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 行 式 中 的 「西天中土」
專 題 企 畫
《阿希斯．南迪 讀本》書影。
文────────────────────────────────── 陳光興 陳光興教授的回應。攝影─毛星宇
印 度 漢 學 家 杜 贊 奇（Prasenjit Duara） 於論壇上對中國學者的回應。攝影─ 毛星宇
臺灣藝術家陳界仁於論壇上回應。 攝影─毛星宇
陳光興主持的阿希斯．南迪演講討論， （由左至右： 阿希斯．南迪、陳光興、魏月萍﹝新加坡﹞、李政勛 ﹝韓國﹞、賀照田）。攝影─毛星宇 帕薩．恰塔吉教授（左）與藝術 家圖沙．佐治（Tushar Joag）。 攝影─毛星宇
講座中的阿希斯．南迪。 攝影─毛星宇
2010年 初， 我 開 始 捲 入「 從 西 天 到 中 土 」計 畫
戰後亞洲各地學術思想界之間的互動大都是透過紐
幾位接受報紙媒體訪問的印度朋友，都驚訝於採訪記
主義理論家，薩拉．馬哈拉吉（Sarat Maharaj）是當
（http://westheavens.net/），在上海雙年展的架構下，
約、巴黎或是倫敦，就連地緣相連的東亞區域內的各
者提問的深度，幾份重要刊物也都非常樂意刊登演講
代藝術理論的大家，阿希斯．南迪（Ashis Nandy）更
推動同年10至12月在上海美術館舉辦的「印中社會思
種網絡也都是最近十來年慢慢出現，至今仍處於初階
的內容。那麼，到底是什麼力量觸發了熱烈的反應？
是第三世界思想界的代表性人物。重要的是他們的原
想對話」這個部分。本來只是因為理念相合，從旁幫
段；「西天到中土」是在當下調動古老的歷史想像，
最直接的原因該是印度經濟的崛起，帶動了知識界
創性根植於印度的歷史社會，大陸的哲學家陳家祺教
朋友的忙，沒想到越捲越深，現在繼續參與了2011年
把作為西邊天竺的印度重新拉回中國的視野，能夠成
的好奇心：為什麼這個一直被認為是所謂落後的國
授在閱讀了八本翻譯成中文的讀本後，寫了三篇深度
以印度影展為中心的第二年計畫，第三年的項目也進
為學習與參照的對象。
度，在貧窮與種姓制度持續的牽制中，能夠在近年
書評，感嘆於印度學者的理論能力，面對著自己社會
入構思階段。「西天到中土」在中國大陸受到廣泛迴
這個簡單的認識其實是在跟亞洲當前的知識狀況進
穩定的成長，並且據估計在未來的十年內印度經濟發
的衝突矛盾做出深度分析。臺灣重要的藝術家陳界仁
響，這是參與規劃的幾個朋友們當初沒有預料到的，
行對話，不只是美術圈而已，整個學術界都早已陷入
展將超過中國？基於競爭的原因，大陸長期對印度
也觀察到，印度藝術家在世界當代藝術圈能夠快速的
有必要放慢腳步來思考。
為歐美理論自我殖民的沼澤中，難以自拔，就連中國
的忽視，現在面臨著知識不足的挑戰。除經濟因素
崛起，其中主要的原因在於他們的出場已經預設了像
作 為 兩 個 相 互 鄰 近 的「 大 國 」， 印 中 的 思 想 界 在
這樣歷經社會主義實踐的大國都自願且快速地跌入思
外，對學界來說，更大的吸引力來自印度學者在全球
「Subaltern Studies」存在的前提下，他們的藝術實踐
戰 後 接 觸 不 多， 除 了1950年 代 尼 赫 魯（Jawaharlal
想次殖民地的陷阱；「西天到中土」計畫的推進過程
範圍的影響力是中國學者遠遠不如的，來訪的幾位學
搭配了理論論述的支撐，這些理論不是從天而降、由
Nehru）與周恩來兩個國家領導人聯手推進了第三世
讓我們發現，在整個中文世界龐大的學術體制裡，臺
者中，霍米．巴巴（Homi Bhabha）是後殖民理論的
歐美進口的，而是紮根於自己的生命世界中，他們的
界的想像之外，在人們的記憶中，民間具有象徵意義
灣、香港體積小就別說了，大陸對於印度當代社會思
著名學者，帕薩．恰塔吉（Partha Chatterjee）與迪佩
原創性與對世界的貢獻正來自於此。
的互動，得追回1920-1930年代泰戈爾（Rabindranath
想有深入研究的機構幾乎掛零，很難找到能夠真正進
什．恰克拉巴帝（Dipesh Chakrabarty）都是國際知名
學習得是雙向的。今年3月我們走訪了印度四個城
Tagore）的訪問；所以或許「西天到中土」的最大意義
行對話的思想者（我猜想韓國的狀況也差不太多）。
的知識團體「Subaltern Studies」的核心成員；特賈斯
市：德里、孟買、班加羅爾、加爾各答，帶了許多問
就是重新啟動兩地較大規模的直接互動關係。不過，
雖然困難重重，大陸的思想界很熱烈的回應了訪客，
維莉．尼南賈納（Tejaswini Niranjana）是著名的女性
題與去年來訪的朋友們繼續對話，也在他們的生活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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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 顧 西 天 文───────────────────────────── 張頌仁
從外白渡橋遙望外灘源的兩個展場。 攝影─毛星宇
圖沙．佐治，《駕馭“駑騂難得”》，2010。攝影─Thomas Fuesser
專 題 企 畫
Raqs媒體小組， 《旋轉革新力》，2010。動態雕塑裝置和由志願 者完成的行為。圖片提供─漢雅軒，攝影─Thomas Fuesser
間裡進一步體會孕育他們思想的土壤。在加爾各答，
邊的「小國」不容易做到的。活在大國周邊的我們，
「從西天到中土」這項當代藝術與學術思想並進的
兩個截然相異的歷史機緣，把兩個鄰邦帶到今天同樣
我們深深感受到「孟加拉」 （Bengali）知識傳統的豐富
除了樂見兩地思想界不必經由歐美能夠開始展開自
計畫，最先在組織2008年的廣州三年展時，與高士
矚目的經濟生產成果，可是往後的推衍誰也沒把握。
與厚實，在與恰塔吉教授談話時，提到這次去上海的
主的對話、為亞洲區域性的整合跨出一步外，還是得
明和薩拉．馬哈拉吉（Sarat Maharaj）商量過，並於
理解雙方的「現代」和這「現代」的走勢，最好是比較
感受，他說過去自己在歐美，無論是上課還是講學，
追問我們自己，我們有動力開始內在地了解中國大陸
該年邀請了印裔學者蔡坦尼亞．桑布拉尼（Chaitanya
兩方不同的歷史和自許的歷史任務。
都碰到很多中國的學生或是學者，他不覺得他們有什
嗎？了解印度嗎？
Sambrani）策劃藝術展覽部分。後來讀了陳光興兄出
「現代」之於中國首先是個關於自我改造，追求理 想世界的努力。在鼓吹革命活動，以及整合群眾，後
麼不同，這次在他演講後的討論中，幾位大陸學者對
最後，還是忍不住要多說一句，因為是《藝術觀點
版的《去帝國：亞洲作為方法》，請他介紹作者時，
於當初泰戈爾訪問中國的部分起了爭辯，他雖然不完
ACT》的邀稿。生活在臺灣，當然很高興這本刊物能
陳光興在電話裡就一口答應要組織學術論壇，還把他
來的政治家都使用了同仇敵愾的簡單辦法，樹立明確
全能掌握討論的細節，但是非常被觸動，因為論爭的
夠成為藝術圈的平台，在學院體制開始建起圍牆，以
在Inter Asia建立多年的老關係調動起來。
的外敵以便一統陣線。近代的歷史學家重新思考清
方式是他在印度非常熟悉的，他發現到他從這次才開
專業之名與社會隔絕之時，《藝術觀點ACT》的出現
在當代藝術圈裡，薩拉．馬哈拉吉的學術風采是
末士人推崇西洋的主因，強調的不是「船堅炮利」這
始進入中國知識界的對話脈絡，在印度與中國這樣的
是絕對得支持的。但是，當刊物開始大聲慶賀自己受
有名的。我在2009年新德里一個學術論壇上首次聽
一套，而是當時認為西洋的新法能拯救中國二千年的
第三世界，討論的關切點與歐美差別很大，在那兒不
到體制的獎項，當「東亞安那其」所依附的卻還是流
吉塔．卡普爾（Geeta Kapur）演講並與Raqs媒體小組
「秦政」，回復到「三代之教化」。在西洋成為國人的
是問題的，在這會是大問題。
行的歐美理論語言與思想資源時，ACT意味著什麼？
（Raqs Media Collective）等藝術家談話，見識了印度
老師（以及後來作為「帝國主義侵略者」的反面教材）
期待臺灣當代藝術能夠走出一片更具自我反思、更具
藝術界的學術教養。聽了有點吃驚。雖然久違了的馬
之前，中國最大的一次自我改造來自天竺的佛學。
主體性的天空。
克斯論辯在中國人耳中無法不帶一絲調侃，但在新一
「西天到中土」把印度重新放在議程表上倒不是希望
波資本主義大潮下，老派的馬克斯主義者勃勃大有生
「引佛救儒」，而是希望瞭解天竺如何應付現代西方
香港、臺灣在大陸的周邊，因為戰後歷史的分斷， 我們既內部又外部。跟生長在香港的前輩藝術策展人
（2011年8月5日於新竹寶山）
張頌仁一起推動「西天到中土」，看到了今天的大陸 已經是一個力道十足的磁場，它可以更為積極的扮演
陳光興
平台的角色，促成不曾發生的匯聚，轉變既有僵硬的
目前任職於臺灣交通大學社會與文化研究所及亞太
格局，推進更具想像力的知識運動的新方向，這是周
Cultural Studies: Movements執行主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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氣。 文化研究室，臺
灣文化研究學會創會理事長、《臺灣社會研究季刊》成員、Inter-Asia
的改造，一邊從舊老師處去看如何學習新老師的課。
「西天到中土」原意是通過歷史重審亞洲對所謂「現
在中國今天全盤西化，連慾望與想像都在西方的機制
代」的多種不同的理解。印度和中國介入「現代」的
內運轉，顯然由於學習有所差錯。反過來說，這種徹 A│C│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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策展人蔡坦尼亞．桑布拉尼（Chaitanya Sambrani）和展覽設計師卜冰（右）在外灘源原教會宿舍 內討論展場改造和佈展方案。攝影─毛星宇
邱志傑，《拉薩到加德滿都的鐵路》。 攝影─Thomas Fuesser
古蘭．穆罕默德．謝克， 《城市：記憶、 夢境、慾望、雕塑和幽靈；玄奘歸來》 局部。攝影─Thomas Fuesser
尼麗瑪．謝克《穿越土地》。 攝影─毛星宇
底的自我改造對於一個歷史延續不斷的老文明來說，
命對印度思想界是如此重要的資源。講者中好幾位年
型態的總部。今日耶穌教在中國成了發展最快的宗
刻，某個「當下」，發揮屬於這個時刻的效應。「時．
魄力不可謂小。當代印度學者被震懾的正是中國這種
輕時曾是激烈的印度毛派，這次來華演講所介紹的不
教，似乎革命的解放對殖民意識型態亦無可奈何。尼
地．戲」印中藝術展始於兩國藝術家對話，重點還在
魄力和世界視野，在「西天到中土」的論壇上，他們
僅是印度，也是在印度的中國，而且是促進社會思想
麗瑪．謝克（Nilima Sheikh）在教堂的塔頂下懸掛了
於印度作者針對中國而製的作品。通過對中國的想
也不斷提醒我國這節歷史對海外的影響並試圖從亞洲
的中國。
一組條幅，圖像取自多種民族的文化故事，意以敦煌
像，他們把時代的慾望與構想帶來上海，希望成為中
「西天到中土」的「印中社會思想對話」被設為上海
的文化交匯精神介入今日的亞洲現況。在舊教會宿舍
國反觀自我的參照。
如果「現代」於中國的意義始於自我改造而結於全
雙年展的主題項目之一，而「西天到中土」的另一單
展出的藝術家多以跨越文化地界的行走為主題，阿
「印中社會思想對話」和「時．地．戲」的形式使參
盤自我否定的話，印度的「現代」就是始於被強國改
元「時．地．戲」，印中當代藝術，則獨立設在上海
杜．巴拉（Atul Bhalla）按老上海的水道圖去聆聽埋藏
與者和觀眾都處於動態的交流。當代藝術的舞台更直
造而終於在抵抗中確立自我。這兩條現代化的路各有
兩個公共地點。一是面對上海雙年展展館的商廈大
在今天地底的城市血脈訊息。邱志傑則以一名十九世
接意味了介入與時代共進退的「事件」，在具體的試
自己的歷史宿緣，而且互相交錯。印度的殖民現代化
堂，立於市區人流之中。另一是前英帝國領事館的
紀被英帝國遞送入西藏的印度裔特務的路線重新反向
驗中，共同應對現代大潮所衍生的社會文化癥疾。這
道路最後在民主體制內還是醞釀著數十個共產黨。中
教堂和傳教士宿舍，立在外灘江邊。對展覽來說這兩
步行回尼泊爾。在當下的情境重返歷史現場，往時被
種「事件形式」質疑一元的宏觀社會規劃改造，而強
國走革命的道路企圖實現平等理想，結果引進了帝
個地點都特別有意思。一個面臨鬧市大眾，作品直接
隱藏的政治訊息即煥發新意。在這個場境，中印藝術
調在近距離的、難分主客的、共同行走的經驗中整理
國的產業殖民機制為資本再生產服務。現代化的自我
切入都市人流，不依靠藝術館機制詮釋作品，這對
以英帝國的共同經歷，一起回顧現代之路的坎坷。還
當下的時代面目。所謂當代，首先已假設了捲入時代
改造與殖民改造的現代化猶如互相借重的歷史力量，
印度作者是刺激的挑戰。在這個展場裡的作品都在
有重要的是，這批專為中國觀眾而創作的印度作品迴
之中，無法抽身反觀自我與同行者的面目，這狀態近
在亞洲兩大古文明中塑造以西方為始作俑者的「現代
形式上對應臨街的情境。老畫家古蘭．謝克（Gulam
避了西方主導的國際藝術平台，成為印中藝術界直接
似亞里士多德定義「友誼」。「友誼」的一個首要特徵
性」。
Mohammed Sheikh）的巨畫以地圖誌的形式表現一個
對話的展覽嘗試。
是無法清除界定你我的近距關係，只能糾纏於某種共
的大角度闡述其意義。
「西天到中土」論壇的論理大都落實在歷史經驗和
印度古城與想像的文化交流史，Raqs媒體小組直接在
回顧「西天到中土」歷程，值得重提的是這個項目
同命運。如果同意這個定義的話，當代藝術的平台所
新解，看歷史的著眼點往往從平民立場推演，從本土
門旁置一轉動舞台演出短劇，吉吉．史卡利亞（Gigi
的形式。「西天到中土」借用當代藝術策展的手法，
推進的可以說是當代命運下的友誼。 「西天到中土」所
經驗開講。對於習慣大型規劃話語的中國聽眾來說，
Scaria）則以毛澤東和甘地的同類型歷史照片做流動
在當代藝術的平台上推出文化交流。所以「西天到中
著眼的友誼，在於共通而未知面目的當代命運。
這種姿態很受用。這些學者多數是首次在中國面對
比較，吸引觀眾通過熟悉的政治圖像去想像不熟悉的
土」的論壇既非傳統學院的學術講座，亦非國際藝術
公共大眾，好幾位都觸及兩個熟悉的大話題：泰戈爾
印度，並對圖像的公共權力語言分類解剖。
大展的主題演講。學者跟來賓的對話是與藝術家在
（Rabindranath Tagore）1924年訪華和毛澤東的革命，
另一個在舊英國領事館的場地是老帝國的宗教中
展館出場的性質相同的，那就是把各自工作的成果帶
引起的討論很熱烈，中國聽眾因此瞭解中國的現代革
心，在傳播現代性的意義上也就是等如支配殖民意識
來一個讓這成果「生效」的平台，使它在某個歷史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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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頌仁
中國美術學院客座教授、著名策展人，漢雅軒畫廊負責人，香港亞洲 藝術文獻庫創辦人，國際藝術批評家委員會（AICA）香港分會聯合創辦 人 A│C│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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