恋的小女孩同 名的噪音女。不过圣耀很清楚佳芸完全不具备歌唱的才华。 “你觉得呢?”老板好心地问。 “再让我试一次!”佳芸擦掉快要喷出来的眼泪,大声说道。 “不用了不用了——”老板等人忙道。 佳芸皱着眉,说:“我不喜欢唱慢歌,不过没法子了。” 大头龙哭喊道:“那就别唱!” 佳芸怒道:“本来以为会有一个地方收容我唱我喜欢的音乐,可是再找 下去我就饿死在街上啦!” 不等大家继续抗议,佳芸迳自打开麦克风音量,深深吸了一口气。 刚刚每个人的神经都快被震断了,大家赶紧捂上耳朵,双脚打颤。 但佳芸不为所动,她坚强地抓着麦克风,那是她下一顿饭的机会。 “心中一直跳,心中一直跳,心中一直跳着你的心跳。” 佳芸轻轻唱着,左手自然地挥开:“心中一直等,心中一直等,心中一 直等着你的脚步声。” 光影美人不一样了。 完全不一样了。 外面清新的空气突然钻进来,阳光偷偷溜进来。
所有人放下挡在耳孔上的手。 “月圆挂天际,小桥流月影,此刻的晚风,独缺一个可爱的你。”佳芸 吟唱着,奇异的气氛晕开,沾染了光影美人的一切。 这是什么样的歌声? 干净。 丝毫不带杂质的天籁。幽幽游,潺潺流。 原本盘旋在天花板的苍蝇掉了下来,它忘记飞行应当鼓动翅膀。 壁虎踉跄地滚在地上,它不记得要怎么黏在墙上。 圣耀原本死灰的心,竟莫名感动地再度跳动。 短发挑染的女孩,拿着麦克风,站在早已枯槁的小舞台上,她带来没 有人听过的清爽歌声,带走了所有人的忧烦。 “老板,我可以在这里继续踢毽子了吧?”阿忠揉揉鼻子。 “当然。”老板咧开嘴,隐藏不住惊喜。 那是上天带来的礼物。 老板知道,从今天晚上起,光影美人,一间又破又烂的民歌西餐厅, 虽然还是没光没影,却有一个音色无双的小美人。 “佳芸。”圣耀喃喃自语,他在心中寻找小女孩的模样。 那个小女孩,曾经背着大书包,坐在溜滑梯上,大声说要当自己的新 娘子。 小女孩的脸孔逐渐清晰,跟台上拿着麦克风的女孩脸孔,慢慢叠合起 来。 “她是我的新——”圣耀不敢再想下去,他感觉到手掌微微刺痛。 原来,当年失踪的小女孩并没有死于非命。 她背着一把电吉他,把头发剪短挑黄,拿着麦克风回来了。 就在光影美人里。 光影美人重新开张。 连续三天的免费饮食,引诱了上百个贪便宜的客人,其中不乏以前的 老顾客。 他们来了之后,毫无意外全成了光影美人的座上常客,或者说,全都 成为佳芸的专属歌迷。 没有萤光棒,没有安可的尖叫声,没有挥动的双臂,这些黏在椅子上 的客人,只是专注地看着佳芸,听着涓流柔美的美音,听到饭菜都凉了。 佳芸从不唱流行歌曲,她优美的歌声载负着的,全都是她自己创作的 曲子(虽然,她写的摇滚快歌数目,比起慢歌要多上好几倍),这个特色 吸引了摆满桌子的录音机。尽管录下了佳芸的嗓音,那些客人还是在光影 美人中流连忘返。 圣耀也是歌迷,头号歌迷。 他每晚回到租屋中,便觉佳芸的歌声还在耳朵旁驻留,满柜的CD,没 有一张专辑、没有一首歌,能够覆盖住佳芸留在他心中感动。于是音响成 了废铁。 甚至,圣耀发现,自己似乎再度爱上了佳芸,这也是毫不意外的必 然。 多年来刻意遗忘的爱情,带着小时候温暖的记忆,一下子将圣耀卷进 难以抵挡的女孩笑颜里。 但,不管圣耀多么动心,他的外表都是冷漠与冷漠,还有冷漠。 他跟佳芸之间,只有礼貌性地点头打招呼而已。
“借过”、“拿去”、“谢谢”、“好”,这是圣耀唯一跟佳芸沟通的四句 话。 圣耀心想:佳芸不是上天的礼物,而是凶命呼唤来的。凶命只是想再 度给我一个打击罢了。 所以,圣耀总是站在众多客人的背后,孤单站在黑暗的角落里,等候 收拾冷掉的饭菜。 佳芸唱着,圣耀听着。 深夜了,圣耀看着妈妈的照片,窝在棉被堆里,说:“妈,餐厅生意好 多了,老板又请了五个新服务生,所以我把自己藏得更好了,没什么存在 感,有时候连我自己也发现不到自己。” 妈妈没有说话,只是笑。 圣耀继续说:“可是我不会特别难过,甚至还有一点点开心说,因为我 居然能遇到佳芸,也能继续喜欢她,怎么说都是好事。不过你也知道,我 可不能又把人家害死了。” 妈妈一定同意这样的说法,圣耀心想。 “不过也许是我想太多,佳芸身高好像有一百七十三公分,高了你儿子 半个头,人家一定不会喜欢你儿子的。”圣耀不知该不该高兴。 圣耀又说道:“无论如何,希望佳芸可以在餐厅里唱久一点,不要太早 跳槽。妈你知道吗?佳芸的歌声真的好棒,一级棒的!上次还有一个老客 人听到舍不得去厕所拉尿,就直接拿杯子尿在里面,哈!” 圣耀将妈妈的照片摆回床头,双手合十拜了拜,说:“妈,晚安,我要 睡了。这一个月来我真的很快乐。” 熄了灯,麦克吐着舌头走过来圣耀脚边趴下,它喜欢偎着圣耀的脚 毛,一人一狗满足地进入梦乡。 但圣耀没有意识到,被凶命呼唤出的佳芸,她的出场代表了什么意 义。 今天是星期二,所有的客人都趁着大头龙在台上飙歌时,赶紧将饭菜 吃完,期待着光影美人的压轴好戏,佳芸的出场。 趁着表演的空档,阿忠收拾着碗盘,圣耀则递上咖啡饮料,客人高声 议论佳芸的歌声。 这半年多来,圣耀注意到关于这些客人的几个特色。 舞台正前方经常坐着一个秃头的星探,他是华纳唱片公司的签约经纪 人,他已经注意佳芸一个月了,但佳芸不知为何,总是对这位秃头星探不 理不睬。 而两个原本是老头子死忠歌迷的老太太,包下每个星期二、星期三舞 台右前方的位子听歌,她们总是在佳芸退场后,热情地介绍某某人的儿子 或孙子人品有多好、多有前途,佳芸总是尴尬地陪她们聊上几分钟。 当然,还有几个高中生呼朋引伴,在周末假日占据了中间的位子,每 次都会递上几封洒上香水的情书。佳芸一点也不酷,经常跟那些高中生嘻 皮笑脸,但从没真正看上那几个大男孩。 佳芸的眼神,总是不自觉地飘向,坐在最角落的黑衣客。 黑衣客,顾名思义,就是穿着黑色皮大衣的客人;也因为圣耀时常看 着佳芸的眼睛,所以顺着佳芸的视线,圣耀注意到黑衣客的隐密存在。 但,只有在星期二晚上,黑衣客才会出现在光影美人,再幽暗的角落 里坐上一杯咖啡的时间;也只有在星期二晚上,佳芸才会自动多唱两首情 歌。圣耀心中酸酸的,他知道佳芸一定对黑衣客有好感。 而黑衣客当然是喜爱佳芸的歌声,才被吸引到光影美人的,因为在以
前客稀人少的落魄时代,并没有黑衣客这号人物。 “他是黑道吗?”圣耀经常怀疑。他疑神疑鬼的,试图说服自己黑衣客 不是什么好东西。 尽管,黑衣客的眼神并不凶狠。 事实上,圣耀也不太确定黑衣客的眼神到底凶不凶狠。因为黑衣客经 常用浏海盖住他的眼睛,盖住他半张脸,刻意使人看不清楚面孔,也看不 出大概的年纪,好像是通缉犯隐藏自己的身分。 但黑衣客是多虑了,因为佳芸总是吸引住每个人的视线。 周二晚上,坐在角落的角落的黑衣客,每次都会点一杯又浓又苦的黑 咖啡,好像展示自己的品味与成熟,圣耀每次为黑衣客递上黑咖啡时,都 会忍不住看了黑衣客几眼,看看他是什么样的人物,黑衣客却从不与他眼 神交会,只是闭目沉思,或看着地上。 “装个屁酷?”圣耀总是在心中骂道。 十八岁的男孩还不懂得祝福。 “黑咖啡。”今晚还是一样,黑衣客点了杯黑咖啡。 圣耀刻意将黑咖啡冲得极苦极涩,但黑衣客闻了闻,居然面不改色喝 了一大口,站在远方的圣耀心里却很苦,因为佳芸又在看着黑衣客了。 “暧昧?”圣耀羡慕又嫉妒,但他知道没自己的份。话又说回来,要是 有他的份,对大家都不好啊! 只见台上的佳芸唱了两首歌后,突然说:“对不起,请大家等我一 下。”说完转身进入后场,向阿忠使了个眼色,于是阿忠跟了进去。 过了三分钟,佳芸重新站上舞台唱起歌,但样子却有些扭捏、怪怪 的,不像平时的她。 阿忠却走向黑衣客,轻声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但黑衣客完全没有半 点反应。 圣耀心中无名火起,走过去拉住阿忠到一旁,问道:“佳芸要你传话给 那个客人吗?” 阿忠骄傲地点点头,说:“对啊,很劲爆喔!” 圣耀很不是滋味,问:“说什么啊?” 阿忠笑嘻嘻地说:“佳芸跟那个很酷的怪客人说,她很喜欢他,要是他 也喜欢佳芸的话,就把咖啡淋在自己的头上。” 圣耀失笑道:“那怎么可能?” 阿忠也说道:“我也这么想。” 只见佳芸脸红红地看着黑衣客,轻声唱着歌儿,声音却越来越细。 黑衣客脸色苍白,面无表情。 佳芸的眼睛湿湿的,羞得快要掉下眼泪。 黑衣客的嘴角微扬,圣耀的眼睛瞪大。黑衣客从来没有任何表情啊! 黑衣客拿起喝到一半的咖啡,举在头上,轻轻倒下。 他的头发冒着热气,深褐色的咖啡湿了满脸。 圣耀看呆了。 佳芸也看呆了。 黑衣客低着头,将咖啡杯放在桌上,好像从没发生过任何事一样。 佳芸放下麦克风,深深吸了一口气。 “各位观众!今晚本姑娘开心!咱们来点不一样的吧!”佳芸热情奔放 地大叫:“让我们把心跳加快!大家把脚用力踩下去!” 老板在柜台后大吃一惊,赶紧撕下卫生纸揉成两团,塞在耳朵里。
“不会吧!”阿忠赶紧冲到厕所里。 “Let's Rock!”佳芸大吼。 而圣耀失魂落魄地呆站着,看着佳芸核子弹的歌声再度引爆,全场满 桌碗盘在瞬间跌在地上,客人或哀嚎、或纵声大笑、或大呼恐怖,一阵惊 人的混乱。 但佳芸的眼睛盯着黑衣客。 黑衣客的眼睛也穿过杂乱的浏海,盯着佳芸。 “喔。”圣耀勉强笑了。 这次,凶命再凶也没用。 佳芸已经有爱情护体了。 佳芸一定是喜欢装酷、装屌、装神秘那型的男人,圣耀这么想。 因为黑衣客就是这一型的家伙。 “该遗憾吗?还是该庆幸?”圣耀难免会这么想。他明白,他的人生不 是一部爱情小说,这个世界并不是绕着他转,他并不是任何人生命中的要 角,除了妈妈与麦克。 圣耀也明白,在他生命中登场的女孩,纵使是爱情故事里的女主角, 他也不过是小配角、甚至是布景而已。 所以他只是端着盘子,看着黑衣客跟佳芸谈恋爱。 一个活泼的女孩,与一个沉默寡言的成熟男人谈的恋爱,的确跟不切 实际的爱情小说描述的很像。 在平常时,黑衣客并不出现在台下听歌,也不会在佳芸下班后一起吃 宵夜、送她回家,黑衣客就跟往常一样,只在星期二晚上出现,穿着黑色 皮大衣,将自己的脸埋在浏海里,静静地坐在台下看着佳芸。 不过,黑衣客坐在光影美人里的时间,已从一杯黑咖啡的短暂,延长 到八杯黑咖啡的柔情等待;佳芸下班后,圣耀总是目送他俩手牵着手,隐 没在都市午夜的霓虹灯火。 “真羡慕拥有爱情的人。”圣耀拿起烟抽了一口。他本来是不抽烟的。 圣耀站在地下道里,地下道依旧贴满了寻人启事,新的盖过旧的、一 张遮过一张。这几年人间蒸发的脸孔越来越多。 断了一只手的乞丐跪在地上,随意丢耍苹果的半吊子小丑,拉着二胡 的流浪乐师。 还有一个年老的算命仙,他的小摊子前,坐了一个泪流满面的中年男 子,要求老算命仙指引他找到失踪多月的发妻。 但老算命仙无法专注在寻人卜卦上,因为一个凶气焰盛的男孩,站在 小摊子前七尺处已经很久了。 “唉。”老算命仙叹了口气,打发中年男子到隔壁摊子问卦,打开老旧 的收音机听着。 圣耀将一个纸团轻轻放在地上,踢了过去。 老算命仙拿起脚下垃圾桶便当里的卫生筷,将纸团夹了起来,打开。 “你瞧瞧我,凶命会不会走了?”纸上写着。 老算命仙替圣耀难过,因为这一次,圣耀还没打开双手,凶气就直接 从他的全身毛孔中流窜出来,这可是极凶前兆啊!这些年来,这孩子倒底 是怎么过日子的?! 老算命仙将纸条丢进纸钱篓烧掉,拿起毛笔,在另一张纸上写着:“三 日之内,祸星临门,命或将尽,或将机转。”将纸团随意摔向墙壁。 圣耀捡起纸团,虽不怕自己命尽之时已到,却疑惑着何谓机转?难道 是时来运转?
圣耀用原子笔写下:“何谓机转?”将纸团轻丢到老算命仙脚下。 老算命仙看了纸团,一点火烧了,低头指了指摊子上的招牌字语,默 不作声了。 “天命不可违,凶命不可测,但存一善。”招牌字语写着。 圣耀点点头。“但存一善”这种要求,对他来说并不算什么,他知道自 己善良。 于是圣耀转身就走,走出萧瑟的地下道。 他没意识到,等他再次站在老算命仙面前时,凶命已引领他走向全然 无法想像的恐怖境地。 第三章 上官无筵 今夜,老算命仙预言祸星临头的第三夜,圣耀像往常一样,穿上笔挺 的制服,端着餐巾碗盘,穿梭在二十多个客人之间。 今天是星期二,老板儿子的四人吻别乐团,先来上一首锻炼再三却无 法进步的吻别后,大头龙再来段沉闷的阴郁低吼,接着,热力四射的佳芸 终于在大家的掌声中登场。一切都照着多月来的节奏进行。 黑衣客,也如同往常般,点了一杯黑咖啡,一杯又一杯,在角落的角 落里,看着他可爱的情人表演。 但,今晚有两个慕名而来的新客人。 “听说这里的主唱很漂亮,歌声也是一流!”一个新客人走下楼梯,男 的,他穿着蓝色衬衫,搭着土黄色的卡其外套。 “是吗?不漂亮我可是立刻走人。”另一个新客人也是男的,穿着高领 羊毛衣,披着米色大衣,两人走到位于地下室的光影美人里,东张西望。 “等会三星跟通臂也会来,再晚还有小李他们,希望他们找得到这个 ——”穿着外套的男人突然不说话了。 圣耀迎了上去,问道:“先生,请问两个人吗?” 那两个男人却不理会圣耀,只是盯着黑衣客的背影。 黑衣客仿佛拥有敏锐的动物直觉,他原本驼着的背脊突然挺直,极为 缓慢地摇摇头。 “先生,请问两个人吗?”圣耀再次问道,他发现两个男人的眼神很复 杂,眼睛从未离开黑衣客。 “怎办?”穿着外套的男人的眼神这样询问着伙伴。 “他只有一个人。”穿着大衣的男人说着无声的唇语。 “可他的警告?”穿着外套的男人有些不安,也是说着唇语。 穿着外套的男人很少犹豫,但今晚的人太多了,而且对方的反应也很 奇特。 圣耀目瞪口呆地看着两个不断用唇语沟通的男人,心想:惨了,这两 个男人一定是黑道,他们是来向黑衣客寻仇的! “虚张声势。”穿着大衣的男人冷笑,唇语道:“一百万啊。” 于是,两个男人微微点头,默契地走向黑衣客,以一种互相搭配的节 奏。 台上的美人察觉到台下气氛的微妙变化,歌声急促了起来。 “干!要报警吗?”圣耀心中喃喃自语,看着在柜台后的老板。 老板也发觉了情况不对,却想要观察一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几个坐在黑衣客附近的客人看到两个凶神恶煞般的男子走了过来,赶 紧换了桌子坐,等着看好戏。 两个男人各自走向黑衣客的左边跟右边,站着。
黑衣客恍若无事,拿起黑咖啡,把最后一口喝完。两个看似寻仇的男 人就站在两旁,漠然地看着黑衣客的从容举动。 黑衣客举起右手食指,遥遥向圣耀比了一个“一”,那是他还要一杯热 咖啡的老信号。 圣耀觉得自己好像比黑衣客还要紧张,他一边把咖啡豆磨碎,一边流 着汗。 “你很悠闲。”穿着大衣的男人开口。 黑衣客没有回答,但圣耀好像看见他的眉头紧紧锁着起来。 “要不要做个交易?放你一马,大家都好办。”穿着外套的男人比较小 心,不知为什么,他老觉得不对劲。 “好。”黑衣客说话了,圣耀没想到一向酷酷的黑衣客,向人低头居然 如此快速。 “上官平常都在哪里?饭馆在哪里?”穿着外套的男人问,左手插在口 袋里,好像紧握着什么武器。 “上官都在饭馆里,饭馆在新兴路22巷。”黑衣客爽快地说完。 圣耀冲着黑咖啡,看见台上的佳芸脸色非常担心,他心想:反正这几 天我就会死了,不如把命送在这里。下定决心,圣耀要救黑衣客脱身!能 替他挡几颗子弹就几颗吧! 圣耀看了老板一眼,老板已经蹲在柜台后,偷偷拨着警察局的电话。 “放走了你,饭馆还会在新兴路22巷吗?你未免太天真。”穿着大衣的 男人冷笑道:“何况,你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信。” 穿着大衣的男人非常自信,他的双手都露在大衣外面。 他可是中部第一快手。 “到外面吧?”黑衣客说,他的目光突然尖锐起来。 “当我白痴?”穿着大衣的男人冷笑,对黑衣客的要求予以否决。 “到外面吧?”黑衣客重复说道。 “要我饶你,可以,留下一双手,跟我到警局。”穿着大衣的男子说, 他的右手拨弄着黏满胶水的头发,这个举动显示他极为自负。 到警局?难道这两个人不是黑道,而是警察?这么说,黑衣客真的是 通缉犯?圣耀想着。 左手在口袋里抓着不明武器的男子,心中反而一直犯疙瘩,他真希望 他的伙伴可以谨慎点。 “不如我饶你。”黑衣客的语气平缓,慢慢拨开长及人中的浏海,露出 额上的青色长疤。 气氛骤然改变。 原本自负傲慢的大衣男子胸口剧烈起伏,他的手停在头发上,僵硬地 挂着;偷握武器的外套男子更是面如死灰,双脚发抖,裤子慢慢湿了。 “把东西放桌上,走,会活着。”黑衣客平静地说,但听在两寻衅男子 的耳中,竟变成令人窒息的威胁。 “听说——听说你——你说话算话?”外套男子咬牙。 “我是。”黑衣客说,放下浏海。但他的眼神已经锐利地刺进两人的胸 口。 “把东西放桌上,我们还有命走吗?”大衣男子强笑道,但语气已经很 微弱。 他的手不安分地静止。 黑衣客叹口气:“随便你,走就是了。”
这已是黑衣客从未有过的慈悲。 因为这里,站在台上的是他的爱人,坐在台下的,是他的朋友。 “对不起。”外套男子紧张地说,拉着大衣男子,慢慢地、慢慢地倒着 走,慢慢靠近光影美人通往楼上的楼梯,他们丝毫不敢松懈地看着黑衣 客。 “吁,好险。”圣耀松了一口气,虽然他根本不知道情势是怎么逆转 的。也许黑衣客的疤痕说明了他的靠山很大条吧? 但,就在危机解除的关键时刻,两个男人大刺刺地走下楼梯,一个人 高马大,脖子上刺着三个绿星星,留着一把大胡子,样貌凶狠,另一个矮 小精悍,脸上的浮肿皱纹代表他的经验老道。 “喂?这是干嘛?”大胡子粗声笑道,他看见两个伙伴倒着走路很是怪 异。 “小心。”矮老头说,机警地摸着长衣袖中的双刀。他看见黑衣客。 约好一起听歌吃饭的伙伴,在这个关键时刻赶来,穿着大衣的傲慢男 子立刻恢复该死的态度,喜道:“来得正好!上官你死定了!” 一高一矮的两人听到“上官”两字,脸色大变,立刻躲在柱子后,大胡 子从脚上拿出挂着的短枪,矮老头则掏出闪闪发亮的双刀。 “不要,他说过不会动手的,只要我们走。”穿着外套的男子紧张地 说,他完全不恋战。 “嘿嘿,我们有四个人!上官能有多厉害?”大胡子笑道,他的血液沸 腾了。 “是啊,上官的头值上一亿!”大衣男子,中部第一快手,得意地摸着 腰上的双枪。 外套男子看着矮老头子,矮老头子是他一向敬重的前辈。他希望前辈 拒绝对战。 “这样的距离,可以。”矮老头子慢慢说道,手中的双刃露出噬血的晶 芒,外套男子无奈,只得拿出口袋里的短手枪。 佳芸的心脏简直快炸开了,她停下走调的歌声,站在台上发抖。 所有的客人一动也不敢动,大头龙暗暗祈祷警察快点赶到,老板则庆 幸自己早就躲在柜子下,十分安全。 圣耀从咖啡台的角度看着黑衣客,黑衣客一动也不动,好像四个拿着 家伙前来寻衅的男人全都是死人。 不。 圣耀发觉黑衣客的眼神充满了不安。 “我跟你们回警局吧。” 黑衣客突然说道,其他客人都松了一口气,四个寻衅男子大感意外。 “不行!”佳芸突然说,拿着麦克风。 这一句“不行”,又让现场的气氛骤降道冰点。 大衣男子盯着佳芸,问:“你跟上官一伙的?” 佳芸不理会傲慢的大衣男子,只是看着黑衣客,露出不怀好意的笑 容。 黑衣客微笑。 圣耀的心怦怦怦怦地跳着,佳芸这个笑容的意思是—— “Let's Rock!”佳芸突然尖声歌唱,令人抓狂的噪音在台上引爆,释 放出排山倒海的不良能量! 这一尖叫夺敌之先,纵然是老手中的老手,在噪音核子弹的奇袭下,
四个男子霎那间居然恍神了,这绝对是要命的间隙! “咚。” 圣耀无法相信,在一眨眼的瞬间,大衣男子的额头上插了一柄餐刀, 中部第一快手慢慢倒下,他居然在飞刀与枪的优势决斗中输了,输了自己 的脑袋。 枪火猛然飞射,但全扑了空,他们没想到传说是真的! 黑衣客的身法比起他射出去的餐刀要快! 矮老头子挢捷的身手并非浪得虚名,第一时间看见黑衣客冲近,双手 立刻银刃飞舞——在空中飞舞! 矮老头子错愕地看着自己最自豪的双手钉在天花板上,然后,听着身 旁共伙二十年的大胡子“三星王”发出惨叫,跪倒在地。 三星王的脸被黑衣客从中削去,只剩下血肉模糊的肉面,痛苦地在地 上打滚;矮老头子想解除三星王的痛苦,却无奈自己的手已经被斩离。 外套男子躺在地上,后悔着没有相信自己的直觉。他早知道会出事 的,自从出道以来,他的直觉救过他不少次,但,这次——。他开始想些 别的事情,例如今天报纸的头条、股市的涨跌、哪个明星又恋爱了——以 及,小女儿下个星期就周岁了。 他必须这么想,因为他要忘记身上的痛楚。 黑衣客冲向四人组的时候,一边跑、一边刮起路经餐桌的餐刀,除了 快手额上的那把,其余六把都猛插在自己的胸上。 黑衣客没有欣赏对手惨败的兴致,转过身来,竟看见佳芸惊魂未定地 坐在圣耀的身边,佳芸惊惶说:“快叫救护车!” 圣耀倒在血泊中,虚弱地半闭眼睛。 此刻,所有的客人全都吓呆了,老板跟大头龙等人也害怕地发抖,黑 衣客对这些人的反应再熟悉不过,叹道:“对不起,我不会再出现了。走 吧。” 所有人像接到特赦令般,发软的双脚顿时勇气百倍,争先恐后地夺门 而逃,黑衣客则赶紧走到圣耀与佳芸身旁。 “我已经打电话叫救护车了!”老板战战兢兢地站在黑衣客身后,拿着 电话。 大头龙跟阿忠也没逃走,他们关切地看着脸色苍白的圣耀。 黑衣客知道,这是人类的温情,可以超越恐惧的感情。 “刚刚他们开枪的时候,圣耀突然挡在我前面,他——”佳芸哭着,握 紧圣耀的手,她看见圣耀的心口不断涌出浓稠的血液,又急又内疚。 “怎办?喂!撑着点,救护车马上来了!”大头龙蹲在一旁,鼓励着圣 耀,但他心里知道,圣耀离死神的召唤只剩几分钟时间。 此时,警车的汽笛声嗡嗡赶到,但却没有冲进地下室,想必是听到冲 出的客人惊慌的恐怖说词。 “救救他!”佳芸哭着,眼泪不断滴在圣耀的胸口。 圣耀却感到一阵喜慰,他知道,解脱的时刻终于来临,老算命仙真是 铁口直断。 终于,可以摆脱莫名其妙的悲哀命运。 他仿佛看见妈妈温暖的手正在抚慰着他;到了天堂,他可以开心地告 诉妈妈,他这辈子活着的目的,说不定,说不定就是为了这一刻,解救自 己喜欢的女孩。 “我总算还有些用处。”圣耀满足地闭上眼睛。 再见了,孤独的世界。
再见了。 再见了? “我没有把握。”黑衣客踌躇地看着圣耀的心口。 佳芸没有说话,只是一直掉泪。 “小子,不知道这对你公不公平。”黑衣客叹口气,露出尖锐的犬齿, 咬上圣耀的脖子,吸吮着逐渐失去活力的生命精华。 老板呆呆地站在一旁,大头龙吓得一动也不动,阿忠开始怀疑留下来 是不是明智的选择。 只有佳芸,没有恐惧,没有疑惑,好像早就知道黑衣客的真实身分似 的。 楼上的声音越来越多,越来越骚动,警察随时都会蜂拥下来的样子。 黑衣客不停地吸吮着圣耀的鲜血,就像着魔似的,佳芸害怕地拉开黑 衣客,忙问:“怎么了,圣耀有没有救?” 黑衣客一脸的迷惘,说道:“不知道。” 突然,黑衣客的眉头紧皱,站了起来,双拳咯咯作响,说:“不对。楼 上来了好几个猎人,我没办法带这小子走。” 佳芸哭道:“那怎办?” 黑衣客冷静道:“如果他不被发现,我会找到他的。如果他被警察抓走 了,我也会救他出来。我保证。” 说完,黑衣客快速收集了几把餐刀,抓在手上,说:“老板,真对不 起。” 老板傻傻地站在一旁,不知道该说什么。今晚是他毕生难忘的血腥 夜。 “芸,老地方。”黑衣客说,全身散发出一股惊人的气焰。 黑衣客大吼一声,吼声连绵不止,激烈震动空气,老板等人耳朵刺痛 得要命,这吼声使得楼上的气氛更加紧张了,打算立刻冲进光影美人来上 一阵乱枪,因为黑衣客发出的吼声是用来呼唤同伴的!务必在黑衣客同伴 来到前结果他! 但,黑衣客开始他的心理战。 瞬间,楼上的警方、猎人看见四个猎人的身体被一一抛出,没有脸孔 的三星王,断了双臂的通臂佬,眉心上晃着柄刀子的中部第一快手,被当 成活靶的陈东,个个触目惊心。 警方跟猎人迟疑了,他们手中的枪炮突然变成不被信任的玩具。毕 竟,被抛出来的四个猎人,都是顶尖的行家,全是号称中部猎人十煞的成 员! 深深黑黑的地下室走道,传来低沉又有磁性的声音:“我是上官。” 有些搞不清状况的警察一愣,但猎人马上暗骂:“操你娘的!这么倒 霉!” 这个名字,足足拖延了警方与猎人半分钟之久。 “怎办?”鼻子上有条长疤的猎人终于问道。 “这么多猎人,一起把他给轰了吧!”西装笔挺的猎人说道,这次碰巧 赶来赴约的猎人,不算倒在地上的,共有十一个大家伙。这可是极怕人的 阵仗! 突然,一辆黑色轿车冲向布好阵势的猎人群,猎人机警地往旁跳开, 对着黑轿车与轿车下来上一阵扫射!黑轿车的玻璃迸裂,车板被击穿,车 底下也是子弹飞梭,车里面或躲在车下的人一定死得不能再死! 但猎人很快便发现他们被误导了。
车子里面、下面,都没有人。 不过,光影美人的出口处,倒了两名大量出血的刑警。 “干!被跑了!”一名猎人骂道,摸着自己的脖子;幸好,“上官”兔脱 前没随兴摘下自己的脑袋。 警察们冲进光影美人,抬着重伤的圣耀奔出,送上医护车,而猎人们 审视四名太过自负的猎杀专家,发觉只有通臂佬还活着。 “给我一枪吧,老家伙没了双手,不如死了。”通臂佬嘴唇发白,他失 血过多。 “得了吧,老大,是该享清福的时候了。”一个猎人安慰道,将通臂送 上救护车。 夜色,暗巷,迷惘的鬼魅。 “这孩子的血液有种魔力,让我越吸越着迷,竟无法罢手——” 黑衣客急步潜行,不断想着刚刚吸血的奇异感觉。 第四章 卧底 “他被感染了吗?” “好像是的,他的心跳越来越微弱,血压也越来越低,但逐渐稳定下 来。” “出血的情况?” “伤口已经开始愈合,但是非常缓慢啊!” “真是奇迹。” “是吗?” 朦朦胧胧间,圣耀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奇怪?我的身体好沉重——却仍然有知觉,甚至还感觉到指尖上的触 觉。 指尖告诉圣耀,他正躺在结实的床上,却没有力气动弹。 我应该已经死了啊?子弹明明打在我的心口——我甚至还可以感觉 到,那颗子弹还停留在我的心脏里—— 圣耀感到迷惘,他猜想自己身体的反应,只是传说中的回光返照。 但,他听见血液里泊泊的回音,听见孱弱的呼吸声,听见一股欲望。 好渴。 圣耀感到一股难以掩饰的饥渴,他渴望喝点什么——至少喝点什么后 再死。 “觉得想喝点东西?”一个声音在问他。 圣耀试着睁开眼睛,看见身旁围了一群穿着绿色手术衣的人。 这些是医生吧?真可惜,不是迎接我的天使。 “渴吗?”一个医生继续问道。 圣耀点点头,手术台的强光刺得他眼睛很不舒服。 “是喉咙的渴?还是心里的渴?”医生问道,拿着笔记本。 “都渴。”圣耀说,他发现自己还能说话。 医生们面面相觑,其中一个年纪最大的医生终于开口:“看来我们抓到 一头吸血鬼了。” 吸血鬼?圣耀迷惘闭上眼睛,他实在很渴。就算是血,他现在也会把 它吞下去。 “小鬼,把嘴巴打开。”一个医生说,拿着一根吸管放在圣耀的嘴上, 吸管连着血浆袋。那是从最新鲜的血库调出来的。 圣耀满足地吸着血浆,无视医生们的议论纷纷。
吸吮着血浆,圣耀发觉自己的精神变好了,心口的痛楚也减轻了不 少,医生忙审视他的伤口,记录伤口恢复的速度。 “还有吗?”圣耀发现血浆袋已经干瘪了,他却还没喝够。 “喝吧。”一个医生战战兢兢拿着另一包新血浆,令圣耀含住吸管。 圣耀继续喝着,这一包比起第一包要好喝多了。但他却没意识到,医 生为什么会拿血浆给重伤的病人喝。 就这样,圣耀一连喝了十包血浆,他不但没发觉自己的行为怪异,还 诧异血液为何如此甜美爽口?为何饮料公司没出品血液饮料?稳赚的啊! “审视伤口。”一个年迈医生说。 “伤口甲已经结痂,伤口乙表面恢复的很迅速,但心脏的伤口却依旧缓 慢。”一个医生说。 “哇!”圣耀这才低头,看见自己的胸口破了个小洞,医生竟如此不人 道地观察他心脏的弹孔! “刚刚你喝的血浆,哪几包你觉得特别好喝?”一个医生问,等待记 录。 圣耀不加思索答道:“第二、第三、第七包。” 医生点点头,在血型关连一栏中填上:“印证O型吸血鬼嗜饮O型血 液。关连成立。” 圣耀的精神不错,正奇怪自己的大难不死,想要起身伸展一下,却发 现自己的手脚都被钢链绑住。 “为什么绑住我?”圣耀疑道,这真是太夸张了。 “对不起,请你再休息一下。”医生微笑,似乎没有敌意。 “算了。”圣耀躺在床上,百般聊赖地看着胸口上的小洞,那颗击入的 子弹居然躺在一堆复杂的血管里,并没有被手术取出。 圣耀正想开口质问时,医生却鱼贯走出“病房”,一个也不留,这时圣 耀才注意到“病房”的玻璃外面,站了一群荷枪实弹的武警,还有七、八个 穿着便服的凶神恶煞。 闲闲没事,圣耀只好观看自己胸口中的子弹。 圣耀发现子弹旁的复杂血管好像有生命一样,以肉眼极难观察到的速 度生长,慢慢缠绕银亮的子弹,好像想将它包覆在里面,但子弹却仿佛有 种怪异的力量,将细微的血管推开,不让他们将其缠绕。 圣耀这时惊觉,他的视觉好像变得很不一样,变得细致多了,连这么 微小的变化都可以感受。 “凶命,你到底把我变成什么怪样子?”圣耀无奈。 就这样过了三天,那些医生偶而会进来观察他的伤口愈合情形,东抄 西写,或是给他一两包血浆喝,直到圣耀表达自己很想吃便当的意思后, 他的食物才出现排骨便当这种正常的东西。 三天了,圣耀开始感到不安,因为他逐渐想起来:喝血好像是不正常 的! “我究竟发生什么事?为什么老给我血喝?” “喂喂喂!你们什么时候要把子弹拿出来?” “我是囚犯吗?挨子弹犯了什么罪?要被五花大绑?” “让我照个镜子好不好?” “干!你们都是死人是不是!” 圣耀一天到晚都在询问,但医生总是不正面回答,他们在不断抽血、 量血压、计算脉搏之余,只是抛下“过些时候会有人向你说明”这句话。圣 耀厌倦这样的回答,干躺在床上实在非常无趣!
第四天,圣耀胸口上的小洞早已完全愈合,看不见里面的子弹了,但 圣耀清楚知道:那颗该死的子弹,已经被藤蔓般的小血管绵密地包在里 头!而那些见鬼的医生还真的不肯把子弹取出来! 第五天,三个看似大人物的家伙进了圣耀的“病房”兼“牢房”。 “你们就是那些‘过些时候会有人向你说明’的那些人?”圣耀没好气答 道。 为首的,是一个面色红润、穿着高阶警官服装、头发花白的老人。老 人慈祥地笑着。 站在老人左手边,是一个穿着黑色西装,头发微秃的中年男子,他的 眼神似乎拥有无穷爆发力。 站在老人右手边弯腰驼背的,是个留着山羊胡须的猥琐男子,年纪不 大,莫约三十出头左右。 “没错。”为首的老人精神奕奕说道。 “你好,我是台湾区猎人协会会长,马龙。”穿着黑西装的精悍男子说 道。 “猎人?”圣耀微觉好笑。 “吸血鬼猎人。”马龙简洁说道。 多日来的不安与疑惑,顿时涌上圣耀的心头。 这几天以来,圣耀不是没联想过这可笑的关连,但,这怎么可能呢? 吸血鬼?那种东西的生态环境应该是几尺见方的萤幕里,或是乖乖躺 在一成不变的老套书堆中啊! 但自己心脏中枪未死,五官变得极为敏锐,知晓身体内的变化,最恐 怖的莫过于,自己甚至还爱上喝血! “不要告诉我,我变成一头吸血鬼了。”圣耀紧张地说。 “喔?”马龙,号称吸血鬼猎人会长的家伙,好奇地打量着圣耀。 “你认识上官?”一直没说话的山羊胡子突然问。 “谁?那个黑衣客吗?”圣耀问。 “对。”山羊胡子摸着胡须说。 “不算认识。”圣耀淡淡说道。 “那他为什么要救你?不,我是说,为什么他会把你咬成吸血鬼?”山 羊胡子问,他的表情很认真。 “我的妈呀~我怎么知道?等等,你说我真的变成吸血鬼了?”圣耀急 问。 “可以这么说。”山羊胡子耸耸肩:“你不接受也没办法。” 圣耀瞪大双眼,心想:干,当真是祸星临头!比死还惨!想死也死不 了了现在! “那你们是来干嘛的?啊我知道了!我在电影里面看过吸血鬼猎人,专 门杀吸血鬼的吧!”圣耀开始自暴自弃,胡言乱语:“那好啊!看是要我喝 圣水、还是要在我的奶头上钉木桩?还是要抓我去作日光浴?!” 山羊胡子认真道:“如果你的选择是这样,我们也只好照你的意思 做。” 老警官连忙说道:“不必如此丧气,我们需要你的大力协助!” “协助?我?一头他妈的吸血鬼?”圣耀抓狂大喊:“干你妈的快把我给 杀了!免得我到处吸人血!” 山羊胡子向马龙使了个眼色,马龙的衣袖中突然弹出一柄银光霍霍的 尖刺!
“你真是这么想?”马龙面无表情地看着圣耀,银刺距离圣耀的眼珠只 有两公分,圣耀顿时像泻了气的皮球,不敢多话。 老警官咳了咳,慢声说道:“我们先说明自己的身分。除了马龙,我是 秘警署署长,秘警署权限凌驾一般警察机构,核准使用国防部的所有武 器。我们专门负责各种魔物的案件,消灭吸血鬼是秘密警察总署的大宗业 务,最近这几年秘警署的预算不断追加,却无法有效阻挠吸血鬼族类的横 行,你的适时出现,正好可以带来一些转机。” 山羊胡子简单说道:“刑警,大家都叫我山羊,上官的案子都是我管 的。” 老署长补充道:“山羊是秘警署的重案组组长,他追踪上官的案子已经 有八年的时间了,是个非常能干的探员,希望你以后能跟他合作,缉拿上 官。” “合作?我是个该死的吸血鬼!”圣耀看着马龙的银刺缩回,不禁又大 叫。 “就因为你是个吸血鬼,半个吸血鬼,所以我们才需要你。”山羊说 道,他的眉宇之间透露些许无奈,仿佛并不赞同这个疯狂的计划。 圣耀大声问道:“半个吸血鬼是什么意思!?” 山羊大方在身旁的小沙发坐下,老署长跟马龙也跟着坐下。 山羊缩着身子,说:“不管出自什么原因,你被上官咬到是事实,很明 显,他是为了救你才这么做的,因为你被吸血鬼猎人的子弹击中,命在旦 夕。” 圣耀听得很火,因为黑衣客,所谓的上官,所谓的吸血鬼,怎么咬上 他的,他全然没有印象。 山羊不理会圣耀眼中的怒火,继续说道:“照理说,你是死定了,因为 猎人用的子弹材质,都是纯银或镀银,就算上官把你咬成长命百岁的吸血 混帐,你也会因为血液中含有银的成份而死,以吸血鬼的身分死去。” “不过你很幸运,子弹击破了你的左心室后,便莫名其妙停在里面,最 重要的是,上官及时咬死你。”山羊胡子说道:“吸血鬼的感染这种事,原 本就很奇妙,我们也正在研究,干,做不完的研究。” 圣耀听得一愣一愣。 马龙随即补充:“该说你的运势很强吧?你的身体发生奇怪的变化,你 不仅接受了吸血鬼的传统体质,更重要的是,你的身体拒绝银子弹被手术 摘出,甚至容纳它的存在,这在吸血鬼的身上是绝无可能发生的怪事。” 运势很强?这还是圣耀第一次听说! 但圣耀无法问话,他不知道该从何问起。 山羊看穿了圣耀的迷惑,说:“你的身体接纳了银,也因此降低了吸血 鬼的感染效力,勉强保有半个人类的身分。医生实验过你的血液,你并不 会特别畏惧阳光、也不会被银杀死,对于血液的渴望只有吸血混帐的三分 之一不到。” 圣耀茫然:“这代表了什么?” 马龙凝神看着圣耀的双眼,说:“这就要看你自己了。当个在阳光底下 来去自如的妖怪?还是在黑暗与魔鬼共舞的人类?” 在阳光底下来去自如的妖怪? 还是,在黑暗中与魔鬼共舞的人类? “我好像在电影里看过——叫刀锋战士的是不是?”圣耀突然这样问。 马龙愣了一下,说:“没错。日行者刀锋,在阳光下不减威力的吸血鬼 猎人,但那只存在于电影里,而你,才是误打误撞拥有两种身分的——的
东西。” 圣耀叹了一口气,说:“我很倒霉我知道,但没想到是这么倒霉。” 老署长看了山羊一眼,山羊于是开口:“在这几天内,我们调查过你的 身家背景跟成长历程,发现你的亲人大多都过世了,除了几个工作场所的 同事,你现在是孤家寡人一个,成长的历程单纯,非常符合我们的要求。” 圣耀盯着山羊,微怒说:“我还有一条老狗,叫麦克。这几天我都躺在 这里,不知道他饿死了没。” 山羊淡淡地说:“麦克现在被我们警署的同事暂时养着,你可以放 心。” 圣耀吓了一跳,这些秘密警察的动作真快。 “你们刚刚就一直提到要我帮你们,那是什么意思?”圣耀问,此时他 的态度已经和缓多了。 “帮我们混进吸血鬼帮派,提供我们大大小小的情报。”山羊十指交叉 成拳,放在下巴,说道:“当我们警方的卧底。” 圣耀受到极大的惊吓,说道:“哇!帮我养几天狗,就要我混进吸血鬼 里面当卧底!” 山羊没有说话,观察着圣耀。 马龙诚挚地说:“小朋友,这个任务从来没有人成功过,你可能是第一 个!” 圣耀听到这句话,心中更加抗拒,说道:“我就是不想混黑道,所以才 跑去当服务生的,你现在不只要我混黑道,还要我去混吸血鬼黑道,你不 觉得很扯很扯吗!我看还是把麦克还给我,我自己养吧!” 山羊默然看着圣耀,老署长依旧温和地微笑。 马龙鼓吹道:“我们不是要你混吸血鬼帮派,而是假装打入他们,你是 警方的人,是正义的一方。” 圣耀根本不在乎自己是不是正义的一方,他在乎的是“恐惧”、“压 力”。这些东西有时候比死还要可怕。 马龙看着圣耀百般不愿意的眼神,马龙自己当然明白这份卧底的工作 何等艰巨,就算是受过良好训练的特工也无法胜任。 吸血鬼的体质何等怪异、文化差异何等悬殊,以往有两个长期研究吸 血鬼的一流秘警经过一年培训,练习喝生血、吃生肉、辨识人血与动物血 液,锻炼肌力等,最后伪装成吸血鬼,想混入他们的帮派探秘,结果不到 两天,他们的脑袋被放进乖乖桶糖果礼盒,寄到警署里。他们的额头上刺 着“上官”两个血字。 两年前,吸血鬼猎人们活捉到一个笨拙的吸血鬼,命他将两个特警咬 成吸血鬼,好让他们拥有完好的条件混进吸血鬼帮派,结果,他们真的很 成功地打入黑暗的族群。 但问题就出在,这两个特警卧底太成功打入吸血鬼社群了,最后居然 和盘托出自己的卧底身分,向吸血鬼投诚,反将了秘警署一军,他们现在 应该位居吸血鬼帮拜的要津。 那次严重的背叛给了秘警署一个教训:完全变成吸血鬼,这在本质上 扭曲了他们的人类特质,变成完全不同的族类。不同的族类,是不可能替 对方效劳的。 所以,他们看上了圣耀。 因为纯银子弹与他的身体奇异的交互变化,让圣耀跨越两个族类,也 许,也许他真的具备成为吸血鬼卧底的完美条件。 更何况,咬中圣耀的,是鼎鼎大名的上官!
但现在的圣耀,尽管四肢绑上坚固的钢练,但他的眼神强烈地表达拒 绝任务的意味。 “我一直不相信命运。” 山羊开口了,他的认真表情跟他的猥琐身态完全两码子事。 “多年以来,我一直追踪上官,上官无筵。”山羊的眼神平静,好像在 述说跟自己无关的事情,但,马龙知道此刻山羊的内心很澎湃。 山羊淡淡说:“上官是台湾最有名的吸血鬼。吸血鬼的名气有很多种, 有的以滥杀无辜着称,有的以贪婪嗜血为名,而上官两个字,则是‘强’的代 名词,他名气压过所有吸血鬼黑帮的名号,‘传说’他一次可以搏杀六个吸血 鬼猎人,只有我知道传说的真相。上官的最高记录是两分钟内,在废弃大 厦里杀掉十一个吸血鬼猎人。只有他一个人。” 圣耀知道上官就是黑衣客,佳芸的恋人,现在又知道上官不单是吸血 鬼,还是头凶猛的吸血鬼,不由得两眼发直。 “那晚被屠杀的吸血鬼猎人里,其中一个,是我最好的朋友。”山羊依 旧一张扑克脸,说:“从那天起,我就誓言做掉上官,把他吊在大太阳底 下。” 山羊静静地说:“我不相信命运,但你也许可以让我相信。你的出现并 不是偶然,而是早注定好的,也许你会背叛,也许你会被杀,但是,请你 让我相信。” 圣耀战战兢兢地问:“相信什么?” 山羊慢慢地说:“相信你会帮我逮到上官。” 圣耀的胸口一阵紧绷。 他的人生,第一次被期待。被期待去做一件很有意义的事。 不仅很有意义,不仅空前危险,更重要的是——非他不可。 原本以为自己命带奇凶,这辈子除了拖累别人、轰杀别人的人生外, 注定一事无成,现在突然变了警方寄予深厚期望的吸血鬼卧底? “可是我什么都不会。”圣耀咬着牙说。他发现自己的牙齿好像特别坚 硬。 马龙跟老署长难掩笑容,他们知道圣耀排斥的心动摇了。 “不会,可以学。你只有二到三天的时间。”山羊依旧没有笑容,平静 地说。 “可是——”圣耀迟疑着。 “嗯?”山羊。 “可是,是不是我们不去惹吸血鬼,叫大家多多捐血,卖给他们血浆不 就可以和——”圣耀说着说着,把“和平共处”四个字吞进肚子里,因为山 羊、马龙、老署长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圣耀会这么说,全是因为他有副善良的心肠,再加上于光影美人那血 腥夜的亲眼所见:黑衣客“上官”,其实一直都在避免流血的手段,反倒是 吸血鬼猎人一副嚣张跋扈的样子,与其说是上官残忍,不如说是被逼得痛 下杀手。或许上官真的很恐怖、很狂暴,但他一定是为了不伤害店里的 人,所以态度始终低调,甚至愿意跟他们到警局——虽然上官多半打算半 路开溜吧? 反正吸血鬼喜欢喝人血,倒不见得喜欢杀人,这点圣耀非常清楚,毕 竟他自己完全没有任何杀人的冲动。所以圣耀怀疑,这两个族类是不是有 和平共处的可能? “你懂吸血鬼吗?”山羊平静地说。 “我根本不会想杀人啊,给我血喝就好了。”圣耀无辜地说。
“是吗?”山羊轻轻叹了口气,说:“走,给你看些东西。” 圣耀看了看手撩脚铐,山羊从抽屉中拿出遥控器,按下解锁钮,圣耀 浑身舒畅地站了起来,走下牢床。 “戴着它,我们必须让你看起来像个囚犯。”山羊从墙上拿下一副特制 的囚具,银光闪闪,山羊将囚具套在圣耀的脖子上、手上,像牵着一条站 着走路的狗。 山羊跟老署长走在前头,圣耀跟着,一边摸着脖子上的创疤,马龙则 压后。 “表情要凶狠。”马龙低声提醒,于是圣耀龇牙咧嘴地装成大熊,左顾 右盼。 圣耀早就知道这间医院不是普通的医院,但没想到这里竟是座戒备森 严的吸血鬼研究所,每隔二十公尺就是一道厚厚的钢墙,需要用密码通 行。 马龙解释,用视网膜和指纹辨识,只会造成吸血鬼摘下研究者的眼珠 或手指通行,不如用最原始的密码制度。 “不过这都是多此一举,他们绝对无法通过前面的关卡。”马龙说,他 很清楚吸血鬼的能耐。 “这些钢墙镀了银,就算是上官也没法子撞开。”老署长说,但听在圣 耀的耳中,只感到上官是个高深莫测的魔王。 研究所位于秘警署的地下五层,地底一到四楼是刑事组、特别调查 组、重案组、火力库,资料室等编制。 圣耀走在研究所的通道中,惊讶政府竟然花了大量预算在人民毫不知 悉的机构中,有的实验室用特殊的液体保存了几具吸血鬼的尸体,有的实 验室专门研究吸血鬼的血液与身体构造。 圣耀注意到,有间实验室用怪异的器材绑住一个可怜的人,他看起来 半死不活的,身上插着许多管子,管子不是接着不明液体,就是接着大大 小小的仪器,马龙解释道,这个平民被吸血鬼咬到了,及时送到这里来, 科学家试着用药品将他变化成吸血鬼的速度减缓许多,希望能藉此研发 出“事后疫苗”。 “为什么不把秘警署建在地面上?万一遭到吸血鬼攻击,地底下可是没 有阳光的啊!”圣耀疑问,跟着山羊踏上往上的楼梯。 “这些机构跟吸血鬼一样,都是见不得光的,要是被社会大众发现了, 一定会引起重大的恐慌,藏在地底下比较好管制。何况,就算吸血鬼要来 攻打这里,也不会挑白天过来,既然会是晚上,哪里都一样。”老署长笑眯 眯地说。 “喔。”圣耀说,这也有道理。 山羊领圣耀到资料室中,关上门,拉下百叶窗,迅速调出早已准备好 给圣耀看的资料。 圣耀接过档案,又惊又怒,拿着档案夹的双手却又害怕得发抖。 “我爸?这是我爸?”圣耀的胸膛极其烦躁,伤口隐隐发疼。 档案中的男人脸孔苍紫,两眼翻白,身体躺在黑色的大塑胶袋里,露 出歪歪斜斜的脑袋。男人的脖子上,左右各有两个巨大的创口。 “我们是在甘蔗田里发现你爸爸的,但基于尸体的样子,我们决定不通 知家属认领,直接将你爸爸火化。”山羊刻意避开圣耀激动的双眼,他了解 这是多么伤痛的事实。 老署长沉痛地说:“这样的事件层出不穷,每年总会有好上百个流浪汉 消失街头,上百个人失踪,多少家庭等待着永远回不了家的亲人,这些都 是吸血鬼危害人群的血证!”
这几年来,地下道里的寻人启事贴满了白砖墙,盖过租屋、征人等广 告,原来—— “原来,爸爸不是失踪了,而是被吸血鬼杀死了——” 圣耀喃喃自语,他的心中难过得快要炸开,他想到爸爸被噬咬的挣扎 痛苦,他怒吼一声,往后一拳捶向墙壁。 墙壁破了个小凹洞。 “你的血液纯度是1/3,拥有吸血鬼的力量的1/3。”马龙说,右手不经 意轻触袖间的银刺。 “我加入。” 圣耀的眼睛充满血丝。 卧底的故事,才正要开始。 第五章 房间 当卧底,要学很多事,特别是潜进吸血鬼黑帮的超级卧底。 但是一个初入门的卧底,不但要懂得学东西,还要懂得宽心。 老署长走了,马龙走了,只留下圣耀跟山羊在斗室里。 “我们会告诉你你应该知道的,或是吸血鬼也知道的东西,其余的,你 暂时不能知道,也最好不要知道。”山羊老实地说。 “不是很懂你的意思。”圣耀问。经过一个小时的沈淀,他的心情还是 很激昂。 “卧底的工作,是刺探敌情,他只要知道我山羊不知道的就行了。其余 的知道太多,对秘警署是很高的风险,对你自己也不好。”山羊很坦白,遭 到背叛的代价实在太高。 “风险的意思我明白,我清楚自己是非常耐不住拷问的那种人,虽然我 没被拷问过。”圣耀红着脸说:“但是为什么知道太多也对我不好?” “知道太多,若在无意间透露出你无从知道的事,很容易暴露出你的卧 底身分。你没有受过严格的训练,所以更不能知道太多。”山羊。 山羊的坦白搏得圣耀的好感,他认为山羊是个踏实的干探。 “我知道了。告诉我我该知道的部份吧。”圣耀说。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圣耀看了几十张幻灯片,听了一场关于吸血鬼 的专题讲演。 最重要的重点是:吸血鬼不是鬼,而是另一种生命形态,把他们想像 成外星人远比鬼魅贴切,或者说,是种被感染的异人类。 “吸血鬼咬人后,有三种下场。第一,要是血没吸干的话,被咬的人会 变成新的吸血鬼。第二,血吸干的话,被咬的人会变成干尸,很抱歉,你 的生父就是个例子。第三,血几乎被吸光却还剩一点点的话,会变成僵 尸,僵尸没有脑力,很容易解决。”山羊。 “怎么解决他们?电影里说的是真的吗?”圣耀问。 “不尽然。”山羊。 吸血鬼怕阳光,烈阳的威力可以“融化”他们,但初晨、黄昏、阴天的 阳光并不足以杀死他们,只会令他们较平常虚弱。至于紫外线,吸血鬼并 不畏惧,这个事实是在警方投资几百万研发出紫外线手枪后,发现没有用 处后得到的珍贵教训。 此外,有些传说是假的,吸血鬼并不怕圣水,这点可能跟近年来都没 有真正的圣水存在有关吧?谁知道,知道不管用就行了。吸血鬼也不怕圣 经,有些朗诵圣经的速度甚至超过牧师。 归根究底,吸血鬼并没有跟反基督信仰特别牵连,早在西元前好几百 年,吸血一族早就存在世界各个文化里,不独为西方基督所拥抱。
“那吸血鬼还怕什么?银?”圣耀问。 “没错。”山羊点头。 幸好有些传说是真的,吸血鬼怕银,怕得厉害!但畏惧银的程度跟吸 血鬼的年资有关,也跟银的纯度有关;有的吸血鬼新鲜人被镀银的子弹击 中就会死去,但凶狠的吸血鬼只会被镀银的子弹所伤,并不会致命(除非 被打成蜂窝),而纯银的子弹和兵刃则肯定会造成吸血鬼重伤濒死。 秘警跟吸血鬼猎人的经费有限,用的子弹大多是镀银的,但为了对付 像上官这类的不死凶煞,大家往往在口袋里多放三颗纯银的子弹保命,当 然了,一流的吸血鬼不会让他们有机会换子弹的,所以有经验的老手往往 多带一把枪,里面装的全是纯银子弹,危急时便能发挥效用。被上官击杀 的四个猎人便是这种装备。 “吸血鬼猎人跟秘警是什么关系?”圣耀问。 “秘警终究属于政府,要遵守许多规定,但对付吸血鬼,有时候难免手 段过激和违反法律,所以我们容许不必照规章行事的猎人存在。”山羊 说:“事实上,我们鼓励他们存在。” 吸血鬼猎人大多是辞职的优秀秘警,他们熟知秘警的一切,又有力量 独当一面,他们与秘警相互合作,但秘警只执行团体勤务,安全多了,而 猎人随时可以杀进鬼窝里,不过,猎人经常会结伴行事,毕竟对手可是吸 血鬼! 猎人领取离职津贴、赚取公定的赏金维生,赏金不定期公告,金额跟 头颅主人的身价成正比,从五万到一亿元不等。 上官,这两个字价值一亿元。 “上官到底是何等人物?值这么多钱?”圣耀问道。 “上官横行全台已有二十多年之久,死在他手上的秘警、猎人不计其 数,穷凶恶极。上官也是黑奇帮的二当家,地位仅次于黑奇帮帮主壶老头 子,但他的名气是全台湾之冠,上官两个字是台湾吸血鬼的图腾,就算在 全亚洲,他也是极为强悍的头脸人物。”山羊冷冷地说着。 “全亚洲?”圣耀讶异。 “你以为吸血鬼是台湾特产?”山羊很正经。 吸血鬼分布在全世界,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吸血鬼,这跟人与蚊子的 关系是一样的。 吸血鬼有帮派之分,全世界皆然。在台湾,除了黑奇帮,还有赤爪 帮、哲人帮等,还有一堆秘警不晓得的帮会,秘警跟猎人对帮会的组织方 式与帮会大小并不清楚,毕竟情报来源很稀少,这正是需要借重圣耀的地 方。 “那,我要怎么混入黑奇帮?”圣耀知道山羊想逮到上官,这意味他必 须混进黑奇帮? “你是上官亲自咬的,所以你是他的直属部下,他一定会想办法把你抢 回去,所以这点你不必花心思。”山羊凝重说道:“麻烦的是,我们要制造 合理的机会,让你既顺利又不太顺利的被抢走。” “那我可以怎么帮忙?我要跟谁连络?怎么连络?”圣耀说,开始回忆 以往看过的电影。 “我们对吸血鬼的世界非常陌生——嗯,就算曾经一次活捉过四个吸血 鬼拷问,但在捉来的当晚,就被暴牙率领敢死队冲进来杀死。当时我们太 大意了,防卫也远逊现在,不过暴牙那边也死了三十一个吸血鬼,赤爪帮 元气大伤。”山羊答非所问,越说越远。 “那我可以作什么?”圣耀再问了一次。 “因为我们对吸血鬼很陌生,所以你有任何资讯都可以告诉我们,记
住,任何的资讯只要经过分类,都是有价值的情报。”山羊说,又解释 道:“资料要分层级,在资料上附记你的判准,我们相信你的判断,因为你 最接近前线。” “写下资料后,有人跟我接应吗?”圣耀紧张地问,电影里通风报信的 镜头总是令人紧张的不得了。 “不会,太危险了,至少在你还没融入他们的文化之前,我们无法获悉 什么是安全的秘密沟通方式。”山羊谨慎地说:“用网路吧。你会用网路 吗?” “一点点,寄电子信件还行。”圣耀觉得蛮好笑的,居然要他写电子信 件密告。 “那就上这个网站吧。”山羊要圣耀一同观看电脑萤幕,萤幕上是个网 路虚拟书店。 “博客来。”圣耀念道,表面上这是个知名的购书网站,但显然大有玄 机。 山羊说:“这个网站行之有年,所以不会被怀疑,昨夜我们的工程师才 骇进网站,设下一个暗门。从今天起,你在博客来的会员专属帐号是 Cellus,密码是hellowmydarling,按下确定后,你就是一个非常普通的 一般会员,权限也跟一般会员没有两样,可以买书,可以写书评等等。” 山羊仿佛对这个设计很满意,又说:“但是,一旦你输入密码后,再按 下萤幕左下角不显眼的苹果符号,你就会拥有跟我沟通的权限,随便进入 一本书的书评区,写下你卧底的心得与资料再寄出,只有我才会收到。要 是有紧急的状况,譬如说有人接近你跟电脑的话,你只要再按一次左下角 的苹果符号,你的权限立刻就会变成一般会员,你所写的资料也会立刻消 失。” 圣耀点点头,这样的设计的确安全。 “反过来,若我要给你意见,或是交代你调查事情,我也会寄信给你的 卧底权限帐号,你用一般会员权限是看不到的。”山羊补充。 “我知道了。”圣耀点点头,试着操作一下电脑。 “你边操作,边听着。”山羊站了起来,为两人倒了杯即溶咖啡, 说:“你的身分是人类重要的资产,你一定要保护自己的安全。” 圣耀随口应了声:“嗯,我会。” 山羊将咖啡递给圣耀,语重心长:“要是遇到特殊的状况,就算是我, 你也可以杀了我,不能迟疑。这是为了保护你自己,也是保护人类最重要 的情报库。” 圣耀点点头不作声,山羊踱步走来走去,说:“还有,知道你是卧底身 分的,只有我、署长、马龙,还有几个医疗研究员知道一丁点,所以不知 情的猎人跟密警可能会对你不利,你自己要留神。切记不要跟任何人透露 你的卧底身分,因为吸血鬼在警方这边也可能有卧底,消息很快就会传开 了。” “真危险。”圣耀开始连上别的网站。 “要是你发现警方里面有吸血鬼的反卧底,记得写信跟我说。记住一句 话,轻易相信别人,会死得很难看。我说的。”山羊说。 圣耀唯唯诺诺。听了这么久的讲演,他实在累了,吸血鬼也是会疲倦 的,倒是身为人类的山羊精力过人。 “先这样吧,你休息一下,我想想怎么让上官把你救走。”山羊说,示 意圣耀在沙发上睡觉,自己埋头苦思。 圣耀躺在沙发上,闭上眼睛。其实他无法成眠。 虽然生父被吸血鬼谋杀,结下了不共戴天之仇,但圣耀隐隐感受到此
行的艰险。 卧底不是朝九晚五的工作,是个随时随地都要演戏的长期任务,圣耀 记起偶像周星驰曾经拍过一部电影,叫“喜剧之王”,电影的末段描述了卧 底的紧张气氛。电影里的卧底吴孟达认为:卧底是最出色的演员,因为他 不能犯错,犯错的代价就是死,卧底才应该得奥斯卡影帝。 圣耀为自己肩负重任感到很有意义,他喜欢这种被期待的感觉。 但是,一个未成年的孩子已经可以嗅到危险的气味。吸血鬼的第六感 总是特别发达。 “妈,你觉得呢?你一定觉得太危险了吧?”圣耀在心里看着妈妈慈爱 的脸孔:“你儿子变成吸血鬼了,真是家门不幸。” 妈妈慈祥不语,圣耀说:“妈,我的坏运气终究还是要用在坏人身上, 支持我好吗?跟他们称兄道弟之后,我看不出几个月,他们一定会死得很 难看。” 圣耀想着想着,迷迷糊糊便睡着了。 “喂!醒醒,你安全了。” 圣耀迷迷糊糊地打了个哈欠,揉揉眼睛。 “看看这里是哪里?” 不看还好,看了后,圣耀吓得从沙发上摔了下来。 这是一间漆黑的房间,但完全不像山羊那间资料室。 墙上没有满柜的档案夹、桌上也没有成堆的照片与电脑,实际上,这 里根本没有桌子,墙上则贴了许多明星的海报,汤姆克鲁斯、刘德华、密 雪儿菲佛、滨崎步、SMAP等;吊衣架三三两两立着,衣架上吊着多件黑 色皮衣,几张黑沙发靠着墙壁,上面坐着几个人。 那些人好奇地看着圣耀,全身赤裸。 赤裸,所以圣耀看清楚他们身上挂着许多伤口。 “我——”圣耀的舌头抽筋,他嗅到浓浓的血腥味,这令他肾上腺素波 涛汹涌。圣耀发觉身上的银光囚具已经消失,但巨大的压力使他窒息。 这里不是秘警署。 决不可能。 一只修长的手向圣耀伸了过来,圣耀吓得双手一撑,往后乱爬。 那只手的主人,有张熟悉的苍白脸孔。 上官,价值一亿元的名字。 “你——”圣耀的牙齿猛颤,他实在不该躺在这种地方,至少,他不能 接受自己莫名其妙出现在这里!刚刚明明还在秘警署的资料室睡觉啊! 上官赤裸上身,蹲在自己面前,伸出他苍白的大手,在圣耀面前轻 晃。 上官友善地看着这个半生不熟的吸血鬼男孩,他知道这个小服务生被 他们吓坏了。 “谢谢你。”上官微笑,他的浏海不再凌乱地垂在脸上,而是湿湿地往 后梳,露出额上青色的疤痕。 “不谢——谢——谢什么?”圣耀张口结舌,他不晓得自己为什么一觉 醒来,居然跑到这个吸血鬼魔头旁。 “谢谢你救了佳芸,我很感激。”上官笑着,他的脸色苍白得厉害。 圣耀骇然看着上官,说:“你的左手——” 上官的左手不见了,从左肩以下空空荡荡的,左肩血肉模糊,还微微 冒着白烟,但上官似乎不以为意,摇摇头。
“你的命,是上官用左手换来的。”一个冰冷的声音。 坐在沙发上,胸膛破了两个大洞的高大猛汉,猛汉的表情不置可否。 “还有十一个弟兄。”幽幽的声音。 坐在衣架上,瘦小的男孩披着黑色的超长大衣;大衣其实不大,只是 男孩的身子过于瘦削娇小。 圣耀大概知道发生什么事了。真是个措手不及的恐怖事实。 在他睡着的时候,上官居然率领一群吸血鬼部队冲进防卫严密的秘警 署,拼死将他救了出来!而他竟然无知无觉的被抱走! 圣耀环视了四周,虽然只有微弱的烛光,但他还是看得颇清晰;除了 上官,有七个吸血鬼受伤坐在沙发上,有的胸口灼伤一片、有的腹部灼 伤,其中有个光头吸血鬼半边脸不见了,伤势最为严重。 唯一没有明显受伤迹象的,就只有坐在衣架上的瘦小男孩,还有站在 角落不发一语的红衣女人。 “我——我——”圣耀不晓得该说什么,他心中的彷徨与恐惧不是一般 人可以想像的。 “我知道你现在很害怕。”上官慢慢站了起来,顺手将圣耀扶回沙发 上,圣耀赶紧作好,脑中一片混乱。 “嗯。”圣耀应道。 虽然自己也是吸血鬼,但吸血鬼不一定喜欢跟吸血鬼在一起。 “变成吸血鬼不是你愿意的,但这已是无法回头的路。”上官说,他的 神色有些哀伤。 “这里没有人愿意成为吸血鬼。看开点吧。”腹部灼伤的肥胖男子慢声 说道。 圣耀只有点头的份,他的脑子真的很乱,他没心思自怨自艾自己的悲 惨命运。 “我的脑子好乱。”圣耀说,他的眼睛避开所有人的目光,他没这个 胆。 不成熟的卧底,总是畏惧别人的眼神。他们总以为自己会被别人一眼 看穿。 “还想睡吗?”站在角落的红衣女郎不满地说,随即被上官瞪了一眼。 “不——不会——”圣耀嗫嚅。 “不必介意,大家都是一样的。”上官说,冷眼扫视全场,不敢再有人 对圣耀出言不逊。 后来圣耀才知道,吸血鬼在睡着时的知觉是非常迟钝的,除非体力完 全恢复,否则不会清醒,所以猎人往往趁白天吸血鬼昏头大睡时,搜寻吸 血鬼的藏身之处,希望能逮到倒霉的吸血笨蛋。 “不过,你为什么会在资料室里啊?”原本在检视胸前伤口的红发男 子,突然抬起头来盯着圣耀。他的眼神不甚友善。 是啊! 为什么圣耀不是待在囚牢,也不是待在研究室,而是待在资料室睡 觉? 圣耀的心脏踩了紧急煞车。 他们看见山羊跟我在一起了吗? 他们一定知道山羊——说不定,他们还知道山羊的计划—— 他们掳走我的时候,说不定警署里有人透露我的身分? 圣耀的背脊发凉,冷汗自眉滑入眼珠,刺得他连眸子都发抖。
就一个问题,圣耀暴露在十几只充满质疑的眼神里,鼻子里全是厚重 的血腥味,那可是为了救他出警署所流的血。 在下一秒,圣耀很可能会被撕成十块,只因为这个小伙子嫩得不像 话。 “嗯?”上官看着圣耀,他的左肩冒着白烟,渗出黑血。 “因为我是卧底。”圣耀叹口气。 第六章 第三个鱼缸 走在钢索上的回答。 圣耀感觉到四周的温度瞬间下降,他的脖子被无形的薄刃抵住。 “嗯,果然很符合山羊的作风。”红发男子咧开嘴笑着。 上官斜着头,好奇地看着圣耀,说:“原来是新的卧底啊,这下子麻烦 了。” 圣耀吸了口大气。这可能是他最后一口气。 “麻烦什么?”圣耀问,他慢慢想起吸血鬼杀害他父亲的深仇,他的胆 子莫名其妙地膨胀。 “你是我的恩人,也是我亲自选中的部下,但你却是个卧底。”上官的 语气颇为戏谑,他的眼神却没有杀意。 “老大,我们牺牲那么多伙伴救回来的小家伙竟是个卧底,真是糗 了。”坐在衣架上的瘦小男孩搔着头发笑着。 圣耀却笑不出来,他的脚指抽筋。 “上官哥?”红衣女子冷冷说道,上官示意她别再说下去,红衣女子咬 着牙,忿忿瞪着圣耀。 上官倨视着圣耀,说:“你知道上次来这边当卧底的下场吗?” 圣耀咬着牙,说:“山羊跟我说过。” 上官知道这个男孩明明逃不出这里,但态度却那么倔强,他感到好 奇。 “既然知道,为什么还敢当卧底?”上官看着圣耀快要哭出来的脸。 为什么? 圣耀握紧拳头,他的脑中飞快寻找能够让他活下去的答案。 因为山羊拿着枪底着我的头,要我当卧底?其实我自己根本没胆子当 ——这个答案如何?! 不,哪有人用性命相胁,逼人当卧底的?压迫下的任何承诺都是不具 约束力的空话!这点山羊知道,上官也一定清楚。 圣耀只思考了半秒,便将这个烂答案缩回喉咙底。 红发男子一直看着圣耀,他的眼神甚至比上官来得有威胁性。 那么——山羊在我身上注射一种新的毒液,逼我当卧底换解药,这个 答案如何?挺合理的!就是这个! 圣耀正要开口时,红发男子却先他一步。 “山羊一定跟你说,你是全人类的希望,是最重要的情报库,所以你一 定要好好保住你自己的小命,嗯?”红发男子低头舔着胸口的创口,眼睛看 着圣耀。 圣耀不置可否,他觉得这个红发男子的眼神充满不屑。 圣耀隐隐约约,觉得这个红发男子一定认识山羊——说不定他就是之 前背叛秘警的卧底! 既然他这么熟悉山羊,那么他很可能清楚山羊不像是会使出这种慢性 威胁手段的人——不行,不能胡诌答案冒险。
“山羊一定跟你说,有必要的话,连他都可以毫不犹豫地杀掉,是不 是?只因为你肩负拯救全人类的任务?”红发男子酸酸地说。 “没错。”圣耀擦去鼻子上的汗珠,索性大方回答。 “你在这么多吸血鬼面前,居然敢承认自己是警察的卧底,我想听听你 的理由。”上官的眼神变得冰冷。 圣耀看着上官,心想:他在给我机会? “我也想。”衣架上的瘦小男孩举手。 “我也想。”胸口破了两个大洞的巨汉。 “我也是。”红发男子用舌头玩弄着伤口。 “不论什么理由,卧底就是该死。”红衣女子的犬齿慢慢变长。 “我们失去这么多伙伴,还害上官断了条手,领死吧。”脸色青黑的猛 男目露凶光。 “死!”失去半张脸的光头咆哮。 上官斜眼看了众人一眼,语气冰冷:“当我死人吗?” 众人顿时安静,有人甚至不敢抬起头来,光头的表情尤其窘迫。 “说。”上官说,坐了下来,盘腿而坐。 圣耀鼓起勇气,小声说道:“我要替我爸爸报仇。” 上官一愣,反射问道:“你爸?” 圣耀的眼睛流下泪珠,说:“干我怕的要死,可是我还是要说,你们吸 血鬼杀了我爸爸,我爸他是好人为什么要这样伤害他?你们毁了我的家! 吸血鬼了不起啊!!” 上官的表情很复杂,但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这个理由好办。 “但你自己也是吸血鬼啊,至少从今以后都是。”坐在衣架上的瘦小男 孩说道。 “人都可以找人报仇了,吸血鬼为什么不可以找吸血鬼报仇?”圣耀火 气压抑住他的害怕,大不了立刻结束这烂到不行的人生! “山羊给你看了你爸爸尸体的照片吧?”红发男子问,他的眼神不再那 么咄咄逼人。 “对!我一定要找出杀我爸爸的凶手!”圣耀大声说道,脚却在发抖。 “你在这里承认你是卧底,你觉得你还有机会报仇?”上官严肃地看着 圣耀。 圣耀顿时像泻了气的皮球,刚刚硬撑起来的勇气立刻无影无踪。 “求你不要杀我。”圣耀的声音在发抖,他不由自主举起自己的右拳, 开始敲着自己的前额。 “喔?”上官歪着头,仿佛被这个要求迷惑住了。 圣耀觉得自己的脖子马上就要被折断了,开始祈祷秘警署的叔叔伯伯 对麦克能够好一点。 “好像还欠一句话?”上官看着圣耀,表情很轻松。 “嗯?”圣耀呆住,不晓得自己还漏说了哪句话。 每个吸血鬼都凝视着圣耀,圣耀突然若有所悟,说道:“求求你别杀 我,我不当卧底了。” 上官哈哈一笑,众人随即击掌大笑,圣耀的汗珠滑落鼻心。 “欢迎你加入我们。”上官微笑,伸出手。 圣耀握住上官的手,上官的手出奇的温暖。 “请多指教。”圣耀说道,不知道自己的脸上究竟是什么表情。 这两个人,不,这1.5个吸血鬼,即将写下吸血鬼历史上,最扣人心弦
的篇章。 似乎所有的人都对上官的决定感到满意,尽管这次的突击牺牲了不少 好兄弟,他们仍不愿将这个卧底少年撕成肉片。因为少年有个好理由。 他们是吸血鬼,不是杀人魔。 但,有个人例外。 红衣女子的眼神表露着不满,她无法容忍令上官断臂的家伙存在,不 过既然上官已经表态,她也不能多说什么。走着瞧吧,她心想。 “以后你就是我们的伙伴,或者,你不想加入黑奇帮也行,你可以当个 自由的吸血鬼。”上官说。 “山羊提过黑奇帮吧?”红发男子说,他的态度变得很和善,判若两 人。 “提过,我加入。”圣耀说。 “明智的选择。加入黑奇帮,好。”巨汉说,咧开嘴笑。 上官点点头,说:“过几天再带你参见壶老大,正式拜入黑奇帮,现在 先为你简单介绍这些救你出秘警署的伙伴。” “阿海,海洋的海。我最最机灵了。”坐在衣架上的瘦小男孩迫不及待 地自我介绍。 小男孩真的很瘦,穿什么衣服都会松松垮垮的,但他却穿着异常大件 的黑大衣,宛若一只营养不良的蝙蝠。 “怪力王,我的力气是黑奇帮最大的!”巨汉大声说道,他身上筋肉纠 结,似乎没有一个地方不成壮硕的肌肉,连深黑色的乳头看起来都像铁做 的。 “力气大了不起啊,还不是挨了两枪哇哇叫。我叫螳螂,变成吸血鬼以 前是螳螂拳高手,当然现在也是啦,而且还更厉害哩!所以我干脆叫自己 螳螂,很好记吧?至于我的本名也叫唐郎,不过不是昆虫的螳螂,而是唐 朝的唐,郎中的郎,其实我就是因为自己的名字才跑去练螳螂拳的,所以 练起来自然水到渠成,练——”一个绑着马尾头发的中年男子滔滔不绝。 “罗唆。”肥胖的男子打断螳螂的连篇废话,说:“我叫甜椒头,火药跟 武器组装是我的专长。”肥胖的男子没什么特色,唯一的特殊之处就是他的 名字。 “如果你想学螳螂拳,可以找我,至于其他的拳法,唉,不是我批评 ——”螳螂似乎说上了瘾。 “麦克,半年前才加入黑奇。后天努力型的神枪手。”失去半张脸的光 头笑笑,他拿着炙烫的小刀贴着脸上的巨大伤口,焦烟喷起,创口不断流 出的血液顿时烫结。 看样子,麦克是个相当勇悍的人,或是一个相当会表现勇悍的人。 圣耀心想:“跟我养的狗同个名字。”眼睛不敢直视麦克恐怖的伤口。 “Simoncat,赛门猫,我的动作比猫还轻,下手却比老虎还重。”红发 男子说道:“我从前是山羊的手下,已故的卧底前辈,哈。” 赛门猫露出亲切的笑容,是种自认与圣耀心照不宣、默契的笑容。 圣耀点点头,说:“果然是你。” “我下手比老虎轻,却比豹子快。敝姓张,贱名熙熙,烂人都直接叫我 张熙熙,好人都叫我熙熙。我擅长各种兵器。”张熙熙是个脸白肉净的女 子,虽然长相朴素了点,但一点也不脏,她赤着身子,露出大腿与胸口上 的烫伤。 “热虫,干你娘的我什么也不会,大家做什么我做什么,干。”一个双 耳戴着十多个耳环、脸色青黑的大男孩胡乱咒骂着。
热虫也是全身赤裸坐在黑沙发上,不过他看起来非常格外丧气,甚至 比严重毁容的麦克还要沮丧百倍,因为他一向自豪的阳具挨了一枪,下体 并非血肉模糊,而是一干二净了。 “节哀。”圣耀同情地看着热虫,心道。 只剩下红衣女子没有自我介绍,圣耀从她的倨傲表情中,强烈感觉到 女子对他的不满,圣耀被瞧得很不自在。 红衣女子是个治艳的美人胚子,一头亮丽长发,皮肤白中淡淡透红, 唯独一双眼睛湛着莫名的冷漠。 “玉米?”上官转头看着红衣女子,对着她莫可奈何地笑笑,女子只好 轻叹一口气,说:“我叫玉米,我脾气不好,不要惹我。” “喔,我知道了。”圣耀说道,他这几年来都处于人际孤绝的状态,与 人甚少沟通,现在突然被玉米憎恶,实在是非常陌生的感觉。 “哈,其实玉米脾气最好了,只是玉米——哇不要瞪我!”螳螂欲言又 止,大家的表情变得很诡异,玉米凶狠地看着多话的螳螂。 上官拍拍圣耀的肩膀,说:“正式入帮时,再换你自我介绍。” 圣耀呆呆地点头,上官瞥了自己的断臂处一眼,说:“今晚的行动大家 辛苦了,这几天道上恐怕不得安宁,没事的就藏好,有事的小心,有危险 照例找我,我会跟阿海、圣耀在一起,我还行。三天后饭馆见。” “老大,不如大伙聚在一起!”怪力王小声说道,眼睛看着地上。 “不需要。”上官快速回绝,玉米到嘴边的话只好苦吞下去。 众人相顾默然良久,上官看着窗缝中的天色,说:“把握时间。” 众人只好忍住伤痛站起来,从衣架上拿回自己的衣服穿上,那些衣服 沉甸甸的,里面似乎还装着武器吧。 甜椒头从墙壁后扳开一个小密门,里面装满数个小型的黑色皮箱,甜 椒头一个个拿出交给众人传递分配,圣耀知道箱子里面多半是冷冻血浆, 但自己却闻不到血的气味,这些箱子应该是特殊的质料做的。 赛门猫从门内窥视外面确认安全后,打开门让众人鱼贯走出,圣耀跟 在上官后面,看着众人个个拎着皮箱,或快速隐没在夜色中、或招呼计程 车离去、或漫步在小巷里。 “大家在一起养伤不是比较好吗?”圣耀问,落单又负伤的吸血鬼被逮 到的话应该会完蛋大吉,为何不聚在一起好有个照应? “你知道我的头值多少钱吗?”上官笑笑,把头发拨到额前盖住青疤, 将门锁上。锁很平常,一般的喇叭锁。 “一亿不是?”圣耀疑道。 “明天大概又会升值,翻上新的历史纪录吧。”上官苦笑:“你跟阿海现 在跟着我,倒是最危险的。” 原来众人是被上官支开的,天晓得黎明破晓后,会有多少不要命的人 马在追缉上官? 圣耀吓得脸都绿了,却见阿海摇摇头,笑说:“老大这次想住哪个 窝?” “鱼窝。”上官说。 鱼窝在市中心,一栋平凡老旧的公寓地下室二楼,地下室原本有些潮 湿、有些阴暗,但终日开启的冷气除湿效果不错,通道的灯光在几天前也 换新了,圣耀一进鱼窝,便觉得十分意外,跟他想像的吸血鬼窝截然不 同,至少,跟十分钟以前的阴暗房间差异甚大。 地下室二楼虽然很窄小,但暗门后是个相当宽敞的干净房间,白色磁 砖地板明亮,两个四尺大鱼缸靠在墙上,两张柔软的大床,地上有几个相
当沉重的哑铃,另一边的墙上则挂了个在夜市买的圆形飞镖靶,桌上摆着 电脑,书柜上摆着电视机与音响,大约有十五坪的宽敞空间。 上官打开另一道门,里面是间窄小的浴室,上官很快地冲了冷水澡, 浑身湿透坐在地板上,阿海将一大袋冰血浆递给上官,上官咬破袋子,慢 慢喝着。 阿海迅速将上官的断臂伤口包扎好,上官并非钢铁男子,圣耀从他的 眼神中看出上官对断臂的遗憾。 “对不起,害你的手——”圣耀不知怎地,竟对他的卧底对象感到歉 咎。 “是挺可惜,不过能够活着出来也真是奇迹。”上官看着断臂处,手上 的血浆袋已经瘪了。 “幸好你不是在秘警署最底层,那里的厚重银门相当难搞,时间一拖, 说不定大伙都会死在警署,人类只要聚上一群,那可是厉害的不得了。”阿 海收拾着纱布、剪刀,自己换了件白衬衫。 “原来如此。”圣耀说,试图想像混战的场面。 “你不必介意,我不当你是手下,我当你是朋友,好朋友。”上官说, 躺在床上。 “因为我救了佳芸?”圣耀问:“其实就算佳芸中枪了,你也可以咬她 啊?” “山羊没跟你说过你很幸运吗?子弹是纯银做的,就算及时成为吸血 鬼,佳芸也会因为银子弹而死的。”上官叹口气,却又笑道:“况且,吸血 鬼的人生不适合佳芸,其实,也不适合任何人。” 圣耀想继续追问,阿海却说:“让老大先睡吧,现在快天亮了,老大很 累了,要多休息。” 上官没有反驳,说:“明晚再跟你聊吧,天快亮了,先睡了。” 上官抓了条粉红色的大毛巾盖着,躺在床上睡了,阿海知道圣耀刚睡 醒不久,还挺有精神,于是跟圣耀坐在鱼缸前看鱼,说:“在老大醒过来 前,我们都不能睡,学着点啊。” 圣耀以为是单纯的阶级关系,但阿海很快补充道:“我们睡着后特别脆 弱,体力还没恢复前很难自己醒过来,老大今天这么累了,警觉性一丁点 也没。我们要守在老大旁边,等老大醒了我们才能睡。” 圣耀点点头,却又问:“要是有危险的话怎办?背着老大逃啊?” 阿海搔着头,嘻嘻笑说:“用银叉子捅老大的身体,他很快就会跳起来 的。” 圣耀觉得好笑,但阿海的上衣口袋真的放了支银色的小叉子。 或许是因为房间明亮的关系吧,圣耀觉得这里并不可怕,他又想:也 或许是因为自己已经是个吸血鬼了,所以对身在咫尺的两个吸血鬼有种同 侪感。尽管生嫩,但毕竟还是同侪感。 这种同侪感,圣耀刻意遗漏很久了。 不如,就让致命的感情联系再度启动,覆灭吸血一族吧! “你养的鱼啊?”圣耀看着鱼缸。 一个鱼缸住的是大鱼,展现出强壮之美,两只深黑色的成吉思汗淡水 鲨幽雅地在散步,两只带着毒刺尾巴的魟鱼翩翩贴着碎石地滑行,巨大的 长颈龟伸长脖子与圣耀对看。 另一个鱼缸漂亮的多,是生命缤纷的美,数十只小灯鱼悠游于绿意盎 然的水草山洞中,几只蜜蜂虾在水草上呆晃,颟顸的八字娃娃不成对地啄 食青苔上的苹果螺,几只雄猫鼠不停啃着玻璃。
“算是大家合养的,你喜欢哪一缸?”阿海问,他开了盒夹心饼干,圣 耀拿了一片吃,阿海将饼干碎屑扔进小鱼的鱼缸里,看着灯鱼冲上争食。 “不知道,小鱼的缸子吧。”圣耀说。 “养过鱼吗?”阿海说。 “没养过,不过我养了条狗,也叫麦克。”圣耀说:“为什么不弄个更大 的鱼缸,把两边的鱼养在一起?” 阿海吃吃地笑,怪声道:“果然是没养过鱼的白痴,大鱼会把小鱼通通 吃光啊。” 圣耀“喔”了声,自己也感到可笑。 “两只淡水鲨鱼是怪力王养的,长颈龟是热虫养的,魟鱼,就是那一 只,是昨晚任务死掉的老B养的。”阿海介绍,饼干一片一片吃。 “小鱼呢?”圣耀问,也吃着饼干。他想念老狗麦克。 “八字娃娃,胖胖的那些,是玉米跟张熙熙合养的,雄猫鼠是昨晚死掉 的霹雳手养的,蜜蜂虾是我养的,灯鱼是老大养的。”阿海指着灯鱼, 说:“老大的灯鱼不容易生小鱼,因为缸子太小了,差不多要七尺缸以上的 大小,灯鱼才会正常繁殖。” “怎么会想养鱼?”圣耀问。 “人会做的事,吸血鬼都会做啊。我们这一群以前都是人类,跟着老大 的,没有人一生下来就是吸血鬼。”阿海看着灯鱼吃着饼干碎屑,说:“小 鱼好养多了,几天不喂东西也不会葛屁,水草缸里面有种奇妙的生态平 衡,微生物、青苔、虫卵,饿不死小鱼的。” “大鱼咧?都吃小鱼啊?”圣耀问。 “我们都买朱文锦,也就是夜市给人捞着玩的便宜小鱼,给大鱼吃,朱 文锦称斤论两卖,一两大概是15到20元。”阿海说:“不过有时后会懒啊, 就丢几片鸡肉下去。” “我还没看过喂鱼,下次要喂要叫我。”圣耀说,他真的想看。 “嘿,以前我也喜欢看,但看久了会腻,倒是钓鱼钓不腻,你看。”阿 海拿出小小的自制鱼竿,那根本是扯铃的棍棒,上头绑着棉线,棉线系住 一只塑胶勾。 “很怪耶。”圣耀发笑,看着阿海那支白痴小鱼竿。 “以后钓给你看,现在没有活饵不好玩。”阿海说:“不过我只钓到过成 吉思汗一次。” “那已经很厉害了。”圣耀不停发笑,大概是自己太久没接触朋友这种 特殊的生物吧,阿海偏偏又是个好笑的人,或说,好笑的吸血鬼。 但,圣耀瞥见阿海口袋中的银叉时,对自己的笑声微感讶异。 在刚刚的几分钟里,圣耀意识中的吸血鬼符号悄悄藏了起来,他误以 为自己卧底于一个犯罪组织,也就是黑帮中,却突然忘记这个黑帮的成员 都是吸血鬼。圣耀意识到同样存在于人类社会中的黑帮,却没意识到最诡 异血腥的嗜血族群。 直到圣耀看见阿海口袋中的银叉,他才从意识中挖出身旁的男孩是不 可思议的吸血鬼。 圣耀在心里打个哆嗦,虽然他自己也是吸血鬼。 “有件事很奇怪,你们好像也叫自己吸血鬼?这样是不是不太好?”圣 耀问,想找个话题聊聊,因为要看鱼缸看到上官醒来是件不容易的事。 “这样叫没什么不好,我以前还是人类的时候,就叫吸血鬼作吸血鬼, 所以我自己变成吸血鬼以后,继续这样叫并不会奇怪。只是个称呼,没有 吸血鬼会歧视自己的称号。”阿海回答,他以前也回答过同样的问题。
“为什么不叫吸血族?那个‘鬼’字实在不怎么好听。”圣耀说。 “我们又不是人,只是曾经为人罢了,‘族’听起来是人类族群的分 类,‘鬼’听起来就大大不同于人了。”阿海靠着床说:“或许,你现在还会觉 得自己是人类,别担心,一开始都是这样的,当人要学做人,当鬼要学做 鬼,等你慢慢学会怎么做鬼后,你就会知道自己是属于哪一边的。” “是吗?”圣耀不以为然,他刚刚遗忘自己身处吸血鬼中,就是最好的 证明。 既然吸血鬼曾经是人类,就该保有人类的一切,他们不是相互孤立的 两个世界。 吸血鬼拥有人类的过去。 “本来只有一缸鱼的。”阿海说,他知道圣耀在想什么。 “嗯?”圣耀。 “本来,两只成吉思汗还是仔鱼的时候,也是跟一群小鱼住在水草缸 里,一起吃饼干碎片。”阿海说:“后来,成吉思汗慢慢长大,有几天我们 忙,没有住这里,等到事情结束后回来,才发现水草缸里只剩下两只成吉 思汗,其他的小鱼全都不见了。” “太饿了吧。”圣耀说。 “一开始是这样的。”阿海笑笑:“后来我们又放了新的小鱼进去,丢下 很多饼干碎屑,但成吉思汗却视而不见,只顾着把小鱼吃光,后来我们又 丢了一次小鱼进去,也是立刻进了成吉思汗的肚子。” “吃上瘾了?小鱼比饼干好吃吧?”圣耀说,他想起麦克讨厌狗饼干这 回事。 “对,成吉思汗没吃过小鱼之前,他以为小鱼跟他是一样的,直到有一 天,他才发现小鱼只是他的食物,从此以后,他们就真的不一样了。”阿海 歪着头说,这个故事以前他也曾跟赛门猫说过。 “都怪那一次你们忘记喂鱼,不然他们到现在都还住在一起。”圣耀 说。 “不,这只是迟早的事,一开始就注定好了。”阿海颇有意味地说。 “反正时光不能重来,所以干脆养两个缸子?”圣耀说:“其实可以养第 三个缸子的,我们来实验看看。” “这两群鱼之间,有没有第三个缸子,老大也很想知道。”阿海笑。 “一定有的。”圣耀说。 “我们也希望。”阿海说。 鱼缸再美丽,也无法将话题不断绕在上面打转,尤其是清晨五点半, 距离上官醒转还有十几个小时。 “说说你们怎么救我出来的?”圣耀问,他想弄清楚自己昏睡时发生的 激斗。 “幸好有赛门猫。”阿海说。 幸好有赛门猫,他对秘警署了若指掌,这次的行动就是他策划的,如 果秘警署的布置没有更动太大,我们得手的机会就大大增加,反之,我们 可能要冒着全军覆没的危险。 赛门猫分析,如果你在最底层钢门重重的研究室,我们所有人都要负 责掩护的工作,在楼层间组织一个强大的火网,好让老大一个人冲进去救 你,但秘警总部毕竟是秘警总部,这样做的结果,可能只剩老大跟你出得 来;老大本来想放弃这个计划,改成他一个人伪装成秘警,然后将你偷出 来。 赛门猫主张万万不可,老大绝无可能通过各种检测身份的关卡的,根
本不可能混进去;不过赛门猫说他的直觉告诉他,山羊一定正在说服或训 练你卧底,所以你很可能待在较高楼层的资料室、侦讯室、山羊办公室等 等,所以我们便决定赌运气,要是你在较高楼层,我们便把你抢出来,如 果你在底层研究室,我们冲杀一阵后便留下隐藏好的老大,再引诱秘警出 来追杀我们,老大趁着警署大乱,自然会想法子抱你出来,到时候再与我 们会合吧。 赛门猫的直觉很准,你果然在资料室,但尽管如此,秘警遭到奇袭后 很快就组织起来,枪林弹雨中,我们虽然都穿了防弹衣,但还是牺牲了好 几个同伴,没死的,防弹衣也轰破了好几个洞。我负责的工作是制造走廊 的混乱,所以没受伤,真是侥幸。 你是赛门猫抱出来的,老大一见赛门猫得手,立刻大叫所有人快点出 去,张熙熙跟麦克冲上楼杀出血路,甜椒头丢出所有的烟幕弹跟瓦斯弹 后,老大便在后面负责断路,等到所有人已经在约好的地点“黑屋”集合 后,过了好几分钟,老大才出现窗户旁。 那个时候,我们才看到老大的手已经断了,玉米气得差点一枪轰了你 的头,大家都知道她很爱上官老大。 在你醒过来前,赛门猫就开始猜测你会不会接受山羊的建议当卧底, 也猜测你会不会编故事骗我们你为什么躺在资料室,而不是研究室。大家 都没心情猜,只求你没答应要当卧底,不然老大的好意就白费了,也白死 了几个好兄弟。 接下来的部分,你就知道了,我想老大一定很高兴你承认自己是卧 底,更高兴你不当卧底了,因为你是老大的朋友。 “你们为什么相信——我说不当卧底就不当卧底?”圣耀耳根子发烫。 “因为你是老大的朋友。”阿海认真道:“我们相信老大。” “谢谢——”圣耀不知道该说什么。 “其实,老大也没办法帮你报你爸爸的仇,因为很多吸血鬼都不记得自 己杀过那张脸孔,这种滥杀的情况,直到最近几年才被老大压下来。老大 的理念你慢慢就会理解,就算你现在心里打着别的主意,以后也会知清楚 自己该有的位置,卧底是没有意义的。”阿海的口气不像个小孩。 “什么理念可以抵得过复仇雪恨?”圣耀脱口而出,一想到他爸爸,圣 耀又开始愤怒。 “第三个鱼缸。”阿海说。 “第三个鱼缸——”圣耀喃喃自语,他隐隐约约理解这个比喻。 以噬吮人类血液维生的鬼魅,能不能与它的食物和平共处?第三个鱼 缸是这样的意思吗? 阿海知道圣耀对为父报仇这件事仍旧执着,对于上官的理念或许一时 无法接受,于是笑着说:“我们跟着老大,也不见得每个人都认同老大的主 意,但大家都想看看老大一步步靠近理想的样子。” 阿海眼睛发光,看着熟睡的上官说:“这就是老大迷人之处。” 圣耀不置可否,低下头来,理念对他而言既熟悉又遥远了;这几年 来,圣耀的人生理念就是千万不要对人生抱持任何理念,因为所有具意义 的理念都无法不牵涉人群。 阿海打了个哈欠,经过一夜的亡命任务,他着实累了。 “要不要睡一下?”圣耀问,他看到书柜上满满的都是书,各式各样的 书,阿海睡着时他可以看看。 “不了,老大很信任我,才会在我身边睡的。”阿海揉着眼睛,说:“守 护老大是我的荣幸,就像守着一个伟大的鱼缸一样。” “喔。”圣耀羡慕起上官,上官不但拥有可爱的佳芸,还有一堆可以将
生命托付其手的朋友,这些都是他人生最匮乏的。 “要不要听听老大的传奇?”阿海突然神采奕奕,这个故事他难得说上 几次。 因为上官的故事是台湾吸血鬼的经典、传说、神话,几乎没有人不知 道。 “好啊!”圣耀也很有兴趣,说:“我只听过山羊说,上官横行了几十 年,杀过的猎人与秘警不计其数,是他不计死活要逮到的超级重犯。” “这是人类的官方说法,也头重脚轻的说不明白,死在老大手下的吸血 鬼,远超过那些秘警跟猎人。”阿海兴奋地说。 吸血鬼大多有个混名,这是为了区别生前身份的关系,代表告别人类 身份的表面仪式。 但吸血鬼的混名因头,也跟黑社会的特异性质大有关连,这个关连常 见于武侠小说中对江湖人物的描述。 混名通常有两层意义。 第一层意义,是自己对自己的期许,或对自己特色的观感,例如怪力 王这个混名就是自己取的,意味着自己具有强大的肌肉爆发力;赛门猫这 个混名也是自己取的,只因为赛门猫很喜欢Simon这个英文名字,又碰巧 养了只猫;螳螂更是个好例子。 第二层意义,就是来自江湖对这个人的敬畏与评价。通常,江湖的评 价加在一般的混名前,有如独特的黑道姓氏。每一个黑道姓氏都是连场血 战得来的尊号。 鬼影螳螂,妙手张熙熙,铜墙怪力王,夜哭赛门猫,火楼甜椒头,去 你的死光头麦克,偷王阿海,爱上官上官却不爱的那个玉米,脏热虫。 老大,吸血鬼的传奇,当然拥有过许多吓死人的黑道混名。拥有过。 双刀上官。 五刀上官。 九刀上官。 霹雳手上官。 飞刀上官。 死神上官。 佛手上官。 这几个混名不知吓破多少英雄好汉、奸人魔头的胆子,每一个混名的 背后都充满了血腥气味,只有在“佛手”上官这个名字背后,还听得到求饶 的哭声。 但是在七年前,经过那场著名的“血厦”一役后,老大就没有混名了。 他不再需要。 上官两个字,就是无敌的名号,上官无筵,台湾吸血鬼的魔王传奇。 第七章 上官传奇 “这么厉害!”圣耀居然感到兴奋。 “厉害的背后,不知道树立多少潜在的敌人,幸好佛手这个名号的背 后,也为老大找到许多肝胆相照的朋友。”阿海说,神色有些担忧。 “上官老大是什么时候变成吸血鬼的?好几百年了吗?”圣耀问。 “不知道,老大提起这件事总是模模糊糊的,不过可以确定的是,老大 最晚从八年抗日战争起就变成吸血鬼了。”阿海笃定地说。 “上官老大参加过八年抗战啊?”圣耀摸着头。 老大的老家在东北,日本鬼子在那里大肆屠戮的时候,老大一个人在
黑夜里作掉一批又一批的日本突击队,当然,老大那时候是以吸血鬼的身 份出没的,老大自己提过,他的战技是自日本鬼子那里夺得两把武士刀 后,才开始从实战中习得的。 双刀照上官,夜路脖子翻。哈。 不过,老大的敌人不只是日本正规军队,随着日本军队入侵中国东北 的,还有日本古老的吸血氏族特意派遣的“皇族暗杀团”,那可是日本吸血 氏族的精锐部队——嗯,日本的吸血鬼组织严密,是氏族式的,嗯,那个 以后再说,总之,日本吸血氏族眼见中国经年积弱不振,于是在发动东亚 战争上发挥了不小的政治影响力,在他们眼中,中国简直是个拥有数亿人 口的大血库!日本吸血氏族的意图再明显不过。 老大的理念并不是在那个时候就形成的,但对于日本吸血鬼暴行东北 这档事,老大显然感到很不爽,毅然挑战皇族暗杀团——一方面是因为那 时候老大还抛不开人类的民族情怀,另一方面,我猜是老大对人类总是抱 着感情吧。 夜夜血战,为了以一敌多,老大在不断重复的重伤、濒死边缘中,练 成可怕的多刀流,皇族暗杀团的死伤越来越多,老大的威名传遍整个中国 东北吸血鬼界,于是有许多吸血鬼好手也加入了老大,这一下形势逆转, 中国能人辈出,潜藏的吸血鬼高手本领更是恐怖,加上暂时策略合作的中 国道派猎人、军派猎人、俄国猎人,日本的皇族暗杀团在数月间被杀退到 合江省,眼看就要全灭了。 不料,日本吸血氏族东京总本山,竟派出最强悍的“牙丸组”支援东北 的皇族暗杀团,准备一举反攻,夺下中国这个超级大血库的控制权。 “牙丸组?很强吗?”圣耀听得入迷。 “‘牙丸组’是日本吸血氏族歼灭菲律宾吸血鬼联盟的主力,强啊!”阿海 夸张的表情。 “不过好怪,日本吸血鬼干嘛到处抢血库?日本人也不少啊。”圣耀疑 惑。 “所以他们该死。”阿海哈哈笑道。 话说那恶名昭彰的牙丸组一到合江,加上皇族暗杀团的残军败部,力 量立刻与中国的吸血鬼、猎人联盟僵持不下,最后两军在极北苦寒的双鸭 山里嚣战两夜,尸横遍野,堪称是亚洲百年来的血库争夺最大战役。 嚣战的第二夜,天快破晓,日本吸血鬼发狂冲过关键的“莫渡桥”,准 备回到秘密巢穴暂憩时,老大跟他的最强盟友,猎人老马,两人一起自桥 下翻上,从中阻断了牙丸组的精锐,那真是令吸血鬼再三传颂的一刻! 牙丸组的大哥,第一高手牙丸断岳,怒目拿着发出青光的妖刀“不知 火”,身后还站着二十一个牙丸组的超级凶煞,一齐向老大跟老马冲将过 来! 老马一跃,暴起钢银大砍刀与牙丸断岳在桥索上激战,老大则冷然守 住桥头,以一挡二十一! 老大说,要是早一个月在桥上死斗,他无疑死透了,但此刻他已练就 九刀连环的神技,顷刻间便分出了生死;老大的左手掉进松花江里,跪坐 在桥头,身上插了四柄武士刀,但他的身旁全是牙丸组的残尸! 老大看见猎人老马坐在桥上,便勉力走了过去,他瞥眼钢银大刀插在 牙丸断岳的脖子上,但老马的胸口也被妖刀不知火贯穿,眼看就要没命 了。 “进入我们的世界吧。”老大说,看着奄奄一息的老马。 “白痴。”老马笑骂道。妖刀镀上了银,就算他变成吸血鬼也是死路一 条。
“值得一试。”老大这么说,露出尖锐的牙齿。 “省省,猎吸血鬼的——跟吸血鬼合作——已经——很离谱了——”老 马慢慢拔出妖刀不知火,说:“还变成吸血——鬼——操你妈——操——” 老大点点头,他明白老马的意思,他陪着老马坐着。 老马骂道:“天——快亮了——你他妈的——还——坐——” 老大哈哈大笑:“我要赌看看,看是我的宿敌先死,还是你的宿敌先被 阳光晒死。” 老大知道老马一向嗜赌。 老马嘿嘿笑道:“小子有种——赌什么?” 老大笑说:“赌你的左手。” 老马勉强笑道:“赌了。” 于是,两个人便这么坐在桥上耗着,直到天空转成藏青色,老马终于 倒在桥上。 老马细声说:“小子——你赢啦——赏你一条胳臂去吧——”慢慢阖上 眼睛。 老大点点头,说:“好朋友,好敌人,再见了。” 于是老大便用妖刀砍下老马的左手,将妖刀折断抛入松花江,带着老 马赌输的左手遁入双鸭山黑林。 “所以上官老大的左手是猎人老马的?!”圣耀问,他已神驰在东北极 寒苦地的血战中。 “是啊,可惜在这次行动断了。”阿海叹气。 “真对不起。”圣耀竟觉得非常遗憾。刚刚的上官传奇已经令他深深着 迷。 “老大说没关系,那就没关系了。”阿海说:“老大很快就能找到新的手 臂代替了。” “对了,那后来的双鸭山之战,日本吸血氏族惨败了吧?!”圣耀问。 “没错,剩下的残兵败将在第三夜简直一面倒被屠杀,没死成的也都散 了,躲在大雪纷飞的黑林里,偎着树洞不敢出来,料想他们也不敢回到日 本,因为日本吸血氏族的羞耻心很浓厚,失败者是没有立足之地的,甚至 还会被处死。”阿海说。 “后来上官老大怎么会跑来台湾啊?大陆那边不是人比较多?血也比较 多?”圣耀问。 “因为老大爱上了一个叫湘氛的女人。”阿海吐了吐舌头。 “那女人是台湾人?”圣耀问。 “不,湘氛跟着国民党政府坐船来台湾,所以老大便跟着过来这个小 岛,一待就是五十几年。”阿海说:“老大一直都是个痴情人。” “那个女人是人还是吸血鬼啊?”圣耀好奇。 “是人啊,湘氛是壶老爷子的孙女儿,壶老爷子自己是吸血鬼,但他的 孙女儿可不是,老大便是因为爱上他孙女儿的关系,所以加入了壶老爷子 的黑奇帮,老大可是很尊敬他的老丈啊。”阿海打了个哈欠,说:“不过湘 氛嫂子既然是个人,所以后来自然是死了,老大一直陪着湘氛嫂子二十三 年。” “一直到老?”圣耀感到奇怪,吸血鬼与人类之间存在着“年龄不对 称”关系,谈了几十年的恋爱后,上官的样子还年轻,湘氛嫂子却是欧巴桑 一个,这样的两人不知道要如何相处。 “老大一直都是个痴情人啊。”阿海说。 其实老大跟着壶老爷子到台湾落脚后,也是经过一个多月的血战,黑
奇帮才正式紧紧抓着这块土地。 日本殖民台湾好几十年,吸血氏族的力量并不随着交还台湾的政治动 作撤退回日本,仍旧是不断运送计划繁殖后人类回日本,供吸血氏族食 用,他们将台湾当作是永远的殖民血库。 当然,台湾一直都有几个吸血鬼,也就是电视上说的本省人,所变成 的吸血鬼,但他们长期都被日本吸血氏族镇压、当作笨蛋使唤,唉,以后 再慢慢告诉你日本吸血氏族是怎么一回事,他们对自己的血统相当着迷, 简直是自恋,总之他们认为天下万物都是为其所生的一样,骄傲的不得 了。 提过了,老大一直对日本吸血氏族感到不爽,尤其是豢养人类的类似 想法一直为老大跟壶老爷子所斥,所以壶老爷子跟老大便召唤台湾原本的 吸血鬼,和日本吸血氏族在台湾的势力决一死战,此时老大已经身形如 电,双掌练就出摧金断铁的真空斩功夫,强的不得了。 而日本吸血氏族还没从中国东北的惨败中复苏过来,几个所谓的一流 吸血武士在老大的霹雳手下简直不堪一击,所以一个月之内,日本吸血氏 族就被壶老爷子跟老大逼得跳海,台湾这才真正光复了。 台湾被壶老爷子跟老大跟收复后,黑奇帮便成为台湾第一大吸血鬼帮 派,此后许多小帮派也慢慢茁壮,老大并没有将这些小帮派收编进黑奇帮 的意思,老大在扩张势力这点上是很懒的,所以哲人帮、赤爪帮、蓝飞 帮、东山帮等等帮派才有今天的大规模。 不过不是所有的帮派都能存活下来,曾经有几个抱持类似日本吸血氏 族那样豢养人类想法的帮派,都被老大的飞刀神技给作了,不过那样的帮 派其实很少,被老大敉平的寨子多是滥杀人类、带来麻烦这类的因由,其 余的无害帮派只要不乱丢尸体,老大都不太管事。 “上官老大没想过一统江湖比较好管理吗?”圣耀疑问:“如果他有什么 大理想,像第三个鱼缸那样的大理想,大家都乖乖听他的话,理想不是比 较容易实现吗?” “老大挺喜欢现在这个样子的,只要不滥杀人类,不要豢养人类,不要 乱丢尸体,大家就能慢慢地靠近第三个鱼缸的梦想。老大说,帮派本来就 有无法一统的特性,统一了还是迟早要崩坏的。”阿海说,脸色却有些踌 躇。 “怎么?”圣耀看出阿海脸色的担忧。 不过危险的是,吸血鬼若是不被杀掉的话,通常可以活个三百年不成 问题,掌握长生秘密的甚至可以有上千年的生命,这一点在根本上违反任 何权力结构的更替法则:“一代换一代”,更违反了欲望。正常的话,吸血 鬼帮派的大哥一握权就是好几十年、好几百年,这当然会令底下的小弟心 情不好啊! 所以吸血鬼的帮派隔几年就会传出弑主夺位这种事,但夺来夺去,那 些帮派始终超越不了黑奇帮的势力,因为老大拥护壶老爷子,而老大自己 又不可能被干掉,台湾吸血鬼势力版图就一直僵在那边,僵了四十几年。 我想现在老大受重伤了,那些二流角色一定不会放过夺权的机会,在 老大找到新的左手之前,我们一定会受黑白两道残酷的猎杀。 “但老大不是很强吗?”圣耀觉得即使失去一只手,历经无数恶战的上 官,依旧是吸血鬼界的不败神话。至少,他听的故事给他这样的感觉。 “有个纯种的吸血鬼,这一两年嚣张的厉害,他似乎拥有可怕的力量可 以跟老大抗衡。”阿海凝重地说。 “纯种的吸血鬼?”圣耀感到困惑。 “极为稀少的纯种吸血鬼,八宝君。”阿海咬着嘴唇。
“八宝君跟八宝粥应该没关系吧?”圣耀笑问。 “没关系啊!”阿海却笑不出来。 八宝君,他是壶老爷子当年在大陆拜把兄弟的儿子,自从他七年前带 了一批吸血鬼渡海来台发展,加入了黑奇帮后,帮内部便一直存在着特殊 的紧张关系,这一切都导因于八宝君的思想充满了纯种吸血鬼的优位迷 思,这种血统的迷思使得八宝君傲慢跋扈的个性难以驾驭他那天生的可怕 力量。 “纯种吸血鬼的意思是?”圣耀问,刚刚进入另一种全然迥异的黑暗世 界的人,总是有许多疑问。 “八宝君的爸爸妈妈都是吸血鬼,所以他是一出生就是吸血鬼,这种纯 粹的血统掌握着与生俱来的力量,力量的大小又随着血统的纯正程度有所 不同,八宝君的父母都是天生的吸血鬼,所以八宝君的血液里潜藏的力量 自然相当恐怖。”阿海说,神色间表露出他对八宝君的不满。 “八宝君想干掉壶老爷子跟上官老大,自己当黑奇帮老大?”圣耀问, 这情形跟香港黑社会古惑仔电影大同小异啊! “恐怕不是那么简单,八宝君表面上很尊敬壶老爷子,却也公然挑战老 大的权威,常常找我们这个派系的麻烦,是个超机八的人,不过老大看在 壶老爷子的份上,也没跟他计较太多。”阿海说:“但老大怀疑八宝君脑子 有问题,他认为八宝君跟日本吸血氏族有暗盘。” “那就作了他啊!”圣耀大声说道,他认为上官至少在武力上是无敌 的。 “没有证据,老大在壶老爷子那边没法子交代啊!”阿海耸耸肩, 说:“何况,虽然八宝君心底一定很畏惧老大,但老大也对他颇为顾忌,老 大说,要是不幸开战,虽然他有十足把握干掉八宝君,但八宝君从中国大 陆带来的那群跟班个个都是高手,就算我们赢了,黑奇帮的气数也差不多 尽了,到时候虎视眈眈、却又捞种的日本吸血氏族铁会趁机杀进来。” “所以大家就一直僵着?那不是很尴尬?”圣耀说,看着上官熟睡的背 影。 “老大一方面等着八宝君露出马脚,一方面也暗中布局。”阿海皱眉, 说:“不过现在一下子死了十一个好兄弟,老大的手又断了,恐怕——” “死了十一个,赶快再多咬几个人不就可以弥补过来?”圣耀说,虽然 他心底是极不愿意有任何人受到伤害的。 “注意你的用词!更要注意你的想法!”阿海斥道,语气严峻。 “——对不起。”圣耀被吓到了,他看着阿海的尖牙,惊出一身冷汗。 阿海的眼神变得很可怕,令圣耀重又想起自己面对的不是一般黑道, 而是吸血魔物这事实。 “你以为我们是什么?以为我们是电动游戏里那些杀也杀不完的笨蛋? 你以为我们是怎么看待我们自己的?你以为我们是怎么看待那些为你战死 的伙伴?咬几个人弥补?弥补战力?弥补友情?”阿海说。 阿海的声音很平静,也不大声,但圣耀却感觉到一股令人无法直视的 气焰。 “对不起,我——”圣耀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眼睛不知道该看着哪里。 阿海的怒气似乎无法立即平息,迳自站了起来,坐在书桌前打开电 脑。 圣耀尴尬地看着鱼缸,额头不断轻敲着玻璃缸壁,咚咚咚咚,鱼儿惊 得乱窜。 许久,两人都不发一言,阿海默默玩着即时战略“星海争霸三”,圣耀 则持续朝鱼缸磕头。
圣耀的脑子已经当机了,对于这种尴尬的气氛处理,对于孤独数年的 圣耀来说太太太难了,他只能机械式地敲着脑袋,完全放弃回复对话的可 能。 两头吸血鬼就这样沉浸在三个小时的静默里,阿海,年长的吸血鬼, 终于忍不住打断圣耀钟摆式的自我放弃。 “喂,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有敲脑袋的习惯?”阿海问,他觉得不管是人 还是吸血鬼,持续不缀、连敲三小时脑袋这种举动都是相当罕见的。 “小学二年级。”圣耀说,停下敲脑袋的壮举。 “你都敲这么久?”阿海问,将游戏画面结束。 “看情形啊。”圣耀感到头很昏。 “看什么情形?”阿海又问。 “看是我先敲到睡着,还是有人打断我,或者是我突然想到别的事 了。”圣耀说,他的脖子简直快松掉了。 “真是奇才,你最厉害敲过多久?”阿海露出笑容。 “没算过,这种事哪有人想算。何况我常常敲到睡着。”圣耀双手扶着 脑袋,但阿海还是变成三个移动的画面。 “喂,刚刚真对不起,我忘了你是新的吸血鬼。”阿海突然爆出这么一 句。 “没关系,是我不对,害你们这么多人死掉,又害得大家现在快被追 杀,我还说出那种话,我很难为情。”圣耀说着说着,又开始敲头了。 “你不要敲了啦!”阿海笑骂,捧住圣耀的脑袋。 “喔。”圣耀说,他感觉到阿海冰冷却温暖的双手。 “我刚刚想到你的混名。”阿海笑着。 “嗯?”圣耀好奇。 “敲脑袋的。你觉得怎么样?”阿海得意地说。 “烂透了。”圣耀老实说,两人哈哈大笑。 “对了,你为什么会变成吸血鬼啊?”圣耀看着阿海,三个阿海已经渐 渐变成一个。 “我想一想。”阿海沉思。 “这种事还需要想?”圣耀感到可笑。 “我在想我的故事适合哪一首歌。要当背景音乐用的。”阿海微笑。 说完,阿海走到电脑旁,选了王杰的“亚细亚的孤儿”,然后从小冰箱 里拿出两罐麦香红茶,一罐递给圣耀,说:“我的故事远远没有老大精彩, 但却挺催泪的喔!” “为什么不喝血?”圣耀的舌尖想起鲜血的美味。 “血很珍贵。”阿海打开麦香红茶,跟圣耀击瓶。 当我还是人类的时候,我家住在屏东的小渔村,我爸爸跟妈妈都是老 实的渔夫,家里还有一个哥哥,一个弟弟,生活虽然清苦,可是渔村生活 本来就很简单,补捕鱼、作小工,日子也还过得去,但属于大时代的白色 恐怖,仍旧无情地穿透这个小渔村。 那时候,为了让日子舒服点,许多渔家都会在海上跟大陆渔民私下交 易,包括我爸爸,几个隔壁邻居也是。本来一切走私交易都小心翼翼地进 行,但有一天消息走漏,几个荷枪实弹的军人在村子里凶狠地走来走去, 抓走了好几个村人,我爸爸跟我哥哥,和我自己,都被带到警局问话、殴 打,最后许多村人被带到海堤上,准备以“通匪”的名目就地枪决。 那时大家的手腕被无情的军人用烧红的铁丝串了起来,痛不欲生,连 眼睛也给蒙住了,死亡的恐惧盘旋在大家的心头,大家却只有呜咽,没有
一丝叫喊反抗。当时我就夹在我爸爸跟我哥哥中间,一手串着爸爸,一手 串着哥哥,早尿湿了裤子。 然而,正当枪声将响之际,我爸爸突然小声说道:“阿兄,待会保护阿 弟,一定要让阿弟回去照顾家里。”说完没多久,枪声响起,我爸爸跟我哥 哥一齐扑在我背后,帮我挡住冰冷的子弹,接着,所有人一起摔进进海 里。 我闭住气,背上一阵灼热,我知道那股灼热并不是子弹的痛楚,而是 爸爸跟哥哥舍命保护我的温情;我在黑压压的海浪中看着爸爸跟哥哥苍白 的脸孔痛哭,心里想着,我一定不能辜负爸跟哥的交代,于是我忍住手腕 的痛楚,拼命咬着手腕上的铁丝。 但,结果我并未能挣脱穿骨刺肉的铁丝,大浪却一直将我卷入海里, 眼看我就要随着村人二十几条尸体一起沉入大海淹死了,突然间,我一股 悲愤之情涌上心头,硬是拉着二十几具尸身朝岸上游去,游着游着,居然 真让我看到模模糊糊的岩岸,可惜在最后关头,一个大浪将我打入海中, 我身为人类的最后意识,便是葬身在漆黑的海底。 当我再一次睁开眼睛,我已经变成吸血鬼了。 “啊?”圣耀揉出眼中的泪水,问道:“结束的太奇怪,到底是怎么一回 事?” 亚细亚的孤儿这首歌,真是太催泪了。 “我醒来时,不,应该说,我再一次活过来时,我的身边站了三个人, 其中一个见到我睁开眼睛,便摸摸我的脸,告诉我令我一辈子难以忘怀的 话。”阿海说。 “我看你这么努力要游上岸,一定有非活下去不可的理由,你很坚强, 也很勇敢,可惜还是差了一步。所以,我给了你新的生命,希望在新的生 命里,你依然能够抓紧让你努力求生的理由。”那个人说。 当时我还不晓得自己变成了吸血鬼,也根本不知道这世界上有吸血鬼 这回事,我只是不停地道谢,吐出胃里的咸水,直到我看见他们三个人咬 开村人尸体的颈子时,我才知道救我逃出死神魔手的,是怪物。 而对我说了那些话,给了我崭新生命的那个人,就是老大。另外两个 人,是甜椒头跟螳螂。 “后来呢?”圣耀的嘴巴张得大大的。 “后来,我晚上常常回到村子里,带些东西跟钱给我妈跟我弟,老大也 很照顾我家,常常多给我几十块钱,要我把家里安顿好。后来,我看着我 弟弟上了高职,便拿了一袋钞票给他,要他好好孝顺我妈,从此我就没有 在他们面前出现过,只敢偷偷地在远处瞧着。”阿海的鼻子也酸了。 “为什么?啊,是因为你的样子吗?”圣耀说。 “是啊,那么多年始终一个孩子模样,不把人吓坏才怪。”阿海笑道。 “那么现在呢?你还是远远看着他们?”圣耀问。 “十几年前我妈得了癌症病倒,临死之前,我偷偷进入医院病房,在她 耳边跟她道别,没想到妈不但不怕我的样子,还一直关心我这几十年过得 怎么样,我们母子就这么一直说着、哭着。第二天我妈就过世了。”阿海的 眼泪掉了下来。 自己的故事,阿海总是说到掉眼泪。 “多亏老大,我才有机会孝顺我妈,供我弟弟念书。”阿海微笑:“所 以,我跟着老大的理想走,走的一点也不心虚。” 圣耀看着被上官踢到脚边的大毛巾,又看看断臂上的白纱;这个男人 真有一股强大的魔力,使得身边的伙伴愿意同他打造第三个鱼缸,打造理 想,牺牲性命也在所不惜。
“上官无筵——”圣耀念着念着。 第八章 险计 上官一直睡到黄昏,这才精神饱满地坐了起来,而圣耀跟阿海已经在 电脑前呵欠连连,他们玩了好几个小时电脑游戏。 “老大,现在觉得伤口怎样?”阿海问,眼睛里充满血丝。 “伤口今晚要麻烦你了。你们两个快睡吧,我要出去一下。”上官笑着 说,穿上一件红色的运动T-Shirt,黑色的运动裤,再套上一件黑色风衣, 背上耐吉背包。 “老大要去哪?”阿海问。 “选只合用的手,顺便买几个便当回来吃。”上官说,一边把头发盖在 额上的青疤上。 “老大,我看过两天的堂聚还是不要去吧?”阿海说,他不认为负伤的 上官应该出现在黑奇帮例行的堂聚上,即使上官换了新手,但适应新手的 阶段也就是上官最脆弱的时候。 在这种时候,八宝君一定会出席堂聚,观察上官的伤势,甚至当场开 战,因为平时扳倒上官的机会微乎其微。 “为什么不去?受伤的狮子也比猫强。”上官忍不住发笑,从抽屉中拿 出一只特殊的皮带,皮带上扣着多柄黯淡无光的小飞刀。 十三柄银刀,十三柄钢刀。 “喔。”阿海莫可奈何,却也知道上官的顾虑。 要是上官不出席黑奇帮的例行堂聚,便会传出上官伤势过重、无法出 席堂聚的江湖讯息,八宝君一定会动员所有人力寻找上官的巢穴,来个改 朝换代。 所以上官一定要出席示强——不管是展示他已适应新手,或是假装根 本没有断手这回事。 “老大小心点啊。”阿海说,上官吐吐舌头。 上官轻轻关上门,房间只剩下阿海跟圣耀,两个人累得趴在床上,一 下子就睡着了。 吸血鬼也会作梦。于是圣耀在梦里端着盘子,站在光影美人的一角, 静静地听着佳芸在台上散发迷人的光芒,唱着只有在梦里才能听到的歌。 圣耀跟阿海是自然醒的,通常吸血鬼只需要极少的睡眠,只要恢复体 力即可醒转。 上官正吃着排骨便当。 “老大、嫂子。”阿海说,圣耀则傻傻地看着坐在上官身旁的女孩,正 是佳芸。 佳芸,正双手合十,深深向圣耀一拜,说:“对不起害你变成现在这个 样子!对不起!都是我自己不好!” 圣耀不知道该说什么,反正自己本来就是烂命一条,但见佳芸不停道 歉,只好慌张地说:“没关系,是我不对。” 上官看着有趣,说:“你有什么不对?” 圣耀说不出话来,又要开始找东西敲头,阿海拍了圣耀的后脑一下, 笑骂:“你救了人家,人家感激你是正常,你干嘛又开始敲头?” 圣耀呆看着佳芸,说:“你还好吧?老板他们都还好吧?” 上官从背包里拿出几个便当,说:“你们边吃边聊吧,阿海,你过来帮 我。” 圣耀接过便当,佳芸却把便当放回背包,说:“那么臭,我怎么可能吃 得下?”
圣耀这才注意到上官身旁的黑色塑胶袋中,散发着一股血腥味,里面 显然装了上官夜行的战利品。 佳芸拉着圣耀坐在电脑前,回头跟上官说:“弄好了才可以叫我回头看 喔。”赶紧回头,打开电脑。 上官点点头,阿海把黑色塑胶袋打开,圣耀看见里面是一具面无表情 的尸体,还有一只断手。 但尸体却是完好的,一只手也没少,而那只不属于尸身的断手,却是 只右手。 “老大,我不懂。”阿海说,上官断的可是左手啊! “这只手是白发的。”上官的笑有些调皮,说:“以前就看他不顺眼 了。” “‘厉手白发’?”阿海问道。 “嗯。”上官说。 厉手白发是赤爪帮底下的猛将,一头诡异的纯白发丝,一双号称风速 的杀人快手镇煞黑白两道,他这一年来常狂称自己这双厉手,比起当年 的“霹雳手上官”那双霹雳手还要了得。 而他的厉手,显然被上官割了下来。 “但你断的是左手啊!”阿海茫然。 “所以我扛了一具尸体回来。哲人帮新进的小弟,他的胳臂长短跟我先 前的差不多,所以就扛了回来。”上官说,将上衣脱掉,准备接手。 “老大你真是太奇怪了,是砍错了手?还是来不及砍对就让白发跑 了?”阿海仔细观察尸体的左手长度,慢慢割下,他心想:难道老大断了只 手,战力就真的大打折扣,竟令白发逃了? 圣耀心中也犯疑:上官砍手便砍手,干嘛辛辛苦苦扛整条尸体回来? “啊,我懂了!”阿海哈哈一笑,毕竟他生性机灵。 “固定得紧些。”上官闭上眼睛。 圣耀看着阿海拆下上官断手的纱布,露出干涸的伤口,上官拿着飞刀 轻轻一划,伤口重又鲜血淋漓,阿海将那个倒霉到家的哲人帮新人的断 手“黏”在上官的伤口上。 上官眉头一皱,圣耀依稀听见骨头摩擦、筋肉抽动的声音,阿海简单 地用针线缝住伤口,上官露出很痛的表情。 圣耀吓了一跳,他以为上官是个刮骨挑肉都能面不改色的英雄豪杰。 “好了吗?”佳芸关切地问,但眼睛只敢盯着萤幕。 “还没。”圣耀说。他的胸口有些躁郁。 “跟我说话好不好,我会紧张。”佳芸说,似乎颇为担心上官怎么把手 接上。 “痛死了!”上官骂道,佳芸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上官赶紧露出夸张 的惨痛表情,不料佳芸立刻回看萤幕,啐道:“好假。”
圣耀看着身旁勾人心魄的女孩跟吸血鬼大魔王调情,忍不住问道:“你 早就知道上官老大是吸血鬼?” 佳芸点点头,说:“我们在一起一个月就知道了,不过很奇怪,我虽然 被吓了一跳,心里却不怎么害怕。” 圣耀奇问:“为什么不害怕?我虽然已经是吸血鬼了,却还是怕怕 的。” 佳芸嘟着嘴,说:“因为我知道他不会害我啊,而且,有个吸血鬼男朋 友还蛮新鲜的。” 圣耀嘴巴张的很大:“蛮新鲜的?” 佳芸点点头:“不新鲜的时候,换男朋友就好啦。” 上官嘻嘻笑道:“要是你交别的男朋友,我就把他咬成吸血鬼收作部 下。” 佳芸说:“好了不起。”但嘴角却是幸福的笑意。 圣耀看着前后形象不一的吸血鬼传奇,再看看不怕吸血鬼的勇敢女 性,不禁暗暗叹了口气,心想:他们真是一对。 佳芸看着满肚子叹气的圣耀,关心地问:“你现在好不好?让你变成吸 血鬼真的很不好意思,我很过意不去。” 圣耀随手拿起桌上的电脑喇叭,开始敲着额头,说:“没有想像中差, 本来以为要睡棺材的,没想到还有大床可以睡。你不必介意,日子有些变 化才不会太无聊,当吸血鬼正好换换口味。” 佳芸听圣耀乱七八糟说话,心中有种异样的感觉,说:“以前在光影美 人时跟你没什么交集,你为什么要救我?” 为什么?因为我很喜欢你啊!圣耀心里这么想着。 “不知道,谁都会这么做的不是?”圣耀含糊地说。 “是吗?”佳芸微笑。 “老板跟大头龙他们后来怎么样了?”圣耀问。 “光影美人这几天暂停营业,只是暂时的啦。不过上官说这阵子风声 紧,叫我请假一个月,所以我就自己放自己假罗。”佳芸说。 “警察没有把你们抓起来问话?”圣耀问。 “没有,老板他们人很好,口径一致地说大家都不认识上官,不过他们 私下还是会跟我问东问西的。我就老老实实说了,把老板他们吓得半 死。”佳芸捂着嘴笑。 “以后你还会上台唱歌吗?”圣耀问,佳芸唱歌的模样真好看。 “当然,我最喜欢唱歌了。”佳芸说。 “没错,尽管唱,我会保护你,也会教圣耀保护你的。”上官不住点 头。 “你不怕敌人对佳芸不利吗?”圣耀问。 “谨慎有两个坏处,一是成不了大事,过两天你就会看到这种笨蛋;第 二个坏处更惨,那就是失却生活的乐趣,吸血鬼要是太过谨慎,那漫漫岁 月不知道活着做什么?人呢?短短几十年都太过谨慎的话,什么乐趣也得 不到。”上官轻松地说:“何况,佳芸的生命就是唱歌。” “没错,我要唱歌。”佳芸说,比了个胜利手势。 上官站了起来,阿海将尸体跟白发的断手用塑胶袋重新装好,上官的 新手显然已经缝好了,只是还不能活动。 上官掌握了吸血鬼的秘密,所以修复伤口的能力远超一般吸血鬼,过 几个小时就能牵动新的手臂。
即使如此,阿海还是怀疑上官在两天内能够将新手练到何种程度? “我们来特训吧,教教你一些活命的本事,以后好帮我照顾佳芸。”上 官说,叫圣耀走到浴室前,佳芸好奇地看着。 阿海将塑胶袋拖到门边后,说:“我去处理尸体。” 上官说:“不,先放着吧,过两天再处理。” 阿海于是放下尸袋,坐在地上,看上官如何特训圣耀。 “接着我丢过去的筷子。”上官从抽屉拿出一捆免洗筷,将塑胶封套全 部拆掉,圣耀紧张地盯着上官的举动,说:“慢一点。” “我丢的很慢,你看好了再接,不难的。”上官微笑,将几根筷子交给 佳芸,又说:“你先丢,速度快些无妨。” 佳芸将一根筷子丢向圣耀,圣耀轻松接住。 “快些快些,让圣耀感受一下吸血鬼优异的动态视觉。”上官说,佳芸 于是用力丢出手中的五根筷子。 筷子来的挺快,但圣耀却轻松接住,一根也没接漏。 “很好,现在试试我的。”上官手中的筷子稳稳射出,比佳芸刚刚丢出 的筷子还慢,圣耀当然接住,心中暗暗赞叹自己可能是下一个吸血鬼高 手。 “越来越快。”上官说,筷子的速度稳定上升,有的是笔直射出,有的 是旋转甩出,圣耀凝神招架,但眼睛跟手都已渐渐跟不上上官手中的筷 子,上官不禁摇摇头。 “你的速度好像比一般吸血鬼慢?”上官语气有些可惜,又说:“你用力 向我挥一拳看看。” 圣耀涨红着脸,用力朝上官胸口击去,但圣耀什么也没打到,却见上 官鬼一般走到他的背后,喃喃说:“力气也很小,不会吧,你是我亲自咬 的。” 圣耀感到困窘,在喜欢的女孩面前被说速度差劲、力量小,他的脸皮 发烫。 “山羊——山羊说我死前被银子弹击中,所以我的力量只有吸血鬼的 1/3,但我不怕阳光跟银。”圣耀说。 原本圣耀希望将不畏惧阳光跟银的秘密藏在心底,虽然他并不清楚这 个秘密有何价值。但此刻,圣耀希望他的特异体质可以让他在佳芸前扳回 一点面子。 “我的天。”上官讶异地说:“山羊他们做过实验?” 圣耀点点头,阿海兴奋地拿出银叉子碰了圣耀的手臂一下,圣耀索性 将整个银叉子握在手中。 上官兴奋跳上天花板,在上面倒立走来走去,纵声大笑:“小子真有你 的!我当吸血鬼那么久,日行者还只是个几百年前的虚幻传说,没想到这 个传说竟然站在我旁边!还救了我心爱的女人!这个巧合真有意思!” 圣耀心想:这个巧合当然有意思,我是来灭掉吸血异族的,凶命是老 天爷对我的另类期许,所赋予我的可怕武器。 上官跃下天花板,喜道:“来!我们再来过,力量可以训练,何况是我 帮你训练。” 于是圣耀整个晚上都在练习接筷子,数百根的竹筷从上官的手中飞 出,圣耀努力一一接住,佳芸一边听着周杰伦的“威廉古堡”,一边上网聊 天,阿海则将鸡腿撕成小块喂大鱼。 “加油,你跟我之间的巧合一定很有意思,在我们搞懂它之前,你一定 要有无论如何都要活下来的坚韧力量。”上官整个晚上都很开心,不断重复
这几句话。 “为什么不练习举哑铃?我力量不是不够吗?”圣耀瞥眼墙角数个沉重 哑铃。 “眼睛专注在筷子上。”上官随意丢着筷子,说:“不管是人或是吸血 鬼,气力只是力量的元素之一,但力量的关键在于专心致志。只有专心致 志,才能锻炼出活命的力量。” 圣耀不断漏接,但仍竭力招架上官的筷子攻势。 “小李飞刀,你看过吗?”上官问,手中筷子的速度又提升了一层。 “看过。小李飞刀,例不虚发。”圣耀说,无聊的人生总有武侠小说的 空位。 “那是古龙对我的描写,我跟他是老交情了。”上官笑道,手中已经没 了筷子。 “不会吧?”圣耀觉得想笑,将地上的筷子把把拾起。 “古龙描写小李飞刀当初练习飞刀绝技时,数年来只是苦心致志在飞刀 上,所以小李探花方能以飞刀无双天下。你也一样,在飞刀融入你的生命 里之前,不要多作他想。”上官说,他想起古龙跟他一起煮酒论英雄的旧 事。 “要练多久?”圣耀将筷子交给上官。 “放心,吸血鬼的时间多的是。”上官笑笑:“现在要小心了,你要开始 分辨哪些筷子可以接,哪些筷子不能接。” “什么意思?”圣耀问。 上官不语,筷子照例飞出,圣耀抓了两根,却见第三根筷子来势不 妙,圣耀连忙缩手。 筷子插在墙上,一动不动。水泥墙上丝毫不见皲裂。 “嗅出危险,是吸血鬼的本事。”上官说:“也是阿海的拿手好戏。” 阿海比了个胜利手势“V”,脸贴着鱼缸。 “吸血鬼比人难当啊。”圣耀呼了一口气,将筷子拔出。 “你的第二个混名我已经想好了,就叫小飞刀吧。”上官颇为得意。 “第一个混名呢?”圣耀问道,至少不要什么“敲头的”。 “按照江湖历久不衰的混名定律,你的第一个混名虽然没有个性,但会 很屌喔。”上官说,阿海在一旁笑到倒地,圣耀不解地看着他们。 数百根筷子,就这么穿梭在圣耀跟上官之间,整整两个夜晚。 这两个晚上,圣耀根本没有机会单独使用网路,向山羊报告任何他对 上官的了解,甚至,他有些遗忘他自己的身份,他只是反覆接着筷子。 第三夜。 第九章 前一夜 “老大。”一个高大的人影,身后的人影靠在电线杆上。 怪力王跟热虫。 “大家都好吧?”上官微笑,身后跟着圣耀跟阿海。 “大家都在前面的小吃店,随时等老大去饭馆。”热虫说。 “很好,我有事要宣布。”上官举起左手,拳头一张一握。 “今晚真要去饭馆?”怪力王摸着脑袋,看着上官的新手。 怪力王虽然天生愚笨,但吸血鬼的长寿也使得他以丰富经验补其智力 不足,他知道今晚凶险无比。 “怎么不去?悬赏一亿的名字,就有价值一亿的力量。”上官笑道。 “老大——已经涨到一亿五千万了。”热虫扮了个鬼脸。
黑奇帮会堂,又称“饭馆”,从前是黑奇帮撕咬活人的吃食场所,但现 在有了真空冷冻包装的血浆,许多新加入的吸血鬼甚至没有看过饭馆过去 满地尸体的恐怖样子,现在取而代之的,是四面大理石的冷调。 饭馆曾被秘警抄了两次,现在的饭馆位于一家名为“CityFear”的Pub 底下,每个月的第一个满月夜,黑奇帮帮众都要在此聚议大小事、报告帮 营业务、一起享用新鲜血液,名为堂聚。 但今晚堂聚的气氛特别古怪。 空气中有好奇的味道、凝视的味道、质疑的味道、颤抖的味道,还有 肃杀的味道。 上官穿着黑色皮衣,绑着小马尾,走在众人的前头,刺进众吸血鬼的 瞩目中,就跟往常一样。 而圣耀,就站在上官的左后方,浑身发抖着。 黑奇帮,台湾吸血鬼最大的帮派,成员多年来维持在一百六十众左 近。 想在一百多个吸血鬼中站稳,不是件容易的事,何况,圣耀走在一个 随时会被子弹挖空的靶心后。 圣耀感觉到怪异的气氛后,隐藏着众人对他的议论纷纷,让他非常努 力压抑着抡起拳头敲脑袋的冲动。 “那新来的小子,跟在上官后面个,听说就是害上官断了一只手的家 伙。” “上官为什么要救那小子?” “‘害上官断手的小子’来了。” “‘害上官断手的小子’好像在发抖?” “听说‘害上官断手的小子’是上官的干儿子。” “‘害上官断手的小子’,不知道今晚会不会变成‘害上官送命的小子’?” “三枪说‘害上官断手的小子’掌握了吸血鬼的秘密,所以上官说什么也 要救他。” 圣耀这时才知道他的江湖混名是:“害上官断手的小子”,真是光荣与 捞种兼半。 上官似乎对今天的特殊气氛抱持漠然的态度,既不显得严肃,也不故 作轻松,而“上官组”的成员则分散在上官的身后,个个表情不一,并不特 别作态。 圣耀发现饭馆很大,椅子却没几张,半弧形排放着,显然有位子可坐 的必是一组之长,其余的吸血鬼都要在椅子后罚站。 饭馆的灯光是幽魅的蓝色,蓝光照在墙上巨大的白色十字架上,更突 显出妖异的矛盾感。最大的十字架前,坐着一个头发灰白的老人,一个目 光低沉的高大男子站在旁边。 老人双手捧着一本厚重的圣经,双目紧闭,喃喃祈祷着,并不理会众 人。 “那就是壶老爷子,虔诚的基督教徒。”阿海轻声在圣耀旁说道。 虔诚的基督教徒?一个吸血鬼帮派老大?圣耀的脖子不禁歪了。 “等一下老爷子还会布道演讲,奇吧?”阿海细声说道。 “上官兄多日不见,身价又翻了不少,可喜可贺。” 说话的,是一个绑着黑人辫子头的男子,语气带着酸溜溜的味道,他 坐在椅子上,抖着二郎腿。一大群面带微笑的吸血鬼站在辫子男的身边, 看样子辫子男在黑奇帮的地位颇高。 “哪里,应该的。”上官淡淡说道,眼睛盯着壶老爷子,深深一鞠躬,
完全不将辫子男放在眼底。 辫子男忍住怒意,耸肩发笑:“到底是上官兄硬是了得,把秘警署当自 己家里,进进出出,好不威风。” 上官坐了下来,说:“哪里,谁叫我是上官。”上官语气毫不谦让,仿 佛自己理所当然是吸血鬼的第一招牌人物。圣耀却嗅到浓厚的火药味。 辫子男鼓掌道:“说的好!上官兄英雄!折服了小弟啊!”所有身旁的 吸血鬼也跟着鼓掌,气氛更显诡谲。 虽然上官一直没把他看在眼里,但辫子男心中暗暗喜悦,因为传闻的 确不假。 不管上官如何掩饰,他断手果然不是谣传,而是千真万确的事实,上 官的排场已经泄漏上官的秘密。他等这一刻已经很久了。 前两夜,赤爪帮的猛将“厉手白发”惨遭袭击,连对方是什么来路都看 不清楚前,右手就被割走了。 能这样“偷走”白发自傲的手,只有一个人。 而那“一个人”的右手边,站着妙手张熙熙、鬼影螳螂、夜哭赛门猫、 铜壁怪力王,左手边站着“害上官断手的小子”、脏热虫、偷王阿海、火楼 甜椒头、去你的死光头麦克、爱上官上官却不爱的那个玉米。 虽然左边比右边多了两人,却隐藏不了两翼实力的差距,所有的证据 都显示——上官的“手”真的断了! 辫子男低头,看见身旁两名女子的左脚微蹬,那是“确认重伤”的信 号,辫子男不禁微笑。 辫子男身旁的女子可是大有来头,两个都具有日本吸血氏族的优良血 统,人称“白兔”塔玛江,她的杀人技跟她的美貌不相上下,而“圈圈”美雪 的恶名早已存在百年。 “今晚动手?”辫子男心想,脸上挂着微笑,摸着右耳。 “再观察一下。”美雪犹疑,左脚轻落。 “存疑。”塔玛江的左脚也落下。 辫子男摸着油光的发辫,心中耻笑着身旁这两个惊人高手的胆小,打 定主意:今晚就要了上官的命! “大家都到了。”壶老爷子身旁的高大男子躬身说道。 “上官?”壶老爷子张开眼睛。 “我在。”上官微笑。 “听阿虎说,你那边死了好几个兄弟?”壶老爷子揉着眼睛。 “是,死了十一个。”上官凝重说道。 “那大家默哀吧。”壶老爷子说完,众吸血鬼长长叹了一口气,表示哀 悼。 “我还听阿虎说,你的手受伤啦?要不要紧?”壶老爷子的眼神有些迷 离,圣耀讶异他竟然当众询问这么关键的事。 “断了,又接了,现在还不大灵活。”上官笑笑,并不隐藏。 “你可要小心啊,小心八宝君那小子趁机做了你,那样很不好啊!”壶 老爷子的口水渗出嘴角。 “放心,他没种。”上官莞尔。 辫子男的拳头紧握,但脸上的笑容更灿烂了。 壶老爷子自从五年前被猎人马龙偷袭,用快刀削去四分之一颗脑袋 后,壶老爷子的神智就模模糊糊的,甚至还信了基督教,说话变得乱七八 糟,幸好有上官相挺,不然黑奇帮帮主早就易位了。
“上次我们讲到哪了?上官老弟?”壶老爷子的嘴巴开得好大。 “讲到我们应该思考自己跟上帝之间的关系。”上官说。其实他也不记 得壶老爷子说到哪了,不过这不打紧。 “是啊,上帝赐与万物生命,这上帝很不错哇!跟着他一定有好处的, 所以人还是不要乱杀的好,因为大家以后都要一起进天堂的嘛,这个一天 到晚你杀我我杀你的,大家以后在天堂见面岂不会不好意思?上帝造人 ——”壶老爷子东扯西扯了一个多小时,最后还说到用功读书对吸血鬼上天 堂的重要性,圣耀想笑又不敢笑,却也讶异大家听讲的好精神。 以前黑奇帮堂聚时,必有大量帮众在壶老爷子的胡说八道中陷入短暂 昏厥,连上官跟八宝君也常恍神,但今天气氛紧张异常,壶老爷子的冗长 演说,将诡谲不明的态势硬生生拖延下去,没有一个人敢睡,也没有一个 人睡得着。 “八宝君?”壶老爷子终于暂停遨游宇宙的讲演,突然摇着脑袋说道, 一旁的高大男子阿虎,拿着丝巾为壶老爷子擦去口水。 “叔叔,我在这里。”辫子男亲切地微笑,心中打算连这个白痴老头一 起干掉。 所有人精神为之一振,心中益加紧张,不晓得待会该靠向哪一边。 “八宝君啊,上官断了一只手,其实是假的、诓你的,你可千万别去送 死啊!”壶老爷子认真说道,眼睛却看着八宝君身旁的美雪。 “是啊,就算是真的,小侄也没那个种。”八宝君大笑,拿起杯子,杯 中是腥红色的人血,说:“祝上官兄的手早日康复,黑奇帮帮务蒸蒸日 上!” 其他坐在椅子上的堂主迟疑了一下,也跟着八宝君的动作,一起拿起 酒杯看着壶老爷子,阿虎皱着眉头,并不将酒杯递给壶老爷子,阿虎是壶 老爷子忠心耿耿的护卫,他心知八宝君对付完上官后,就会取走主人的性 命。 “今天这么快?我都还没说够咧。”壶老爷子歪着头,痴呆地看着众 人。 原本齐饮人血的动作,都是在黑奇帮即将散会时,才由上官带头举血 干杯的,但八宝君想试探其他堂主的意向,于是提早了时间,大胆代替上 官举杯敬血。 所有的堂主都慢慢举起杯子。看样子,风向球吹向八宝君了。 八宝君兴奋在心里。按照原先的计划,当八宝君将杯子放回桌子上 时,其身后二十五名吸血鬼将会一齐出手,将上官轰成蜂窝。而现在所有 的堂主都向着他,真是天赐良机,真不明白今天上官哪来的自信赴会? 八宝君即将饮酒,即将放下酒杯,上官只剩十秒的生命。 八宝君的心燃起熊熊战意,兴奋无比。他可是越狂妄越强。 上官看着杯子,再看了看众堂主,颇有兴味地说:“拿好你们的杯 子。” 上官的右手中指轻轻一弹,瓷做的酒杯弧形快速飞出,灵巧地轻撞堂 主“冰大便”手中的酒杯后,居然接着擦过堂主“烙赛鱼”的酒杯,又擦过堂 主“朔亚”的酒杯,旋即溜滴滴地闪过八宝君颤抖的酒杯,快速地敲了堂 主“夏目”的酒杯后,又回到上官的手里。右手。 神乎其技。 “敬西瓜。”上官顽皮一笑,将人血一饮而尽。 堂主们尴尬地喝掉手中人血,愧疚地看着上官。 而八宝君脸色苍白,慢慢喝掉人血,酒杯夹在指尖,距离桌面只有半
公分。 半公分的犹疑。 半公分的犹疑,就等于全面放弃。这是心战铁则。 美雪跟塔玛江的右脚同时微提,意味着“弃战”。 他们看出八宝君信心瞬间遭到摧毁,若是立刻动手,不仅其他堂主会 帮着上官,就连八宝君自己也发挥不了百分之百的实力。 少了八宝君该死的自信,他们一点胜算也无。 何况,上官“新接上的右手”强悍依旧! “上官无筵,好可怕的敌人。”美雪暗忖:“他一定掌握了某种秘密,才 能令新肢在短时间内运用自如。” 塔玛江心中沉闷:“难怪牙丸组的前辈会败给他。上官难道全没缝 细?” 于是,两人坚定地表达不开战的意念。 她们两人为了特殊目的帮助八宝君消灭上官,跟八宝君的关系不单是 主从那么简单,如果八宝君在没有胜算的情况下还要抓狂出手,她们也不 会盲目卖命。 八宝君也知道这一点。他最恨不能把别人稳稳踩在脚下的感觉。 八宝君的酒杯紧紧镶在指间,他心中的愤怒远超过失望,他听着各个 堂主例行公事地向壶老爷子报告最近一个月管区内的帮众活动情形,与股 票、期货等金融交易获利亏损的状况。这些都是废话连篇,壶老爷子也听 不明白,这些堂主等于是报告上官听的。 上官听完各个堂主的报告后,满意地点点头,他跳过八宝君的发言, 指着身后的圣耀说:“看明白了,他是我新收的小弟,你们说的没错,他就 是害我断了条手的小子,所以无论谁伤了他,就是跟我的手过不去。” 圣耀紧张地看着上官的手指,不敢抬起头来。 “你的名字?”上官要圣耀自我介绍。 “圣耀。”圣耀中气不足地说。他希望自己能够保有原来的名字,因为 他不是吸血鬼,或者说,他认为自己只是栖伏在吸血鬼中的人类希望,他 是卧底。 “小飞刀圣耀。”上官微笑:“请大家多多指教。” 圣耀惶恐地向大家一鞠躬,唯恐礼数不周。 所有黑奇帮帮众一起点头示意,八宝君更是大声鼓掌叫好,指间的酒 杯在掌中拍成碎片。 接着,阿虎拿出四大桶从黑市购得的冷冻血浆,分别是O、A、B、AB 型血液,大伙各分得一杯血液,维持基本的生命。吸血鬼每个月至少要获 得500至2000毫克的人血维生(视体重不等),否则便会衰弱致死,全世 界的吸血鬼经常聚众结党,很大的原因便是为提供吸血族群安稳的摄食管 道,以避免跟人类全面武力冲突,至于各个分堂是否有别的管道取得人 血,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众吸血鬼饮毕人血,互相寒暄一番便要散会,一直处于神经紧张却又 不能敲头的圣耀,不禁深深吐了一口气。 塔玛江看见圣耀的表情,眼皮突然跳了一下。她的灵感一向敏锐无 比,帮助她在无数恶斗中取得出招的先机。 而现在,塔玛江怀疑一件事,毫无来由的,只因为圣耀的表情。 “上官前辈在秘警署内横行无阻,小妹深感佩服。”塔玛江突然走向即 将离去的上官一行人,冷冷伸出左手。 “前辈处变不惊的态度,尤令小妹折服,不知是否有荣幸跟前辈握手握
手?”塔玛江目光锐利地看着上官,左手在上官的胸前不移不动。 全场都盯着这突兀的画面。 上官看着塔玛江的左手。 塔玛江的眼神沉稳精敛,洁白纤细的手指看似柔弱,此刻却紧紧捏住 上官的命运。 所有人都看着上官与塔玛江,虽然除了八宝君一行人外,并没有人意 识到一场残酷的大战即将爆发。 一旦塔玛江的左脚蹬下,八宝君等人立刻动手! 圣耀感到一阵昏眩。 只见上官爽朗一笑,伸出左手握紧塔玛江的手,说:“听说你的直觉总 是很准?” 塔玛江浅浅一笑,感受着上官左手的生命力。 的确,塔玛江“白氏”的纯色血统,让她拥有极敏锐的“直觉”,在恶斗 中总能在对方出招前的半秒内看出对方的行动,闪电朝对方致命的漏洞出 手,千战不败,是个亦智亦力的绝顶高手。 上官看着塔玛江动人的朱唇,说:“不过,我的直觉更准。” 塔玛江轻笑:“是吗?” 塔玛江正暗自高兴,因为她感觉到上官的左手生机黯淡,却突然传来 一股令她遍身生寒的心念。 “最近你要多照顾身体,最好不要出门,相信我。”上官笑,感觉到塔 玛江的手心微汗。 听到上官的话,塔玛江背脊仿佛被冰冻住。 因为,上官曾经拥有“死神”上官的称号,不是因为上官凶杀无数。 而是上官的凶口。 上官说过的死亡预言总是分毫不差地实现,任何人都无法逃过上官的 死亡预告,因此,上官就像勾魂索魄的死神。 “我好像看到你的死状,你的左手会被钉在墙上,当你的右手想斩断左 手脱逃时,你的右手却被砍飞。”上官笑得很欢畅:“不过你不必担心你的 脚,因为你只剩上半身,下半身的事跟你毫无关系,而不是上半身也不是 下半身、卡在中间的肠子倒会淅哩哗啦摔在地上,很难清理。话又说回 来,尽管是吸血鬼,被腰斩还是很难不死的。” 塔玛江笑得很勉强,她的双脚感到无力,但她绝不敢将左脚蹬下,她 想缩回手,上官却绅士地拿起她的手轻轻一吻:“你的手好漂亮,被钉在墙 上多可惜。” 上官放下塔玛江颤抖的手,大大方方转身就走,全身而退。 塔玛江深深吸了口气,看着上官离去的背影慢慢吐气。她并不对自己 的怯懦感到羞耻。因为跟她说话的,是个瞬间就可以将她粉碎的怪物。 死神。 一前一后的黑色箱型车。 “幸好没事,刚才真是快吓死我了。”热虫大呼,拍着圣耀的背,圣耀 的背上全是汗水。 圣耀惊魂未定,心想:既然我不怕阳光有不怕银,只是需要人血维生 而已,我还是乖乖回到人类社会,像以前一样,把自己藏起来算了,当什 么卧底?跑到随时都会被轰成肉块的吸血鬼黑帮做啥? 为了替爸爸报仇。圣耀努力这么想着,但他实在非常害怕。 “没事才有鬼。”赛门猫冷道,握紧驾驶盘。
“怎么说?”玉米问,她刚刚也做好了为上官挡子弹的准备。 “赛门猫说的没错。”上官摸着陌生的左手说道:“日本吸血鬼要来 了。” “幸好黑奇帮现在还靠在老大身上,要不要叫其他堂主联合起来?”赛 门猫问。 “西瓜型的人物,没一个靠得住。”上官沉思:“靠得住的不是联盟,而 是朋友,是你们。” “老大?”阿海看着上官,他的意思上官明白。 “大家备战。”上官的眼神闪耀着令人惊惧的兴奋,说:“死战。” 血池。 血池在一家三温暖的地下室里,深深的地下七层。 浓重腥臭的血液已呈油膏状,在池子里瘴满腐烂的味道,血膏的颜色 不一,有的朱红,有的酱紫,有的飘着块状的深黑色,血来自天花板上十 几具倒吊的尸体,一滴又一滴。 血池的周围是环状的铁笼,铁笼里坐卧着两百多个胖瘦不一的男女, 他们浑身赤裸,堆满污垢的身上发出酸臭,他们终日面对残酷的屠宰场, 却无论如何也无法熟悉这种极不真实的恐惧感。 他们被囚禁在血池边已经数个月了,没有人知道,什么时候他们会被 倒吊在血池上,像鸡一样被割断脖子,鲜血如莲蓬头洒水般溅入血池里。 这个圈养人类的魔窟,上官始终都不知道。 或许,这是世界上最恶心的地方之一。 但,中人欲呕的血池中,却坐着两个男子。 一个男子绑着黑人辫子头,酱红色的肌肉充满精力,高大的身躯半浸 在血膏里,正是八宝君。八宝君毫无平时傲慢张狂的模样,恭谨地看着眼 前另一位男子。 另一位男子个头矮小,全身都浸在血膏里,只露出一颗白发苍苍的小 脑袋,脑袋上镶着一双拥有白色瞳孔的眼珠,这是日本吸血氏族“白氏”最 古老最纯正的血统证明,代表了扭曲意识的恐惧。 矮小的男子已经活了八百年了,他深得“白氏”血统最恐怖的秘密力 量。 他是吸血鬼的尊者,白梦,他的生,是为了日本吸血天皇打造的炼狱 版图而存在,这个版图曾经撕裂了亚洲亿万生灵,以“大东亚共荣圈”之 名。 但,他在这里做什么呢? “无知、胆怯、蒙蔽、自眛,辜负你们身上的纯正血统。”白梦淡淡地 说道,语气却十分严峻。 八宝君默默听着,塔玛江与美雪站在血池旁,一言不发地低着头。 “于个人实力,上官正是最孱弱的时候,于团队实力,上官的手底已死 了一半。每过一夜,上官的左手就灵动一分,每过一夜,投靠到上官手底 下的,不知会有几人。”白梦的白瞳扫过三人,说:“而你们竟然错过上官 最弱的时机。” 八宝君的拳头在血池底下紧紧握住,脸上却是惭愧以对,他心想:“臭 老头,总有一天将你的眼珠子挖出来喂狗。” 白梦慢慢说道:“新一代牙丸组的精锐已经慢慢成形,我们再不先下 手,就会被他们抢得先机,我在天皇脚下怎么抬得起头来?你们说,该怎 么办?” 白梦并无意要三人答话,他只是看着他们。
“请尊者示下。”八宝君深谙白梦的心理。 白梦深以度过八百年的黑夜,所换来的智慧与力量为傲。 “将所有可战之将都藏起来,只派几个小喽喽在上官一伙人平时活动的 地方附近,各咬上十几个人,让尸体倒在街上。但,要留下一个区域不要 去动它,一定要翻出正确的地点。”白梦说。 八宝君长期研究上官一伙人可能隐藏的密所,虽然他不能确知精确的 地点,但他的确掌握了大概的区域。 而白梦的作法,似乎是要将上官隐藏的地点浓缩成一个,好投注所有 的力量集中处决上官。 而白梦所利用的,正是人类对吸血鬼的搜捕功夫;如果一个地方出现 十几个受害者,理所当然的,该区的秘警与猎人便会大肆搜索吸血鬼白天 休憩的地点,而上官一伙人无论怎么厉害,要是在大白天被人类查到住 所,也将大大损兵折将,所以上官一定会迁居到最不被盯梢的地带。 “上官他不会惧战,所以他会待在最后一块没有人类打扰的地方,等待 他最习惯的死斗。”白梦在血池里微笑道:“这是上官最令人害怕的优点, 却也是他最不可取的要害。自负会害死人,也同样会害死低等的吸血鬼。” “遵命。”八宝君应声。 〖山羊,我是圣耀,还没死,不过大概快了。 我出来帮大家买便当所以只说重点,我们被帮派另一个老大追杀,虽 然上官自己不怕,不过我看还是会死。 照顾麦克! 小飞刀(圣耀)5/3 很快跟你说先不要杀上官,因为我有件事还没搞懂。 不过我看跟你说也没用。 照顾我的狗麦克! 小飞刀(圣耀)5/8 山羊,现在是白天所以没人跟踪我,我在网咖顺便吃饭。 最近我们一直被你们警察追着跑,已经换了三个地方了,不过我不会 告诉你我们躲在哪里,因为你还没答应我上官的事。上官不是你们想像那 样的坏,倒是追杀我们的那个老大,叫八宝君的,你们有机会去除掉他 吧,不然我死定了。 至于上官,你们只要一干掉他,日本吸血鬼就要搬来台湾了,到时候 看大家怎么死。还有再说一次,我说过他有个想法我还没弄懂,也许上官 有意思要跟人类和平共处吧?赛门猫,也就是你们以前安的卧底,他会倒 向上官应该有他的理由,倒不见得是因为他是吸血鬼的关系。想想。 总之去查查八宝君在哪里吧,他跟日本吸血鬼是一伙的,听甜椒头说 他常在新都市计划区一带活动,酒家跟三温暖之类的,去丢几颗手榴弹让 他死! 最后,请好好照顾麦克,谢谢。 小飞刀5/16〗 “辛苦了。”山羊看着电脑萤幕,心想:“作为一个卧底,你实在不聪 明。你的IP将网咖的地点摊开来,何况——” 山羊看着另一台电脑萤幕,上面是城市错综复杂的街道图,一个光点 在图中铄铄发亮,山羊看着光点深思:“孩子,你现在在想什么?” 任何人都不会猜到,被阳光包围的玻璃帷幕高楼,居然会是吸血鬼的 巢穴。 所以上官在这里。
坐在落地玻璃前,上官俯瞰万丛霓虹灯火,左手玩弄着一柄小钢刀, 这半个多月来,他的左手几乎分秒不离这柄飞刀。他的手需要熟悉。 “老大,热虫已经去了三个小时了。”张熙熙坐在沙发上大声说道。 “不用理他,他自找的。”上官忍住笑,右手中指一弹,一根筷子射向 坐在地上看电视的圣耀,圣耀急忙伸手接住。这是上官“出奇不意”的反应 训练。 怪力王围着一条波斯大围巾,赤着油光古铜的上身走出浴室,一屁股 坐在圣耀跟麦克中间,一起看电视冠军的吃拉面大赛。 甜椒头睡眼惺忪地走进浴室,一进门立刻破口大骂:“怪力王,你在浴 室里打枪!居然没有冲掉!” 怪力王哈哈大笑,圣耀也忍不住笑了出来。 经过这几天的躲躲藏藏,圣耀已经开始熟悉上官这群伙伴,这种朋友 之间的亲昵感是他许久未曾品味的。 之前,圣耀不需要为“凶命”带来的毁灭性后果担忧,事实上,他期望 毁灭的发生,将带给他“不枉此生”的使命感。 但现在,圣耀的笑容里却藏着莫名其妙的忧郁。 他知道,只要他认真去想,很快就会知道笑容里的忧郁并非莫名其 妙,所以,圣耀尽量不去触碰心中矛盾的情绪。 “老大,喝点东西吧。”玉米拿着一杯冒着热气的黑咖啡,站在上官 旁。 “谢谢。”上官接过黑咖啡,若有所思地看着白色的蒸气。 他已经好几天没看过佳芸了。 现在的佳芸,或许正拿着麦克风,站在舞台中央,用力喊出原子弹力 道的声音吧。 上官一口喝掉半杯黑咖啡,心想:不知道八宝君什么时候杀过来,这 样一夜拖过一夜,藉警方缩小作战范围也该达到目的了,我的藏身之处就 只剩下这里,我几乎可以嗅到血战的味道。血战过后,就可以暂时歇口 气,去找佳芸了。 玉米叹口气,看着若有所思的上官说道:“你又在想她了?” 上官苦笑。 玉米淡淡说道:“她有什么好?她能陪你到永远吗?” 上官摇摇头,看着窗下的车水马龙,说:“就因为不能。” 圣耀的心思不在电视节目上,他的耳朵听着。 上官说:“我们拥有数百年,甚至上千年的路要走,所以我们不能有终 点站,不然就太累了。” 玉米看着上官,认真地说:“可我愿意陪你千年。” 上官喝掉另一半黑咖啡,说:“这样不会是爱情,爱情无法千年。别忘 记,我们曾经为人,我们的感情也是人的,偏偏,有些感情不适合扛上百 年千年。这些事不因为我们躲避日光而改变。” 上官看着玉米,认真道:“人类极有限的生命,所以他们追寻的,是伴 其一生的爱侣,而我所寄盼的,却是漫漫岁月中,一段段真挚的感情。终 点跟过程,这就是生命长短的差别。” 玉米静静地站在一旁,她恨她自己背负着跨越百年的生命。那是她的 原罪。 尽管,她的原罪是上官给予的。 那是个大雨滂沱、四个恶徒恣意欺凌的黑夜,她的英雄撕开她的喉 咙,给予她报仇的十倍力量。
玉米看着上官,忍住眼泪,却不禁笑了。 “笑什么?”上官擦去玉米眼中的泪水。 “至少,我能和我心爱的人并肩作战,她不能。”玉米的笑很真切。 “谢谢。”上官也很高兴。玉米是他十多年的红颜知己,也是值得信赖 的战友。 圣耀暗暗咀嚼上官的话,不过百千年的生命对他来说实难想像,他不 能理解为何爱情无法经营百年。 “我回来了。”热虫打开门,提了一只小塑胶袋进来。 “我瞧瞧。”螳螂结束原本的静坐,兴冲冲地站了起来,伸手抄走热虫 手中的塑胶袋,所有人都围了过来。 热虫也不避讳,脱下裤子躺在地上,说:“这条是我精挑细选的,比起 以前的大上一号,谁来帮我接上?” 螳螂拿出塑胶袋里的阴茎,那是热虫刚刚从三温暖中,一个倒霉鬼的 身上割下的。那可是条又肥又大的阴茎,热虫这几夜一直在寻找这样的宝 贝。 “哇,还入珠?”螳螂露出嫌恶的表情,食指与拇指轻轻夹起珠光闪亮 的阴茎。 “那倒霉鬼是竹联帮的堂主,干啊威风的紧!结果还不是被我硬割掉这 大玩意儿,弄得整个池子都是血。”热虫得意的说:“玉米,帮我缝上去好 不好?” 上官戏谑地看着玉米,玉米脸上发青,说:“好丑陋的东西,谁要帮你 缝了?” 搞了半天,没人肯帮热虫将结珠垒垒的阴茎缝上,鸟兽散各自做各自 的事,热虫只好一直猛盯着圣耀瞧,圣耀被盯的发窘,虽然在这个帮会没 有见鬼的“学长学弟制”,但圣耀个性温纯,只好勉为其难地拿起缝针,乱 七八糟地替热虫缝了起来,热虫紧张地指挥着圣耀笨拙的手。 热虫会变成吸血鬼,也是被阴茎害的。 热虫本是逢甲大学一个不断挑战重修极限的好学生,有一个晚上,当 他正停下重型摩托车,等着红路灯放行的时候,看见玉米冷冰冰地从斑马 线上走过,他惊为天人,大叫:“干啊小姐!请你务必当我马子!” 玉米本来不想理他,但被他纠缠了两个小时的时间、十一条街的距离 后,终于很生气地把他咬成吸血鬼。 “好痛!”热虫当时看着脖子上不断冒出的鲜血哀道。 “活该。”玉米毫不后悔地看着他。 这就是他们俩的初次邂逅。 但热虫从未怪罪玉米将他变成吸血鬼。 圣耀把珠光宝气的阴茎给缝歪了。 热虫一言不发地看着歪得离谱的阴茎,圣耀尴尬地说:“其实不仔细 看,还真看不出来歪歪的。” 热虫打量着圣耀,说:“干啊你真的很带种,你以后就不要掉东掉西, 不然看我怎么整你。” 圣耀只好重新拆线缝过,弄得一屋子血腥味。 此时阿海与赛门猫连赽回来,他们负责采买与侦情。 “外面没什么警察,猎人也是一个不见。”赛门猫说道,将手中好几块 比萨放在桌上。对于分辨伪装的便衣警察,曾是优秀秘警的赛门猫总能一 眼看穿。 “看来真的要来了。”麦克说,摸着只剩半边的脸。
“阿海?”上官拿起比萨随意飞掷,每个人都接到一片。 阿海摸摸鼻子,说:“堂口被秘警抄了,阿虎带着壶老爷子躲了起来, 整个帮目前陷入混乱,尤其是冰淇淋昨晚被暗杀了,他的帮众现在全投靠 到八宝君那边,江湖上都在传:上官的末日到了,快站到八宝君那边去。” 阿海行踪隐密,偷王的称号乃是指“偷情报之王”,他每晚都带回最新 的消息。 上官担忧地说:“壶老爷子的身边只有阿虎,你能打听到阿虎藏去哪了 吗?” 阿海沉吟片刻,说:“不知道,最好是不能。如果我打探不到消息,八 宝君也很难知晓。” 张熙熙突然开口:“阿虎没问题的。” 阿虎是壶老爷子的义子,极为忠心勇悍,强如张熙熙都自认不敌。阿 虎甚至拥有逼退猎人马龙的铁拳,在黑奇的排名只在上官与八宝君之下。 “嗯。”上官咬了口比萨,笑说:“大家吃饱点,不管是上路也好,上阵 也好,这次可是场需要气力的大战。” 上官的心中,却怀着深深的隐忧,毕竟最近这十几年来的战争,他是 越打越艰辛了,因为拜现代科技之赐,手枪与自动步枪等银弹载具是最流 行的武器,不仅人类因此快速降低吸血鬼的数量,连吸血鬼本身的冲突, 都在新式武器下死伤无数。 上官担忧,在高速的火网中,纵使他能够屹立不倒,但他的伙伴呢? 总是一个又一个倒下,新人替着旧人。 但,往好处想,能够跟上官在台湾纵横几十年的,几乎都是不靠枪炮 生存的超级怪物。也许这一次,大家还是能在枪林弹雨中生存下来。 之后呢? 短暂的休憩后,吸血鬼还是要对抗本身内部的矛盾、面对人类的屠 剿,无止尽的。 上官发呆嚼着比萨,却不晓得是什么味道。 曾经跟上官一起摧毁绿魔帮的张熙熙,正翘起小腿,张大眼睛,小心 翼翼地在脚趾头上涂着指甲油。 四十年前曾经以人类的身分救过上官一命,背着上官闯过日本吸血鬼 十面埋伏的丛林,与上官惺惺相惜的怪力王,正大口吃着三人份的比萨与 汽水。 只因为上官一句“为什么我们这群人里,没有神枪手?”,就苦练各式 枪具十一年的麦克。他只剩半张脸,却仍一边看着电视,一边吻着手枪。 为了追求无双武技,不惜踏上嗜血的永生之路的螳螂,为了知晓强者 之道追随上官整整十年。除了吃饭睡觉,他几乎都在打拳。 上官的身体里,流着好几十年的感情。他看着这群毫不在乎自己生 命,在这里与自己共生死的伙伴。 “圣耀,有件事你一定要明白。”上官突然说:“其他人也听清楚了。” 所有人放下比萨,连甜椒头也走出浴室坐在地上。 上官认真说道:“根据从美国来的可靠消息,我们吸血鬼的世界不久将 面对人类最无情的痛击,很抱歉拖到现在才跟大家说明白,因为身为大家 长的我,一直找不到解决的对策。” 每个人都徨然不解地看着一向自信满满的上官,上官继续说道:“而之 前,因为我个人的因素,让我们损失了十一名好伙伴,更让我们陷入今天 的困境,打破了台湾长久以来勉强维持的恐怖平衡,坦白说,我感到很抱 歉。”
圣耀的耳根子都红了,脸颊发烫,但他感觉不出大家对他的怨怼。除 了玉米。 玉米瞥了圣耀一眼,含情脉脉地看着上官,说:“不必感到抱歉。” 怪力王大笑:“是啊,抱歉个屁!” 上官很认真地说:“是啊,抱歉个屁,因为冥冥中,圣耀的出现让我们 的世界有了转机,是我们能够渡过这个世纪的希望,这是无法想像的幸 运。我们一定要想办法让他生存下来。他比我重要,知道吗?” 张熙熙哑然笑道:“不怕银、又不怕阳光的吸血鬼,能够比你重要?他 能挡得住日本那些圈养派的吸血鬼?” 圣耀自己也不明白,说:“我大概是这里面最弱的人吧?” 上官郑重地说:“你是。但你的能力却可能拯救所有的吸血鬼,让我们 免除人类有史以来最可怕的报复,所以,我要大家答应,如果我有不测, 一定要保护圣耀离开,将圣耀交给美国的BJ。” 玉米立刻说:“不如明晚大家一起去美国。” 阿海点头,说:“明天天一黑我就去安排,现在已经凌晨三点了,天快 亮了,八宝君再白痴也不会挑这个时候来,大伙快睡,我跟圣耀守着。” 上官踌躇了一会儿,说:“不是我畏惧放弃,而是我们一走,依照八宝 君跟日本混蛋那帮人的实力,台湾不出三夜,所有帮派都会倒向他们了, 届时的骨牌效应简直无法想像。我也担心老爷子跟阿虎,不如,就先待在 这里跟八宝君硬碰硬。” 怪力王点头称是,说:“没错,阿海这几天出去打听,不也查不到他们 藏到哪里去了吗?不如待在这里,等他们到齐后,一边点名一边打爆他们 的头。” 上官看了赛门猫一眼,说:“你说呢?” 赛门猫沉思了半分钟,说:“这几天城里死了这么多人,山羊他们也多 半猜到我们吸血鬼里发生大事了,希望山羊够聪明,能知道这样张狂的丢 弃尸体的背后,是意味着吸血鬼里的圈养派势力抬头了。” 热虫问道:“那样又怎样?山羊又不会帮我们,他恨透老大了。” 赛门猫说:“山羊是个老奸巨猾的混球,但应该知道孰轻孰重,秘警要 在圈养派跟狩猎派中选择敌人的话,我们可望获得秘警的帮助,只不过 ——” 张熙熙冷笑:“只不过,山羊一定想等两边战到软脚,才会率队捕杀我 们。” 赛门猫看了上官一眼,说:“其实山羊并不是不明白一个社会中,必然 有地方黑道、必然有地域性吸血鬼的存在,清了地头,只会招来外围的势 力进驻,所以黑白两道偶而串连本是很正常的,尤其,虎视眈眈的日本吸 血鬼,可是世界上最彻底的圈养派。可惜老大跟山羊的仇结的可深了。” 上官吐了吐舌头,大伙看了发笑。 圣耀在意旁听得糊涂,打岔道:“等等,要是不麻烦的话,请解释一下 什么是圈养派?我最近一直听到这个不受欢迎的名词。” 甜椒头解释道:“简单来说,圈养派就是把人类当成猪来养,饿了就宰 来吃,圈养人类经常是天生纯种吸血鬼的屁话,只要是活的东西,他们总 有办法分门别类,他们老爱说自己站在食物链的顶点。” “那我们是什么派?”圣耀问。他心想,他一直想弄清楚第三个鱼缸到 底是什么,而山羊也需要知道。 “我们本来是狩猎派,在饥饿中以猎捕人类为食。”上官想起那遥远、 飘雪的东北,说:“但这一套在现在的都市社会中,狩猎会引起人类巨大的
恐慌,所以狩猎只能在无法可想时才能进行,因为人类不是我们的食物, 人类的血才是。” 圣耀不停点头,因为这几天除了逃亡的压力以外,他过的生活跟人类 实无两样,他到现在连一个人类的死状都未见过,跟原本他所想像的茹毛 饮血有很大距离,这令他对上官理想中的第三个鱼缸充满了期待。 甜椒头说:“而且,人类绝非仅仅是食物,他们也是最可怕的敌人,圈 养派那堆优越主义者却自以为,血统注定了统治与去他的被统治的关系, 所以白痴的纯种吸血鬼才会在世界上策动一次又一次的战争,为的就是以 人类毁灭人类,最后再把人类通通圈起来养。” 赛门猫做了个注解:“人类是后天吸血鬼最大的矛盾,却是先天吸血鬼 亟欲统御的族类。” 圣耀隐隐约约知晓什么世人与吸血鬼之间的矛盾,食物链的上下层关 系,似乎令和平共处成为一项诡异的命题。 但人类与后天吸血鬼之间的矛盾,不只是吃与被吃那么简单。 上官看着圣耀,说:“就算人类没有抵抗能力,我们也不会坐视圈养派 扩张势力,只因为我们之曾经为人。” 圣耀心头一震。曾经为人?他甚至没想过自己真的是吸血鬼。 上官的眼光有异,说:“但,如果人类胆敢灭绝我们,我们毫无疑问, 必采取血腥报复,让他们知道夜的力量,以及夜的尊严。人类钉了我们一 个,我们咬他们一双。” 圣耀吃惊开口:“这就是第三个鱼缸?你不是想跟人类和平共处?” 上官闭上眼睛,说:“你们说,我们有可能跟人类和平共处吗?” 众人齐声说:“绝无可能!” 圣耀心头有火,问:“怎不可能?你们也说过了,我们要的是血,不是 他们的命啊!” 上官睁开眼睛,露出顽皮的苦笑,说:“对人类来说,有吸血鬼的存在 好些?还是没有吸血鬼的存在好些?” 圣耀微有怒意,说:“但只要我们不侵害人类,光跟他们交易血液,人 类就不会有人丧命,我爸也不会死。好端端的,人类干嘛要置我们于死 地?” 圣耀的怒意让话题偏离了圈养、狩猎、与第三个鱼缸的理念之分。 上官知道圣耀对父亲之死耿耿于怀,并不怪罪圣耀的态度,温和地 说:“有些事,并不是那么简单说得明白的,但是你一定要记住,如果你打 从心里想跟人类和平共处,就要找出让人类愿意这么做的一切筹码。而筹 码,就是你血液里不畏阳光不惧银的秘密,只有你,才能将人类最后的绝 招,像推骨牌一样推倒。” 圣耀听着,上官说着。 “第三个鱼缸是什么,我们都在摸索,如果你有足够的筹码,第三个鱼 缸长什么样子,就由你决定,事实上,你也正在重新模塑我脑中,第三个 鱼缸的蓝图。”上官静静地说,但他的心里却是极兴奋的。 热虫忍不住插嘴,说:“老大,人类的绝招到底是什么?” 上官的心一沉,说:“先活过这个礼拜吧,眼前的敌人不是人类,是混 蛋。” 上官看着泛着深蓝色的天空,按下遥控器,深绿色的窗帘慢慢将落地 窗遮住,一点光也透不进来。 天快亮了,也许今晚的走廊上,便会躺满一具具尸体,混蛋的,伙伴 的。
“大家睡吧,我跟圣耀和阿海守着。”赛门猫说,众人卧在凉沁的地板 上,便要入眠,圣耀跟阿海收拾着乱七八糟的纸杯与比萨盒,上官坐在沙 发上,一只手撑着下巴打盹。 圣耀盘算着,等会借个因头出去外面走走,发个信给山羊,详细解释 目前的情势,另外,他还想去见一个重要的陌生人。老算命仙。 第十章 大厦里飘扬出的歌 一个老者坐在黑色凯迪拉克中,摇下车窗,看着将要露出鱼肚白的天 空。 “尊者,天——天快亮了。”坐在前座的,是一个绑着黑人辫子头,穿 着紧身劲装的挺拔男子。八宝君。 八宝君皱着眉头,戴上墨镜。 “不会亮的。”老者,白梦,颇有深意地说,身旁的美雪与塔玛江不停 点头。 他们知道,虽然白梦无法颠倒阴阳,无法呼风唤雨。 但他的血液里,藏着比塔玛江更为惊人的预知与占卜的能力。 “要下雨了。”白梦伸手出窗外,空气沉闷郁郁,很适合杀戮。 一滴雨轻轻落在白梦的指尖,白梦不禁笑了,白色的瞳孔急遽张大。 “冷、焰、冰、蓝。”白梦闭上眼睛,四台黑色箱形车慢慢驶入大厦的 地下停车场,装满怪物的四台大车。 雨点轻轻打在玻璃帷幕大厦上。 〖吸血鬼的歌,唱着吸血鬼的歌,大厦里唱着吸血鬼的歌, 血里跳着迷乱的舞,踏碎挣扎的灵魂, 给死神一个道别吻,墙上涂开红色的浑沌。 涂开!把它涂开! 把血管抓开!让它涂开! 枪火弥漫!心口被干烂! 拳头碎散!眼珠子滚出来。 听那地板震翻,魔鬼红着眼钻出来。 看那飞刀无奈,刀刀命中要害! 这是吸血鬼的歌,大厦里唱着吸血鬼的歌。〗 “叮咚,叮咚。” 睡眼惺忪的男人将眼睛贴在门孔上,看着一双陌生的眼睛。 “这么早?你是谁?”男人打着哈欠问道。接着后脑流出泊泊浆液。 一身惨白色的男人拔出门孔上的尖刺,舔着,眼神充满残忍的自我孤 独。 他不是杀手,他是罪恶的齿轮中的一块,是圈养王国的捕食者。最危 险的那种。 他走在走廊上,看着三个捕食者同时抽出尖刺,血水从门孔中流出, 四人面无表情地倾耳,聆听着门后的倒地声。 “谁啊?”没有戒心的妇人露出门缝,蓬头垢面地看着带着黑色墨镜的 访客。 访客的墨镜后凶光乍现,尖刺俐落划开妇人的身体,门链无声从中划 断。 妇人好奇地看着摇晃的门链,门链上红光碧现,血水顿时自裂成两半 的妇人中炸开,捕食者默默嗅着扑上身体的血腥味,跟着同伴的血脚印前 进。
没有回应的门后,引来捕食者的警觉,像钢钻般的手指刺进钥匙孔, 啪哒一声,厚重的钢门慢慢地被打开,捕食者两两窜进,几秒内,这家人 静静驻留在清晨的睡梦中。 三十几个捕食者慢慢地朝着楼上前进,领着这一群冷血凶手的,是全 身雪白的“白兔”塔玛江,她冷艳地抿着嘴,双手八只尖刺滴下血珠,落在 血脚印上。 血脚印宁静地跳着舞,白色的身影、幽静的眼神,冷冷地搜寻着号称 最强的名字。但这群怪物显然毫不相信。 “冷”。 日本吸血氏族的恐怖白家,花了十三年,滚了万颗头颅培养出的冷酷 捕食者。“冷、焰、冰、蓝”中的“冷”,精锐中的精锐,白家的光荣。 “登!” 四个电梯门同时打开,第一个踏出电梯的,是全身赤红的美雪。她的 任务是30到15层中的搜索兼屠杀。 美雪穿着赤红紧身装,长发手臂上箍着数不清的大小钢圈,她的身后 跟着一群佝偻着腰、垂晃着脑袋的长发怪物。 不断增长的暴力意念几乎要撑破怪物的身体,所以他们痛苦地看着快 要炸开的手臂青筋,迷乱地跟着美雪慢慢前进,他们胡乱抓开每个大门门 锁,扑向每一管来不及大叫的喉咙,野兽般啃食漫步。 “焰”。 他们是恐怖实验下,研发出来的杀戮兵器,他们站在食物链的顶点, 却无意识地带着一双双,充满激烈破坏欲望的眼睛,等待与“最强”相互捉 食的一刻。 “尊者,你真是料事如神啊。” “这世界上,没有神。” 白梦坐在大厦楼梯中央,闭目潜神,八宝君笑眯眯地站在一旁,甩甩 脖子,左手拨弄着黑人辫子,右手丢着大楼管理员的脑袋玩。 他们两人的身边,安安静静地站着三十几个面如死灰的吸血鬼,他们 几乎毫无生息地“飘”成一个圆,个个穿着黑色宽大长袍,有如索命厉鬼, 但他们的眼神却是空洞无灵,一点战意也无。 他们是白梦的贴身护卫队,表面上既无性别之分,又似丧家之犬,实 际上个个行动风驰雷电,出招不带感情,有“冰”之名。 他们在大厦中央等待其他组别“发现最强”的信号,以逸待劳,等待一 举歼杀“最强的名字”的时机。 八宝君心情颇为复杂。 这次的行动可谓十拿九稳,因为天明之际是每个吸血鬼安眠之时,上 官也不例外,而吸血鬼睡眠时,任谁都是死猪一条,只要为上官守眠的小 弟疏忽了半分钟,上官就死定了。 “但,上官挂了,我八宝君又得到什么?干,还不都是白痴老头的功 劳?”八宝君愉快地亲吻管理员的头颅,心里却百味杂陈。 白梦紧闭双眼,内心丝毫不敢大意,但他仍有极强的自信,毕竟他拥 有全日本数一数二的“吸血军队”。 军队,可不是帮派。 这是日本吸血鬼圈养世界的秘密武力。 雨点扑在玻璃帷幕上,清晨小雨独有的节奏感在玻璃上慢慢流下,流 在蓝色身躯上。三十几只蓝色身躯紧紧黏着大厦,像蜘蛛一样慢慢诡动, 眼珠子灵动溜转,窥伺着玻璃的背后,他们的背上、腰际、腕上、足胫、
嘴里,都挂上极有效率的武器。钢琴线与乌兹冲锋枪。 他们小心翼翼的动作中,却无法掩饰他们血管里的焦躁。那是兴奋的 极致表现。 “蓝”。 毁灭甲贺忍者村的夜之栖息者,织田信长麾下最幽密的暗杀使者。 但,最可怕的也许不是“冷、焰、冰、蓝”。 十张冷峻、炙热、顽皮、阴怒、忧愁、暴躁、骄傲、秀丽、丑陋、鬼 画符的面孔,各自在大厦中暗暗穿梭着,以影子的声音、光的动作。 “十脸”。 如果这十张脸孔出现在几十年前“大东亚共荣圈养”战役中的极寒东 北,也许,结果会很不一样。 也许,“最强”根本没有机会成为“最强”。 圣耀拨开两片百叶窗,看着阴雨霾霾的天空,雨点匹哩趴啦打在距离 他只有一公分的大玻璃上,一滴一滴,越来越大,圣耀陷入一种阴郁的情 绪里。 现在的他,很想知道自己的命运有没有改变。 变成吸血鬼之后,烙印在他生命中的恐怖图腾,是否慢慢消失了? 毕竟,他已不是完整的人类。 但,如果圣耀失去凶命,他留在吸血鬼帮派里,还有什么意义? 但,失去凶命,到底是件好事,尤其是对一个接近永生的吸血鬼来 说。 “阿海,我想出去算命。”圣耀突然开口。 阿海愣了一下,坐在沙发上说:“算命?” “嗯。”圣耀看着雨滴,说:“反正是白天,很安全的。” 阿海点点头,说:“那好,还是小心点。买点东西回来吃吧,顺便买几 本杂志。” 圣耀点点头,穿了件外套。 赛门猫打了个哈欠,说:“帮我买汽车杂志。” 圣耀说:“没问题。”小心翼翼打开门,看了看走廊没有人,带上门 后,便走向电梯。 此时,一只尖锐的眼睛穿越了百叶窗的缝隙。 指甲,轻轻按下传送器。 而圣耀,正穿越长廊,一步一步。 “不知道他还活着么?”圣耀喃喃自语,看着电梯上的数字越来越高。 四台电梯,都慢慢地爬着、爬着,越来越接近。 “奇怪。”圣耀心里嘀咕:“那么早?一次四台电梯?” “登!” 四个电梯门同时打开。 第十一章 那一定是我搞错了 电梯门打开。 圣耀的眼睛睁大,摸着脖子上温温热热的切口,慢慢走到电梯旁的盆 栽前,靠着,坐下。看着。 他的脑中一片煞白,脚有些发软,他有些会意不过,自己为什么想坐 下。 一群体态诡异的怪物,弯着腰鱼贯走出电梯,为首的美雪十指轻扣小 钢圈,眉宇间冷静异常,朝着藏着“最强”的房间缓步逼近。
圣耀低头,看着一只小钢圈在盆栽旁,像铜板滚动,直到碰到他的手 指后,才终于停下。 钢圈的里侧是纯钢,但外圈则闪耀着纯银的光芒。 圣耀的胸前血污了一片,他的视线开始脆弱,只有零碎的怪兽身影。 “都不重要了……” 圣耀的左手摸索着额头,好像有什么东西几乎割裂了脑袋,头疼的快 炸开。 圣耀的手指被划破,原来…… 圣耀用力拔出插在眉心间的钢银圈,脑浆簌然喷出。 脸上湿湿热热的,他的心沉了下去。 凶命是什么?还在不在我身上?什么时候会消失? 都不重要了。 圣耀想闭上眼睛,安安静静地等待脱离身上的邪恶诅咒,但,他的眼 皮倔强地托起疲惫的眼球,他无法。 银钢圈圈冰冷地靠在圣耀的手指上,浓稠的红色包围着圣耀。 原本应该高兴地迎接死亡的,但,圣耀有些不放心。 原本,我死了,凶命就不能吞噬任何人的生命了。包括上官跟阿海等 人。 身为卧底的一丝丝挣扎矛盾,我也无须担忧了。 但,我不放心。 也不甘心。 我的朋友不能就这么倒了。 虽然,我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第三个鱼缸”…… “上官怎么能死在这堆妖怪手上?” 圣耀看着紧紧握住的拳头,仿佛听见指甲爆碎的声音。 “再见了,麦克。”圣耀有些得意,有些开心。 “碰!”一声巨响。 美雪赶紧回头一看,电梯旁的圣耀脑袋软垂,身后的墙壁破了个小 洞,而藏着“最强”的房间却只剩五公尺。 居然! 美雪的耳朵听见房间里一阵零碎声音,咬着牙,十指紧扣圈圈,弯腰 矮身,身后快被破坏欲望烧死的怪物,立刻飞撞墙壁与房门,轰然数声, 墙壁有如软土墙般坍塌,钢门扭曲跌地! “焰”的奇袭涌进距离“最强”不到六公尺的距离! 同一时刻,落地玻璃化成锐利的碎片无数,四个蓝衣人在碎片的掩护 下跃入房间,锋利无踪的钢琴线在双手间弹开,迅速织成一张简单有效的 杀人碎尸网。 可惜,杀人网慢慢垂软、倒下,因为织网的人在划开钢琴线的瞬间, 两个人的额头上多了柄飞刀,另外两个人的心口,则被轰开大洞。 血战,在圣耀挥出临死一击的五秒内,就已经展开! 抓狂的怪物挣脱了紧缚的约制,猛力扑向飞刀的主人,但飞刀尚未出 手,“焰”之凶兽便被无形的压力包围住。 上官冷冷扫视站在墙洞上的暴力怪物,那些怪物被破坏欲望扭曲的心 灵,却本能地后退一步,因为他们嗅到危险的气息。 以及愤怒的味道。 “可恶……”赛门猫看着甜椒头被钢琴线削去一半的脑袋,几乎毫无防
备地背对着龇牙咧嘴的猛兽。 甜椒头什么话都没有说,就在睡梦中死去。 上官看着藏在怪兽身后的美雪,点点头,冰冷的痛苦自眼神中汹涌而 出。 怪力王拔出肩上的小银叉,螳螂低着头,小银叉慢慢自大腿上弹出, 所有人围着上官,个个神智清醒。还有愤怒。 美雪心凉了半截。 “杀!”美雪大叫,钢圈爆射,怪兽四面八方卷向上官! “你是我的猎物。” 一只纤纤白手,不知如何穿过扭曲的怪物,来到美雪的额头前,指甲 划出一道血痕。 美雪怪叫急退,双臂带起圈圈破空的声音护身,这才看清楚白手的主 人。 妙手张熙熙。一个从未与上官交手过的超级好手。 “死吧。”张熙熙冷道,修长的双手十指上挂着刚刚美雪激射出去的圈 圈。 美雪仿佛听见额头上,汗珠慢慢滑下的声音。 “按照计划。”上官说道,看着从外飞身跃入,踩着玻璃破片 的“蓝”军。 “猎杀他们。”麦克双枪扬起,银弹飞梭,蓝军快速闪过子弹,钢琴线 甩出、冲锋枪火起。 “猎杀!”怪力王大吼,将沙发掷向火网。 没错,上官不避战的理由,并非消极的搏命以待,而是反过来猎杀这 群危险的吸血鬼军队。 而大厦,正是这场分不清谁是猎杀者的刑场。 雨滴顿时斗大,一粒粒打进房间里,带进雨天特有的泥土气息,与血 气。 “大家散开。”螳螂喊道,架住“焰兽”的利爪,轻轻一带,焰兽居然不 摔不倒,一掌呼啸过来。 “好厉害。”螳螂心中暗道,低身躲过破空力掌,飞脚勾住另一只焰兽 的小腿,用力一折,焰兽足俓顿时被扳成两断。 怪力王大叫一声,硬是与两头焰兽拳头轰拳头,焰兽的指骨迸裂,却 丝毫没有惧意,立刻又朝怪力王的胸口挥出一拳,怪力王急速回转身体, 在焰兽的拳头还距离怪力王胸口十四公分时,一股无与伦比的破坏力穿透 一头焰兽的脊椎,焰兽顿时被“腰斩”,上身摔落。 “力量=质量×加速度。”怪力王冷道,但他的拳头隐隐生疼。这次的 敌人很不一样。 阿海第一时间担心圣耀的安危,与赛门猫、热虫、玉米冲出破碎的房 间,奔向长廊尽头的电梯,此时前方地板突然崩裂下塌,四人往后退了一 步,赛门猫迅速朝地板破洞丢下手榴弹,手榴弹轰然炸裂,尖石像逆流的 瀑布般向天花板冲击。 天崩地裂的碎尖石中藏着危险,一堆惨白身影在巨大的爆炸声中跳上 震动的地板,每个惨白的脸孔露出难得的笑意,手腕上的尖刺一齐弹开。 是“冷”! “麻烦了。”热虫简直发昏,他知道眼前的敌人不是轻取之辈。 尤其,一张冷淡治艳的美丽脸孔,正踏着“冷”团的肩膀从破洞下轻轻 跃上,乳白大衣扬起,双手尖刺轮转,毫无后势地向赛门猫刺来!
赛门猫扣下散弹枪板机,数十粒小银弹穿过正要落下的小碎尖石,塔 玛江与“冷”团散开躲过,一个来不及闪开的女人被银弹击中,摔回洞底。 赛门猫将散弹枪丢给来不及带出自己武器的热虫,握紧拳头凝神看着 倒吊在天花板上的塔马江。 赛门猫尚未成为吸血鬼之前,就已经是个能够运用各种格斗关节技, 击杀吸血鬼高手的秘警,所以在成为吸血鬼后,赛门猫的力量骤然提升数 倍,在半年内就成为凌驾许多吸血鬼高手的天才。 面对能够预测对手出招的“白兔”塔玛江,尽管两人间有数十年的资历 差异,但,赛门猫仍有自信猎杀这样的恐怖高手。 塔玛江慢慢地吸着天花板,与“冷”缓步逼向赛门猫等人。 阿海吞了口口水,看见破洞后的远处,圣耀正垂着头倒在电梯旁。 阿海的眼睛极好,他瞧见圣耀的手指微微晃动。圣耀没死。 阿海决意要救圣耀,玉米跟热虫明白他的意思,于是挺起散弹枪与银 钢锥,准备掩护阿海。 突然,阿海左侧的墙壁静静被撕开,一个绿色的身影从墙壁中窜出, 一条巨大钢棒迅即轰向阿海,所幸墙壁稍稍延挡了攻势,阿海急忙滚开, 但已被钢棒抡起的飓风惊出一身冷汗。 大钢棒的主人,绿色的身影拥有“十脸”中最暴怒的那张脸。 “怒神”。 怒神这一出现,吸走热虫的注意力,十几支尖刺立刻扑向赛门猫等 人,阿海灵动地避开尖刺的攻击,还顺手摘下一粒光头脑袋,但钢棒的威 吓却从未远离,凶神的钢棒甚至误击两个“冷”,血水炸开。 热虫手中的散弹枪轰射,两轮银弹炸裂好几个“冷”的脑袋,而玉米则 熟练地为热虫挡下所有的尖刺攻击,但玉米的腹部却被刺穿,鲜血涌出。 而赛门猫的身上,也在瞬间多了七个小血孔。 塔玛江几乎在他每次出手的前百分之一秒就攻击,赛门猫只能仓皇地 躲开致命的部位。 “闪开!” 一个巨大的身影飞向塔玛江,塔马江尖刺一劈,巨大的物事迸裂成两 半,血色却无法沾上塔玛江的白袍。塔玛江冷眼一看,原来是一头“焰 兽”。 这时,一个飞快的身影自长廊的另一头奔来,手中又猛丢了两头垂死 的焰兽过来,是上官! “救圣耀!”上官叫道,阿海乘着飞撞过来的焰兽的障蔽掩护,越过破 洞,来到圣耀身旁,立刻伸手探探圣耀的鼻息,将圣耀背起。 塔玛江心一惊,上官已来到塔玛江前七尺,赛门猫双掌后翻,折断两 个冷团杀手的颈椎,果断退出与塔玛江的对决,快速帮热虫与玉米解除危 机。 上官眼睛冷淡,塔玛江心中惧怕的“死神”就站在面前! 拥有“死亡预言”的死神! 霎那间,在“预测”之前,塔玛江本能地微缩左手,右手四根尖刺咻咻 射向上官,双膝用力…… 就在塔玛江想跳回破洞逃走的瞬间,塔玛江却无法动弹,她的右手掌 居然莫名其妙地被钉在墙上。 塔玛江大惊,想以左手尖刺割断右手逃开时,却发现左手腕不知什么 时候脱离身体,摔进破洞下。 塔玛江惨叫,看着脖子以下的部份殷红了白袍,身子勉强被右手上的
飞刀“挂”着。 塔玛江的视线天旋地转,终于,她撞到墙角,看着上官的鞋底,看 着“冷”迅速退散。 “你……你说要……钉……钉我左手……斩我的……腰……”塔玛江忿 忿地说,气若游丝。 “那一定是我搞错了。”上官淡淡地说,将塔玛江的头颅轻轻踢进大洞 底下。 第十二章 超激战 而就在上官与塔玛江交错的刚刚,怒神的钢棒与赛门猫一齐摔进大洞 底下,赛门猫以极重的手法按倒怒神三次,但怒神勇悍地挥舞钢棒,与赛 门猫保持距离。 上官本想跳下破洞帮助赛门猫,但天花板突然陷落,一个顽皮猴子般 的矮子翻下,但上官瞥眼见到天花板上隐隐有银光亮动,疑是暗伏,于是 冷冷说道:“下来吧。” 一个像支铅笔般削瘦的丑陋女子兀然而下,“咚”一声,一只银灰长枪 插进地板里。 矮子与极瘦女子露出尖锐的牙齿,不急不徐地看着上官,但上官的视 线却焦躁地盯着圣耀与阿海。 热虫紧张地扶着受伤的玉米往后退,玉米骂道:“你在做什么?我要跟 老大并肩作战!” 上官摇摇头,说:“稳住就好。” 上官看出眼前的两人颇为难缠,而且,上官感觉到楼下有一股可怕的 力量慢慢靠近。 “阿海,趁着阴雨,你带圣耀出去。”上官说,双手轻扣飞刀。 阿海点点头,看着奄奄一息的圣耀,却不知道要如何觅路往下走,因 为阿海也感觉到一股邪恶的力量正卷上楼梯。于是,阿海咬着牙,抱起圣 耀往上走。 上官的左右手各执飞刀,盯着两脸的咽喉,矮子与女人一动也不动。 刚刚上官靠着“错误预言”误导了塔玛江的“阵前预知”,才能秒杀了塔 玛江,但眼前的两人似乎不逊塔玛江…… “专心对付楼下的力量吧,这两个尸体就交给我吧。” 张熙熙优雅地走了过来,手臂上挂满钢银圈圈,叮叮当当作响;麦克 浑身是血地跟在后头,将新的弹荚扣上手枪。 上官点点头,说:“麦克?” 麦克吻着手枪,说:“我没事。” 上官看了玉米一眼,轻轻跃下大破洞,毫不理会瞪大眼睛的矮子跟女 人,但破洞底下瓦瓦砖砖,已无赛门猫与怒神的踪影。 矮子看着张熙熙,俏皮地问:“你是谁?” “你娘。”张熙熙说,双手中指一弹,圈圈飞出。 你不能死。 你不能死。 你不能死。 “为什么?” 你死了,我就只好走了。 “走?去哪?” 不知道。
我不要再孤独了。 “我好累。” 对不起。 “阿海?”圣耀睁开眼睛。 “你……”阿海惊讶地回头,看着背上的圣耀。 圣耀摸着自己的脖子,发现切口只剩一点伤痕,惊讶不已。 “刚刚是你在跟我说话?”圣耀问,感到疲倦。 “没啊。”阿海瞪大眼睛。 阿海也同样讶异,因为即使吸血鬼的恢复力极强,但两分钟之内就完 全回复,这种事简直是匪夷所思。尤其,圣耀所受的伤,可不是一般的伤 口。 “这就是老大说的,我们对抗人类的希望?”阿海默想。 阿海让圣耀从背上爬下,示意圣耀不要出声,因为阿海听见楼上有一 群小孩惨叫的声音。楼上有变态的敌人。 阿海踌躇着,不知道应不应该继续往上走,还是找个地方躲起来。或 是破窗贴着玻璃帷幕遁走。 “警察会来吧?”圣耀细声问道。看样子整栋大厦都遭到吸血鬼的血 洗,警察的介入应当可以迫使来袭的吸血鬼撤离。 “谁知道。”阿海心中杂乱,活了几十年了,第一次真切感觉到圈养派 吸血鬼的疯狂。 这样血染大厦,简直是直接向人类世界宣示自己的存在!这可是会引 起全面大战的! “上去?下去?”圣耀比了手势。 “下去。”阿海比了往下的手势。 就在两人即将往下走时,楼梯口的安全门突然被切成两半,一个白衣 吸血鬼站在门口怪叫,手中的尖刺犹自滴着鲜血,霎时四个吸血鬼一齐来 到门边,手腕弹出锋利的尖刺。 阿海露出尖牙,大衣微风鼓起,手指示意圣耀赶紧往下逃。 圣耀颤抖着,却不肯往下逃。 “走!不要碍手碍脚!”阿海大叫,瘦小的身躯扑向被切成两半的安全 门,迎向五只尖刺。 尖刺散开,复又夹击,阿海的大衣破片飞舞,背上血滴飞溅。 圣耀一咬牙,往楼梯下狂奔。 圣耀的脸上,全是阿海的鲜血。 市中心。 两栋相隔一公里的住宅大楼浓烟阵阵,尸体的焦味裹住了整栋大楼, 仓皇的叫喊声充塞了两条交通要道。 这两条要道,正好位于秘警署附近,消防车与警车大量塞满了街口, 围观的民众也越来越多,进进出出更形困难。 这两栋住宅大楼的灾难,也吸引了十几家新闻媒体与SNG转播车,在 凌晨四点时许,在巨大的雨伞下架起照相机与摄影器材。 因为,这两栋住宅大楼几乎同时遭到火箭筒炮击……清晨慢跑的民众 甚至指出,其中一栋大楼是遭到四枚火箭炮从自个方向轰击。 这显然是恐怖份子所为。这在台湾可是条超级大新闻。 “该死。”山羊骂道,他知道这两栋大楼的灾难,纯粹是要吸引全市的 警力注意,而某处却在进行真正的血战。
要让他们自相残杀,削弱彼此的力量么? 还是要听小卧底的话?暂时帮助上官铲除圈养派的妖魔鬼怪? 山羊看着电脑萤幕上的光点,光点在一栋商业住宅大楼中闪耀着,山 羊踌躇地摸着下巴上的尖胡子。 圣耀昏迷不醒时,医生就秘密在圣耀的脊椎里侧装上微晶片,只要用 卫星稍一追踪,圣耀在地球表面上的任何位置,都能在三分钟内被山羊知 晓。 更重要的是,山羊手中的遥控器不仅可以追踪圣耀,还可以引爆藏在 第七块脊椎下的微型炸药,有效远控范围……“整个地球”。 远控炸药的爆炸威力虽仅有三公尺,但在三公尺内却具有惊人的毁灭 力量,任何生物都无法活存,特别是吸血鬼。因为炸药含有高压处理的亚 硝酸银。而炸药的用途,当然是针对上官而来,但山羊根本无法掌握上官 距离圣耀的位置。 “这是个机会。”山羊沉思,他要亲眼看到上官。 一是确认上官与圣耀间的距离。 一是亲自处决上官的决心。 “一网打尽所有的吸血鬼,包括那恶魔。”山羊看着手表,等待马龙的 电话。 而顶楼上的直升机,已经慢慢启动螺旋桨。 “啊~~~~~~”怪力王抱起两个焰兽,使尽全力抱紧,焰兽的骨骼 顿时发出重新组合的怪声,内脏直接从怪力王的手臂旁流出。 焰兽已经窜逃了许久,因为他们拒绝与破坏小怪物的大怪物对抗。 怪力王为了追杀焰兽,整整往上追杀了六楼。他沿途看见许多人家清 晨遭袭的惨状,楼梯间也挂着满脸惊恐的尸体,内心极其愤怒。 “只要有力气,吸血鬼可以有很多种死法。”怪力王说着,追上快速奔 逃的焰兽,一拳轰掉他的脑袋,脑袋一直线往前飞,嘴里兀自惨叫,焰兽 颈子以下的部份却仍倔强奔跑。 一只焰兽在天花板上倒着跑,怪力王在长廊上运起雄健的大腿肌,以 惊人的爆发力追上焰兽,一掌往上轰,正中焰兽的脊椎骨,焰兽惨叫不 绝,因为他的肚肠已黏在崩落的天花板上,身子裂成三段。 突然,怪力王警觉地缩起身子,摆出拳击手的防御架式,闭上眼睛。 “原来,你不只有肌肉而已。” 他的身后三尺,不知道何时站了一个毫无声息的怪人。 怪人的脸堆满忧愁,手里却没有任何武器。 因为满脸哀戚的怪人,露出一口错综复杂的尖牙。就像一头会说话的 迅猛龙。 “十脸”中的“哀牙”。 “你的嘴好臭。”怪力王说道:“你都吸过期的血?” “不。”哀牙说:“我都吸吸血鬼的血。” “名字?”怪力王依旧背对着哀牙。只要一眨眼,哀牙就能在怪力王转 身的瞬间,将怪力王手背上的肌肉撕咬下一大块。甚至整只手。 “我叫哀……”哀牙没说完,怪力王的拳头已经来到哀牙的鼻子上。 闪电“光”的速度! “刷!” 哀牙栖伏在地上,他最自傲的恐龙牙齿居然被炸去三分之一,血不断 自炸口冒出。
闪电“轰”的力量。 “力量=质量×加速度。”怪力王舔了舔肩上的伤口。哀牙的速度也快 得不可思议。 哀牙却笑了,因为他的伙伴来了。 一个脊椎若有似无,上身不停圆转的光头女子从电梯门口走出,手中 拿着一对巨型镰刀。夏目。 “神经,装模作样的,难怪你们会死。”怪力王张开双掌,复又捏紧, 咯咯作响。 但另外三台电梯,也慢慢开启。 拿着四把武士刀的阴怒浪人,ken。 拿着双管散弹枪的骄傲脸孔,丘狒。 梳着离子烫秀发、双眉挂着英气的清丽女子,草菇。 他们的脚步节奏,演唱着怪力王的死亡歌曲。 “一打五。好。”怪力王摆出拳王的防御姿态,双臂半拢在胸前,下巴 后缩,半张脸埋进粗大的双拳后,微微弯腰,双瞳缩小。 可以的。怪力王从不断挥击而破裂的拳头缝中,闻到拳头告诉他的自 信。 远在几十年前的“收复台湾之战”,怪力王就以人类的姿态背着奄奄一 息的上官,在充满肃杀气息的森林里,躲避、逃命、穿越十个昼夜,以坚 强的拳头撂倒来袭的日本吸血鬼。 在一个月夜,当日本吸血鬼在红木林中不断找寻上官跟他的影迹时, 他抱着孱弱的上官躲在参天巨木上,恳求上官吸吮他的鲜血,让他拥有解 除危机的力量。一双毁灭性的拳头。 只因为,上官跟他是无话不谈的好友。 那夜,参天巨木下,堆满零零碎碎的吸血鬼尸体,到了早上,尸体被 太阳焚毁,而怪力王则永远走入黑夜。大步走向黑夜。 以前,怪力王拥有登上人类世界拳王宝座的拳头,现在,他拥有击碎 一切的气魄。 有人说,他是最接近上官的伙伴。无论实力,无论友情。 “来吧。”怪力王的眼神锐利,不动如山。 五张脸,五种恐怖杀艺,一步步逼向怪力王的拳劲风暴圈。 怪力王的身躯蒸起白烟,五张脸不禁停下脚步。 “干掉你们,我就跟老大一样厉害了。”怪力王深深吸了口气。 今天跳楼自杀的人很多。 一个个穿着蓝色紧身衣的吸血鬼,在轻盆大雨中表演高空自由落体, 在街道上摔成一块块红色的黏糊口香糖渣。 珍珠大的雨点落在螳螂的额上,登时化成白烟,那是内力运行到极致 的征象。 在90度的垂直立面上猎杀吸血鬼,格外的累人。要站好就很不容易 了。 螳螂坐在玻璃帷幕上歇息,看着两个“蓝”吸血鬼战战兢兢地,踏着巨 大的玻璃往下倒退,那是“蓝”仅存的两名成员。 “要好好当个有用的吸血鬼,知道吧?”螳螂眯着眼。 “知道了。”两名吸血鬼唯唯诺诺,恨不得赶紧溜到地面。他们一想 到“阵前逃跑”四字,意味着从此不能回到组织里,心里反而有种怪异的喜 悦。
螳螂闭上眼睛,腹部慢慢滑出三颗子弹,子弹高高坠楼。 “真厉害,这是日本最厉害的吸血鬼还是怎样?”螳螂一吸气,大腿上 弹出一颗子弹,螳螂有些头晕,心道:“不知道其他人怎么样了。” 银弹重创了螳螂,伤口不断流出血来,左肩也被钢琴线给切掉一半, 螳螂的身体很虚弱。 螳螂垂直地坐着,看着玻璃内,一个正在抽搐的苍白男人脸孔。 一个小女孩哭着叫爸爸,那男人无法回答,因为他的太阳穴渗着浓 血。 “失礼了。”螳螂说,双脚一蹬踢破玻璃,翻身走到男人的面前,小女 孩哭得更大声了。 螳螂伸手一点,小女孩慢慢闭上眼睛,进入香甜的梦境,暂时忘却这 个恐怖的早晨。 而男人的喉间涌出汩汩鲜血,流进螳螂的全身百穴。 上官蹲在破碎的房间中,屏气凝神,摸索着既陌生又熟悉的强大力 量。 不,是两鼓力量。 一股熟悉力量是八宝君的。那是股亟欲彰显自己价值的力量。 另一股陌生的力量,深邃而阴沉,就像黑洞一样。这种力量,恐怕是 几百年经验的沈淀吧? 当然,上官也听到,有接近三十个轻碎的空气声,从四面八方,如蟑 螂翅膀般,慢慢朝这里包围过来,带着一阵阵寒气。 突然,三十个“冰”怪停下身势,一动不动。 因为上官的“杀气”消失了。 白梦跟八宝君也停下脚步,想找寻上官“逃逸”的路线。 “嗯?”白梦感觉不到上官的存在,突然有些心悸。 八宝君嘴角藏着笑意,看着白梦凸起的后脑勺。 两个冰怪在房间里,看着焦黑的大床上躺着散落的羽毛,枕头上还趴 着半具尸体,一个冰怪看见衣柜破裂的镜子上,映着一个高大的身影,正 要转身,便趴在床上,嘴里含着银光。 另一个冰怪并不回头,反射性往后抛出锁链之际,整只手臂三百六十 度被扭断,脊椎骨硬生生被拉出,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叫。 四个黑影听见惨叫,第一时间撞破房间四壁,八道锁链如毒蛇吐信, 向八个方向射出,却没发现上官的影子。 突然,距离此房间约十五步之遥的楼梯间也发出惨叫,四个冰怪立刻 收起锁链冲向楼梯间,只见两个冰怪滚下楼梯,抱着脑袋痛苦地大叫。 四个冰怪面面相觑时,两道锁链自楼梯上千钧撞来,打碎其中一名冰 怪的脸,另三名冰怪赶紧散开,一只手刀迅雷劈断一个冰怪的胸骨,飞脚 将另一名冰怪的下颚踢上天花板,仅剩的冰怪掷出锁链,快速绑住上官踢 出的飞脚,脑袋却斜斜地落下。 上官解开脚上的锁链,用力甩向走廊的尽头,两个远处的冰怪斜身一 避,极快地飞向上官,身上突然喷出十几条锁链攻向上官,凌厉至极。 上官立即闪下身旁的楼梯,楼梯下继又传出分筋错骨的厉喊。 “好厉害。”白梦的瞳孔发出白光,快速冲向惨叫的方向。 白梦在长廊上奔跑,突使右掌按下墙壁,转而向右方飞去,因为惨叫 声又换了个方向。 “难怪。”白梦有些兴奋,这样的敌手甚至令他感到些许害怕。
冰怪的惨叫声突又急堕。 白梦皱眉,脚下一踹,快速落下两层楼继续追踪上官,却发现八宝君 并没有跟上来。 “那个混帐。”白梦暗骂。 但白梦并没有时间唤来八宝君。 因为上官就坐在离白梦只有八公尺之距的客厅里,一张土黄色的大沙 发上。 客厅门口旁倒了一个被剖成两边的妇人,肠子散落一地,而半掩的门 后,白梦看见上官好整以暇,坐在沙发上,专注地拿着飞刀,削着一颗很 像冰怪脑袋的苹果。 “几百年的老鬼了吧?”上官说,端详着手中的恐怖艺术品。 “八百年。”白梦说,双瞳白光斗盛。 上官,白梦,三十坪方的亡命空间。 一个是拥有台湾“最强”称号的名字。 一个是日本圈养派数一数二的大长老。 “怎敢劳动大驾?”上官冷眼看着坑坑洞洞的血苹果。 “因为我的对手不多。”白梦的白色瞳孔亮得可怕。 “你不会失望的。”上官说。 “喔?”白梦低吟,突然觉得胸口一阵烦恶。 痛楚之前,白梦的烦恶来自久未品尝的恐惧。 白梦知道上官的飞刀很快,他甚至不敢怠慢上官还不灵光的左手, 但,白梦还是不敢相信当流光刺进自己的心口时,那种痛撤心扉的恐惧 感。他已有两百年未曾感到恐惧。 上官手中的飞刀消失了。 白梦皱着眉头,不理会没入胸口的飞刀。因为他知道上官刺进他胸口 的,不是银,而是不由自主的战栗。 跟着飞刀恐惧而来的,是恐惧的主人,上官飞身! “死!”上官心道,他的掌刀已来到白梦的头顶心两寸的距离。 “刷!”上官的掌刀劈落,鲜血涂开,白梦的左手突然挡在头顶心上, 硬是架住上官宛若雷击的右手刀,但白梦的左手掌却也被上官凌厉的右手 刀裂成两半。 白梦并未惨叫或逃走,反而任由上官的右手刀停在他头顶心的半寸 上,因为他知道上官已经没有办法继续往下劈了。 上官的确无法往下劈了,这点连上官自己也极感讶异。 上官的身体陷入精神的黑洞里,所有一切都被吸入不知洞口在哪的大 黑洞底,四周的景物剧烈扭曲,空气凝结成吱吱作响的块状,上官感到全 身的细胞都要被卷入另一个空间。 突然,上官的额上、胸口、四肢,全都流出滚滚汗浆,上官吃力地看 着自己歪七扭八的右手,仿佛走入哈哈镜里,身上的一切都错乱了。 这正是白梦八百年的功力,以强大的精神力量束缚住上官,将上官的 意识世界连根拔起,彻底扭曲摧毁。 上官心知肚明,这一切都是白梦制造出来的恐怖幻境,但上官却无法 控制身上的一切,他咬着牙,想将右手往下切去,却发现右手已脱离自己 的意识掌握,变成扭曲空气中的海市蜃楼。 “糟糕。”上官全身恍若堕入蒸笼,他使尽一切力量要挣脱白梦的精神 控制,急得全身汗如雨下。
“一定要抢先一步。”白梦眯着眼,双曈白光有若明昼,力量不断催 化,使得胸口的伤口涌出一道道酱紫色血箭。 此时,白梦右手腕上的机关弹出一柄锋利的银刀。 慢慢的,白梦腕上的银刀颤抖地逼近上官的膻中穴,上官却依旧保持 僵固的姿势,全身微微颤抖,骨骼间发出轻爆声。 上官手刀上的汗水滴在白梦的脸上,白梦也感到非常艰困吃力,因为 他知道上官不是等闲之辈,自己套在上官意识里的精神枷锁,迟早会被意 志坚强的上官破茧而出,所以白梦将绝大的精力都花在围困上官的意识上 头,丝毫不敢托大。 白梦的银刀距离上官的膻中穴,只剩一寸的距离,只要轻轻往前一 推,这个阻碍圈养派大胆西进的大石头,就会化作碎泥,而白家的荣耀将 永远压过牙丸组。 “白家的运势还没倒下呢。”白梦心想:刚刚运气实在太好,上官只剩 一支纯钢飞刀,要是刚刚刺进我胸口的是柄银刀,我早就挨了他那一掌, 全身裂成两半了吧?这表示老天爷并没有遗弃我白家啊,即使八宝君临阵 脱逃,我一个人还是能掌握全局! 上官在浑沌中竭力寻找零散的肢体意识,却无法找回迷失的神经,甚 至,他连痛觉也完全丧失,丝毫感觉不到自己的心口,正被银刃慢慢破入 —— “结束了。”白梦的胸口冒着鲜血,但嘴角却带着九死一生的笑容。 此时,白梦的眼皮跳了一下。 然后,又跳了一下。 “……”白梦突然感到手软,两只眼皮像遭到电击般抓狂的鼓动,一股 前所未有的精神压力恶浪般向白梦左翼卷来,几乎要将白梦拦腰撞倒。 “怪!这是什么恶魔的力量!”白梦大吃一惊,忍不住瞥眼向左一瞧。 一个脸上撒满血滴的年轻人,手里挥舞着一条刚刚从地上捡起来的锁 链。圣耀。 “魔鬼!”白梦惨叫,飞身往后一弹,自己摔出房间,而上官就像断了 线的木偶,全身顿时松散跪下,但右掌居然仍不忘生猛一劈,破空声猎猎 作响。 圣耀紧张地看着行止仓皇的白梦,立刻明白是怎么一回事:这老头感 应到我的凶命了! “上官老大!”圣耀拿着锁链,冲到全身虚脱的上官身旁。 白梦跌落在房间外,气喘吁吁、白瞳黯淡,一看到跑到上官身旁的圣 耀,白梦登时死命鬼叫,想要撒腿就跑,无奈刚刚气力放尽,胸口重伤未 复,只好靠在墙上,消极地闭起眼睛,心想:“这小鬼哪来的,身上居然释 放出如此绝望的能量!可怕的魔星!” “搭。”八宝君轻巧地跃到白梦面前,低头看了看威严尽失的白梦,又 看了看眼神迷乱的上官。 “老大,快醒醒!”圣耀看着八宝君,害怕的几乎要呕吐,但上官却闭 上眼睛。 八宝君笑了。 站在两个绝顶高手的中间,八宝君似乎很满意。 “快逃!”白梦挣扎着,面对凶气焰盛的圣耀,白梦根本不愿与之为 敌。 “快逃。”上官的眼睛慢慢睁开,他已找回了部份的意识,知道眼前的 敌人是实力高强的八宝君,他要圣耀独自逃跑。
八宝君忍不住笑意,右手出其不意插进白梦的双眼,白梦惨然大叫, 上官却毫不感意外,好像八宝君原本就是这样的角色。 “哇~~你干什么~~”白梦痛喊,想要挣脱八宝君的双指,但八宝君 的双指却用力勾着白梦的眼窟,扯得白梦剧痛不已,右手银刃没有章法朝 八宝君刺去,八宝君轻松地伸出左手抓住白梦的手腕,一转、再转、又 转,白梦的右手被巨力扭成紧绷的橡皮糖,白梦痛的叫不出声。 因为白梦的下巴被八宝君的膝盖轻轻踢歪。 “臭老头!”八宝君开心地抓动手指,在白梦的眼窝里大肆搅动,黄白 汁液与鲜红血色流出眼窟,白梦像垂死的蟑螂痛苦地扭动身体。 上官知道八宝君趁机杀掉白梦的简单理由:如果八宝君不杀掉白梦, 八宝君在台湾能够取得的资源,永远都附属于白梦,日本吸血氏族给予的 一切支援,永远都加诸于身为大长老的白梦,而八宝君只是一个得力的傀 儡罢了。 杀了白梦,又杀了上官,八宝君就能得到日本氏族的全力支持,接收 前进远东大血库的绝大资源! “日本吸血鬼?好了不起!最后还不是要靠我帮你们打天下!”八宝君 轻蔑大笑,双指往前一推,整个手掌都没入白梦的脸孔里,直到碰到白梦 脑后的墙壁为止。一代魔将,就此丧命在小人之手。 “哼。”上官勉强站了起来,看着不愿走近的八宝君。 圣耀灵机一动,朝着八宝君打开手掌,恶魔掌纹凶气毕现,但八宝君 不谙命术,并不理会圣耀,眼睛只是狐疑地盯着上官。 “真的假的?”八宝君噘着嘴,从怀中掏出一把手枪,瞄准全身无力的 上官。 “逃。”上官咬着牙。 “不要!”圣耀害怕地大叫,挡在上官面前,用力甩出银锥锁链! 八宝君随手挥开锁链,锁链刺进身旁的墙壁,同时连续扣下板机,子 弹飒飒射出,圣耀闭眼大叫,十数发银弹穿透圣耀的身体,旋又在上官身 上爆开,血花四溅。 “哈!”八宝君疯狂大笑,圣耀颓然一跪,两眼茫然,上官往后翻倒, 倒在沙发上。 “再来!”八宝君欣喜若狂,丢下发烫的手枪,双拳紧握,力量顿时飙 到顶点。八宝君的力量跟自信绝对正比,此刻的他,就算是平日的上官也 不能小觑。 而他,要一拳一拳,将“最强”身上的每一片肉都轰掉! 上官倒在沙发上,看着跪在他面前的圣耀,这个曾经救了他心爱的女 人,现在又试图拯救他的大男孩,但他却一点力气也使不出来。银弹虽未 刺进他的身体,却削去上官强悍的力量。 八宝君慢慢走到房间中央,一脚踢开垂软身体的圣耀,来到上官的面 前。 “先从哪里开始好呢?”八宝君咬着自己的拳头,兴奋地说,血从拳头 上慢慢流出。 “看着我。”八宝君低头看着上官,这真是令人愉快的角度。 上官没有抬头,他连抬头的力气也没有。 八宝君深深吸了一口气,他突然不想用拳头将上官全身上下都轰碎; 至少现在不想。 八宝君心痒难搔,小心翼翼地用拇指扣着中指,在上官的耳朵上一 弹,就像逗弄着小孩子一样,八宝君不禁笑得全身打颤。
这比杀了上官还要令人开心啊! 上官大字形摊在沙发上,任八宝君将他的耳朵弹出血来,心中却平静 异常。他正积聚体内每一滴的力量,想给八宝君迅雷不及掩耳的一击。 “上官哥,我干你娘的上官哥!”八宝君用力拉扯着上官的眼皮骂道, 口气却是欣喜无比。 “刷!”上官突然从血泊中暴起,右手刀直取八宝君的颈动脉,左手拳 打八宝君的丹田。 只听得“喀!喀!”两声,上官重又倒在血泊中,两手腕均被清脆折 断。 八宝君摇摇晃晃地站着,摸着差点被斩断的脖子笑道:“上官哥,你的 左手怎么那么没力啊?新的嘛!我全力格挡你的右手也就是了。” 上官没有说话的力气,索性闭上眼睛。 “看着我啊!”正当八宝君用力扭着上官红鼻子的时候,“嘶~~”沙发 后面的大玻璃突然出现辐射状的裂痕,每道裂痕又错综相接,绿色的身影 迅速穿透复杂的玻璃裂痕,站在沙发椅背上。 “小角色。”八宝君冷冷看着绿色的身影。凌虐上官的兴致突然被打 断,八宝君微微发怒。 “够了。”绿色的身影双臂成钩,嘴角还留着刚刚攫取的血迹。螳螂。 八宝君眼神冒火,一拳闪电挥出,沉闷的拳风向螳螂面门袭来,那可 是凌空碎石的强大气劲! 螳螂飞快避开这沉重的拳压,全身弹出,一脚扫向八宝君的腰仔,八 宝君右肘下蹬,不只想化解螳螂这一脚,还想蹬碎螳螂的脚踝。 但,螳螂不愧是“鬼影”螳螂。 八宝君的肘击还没碰到螳螂踢出的脚踝,螳螂脚踝便迅速放弃攻击, 弹簧般收回,左手螳螂臂斜侧抡出,直击八宝君的右肩,八宝君右肩不 缩,右拳从下暴起,想毁掉螳螂的手腕,但螳螂随即在千钧一刻之际收回 铁腕,一个头锤轰向八宝君的下颚,八宝君闪避不及,大叫往后一跌。 螳螂凝神站稳,双臂胸前上下成钩,寒风带着硕大雨滴,从身后的破 洞飞向八宝君,八宝君摸着脆弱的下颚,怒目看着螳螂。 此时,一个巨大的身影默默地从走廊的裂缝中走进房间,无视八宝君 与螳螂的存在,蹲了下来,一手扛起上官,一手肩起圣耀,站了起来,头 也不回地走出房间的裂缝。 “保重。”螳螂看着巨大的背影叹息。背影残破,却坚强。 就在红色的背影淡出裂缝时,强有力的雨势骤然停止,好像命运突然 打了个嗝。 八宝君的嘴角流出鲜血,愤怒地大叫:“你挡得了几分钟?我干掉你以 后,回头照样挂了你大哥!” 螳螂的腹部与大腿渗出鲜血,双手各钩半圆,或掌或刺,平静地 说:“你大概是什么地方搞错了,我站在这里,并不是要挡着你。” 八宝君不怒反笑:“喔?” “我站在这里,是要杀了你。”螳螂全身气息飞转,浑身冒起白色蒸 气,说:“就算你发誓要当一个有用的好吸血鬼,也来不及了。” “好!”八宝君大怒,一拳挥出。 怪力王一句话也没有说,他没有多余的力气花在没有意义的言辞上, 他知道肩上的两个人需要他身上每一滴可能存在、或不存在的力量。他只 有默默踩着走廊上的碎石子,一步步朝楼下走去。 “对不起。”上官垂着头,额上流下鲜血。
“……”怪力王没有说话,看着挡在走廊尽头七个手持锁链的冰怪。 冰怪不急着出手,反倒慢慢挪动脚步,眼睛死鱼般盯着怪力王肩上的 上官。这个时候怪力王实在没有办法与之对抗。 刚刚以一打五的怪力王,在狂乱的激战中挥出生平最强的十七记铁拳 后,虽然将草菇的脸轰陷、将浪人的脊椎撼断,却也在枪炮、利刃、尖 牙、巨刀、飞刺的围攻中倒下,所幸张熙熙及时出现解围,要不然怪力王 已成一团碎肉。 以一打三的张熙熙能够活下来吗?怪力王并没有时间担心,他只求能 将他的老大、以及老大的请托救出去。 怪力王额上的汗水顺着他坚毅的脸庞流下。咚。汗水渗进地板的缝隙 中。 三个冰怪的锁链飞出,四个冰怪没身欺上,怪力王脚下一 沉,“咙!”地板脆裂,灰沙四起,怪力王迅速堕入楼下。 冰怪并不犹疑,迅速跳进怪力王踩破的洞里,却听见数十粒小银珠呼 啸而过的破空声,全都立刻以诡秘身法藏在大柱子后,寻找枪声的来源。 这一楼是宽敞的居民交谊厅。 “喀!”散弹枪重又上膛。 冰怪听清楚,敌人在喷水池的石像后面,而怪力王也漫步走向喷水 池,迎向他的战友。玉米、热虫,还有浑身浴血的麦克。 “老大!”玉米看见怪力王肩上奄奄一息的上官。 “惨了。”热虫皱着眉,迅速估计出藏在石柱后敌人的数目。 怪力王停了下来,看了胸口插着一根细长钢棒的麦克一眼,麦克摊坐 在地上,指了指手中的手枪,点点头。 怪力王眼眶湿润,慢慢走过喷水池,往另一个楼梯口走去。要是怪力 王继续踩破地板往下逃,那些冰怪也会凿地往下追,如此一来,怪力王负 伤的伙伴就无法掩护他了。 所以怪力王选择将敌人交给他的朋友。 而热虫却注意到玉米的眼睛,流露出焦急与彷徨。 “你去保护老大吧,这里有麦克跟我。”热虫说,麦克的眼睛却几乎要 闭上。 “好。”玉米头也不回地跟在怪力王身后,一跛一跛消失在大厅的转 角,热虫的鼻头有点酸。 “喂,醒醒。”热虫用手指刺了麦克一下,麦克眼睛睁大,看着柱子后 蠢蠢欲动的冰怪。 麦克指了指腰上两颗可以立即引爆的手榴弹。 “你妈啦。”热虫哀叫。他知道手榴弹的爆炸速度无法追上冰怪挢捷的 身手,唯一的有效距离,就是引得冰怪将自己团团围住,然后拉开保险。 麦克轻蔑地看着热虫,热虫愤怒地将散弹枪交给麦克,拿起两颗手榴 弹,身体却不由自主在颤抖。热虫不是一个勇敢的吸血鬼,也不是个好战 士,他从来不懂上官为何视他为朋友。 但现在,他多少可以体会一些。 “一、二、三!” 麦克跟热虫一齐站起,麦克一手手枪,一手散弹枪,朝着石柱猛烈开 火,冰怪低身迂回冲出,身法迅速诡异,纷纷闪过子弹与银珠,锁链甩 出! 麦克大叫:“拉!”霎时身上被四道锁链贯穿,两把枪却对准最近的冰 怪齐发,一个冰怪轰然倒地;锁链想从麦克身上拔开,但麦克丢下双枪,
紧紧握住刺穿身躯的锁链。 快,热虫。麦克心想。 “咚。”手榴弹的保险却没有被拉开,因为热虫的双腕被锁链斩断,手 榴弹跟着两只断掌落地。 麦克不能原谅地看着热虫,热虫愧疚地低下头,看着一条锁链将他的 肠子拖出,一条锁链又自背从他的肩胛穿出。 两颗手榴弹孤单地在地上旋转,旋转。热虫心中酸楚。 “你后悔成为吸血鬼吗?”一个熟悉的声音,漫天银锥飞舞。 不知什么时候,玉米全身裹着锁链,拾起地上的手榴弹。 “怎么可能。”热虫几乎要笑了。 十一楼的玻璃帷幕筐琅震碎,火舌卷起血块烈烈迷荡,大厦轻轻一 震,怪力王踩着楼梯,眼泪又流了下来。 “嗡嗡嗡嗡翁~~”螺旋桨的声音盖满了阴郁的天空,山羊拿着军事望 远镜,监看着十一楼喷出烈焰的大厦。 此时距离大厦的血战开端,不过二十一分钟而已。 “长官,现在该怎么作?”小队长透过无线电,连络另一架直升机上的 山羊。 小队长当然知道此次任务的程序,但,若有一丝可能,他实在不愿执 行命令。 “你想被革职吗?”山羊拿着望远镜,监视着满目疮痍的大厦。 “是,长官。”小队长说道:“所有人注意,准备第一阶段攻坚。” 八架直升机中的四架,盘旋在大厦正上空,垂下绳索,四十八个精锐 秘警全副武装缘绳跳下,迅速撬开大厦顶楼的天门,熟练地交叉掩护,进 入此刻全世界最危险的地方。 但,强如上官等人,也得在秘警署中失去十一个伙伴才能救出圣耀, 虽然主因是秘警署特殊机关甚多,却也可见秘警绝非庸碌之辈。 “请自由回报。”山羊使用着无线电,坐在对面的马龙摸着下巴,拿着 望远镜观察着大厦。 “D组发现声响,正前往处理。” “B组遭遇两只,已清除。” “A组遭遇一只,已清除。开始埋管。” “C组在34层遭遇D.R.状况,生还者二,重伤者一。” “清除。”山羊淡淡地说,心却沉了一下,在对讲机中听见枪声。 接下来的一分钟里,无线电里传来零星的生还报告,以及吸血鬼逃逸 的消息。 但山羊最想听到的讯息,却还没从无线电中传来。 “今天真是吸血鬼打群架的好天气啊,现在不知道是哪边占了上 风。”马龙顿了顿,说:“其实你该考虑先对付圈养鬼。” “是吗?”山羊看着街上越来越多因为大厦爆炸声聚集的民众,说:“我 比较担心该怎么善后。” “只好公开了,圈养的势力正式向人类世界宣战了不是?”马龙说。 “暂时不可能,联合国还没有命令下来。”山羊无奈。 “那就交给我们猎人吧。”马龙说,另外一台直升机上坐满九个一流猎 人,还有五十七个猎人正从城市的其他地方赶来。 山羊正要回答,无线电便传来急促的声音:“D组遭遇攻击!啊!找掩 护!”
“B组发现疑似上官!上官可能负伤!”B组。 “哪里!”山羊大叫,一手紧握着微晶片控制器。 “五楼靠窗!开始扫射!”B组。 山羊拿起望远镜,看见五楼一门窗户爆碎开,一个巨大的身影背着两 个负伤的同伴轰然跳出大厦,往地面直坠! 是上官跟圣耀!距离绝对在半公尺内! 山羊第一时间按下微晶片控制器的爆炸钮,大叫:“结束了!” “刚刚市警抓到的毒犯提到,在废弃的B厦里曾经看过额头上有个青 疤、酷似上官长相的人走动,说不定真是上官,我要带几个人去查。”世一 在电话那头的语气有些兴奋。 “我带三队秘警去支援,你先不要行动。”年轻时的山羊也是相当谨 慎。 “不了,我这里共有十七个猎人,什么情况都可以应付,等你带人到的 时候上官说不定早离开了,你等我的好消息吧。”世一自信满满。 “等等……”山羊觉得有点不妥。 “别忘记,我是中部第一的猎人。”世一大叫:“你们说对不对?!” 电话那头传来一群猎人的欢呼声,山羊只好说:“你千万要小心,我十 五分钟内赶到。我答应过你爸,无论如何都要照顾你的。” “知道了,老友。”世一挂上电话。 十五分钟后,山羊跟二十几个全副武装的秘警,在废弃的B厦里目睹了 著名的“血厦”之役现场,他最好的朋友拿着冲锋枪倒在浴缸里,像遭受间 接电击般抽蓄着,脖子上留下死神的印记。 山羊不能闭上眼睛,他知道他必须接受嘱托,否则他最好的朋友将变 成半死不活的僵尸。 “杀……了……我……”世一勉强吐出三个字。 “我会为你报仇的。”山羊红着眼,举起装满银弹的手枪。 “碰!” “结束了!”山羊大叫,按下爆炸遥控器,与上官的血仇纠缠终于到了 尽头。 巨大的身影轰然坠地,数千片碎玻璃雪花般飞围,疯狂的枪击声骤 止。 怪力王流着眼泪,咬着牙,血箭不断自他的背上射出,他的两只膝盖 俱碎,身旁围观的民众尖叫不已,不知道是被怪力王的惨状吓到,还是惊 惧受伤如此严重的“人”的眼神,竟然是如此坚定、充满勇气。 怪力王一提气,冲出尖叫声不断的人群,留下地上一滩滩血迹。 山羊俯瞰着怪力王隐没在小巷里,又看看爆炸遥控器。 不仅远距遥控炸弹没有炸开,连追踪圣耀的光点也消失了。 “快追!”山羊大吼,完全没有平日冷静老成的模样,手指歇斯底里猛 按遥控器的爆炸钮。 “所有猎人注意,追杀地面的上官!降落!”马龙精神抖擞,用无线电 命令另一台直升机上的猎人准备降落在大马路。能够在大城市里紧急降落 的直升机,只有秘警署能够办到。 “知道。”驾驶直升机的秘警喊道,猎人不禁深深吸了口气,摩拳擦 掌。 直升机微微左倾,准备切往较大空间的马路上空,突然间,一道尖锐 的金属磨擦声划破机身,一个靠窗的猎人大叫:“有人朝我们开枪!”
“咻~碰!”突袭的子弹仍不歇息,靠近螺旋桨轴不到两寸的地方冒出 黑烟。 “报告!降落必须取消,请允许紧急迫降在附近大楼顶楼!”驾驶骂 道,将直升机往右边大厦驶去。 “他妈的!四小队快找出偷袭直升机的走兽!”山羊几乎失去理智。 “咻~碰!”山羊乘坐的直升机居然也遭到攻击,驾驶连忙拔高转弯, 山羊隔着防弹玻璃,仿佛看见破碎的大厦十一楼中,一张熟悉的脸孔正对 着他微笑。 “好久不见。”赛门猫说道,双手平举着只剩几发子弹的手枪,继续用 子弹向老长官打招呼,脚下踩着一根染血的粗大钢棒。 “赛门猫在十一楼!”山羊大叫,爆炸遥控器几乎被他捏碎。 “收到!”急促的脚步声。 “会怎么结束呢?”赛门猫知道枪里的子弹只剩下一发,不禁看着冒着 白烟的枪口发笑,又看看老长官的直升机越拉越高,越拉越高,赛门猫注 意到高高天空上的乌云似乎就要散开。 “不要动!”赛门猫的身后呼喝着。 赛门猫再往前一步,就是连吸血鬼也足以粉身碎骨的高空,转身呢, 却要面对以往并肩作战的同袍。 “慢慢转过来!放下手枪!”秘警大叫,十二支乌兹冲锋枪对准赛门 猫,赛门猫缓缓转过身来。他认得其中穿着小队长制服的秘警,那是他的 直属学弟,心宇,而其他将枪口对准他脑袋的秘警,全都是他以前的属 下。 “嗨。”赛门猫无奈地打招呼,将手枪丢到墙角。 “报告长官,已抓到赛门猫,请问要格毙还是要活捉?”心宇冷冷地看 着赛门猫,对着无线电问道。 “格毙那个叛徒!”山羊的声音大到连赛门猫都听得到。 “是!”心宇领命,十二个小红点在赛门猫的身上游走,这是对付行动 快速的吸血鬼采取的移散瞄准。 赛门猫点点头,闭上眼睛,他似乎很满意这样的下场。的确,这是一 个叛徒应得的惩罚,他背叛了与他生死与共的伙伴,背叛了曾经烙印在心 口的秘警信条。 “为什么?”心宇的眼睛冒着怒火,切断了无线电,其他的秘警跟着 做,但红点仍紧抓着赛门猫。 “对不起。”赛门猫苦笑:“我是为了……” “攻击大楼居民的是你们吗?”心宇扣下板机,一颗子弹擦过赛门猫的 脸颊,鲜血流下,也许赛门猫将被以前的下属凌迟致死。 “不是,是我们的敌人。”赛门猫依旧闭着眼睛。 “Fire!”心宇大吼,枪声大作,数百发子弹将原本就已破碎不堪的砖 砖瓦瓦击成灰烟。 赛门猫睁开眼睛,看着昔日战友忿恨的背影在灰烟中缓步离去。 “不管你是为了什么,我们相信你不是为了要活下去。”一个秘警头也 不回地说。 “太阳快出来了,这栋楼也要塌了。”一个秘警说,将一把装满子弹的 手枪、一条绳索丢在地上。 “12楼楼梯左侧还有两个小孩子。”心宇说:“你知道山羊的。” “嗯。”赛门猫。 心宇领着其他的秘警继续往楼下布阵搜索,赛门猫依稀听见心宇对着
无线电大叫:“报告,赛门猫被同伙救走!所幸弟兄无事!” 赛门猫的心头像是被什么梗住,他看着地上的手枪与绳索,捡了起 来,却像失落了什么,也捡起了什么。 “你们不会失望的。”赛门猫热泪盈眶,将手枪插进腰际,往楼上走 去。 “报告,所有弟兄撤出,大厦净空。”秘警。 “三十秒。”山羊。 “是。”秘警。 直升机离开大厦上空,三十秒后数声巨响,城市的中心扬起黑色的烟 爆,充满血腥与绝望的大厦在黑色瀑布中慢慢沉陷,罪恶却没有跟着隐没 在黑烟里。 这是人类一贯的手法,他们习惯将恐惧的真相用各种方法掩埋,暗 杀、焚毁、媒体、以及最有效率的TNT。 黑烟遮蔽了城市的天空,原本亟欲挣脱乌云的太阳再度被阻挡在城市 之外,两台及时从黑烟中钻出的巨型箱型车里慢慢避过市警的临检。 “重伤的上官可能逃出大厦吗?”只剩半张嘴的哀牙喃喃自语。 几乎被腰斩的丘狒、失去一只眼睛的夏目,沉默地看着他们的新主 人,八宝君,等待他的回答。 八宝君看着脚下被紧紧缚住的螳螂与阿海,却无法开口说话。他的胸 口仍然喘不过气来,中国五千年的“气”似乎还在他的体内横冲直撞,令他 闷得想吐。 真是不愉快的经验。 八宝君看了联手将螳螂击倒的“无面”与“冷煞”一眼,心中更是闷得想 把车门撞破,在街上杀几个人——丢脸的事都叫人窥破了,这比沉重的内 伤更叫人坐立难安。 “面对蝼蚁才能发挥的实力,根本没有用处。” 八宝君想起脚下的螳螂在十分钟前将他刺倒在地上时,所说的冷言冷 语,不禁愤怒地往螳螂的脸上糊踩,螳螂满脸是血,却咯咯地笑着。 我不可能连上官的跟班都打不过啊,更何况他还受了重伤!想到这 里,八宝君的拳头简直要炸裂,尤其是他强烈怀疑“无面”跟“冷煞”也抱着 这样的想法。 八宝君深深吸了口气,将体内的烦恶感压制住,看着车上刚刚成为自 己手下的五人说:“有了他们,上官自然跑不掉。” 这个答案不稀奇,许多电影中经常可见。 “但,”八宝君突然双拳往前强击,原本毫发无伤的无面与冷煞顿时被 一股劲风击碎脑袋,脑浆溅上黑色皮椅,他们甚至来不及变换出惊讶的表 情。 “但,暗算白梦尊者的代价,就是死。”八宝君严厉地看着哀牙三人, 随即不禁开怀大笑:“我等着残废的上官呢。”随手伸进螳螂的嘴里,扯出 一条血淋淋的舌头。 第十三章 阳光的样子 黑烟不只将城市包围住,还漂浮悬挂在每一寸空气里,跟遥远城市另 一头的浓烟烈焰沉默拥抱,每一个正在熟睡的心灵都醒了,打开电视,看 着铁青着脸的播报员在SNG转播车前大声谴责恐怖份子的暴行。 大衣底全副武装的猎人们,战战兢兢川流在小巷穷街里,寻找每一个 可疑的血迹与气味。他们都想用手中的刀与枪创造历史。 距离鱼窝只有半条街的喘息,碎裂的膝盖迸开,巨人终于倒下。
怪力王满足地看着躺在眼前的上官与圣耀,垂着头、跪在巨大的垃圾 箱旁。 记不清是多久以前,自己也是这样扛着老大在蛮荒丛林里,一夜又一 夜。 老大总是这么信任我,我的肩膀一向是老大最安全的藏身之处,几十 年前如此,今日也是一样。 可惜,我好像快睁不开眼睛了。 “水牛。”上官摇摇晃晃站了起来,说:“换手。”却又斜斜摔倒。 水牛是怪力王还是人的时候,所拥有的名字。 怪力王欣慰地闭上眼睛。 怪力王的后脑被炸了一半,胸口整块靡烂溃败,腰际被咬了一大口, 裸露出的内脏虚弱微动,生命的汁液不断自伤口流出,背上尽是碎玻璃与 弹孔。 也许,也许吧。 “上来。”上官奋力爬起,弯着腰背对怪力王,示意他爬上。 怪力王摇摇头,声音很轻很轻:“每个吸血鬼死前,都想再看看阳光的 样子。” 上官没有说话,他整颗心都悬着。 怪力王继续说道:“但我没这个福气。” 黑烟遮蔽了天空,不知还要持续多久,连呼吸都很艰辛。 上官身体一晃,单膝跪地,说:“快上来。” 于是,怪力王将他巨大坚实的身子靠在他最敬佩的老大背上。 上官红着双眼,用力背起这个大个子,一手勾着昏迷不醒的圣耀,步 履维艰地走向鱼窝。上官的身子一直颤抖着。 “老大?”怪力王靠着上官的脖子,声音只剩下空气中虚弱的震动。 “嗯。”上官忍不住流下眼泪。 “你在哭?”怪力王问。 “嗯。”上官几乎恸声大哭。 “谢谢。”怪力王闭上眼睛,笑着。 突然间,怪力王的头变得好沉、好沉,上官的脚步却越来越虚浮。 这个世界上,没有声音比起男子汉的哭声,更教人哀恸。 上官的哭声很大很大。 很大很大。 你应该躲开的。 “我绝不躲开。” 你死了,我只好走了。 “去哪里?” 下一个即将绝望的人。 你不会希望的。 “为什么是我?” 你是我见过最善良的人。 还有。 “还有?” 你有颗勇敢的心。 在你小时候,我就知道了。
“你究竟是什么东西?” 孤独。 但有了你,我就不再孤独。 “帮我。” 圣耀睁开眼睛。 两只壮硕的成吉思汗在眼前不断回游,长颈龟匍匐在沉木下,好奇地 看着他,小灯鱼隔着两面玻璃观察魟鱼的蝠状翩恸。 这里是鱼窝;圣耀在昏迷中还有印象,是怪力王背着自己跟上官冲出 死亡的。 圣耀移动身子坐了起来,看见上官裸身浴血摊坐在墙角,手里抓着两 个干瘪的血袋,而上官脚边已有六只一滴不剩的血袋,而自己的肚子上也 有两包干涸的血浆。 而上官两眼无神地看着地上灰白巨大的怪力王,怪力王的嘴边凝结了 大块血渍,显然是上官抢救怪力王时,勉强灌进怪力王嘴里的血浆。 怪力王他死了?圣耀原本想问,但他知道已是多余。 “你的身体恢复的很快。”上官抬头看着圣耀,面无表情地说:“天亮的 时候,把怪力王抬出去,让阳光召唤他。这是他最后的愿望。” 圣耀默默低着头,摸摸那激烈却逐渐模糊的印象中曾经刺痛入骨的地 方,却丝毫没有一丝痛楚。 是“它”。 上官的眼睛注视着冰箱,说:“拿几包去喝吧。” 圣耀应了一声,从冰箱里拿出一包血浆刺破,让生命的汁液涌进喉 头,圣耀觉得全身舒畅,胃里暖烘烘的。 上官看着面色红润的圣耀,慢慢地说:“你的身体比其他吸血鬼坚韧数 十倍,好像自己有生命似的,这样的伤就算是我也早死了。” 圣耀将血浆一饮而尽,看着双腕被折、全身浓疤创孔的上官,上官面 容憔悴,额上的青疤黯淡无光。 这就是他卧底的目的? 这就是他深入黑暗世界,亟欲铲除的邪恶大魔王? 第十四章 凶命的秘密 圣耀看了看墙上的电子时钟,已经是晚上19:26了。想不到自己竟睡 了这么久。 “上官老大,应该换你睡了。”圣耀说,将全是血污、黏住身体的破衣 服撕开,揉成一团。 “我睡过了。”上官像是自嘲似的:“反正我两只腕骨都断了,拿什么都 不稳,脚也瘸了,连逃走的本事都没有,与其神经兮兮盯着门看,不如好 好睡一觉。” “是吗?”圣耀站了起来,挥挥手、拉拉筋、踢踢小腿,圣耀几乎感觉 不到自己的身上有任何异样。 面对孱弱的上官,不必等他睡着,圣耀现在就可以将上官的首级割 下。 但,圣耀一点心思也没,他满脑子都挂念着舍身为他挡住无数致命寒 光的朋友,阿海。 圣耀的脸上还留着阿海那时身上飞溅出来的血滴。 “阿海知道该逃到这里吗?”圣耀问。 “不知道,也许等几天吧。”上官说:“这是最好的情况。”
上官看着挂着微笑的怪力王,困顿地说:“如果阿海没有被杀、没有被 俘虏、没有被炸药炸死的话。” 圣耀依稀记得城市中那记震天价响的巨爆,打开电视,每一台的新闻 记者都在播报今天凌晨两起惨绝人寰的恐怖份子袭台事件,美国总统也加 以谴责盖达组织对其友邦的无差别攻击,造成三百七十五名民众死亡,无 人生还。 而现场目击者表示,疑似警方的人员曾经派遣霹雳小组,在爆炸前对 大楼执行某种行动,政府表示曾接到此大楼有恐怖份子放置炸弹的警告, 于是派遣拆弹小组进行搜索,不料遗憾还是发生。政府表示一定会与联合 国共同进行调查。 上官看着新闻画面,淡淡地说:“人类。” 圣耀看着无情的画面,说:“这是政府毁尸灭迹的方式吗?” 上官回答:“这也没办法,逼急了双方,对两个世界都有害处。” 如果吸血鬼的存在被一般老百姓知道了,政府就会被逼着对吸血鬼世 界宣战,但人类其实一直都没有把握面对如此亲近却又骇人的对手,尤其 是,这个对手的最恐怖之处,就是他们可以恣意张开大嘴,将人类的盟友 变成他们的阵线。只要他们被逼急了。 在人类拥有十足把握之前、在人类拥有毁灭性的“那种东西”之前,吸 血鬼,这种敌人必须用各种方式隐藏住。 圣耀看着电视中倒塌的大楼,警察与消防队员在瓦堆中进进出出,心 中惆怅说:“其实,这一切都是因我而起,虽然我从来就不知道是怎么一回 事。” “喔?”上官有气无力地应着,现在的他只能冀求他的伤能赶快好起 来。 “我的身上,一直都有种穷凶极恶的东西寄生着。”圣耀看着电视,自 己都感到毛骨悚然。这种事就算发生一万次,也无法习惯。 上官打起精神,认真地看着圣耀。因为他比谁都清楚下定决心的眼 神。 “算命先生叫那东西‘凶命’。”圣耀的眼睛直盯着萤幕,他不敢看着上 官,深怕遭到鄙视、责备、同情。他更畏惧上官眼中可能出现的畏惧。 “从小,我身边的人越是亲近,就越是离我而去。”电视画面映在圣耀 的眼中,废墟上趴倒十几个痛哭的人们,他继续说:“我亲生爸爸被吸血鬼 咬死,第二个爸爸车祸死掉,第三个爸爸走在街上被招牌砸死,更别提之 后一堆亲戚朋友骨牌般死绝,连我妈也死了。” 上官静静地听。 他想起了在千均一刻之际,白梦像见鬼一样自己往门外摔去的满脸惊 怖。 “你猜,第一个离开我生命的重要亲人,是谁?”圣耀问,他没察觉到 自己的语气中,隐隐有种怨怼之意。 上官想了一下,说:“不明白。” 圣耀转过头来,看着上官,说:“是佳芸。” 上官的眼睛睁大,随即又回复原来的样子,说:“但她活得好好的不是 吗?”上官突然又说道:“对,她曾经跟我提起,她小时候曾经被坏人绑 架,被卖到日本两年的事。” 圣耀说:“原来是这样。佳芸是我的青梅竹马,虽然她一定不记得我 了。自从佳芸离开我以后,我的厄运就没停止过,甚至还有越演越烈的趋 势,你看,今天一栋大厦就这样为我倒下了。”
上官像是被幽了一默,想要干笑几声,却在圣耀哀伤的眼神中强忍住 笑意。 “这就是为什么在光影美人的枪战时,我为何会挡在佳芸面前的原因, 我不想再让我爱的人被我身上的凶命吞噬。”圣耀正色说道:“虽然,我开 始怀疑佳芸再度出现,还有遇见你,都是凶命牵动的结果。” “凶命啊——”上官看着自己被折断的双腕,近一世纪的所见所闻,令 他很容易相信一万件事,也让他很不容易相信一件事。 “算命先生说,我的掌纹浮现恶魔的脸,那就是凶命的征候,他没见过 也没听过,但他鼓励我,自古帝王将相都有天命相授而能成大事,而奇阴 极败的凶命找上我,也必有天大的使命等着我。”圣耀说着,打开自己的掌 纹。 上官想起圣耀曾经在八宝君面前打开掌纹试图威吓,原来如此。 “所以,你就当了卧底。”上官问。 “对。”圣耀感叹:“算命的老先生说,黑道王者,亡黑道者,我本来亟 欲闪躲这句话背后隐藏的责任,所以几年来我闪避温情,孤单躲在光影美 人里,洗盘子、端碗筷、看着稀稀疏疏的客人、听着不成曲调的表演,直 到佳芸带着我早已遗忘的童年出现,直到你咬上我的喉咙。” 说到最后,圣耀有些哽咽,他低头看着拼尽一切将自己救出来的怪力 王,已变成灰白色的尸块,他终于流下不知道为何的泪水。 是啊,亡黑道者。 这里就躺了一个。 而早上,另一个为你挡住冷血的追击。 “现在呢?”上官闭上眼睛,他不想给圣耀压力。 鱼窝的气氛变得有些异样,悠游的成吉思汗停下,看着圣耀与上官。 “我依旧是卧底。”圣耀的声音有些发抖:“我不能允许吸血鬼伤害人 类。” “很好,我也一样。”上官睁开眼睛,微笑:“但我同样不允许人类伤害 我们。” 圣耀了解,也能接受。 之前也许有过怀疑,但现在,躺在地上的壮汉、飞舞的血花,已告诉 他身为吸血鬼的价值。 “老大,那现在我们该怎么办?”圣耀绷紧的心突然打开,却又有一丝 隐忧。上官不知何时会被凶命淹没。 上官听见圣耀仍旧称呼他老大,有些安慰,有些骄傲。 “虽然我们处于最险恶的命运,但我可从未放弃。”上官看着怪力王, 说:“几十年的漫长旅行,并不光是战斗跟战斗而已。” 圣耀奇异地看着刚刚历经死亡边缘的上官。 上官看着电脑,说:“远在美国的BJ为我准备的大军,应该开始动身来 台了。” BJ,Black Joker,美国东岸首屈一指的吸血鬼强豪,上官的老友。 “扶我到电脑旁。”上官说,嘴角带着一丝希望的笑。 搞不懂BJ是何方神圣的圣耀于是搀扶着上官,两人坐在电脑前,上官 指示圣耀进入位于美国雅虎下的全球吸血鬼讯息网站“可笑的气球”。 “可笑的气球”是个拥有三十一种文字界面的超大“秘密”网站,号称是 全世界七大吸血鬼社群网站之一,网名“可笑的气球”是个跟吸血鬼八竿子 打不着的名称,也因为吸血鬼对人类政府不是采取敌对、就是采取绝不合 作的态度,所以人类政府并不知道有这个网站的存在。至少吸血鬼们是这
么认为的。 这个网站的首页罗列出今日吸血鬼世界的十大新闻,其中榜首新闻就 是“日本凌晨入侵台湾,上官生死未卜”,其余六则新闻也是今日血战的相 关报导,而新闻的讨论区更是回应不断,世界各地的吸血鬼以各种文字猜 测着上官传奇会不会真的倒下,但更多老成稳重的吸血鬼开始担心圈养派 的嚣张行径会加剧与人类世界的紧张,导致可怕的战争再度摧毁彼此的存 在。 所以,今日第三大新闻便是“第三次世界大战?血价飙涨三倍!” “原来你们都是在网站上买血的啊?”圣耀恍然大悟。 “是‘我们’才对。进入我的信箱,ID是GloomySunday,密码 1004。”上官说,圣耀脸红了一下,佳芸的生日正是10月4日。 上官两个小时前已确认过一次电子信箱,但他的信箱里只有黑奇帮其 他堂主关切今日大厦激斗的信件,但上官并没有回信,只是等待着来自美 国的强大奥援。 “没有新信件。”圣耀瞥眼看见许多慰问的信件,忍不住问道:“是其他 堂主的信件吧?怎么不寻求他们的帮助呢?” “他们都在询问今天激斗的结果却不表态,显然只是西瓜型的观察者, 虽教人失望,但并不值得期待。”上官冷淡地说:“我一封也没回,一方面 也是怕暴露出自己的位置。” 此时戏剧性的,上官的信箱闪着红光,是封来自 ID“PureDamned”的信件,信件的标题是“亲爱的上官哥敬启,来领你的 小弟吧”。 上官面露喜色,说:“八宝君的信,至少……” 圣耀赶紧打开信件,说:“至少还有人活着,活着就有希望。” 这是封影音档案,八宝君坐在血池里,倒吊在天花板上的十几个女人 被剖开的阴部,挣扎滴下的血液正淋在八宝君的脑袋上,模样恐怖得令人 畏惧。 八宝君哈哈大笑:“嗨!上官哥!好久不见!现在的你应该是用老二敲 键盘吧?因为双手都被我给折了嘛!那样也好,要是你的手还是跟以前一 样的话,我可不敢邀请您来我这里,领回你那两个走失的宝贝小弟呢。” 八宝君的笑极尽小人得势之态,上官却无一丝怒意,只想看看谁在八 宝君的手上。 “你看,偷王阿海,现在好端端地在我这边作客。”画面带到阿海身 上,阿海瘦小的身子精赤倒挂在天花板上,被尖刺攻击的伤口正缓缓结痂 中,突然“碰!”的一声,阿海惨叫摇晃、大腿猛喷血,八宝君对着镜头看 着手上的枪,哀道:“虽然我们没经费买银子弹喂海哥,但好像也是会痛的 样子。死不了的,我会让海哥喝几盆经血,尽快让伤口复原的。” “至于鬼影螳螂啊,他更是四平八稳地在我这边赖着不走。”八宝君吃 吃地笑着:“他替你挨了小弟不少拳,真是好汉一条。” 镜头带到螳螂不断点头的微笑脸上,再带到螳螂惨不忍睹、被绑在地 板上的身躯,几百只蚂蚁正漫爬啃食着螳螂被活活剖开的肚子。 八宝君拿着杀虫剂在螳螂裸露的肠子上猛喷,笑着说:“大哥不用担心 蚂蚁,小弟饶不了它们的。” 上官看着画面中不断点头的螳螂,大笑:“有你的。” 圣耀忿忿说道:“有什么好笑?” 上官笑道:“八宝君活了那么久,却连摩斯密码都不懂。螳螂笑着告诉 我,他痛扁了八宝君一顿,可惜八宝君有帮手。”
圣耀无法理解这有什么开心之处,毕竟为了上官奋力一搏的螳螂正在 极度被虐的痛苦中,甚至随时会被杀死。 上官知道圣耀的不明白,说:“有些事,你得跟朋友一起开心才行。朋 友开心,当然也值得你开心。” 镜头回到血池中兴奋的八宝君,八宝君露出尖锐的犬齿笑道:“上官 哥,给你十天好好活动你的手脚、或是去找不知从哪生出来的帮手吧,我 等你,希望你知道你的宝贝健健康康以后,能够打起精神来坚强活下去。” 八宝君歪着头,吐着舌头,说:“至于你该到哪里领回失物,我忘了, 想到再告诉你吧。” 档案结束。 上官平静地说:“八宝君给我十天,实际上这个闲置的时间毫无意义, 他那边也受到重创,需要休息十天来恢复元气,或是等待日本本部的支 援,等到一切备妥后他才敢敞开大门。” 圣耀同意上官的想法,问:“你那个叫做BJ的朋友,从美国到这边来得 及吗?” 上官点头,说:“BJ是个信人,他知道我需要他,他可是得意的不得 了,要不是他跟他的伙伴临行前遇到状况不明的阻挠,今天早上的情势一 定是一面倒向我们的。” 圣耀退出上官的电子信箱,回到吸血鬼网站的首页准备将网站逛翻 时,首页的榜首新闻却更新成“芝加哥机场炸翻!Rath VS. BJ?” 上官瞪大眼睛,难以言喻的错愕让他无法将视线从新闻标题上移开。 “谁……谁是Rath?”圣耀小心翼翼地问,想转移话题。 “给我十分钟,让我静一静。”上官闭上眼睛。他知道他的朋友恐怕不 会来了,更恐怕,他的朋友现在也许更需要他的帮助。 圣耀心里叫苦,谁都看得出来所谓“强大的奥援”反被困在遥远又伟大 的美利坚合众国,只好自行点选“芝加哥机场大爆炸”之类的相关新闻看 看,而电视机也传来美国总统对盖达组织攻击芝加哥机场十余架飞机愤怒 的咆哮。 电视画面中,被倒霉透顶的盖达组织毁灭的芝加哥机场一片火海,四 十台消防车的强力水柱在滔天烈焰下显得渺小无力,而许多飞机的机身上 都纹上张牙舞爪的上万弹孔与大块涂开的夸张血迹,记者在火海前一把眼 泪一把鼻涕地哭喊全世界站起来,向国际恐怖主义宣战之类的。 而一台波音747客机的残骸上,写了腥红色的“RATH BACK”八大 字。 “Rath是美国最机车的吸血鬼之一,圈养派的基本教义份子,极端欠 扁欠倒欠干,却也极端恐怖,恐怖到二十一年前,圈养派自己费了好一番 工夫把他给做了,虽然我跟BJ都知道Rath不可能真的死掉,欠扁的他倒底 还是只恐怖的怪物。但他什么时候会爬出来宰了所有人,谁也说不清。”上 官睁开眼睛就是一连串平静的叫骂。 “说不定不是Rath,而是有人栽赃啊。”圣耀说。 “不管如何,BJ是不可能来了。”上官落寞道:“而且,就算我的脚及时 复原,我的手在短短十天内也回复不到以前的灵敏了。” 上官看着右手,叹道:“右手也许还行,毕竟跟了我一个世纪了,但新 接的左手恐怕又报废了。” 圣耀从刚刚心中便一直琢磨着一件事,但不知该不该开口,上官看了 圣耀一眼,便问:“想说什么就说吧。” 圣耀有些腼腆,说:“不如我连络山羊,叫他帮我们把八宝君的巢穴捣 破?”
上官脸色一阵青,但他不怪圣耀。 “我不反对倚靠人类的帮助赢得这一场战争,因为这场战争关乎的标的 正是人类自己。但,倚靠山羊是行不通的。”上官苦闷地看着圣耀:“话又 说回来,可能的话我也不愿跟人类合作,因为我们最终的敌人绝非圈养 派,而是人类。” “喔?”圣耀不解。 圣耀看过许多恐怖电影,电影中的吸血鬼被视为是主宰地球上食物链 的主人,当然了,这些电影的结尾总是人类艰苦获胜,吸血鬼以各种惨状 滚回地狱,但才刚刚当了几天1/2吸血鬼的圣耀,十分了解吸血鬼凌驾人类 血肉之躯的优异生存力,更甭提吸血鬼令人咋舌的高强攻击力了。 人类怎么会是对手呢? 然而拥有吸血鬼“最强”称号的上官,竟给予孱弱的人类如此之高的评 价。 “在秘警署时,你应该听说过我曾经杀了山羊最好的朋友,那件事害得 我的脑袋身价暴涨。这件事我也是听赛门猫转述才知道的。”上官的眼神有 些涣散,好像正说着与自己无关的事。 “嗯。”圣耀应道,但心里已开始盘算如何藉山羊之力救出伙伴。 但,救出伙伴后呢? 伙伴两字突然变得沉重起来,今早半个小时之内,圣耀背负的凶命已 令一群“伙伴”骤死。所以,圣耀心中默许,如果能救阿海跟螳螂逃出生 天,自己便需头也不回地挥别这一群新朋友,寻找地球上最罕有人迹的边 疆地域独居。 伙伴终究只是他生命中意外的过渡。当然,也包括眼前这位愁肠千结 的老大哥。 “害怕吗?”上官发觉圣耀的眼中也注满忧愁。 “怕。”圣耀看着自己的手纹。 “当初兄弟们也是不计一切代价救你出来。”上官看着扭曲断折的双 腕,眼神却突然散发出无法压抑的自豪,说:“我们救伙伴,不是在算公 式。不考虑胜算,更不考虑是不是以多换少,这就是兄弟的义气,也是兄 弟可爱的愚蠢。” “我不是怕死。”圣耀的眼神却依旧悲伤,说:“我只是为人生里不断的 告别感到很干。” “现在就烦恼这些会不会太乐观了?也许你该开始自己练习飞刀 了。”上官似笑非笑,眼睛看着门把,像是等待着什么。 “来不及的。你也说过,力量来自‘专心致志’。”圣耀若有所思地看着自 己的手,说:“所以……” “所以?”上官。 圣耀弯身抽起插在怪力王身上的玻璃碎片,在左手心上轻轻一划,鲜 血撒出,上官讶异地看着圣耀问:“你干嘛?” 圣耀额上冒汗,右手用力地抓紧左手臂,颤抖地说:“所以,我也许可 以找到这十几年来,凶命‘专心致志’搜刮来的力量。” 圣耀的左手心上的伤痕慢慢合拢,鲜血不再喷出,甚至以奇异的节 奏“被吸回”逐渐聚拢的伤痕里。 上官瞪大眼睛,没有说话。 “没错,”圣耀眉上的汗珠滚落,和着眼中不知喜忧的泪水:“这都是这 些年来,大家被我吸进来的力量。” 手心上的伤口已完全密合,一点也看不出痕迹,圣耀握紧拳头也不觉
得疼。 直到此刻,上官才完全信服圣耀口中的“凶命”,脸上的表情十分复 杂。 “还不够。”上官终于开口。 “我知道。”圣耀点头,拿着玻璃碎片往左手臂上用力一划,在圣耀牙 齿的吱咧声中,左手臂立刻皮开肉绽、筋骨分明。 上官看着圣耀手臂上的切口内,细微的血管与神经在血水中慢慢接 合,圣耀看着深可见骨的伤口一阵晕眩想吐,却又痛的神智清明。 “厉害。”上官张大嘴巴,看着圣耀的手臂在三分钟内慢慢回复原样。 圣耀擦着额上的汗水,脸上的肌肉都揪在一起。 “挪。”上官断折的手努力从抽屉里翻出一把掌心雷手枪,将手枪交给 嘴唇苍白的圣耀,说:“还要再快。” 圣耀咬着嘴唇,拿着沈甸甸的掌心雷,将枕头放在自己的大腿上,闭 上眼睛。 “咻!” 圣耀花了九个小时,用各种可以拿到的器具伤害自己,刀子、玻璃、 手枪、桌脚,在身上又戳又刺又开枪的,但不管伤口多么严重,圣耀恢复 原样的速度越来越快,凶命的力量正逐渐因痛苦的训练而苏醒。 但在第四个钟头来到时,圣耀在腹部猛刺的一刀令他痛得几乎把自己 的拳头咬碎,然而跑出来的肠子却迟迟不逆流回肚子里,裂开的肚子也合 拢得非常缓慢,圣耀激烈地在地上打滚,脑袋霹哩趴啦捶着,直到上官着 急地将两包血浆撕开,浓稠的血液流进圣耀的喉咙里,圣耀才勉强安静下 来,尿水潺潺。 血液的魔力舒活了圣耀衰微的血管,凶命奇异的力量重新复活,硬是 将被刀子扯出的肚肠拉回,敞开的肚子像含羞草般迅速闭合。 而上官在圣耀“自杀”的危机解除后,便疲惫地躺在怪力王身旁睡着, 任由圣耀一边用头敲着鱼缸,一边继续用圆规把大腿剖开。 大腿剖开,再来是把碎玻璃留在大腿里、留在肚子里、插进小腿里, 看着碎玻璃被肌肉组织包围,慢慢消融成自己身体的一部份。痛苦的一部 份。 圣耀也不大明白自己为什么要疯狂凌虐自己,因为凶命并未将痛觉抽 出他的身体,只是给予他惊人的再生能力,让他无论如何都能从阎罗王的 鬼门关前飞回。 是因为圣耀想在短短十天内锻炼出足以营救出阿海与螳螂的“能力”? 一开始也许是的。 但,当圣耀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抛弃害怕痛苦的心理,拿着刀子疯狂 往胸口上刺下六刀后,他在殷红的镜子前看着鬼魅般的自己,先是发呆、 哽咽、颤抖、然后在稀烂的伤口复原后,终于号啕大哭。 号啕大哭中,圣耀手中的刀已切断自己的喉咙,鲜血滂沱泻下,圣耀 陷入意识模糊、无法呼吸的抽蓄时,圣耀竟有种解脱的舒坦,好像一条百 年来全身插满渔枪的大鲸鱼终于可以沉入海底,变成小鱼小虾的餐点那般 自由自在。 直到。 直到成千上万的渔枪再度将大鲸鱼拔向海面。 圣耀看着镜中的血人,一个承受再多痛苦都无法将自己推向死亡深渊 的血人。 “怪物!”圣耀大叫,悲愤得难以自己,一头将镜子撞碎。
第十五章 英雄最可怕之处 变成吸血鬼后的圣耀,或许由于第一次接触到的同类便是上官一行 人,所以并未对吸血鬼的异种身分感到特别的恐惧与极端排斥,唯一支持 他建立卧底意识的,只有稀薄空虚的使命感、与父仇不共戴天的情结。也 许圣耀自己还没发觉,在他的深层心底,他根本未曾真正卧底过。 但现在的圣耀,这个无法被杀死、也无法杀死自己的“东西”,已经不 是吸血鬼了,而是一头“怪物”。真正的怪物。 这种濒死复生的能力或许是圣耀现在极为需要的,但,圣耀已自溺 于“挣扎在没有边际的边际的无助感”中。 上官隆隆的鼾声中,圣耀趴在地上滴滴答答敲头,滴滴答答,滴滴答 答。 “这就是你吗?这就是你的执着吗?”圣耀在血泊里舔舐自己的血,看 着血里哀伤的眼神。 远离死神镰刀最远的男孩,却让至亲好友与死神靠得最近,这个男孩 的眼神拥有不属于他年纪的悲伤落寞。 那可是几千年的孤独才能风化出的苍凉啊! “告诉我,你是谁。”圣耀看着血中那双不属于自己的眼睛,将最后一 颗子弹填进掌心雷的弹荚,枪口抵着两眉之心。 血中的眼睛闭上。 泪滴下,子弹飞出。 飞出 飞出 飞出 飞出 飞出了日 飞出了月 飞出了千年 飞出了万里殷红 “呜呼!昊天苍苍,何故待我如此?” 书生啼泣,看着井边被马贼奸污刨杀的妻女,阴森的树林里吊着满村 子人,夜莺哀鸣,老狗哭吠,书生看着井底水波幽冥,闭眼跳下。 飞出 飞出 飞出 飞出 “江山负我!国破!国破!天亡我也!” 帝王举剑大吼,身边家臣将相身上插满羽箭,个个双目瞠大疑惑地看 着帝王,嫔妃乘坐的马车化成火球滚落山堐,帝王颓然看着满山谷的兵 尸,看着宝剑上的寂寞眼睛。吞下。 飞出 飞出 飞出 飞出 “Why?” 金发大盗拿着酒瓶,酒瓶上映着弯弯曲曲的人形木炭,木炭的眼睛黑 洼洼地凝视大盗,烧焦的味道游荡在西部大贼窝里,大盗打了个嗝,眼神
迷蒙喃喃自语:“It's gone……everything left me alone……”拿起左轮 手枪,眼睛眯起看着枪管里的子弹。他没这么近地看过子弹。 飞出 飞出 飞出 飞出 尼罗河上十艘小船浴在耀眼的火焰里,一个女人尖声拥抱着火焰。她 的家人被王室的火焰吞噬,她只能拥抱孤独的火焰。 铁轨上,一个男人举起双臂迎接冒着黑烟的火车。昨天最后一个亲 人,他的小儿子,终于死于龙卷风般的黑死病。 高塔上的小女孩变成一只风筝,落下落下,想捕捉她记忆中逐渐模糊 的一切。 飞出 飞出 飞出 飞出 数以百计失魂落魄的亡灵选择自我毁灭的解脱 解脱可怖的命运锁链 解脱无法挣扎的孤单 所以 不断的飞出 继续飞出 含着泪飞出 飞出 飞出 飞出 飞出 承受不了的凶煞 承受不了的一望无际 承受不了的抛弃与被抛弃 抛弃了自己 抛弃了 最孤独的它 一个不被需要 不被渴望 不被允许的存在 然而 被一切遗弃的它却无法遗弃自己的存在 所以 它安排了强大的连锁巧合 带来无可抗拒的黑洞命力 甚至销融一切的阻碍 子弹杀不死 刀剑砍不倒 阳光自由行 炸弹被溶解 “这就是你吗?”
圣耀看着血中的眼睛,声音不再颤抖。 “不想再被抛弃了吧?”圣耀摸着平滑的眉心,说:“所以,你选择了 我?给我无法被毁灭的生命?” 圣耀撕破最后一包血浆,饮下黑暗世界的生命。 他已经心如死灰,却不再怨愤。 圣耀原以为自己早尝尽孤独的滋味,现在却发现他身上的诅咒,才是 世界上、历史上,最永恒的孤独。 饮下了冰冷的鲜血,圣耀站了起来,看着镜中支离破碎的自己。 “黑道王者,亡黑道者。”圣耀摸着裂开的镜子,说:“并不是我的使 命,对不对?” “我的使命,只是陪伴着你吧。”圣耀捏碎镜片,手指迸出鲜血,却又 在下一秒回复。 “好,那就帮我,帮我夺回我的朋友。”圣耀的声音单调机械。 圣耀坐在鱼缸下,闭上疲惫的眼睛。 “然后我们就一起离开,永远在一起。”圣耀喃喃呓语,进入梦乡。 圣耀醒来时,身上腥味扑鼻的肮脏衣裤已不见,替之以一身素净的衣 物,而原本像极屠杀凶案现场的房间已大致整理一翻,地上的血渍与碎玻 璃已被清扫一空。 上官坐在电脑桌前,转过头来看着正打量自己与房间的圣耀,说:“佳 芸来过了,她一开门就被我们的样子吓死了,幸好她是个很特别的女生。” 圣耀张大嘴巴,说:“房间是她整理的?我的衣服也是她换的?” 上官笑笑,说:“当然,她一边哭一边去厕所吐,又一边把房间打扫 好,很可爱吧。” 圣耀看着身上的衣服,问:“那她人呢?” 上官指了指自己的肚子,说:“帮我们买东西吃,等一下就会回来 了。” 上官又指了指地板上的怪力王,说:“圣耀,等一会将怪力王用塑胶袋 装起来,搭电梯到顶楼,趁着中午大太阳,让他怀念一下阳光吧。” 圣耀伸展筋骨,说:“应该的。”又看了看上官,问:“老大,你的伤怎 么样了?” “还要五天六天吧。”上官吐吐舌头,说:“这段期间只好靠你的金刚不 坏之身保护我们了。” 圣耀脸色一黯,上官立刻发觉自己说错了话,歉然说:“失礼了。” 圣耀叹了一口气,将怪力王肩了起来。 顶楼上中午的阳光炙热刺眼,很适合做为个性浓烈的怪力王的棺木。 圣耀将黑色的袋子打开,让怪力王靠在水塔旁,仰起头来看着久未谋 面的阳光。一阵风吹来。 怪力王破碎的巨大身躯慢慢融化,每一片枯槁的肌肉都沸腾成泡沫, 蒸发在金光闪闪下。 “阳光将指引你通往天堂的道路,”圣耀看着阳光下细微的蒸气,覆诵 着上官的祷词:“但我们都知道,你将勇敢地闯进地狱,一屁股坐在阎罗王 的头上。” 怪力王完全消失了,只剩下破碎的衣物,还有一根被风吹到楼梯边阴 影的断指。 圣耀看着残留的断指,努力地从阳光的爪牙下逃出似的,圣耀小心翼 翼拾起了怪力王唯一坚持苟活下来的拇指,心中起了异样的波纹,便将拇 指放进口袋里。
圣耀拿出打火机,一把火将衣物烧尽,若有所思说:“至少你有地方可 以去,永别了。” 圣耀回到鱼窝里,佳芸已经将十几个便当打开堆在地上,有卤味、排 骨饭、鸡腿饭、牛肉面、割包、还有肯德鸡外带全家餐。 佳芸闷闷地抱着肯德鸡外带全家餐的大桶子,跟甫进门的圣耀点头问 好,圣耀看了佳芸一眼,也闷闷坐下。 佳芸刚刚才听了上官这几天的惊涛骇浪,作为一个亲密爱人,佳芸的 心情恶劣,作为一个知心好友,佳芸却又非常愿意体会上官的冒险生活, 两种矛盾的心境挤压着佳芸两道眉毛。 “多吃一点吧,补充体力后,我们晚上可能要出去。”上官咬着大鸡 腿。 “出去太危险了吧。”圣耀看着神色黯然的佳芸说。 “危险也没办法,想要我的手脚恢复得快些,我们就得猎血,越多的血 越好。”上官说。 “要杀人?”圣耀有些错愕,又问:“我们不是已经不杀人的吗?” “这种紧张时刻在网路上买血的风险太大,送血的人可能都被八宝君盯 哨或收买了,我们只好随机挑几个长得比较像坏人的人类咬一咬,算是心 理安慰吧。”上官蛮不在乎地说。 圣耀傻住了,“第三个鱼缸”的理念不该是这样的吧?应该是人类与吸 血鬼和平共处的大同世界啊! “我不去,你也别去。”圣耀的声音有些愤怒,拿起一只大鸡翅敲着自 己的额头。 佳芸吃惊地看着圣耀,上官却只是深深吸了口气。 圣耀折断鸡翅,说:“我还会在这里,而不是在山羊那里,唯一的理由 是——我以为待在这里可以让两个世界都更美好的机会多一点,而不是想 为了让自己活下去去杀人!” 上官沉默地看着剑拔弩张的圣耀,佳芸的眼中却绽放出光芒,指着自 己的脖子大声说道:“对!你如果真要出去杀人,那就咬我好了啊!咬啊咬 啊!反正我本来就很想成为吸血鬼啦!” 上官苦笑地看着这两个“孩子”,说:“人类与吸血鬼这两个世界,若真 能和平相处,靠的并不是一厢情愿的屈就,你们以为我不咬人,人就不会 对我动刀动枪吗?” “不会啊!”佳芸猛点头。 “那是你啊。”上官轻轻抚摸佳芸的头发,说:“大多数的人类视我们为 眼中钉,恨不得将我们从地球踢到月球,这么多年来总有几个吸血鬼领袖 级的人物想跟人类谈判签订合约,却都遭到格杀或欺骗,所以第三个鱼缸 绝非妥协下的和平共处,而是彼此尊重的结果。” 上官的眼神严肃,继续说道:“只有让对方相信彼此都拥有毁灭对方的 力量,才是赢取尊重的筹码。” 荒谬!太荒谬了!这根本是主张武力凌驾一切的荒谬逻辑! 圣耀的脑中只剩下愤怒,说道:“既然如此,我现在就杀了你。” 语毕,圣耀突然往后一仰,视线瞬间凌乱、双膝垂软、两只手虚晃晃 地荡着,而上官则从圣耀的身后慢慢走出,右手拿着一柄飞刀抛着。 刚刚才可以正常走路的上官,居然让圣耀在眨眼间双肩双膝脱臼,连 下巴也被敲得天旋地转。 “天底下没有真正的不死之身,如果我现在把你的头割下来的话。”上 官将飞刀交给吓坏的佳芸,坐了下来。
圣耀倒下,过了几秒后才发出呼吸顺畅的喘息声,看样子是凶命将圣 耀被拆解的身体重新组合完毕。 “刚刚我明明可以杀了你,却没有这样做,你知道是为什么?”上官递 了一块鸡腿到圣耀的眼前,说:“那是因为我根本不想杀了你。你不是我的 敌人,而是我的朋友,就这么简单。” 圣耀看着上官手中的鸡腿,无可奈何地咬在嘴里。 “我可以毁灭你,却不这么做,不因为利害关系,而是基于一片诚心, 这份诚心就是尊重。”上官看着咬着鸡腿的圣耀,笑说:“可惜人类还不明 白我们的实力,而圈养派的笨蛋也大大低估人类的实力。如果我们铲除圈 养派的势力,人类也许能感受到一点诚意。” 上官歉然地亲吻被嘟着嘴的佳芸,拿起割包吃了一口,说:“猎血能免 则免,我们的生命泉源是人类的血,而不是人类的生命,但现在的情况有 什么办法呢?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或许是句漂亮的推托之词,但现实如此, 要清除没有办法尊重人类的圈养派,就要有成大事的决断。” 圣耀吃着鸡腿,说:“英雄总有最伟大的藉口,这就是英雄最可怕之 处。” 第十六章 计划 在圣耀心中,想喝血的话去医院偷不就得了?他的心中颇为失望,他 以为他追随的对象是道德理想,没想到上官依旧是个“人”。 但他并不知道,许多医院的血库一直受到人类政府的特殊监视,尤其 在台湾与美国接连发生重大吸血鬼攻击事件后。 上官叹口气,不再提这件事。 天快黑了。 圣耀在电脑前看着一则又一则的吸血鬼新闻,巴西里约热内卢传来一 间大医院遭受“上百名不畏枪炮的疯狂精神病患血洗”,英国利物浦的渔港 也有十几艘货柜船被“一大堆飞弹”击毁,网路上大胆猜测这又是两起圈养 派吸血鬼的杰作,包括美国芝加哥机场事件皆是由台湾大厦决战所引起的 连锁反应,全世界潜藏的圈养派吸血鬼都在蠢蠢欲动、互通声息,第三次 世界大战似乎避无可避。 而另一则令人不得不注意的大消息,则是上官脑袋的“买价”急速往上 攀升到七亿,资料来源则是猎人网站,圣耀忍不住看了上官一眼。 上官和佳芸坐在床上轻语谈心,佳芸轻声哼着歌。 圣耀曾问过上官,像他这么危险的人物为什么不找一个吸血鬼谈恋 爱,却要走进佳芸平凡的生命? 上官的回答不令人意外,就跟上官同玉米说得差不多,只是多了爱情 不可以道理记等说词,而更重要的是,佳芸也非常喜欢上官,尤其是上官 身上的危险气息。 女人令男人危险,也令男人使女人危险。总是这样的。 “我走了,你们小心。”上官翻身下床,他的右手已恢复六成,双脚至 少足够逃命。 “认真找个坏人吧。”圣耀看着电脑萤幕,上官笑着把房里剩下的三柄 飞刀挂在腰上,解开小马尾任由杂乱的浏海盖住额上的青疤,穿上佳芸送 给他的新T-shirt开门走出。 房间里只剩佳芸跟圣耀,还有一点周杰伦的音乐。 圣耀不知道该跟佳芸多聊些什么,他也不敢。万一佳芸被凶命吞掉怎 么办? 佳芸个性活泼,面对沉默寡言的圣耀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有一
搭没一搭地聊着光影美人就快要重新开张了,老板跟阿忠还是一副散散的 模样,而大头龙终于发现自己原来一直弄错吉他的指法,正重新学习吉他 中。 圣耀听着,一边偷偷看着正扭曲一张脸,用力举起哑铃的佳芸。 原来佳芸被卖到日本去啊,不晓得她还记不记得我。都这么多年了, 圣耀的童年记忆根本只剩下佳芸而已,其余的,就是不断经历各式各样的 丧礼。 但佳芸变得这么独立有个性,甚至拥有跟吸血鬼魔王谈恋爱的勇气, 这些年来她的遭遇一定很奇异多采多姿,遥远童年中、抱着流浪狗从溜滑 梯上冲下的小男孩,佳芸铁没有印象吧? 佳芸跟着周杰伦最新的舞曲“都市恐怖病”哼唱摇摆,圣耀也忍不住附 和几句,看着他心爱的女孩。 事实上,打从佳芸出现在光影美人的时候,圣耀就很想问佳芸一个问 题:“你记得小时候失踪前,那个每天放学后,都跟你一起坐在溜滑梯上的 小男生吗?”而现在,这个问题再度爬出圣耀的心底,涨到圣耀的喉头。 毕竟几天后,不管圣耀能否救得出阿海与螳螂,圣耀都会挥别世界, 陪着凶命浪迹天涯,而这个问题的答案或许可以给圣耀一点温暖,或对世 界的感觉更为冰冷。无论如何,都比现在要好。 决定了,圣耀终于鼓起勇气。 此时,一道黑影慢慢走近鱼窝的暗门。 “扣扣扣!”规律的敲门声。 圣耀跟佳芸的心跳愕然静止。 上官擦去嘴角的鲜血,但脸上依旧血淋淋的一片,在一明一暗的青色 路灯下显得格外惊怖,上官看着河堤下歪歪斜斜的两具尸体,但一向尽量 不与人类冲突的他,这次并没时间将尸体毁掉或掩埋。 因为上官知道,至少有两双眼睛正在远处窥伺着他。 同类的气味。 有点焦躁的呼吸。 上官将尸体丢入河中,慢慢地走在河堤上,一步一步迎着惨澹的月 光,每一次踏出的间距都相当规律,藉以调节刚刚吃食的生血。 远处的眼睛慢慢靠近,慢慢靠近,上官的脚步却不见加快。 够远了。 上官停下脚步。 躲藏在黑暗的呼吸也停止了。 这附近已经是杂草丛生,最近的人类是左前方九百公尺处躺在凉亭里 喝醉的流浪汉。 空气里飘着淡淡的紧张气味,上官不禁想发笑。 他记起了这个味道的主人。 上官打了个哈欠,看着头顶上的月亮说:“如果你是想拿回你这只手, 嗯……也是该还你的时候了,出来吧。” 草丛里一阵窸窸窣窣,两张熟悉的面孔走出高及下巴的芦草,却不敢 过分欺近,只是远远站在上官的背后十五公尺处,深怕上官并不如传说中 那样身受重伤,却也担心…… “如果没什么事,我走了。”上官没有回头,只是揉揉眼睛,举步便 走。 “等等!” 一头白发的独臂吸血鬼大胆站上前,眼睛看着上官的左手说:“gost,
不必怕,他要杀我们早就动手了,如果我没猜错,只要二十五公尺内,我 们绝无可能躲开上官的飞刀。” 上官好奇地转过头来,看着厉手白发跟他的伙伴gost双脚发抖地看着 他,于是说:“别怕,网路上说我受了重伤,说不定是真的,或许现在就是 你报仇的最佳时刻。” 报仇? 那一夜在恶巷,白发只见到胡乱涂鸦的墙壁猛然溅上鲜血,才惊觉自 己的左手已被利刃削去,一道黑影飞檐走壁消失不见,只留下一身冷汗与 锥心痛楚。 自那夜起,白发从没动过报仇的念头,不只是因为他深感复仇之路太 过虚幻,更因为他还活得好好的。上官毕竟只取走他的手。 而这只手,现在还黏在上官的身上,或许也是一种荣幸吧。 白发突然一跪,gost见势也跪了下来,上官的心中一震。 “上官大哥若是真受到重伤,才是我们真正的噩耗!”白发叹道。 “请救救我们家老大!”gost哀道。 上官沉默不语,他已经知道赤爪帮发生了什么事。 白发毫不闪躲上官的眼光,说:“哲人、绿魔、和贵帮的阿虎都在找 你,希望你务必平安无事。” 这几天吸血鬼的世界真不平静。 上官额上的青疤在月光下妖异摄人,问:“为什么不找只手接了?” 白发空荡荡的袖子在夜风中飘着,低头说道:“因为是你拿走的。” 上官深深吸了一口气,说:“带我去见你的朋友吧。” 圣耀的手中只有两个23磅的哑铃,若以高速掷出倒是力量不小的消耗 性武器,丢偏了,命也没了。 圣耀感觉到佳芸的呼吸变得极缓慢却吃力,但她还是坚强地拿起小球 棒盯着门。圣耀极担心佳芸的安全,毕竟自己可以装死蒙混过去,但佳芸 可就惨溜溜了。 “怎么办?”佳芸的嘴唇虚念着:“要不要躲起来?” 躲起来?圣耀跟佳芸其实心里都很明白,不管是人类还是八宝君的爪 牙,能够找到这么隐密的地方,一定不会随便看看就闪人,怎么躲都是多 此一举。不过圣耀抱持一线希望,希望敲门的是猎人或是秘警,如此一来 自己还可以以人类卧底的身分跟对方“讲讲道理”,虽然山羊曾说过自己卧 底的身分只有极少数人知道。 但,至少佳芸总是人类吧?!秘警跟猎人本来就该保护市民老百姓 的。 “你投降。”圣耀张大嘴巴干念。佳芸是上官的女朋友,无论对人类或 八宝君来说,都是价值连成的人质! 佳芸以中指回敬,圣耀只好开始用哑铃敲头。 “扣扣扣。” 又是简洁的敲门声。 圣耀与佳芸都抱持着同样莫名其妙的愿望:“希望对方见没人开门就走 了。” “喀拉喀拉。”门锁里有钥匙转开的声音,佳芸几乎晕了过去。 圣耀的神经紧绷到最极限! 门打开,圣耀手中的哑铃像两枚小飞弹轰向逐渐开启的门缝,却几乎 大叫。
圣耀已看到敲门的人。 门后一只手以圣耀肉眼几乎无法捕捉的速度,将两只哑铃“轻轻”接 住,拇指与食指扣住一根,中指与无名指又扣住一根,随即关上门。 “好久不见,公子还是乱七八糟啊。” 张熙熙弯腰将哑铃放在地上,微笑看着圣耀与佳芸。 圣耀喜形于色,佳芸立刻知道所来之人是友非敌,一屁股摔在床上吐 吐舌头。 “你也逃出来了?”圣耀高兴地说。 “令你意外吗?呵呵。”张熙熙捂着嘴怪笑,说:“老大跟其他人呢?” 圣耀脸色一黯,张熙熙随即皱着眉头坐在佳芸身旁。 “老大受了伤,怪力王为了救我跟老大……死了,今天中午阳光送了他 一程。”圣耀难过地说:“阿海跟螳螂落在八宝君的手上,七天后要我们去 赎人。玉米、热虫、麦克、赛门猫生死不明,还没有到这里跟我们会合。” 张熙熙摇摇头不说话,深深叹了口气。 怪力王如此勇悍,即使八宝君跟他对挑,张熙熙都不认为倒下的会是 怪力王,但他以金刚之身独战五名一流高手实在太过嚣张,连她自己都自 愧不如。 但,张熙熙一想到,怪力王面对五名强手围攻时心里一定觉得自己屌 到不行时,却又不由得笑了出来。 “笑什么?”佳芸奇怪地看着张熙熙。 “朋友开心的事,你得跟他一起开心才行。”张熙熙笑道。 真是吸血鬼的豪迈啊,跟上官一样。 圣耀注意到张熙熙的身上包扎着好几处伤口,想必也经过一番可怕的 恶斗。 张熙熙说着这三天来,自己在逃出炸成稀烂的玻璃帷幕大厦后,便 在“火锅窝”待上整整一天,来鱼窝前还找过“趴趴熊窝”、“星海窝”和“巧克 力窝”,但都没发现其他的伙伴,却欣慰地在星海窝的墙上见到赛门猫漆 上“simoncat is fucking alright,see u all oninternet”几字,看来赛 门猫也在找寻大家。 张熙熙玩弄着大腿上的伤口,一手搂着佳芸的肩膀打量:“小妹妹,我 们家老大很钟意你啊。” 佳芸笑笑:“上官提过你,他说你非常非常厉害,要不是你很怕痛,说 不定他自己都打你不过。” 张熙熙怪笑,说:“老大很诚实啊,一说就说到我的痛处。不过话又说 回来,要不是我憎恨受伤,怎么可能锻炼到现在的景况。” 两个女人就这样聊了起来,反倒是圣耀无所事事在一旁晾着,越听越 无聊,只好在网路上随意逛逛吸取吸血鬼世界的种种资讯,心中盘算着如 何说服山羊出动警力击垮八宝君。 过了三个小时,佳芸跟张熙熙甚至开始合唱孙燕姿最新的单曲“奶子小 不是病”,圣耀索性拿起飞镖练习射靶。 正当两女唱到兴头上时,张熙熙突然惊喜道:“老大的味道,还跟着一 大群吸血鬼!” 圣耀一愣,果然闻到很浓的“同类的味道”,小声担忧地说:“老大没有 危险吧?” 张熙熙笑道:“如果老大被挟持的话,无论如何也不会带一大群敌人来 找你们,可见是援军到了。” “更何况,这两天外面真不平静,”张熙熙搂住两个小鬼头,笑道:“我
还闻到阿虎的味道,他可是只大妖怪呢。” 门打开,上官摩拳擦掌地看着嘻皮笑脸的张熙熙,说道:“真高兴听见 你的声音,没错,准备大干一场了。” 这两天来,台湾的警界与新闻界为编织各种盖达组织犯案的线索忙得 天昏地暗,法界并着手反省与修订各项回教国家出入境人士的资格条件与 滞台日数,机场与海岸都严加查缉可疑的不法份子,官员说故事的本领又 往神乎其技的境界迈进了一大步。 而实际站在最前线的秘警得到政府天文数字的经费挹注,这几日大幅 上修境内各知名吸血鬼的夺命赏金、史无前例地严加查缉吸血鬼可能盘据 的任何地方。 这种做法也的确格杀了不少吸血鬼,包括昨天下午“燃木帮”睡觉的巢 穴被发现,睡梦中惊醒的吸血鬼遭到一群猎人屠杀;还有一群正在酒家寻 欢做乐的竹联帮帮派份子被猎人误认为是吸血鬼,也遭到火焰枪的伺候; 有个彻夜不归的飙车好青年豪迈地逃开警察的临检后,随即被追上的五个 猎人乱刀砍死。更别提大小医院与各大血库都遭到军方的埋伏与严密控 管,夜间巡逻的次数暴增,只要没有行动证明接近血库的闲杂人等都会遭 到“银器接触”盘询。 秘警署眼看世界的氛围正式站在“战局”只是几个月间的事,于是在得 到大笔经费后,立刻大举自警校与军校内选入四千个成绩优秀的新人加入 扩大编制的秘警署,并于联勤兵工厂采购价值一百亿圆的银制弹头与武 器,估计不到一年的时间,台湾的吸血鬼与人类平衡均势即将打破,除非 吸血鬼愿意巨幅耗损囤积的血液,疯狂到处咬人制造己方粗糙的兵力。 “对付人类已经很艰难了,或许人类兴头一过又是风平浪静。但八宝君 危险的气焰一日不除,都将使得所有兄弟们陷入绝境。”白发坐在上官身 旁。 所以,就在昨天晚上,在哲人帮帮主“妖蝶站坏”的号召下,全台十一 个大小吸血鬼帮派,包括元气大伤的黑奇帮众堂主,甚至游离的流浪份 子,都群聚在哲人帮堂口“路失意大教堂”召开紧急圆桌大会,讨论如何铲 除八宝君及其带进的日本好战号份子,甚至有两个帮主提议,不如试图跟 人类政府缔结某种程度的和平契约以明志,勇敢的“国度帮”帮主还自告奋 勇前往总统府做简报,题目是:“狩猎派与圈养派吸血鬼的异同,与组织生 活转型及和平的可能性”。 “好天真,不过我欣赏。”张熙熙笑道:“也许我该跟他约会。” “恐怕没办法了。”国度帮的副帮主陈先生简直大哭。 正当大家为国度帮帮主鼓掌叫好时,国度帮帮主的额头上突然多了个 黑点,眼睛瞪大,然后慢慢就滑到桌子下了,担任护卫的陈先生惊呆了。 只见召开会议的哲人帮帮主站坏叹道:“对不起,请不要轻举妄 动。”这时聚会的帮派首领才惊觉上了站坏的大当,原来这次全国吸血鬼大 会师根本是一个超级大陷阱,可是坐在教堂内开会的只有各帮帮主与各自 一名贴身保镖,其余的帮众全都在教堂四周的网咖内戒备兼打屁,根本不 知道教堂内发生何事。 清华帮帮主见状,震怒拍着桌子大叫:“大伙一块上啊!”但他的脑袋 咕咚一声掉在桌子上,血水自脖子上淅沥哗啦洒出。 所有人都静默下来,暗自寻找暗器的来源与敌人数目,站坏马上开 口:“各位首领,我们的四周都是银弹,无论如何请不要轻举妄动,也不要 东张西望。” 看不见的敌人无法估计,也就格外令人觉得恶心。 赤爪愤怒地质问:“站坏!干你娘的你存什么居心!我的手下都在外
面!有种你就不要出去!”却不敢起身离座。 黑奇帮分堂主冰淇淋的额上冒汗,看着面有惭色的站坏问:“是谁指使 你的?人类?还是八宝君?” 站坏同样害怕,他根本没有把握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答应饶他一条小命的,可不是什么一言九鼎的人物。 此时一道黑影从天而落,将教堂的布道坛上踏破,整个人蹲在破烂的 布道坛上大笑。 这样的人物只能是一个人。 八宝君。 面对这样的结果,现场没有人感到意外,特别是八宝君那张将笑未笑 的脸。 “你这是什么意思?”脸色一直很难看的虎头帮帮主吐着烟圈。 “最近道上风波很多,想找大家聊聊。”八宝君笑道,蹲在布道台上。 “有话就说吧,不过你别得意,外面的弟兄足以踏平这里。”绿魔帮帮 主刀无锋冷冷说道,他一身武艺超绝,并不惧怕八宝君,但在情势未明之 前,任何小动作都是意气之举。 “是吗?我也不敢跟大家为敌,只是有件事想拜托大家。”八宝君的笑 声很兴奋,刀无锋感觉到八宝君身上有股力量不寻常的膨胀。 “什么事?说出来大家好商量,不一定要动刀动枪的。”站坏陪着笑 脸。 “屁话!走出这里,老子第一个要干的人就是你。”赤爪鼻子吹气,看 着站坏。 所有吸血鬼帮派的首领都不相信八宝君的“有事请托”,毕竟今日召开 大会的重要目的之一,就是铲除八宝君这个癌细胞。设下陷阱的八宝君怎 么可能不清楚大家对他的敌意呢? “首先,我想请各位大家长命令外面的好兄弟,在五天内找出上官无筵 的下落,当然了,能够直接拿下他的人头小弟也不会介意。”八宝君扭动脖 子笑道:“如果大家能够齐心合力办成这件大事,相信各位都能好手好脚地 回去,还能跟在下做个朋友。” “凭什么?”赤爪的脾气暴躁,但他的铁拳更像活火山,只要大家愿意 一齐上,他绝对抢先轰掉八宝君的脑袋。 刀无锋瞥眼看了看桌子脚,心想:桌子往上一翻,大概可以为大家挡 住楼上埋伏的暗枪1.5秒。 “凭我相信大家都是聪明人。”八宝君的眼睛充满血丝,声音兴奋发 颤。 “好!”赤爪拔身飞拳,刀无锋一脚将大圆桌踢向天空。 “贵帮帮主还是老样子,真难想像他是怎么活过八十年的?”张熙熙笑 笑。
“这就是老大的魅力。”白发说道。 桌子完好摔回地面,包括刀无锋等所有帮主全倒在地上,失去意识。 赤爪刚猛无俦的铁拳被硬生生扭了下来,血淋淋躺在八宝君的手里。 “乖乖睡吧,白痴。”八宝君甩了眼神迷离的赤爪一巴掌,赤爪全身插 满小钢球,口吐白沫垂倒。 每颗小钢球都注满足以快速迷昏一头鲸鱼的麻醉剂,自动感应的发射 机关就安置在圆桌底下,只要命中两颗钢球以上,0.03秒就可以瘫痪任何 生物的行动,0.3秒绝对能完全撕裂神智,即便是吸血鬼这种极为特殊的生 命体也不例外。 “我跟一张纸条被刻意留在现场,直到大家用银刀将我割醒,我才将事 发的经过说了一遍,但八宝君已经神不知鬼不觉,用哲人帮埋在教堂底下 的密道遁走了。”陈先生露出胸膛上还未痊愈的刀疤,而纸条无异重复了赎 回各帮老大的条件。 “真的有那么多人愿意自己的老大回来吗?”张熙熙疑道,毕竟吸血鬼 的寿命特长,要“正常地”进行帮会传承十分罕有,突然出现这样“老大换人 做”的大好机会将给予有心人士往上窜升的最好理由。 “当然不是,已经有帮会开始在庆祝了。”白发说道:“只有赤爪帮、绿 魔帮、国度帮、黑奇帮残部,仍试图扳倒八宝君救回各自的老大,但,就 算是无心救回老大的帮派,也很愿意帮助我们。” “国度帮帮主不是已经死了?”圣耀问道。 “我们要为老大报仇。”陈先生的表情很坚定。 “无错。换不换老大无错无所谓,八宝君这么做只会让所有人陷入危 险,将矛头指向他自己,无错,如果不整合大家的力量,谁也挡不住疯子 一批接着一批从日本过来撒野。”绿魔帮的第一猛将“无错”说道,但眼睛始 终避开上官与张熙熙。 上官跟张熙熙两人曾大破横行南部的绿魔帮巢穴,让绿魔帮足足花了 十年才勉强恢复元气,当时帮会残破的惨状无错依旧历历在目,但尽管怀 恨在心,眼前共同的敌人的确是丧心病狂的八宝君。 若不尽快解决日本圈养派在台湾的先锋部队,人类政府恐怕耐心尽 失,第三次世界大战真无法避免时,吸血鬼世界或许就要被连根拔除了。 长颈龟打着哈欠,远远跟佳芸互吐了吐舌头。 陈先生从一进门就注意到佳芸不像是吸血鬼,忍不住说道:“上官兄, 这位是?” 上官看着佳芸与圣耀,搬出他早已想好的说词:“她是嫂子,我小老弟 的女人,请大家不要一时贪吃咬了人家,哈。” 圣耀知道上官这么说是为了保护佳芸,且佳芸也顽皮地瞪大眼睛溜滴 滴地看着一群吸血鬼,但他心口仍感发热。 “八宝君要你们将我绑到哪里?”上官问,至今八宝君还未告诉他要到 哪里“领回”螳螂与阿海,现在却要胁全台吸血鬼帮忙翻他出来,显然认为 上官单刀赴会的机率不高,不如全面发布通缉令。 “绝世风华大酒店十三楼,凌晨两点,晚十分钟便立刻处决被抓去的十 一个帮派大哥。”陈先生。 “特殊条件?”上官。 “无错,只准三个人押着你搭电梯到十三楼,你的双手必须事先被切 掉,死掉的话更好。”无错。 “若确定人犯的确是你,交货后一小时内所有的大哥就会被释放,但在 哪里释放,纸条完全没写。”陈先生。
“搭电梯这件事很可疑。”阿虎终于开口。 阿虎身高两米一二,说话的声调却低沉内敛,仿佛被体内一股吸引力 给牵着。 阿虎一向身不离壶老爷子片刻,此刻却不见壶老爷子,显然阿虎已经 将歪头愣脑的壶老爷子藏在安全之处。 阿虎从不介入帮派之间的纠纷,他的心中只有守护主子的意念,所以 对于上官与八宝君他并无特殊的喜恶之分,但这次,阿虎体认到若要铲除 威胁主子性命的祸源,这场战役绝对需要他号称“黑奇第三”的力量。 上官看着阿虎点头示意。 “当然可疑,电梯里面多半安藏机关,炸弹之类的,我猜一进封闭的电 梯不久便会爆炸。”白发说道。 “更不用说,绝世风华那大鬼屋一定到处都是机关埋伏,如果要强攻, 在受制于人的情况下,先不提被俘的老大哥们可能立刻呜呼哀哉,我们可 能还没见到八宝君便已伤亡惨重。”清华帮新任帮主暮风说道。 “打架不是在算算术。”上官笑着:“况且我们有个优势,就是八宝君并 不知道你们跟我会连成一气,绝世风华的埋伏一定大打折扣,说不定强攻 有用。” “强攻无错,错的是根本不行强攻。”无错坚定说道:“强攻刀无锋大哥 会有生命危险。” “八宝君根本不会将当场释放诸位首领,也就是说,首领们很可能被藏 在别的地方,只要找出他们被藏在什么地方,就有时间抢救。”上官猜测。 “兵分二路?”白发。 “兵分二路。”张熙熙。 “那也得知道大哥们被藏在什么地方啊!”暮风。 “八宝君这一两天就会用电子信件告诉我螳螂跟阿海被囚在什么地方, 或许其他的大哥也被藏在相同之处,可以调查。”上官。 众人点点头,只有十几坪的鱼窝气温升高了两度,足见大家的斗志高 昂。 让大家斗志的,不只是团结合作的气氛使然,更因为传说中的不败死 神,上官无筵,正准备领导全台湾的吸血鬼大军大干一场,将日本的混帐 圈养派轰杀出去。 “我们只剩三天可以准备。”上官额上的青疤发光,说:“八宝君也只剩 三天的呼吸了。” 在鱼窝内代表各帮各派的吸血鬼英雄摩拳擦掌,面对死亡非旦毫不犹 疑,还感到兴奋与迫不及待,连带的,圣耀也沾染到鱼窝里高昂的战意, 开始拿起哑铃敲头,满身大汗。 圣耀心想:在这样团结一气的氛围下,上官那看起来莫名其妙的“第三 个鱼缸”,也许能够在胜战后获得大家的应允,众志成城的吸血鬼或许真有 所谓的“尊重人类的力量”,以及见鬼的诚意。 只是圣耀心底颇为担忧,正当自己也加入这个关系到全台湾吸血鬼势 力版图的大战役时,这个刚刚才凝聚的美好前景,不久就会化成一滩滩烈 血,他势必再次背负起……强取大家性命的罪名。 圣耀与佳芸站在顶楼的阳光里,看着楼下熙熙攘攘的人群,一个妇人 牵着小孩的手站在红绿灯前等待,小孩手中拎着一袋鲜鱼与鸡蛋,妇人手 里也是大包小包的。 “昨天晚上被一群吸血鬼围着,你怕不怕?”圣耀看着被阳光刺得睁不 开眼的小孩,心里很是羡慕。
“怕啊,突然有种被会说话的野兽包围的感觉,幸好张姊姊一直握着我 的手。”佳芸拿着矿泉水淋在自己的头上,天气实在太热。 “我呢?你怕不怕我?”圣耀问道,看着满脸是水的佳芸,佳芸的个性 实在跟小时候差很多,要不,就是每个人跟小时候的样子都有一大段距 离。 这个距离也许能让圣耀了解到,现在的佳芸尽管可爱动人,但已经跟 小时候的“新娘子”完全是两个人。 也许,这能让圣耀知道,他失去的东西,绝对不可能再度出现,一切 只是凶命为了让他成为不死身的安排之一。 “不怕啊,不过有种奇怪的感觉。”佳芸笑着,把矿泉水倒在圣耀的头 上,这让圣耀想起那个伤心的夜里,上官将热咖啡倒在自己头上的旧事。 “奇怪什么?”圣耀将渗进眼睛里的水拨掉。 “你明明很弱,但我觉得要是发生什么事,你一定会做出什么举动保护 我。”佳芸嘻嘻笑:“大概是因为,你曾经帮我挡下子弹吧,可是又不像。” “喔。”圣耀看着妇人牵着小孩过马路,隐没在人群中。 “上官说,要跟人类当好朋友,就要让人类彻底了解你们的力量。”佳 芸突然变得很认真:“不管他的想法对不对,你能不能帮帮他,让他不要踏 上胡乱杀人的路。” “嗯。”圣耀应道,但他根本不觉得自己能影响上官什么。虽然他也不 认为上官会变成丧心病狂的杀人魔。 缺乏血液正常买卖的日子,也许就快渡过了吧。如果一切顺利的话。 圣耀看着脚底下的人群,他们的身体里流着滋养黑暗世界的血液,他 从未感到饥渴,也许他该感受一次,藉以体会两个世界的深刻连结。 佳芸的手机响起周杰伦几年前的歌曲“最后的战役”铃声,佳芸打开话 盖,听见上官说道:“宝贝,拿给圣耀听一下。” 圣耀接过手机,上官的语气很平静:“八宝君寄来了最新的信件,一起 过来看吧。” 八宝君泡在血池里翘着二郎腿,身边围绕着四个脸色惊恐苍白的女 人,女人在腥臭的血池里为八宝君捶背按摩,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成为八宝 君的盘中飧。 “上官大哥!好久不见!”八宝君用力扯着女人的头发,将女人的头压 进血池里,一压一提。 八宝君面有得色,说:“上官大哥,想必你一定很挂念阿海哥跟螳螂哥 吧?距离我们约定的时间已经只剩三天了,你的伤好一点了没?可以来领 你那两个白吃白喝的小宠物没?” 画面带到通通被吊在天花板上的阿海与螳螂,两人全身赤裸被烧红的 铁链绑在一起,但皮开肉绽的两人显然已经毫无意识,连皮肤被烧倒冒烟 都没有反应,只有螳螂的眼皮不断轻微地跳动。 “请在后天晚上十二点整,到绝世风华大酒店来,有专人在电梯前引路 的。”八宝君哈哈大笑,手上一紧,被压进血池里的女人手脚一阵挣扎,画 面便结束了。 第十七章 达阵 “无错,也是绝世风华大鬼屋,说不定我大哥跟你小弟真的都在那 里。”无错说道。 房间里的帮派代表已经散去,等候上官进一步的指示,只剩下张熙 熙、无错、白发、陈先生还在房里。 “我跟八宝君的约在后天晚上,你们跟八宝君的约在大后天晚上,大概
是八宝君怕我不敢赴约吧。”上官的电脑画面回到信件主选单,看见赛门猫 已经寄出电子信件表示自己的伤已经快痊愈了,今晚便会到鱼窝。 “我想八宝君八九不离十,将所有的人质都囚禁在绝世风华,干脆大家 集中火力硬杀进去,算人头的话我们的胜算也高!”陈先生的语气激动。 “天罗地网啊。”白发闭上眼睛思索。 “既然知道地方,不如整整提早一天杀进去,杀他个措手不及。”上官 微笑:“一开始先暗中潜进去,等到确认大哥们的囚身之处后,再发暗号让 外面的弟兄猛烈进攻,引开八宝君的火力后,里面的人就可以趁势救出被 俘的大哥跟我的人。” “提早一天,的确无错!”无错大感认同,原本就不该按照对方的步调 走,这只会让自己完全脱离不了对方的掌握,但绿魔帮里没有出类拔萃的 暗潜高手,无错的眉头随即皱了起来。 “原本暗中潜入查探的工作,我自认最适合,但我的伤势未复,阿海又 被抓了,不知道还有没有理想的人选?”上官公开自己的伤势,但眼睛却一 直没看着身法绝不在自己之下的张熙熙。 张熙熙也不作声,陈先生立刻说道:“敝帮有两三个优秀的人才,暗杀 跟侦测的本事是一等一的,我们可以负责查探暗中囚禁大哥的地点,如果 八宝君的火力被引开,救出人质不是问题。” 上官问道:“哪三人?” 陈先生自信说道:“风神砍树王、百鬼天猪、逆刃太刀。” 上官立刻点头同意,说:“行,都是一等一的高手。那么我们来研究一 下风华绝代的设计图,跟火力的配置。” 白发立刻上网收信,离开的gost已经搜集好风华绝代的地理资料寄信 给他,众人挤在电脑前讨论,上官拿着阿虎带来的新鲜血浆喝着,圣耀也 探了颗脑袋看着风华绝代附近的街道图,而佳芸早走了。 “风华绝代在七年前的大火后,附近的住户跟商家也被波及,死气沉沉 的地方,倒是个开战的好地方。”白发看着街道图,继续说明。 风华绝代的酒家声色已经被大火吞噬,连带附近的KTV、人妖酒吧等 等声色场所都付之一炬,鬼影幢幢的传闻不断,使得商机殒落不起,地价 低迷,住户在这几年搬迁了不少。 在这样的封闭条件下,围绕着风华绝代的一条半街内,至少在十分钟 内不会有大批警力打扰,但附近依旧呈半废墟状态的住宅可能成为八宝君 监视街道的密所,对于突击的效果可能大大减低。 至于风华绝代本身是一栋高达二十一楼的高厦,不消说,整栋建筑物 的外表仍是黑漆漆的斑纹,里面的情况不明,建有地下室三层,约定的第 十三楼原本是摇头摇到脖子断一地的迪斯可酒吧。 电梯?不管还能不能用,都是不可以真的进去的危险玩意。 “上官兄,你实战经验比大家丰富,你做主意吧。”陈先生。 上官点点头,说:“依照大家在短短两天之内的可用之力,我想这样的 分配应该可行。” 早一点比较安全,也有较多行人掩护国度帮的暗探,晚上九点,在国 度帮的暗探二人组想办法进入绝世风华后,一旦发出“发现人质”的讯号, 以快速反应着称的清华帮约三十人必须在半分钟内,从两百公尺远的民房 顶楼跳到绝世风华附近二十公尺内的住宅与商家的天台上,架起机枪从天 台观察绝世风华附近的动静,随时跟大伙连络,如果有秘警闻讯赶来的话 暂时不要对其攻击。 国度帮大概还有四十人吧?你们负责在绝世风华附近的毁弃住宅里, 缓慢搜寻不在同盟名单上的吸血鬼,宁静地让他们一觉不醒,千万别打草
惊蛇,我估计八宝君至少安排了十个以上的狙击手瞄准着街道,用的子弹 极可能是当日麻昏几个大哥使用的强烈麻醉剂,要是你们押着我,不必等 到我真的进入电梯,我就很可能在街上被击昏,毕竟在效果上来讲,麻醉 剂比银子弹要有效多了。 在“发现人质”的信号出现后两分钟,行动锐健的赤爪帮由白发领头、 黑奇帮散众由阿虎领军,两军加起来大约有一百二十多人,分成三个方向 攻进绝世风华,但留下东凛街的后门不要管,让八宝君有洞可钻。 东凛街街口外由以狠角色见称的绿魔帮看守,八宝君一脚踏出,就叫 他一屁股跌下,机会难得,穷寇必追。 至于我跟张熙熙、赛门猫,则会趁着绝世风华大乱时快速与国度帮的 三暗探接头,合力将众大哥救出,或直接擒服八宝君以交换人质,外面应 该还有奇云帮25人、斩龙帮17人、拜血帮20人,在总攻击发动后听候我 所发出的“救出人质”或“失去人质”的信号后,倾全力发动第二波攻击,并 营救受伤的弟兄。 接着,上官分析起清华帮制高点的详细位置、赤爪帮如何经由最快的 捷径对地下室发动封锁攻击并搜寻可能的秘道、黑奇帮如何一边采取三人 一组的方式相互支援攻击、东凛街街口如何放远线埋伏等,无一不丝丝入 扣、战理入微,几个小时很快就过去了。 “嗯,就着么着。”白发心中佩服,将作战计划写成电子信件寄予其他 参与成事的其他首领。 “看来此战极有胜算,我先回去通知弟兄们了。”陈先生吐了一口长 气。 无错不发一语,虽然这样的作战计划并非极为特殊的奇计,但上官一 边看着街道图一边迅速地布局,这样的作战才能果然是历经“东北双鸭山血 战”的名将所有,心头不禁大热。 “等一会我跟张熙熙和圣耀还要出去与赛门猫接头,你们各自去筹备足 够的武器与弹药,明天晚上六点在国度帮堂口集合。”上官说,张熙熙早已 倒在床上睡着了。 “能与你并肩作战,是我的荣幸。”无错大声说道。 “谢谢。”上官笑着拍拍无错的肩膀,说:“关于绿魔帮与赤爪帮的配置 我若有新的想法,晚点再写新的配置图给你们参考,记得确认信箱。” “是。”白发点头。 “没问题。”无错走到门边,忍不住回头:“希望绿魔帮的敌人永远不再 是上官你,我们可受不起。” “从今以后就是一等一的战友了。”上官与陈先生、白发、无错击掌, 鱼窝的门也关上了。 一场大战的布局已经完成,没有分配到工作的圣耀也不禁替战局紧 张,却也为这场战事没有自己的位置感到欣慰,至少凶命的影响将大为减 弱。 上官似笑非笑看着圣耀,原本熟睡的张熙熙不知什么时候已站在圣耀 旁边。 “你不是睡着了?”圣耀颇为惊讶。 “有件事需要确定一下。”张熙熙微笑走出门,上官关上门坐在电脑 前,再度进入电子信箱。 “这么快就想出新的布局啊?”圣耀打了个哈欠。 “是啊。”上官笑着,键盘飞舞,手机也传来赛门猫的简讯。 赛门猫已经筹备了上官最常使用的飞刀三十六把、枪枝弹药样样齐 全,已经在一台计程车上等待,距离鱼窝只有三个街角的转弯。
“圣耀,你怕不怕死。”上官微笑,信件写完,圣耀看着电脑萤幕瞪大 双眼。 “死是解脱。”圣耀咬着牙,摸着差点丧了他的命的眉心。 “一群混帐!给你脸你不要脸!”八宝君笑骂,赤裸走出血池,全身筋 骨低沉闷响。 丘狒、哀牙、夏目等原本重伤的部将坐在极具疗效的血池里,看着他 们的新主人大力揉捏着身旁女人的胸部,直到女人发出尖锐到不可置信的 惨叫。 “上官无筵,你真有魅力啊!竟然想反将我一军?”八宝君将女人的乳 房扔向血池,哀牙大嘴一张,将如破碎布丁的乳房吃进肚里。 一张熟悉的脸孔跪在地上亲吻着八宝君的脚趾,满脸堆欢道:“他们明 晚九点行动之前会先在我们的堂口会合,不如事先埋下几百斤炸药,把他 们全炸上天去!” 那张脸,竟是刚刚与上官等人开完战略会议的陈先生!国度帮的副帮 主! “光炸药是炸不死那只老狐狸的,得先布局布局才行,杀他个措手不 及。”八宝君恨恨笑道,看着用铁链绑在墙上、依旧沉睡不醒的数位吸血鬼 帮派首领,阿海与螳螂像两条咸鱼干挂在天花板上。 八宝君心中有种几乎要炸裂的妒意将渗出指尖—— 为什么上官可以轻而易举赢得曾经与他为敌的吸血鬼帮派的心?他们 应该趁上官最嬴弱的时候厉下杀手啊! 自己处心积虑在绝世风华设下几乎有进无出的残酷陷阱与伏兵,却得 因为上官集结了原本一盘散沙的帮派大军攻入,只好更改原先的完美计 划? 不更改绝世风华的防御甚至置换整个计划,绝世风华铁定会被上官大 胆的战略与众多盟友所冲垮。 “幸好纯种的脑袋总是技高一筹!”八宝君稍有得色,说:“明晚六点他 们这群杂种聚会时,先用炸药炸飞他们大部分的人,等他们逃出来的时 候,再赏他们一堆麻醉弹!等他们全都躺平后马上补上几枪银弹。让他们 昏着死真是太善良了我!” 丘狒、哀牙、夏目马上走出血池,他们的身边还站着前天才赶到的日 本吸血氏族菁英中的菁英,牙丸组第一批登台的二十名组员。 原本白氏与牙丸组是两个互相仇视的组织,白氏长年辅佐皇室,牙丸 组相当于皇室禁卫军,唯一的共通之处仅仅是效力于吸血天皇这千古不变 的事实。 八宝君虽不是出身于白氏正统,但他的母亲毕竟是白氏有名的战士, 父亲是中国苗疆丛林的纯种吸血鬼武士,两种血液在他身体里不只融汇出 强大的力量,让他不须经过风霜历练便得以掌握最蛮横的拳劲。 但,两种血液的交会,却也种下他被白氏正统歧视的因子:“纯种吸血 鬼里的杂种”。 因此,在八宝君藉父亲之名自中国来台依附壶老爷子后,暗地里虽是 日本白氏在台的秘密前锋,却饱受白梦等人的操控与轻视,这正是他最痛 恨的。 眼中只有权力的八宝君才不理会长达千年的党派之争,只要能称雄称 霸,他根本不介意天皇派遣牙丸组的菁英部队支援他。 毕竟,白氏最傲人的特种部队“冷焰冰蓝”与“十张脸”,在玻璃帷幕大 厦的惨烈突击中几乎全军覆没,虽然日本北海道的白氏本家仍持续密集训 练新的部队,但吸血天皇已经失却对白氏攻取台湾的耐心,牙丸组于是趁
机请命派遣擅长肉搏战的牙丸勇士,赴台“协助”八宝君谋定台湾。 既然白氏被上官一帮人杀到气势崩坠,自己何必留恋白氏的名号? 因此八宝君没口子的答应牙丸组的“好意”,这也是将自己的爪牙伸进 牙丸组的好时机。 也唯有牙丸组的快速支援,否则八宝君无法快速整合出威胁控制哲人 帮的力量、进一步绑架各帮首领,也才有胆子邀约他生平最仇视的角色, 上官无筵。 “待我想想——他们既然相信人质在绝世风华,绝世风华底下的炸药就 不能拆除,照放着!里面的兵力撤出三分之二去你家外面埋伏,留三分之 一等着他们全身着火跑去绝世风华救根本不存在的人质时,一枪一个!”八 宝君赤裸地踱步,计算着自己的安全与围杀上官需要的兵力。 绝世风华原本埋伏着六十个牙丸组的城战专用部队,每个都是精于击 杀行动敏捷的吸血鬼的好手。这几年牙丸组严格训练,无一不是为了有朝 一日扑杀曾经在神州东北挫败他们的上官,现在总算派上用场。如果分派 出三分之二,也就是四十个牙丸组的城战专用部队,躲在暗处以麻醉弹对 付被炸药炸得焦头烂额的吸血鬼帮派,也是绰绰有余了。 无论如何,自己待在血池这边是最安全的,这里距离绝世风华整整有 二十公里之远,而且还是位于精华地段的色情三温暖地底下,根本不会有 人怀疑到这里才是囚禁人质的真正地点。 就算上官有天眼通,知道这个深埋地底的鬼地方,想要强攻进来?还 得问问把守在地道入口的十个手持乌兹冲锋枪的守卫、还有每二十公尺就 有个哲人帮的看守呢! “决胜于千里之外,才是兵家圣典。”八宝君微笑,看着血池旁的铁盒 子内放着他赖以提升战意的强烈兴奋剂。 夏目想了想,终于忍不住开口:“要不要把这里的二十个牙丸组也分派 去埋伏?” 八宝君突然抓狂,弓身一拳遥遥挥向夏目,夏目有若蛇腰的身躯滑腻 扭开,躲过惊天霹雳的凌空一击。 这凌空一拳像一枚高速的空气压缩炮弹,就这样轰进囚禁人类的铁笼 里,一个大胖子的脸凹陷下去,往后一摔死了。 “要成大事就要抛开成见!不要以为单靠白氏就可以干下台湾!”八宝 君愤怒大叫:“你是不是不喜欢跟牙丸组一起做事!还是你以为我在害 怕!” 夏目面无表情,她只是想充实围攻上官的兵力。 “算了。”八宝君马上换了截然不同的表情,歉然笑道:“我知道我知道 我知道,我知道你们只是好意。” 但夏目听了,只是更加聚精会神看着八宝君的动作,等待闪躲更快更 劲的突拳。 只见八宝君瞄了夏目等三人一眼笑笑,穿上紧身红衣,两只手臂上各 绑着两支强效兴奋剂,这可是他的新玩具。 想要随时斗志高昂提升自己的战斗力?行!随手插进兴奋剂就没问题 了。 八宝君满意地戴着耳机,听着快歌“龙拳”,随意舒展身体,轻轻挥出 几拳,慢慢走到一间空旷的练武室,在震动的节奏中拳拳生风,喊道:“去 做你们该做的事!” 陈先生远远喊道:“是!”便慢慢退出,走向通往密穴楼上的爬梯。 走过荷枪实弹的卫兵,陈先生一面思考怎么在短短半夜中弄到这么多 火药,一面暗暗发愁自己是否选错了边站?
这个有如深井的简陋通道只是在井壁上钉着生绣的钢筋,只有一点点 晕黄灯光在脚底下摇摇晃晃,只要有一点分神手抓漏了钢筋,就可能摔死 在井底。 爬着爬着,陈先生不禁抱怨起这个密道的设计,多累人啊?安个电梯 岂不方便?八宝君真是多虑了。 突然间,陈先生觉得头顶“啪”的一声,化作一记发自耳朵深处的爆 响,他想往上看发生了什么事,却发觉很难抬得起头来,他的脖子几乎不 听使唤。 然后,他的手松脱,不由自主往下坠落。 陈先生躺在地上,鼻孔微微冒着血泡,看着黑色大衣的衣角扬起,带 过一阵皮革气味。 陈先生想说些什么,但他的肚子感到一记几乎令他大叫的挤压。 这次他看清楚了。 一双纯真的眼睛歉然看着陈先生,然后小心翼翼地把脚移开陈先生喷 出内脏的肚子。 “站错边了……”陈先生闭上眼睛,肚子又是一痛。 八宝君的眉毛跳动了一下。 一滴汗自眉梢滑落,八宝君飞快一拳将汗珠轰散。 但这一拳并不能化解汗滴带来的莫名焦躁。 八宝君笑笑,双脚消失,高耸的天花板一震,八宝君燕子落下,神色 自若地看着门口。 “怪了。”八宝君吐了吐舌头,不知道刚刚为何一阵心悸。 这时,一个“冰怪”神色慌张冲到八宝君的练武室门口,八宝君没等他 开口,便飞快窜过冰怪的身旁,一脚踏进挂满监视器电视的防卫室。 “这是怎么一回事?”八宝君看着一楼通往地下密道的关卡“蒸汽室后 门”,原本应该拿着乌兹冲锋枪盯视密道入口的十个守卫全东倒西歪瘫在地 上,乌兹冲锋枪也少了六把。 八宝君的眉毛又抽动了一下。 “格放!格放!”八宝君大叫,控制监视画面的手下赶紧对准八宝君的 手指之处进行放大画面。 画面快速放大,八宝君大叫一声“干什么吃的!”,一拳将监视萤幕的 手下脑袋削掉一半。 画面中的守卫,肩胛处衣服有个小小的切口,红色的汁液慢慢渗了出 来。 “这个切口……”八宝君咬着自己的拳头,拳头上的鲜血看起来格外可 怖。 剩下的两个监视着画面的手下战战兢兢看着脾气暴烈的主人,八宝君 大吼:“切到密道啊!” 画面其实早就切到坡度往下倾斜的密道,八宝君看着晕黄、毫无动静 的诡异密道咬牙。 “密道守卫已经知道有入侵者。”手下赶紧说。 “将灯关掉,红外线监视。”八宝君深深吸了口气,眉毛陡然抽动,八 宝君冷冷将右眉血淋淋撕裂。 “小心,好兄弟。” “不要叫我兄弟。” “……一定要通过闸门。”
“今天如果能走出去,就让我孤独吧。” 监视器的画面化作一片惨白。 “放下闸门!”八宝君大惊。 “go!” 枪声连绵不绝,灿烂烟火交织红色的涂开。 坚持冲向闸门的决心,两管死命抓住的冲锋枪。 冲过层层烽火,在耀眼的血花中跪倒。 “锵。”千军莫敌的闸门慢慢放下。 “帮我……” 一双世界上最善良的眼睛,看着手掌上血迹斑斑的凶灵。 咬下绑在手腕上的血包,红色滋润着微弱的脉搏。 模模糊糊地,一只皮靴踩着血包,血浆冷冰冰地飞溅在茫然无措的脸 孔上。 “马的,上官的白痴小跟班。” 八宝君一脚踢开圣耀残破不堪的身躯,圣耀死命咬着干瘪的血包摔在 墙上,八宝君拉开手枪保险。 “碰!” 圣耀的太阳穴破散,脖子一歪,血包自两排尖锐的牙齿里掉落。 大手一抓,圣耀被八宝君轻蔑的巨力抛向后方远处,砰一声撞上墙 壁。 八宝君冷静看着厚实的钢门,钢门的背后持续传来稀稀疏疏的枪声。 虽然有二十二多个持枪守卫在密道里,戴着红外线眼镜、占着以高制 低的地理优势跟上官一党厮杀,但八宝君心知肚明上官最后仍会将这堵厚 达三公尺的镀银钢门掀开,站在自己面前。 八宝君瞥眼看着站在后面的夏目、丘狒、哀牙,又看了看二十位全副 武装磨拳擦掌的牙丸组菁英。 夏目背着两柄巨型镰刀,丘狒手中两把来福枪、哀牙半张血盆大口, 牙丸组菁英各自拿着擅长的兵器与枪枝,残存的冰怪拿着寒气冻人的铁 链,个个全神贯注盯着钢门。 就算冲进门的是恐龙也在三秒内倒下了。 但,这些能拦杀上官? 上官居然能离奇地找到这里,光这点就比横冲直撞的恐龙教人毛骨悚 然多了,说不定上官根本不会撬开钢门,绕过根本不存在的秘密空间,突 然出现在八宝君的背后? 八宝君背脊抽动。 “通知绝世风华的伏兵,五分钟内通通调来这里!”八宝君突然咆哮。 “啪答。” 然后慢慢滑下。 山羊坐在车上,看着碎裂的雨滴在车窗上化成一道水痕。 “又是场没来头的雨?”山羊低下头。 看着手中的掌型电脑,爆炸遥控器的萤幕上依旧没有代表圣耀的光 点。 真是个无法验证的疑团。 就在那天,山羊按下爆炸遥控器的按钮瞬间,光点就消失在这个世界 里再没有出现,仿佛已连同遥控炸药化成四散的血水。 说不定那天是我眼花了?那巨汉背负的另一人并不是圣耀?圣耀白白
牺牲了? 但,圣耀如果真被我误杀了,又怎么解释刚刚那封信? 山羊已经很久没有抽烟了,他总是拼命想活久一点,不烟不酒不色, 为的就是等待上官殒命的一天,拿时间跟吸血鬼押注真是件稀释生活乐趣 的事。 山羊自身旁下属的上衣口袋里翻出一根淡烟,含在嘴里慢慢咀嚼。 上官啊,你连那双纯洁的眼睛也污染了…… 今晚空气中不安的气氛格外沉闷,厚重的黑色云层在城市的上空慢慢 塌陷,不意渗出几滴晕眩的小雨点,落在焦黑的废弃大楼。 “长官!前面有状况!”无线电传来紧张的声音。 山羊赶紧将淡烟吐在手上,拿起另一支无线电:“马龙?你那边?” “情报没错,我要下手了。”马龙的声音格外冷静。 山羊拿着望远镜,远远看见一大群人形色匆匆自破旧失修的废弃大楼 里跑出,手里拿着状似枪械的物事跑向西面的小巷。 “bingo。”山羊轻声说道。 突然间,数十个小红点在群人身上快速游移,有个人感到不太对劲, 正想问问身旁的伙伴怎么会有红光在身上移动时,红光霎那间繁衍成数十 倍的点点红点在众人间飞舞着。 飞舞着。 数万红点愉悦地跳跃,众人手舞足蹈地大声嘶吼歌唱助兴,然后筋疲 力尽地、围绕着红色的营火倒下。 山羊坐在车子里,拿着军用望远镜,默默凝视血色夜晚,一道闪电劈 开了城市晦涩的阴郁沉闷,大雨骤然雷落,一滴一滴、一把一把模糊了车 窗。 “A小队注意!有四只往东边逃逸!C小队往左一齐夹击!” “两只往西防火巷!一只往四弄跑!” “清除,一只被擒。” “清除。” “报告!清除!” “注意注意!还有十多只刚刚冲出!猎人纵队快速支援!” 大雨中,废弃的城市角落奔雷怒吼,看不清对手躲藏在哪里的吸血鬼 快速寻找任何掩体躲着,焦躁扫视邻近大楼上的秘警狙击手,但致命的红 点仍旧在大雨中奔驰。 “轰!” 停靠在消防栓旁的汽车轰一声炸翻上天,着火的轮胎自半空中旋滚而 下,一道身影窜上,挢捷的步伐飞燕踩着火轮胎,手中机枪在半空中不断 弹出冒烟的弹壳,二十多个干练的猎人立刻持刀冲上队形被半空中的勇士 冲散的吸血鬼群。 勇士落下,机枪枪管下喷射出黏性极高的银网。 “这个世界不久将要改观了。”马龙说,看着在银网中痛苦挣扎的吸血 鬼,手举起,一枪命中疯狂扑向他的吸血鬼。 大雨继续落下,各小队在黑窄的巷道中狙击落单的吸血鬼,强健的猎 人在屋顶上来回奔驰,一刀一刀与大惊失色的牙丸武士在闪电中撕裂彼 此。 两个世界的板块正剧烈挤压着对方,第三块新大陆不知是否因而火热 冒出。
山羊的脑袋中只是不断重复着两个小时前来自卧底的紧急密件:“我们 家老大说要送你一份大礼,希望能为两个世界捎来和平的讯息,如果收到 礼物,请将麦克放在街上,我相信它会找到我的。” 今后两个世界会是什么样子,山羊也不知道。 五分钟过了。 八宝君看着丝毫不动的钢门,钢门的背后零星传来无助的枪声,渐渐 的,八宝君连呻吟的振动都听不见。 “绝世风华的人呢?”八宝君斜视夏目,夏目摇摇头。 难道上官安排了另外一支部队袭击了这里的援军? 八宝君看着距离不到五公尺的钢门深深吸了一口气,或许是吧?但又 怎样? 上官如果还想进来厮杀抢救人质,就不该用火药强攻这道即使怪力王 复生也无法撼动的大门,而偏偏打开这道大门的方法只有两个,一个是防 卫室中的按钮,一个是绝无可能使用的火药。 火药即使能摧毁这道门,也将使得深居地底的密道坍塌,施放火药的 人也同样无路可进,但八宝君曾听白梦不经意提到过:血池底下仍有一条 简陋的小径可以通往市区的某处。八宝君要全身而退的机会很大。 现在该怎么办?立刻召集众人找出秘道所在,然后从血池底下逃走 吗? 八宝君感觉到身后众人的目光压力,这点令他相当不满。 难道他们不明白遇强即屈、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的简单道理吗? “现在你们给我听好了……”八宝君说,转过头。 八宝君的呼吸顿然而止。 刚刚明明倚在墙边一动也不动的小跑腿,怎么消失在众人的身后? 地上只留下稀少的血迹。 “小鬼呢!”八宝君大吼,错愕的众人回过头来看着墙上的血渍,几个 沉静倔强的血脚印一步步爬向血池的方向。 丘狒与三个冰怪抢步冲向血池,只见圣耀眯着眼睛傻笑,坐在毫无守 卫的血池里面,紧紧抱着满是弹孔的背包。 “这是强力塑胶定时炸弹……已经启动了,你们还有十四分又四十一秒 的时间可以逃出去。”圣耀的脸色苍白,但拼着凶命无法赶在自己丧命之前 修补身体的危险,总算是任务达成,他的嘴角不禁微微发抖。 丘狒眼中杀气斗盛,八宝君慢慢地走到丘狒后面,盯着从死神手中逃 过不可思议大劫的圣耀。 怎么可能?受了这么重的伤,脑子更挨了我一枪,如何能苟延残喘爬 到这里?八宝君与圣耀的眼神激烈碰撞着。 遍体鳞伤的螳螂与阿海在天花板的铁链上摇晃,螳螂激动地用微弱的 头捶撞醒昏厥的阿海,阿海睁开红肿的眼睛,看着几乎没有任何战斗才华 的年轻伙伴勇敢无畏地坐在他的脚下,而长期被关在铁笼里的赤裸人类个 个拉开喉咙大叫救命,原先积压的恐惧已被一丝希望彻底释放出来。 圣耀浸泡在血池里,视线逐渐清朗,他指着背包里露出的炸弹,毫无 恐惧地看着八宝君说:“这个炸弹足够把这里每个人烤焦,一拆或破坏就会 引爆,没有选择,让我们同归于尽吧。” 八宝君点点头,不怒反笑,说:“上官想逼我开门?” 圣耀摇摇背包,说:“不要再靠近。从现在起,你伤害一个人质或靠近 血池,我就立刻引爆炸弹。你还有十四分钟。” 阿海差点笑了出来,现在就算他立刻死了,也真够本了。
八宝君看见圣耀的手指紧紧抓着状似开关的物事,知道自己不可能在 圣耀按下立即引爆炸弹的按钮前先杀了他。 偏偏圣耀坐在唯一通往外面的最后密道! “上官怎么知道这里?陈先生泄漏的?”八宝君瞪大眼睛,微笑。 “十三分钟半。”圣耀冷静地说。 “小子,这是何苦?”八宝君叹气,微微向圣耀靠了过来。 “我胆子很小,你再靠近一公分,我就干脆炸掉这里,一干二净。”圣 耀咬着牙,铁笼里的人类。 八宝君笑笑,闭上眼睛,拳头快烧起来了。 哪来的疯子!? “监视器?”八宝君突然对着防卫室大叫。 “外面只有三个人,上官、张熙熙、赛门猫。”防卫室的手下。 三个…… 好!倒要看看谁的手段厉害! 八宝君张开眼睛,看着圣耀淡淡说道:“我会记得你。” 说完八宝君转身就走,两手拔起手臂上的强烈兴奋剂用力插进两管颈 动脉里,短短几秒内,八宝君全身燥热,感到体内有多股难以驾驭的超强 大力量像陨石彼此撞击着。 “麻醉弹。”八宝君整张脸都红了,眼睛布满腥红血丝,瞳孔白光大 盛。 牙丸组纷纷拿起手中枪械,迅速改装足以瞬间麻痹蓝鲸的麻醉弹,对 准即将打开的命运大门。 八宝君站在牙丸组后,两手贯入通道上壁,双脚倒勾半空,像一支蓄 满精力的大弹簧。 “上官!今天我要你知道,我一直都站在最高点啊!”八宝君内心充满 前所未有的自信。 距离闸门,五公尺。 “里面的气氛变了。”张熙熙,双手挂满钢银环,握着高压缩瓦斯弹。 “圣耀办到了,了不起。”赛门猫殿殿身上的防弹衣,一手冲锋枪,一 手短手枪。 上官没有说话,他的嘴里咬着一把长刀,双手各拿着两把长短刀,腰 间、胸前、胸后、大腿、小腿总共挂了六把匕首。 虽然他知道自己的双腿初愈,左手依旧很不灵活,但他深信自己近百 年来倚赖至深的无双绝技。 “决心”。 不论在什么险恶的状态,需要上官最强的时候,上官就一定能最强。 全神贯注。 就在厚重的钢门拔起的瞬间! 齿轮转动,闸门慢慢拉起。 黑色的门缝露出晕黄的光,还有…… 不断喷出浓烈呛鼻气味的瓦斯气! “难道上官以为不用枪就可以大摇大摆进来?天真!”八宝君心想,牙 丸组个个也毫无惧色,他们可都是善使各种兵器的佼佼者。 但,闸门打开到三分之一的瞬间,一颗子弹冲过烟雾弥漫的危险气 息,化作一道火箭。 火箭嘶吼,急速爆张成巨大的烈焰,所有人睁不开眼睛。
除了…… “开枪!”八宝君大吼。 火焰中,欺近世界上最不可能后退的脚步,带着九把世界上最强悍的 刀。 刀踏着连他的最佳伙伴也不敢跟上的脚步。 绝对不精密的杀戮狂风! “有些事,只有用刀说得明白。” 两个牙丸武士头颅像飞盘滑落,两把匕首不沾血飞钉在身后的墙上。 长短刀左右闪电开弓,白光荡破火焰。没理由一公尺圆圈内还有任何 呼吸。 咬着长刀的鬼魅倏然摇首翻身,眼前的牙丸武士身子斜斜断开,左手 短刀飞快刨杀递上长枪的牙丸武士下阴,右手长刀毫不犹豫大挥,将夏目 的巨型镰刀荡开,镰刀悲鸣震动,险些震脱夏目的手。 夏目忍不住持刀后退,因为七个勇猛吸血鬼的命运,已在一秒内被刀 蒸发。 血窟,血哭。 飞刀像拥有魔力般,弧形飞撞在众人之间,没人看清楚他的刀,却永 远忘不了他的眼睛。 丘狒举枪轰击,但左手齐肩摔落,他连痛都不敢喊。 “碰!碰!碰!碰!碰!碰!” 终于有人朝鬼魅不断轰出猎杀蓝鲸的麻醉弹,但鬼魅接下来的动作就 没有人看得清楚。 除了满天的红色星星,只有刀光丛影。 三个冰怪的残肢碎块像静静漂浮在空中的果冻,一把长刀凌厉切开宁 静的火焰之舞冲向八宝君,八宝君不闪不避,一拳将长刀轰断。 此时哀牙惨叫往后飞跳,他的胸口插了一柄短刀,但他的嘴里也咬着 一大块血肉。 像闪电陀螺打转的上官终于停了下来,嘴里的长刀掉落,左手腕上鲜 血淋沥,单膝跪下;上官感觉到大腿麻痹,眼前夏目的镰刀变得模糊。 上官的大腿肉镶着两颗钢球,麻醉液直奔中枢神经。 但上官并不是一个人。世上没有孤独的强者。 上官低着头,双手抽出飞刀四只飞刀、依赖直觉射向前方一股强大的 拳风,拳风之猛烈将四柄飞刀震歪,而上官的身后刮起银色的旋风,数十 钢银环激射,迫使牙丸武士挥舞兵器挡避,但仍有四个动作稍慢的牙丸武 士捧着咽喉倒下。 张熙熙娇娆的身法飞动,不知何时已来到上官的身边,替上官挡下夏 目的镰刀连环追击,赛门猫的双枪响起,与丘狒的单枪远远对轰,两人各 自中枪。 “杀!”八宝君兴奋大叫,一脚与张熙熙的左掌对轰,张熙熙吃痛后 退,八宝君的小腿却喷出鲜血,原来上官以惊人的意志力压制住麻醉剂, 反手一刀划向八宝君。 此时张熙熙腰间失去知觉,她明白自己被麻醉弹攻击,于是运气锁住 腰间穴道,闭上眼睛抽出信照明弹,在巨大的火光再度蒙上众人的双眼 前,一声巨响,身旁碎石细砂掠过,八宝君拳上巨力将上官撞破墙壁,两 雄在巨光中跃入防卫室中。 “上官!好好睁开你的眼睛!”八宝君大叫,一拳轰出。 “喔?”上官怪笑,摔在地上,小钢珠带着鲜血自大腿肌肉弹出,右手
长刀直指八宝君的猛拳。 “振作啊!”圣耀吃力地将阿海与螳螂拖进血池里,然后转过身,看着 禁锢着昏迷不醒的吸血鬼各帮首领的大铁笼。 圣耀使劲力量拉扯坚固的铁笼柱子,却只略微弯曲了坚实的粗铁条, 阿海浸在血池里虚弱说道:“开关……在防卫室。”眼睛看着走道的另一 边。 “放心,炸弹其实可以停下来的。”圣耀急忙跑到阿海的耳边说,满头 大汗指着背包里炸药的计时器。 阿海点点头,但圣耀的手伸到背包里摸着炸药时,心头陡然一凉。暗 藏在炸药倒数计时器背后的解除装置居然破碎了,一定是刚刚抢进闸门时 被守卫击中的。 难道凶命谁也不放过?又一次天诛地灭? “所有人都会活着出去。”圣耀看着螳螂与阿海,又看着铁笼里的众帮 派首领坚定地说。 防卫室的墙震动,裂开一条细缝,落下灰砂。 圣耀大脚迈开,解下脚胫上的短枪,冲向防卫室。 他发誓。 长刀深深没入硬石天花板,电视墙魄力十足激荡上张狂血色,地板几 无完整的一砖一瓦,碎石上钉着四道银芒,冒着红色的蒸气。 “跟人家学嗑药?”上官披头散发低着头笑着,矮身弓手,一柄飞刀在 右手五根手指头间奇速翻转,摇摇指着八宝君的眉心。 “有种放下刀再打!”八宝君两脚倒踩着天花板角落,双拳一前一后, 憎恨地看着盘在地上的上官。 八宝君的胸前插着一柄飞刀,身上十多条刀痕渗出鲜血,他的呼吸却 未见仓乱。 上官被怪力拧得血肉模糊的左手在肩上摇摇晃晃,肋骨也断了三根, 他却没忘记要笑。 一滴血从八宝君的唇间滴落,八宝君一咬牙,肌肉贲张,银刀自胸口 喷出射向上官,上官不闪不避,他一向是刀的最好朋友。 上官右手随意伸出,袭来的飞刀自然而然卷上他修长的手指,但八宝 君闪电翻落,沉重拳压也来到上官的背后。 上官来不及不回头,血肉模糊的左手往后硬接下这绝不简单的一拳, 上官的眉头紧皱,整条手臂霎时脆断,但身体也趁势往前弹出化解拳劲, 右手两柄飞刀早已往前射出。 八宝君来不及兴奋,上官两柄飞刀竟转了个大弯冲向八宝君的喉间与 下腹,八宝君赶忙翻上避开,但飞刀像导弹似轰向八宝君,擦出两条血 箭;八宝君尚未落地前便看见上官的脚印上自己的鼻子,将自己重重踢向 墙壁,墙壁轰咚一声几乎崩落。 这一记飞腿使八宝君头昏脑胀、七孔流血,但他双拳紧握,看着上官 扭曲变形的左手发笑。 面对自己最深沉的恐惧,上官,强大的羞辱压力强行将八宝君逼向从 未体验的高手境界,那是一万打兴奋剂也无法模拟出的强大自信。 上官也不过如此?我竟然真的跟他打到这个地步!他被我打到残废, 甚至,他抓到最好的时机给了我一脚,我的脑袋还是好好挂在脖子上。 我真强! “我会赢,这件事我真该早点知道。”八宝君的声音发颤。 八宝君的双拳发抖,他按捺不住心中决堤的快乐,他感觉到体内确确
实实存在吞噬宇宙的强大力量,那股夸张的力量甚至还在急速膨胀,眼前 的吸血鬼传说即将自己划上休止符。 只要自己一拳遥遥挥出,拳风之强绝对可以将上官真空压扁。绝对。 此时气氛急速发烫,防卫室破碎的监视电视墙迸冒出火花。 上官凝气敛神,他的机会不多,他的脚快抗拒不了麻醉药的侵袭。 他嗅到八宝君拳头上危险的焚风,右手掌成刀;此时多年来千万次战 役的残酷画面急速浓缩成一个点,滴进上官沸腾的心中。 结冰。 “想知道自己会怎么死吗?”气氛突然急转直下。 上官冷冷说道,放下右手,慢慢走向八宝君。 八宝君瞪大眼睛看着上官毫无防卫地走近自己,直到两人之间只剩下 半条手臂的距离。 半条手臂的距离,上官毫无停下脚步的样子令八宝君感到强烈的忿恨 与羞辱。 八宝君的呼吸静止了,他的背碰到了即将垮下的墙。 这时,八宝君才发觉自己竟无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上官也停下脚步。 “会赢的你,想知道自己会怎么死吗?”上官不再笑,眼神变得异常冷 酷。 八宝君的脑中却是一片空白,不断重复着一句话:“我为什么要后退?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变得这么强了还要后退?” 他的拳头变得很沉重,突然间,八宝君凄厉大吼一声,朝上官挥出猛 拳。 然后,他感觉世界在一瞬间被撕裂了。 八宝君的脸被上官的手刀一劈,鼻梁脆断、左眼受压爆出,脑浆自双 耳鱼贯喷出,催金断玉的冷漠快攻。 这一记手刀让八宝君感到整个脑袋都快炸掉了,双拳狂风暴雨骤出, 上官在八宝君周围闪躲招架,冷静寻找夺命的最后一击。 第十八章 命运的钟摆 命运的钟摆,一荡一荡。 突然,黑暗爬出凶煞的魔手,将钟摆推倒。 圣耀站在防卫室门口,呆呆看着走廊上逐渐远去的凌乱血迹与尸体, 张熙熙靠在墙上闭着眼睛、一柄镰刀刺进她的肩膀直没入墙,赛门猫趴在 地上不省人事,他们的周遭全是支离破碎的尸体,还有呛鼻的瓦斯气味, 一颗颗钢珠在滑腻的地上滚着。 圣耀又朝防卫室里,看了看一触即发的两雄。 手掌颤抖。 与其说圣耀的脚被奇妙的气氛钉在地上,不如说,命运黏住了圣耀的 双脚。 上官的心揪了一下,八宝君趁隙挥出超破音速的猛烈快拳。 “见鬼!”上官暗忖。 巨大的力量贯穿上官,万马奔腾的拳劲将上官飞撞穿墙,摔进八宝君 的练武室里,破裂的砖石将重重上官盖住,八宝君兴奋大叫:“看你怎么 死!” “不妙!”圣耀终于回神,急忙拿起手枪朝八宝君不断开枪。 子弹全扑了空,圣耀根本看不清八宝君的身形,直到子弹用罄,八宝
君得意地站在圣耀平举的双臂旁蔑笑,左拳将圣耀的双手打折,然后右拳 飞快钻进圣耀的肚子里,将圣耀叉了起来。 圣耀痛的说不出话,两脚悬空抽动。 “起来啊!看看你养的狗变成串烧的样子!”八宝君看着躺在瓦砾里的 上官大笑,就这样一拳将圣耀架在空中,大步踏进练武室。 上官虽被粗砾石块压在地上,但八宝君却不由自主在距离上官四步之 处停下来,想找把枪远远将上官的头轰爆。 此时,他才猛然惊觉上官在他心中永远都是个忌讳,今日如果不把上 官除掉,往后的数百年他都无法睡得安稳,从此将困在自卑的牢笼里。 上官在石堆下一动不动,眼睛却毫无情感地看着八宝君。 “你一直瞧不起我。”八宝君面目狰狞地说,另一手在圣耀的脸上拍 拍,说:“所以你现在躺在我的脚下,就跟那时候一样。” 八宝君说完,却觉得头昏目眩,真想好好躺在血池里睡个觉;上官几 乎将他的脑袋瓜斩裂,他甚至嗅到鼻孔中脑浆滴出的腥味,他左手将剩下 的一只眼睛用力按住,他觉得眼窝肿胀难挨。 上官看着八宝君,他的脊椎被那一拳震得暂时失却知觉,但他还信赖 唯一还能战斗的右手,还有正在外面战斗的伙伴。 “最后问你,你怎么知道这里的?”八宝君问,仔细地观察上官伤势的 真假,如果上官又像上次那样突然来个“致命一击”,脑浆快煮沸的他可没 有把握逃开。 就次此时,八宝君插入圣耀腹部的手感觉到异样的稠密感,他瞥眼一 瞧,圣耀伤口的微血管居然开始接合,肌肉组织也快速地将他的手包合在 里面,他骂道:“原来你是个怪物!” 濒临死亡的圣耀摇晃着脑袋,看着模模糊糊的八宝君,说道:“哥…… 哥……” 八宝君冷道:“谁是你哥?” 圣耀看着八宝君,他感觉到生命的精力正快速地远离自己,他所能做 的,只有让八宝君成为他的亲人。 八宝君看看上官,又看看圣耀,说道:“不信你杀不死。” 说完,八宝君插入圣耀腹腔的手慢慢往上移动,刺穿横隔膜,捏着圣 耀微弱跳动的心脏。 山羊坐在秘警警车盖上,看着后座趴着口吐舌头、眼神萎靡不振的老 狗。 手中握着新的遥控追踪晶片,山羊向手下示了个眼色,手下将后车门 打开,老狗看了看山羊一眼,怀疑地慢慢跳下警车,在轮胎上拉了一泡 尿。 “去找你的主人吧。”山羊轻轻踢了老狗的屁股。 老狗的眼睛突然充满神采,毫不迟疑迈开大步,朝着城市的中心走 去。它太熟悉那味道,它更自信那股味道也在寻找着它。 “长官,我们现在要怎么做?”一个手下看着手表,秘警车队早已远 去,只留下一把火。 “怎么做?”山羊面无表情,端详着手里被嚼烂的香烟,雨早停了。 山羊看着熊熊大火,将烟塞在自己的嘴里,嚼着。 圣耀的眼睛闭上,他失去了所有的意识,除了痛。 也许是解脱的时候了?但我为何如此痛苦? 八宝君慢慢捏着圣耀的心脏,冷冷地看着躺在石块里的上官,等待上 官的亡命一击。
上官的眼睛一直没有闭上。 “今天我吉他弹得不错吧?” 大头龙得意地看着台下的老板,全身都是热汗,光影美人空空荡荡 的。 老板打了个酣欠,看着身旁的佳芸,说:“他进步了不少喔,下个月重 新开张,他可以替你伴奏?” 佳芸点点头,但她刚刚根本没有在听。 自从今天下午离开鱼窝后,她的嗓子就一直打不开,仿佛有数千斤心 事吊在喉咙。 “你那个恐怖的吸血鬼男友,还有圣耀,都会再来我们店里吧?”阿忠 难得坐着,好奇地看着佳芸。 老板微笑摸着杯子,大头龙看着手上的厚茧。 “会的。”佳芸笑着,看着桌子上微温的黑咖啡。 “上官,你爬不起来吗?”八宝君冷冷看着上官,上官不是一个遗弃朋 友的人,这点谁都知道。可见上官真的被自己那一拳打弯了腰? 没错的,那一拳的确是豁尽全力的完美之作。 我战胜了上官,战胜了自己内心的恐惧! “跟你的狗说再见吧。”八宝君狞笑,右手抓紧圣耀的心脏,用力爆 破! 老狗的尾巴垂了下来,静静看着城市的霓红灯火,还有遥远记忆里的 溜滑梯。 “啊~~”圣耀惨叫,四肢抽搐。 八宝君跟着惊吓大叫,右手急忙自圣耀腹腔抽出,破碎的心脏瓣膜掉 落,但八宝君的右手掌却冒着焦烟。 一颗扭曲的银子弹清脆掉落地面,八宝君无法置信看着银子弹在地上 打转。 吸血鬼的心脏……怎么可能镶着一颗银子弹? 八宝君抬起头来,却什么也看不到,他只觉得有个东西塞在他的眼窝 里,甚至埋入他的脑袋,他想大叫,却觉得声音从喉咙间渗透出去,一汩 一汩。 圣耀摔倒在地上,闭上眼睛,瘫在血泊里。 破碎的心脏有气无力地跳着,渐渐的,圣耀感到全世界都快散开来 了。 “结束了……我终究还是害死了大家……”圣耀心想,他感到前所未有 的冰冷。 突然间,一股浓稠的咸味流进圣耀的嘴唇。 “起来吧。”上官的声音。 破碎的心脏微微跳动,上官的腕上不断撒落鲜血。 圣耀缓缓睁开眼睛,上官蹲在他的身旁微笑,而八宝君跪在地上,双 手垂地,头高高地仰着,颈骨断裂只靠一点皮肉黏附,坚硬的石块自后脑 隐隐透出。 圣耀眼神呆滞,呼吸几乎要停了。 “不要放弃。”上官扛起圣耀。 但圣耀的身体变得很沉重。 “炸药……停……停不了……”圣耀迷惘地说:“不要救……救我……大 家才能……”
上官眼神看着前方,说:“不要放弃,慢慢呼吸。” 圣耀的头垂得更低了。 “救了我……”圣耀想呕吐,却觉得最后的一丝力气都从指缝中流失, 说:“你自己也……会死……” “我不会让朋友孤独,也不怕什么凶命。”上官一字一字慢慢说道:“因 为我,是死神。” 圣耀热泪盈眶,上官的眼睛始终看着前方。 炸药的计时器上,只剩三分七秒。 而螳螂与阿海,躺在血池里虚弱地无法动弹,只能看着圣耀放在池边 的炸药继续读秒。 张熙熙在睡梦中笑着,赛门猫开始打呼。他们就算昏迷了,也同样相 信他们的老大最后终能将他们安全地扛出去。 众位持续昏迷不醒的帮派首领,全身绑着铁链、在特制的铁笼里流着 口水,仿佛定时炸药跟他们一点关系也没有。 环绕着血池的铁笼里,赤裸人群狂暴地骚动着,有人抓着铁栏杆愤怒 地咆哮,有人盘腿默念佛经祈祷,有人将脑袋塞进栏杆,试图从窄小的缝 隙中挤出去。 圣耀靠在上官的肩上,看着逐渐远去的伙伴,而血池密道的爬梯在眼 前高耸弯曲,肚破肠流的陈先生躺在脚边。 炸药的烈焰即将吞没众人,毁灭、渺无生机的气息在隧道里嘶吼着。 “完了。”圣耀疲倦地闭上眼睛,上官自信地看着爬梯上空。 “哔。” 血池秘密基地在两秒内完全崩坏,火焰窜烧到爬梯,将锈蚀的梯子熔 解扭曲,位于地面上的三温暖轻轻一震。 “我们来得太晚,绝非无错,是大错特错。”无错坐在游览巴士的车顶 上盖,看着快速远去的三温暖营业大楼,难堪的脸色中,却不禁流露出钦 佩之意。 “来得刚刚好。”上官躺在无错旁微笑,在游览巴士上看着没有星星的 天空,一场大雨已经将郁闷的空气稀释。 螳螂透过第二支电子信件,用点头的方式制造摩斯密码,向上官发出 两个重要的讯息,一是血池的正确位置,二是陈先生其实是八宝君安排的 卧底。于是上官假装毫不知情,向陈先生与白发、无错详细说明提早攻打 绝世风华的假计划,让八宝君完全松懈戒心,但上官在陈先生离去后,随 即让张熙熙跟踪陈先生再次确认螳螂所说的血池地点。 随后上官向白发、无错、阿虎发出真正计划的电子邮件,要他们看到 信后动身到血池的真正地点援助,但阿虎似乎还没确认电子信件,所以并 没有赶到。 之后,圣耀更发出信件给山羊,要山羊率秘警与猎人,将暗伏在绝世 风华的牙丸组成员一网打尽。 惊涛骇浪的一夜。 圣耀坐卧在游览巴士里,看着身旁的阿海睡得很香,绿魔帮二十多位 帮众手忙脚乱地为赛门猫、张熙熙、螳螂紧急包扎,一瓶一瓶新鲜的血浆 冷冻包吊在置物箱上,红色的养分注入他们酣睡的血管里。 圣耀进入梦乡之际,想到上官冷峻地看着无错说道:“只要救出我的伙 伴跟其他的首领,笼子其他的人不要理会。” 无错说道:“当然!”随即与匆匆赶来的白发一行人,将众战友与各帮 首领全扛了出来,只留下惊怖张惶的赤裸人类无助地尖叫。
圣耀心里很清楚,把那些人类给放了,他们虚弱的身子也来不及逃出 即将爆炸的血池,就算逃了出来,也将成为吸血鬼世界黑暗的见证,这是 上官所无法容忍的。 而且,按照秘警的逻辑,这些逃出生天的人也必须加以屠杀。 圣耀为那些苍白无力的眼神感到愧疚与哀怜,但他真的累了,他没法 子负荷太多的情绪。 圣耀微微睁开眼睛,看了看手掌上残酷的凶纹,静默。 上官的好意,我心领了。 “白发大哥,停车好吗?”圣耀看着正为赤爪推宫过血的白发。 白发不明就理地看着圣耀,但圣耀既是上官信任的伙伴,白发没有多 想便向司机喊道:“gost,停车。” 游览巴士慢慢靠着路边停了下来,上官轻轻叹了口气。 门打开,圣耀脚步虚浮地走下车子,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那是白发 给他的。 上官看着刚刚才开始熟稔的小伙伴,一步步走进公路旁的草丛里,毫 不恋栈。 “好兄弟,将来我们还会再碰头的,这个世界就快变了。”上官躺在湿 淋淋的车顶上,闭上眼睛。 夜晚,被迫孤独的人踏上孤独之路,不曾孤独的人看着孤独远去。 故事,才正要开始。 地下道。 日光灯忽明忽灭,贴满寻人启事的灰墙下,红色铁篓子里烧着纸钱, 没有风,行人两三人,盲眼的吹笛师悲伤地吹着欢乐的曲调。 灰烟从铁篓子里袅袅卷出,着火的纸钱在地上蹒跚匍匐着,来到一只 精神抖擞的老狗脚边,老狗看着纸钱傻傻吐着舌头。 穿着黑色套头毛线衣的少年站在老狗身旁,眼睛红红地看着布满灰尘 的算命摊。 算命摊上除了灰尘什么也没有,连椅子都给人搬了去。 “谢谢你。”少年看着算命摊后墙上的朱红字联,心中感念再三。 良善之心藏凶海,千里难扬帆。 凶命长程终靠岸,孤独岂长伴? 不论老算命仙留下的话是猜测之言,或是安慰之辞,少年都心存感 激。 少年向算命摊深深一鞠躬,老狗的尾巴摇摇,少年看着厚重的行囊, 思索着。 光影美人。 重新开张的第三天,客人渐渐回笼的热闹气氛中,长满厚茧的手指飞 快与吉他弦跳舞,满足地看着台下一双双如痴如醉的眼睛。可爱的女孩站 在台上抓着麦克风,一首接一首。 旧面孔,新面孔,每个人桌上的餐点全冷掉了,就跟以前一样。 但,女孩的眼神有些落寞。 台下一张特地保留的小桌子,一直放着“已订位”牌子,三天了。 女孩担心着心爱的人,担心着他的安危,担心着小桌上的黑咖啡一直 都没有人喝。 眼睛湿湿的,凄转的歌声教台下的客人几乎落泪。 但。
破旧的牛仔裤,沾满油漆颜料的球鞋,一个头发乱得不能再乱的男人 慢慢走下楼梯,头低低,眼睛却没离开过台上的女孩。 男人吐吐舌头,身后走出一个堆满笑容的男孩,男孩摸摸身边老狗的 脖子,老狗乖乖坐在庆贺开幕的花圈旁。 女孩看着男人,看着男孩,又看了看老狗。 老狗歪着头,眼神灵动看着女孩。 不知怎地,女孩的脑中出现好像根本不曾存在的泛黄记忆。一个小男 孩背着大书包,紧紧抱着一条流浪狗高兴大叫、闭着眼睛冲下溜滑梯。 瞳孔紧缩,然后快速放大。 “麦克!”女孩大叫,所有客人被女孩突兀的举动吓了一跳。 “汪!”老狗兴奋大叫。 男人坐在老位子上,拿起冷掉的黑咖啡笑着;男孩坐在男人身旁,看 着眼睛闪闪发亮的女孩用崭新的眼神看着他。 今晚是快乐的一夜,虽然将以道别结束,却是另一段旅程的起点。 女孩清清喉咙,紧抓着麦克风的手心渗出难以言喻的快乐,说:“今 晚,我们来点不一样的东西吧!” 新客人大声叫好,旧客人立刻捂住耳朵,老板皱着眉头,阿忠赶紧将 手中碗盘放下,大头龙狠狠举起吉他,瞄准舞台地板。 男人与男孩,相视一笑。 从哪里开始,从哪里结束。 “Let's Rock!”女孩开心大叫。 原子弹,就这么在光影美人小小的舞台上,再度爆炸! (卧底首部曲完结,但动人的故事,永远不会结束) 第十九章 曲不终 “对不起。” 圣耀的枪指着上官,他最好,也是唯一的朋友。 上官的眼睛没有一丝怨恨,他只想知道为什么。 但圣耀并没有话要说,他手中的枪却有千言万语。 穷巷夜雨,愁云惨雾,命运彼此牵系的两人。 “碰!” 死神闭上眼睛,凶神露出微笑。 “走吧,好朋友。” 牙丸千军满意地拍拍圣耀的肩膀。 圣耀摇摇头,举起枪朝上官的胸口补上两枪。 为什么这两人要反目相向,性命相杀呢? 卧底二部曲,总有一天我们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