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故事

Page 1

臺灣大學原聲帶社第十九屆年祭


獻給這座校園裡所有的 原住民族青年學子、夥伴們和有緣人, 也獻給彼此的生命。


01 目次 02 生命的浪潮

02 毛柿,山龍眼,麵包樹|昆蟲一 Novu Bayo( 陳曦 ) 03 找路|森林一 Nanu Cikem 04 ti kapi a en |森林一 Kapi Cacalji(董文智) 05 Wawa 和 Fufu |農藝一 M^ic So’el(林宇紋) 08 Kagi 的故事|政治一 Kagi Amuy ( 趙登雲 ) 09 i Amuey ku ngadan |人類一 賴憶婕(Amuey Mavaliyw) 10 尋回|戲劇一 波德琳 11 兩個部落|森林二 Makser Pakawyan(潘霈) 12 請記得誰的存在|圖資二 蘇亞妍(Gincu Viljaw) 13 我——Lamed Salinga |人類二 劉廷將(Lamed Salinga) 14 Camak |經濟二 停李俊誼 15 Ci Tana Kako 我是妲娜|社工二 林彣貞(Tana Kicyang) 17 生命始|政治三 石竣旻 18 我是阿美族|森林三 曾薔 19 Ilugan |森林三 古佳衛(Iyung Saun) 20 Djavaci——走吧!|社工三 Giljegiljav Salingaulj(給勒給柆伕 撒伶阿武勒) 22 兩者|材料四 Kacaw Apa(莊嘉強) 26 我,「原住民」?|外文四 許亘軍(Diang Isbalakan) 29 最遙遠的路|社工四 潘宗儒 34 雅|中文四 亞威.諾給赫

36 走在臺大梅峰農場的邊界

36 事件描述|整理自梅峰小組 40 我一直知道,必須做|圖資二 蘇亞妍(Gincu Viljaw) 44 法律不能拒絕原住民的生活與歷史|城鄉所 Valagas Gadeljeman(胡哲豪)


生命的浪潮

毛柿,山龍眼,麵包樹 昆蟲一 Novu Bayo(陳曦) 望九州 那並不是故鄉 我屬在中央山腳下 憶支那 何必懷念 那並非我的土地 你笑我忘本 說中土的長江是我的血我的文化 不是的 我小聲回答 其實我的汗水是木瓜溪灌注而成的 是否知道 我穿得不是長袍也非馬褂 代表我的是情人袋與檳榔 我源自南島 祖先的歌不是蒹葭而是老人與背袋 雲貴的石林對我而言並不重要 眼前回憶的是砂卡礑的泉流 你說南船北馬 長者提醒我族要一步一腳印 你捧著稻米與小麥 但我家門前在豔陽下的倒影 毛柿、山龍眼、麵包樹

2


找路 森林一

Nanu Cikem

一直以來都知道,我是原住民,也知道我家在屏東牡丹,對那 裏的解釋是避風港。每年暑假,小孩子會一起跑到山上小溪抓螃蟹 玩水,直到忘了哪一個颱風的過境,將河道完全改變,小溪不再有 乾淨的河水,河床堆滿石頭,對那裏的記憶逐漸被抹煞。還有,過 年的初一,我們都會辦運動會,無論是三代同堂的接力賽跑或是大 隊接力,跑道旁總是充滿加油聲,因為比賽的人員總是有馬步撈 ( 酒 醉 ) 的,更刺激的是排球比賽,這總是為我們部落爭光,畢竟我們 有專業選手,是我家老哥,總是殺球不手軟。 或是,只要放連假我們都一定要回屏東,因為總是有人在那裏 等著我們回家,無論我們抵達時間多晚,vuvu 總是會等門,甚至 就直接睡在客廳。晚上,小孩子會一起躺在家裡外面,看星星聊聊 天,畢竟我們都在不同的地方生活,都市沒有鄉下的寧靜,回家時, 我們都卸下自己的武裝,面對家人總是感到溫暖,通常聊天內容不 外乎是愛情友情,哈哈。或是拿個小桌子,和我家 vuvu 玩撿紅點, 然後紅包錢就一直被騙走,哈哈。真的很懷疑 vuvu 們是不是有讀 心術,都知道我們手上有那些牌,太強了。我們家的人不太會一起 喝酒,可能是因為我爸已經戒酒的關係,我們都改泡茶,不過偶爾, 還是會陪老人家一起喝個潘朵拉之類的。 其實,對於原住民的解釋一直都沒有很深刻,雖然常常會聽到爸 爸聊起他們小時候的生活趣事,或是我們家的遷移史,或是我們的 親戚關係,只是年紀還小的我們聽聽都會忘記,好像就會慢慢淡忘 爸爸一直想教給我們的觀念,對大自然的遵從,對土地的熱愛,對 生活的知足。老人家一直傳下來的是很簡單易懂的經驗談,只是生 活在這一代的我們,有著多方面的誘惑,有著便利的生活,那些輕 而易舉就能做到的事,似乎變的困難重重。上了高中,很明白自己 揹著原住民身分的壓力,學校因為升學壓力,總是把原住民能夠加 分看的很重要,時時刻刻叮嚀著你,被這加分機制束縛的感覺,其 實真的很糟,因為你身為原住民,但在別人的眼裡你只不過是能夠 爭取好學校的工具。

3


有時候會很難過,可是自己又說不出來哪裡不對勁。直到上了 大學,來到原聲帶,和來自各個地方的原住民聚在一起,瞬間明白 我們好像是在這個時代尋找一個出路的牧童,面對一望無際的草 原,沒有方向,沒有任何人,你只能自己走,自己找到出路,找到 可以回家的路。我很清楚的明白,即使我的家人很支持我尋找自我 認同,這條路依然是孤單的,可是,許多人的幫助或是陪伴,這會 是我一直走下去的動力,只是方法有很多種,但我只想照著我自己 想要的方式進行,是一意孤行,但也是我能夠學習到最多的最佳途 徑。

ti kapi a en 森林一

Kapi Cacalji(董文智)

我一直都在找尋,尋一個身分上的我,尋一個脈絡中的我。 我是二分之一的排灣族人、二分之一的漢人,當別人聽到後都 會很驚訝,因為我的臉和 vuvu 十分相似。我是住在部落的孩子, 和部落的人長得一樣,沒有甚麼不同,完完全全沒有懷疑過自己的 身分。直到改姓,疑問一一浮現,改姓前我不是原住民嗎?改姓後 我成為真正的原住民了嗎?從遺失的命脈中不斷的回憶,一種覺醒 從內心湧現,失而復得般。我身邊圍繞的人和一般人沒甚麼不同, 只是多了一種身分,或許會覺得這樣就有很大的差異了,但我沒有 強烈接受到文化的氛圍,唯一能感受到的大概只有在老人家嘴裡說 出來的語言,以及部落裡特殊的圖騰,讓我對於我的不同感到一點 深刻,而傳統的祭儀和服飾,在我小時候的印象幾乎是不存在的, 但我就是知道我是原住民。 原住民專班,八八風災的原因而成立,是我第一次的文化衝 擊,來自各個地區的原住民在這裡相會,各種陌生臉孔,和部落的 族人很不同。部分的人很清楚了解自身的文化,也擁有屬於自己的 傳統服飾,參與過部落祭典,能夠聽得懂族語,甚至會說。同樣身 為原住民族我和它們的差距是如此的大,但也因為這樣活生生的例 子在我周遭出現,使我燃起更多對於自己文化的想像。但在這個階 段並沒有做出任何的行動,只是內心激起一陣陣的呼喚,我一直記 住內心湧起的波濤,靈魂也蠢蠢欲動想回歸最初的根源,卻缺少某 種力量推動我去找尋,也就這徘徊不前。 和部落的連結沒有很深,是主要讓我逃避對文化的追求,也是 我自己阻礙自己的藉口。文化不會一一列表記錄在書本上,是需要 透過生活繼續傳承下去的,很多時候都是要去請教才能夠得知,但 和部落的不熟識卻絆住我,讓我從起點就已經放棄了。 直到現在,我終於跨出了那一步,最關鍵的第一步,我親自詢

4


問有關我的一切。我現在所居住的地方是以前的工寮,為了長期在 這裡耕作而遷移到這裡的。我的外公是牡丹社的人,而我的外婆不 是,所以他們的服飾完全不同。 這些都很貼近我,能夠清楚知道我是誰、我從哪裡來,而我從 來都不知道,尋根旅程不可能一下子就結束,這些都是需要長時間 去咀嚼,而後汲取再內化到心中的。而在身後驅動我將想法付諸行 動的是年祭,我覺得要從部落內族人的角度呈現我們的文化,所以 我必須要了解我所生長的部落,從自己是誰開始著手,就成為我跨 越的開始。

Wawa 和 Fufu 農藝一 M^ic So’el(林宇紋) Wawa 在我國中畢業以前,我是住在池上的,池上因位於各股勢力的 交接點,一直以來便居住著各種不同的族群,除了阿美族人外,尚 有平埔族人、漢人及日治時期因東線鐵路的興建,吸引的西部、南 部漢籍福佬與客家移民等,加上又位於布農族、卑南族的勢力緩衝 交界,成就了池上地區族群的多元性。因為現今池上地區的原住 民、漢人及客家移民約各占總人口數的三分之一,在這樣多元族群 的環境之下成長,我對於自己的原住民的身分,其實不會感到特別 的獨特,對於原住民族是台灣社會裡相對弱勢族群這件事,在這裡 我個人的感受也並不十分深刻,反而,在池上成長的這段時間裡, 我在我的生活中所感受到的是族群與族群的相互尊重與不同文化間 的交流,我們分享著彼此的文化、服飾、語言、農耕技術也嘗試著 彼此的食物,就以語言為例,池上地區的恆春阿美族長輩除了會自 己的母語外,或多或少都具有日語、閩南語及客家語的能力,這其 實是個很有趣的現象,可以推測族群間有高度接觸,然而,我無法 否認的是,有這麼一個社會結構的形成,也同時包含了歷史的脈絡 ( 恆春阿美族人長期的遷徙歷史及殖民政權的更替 ) 及政府政策 ( 語 言教育方針 ) 的因素。 由於過去的成長經歷,所以我並不覺得在我的原住民身分外, 我與我的同學間有多大的差異或不平等,在我個人自我認同的課題 裡,「我是原住民。」這樣的身分並非困擾我最主要的問題,因為 這件事情在我生下來時就是如此了,就像我也不會質疑我是台灣 人一樣,社會對於原住民的眼光,抑或這個群體在這個社會裡的 地位,並不影響我認同自己具有這樣的身分,我,就是恆春阿美 族的 Wawa(孩子)。真正會讓我感到疑惑的是這個身分背後的脈 絡,我所屬的族群以及我的家族的歷史,我想知道的是我之所以在 Fanaw(池上)長大的原因?我的祖先及 Fufu( 祖父母 ) 們是從哪裡 來到了此地 ? 他們又是誰 ? 而我又是誰 ? 種種問題才是我在我的自 我認同中欲跨越的障礙,而在這次「生命的浪潮」我回到了我過去 的成長地,也回到了過去的記憶裡,去反思,找自己。

5


高中之後,我就到外地念書了。出去後,我才漸漸體認到原住 民族在這個社會裡的角色,才發現原來「原住民」這三個字,在部 分原住民孩子的自我發展上其實是他們亟欲隱藏的,且深受整個社 會大眾對於此身分的正負面刻板印象所影響,有時甚至是受到他人 歧視與質疑的,對於第一次遇到這種狀況的我,當下其實是很震懾 的,心中想的是「人,為何因為身分而有了好與不好之分 ?」,隨 著我接觸的事物越來越多,我才逐漸曉得我所處的社會與我所屬被 認知為弱勢群體間的相互關係。 相形之下,我想我的經歷是相對幸運的,除了大部分原住民學 生會面臨的加分制度議題外,我到現在依然忘不了的是那哭著的小 孩,當我還是個小學生時,台灣剛開始九年一貫教育不久,並實施 母語教學,那時所我就讀的國小尚未有原住民族語的教學,校方便 安排原住民學生暫時修習閩南語課程,有個原住民的孩子考試時因 為怎麼都念不對課文,老師好生氣、好生氣便用愛的小手打了她, 於是她難過地哭了,因為她不知道學不會一個她家裡人從未用過的 語言,卻學習一個非她母文化的東西成長較慢,到底哪裡錯了 ? 教 育不該是戕害學童的身心發展,不是嗎 ? 這樣一個事件的發生,對 我而言,其實是我去反思我是誰的開端。 之所以想找尋自己,找尋誰與我的連結,是因為我覺得自己對 於自己身分的內涵很不了解,在還沒開始探索之前,回答與我身分 的相關問題,心中其實是有些不安的,每當我的非原民朋友問起有 關我的身分、我的家族、我的文化時,很多時候我沒有足夠信心去 承受我將要說出的一言一語,我恐懼的並非是向他們說出「我不了 解。」這幾個字,而是我為何不知道這些事 ? 我所知道的不足以讓 我心安,怕的是我具有這樣的身分,但我卻覺得自己不夠有資格去 作為這個家族的 wawa。此次的追尋也使我有了機會去接觸我父親 與母親過往的成長過程,這是過去我人生裡未曾問過他們的,甚至 也不知如何問起的,在我開始了解並整理後,我終於覺得好多了, 雖然結果不盡完美,但我想這個機會是個開始。 以上是我站在我的角度對於我生命與周遭生命歷程的了解與詮 釋。

Fufu 我,來自 Fanaw( 池上 ),是恆春阿美族人。 恆春阿美為阿美族中分布最南端的一個群體,因曾居住恆春半 島而得名,原居於花蓮立霧溪一帶,由於外族侵擾,舉族往南遷移, 一路走到恆春半島,清朝後期,因戰爭、生計、漢人移住、歷史事 件等因素,族人又陸續回到花東縱谷,更有部分族人遷回原居地 Takidis( 花蓮立霧溪口 ),這一段往返大約五百公里的旅程,恆春阿 美族卻足足走了兩個世紀。

6


這樣的時空脈絡,也成為我的 Fufu( 祖父母 ) 們的生命歷程。 我的母系 ( 祖母 ) 家族源自恆春半島的 Kakopah 氏族,目前已 了解到的母系家族最早的祖先名為 Rapih,其子女 Lafin 一支派於 清朝時期遷居台東,後來因漢人開墾、外族侵擾及謀生因素不斷 的遷徙於恆春至花東縱谷一帶,約莫在一百年前左右來到池上, 在大坡池畔落戶定居。我的曾祖母 M^ic ( 林宇光 ) 在生下我的祖母 Diafay( 林金花 ) 後不久就辭世了,尚在襁褓中的她在家中成員的照 顧下遷徙到池上大埔定居,並由兄姊撫養長大。 而我的祖父 (lepun),家族屬於 Talasakan 氏族,族人因生活空 間不足乃遷到池上大坡定居,大正 13 年生,他在日治時期就讀了新 開園公學校,畢業後考取台東農校,畢業後便加入軍屬,光復後, 回到大坡老家,以農為生,期間認識了我的祖母 Diafay,雙方情投 意合,他在三十歲那年,便帶著簡單衣物和隨身刀子贅入大埔林 家,與我的祖母育有五名子女,我的父親 (So’el) 即為兩人之么兒, 兩人目前均已辭世。 我的 wama( 父親 ) 在三十一歲那年與我的母親 (Afa) 共結連理, 生下三名子女,wama 並以他祖母之名為其長女取名,族名與中文 名皆然,以紀念我的曾祖母 (M^ic)。 我是林宇紋,M^ic 是我的名。

宇紋的曾祖父母家庭照,1947 年攝。右起,是我的祖母林金花(年紀最小者,她 有各六位長兄長姊),(前排右起第五者為我的曾祖母 : 林宇光、第六者為我的曾 祖父 : 林五春)曾祖父母共生育 13 子女(六男 7 女)除曾祖父母外,如以上成年 者均是。

7


Kagi 的故事 政治一 Kagi Amuy (趙登雲) 生命中,有些事物我們無法用一個精準的時間點來分割,它就 這是這樣一點一滴的累積起來,漸漸自然而然的發生。我如何知 道自己是泰雅族也是如此。從小,我就會叫媽媽那邊的女性長輩 yaki。很自然地就會叫外婆“yaki!”, 就跟一般人叫外婆一樣,不 假思索。還有很多像是 nanu sa, maha ma, avi la, avi valai la…… 和阿 姨在吵著要睡覺時是如此的順口。小時候真的不會想太多,但是長 大後我漸漸知道,這些話別人都聽不懂,這是泰雅的話。這就是我 知道的過程,從跟別人的不一樣之處,了解我是誰,我的血統。 但血統和認同卻是兩件事。從小在都市長大、1/2 的原住民, 都讓認同自己是原住民這件事更加困難。從小在台中生長的我,一 直覺得自己跟部落的人差別很大,山上的人隨性自然而率真,而我 卻十分拘謹,對他們來說,我就是一個來自都市的小孩。在台中, 除非去找我阿姨,不然有關原住民的事根本很少被提及。我有時會 覺得,我和原住民不是隔著遙不可及的距離,而是徹底相反的對立 面。但很神奇的是,就因為這樣,泰雅有著不可抗拒的吸引力,帶 我不斷認識這個本來應該屬於我的文化。我開始會在網路上搜尋泰 雅族的資料,大考前,我和朋友一起去圖書館讀書,我總會在讀到 很累時,去拿幾本泰雅族的書,來放鬆。我媽媽不願意教我泰雅的 話,她覺得學那個沒有用,所以我就等遇到阿姨的時候,跟她學。 相較於我身份地得知,對於自己的認同,卻有個真真切切的轉 捩點。 一般來說,我不太會刻意跟別人講我的身份,如果有個機會可 以講,我才講,雃且通常是要好的朋友才知道。而我這個不積極的 個性,反映出我對自己身份認同是多麼的薄弱。高中的時候,有一 次公民老師問我們班上誰是原住民在我內心掙扎很久後,我沒有舉 手。我那時想,老師是在問幫上原住民身份的同學 ( 我的戶口民簿 上不是登記原住民籍 ),如果我舉手,又要在那邊解釋東解釋西很 麻煩。不知道為什麼,可能還是有點罪惡感吧,我回家把這件事告 訴我媽,她整個說我是在歧視原住民。後來,我阿姨來我們家,我 媽告訴他這件事後,她們兩個也聯合攻擊我 ( 這對姊妹聯合起來很 恐怖 ),一直說我平常假裝跟原住民很好,其實心裡最歧視原住民, 這種人最壞、最難防。她們說這些話其實都是開玩笑語氣,但是我 當下真的很難過,我心裡覺得不是這樣,但是我無從反駁。 後來我自己思考了很久,一開始在我的想法中,我都覺得我沒有歧 視原住民,我只是嫌麻煩而已。但是當我反過來想,就會很不一樣。 如果今天我很以身為原住民為榮,我會錯過這次表現的機會嗎? 在我想了很久之後,我感覺我還沒辦法很完全承認自己是原住 民,因為我覺得自己一點原住民的特質都沒有,我不配說得上是原 住民。還有,在我心中的最深處,有一個壓抑我講這句話的力量,

8


你說不出來它從何而來,它好像總是在最重要的那一刻,把我要講 的話吞回去。 這件事真的讓我很難過,我花了很長的時間在思考這件事,但 它讓我重新站起來,面對自己的一切。我開始認真去認同我這個身 份。我想到我小時候的時候,每次我媽媽要回山上時,平常愛賴床 的我,一定最早起床。那時的我覺得,青翠的山巒和玩耍的小溪是 世上最美的風景和玩物。而部落直白的笑話和豪爽的笑聲是最接近 自然的一種生活方式。這些事總是讓小時候的我有所悸動,而在那 深深的血液裡,總因為更接近部落而更加速流動,更有生命力。我 也慢慢發現,其實在我媽媽的耳濡目染下,我的內心其實也很原住 民,「凡事以樂觀的態度面對一切」。或許,再更一步想,根本沒 有所謂特定的原住民特質,從來沒有人規定要擁有什麼才會讓你成 為一個原住民,原住民本有著五花八門,各式各樣的人。當你認同 自己的身份,接受你原有的自己,那你就是一個原住民了。 直到今天,這些想法還是時常浮動在我的心中,提醒我,做自 己,那你就是那個原住民,Kagi。

i Amuey ku ngadan 人類一 賴憶婕 終將面對的問題來了,我是誰? 腦中一片空白,只知道承受的是家族的期望,也不能很篤定的 告訴別人我是知本卑南族的,沒有了關於原鄉部落的背景,回答這 種問題只能畏畏縮縮。 該怎麼介紹我自己其實也有點困擾,喜歡交朋友、好客、愛笑、 體育不錯……等對於原住民的刻板印象我幾乎都有,也很黑,眼睛 很大。常常有人說我看就知道是原住民,也有人嘲笑我是番仔,更 有人說我是雜種還是甚麼黑山豬,當然我承認我爸爸是香港人我媽 媽是卑南族的,但我永遠以自己的家庭為榮。 原住民三個字離我還是有點遠,儘管我努力的想要接觸。 回想起小時候,住在附近的孩子幾乎都是親戚,大家感情都很 好,一起在水溝玩,一起去柑仔店偷糖果,一起拿鞭炮炸水田,一 起遠足抓魚然後坐在枯掉的椰子葉滑下山坡。現在,各個兄弟姊妹 在不同的地方念書,回部落的時間也不同,漸漸的對部落有種產生 問號的感覺,是根紮得不夠深,片段片段的閃過腦海,明明有很多 可以寫,卻總是在最緊要的時候難以順產,或許是有些猶豫,我也 還在尋找那所謂的根源。

9


高中幸運的遇到了一個對於原住民事務有著極大熱情的教務處 組長,幫我報名了原住民語朗讀比賽,開始對於母語有了比較深入 的接觸,連續兩年的出賽也獲得了優秀的成績,然後升上大學跌跌 撞撞地進入了人類系,加入了台灣大學原聲帶社,也許就是這樣開 啟的吧,我的尋根之路。 名字 Amuey 的由來很可愛,這是我阿嬤的原住民名字,這也 是她給我的,記得那天我們並肩坐在床上,我吵著跟她學一些卑南 族語,阿嬤耳朵不好所以我們兩個人常常陷入雞同鴨講的局面,最 後我請她幫我取一個原住民名字,一個可以篤定的告訴別人我叫甚 麼的名字,她想了想,在我把意思為花朵的名字去掉後,她說 :「不 然就叫 Amuey 吧這是我的名字,我把我的名字傳給了你。」阿嬤 希望我和她一樣像個女強人,在遇到困難時永遠記得她告訴我的要 勇敢要堅強,我的阿嬤叫 Amuey,我也是 Amuey,Amuey Mavaliyw. 現在的我,開始踴躍參與部落的活動,像是豐年祭還是到陸發 安祭祖,我知道如果我不開始認真了解,以後會有近鄉情更怯的心 理作用更難以接觸,趁現在年輕臉皮還厚從頭開始學習,雖然我還 不能輕易地告訴你我是誰,但是我能大聲的說我是知本村的。 i Amuey Mavaliyw ku ngadan.

尋回 戲劇一 波德琳 突然覺得這個詞很適合當作我的主題。從來就只是原住民空殼, 原住民的皮膚、原住民的長相、原住民的歌聲、原住民的肢體協調, 反正一切需要後天學習的原住民技能我一概不會,包括母語。這樣 還算原住民嗎 ? 法律上當然算,畢竟就是純純正正,想躲也躲不掉, 但以我自己看自己,我比較覺得我是一個有平地人腦袋的原住民。 一段充滿偏激用詞的語言,自己看了也滿不舒服的,但如果用第三 人稱來說波德琳這個人,大概就是那麼一回事。 父親到現在還經常唸著要把排灣族語學好,長大才能回饋部落, 小時候總是不懂為什麼一定要 ? 如果我書念得很好我一樣能為原住 民爭取權益、一樣能將傳統文化傳承下去啊!所以每次回部落的時 候就想著要怎麼讓這裡的人們生活得更好,怎麼讓弟弟妹妹也會開 始想要認真念書……等等。直到高中某一次回台東和部落的哥哥聊 了之後才發現自己的愚昧,哥哥說:「妹啊!哥哥沒有你們那麼會 念書、那麼聰明,可是我知道,老人家是在這個地方長大、跟著這 個村子一起成長的,他們知道這個土地要的是什麼,妳要相信他們 做什麼都是有道理的……」原來從小到大的教育已經成功將我培養 成一個從「漢人」角度思考事情的成人了,一個一年回去 10 次不到

10


的外地小孩,卻自以為應該要做什麼來改變部落的現狀,著實的自 不量力。 這次在準備年祭的過程中,原本設定回部落要訪問青年會創會 會長以及訪問我那經歷過遷村已經快 80 歲的姨婆婆,但因為忙於其 他事情今年沒有成行,我本來想等暑假比較有空再訪問應該也可以, 但上個禮拜天便收到 vuvu 意外過世的消息。當下的心情真的很沉重, 以前總以為時間還很多的,才總是身在福中不知福,現在紮紮實實 的感受到「真的不能等」的心情,然後意識到原來我們這代也已經 大到要去面對老人家凋零的事實了,而我卻什麼都還沒有開始學會, 就算現在 vuvu 還能跟我說,我也沒辦法將這段口述歷史聽懂然後講 給我的孩子們聽,還談什麼傳承文化?還談什麼記錄歷史? vuvu 就 這樣帶著歷史記憶離開了,留下措手不及的我和無從說出口的遺憾。 從以前到現在原住民這個身分帶給我的影響真的是半好半壞, 但人總是對於壞的印象會比較深刻,其實說穿了就是歧視,還有被 別人問起會不會說母語時的歉疚。我不知道社團裡像我這樣的人有 多少個,在把自己殼子填滿的這條路上跌跌撞撞的,大學以前的自 我矛盾一直在衝撞,要說多複雜就有多複雜,現在看來只是因為沒 有人告訴我、或者陪著我跟我說”這條路是對的,走下去就對了!” 謝謝原聲帶,你們的能量永遠都好高好高,每次都被你們說的話和 你們做的事給感動或是衝擊到,真的還好有來到這裡,在尋回自己 的這個過程中有這麼溫暖又三八的力量存在。

兩個部落 森林二 Makser Pakawyan(潘霈) 我是個卑南族人,且同時屬於兩個部落,南王與寶桑,那是由 於外公外婆分別屬於這兩個部落。我自 從我懂事以來我就相當清 楚我是個卑南族人,因為我的身邊圍繞著致力於文化工作的家人, 以及對於傳統文化瞭若指掌的長輩們。還記得從小日子一到,就會 被要求換上傳統服飾參加各種活動,年祭時在部落中一齊圍成舞圈 跳大會舞、猴祭時進行受訓,晚上打著赤膊與大哥哥們挨家挨戶去 各個人家中報福音、海祭時在稻草圈成的土俵中與部落孩子一同參 加摔角比賽。而我也時常看到以家裡人做為媒介呈現出來的傳統文 化,例如小時候天天看阿公在家裡後院敲敲打打,做出佩刀、織布 機、雕刻、長矛等一件件傳統工藝;姑婆以及阿姨會招集小孩子們 一起學習歌舞。瞭解到自己的身分中擁有這麼多的美麗、力量、傲 氣,我毫無疑問地以這個身分而感到自豪。這些都在無意識中成為 我身為這個人承載。 我兒時的生活非常單純,從來沒為任何事思考擔心過,從沒思 考過我自身的文化會面臨什麼樣的處境。因為我一生吃喝行走、學 習遊玩都處於其中,自然就將它視為理所當然的存在,一心以為它 將會不受影響,悠悠遠遠地持續下去。

11


進入中學以後,課業漸漸變成重心,回到家就將自己封閉於電 腦桌前。而因為我個性較為孤獨又怕麻煩、不想擔負責任的關係, 常以課業繁重為藉口不去參加部落活動,將自己封閉在電腦桌前, 活在自己的世界當中,拒絕與外界交流。因此就算是部落大家族裡 的孩子,卻總是與部落有疏離感。 進了臺大後,參加了原聲社,身處在臺北,與任何社會議題的 距離都拉進了一大步,而對這個社會更清楚的結果即是對自身處境 的更瞭解。我看到了原住民的文化在這個社會上的影像日漸模糊, 知道有許多的原住民認同消失在都市中。我看到了許多原住民在現 代生活中的困苦,看到政府的不公與財團的貪婪對於弱勢的一步步 進逼。那痛楚隨著播在新聞上的影片而一點一點地流到我自己的身 分上。所以恍恍惚惚的生活終於來到一個必須做抉擇的時間點,因 為時間不斷偷偷地流逝,正如我們的文化。亦即種種存在於我們原 住民社會中的美麗,除了現代社會外的另一種色彩,將會慢慢地暗 淡,而有可能成為一片漆黑。而我意識到那些是我所不能夠忍受失 去的,扎到靈魂中心的根不能遺忘,否則將失去歸屬、無家可歸、 忘了自己是誰。 現在我在這裡,起身走出房門,要開始了,年。

請記得誰的存在 圖資二 蘇亞妍(Gincu Viljaw) 我在這,承襲著誰的血統,承諾著未來的驕傲,獻給在天上的 你。 三地門鄉三地村,這個從小到大未曾離開,卻抹上陌生痕跡的 棲地,是開端、是終結,而環境是用中文堆疊而成的橋樑,卻隱隱 約約離不開北排語的依賴,知道自己的身分,卻從未正視過,直到 失去你那次,才思考到自己的存在。一直對自己是誰有很大的疑 問,甚至談到的「生命」,卻是更多的困惑,直到現在,我找到了, 我終於找到了一點線索,自從來到原聲帶社後。 「我是原住民」,是一直沒有懷疑過的事,符合所有的刻板印 象,皮膚黑、體育好、樂觀、眼睛大還有唱歌一點點的好聽,似乎 生來存在著優勢,求學路上沒有遇過困難,理所當然。雖有偶爾的 酸言酸語,但打不倒我對自身的傲慢,但我又是誰,我無法確切, 只知道我是。那文化呢?那語言呢?一概不談,頂多教教最會的 vadu( 狗 )、ciaw( 魚 ),似乎在害怕什麼,隱藏著自己的疑慮,只知道, 那是一種痛,卻沒想過治癒。

12


「你爸走了」,在高一那年,然後呢?對於「存在」充滿迷茫, 我為何在這?而你為何離去?究竟留下了什麼?我還能如何做?這 個你留下的孩子。開始對自身的存在感到害怕,甚至削弱了以往的 傲慢,消去了以往的霸氣。 「你是原住民」,大一那年,到了社團,開始有人不斷的跟我 強調著,我依舊沒辦法鼓起勇氣,還在害怕,那種痛還沒被治癒, 我侷限自己的空間,去訴說我的文化我的感受,甚至沒有說出實 話,還在等尋見自己的那天,我的傲氣早就用完了,一切都只是裝 的。 「我是原住民族」,年祭宣誓過後,我答應要成為你的驕傲, 以此族群為傲,甚至為族群做更大的事,所以我開始去尋找自己的 認同,去思考自己的身分,這些我以往最害怕、最會裝模作樣的事, 有了轉捩。「我們是原住民族」,承了社長,有了更大的恐懼,而 認同就是克服恐懼的勇氣,把原住民的聲音帶到社會各個角落,是 透過認同才能夠得以成就的主旨,才了解,至今的每一步都是在實 踐宣誓。

它有它存在的理由,我是三地的孩子,我是排灣族的 Gincu。 我在這,承襲著誰的血統,承諾著未來的驕傲,獻給在天上的你。

我─—Lamed Salinga 人類二 劉廷將(Lamed Saljinga) 我 是 Lamed Saljinga, 排 灣 族, 來 自 屏 東 縣 春 日 鄉 一 個 名 叫 Kinayiman 的 部 落, 出 生 自 一 個 純 樸 簡 單 的 家 庭, 爸 媽 都 是 Kinayiman 的人,在我成長的過程當中,從開場到現在,有一大半 的場景都在部落裡,在部落裡上學,在山裡的溪流玩水,或是在 vuvu 山上的工寮幫忙、玩耍,然後親戚結婚的時候,就穿著族服 和爸媽一起出席,或者祭典時,跟著家人們一同參與,可能也是因 為這樣的成長背景,對於自己的原住民身分我似乎沒有太多的情感 拉扯,反而由衷地認為它與我之間的連結是一件再自然不過的事情 了。 後來,選擇了非原鄉地區的國中就讀,同時,那大概也是我與 部落疏離的開始,現在回想起來,真的不知道那時候的自己在想甚 麼,開始不喜歡參與部落的活動,放學或假日就是待在家不出門, 漸漸地,自己與部落之間好像築起了一道高牆,曾經熟悉的人事景 物都變得陌生了,升上高中之後,獨自住在高雄,記得那時候的自 己剛接觸與部落環境如此不同的生活時,感到非常新鮮有趣,生活

13


也變得以自己的課業和社團為主,回部落的次數越來越少了,少到 部落裡的族人、親戚們都不太記得我是誰,連國中時每天遇到都會 跟我打招呼的 vuvu 看到我之後,還以為我媽又生了一個女兒,摁 真的以為我是女兒,然後也常因為自己的課業或社團而無法參與部 落或家族的活動,然而,高中時的我卻當上了原住民社團的社長, 但我與部落的連結其實是非常薄弱的,好像對於部落而言,自己猶 如外人,現在聽起來這是多麼諷刺的一件事情。 後來,考上了台大,也加入了原聲帶社到現在成為了幹部的一 員,在這一段時間內,因為原聲帶的關係,我深刻了解到自己身分 背後的意義以及它在社會上的處境,也隨著自己理解得越來越多, 腦中不斷地重新思考建構,自己現在所擁有的一切到底代表了甚 麼,面對族語日漸的流逝,文化的式微,還有很多原住民族社會議 題正在被忽視的狀況,我們能做的是甚麼,我想應該不只是在一個 離部落幾百公里外的地方付諸關心而已,更應該學習的是,如何盡 力實踐我們自身的價值於那最初孕育我們的地方,我們的部落,我 們的根。 天亮了,鳥已鳴了一整夜,而我的鍵盤聲也未曾止息,一不小 心就喚起了我很土的部落童年回憶,老師帶著我們去爬部落後山還 在途中雜貨店買大頭冰的日子,還有與家人們一起在山上烤肉過夜 嘻嘻笑笑的樣子,彷彿一切在故事有了起頭之後,就沒有要結束的 意思,在這樣寂靜的夜裡,沉沉地帶著我再次經歷了自己的過去。 而最後我想要說的是,縱使以後的路佈滿荊棘,我們都別忘了自己 來自哪裡,要繼續堅定地找尋那些我們遺落的文化碎片,讓往後的 自己可以成為一顆在文化的這條路上發光發亮的耀眼鑽石。

Camak 經濟二 停李俊誼(camak ljalusuraman) 我是 camak ljalusuraman,這個名字是我在大二時才知道的。 從小我就是在一個濃濃的閩南文化環境下長大,聽台語、說台 語、插香拜拜 ....... 等,這些對我來說都是稀鬆平常的事。直到我到 國小五年級,我媽媽幫我申請獎學金,那是專屬於原住民的獎學金, 我才真正知道原來我是排灣族。剛得知我是原住民時,我覺得好威 風,同學都很崇拜,都會一直問我你是原住民喔?我都會驕傲的說 我是,為我覺得原住民運動很厲害、力氣很大。 到了國中,其實我早已打原住民身分拋在腦後,我只想說我要 好好讀書,考個好高中讓爸媽高興一下,在三年級那年,原住民這 三個字又突然出現在我生命。某天晚上,媽媽遞給了我一張紙說要 我牽名,是改姓氏的文件,我問媽媽說:「為什麼要改名字好奇怪 喔」,她說:「因為原住民可以享有很多福利啊!考試可以加分,

14


學費又有補助。」然後我就簽下去了。從此我就變成法律上真正的 原住民。自從改名後,老師同學們對我的期望變得好大好大,說我 上建中是應該的,說我有加分所以現在不用那麼用功,之後我就搭 著這個順風車順利考上了建中。 上了建中,對於我是原住民這件事我隻字不提,我不想被人認 出來,我很害怕被人拿來說嘴,說我是靠加分或是明明是住台北你 有什麼資格加分等等,這個時期大概是我對於我這身分最為混淆的 時刻。 在高二的時候,我回到部落去參加了成年禮,我覺得自己的文 化真的好美。每天我和部落青年就是睡在青年會所,早上去深山做 陷阱,聽老人家用族語說故事、為我們祈福,雖然我聽不懂,但是 從他們的神情看得到他們對我們的驕傲,晚上就把白天摘的菜帶回 去給女生煮,一天就這樣過了,雖然整天都在山上走來走去,但是 真的覺得好開心,感覺我向自己的族群走了一大步。成年禮的最後 一天,我爬上了竹竿最高的地方,摘下了小米,和通過考驗的青年 站在一起,一起接受頭目幫我們配上刀子,那一刻我永遠無法忘懷, 好感動,真的好感動,第一次對自己文化有了認同。 之後我順利考上台大,但也是備受他人的閒言閒語,就像國中 那時一樣,我再次蒙蔽起自己的身分,直到我遇見原聲帶。這是個 特別的社團,本來我只是想說無聊去去,其實我根本沒興趣,因為 我不想再碰原住民的事了,因為這三個字真的好沉重。 繳了 100 塊我加入了社團、參加了例會、走進了社辦,我才原 來我們都是一樣的,我們擁有的身分是一樣的,甚至有人的成長 故事跟我是類似的,我很開心,有這群人能夠真正接納這個擁有原 住民身分的我。隨著例會一場場的進行,我慢慢對自己的身分有了 瞭解,認同漸漸加深,在認同真正扎根,是直到社團內的年祭。 年祭當天我當著所有人的面,說我是原住民,我是排灣族,說我是 camak,這是我從來不敢做的事,於是我哭了。 在年祭的過程,我慢慢成長了,我對自己許下了期許,希望自 己能夠會到自己的部落,去了解自己的文化,感受它、傳承它。

Ci Tana Kako 我是妲娜 社工二 林彣貞(Tana Kicyang) 「我是林彣貞,阿美族,來自台東縣長濱鄉長光(Ciwkangan) 部落,族名叫 Tana Kicyang Monali’」,我總是這樣向大家介紹自 己。從小生長在充滿阿美族、阿美語的環境,也曾在部落住過一段

15


時間,對我來說,「原住民」是個很理所當然的事,更以擁有阿美 族血統而感到驕傲,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這份自傲感就一直在 我體內。縱使如此,我對於我的文化、我的部落,然仍充斥著許多 疑問。相較於其他同齡的原住民,我擁有較多說母語的機會、且擁 有自己的族服,但是在升上大學以前,我從未參與過自己部落的豐 年祭。小學的時候,當學校老師問我豐年祭是什麼樣子的,我總是 回答說:「我們會唱歌啊 ~ 跳舞啊 ~ 很開心 !」,並戴上驕傲表情 的面具,從中看著同學們羨慕的表情,但是心裡卻是一萬八千份心 虛,「你憑什麼 ?」。或許是因為這份心虛一再的累積,也或許是 想念童年在部落生活的美好回憶,大約從國中開始,我漸漸想要更 多的回到部落、更多的參加部落的活動,當爸媽說要回長光,我會 想要跟著回去。然而對於回到部落的那份渴望,我始終沒有好好地 對家人說過。 上了大學以後,原聲帶社莫名的成為必帶(?),開始接觸以 前沒有碰過的議題、開始思考以前沒有想過的問題,對於「身為原 住民」的這份認同,產生了一些變化,或著說是更深了。大一下學 期參與迴流年祭的行政工作,加入文化部,負責與德高部落的聯絡 事宜,參與每一次訪部落,認識德高部落的祭典歷史文化、學習德 高部落的歌舞,因為媽媽工作的關係,本來與德高部落就有連結, 在經過幾次參訪之後,與德高更熟識了。對於年祭工作團隊來說, 社員與部落熟識是很有幫助的,起初我也覺得自己可以幫助年祭的 進行是很好的事,但不久後,一股衝擊便席捲而來——對於德高部 落,我有不少可以連結的資源,我認識了這個部落的祭典、歷史和 文化;學習了這個部落的歌舞;認識了這個部落的 faki、fai 和青年, 那我自己的部落呢 ? 我認識它嗎 ? 我會唱它的歌、跳它的舞嗎 ? 這個大問號,一直一直地在衝擊我,加深、加強了我想要回去 部落的渴望與動力,就在那年年祭後的暑假,我決定鼓起勇氣,回 到部落參與豐年祭,縱使因為種種原因我只能回去一天;縱使我完 全不認識我的 kapot( 階級 ),當他們聊天我插不上話,只能乾笑, 我還是去了,哪怕這只是很小的一步,但只要我跨出去了,下一步 就或許會輕鬆許多。今年的年祭「原聲帶—生命的浪潮」,便是我 的第二步,以「作業」作為包裝,與家人一起詢問了部落的歷史和 故事、參觀部落文史工作室、拜訪致力於傳承文化的 kaki、踏遍部 落各處。看著這個既熟悉又陌生的”我的部落”,心中有份莫名的 悸動,柏!這就是 Ciwkangan !是我的部落! 今年年祭的故事、歌舞採集,形式上,我達成目標,但在我心 裡藏著一個更大的目標 ( 或者說是夢想 ),我想要好好地告訴家人, 我對於文化的那份認同、那份執著、那份渴望,我一直期待著某一 天,我們全家人一起回部落參加豐年祭,期許自己可以更勇敢,把 心裡的想法告訴家人。年祭越來越接近了、年祭要開始了、年祭已 經開始了,我期待著今年年祭的衝擊,因為我知道,這些衝擊,回 成為我前進的動力。

16


生命始 政治三 石竣旻 要記下目前為止的生命故事,二十三年說短不短,說長還真的 不長的一段時間,能拿出來書寫的,倒還真的是寥寥可數。可是人 生於世,若要建構自身存在,敘事性的書寫卻仍是不可缺少之功 課。人本身利用文字的堆砌,或許能、或許不能重組自己的歷程, 但若不嘗試便什麼都得不到了。 記憶的開端,便發生位於花蓮秀林的老家當中。此時,對於身 份認同的意識尚未萌芽,只知道父親是閩南人,母親則擁有原住民 族 ( 當時還是被分在泰雅族之下 ) 的身份。或許也是因為住在原鄉 的關係,身份認同這件事並不刻意去想,居於原鄉,並不特別把自 己定立於特定的位置,在尚未與他群接觸之前,我群意識便是隱晦 的。接著,國小、國中直到高中,對於身份的態度都沒有什麼改變, 在當時的思想當中,身份這件事情一直都不是重點。 高一,豔陽,暑假,母親領著我進了教務處,走出來時學生證 上的姓氏變了。一開始,不太習慣,使用與被使用了十幾年的姓名, 在一瞬之間變得一半陌生。但於此同時,對於自己身份的認同,漸 漸也起了變化。因著這樣社會性的因素,而發生對於自己身份認同 的變化,自己也感到不可思議,憑著姓氏改變與戶籍謄本上族別的 標注,身份認同從此就定位在『太魯閣族原住民族』上了。這樣的 改變,回想起來,雖然不是特別明顯,但或許也與身邊原住民同胞 的認同有關。改姓之前,你是漢人,雖然你有原住民血統,但再怎 麼說你的標籤上寫的是漢人。改姓之後,家族開始認同你是原住 了,身邊的原住民朋友,也漸漸把你當作原住民來看,過去寫著漢 人的標籤被另一張寫著原住民族的標籤蓋住了。 2008,政治大學,發現原住民同胞的出現變得稀有,他人口中 的驚歎襯托起了自己身份的特殊性,這個時期對於對於身份的認同 便更有感覺了。但此時回想起來,這樣的認同似乎過於淺顯,事實 上,這時候對於這樣的身份,只限於知道自己是原住民族,自己與 其他人不一樣,至於哪裡不一樣?為什麼會不一樣?是沒有認真去 挖掘、去思考過的。因此在這裏,即便我參與了許多系上、社團的 活動,卻沒有一項是與原住民族相關的,回想起來,當時總是以原 住民自稱的自己,對於原住民事務卻不夠了解,甚至不去了解,實 在有些羞愧。 2011,臺灣大學,基於對於生涯規劃的不確定性,湊巧到了 這個地方。在這裡,對於認同影響最深的,就是原聲帶了。雖然一 開始曾一度接觸又後離開,之後卻又洄流進了原聲帶的社辦。慢慢 地我從參加活動到參與例會,真正開始接觸到來自許多不同地區、 背景的原住民們。現在想想,或許一開始只是想認識一些新的朋友 吧,覺得這個地方的人們好相處,便不知不覺留了下來。在參與各 種議題的討論之後,漸漸知道自己的身份事實上並不是這麼簡單的 一回事。原住民族在整個臺灣的定位為何?自己身份的特殊性何

17


來?……等關於原住民族的各種問題,我開始試著去思考。參與了 原聲帶年祭,對於舉辦一個祭典的想像,該是怎麼樣?其實在一開 始參與的時候,是沒有的。卻在參與舉辦祭典的過程當中,試圖藉 著爬梳他人的文化,唱著他文化的歌謠,踏著他文化的舞步,來找 尋屬於自己身份文化的意義。 2014,現在,認識了原聲帶的大家,結束了年祭之後,自己 卻在幾個月之間,將當初在年祭上所宣誓過的總總給遺忘,目前的 我,事實上,對於文化並沒有積極地去學習,對於相關事務也算是 有一搭沒有一搭地參與。仔細思考過後,我想最主要的原因是對於 現實的生涯規劃考量吧……總會認為已經慢了人家很多拍的自己, 是否該認真對未來做起準備?對於父母的期望是否該給予回應?這 樣的現實與責任之間的衝突交戰,或許也是許多原住民學子都經歷 過的吧。該怎麼樣去拿捏兩者之間的平衡,也是我目前正在面對的 課題之一。 藉由這次對於自己生命故事的書寫,對於自己身份認同的歷 程,已慢慢摸清了輪廓。也試著提出自己的不足與面對的難題,至 於,要怎麼樣解決與面對這些課題,就又是下一段生命史了。

我是阿美族 森林三 曾薔 我是阿美族,我叫 Cihek Sin',來自花蓮光復鄉太巴塱部落。 對於自己身為原住民的身分我從沒有懷疑過,從小就住在部 落,且父母、親戚、兒時玩伴全是原住民,甚至到了上小學時,全 班也都是原住民,在部落接收的資訊幾乎由電視上得知,但當時還 小,每天看著我最愛的卡通頻道,這樣就心滿意足了。那時我真認 為全世界的人都是阿美族,爸媽從不刻意使我們認同自己擁有原住 民身分的觀念,因為也完全沒有必要,我壓根沒想過我自己身分有 什麼不一樣,打從心底覺得自己就是原住民吧! 求學路上我一直都很順遂,從沒遇過什麼挫折,原住民身分帶 給我的震撼是到上大學時才開始有的。進入大學時,有些剛認識的 朋友知道我是原住民並住在部落時,便會問說妳家住山上嗎、是不 是都沒有電、那妳家住茅草屋嗎、你們是不是都騎山豬上學、你們 會出草嗎等等之類的話,其實這些問題完全與我的生活經歷毫無相 關,且對於這樣的對答我總以更誇張的方式回應,像是我家不僅住 山上,隔壁鄰居還住在另一個山頭,想找他聊天還得以在山谷間互 相傳話的方式聊,然後我們出門時只有山豬代步,甚至買東西時還 像是原始人一樣滾著大石頭交易,這樣諸如此類的屁話我早已有上 百個版本,他們的玩笑話我總是一笑置之。

18


但由於進入台大時是以外加名額入學,在我的自尊心使不願談 論成績的話題,隱隱約約的自卑感使我焦慮,且這樣的想法漸漸令 我轉化成是宿命,我便開始妥協,有時成績不理想時,就會歸咎於 「自己本來就因為是原住民,所以從一開始就輸人家」這樣的想法, 繁重的課業壓得喘不過氣,無限的惡性循環開始動搖我根深蒂固的 認同感,甚至對於朋友開原住民的玩笑時,我竟開始認真起來且變 得敏感,有時,還會被動承認自己有著原住民的身分。 加入原聲帶社後改變了很多我的想法,在回顧第一次參與原聲 帶社年祭時的感受,我像是被喚醒般,發覺自己對於文化知識的不 足,自己雖從小土生土長在部落之中,但身為原住民身份的意識, 卻從不感到需要去做思考的能力,或許是太習慣一切了,反而司空 見慣。我問問自己,我真的認識我的文化嗎?我知道我的祖先嗎? 他們傳承的歌謠、舞蹈和祭儀我瞭解嗎?我開始對於關於自己所有 文化脈絡有強烈的求知慾,使我改變,我會主動向爸媽學習族語, 有時看見與原住民有關的書籍或報導還會多加一點關注,甚至主動 向朋友談論最近發生的議題,以前從不覺得重要,現在卻想要珍惜 這隨時有可能會消逝的文化。 原聲帶社是我除了家之外有歸屬感的地方,對我來說它等於是 我在離開花蓮的第二個家,在這裡我很放鬆,且我認為大家像是一 家人一樣,所以我可以赤裸裸袒露自己的心聲。在參與社團活動的 過程中,我才發覺其實每個人彼此間在自我身分認同的路上都曾經 有不同的經歷,且有的人雖僅有稀微的原住民血緣,卻對於自我身 分深信不疑;有的人像我一樣有百分之百的原住民血統,但卻因其 他因素而不敢承認,或者毫無熱忱;有的人對於身為原住民身分懵 懵懂懂,感受亦不深也不淺。在這條路上也許認同、也許不認同, 都會是我們每個人的生命故事。

Ilugan 森林三 古佳衛 我並不是一個部落長大的孩子,也不是父母都是原住民,也長 的不像。對於能夠開始有身為原住民認同的契機,則是在國中時, 那時爸媽說要讓我把姓氏改為和外婆一樣的「古」,當時我也不了 解爸媽的用意是什麼,便打從心底的高興,天真的以為事情很簡 單,只覺得原來我也可以是原住民呀!但事情並不是這麼單純的, 爸媽或許只是為了讓我的升學過程更順利,並且減輕家中的經濟負 擔,但他們應該從來都沒有想過這個身分會讓我扛起多大的壓力以 及陷入怎樣的自我懷疑,甚至連我當初也沒料想到。只覺得我空有 個名字和身分,然後呢?而這些壓力的來源起初也只是源自於升學 優待,開始懷疑自己憑什麼擁有這個身分?我就如同他們所說的是 一個假原住民啊!這些質疑從國中到現在,從來沒有間斷過。

19


我是四分之一的原住民,我的父親是漢人,而外婆是來自親愛 部落的泰雅族,我一直都很清楚外婆的身分與族群,但我從來沒有 思考過我的身分又是什麼。我很感謝外婆及我的父母給予了我這個 機會,讓我對於自己特別的身分有了更進一步的思考,甚至是認 同。雖然至今從自己的口中說出我是泰雅族的時候,心裡還是會浮 現那一點質疑聲,有時候很小聲,我就能篤定一點,有時候很大聲, 我就心虛一點,並在心裡預想:「他們一定不相信。」但至少在大 部分時候我都能勇敢的說出口。而當我認同了原住民這個身分,也 不代表我可以忽略我另一部分的漢人血液,但這實在是好複雜、好 矛盾。 加入了原聲帶社後,認識了來自不同地方的人,不同的族群、 不同的成長背景,並討論著升學優待等十分有共鳴的議題,我才知 道原來也有和自己十分相似的人,原來這些矛盾並不只存在於我心 中。 這條路還很長,我曾經不斷的問自己,為何不要放棄,幹嘛讓 自己如此難受,就假裝一切都沒有發生的活著不是很輕鬆嗎,但是 一但踏出一步,好像就已經沒辦法回頭、抽身了,或許很苦,有人 告訴我,最重要的是自己心中的想法,我也一直都把它放在心底, 但質疑的聲浪還是不斷不斷襲來,最需要的便是被肯定、認同吧, 這條路還好長,或許也沒有盡頭存在吧。 “ ilugan nya ga Tayan le ga hiya ga Tayan ”

Djavaci——走吧! 社工三 Giljegiljav Salingaulj(給勒給柆伕 撒伶阿武勒) 不要問我從哪裡來,我的故鄉在遠方,為什麼流浪、流浪遠方、流 浪。 步伐輕巧地,不帶半點愁緒的,我離開了南大武山腳下的幽靜 溪壑,那心繫的著彼方、美麗的我的故鄉—Tjalja’avus(加拉阿夫 斯 )。兩年多以前,我搭乘了當時仍是陌生的統聯客運,獨自地來 到了臺北城市,兩年多以來,微小的我流竄於蒼茫人海間;奔竄於 都市叢林中,就這樣的流浪遠方、流浪他鄉。 我就這樣告別山下的家,我實在不願輕易讓眼淚流下,我以為我並 不差,不會害怕,我就這樣自己照顧自己長大。 自我有記憶以來,我就深知我在「來義部落」裡長大,記憶裡 的山水風情、歷史人文,滋養了我的認同、我的成長,好似古時耆

20


老那般,有意識以來就體認的、就存在的。似乎,我的認同鑲嵌在 我的身分與文化,是無庸置疑的。但是,我也不例外的,就如許多 走進都市的原鄉孩子一般,在謀生活、求功成的過程中,面臨了許 多難以細數的苦境,我所面對刻板印象或族群歧視,無論從外人的 口中或是眼裡,皆在我生命裡烙著刻痕,侵蝕了屹立不搖的我對認 同的信仰,亦使我走入了尋求認同與被認可的這條路上。 然,不僅是待在台北這兩年多,我也帶著對自身生命的疑惑, 走過十年在外求學的歲月,而那些回憶是灰色的、非黑即白的,我 總深陷在自我的矛盾裡,當回到部落時像是久未謀面的陌生人,而 當走進都市卻又像個素昧平生的陌生人,我這個看似來去自如的陌 生人,誰又能明白了我的來去往返、為何我又只能短暫逗留在故鄉 或他鄉? 為了太多太多現實的考量,課業、工作、未來或功成名就,又 或家人的期望,也許也只能如此做下去,直到了這兩年下來,統聯 客運也成了我的旅行的夥伴,在無數的夜車裡,我總無眠地依靠在 玻璃窗與躺椅的間隙。趁著清晨的明亮前,看著窗面、端詳生命的 面容,細數著眼角邊的皺摺及皮囊上的斑駁,慢慢放空後、靜下心 來與自己對話,渴盼的想看清生命的底細,只是為何那本應是一覽 無遺的,卻又摸不著邊際了,那些關於幾年來的歷練換來的成長。 " Ti Sarudiljapan amen, ia seljiqumaumalj.Milingan a sicuwayan, ari tja icaquwan. "(我們是來義部落的孩子,永遠都不要忘了,而那 古時流傳的神話及故事,就由我們來繼續學習、傳承下去吧。) 至今,我仍然忘不了的,當我想起那記憶裡的殘墟畫面,我驚 起的呼吸頻率,是喘息的。 在我生命經驗中,歷經了兩次的風災,也是耳熟能詳的莫拉克 風災及凡那比風災,這個兩個名字深切的時刻聽來膽戰心驚。而後 來,舉家也遷居到外鄉異地了,先是中繼安置,再來永久重建,也 如同族人們一般,我們帶著軀殼卻帶不走靈魂的遷移了,在原部落 的土地及文化是無法帶走的。 我還記得,部落的耆老總是說,在過去他們在遷村(部落的遷 徙)是非常審慎的,找到了有豐富水源及肥沃地土以後,然後再由 頭目家族率領族人舉數搬遷的,過程中的文化祭儀也無一省略的。 只是當我們面對著外來的政治、經濟或宗教強權,我們卻犧牲了我 們該謹守的對文化的堅持,不為什麼,只因生存。 我也還記得祖母在舊家的門外曾說過的話,當時她右手托著 臉頰,直視對面崩坍的山說:ailja pana,sengelit ta nimadju djalan a sicuwayan,意思是:「河啊,會想念他舊時的路的。」對我而言, 這句話本來只有對大自然力量的感嘆以外,直到現在卻多了份外的 感慨,感慨的是,無論外在環境如何的變化,心中堅持著的力量會

21


使你勇於跨越外在限制,突破重圍地找回原來的那一條路,只是對 當時的我來說,談何容易啊。 只是後來的我,總以為我已長大了,以為我不再是當時懵懂無 知的孩子,可想起來,卻更是悲觀地想著,我是不是再也找不著一 個讓我能赤腳踏上的地土了,當垂直對齊地站在柏油路上筆直的黃 線,抬頭遙望遠方的山巒時,試問自己還記得嗎?我還記得山腳下 的那一切嗎?潸然淚落的我,心底凝結著那流逝的,手中仍緊握著 徬徨與奔忙,於是迂迴擺蕩地繼續走著。 流浪是交換成長;回家是不變渴望,這裡很容易就能療傷、治絕望。 沒忘了,我來到臺北的第二個家──原聲帶社,眾多在這時空 交會的靈魂,每時每刻,當我們架起了舞圈、踩踏著腳步、吟唱起 古謠,就會交換著生命刻度的升溫,活絡了因迷茫而漸凍的彼此, 而影子交疊的祖靈所在之處,也指引了我生命的方位,使我尋得了 的方向。 走到了現在,滿是沾染了城市中的微塵,細緻地附著,層層疊 疊地蒙上了灰,可是我仍不間斷的走著,越是積累、越覺沉重,但 我明白我得持續的流浪著,我也深信在這旅途中與我交會的你∕ 妳,能與我分享著、交換著成長。然,那些我曾失去過的及我將擁 有的,我也明瞭早已有了安排,何須在感慨呢,我想也只能毅然決 然的流浪著,直到我還能回家的那天。 你是南國來的孩子,有著不能縛的性子,身上披覆了寓言而渾然不 知……你是南國來的孩子,人要愛人要恨的樣子,血裡流竄著遠在 古老的故事。

兩者 材料四 Kacaw Apa ( 莊嘉強 ) 搭上回台北的火車,我離開花蓮。 看著窗外的風景,從平整的農地轉為柏油的街道,從佇立的山 脈轉為城市的各式高樓,而最後我在台北車站下車,窗外不再是自 然的地上風景,而是潛藏的地下繁華。穿梭在城市與鄉間的兩端, 不論何時我都難以習慣兩者的極度差異,如同我的身分,不斷地在 兩個極端中擺盪。 ※ ※ ※

22


我出生在台北縣三重市,並且在那裏長大。母親是嘉義閩南 人,父親是花蓮阿美族人。很小開始,從家中一些特殊的服飾,還 有父親偶爾使用阿美族語的狀況下,我體會到我的身分似乎跟一般 人不太一樣。然而不論是在校園內或是父母兩邊的家族,這樣的身 分並沒有造成很大的影響。也許是在有意無意之中,我的身分被隱 藏的很好;也可能是在過去,父母親早已替我擋下可能的衝擊。因 此我從小就知道自己是原住民,也知道自己有阿美族的血統,但我 跟部落的關係很疏遠,每年只有在豐年祭時會回去兩三天,父親那 邊的親戚我也不太熟識。 文化對我而言很陌生,平時父親鮮少跟我聊他在故鄉的往事, 於是我也就沒有甚麼機會與動力去認識它。倒是每年過年回去母親 的娘家,反而使我在那裏認識比較多的親戚,聽到許多母親家族以 前的故事,也就構築了一種認同的基礎。至少那時的我,直白地認 為嘉義就是我的故鄉。 母親的娘家與父親的部落,都不是現代化很深的地方。這兩個 地方,都還保留著很多自然、鄉村的人文與環境。以前每每回到這 兩個地方,在都市長大的我,總會感覺到很大的差異。鄉下沒有都 市的人群與車流,少了很多吵雜的聲音;減去高樓大廈的屏蔽,天 空明顯地寬敞許多;空氣中總還聞得到許多農田的味道。在這裡, 人與人的關係更為緊密,但在這樣陌生的環境下,我多是自己在家 裡附近徘徊,彷彿隔離一般,將自己圈在家的窗口看故鄉的風景。 這樣的隔離、心距離故鄉的距離,使我覺得也許我所自認為的 故鄉,其實一直都不曾承認過我的存在。國小時,有次在嘉義的娘 家,外婆用了一連串的台語要問我事情,但我聽不懂。我只聽懂她 說的最後一句:「夭壽,怎麼都不會聽閩南話。」以及她那一張失 望的眼神。我難以理解那眼神所帶來的種種感受。那是一種隔閡, 一種我與她之間、我與故鄉之間的牆;那是一種遺失,失去的是語 言、是我與外婆的關係;那更是一種迷惘,彼此眼前的親人,竟在 此時開始陌生。心中從而產生了一種對嘉義老家的疏離感、被排斥 感。我發覺到,也許在那樣的場域中,我也只是一個從台北來的小 孩、一個外地人。於是我開始去學閩南語,試著去修補這樣的落差。 那樣的過程像在修補關係-我與外婆的以及我與老家的關係。在過 程中,我感覺得到心底有一切東西被建構出來:認同感、歸屬感、 自信,我不確定那是什麼,但它讓我更肯定、更清楚如何去看待自 己。 ※ ※ ※ 高三的時候,有關於升學優待的事情被同學知道,於是同學開 始說我們在都市長大,也不懂部落文化,憑什麼說自己是原住民, 憑什麼拿這些優待呢?當時的我不知道要怎麼回應,我開始質疑起 自己的身分:我覺得我不是原住民。那是我的生命中,第一次如此 想剝離血脈中的基因,第一次如此地討厭自己。

23


升到了大學,我收到了來自原聲帶社的邀請。也許是因為高三 發生的事情,使我開始想更接觸有關於原住民的事物,我加入了社 團,因為我希望自己更像原住民。當我自我介紹時,學長姐告訴我, 我的部落有很傳統的文化,是很有名的部落。但我卻不覺得與有榮 焉,反而感到許多壓力。壓力是來自於他人對於我的期待,期待我 應該要懂得傳統的文化,尤其是一個有名的部落。 原聲帶社,社團宗旨「將原住民的聲音帶到社會各個角落」。 社團平時的社課是原住民相關議題的討論,是偏向學術性的社團。 雖然起初社團學術性的氣息使我不太想進入,可是慢慢接觸到許多 議題後,我卻開始理解到,將我造就成一個與部落分隔的都市第二 代原住民的,其實都是因為社會結構的因素。我認識到,社會是不 平等的,原住民族不斷地受到社會上的歧視以及經濟上的宰制,但 主流社會並沒有積極地去矯正那些他們所製造出的排擠。原住民在 這樣的社會結構下惡性循環著。在社團中,我學習到許多的批判論 點與觀察,試著了解是哪些事物決定了原住民的未來?並且學會從 原住民的主體性出發,去衝撞主流的觀點。 然而,我能夠代表我的部落嗎?我能夠代表原住民族嗎?我學 習了許多論述的能力,我才發現,就算我沒有遇到那些福利優待的 爭議,可在我心中最根本的問題卻是,我還是不知道我自己是誰。 我不知道自己的身分,不知道自己的根與歸屬。我說我的故鄉在部 落,我卻沒有親近過那片土地,那只不過是我想像中的故鄉;我說 我是阿美族,可我卻不知道自己的文化。我沒有勇氣向別人大聲呼 喊我部落的名字,那種感覺像是心中的一個空洞,你不斷地被那不 踏實的感覺提醒著要去填補它,填補上那一段失去的記憶。 於是,我開始試著去想像,想像未來有一天,我會在部落裡穿 梭。我會嚼著文化的鹽巴傳頌著部落的口述歷史。我會擁有部落的 夥伴,並且在祭典時,成為舞圈的一弧。想像那不存在的故鄉,最 後成為我的歸屬。 ※ ※ ※ 下了車廂,迎面而來的是大批上車的旅客。穿過擁擠的人群, 我與無數多人的眼神交會,我們都看見彼此,但那都是陌生的、平 淡的交會。而我竟有些緊張焦慮,因為我已經一陣子沒有看到過這 樣的人潮。一個月來我待在部落,在那裏所見所及的都是熟悉的 人,已經習慣了在熟悉的人與環境中。我看著那些與我擦肩而過的 臉龐,我不禁想著,在每一張不同的輪廓底下,是不是都有一段追 尋生命的旅程?我想起了當初想回到部落的渴望與決心,想起了我 與原住民身分,也想起了一些在心中更深處的回憶。 ※ ※ ※ 高二時,母親去世。

24


從來我都知道生命總有盡頭,但我仍無法抵擋那樣的衝擊。當 死亡變得如此清晰而具體時,我才知道生命的渺小與脆弱。母親離 開後的家,在每個角落都有關於她的回憶。我還可以看見許多她的 影子,但是那些影子終將會漸漸褪去。在我的生命裏,她最終只留 下了回憶,我只能向著那些回憶自言自語。 在她離去之後,時間並沒有為誰憐憫而停下,生活依然持續 著,彷彿她也只是一個被世界遺忘的人。我努力去記起她的種種, 我怕一旦我忘記了,她也就不曾存在了;而如果我記得越多,她就 越會真實。我試著去回想她的生命,因為只要我還記得她的生命, 我就能向這個無情的世界證明她依舊還存在;只要我還記得,我就 能證明死亡從來都不代表著失去。我努力去翻找老照片,詢問那些 陳年往事。每次聽到我不曾知道的事情時,都像是重新地認識她, 像是她又在我心中活了一次,填補心中的一些傷痕。 雖然遺憾的是,有許多的故事,都已來不及由她親口對我說了。 而母親離開的消息,是父親告訴我的。 當時他用淡淡地口吻告訴我說:「接下來的話你聽了不要太難過, 媽媽已經不在了,你要節哀,要堅強。」 那是我第一次聽到他安慰的話。雖然父親只是一張平淡的表 情、平淡的語氣,但他眼神中的落寞卻比誰都還深。他並非不難 過,他在替我們三個泣不成聲的孩子堅強。所以他收起悲傷,他替 母親、替這個家堅強。我看著他的臉龐,我才覺得我跟他好陌生。 明明仍竄流著共同的血脈,卻無法穿透那疲憊的臉龐。也許是因為 從小與母親較好,而與父親較疏遠,以致於我總跟父親保持著一種 距離。我們之間陌生的血緣,使得我開始想好好地去認識我這不熟 悉的親人。 母親離開之後,我常常向父親問著他們兩人以前的種種,從認 識、相戀到結婚生子的曲折。在他們那個年代裏,漢人的社會對原 住民存有很嚴重的刻板印象。他們倆人在臺北工作認識,父親說當 時家裡知道他與漢人女生交往,一直都很反對,認為配不上漢人; 而母親家裡知道她跟一個原住民交往時,就將母親禁足在嘉義家 中,不准他們兩人有聯絡。而母親後來藉故外出,直奔臺北與父親 私奔。最後是父親鼓起勇氣到母親家中提親,他們倆人才步入禮 堂。 每一次父親提到這段求婚記時,總是特別地有精神,我想他與 我一樣,都非常想念母親。透過與母親有關的那些故事,我不僅漸 漸釋懷母親的離去,也開始慢慢地接觸、重新認識了父親。在詢問 母親故事的過程中,我發現到我對於父親的過去竟然一無所知。我 想起當初母親離開的那些思念與痛苦,我希望這次我不要再有遺 憾-我希望能夠聽見父親親口訴說的故事。

25


※ ※ ※ 從火車、捷運再到公車,一路的舟車勞頓卻沒有減去我興奮的 心情。這是我從小到大離開家裡最久的一次。我迫不急待地想跟家 人分享我從部落回來的心得,告訴他們我撐過了捕魚祭 (komolis)、 進入了年齡階級、更還有自己的伊浪 (idang,同階級的夥伴 )。這 一個月我待在部落參加捕魚祭,這是我第一次參加部落的祭典,也 是我正式進入年齡組織的開始。 我跟家人聊著在部落發生的種種事情,家族的、祭典的、階級 的,我與父親突然多了很多的話題,因為我所經歷的他都經歷過 了。我們兩人的生活經驗有了重疊。依憑著這樣的重疊,我終於能 夠想像父親從小的生活是甚麼樣子的。部落的文化代替父親向我訴 說他的故事,而我在身體的實踐當中體會到了父親的生命。這是一 種很微妙的感覺。傳統文化串起了我跟父親的共通連結,我們兩人 的生命在這裡傳承。我也終於可以大聲地說:我是奇美部落的孩子, 我叫 Kacaw。 ※ ※ ※ 我曾害怕自己不像閩南人,也曾害怕自己不像原住民。這兩個 身分乘載了截然不同的兩種歷史,而我承擔著兩種差異下的分裂。 在漢人的社會裡我被視為原住民,在原住民的社會裡我被看作是沒 有鹽巴的、漢化的原住民。 我試著去追尋這兩個身分本應賦予我的文化內涵與認同。如同 我探詢母親的生命般,我用身體記錄了父親的生命。他們成為我生 命的一部分。我與他們不再只是血緣上的連結,更是記憶上的共 存。我繼承了父母親的血脈與記憶,他們共同構築了我的身分以及 我的存在。我的生命並不需要在兩者中選擇一個,我即是兩者的融 合:我是 Kacaw Apa,我也是莊嘉強。

我,「原住民」? 許亘軍(Diang Isbalakan) 其實從來沒有仔細思考過「原住民」一詞帶給我的意義是什 麼,也不知道身上若沒有這標記,我會變成怎樣。但我可以確定的 是,這樣的一個詞語的的確確的混入了我的生命,無法與我分開。 從很小的時候我就知道自己是原住民,我也十分認同這個身 分。但我想這個認同,並不是因為我的生活與其他人不同,或是我 有很大的文化感召,我從小生活在閩南家庭中,爸爸是閩南人,媽 媽才是布農族族人。由於傳統嫁雞隨雞的觀念,在我家,我們不會

26


提到任何原住民的事,媽媽不會教我們族語,身分證上面也沒有標 記「原住民」,因為父親不允許。我從小的生活就跟一般漢人小孩 一樣,平時講國語,跟奶奶、伯父講臺語,上廟宇拜拜,看歌仔戲、 布袋戲等等。一年中只有兩三次,我們回到花蓮的外婆家,才會聽 到比較多族語,過過「不同的生活」。 為什麼我會去認同自己「原住民」的身分?其實是因為優越 感。這優越感來自於「我與別人不同」的心理。原住民的身分將我 與他人劃開一條線,讓我與別人不一樣,我喜歡這樣不一樣。我喜 歡當我說出我是原住民的時候,別人臉上那種「哇──」的表情, 我喜歡別人對我問問題,問那些他們不知道、不確定的問題,那些 我自己其實也不是真的很清楚的,關於原住民的問題。因此我擁抱 原住民這個身分,並且以它為傲。這樣的認同,並不是出自於文化、 不是出自生活,而是出自於一種似是而非的想像,還有一些虛榮的 情感。其實我也不確定這樣究竟算不算認同「原住民」,但總之, 我仍舊這樣懵懵懂懂地度過了小時候的時光。 但事情卻不總是這樣簡單,你擁抱了這身分,這身分也會帶來 許多東西給你,無論好的、壞的都有。最直接的,便是在每次公開 自己原住民的身分後,直接要面對的問題:「那你會不會講族語?」 或是「那你們的文化是什麼?」第一個問題,答案很肯定:我不會。 無論是出自課堂上老師的提問,或是出自生活中朋友的好奇。好似 語言已經成為你是誰的標準,你是閩南人,你應該要會講台噢,你 是客家人,你應該要會講客語,而你是原住民,你就一定要會講族 語啊!而後者,我也只能將我從書上讀到的資訊轉達,這並不是我 「生活的經驗」,因為我的經驗乏善可陳。更別提那些更發尖銳的 控訴「都住在都市,為什麼原住民還可以加分?」「為什麼你都不 愛護自己的文化?」 而在升上大學之後,發現身為原住民好像不該是這樣簡單。需 要部落經驗,需要對文化瞭解熟悉,並且身負傳承的使命。同時, 要努力關心原住民事務,因為整個國家對於原住民的欺壓已太多太 多。 這些讓我開始想,自己到底配不配稱自己為「原住民」,或是, 怎麼樣才能被稱作是原住民?原本可以毫無顧忌地說出「我是原住 民!」的自己,究竟是真正的對自己承認,還是,在另外一種層面 上,是在消費原住民的身分?曾經,我以為只要有血緣,便可擁有 身為原住民的權利,但現在看來,這基礎是如此地脆弱,因為我並 不是個「完整的」原住民。我的原住民血液只有一半,我的生活也 與部落沒有太大的關係,對於文化,我亦一知半解。於是,當種種 質疑出現時,我的信念也隨之崩解。這些質疑,不只是來自外界的 冷言冷語,也同是來自於家族內部:親戚們的言談之中不經意流露 出的話語「他只有一半布農族的血怎麼算是布農族的小孩!」「你 們平地人的小孩就是這樣這樣」。甚至是自己的阿姨、舅舅也會出 現類似的言語:「哥哥他們是一半的布農族,都可以這樣,你們這 些真正的布農族,一定會比他們更厲害!」……這些話語在生活中 不斷出現,使本就脆弱的基礎更不堪一擊。

27


因原本預想的基礎太過於殘破,若要繼續支持下去,就必須找 到其他的方式撐住這信念。我所能想到的,便是讓自己參與原住民 活動,並藉由這些活動,來提醒自己:是,我會關心這些東西,因 為我是原住民。同時,透過其他原住民的認可,自己好像就更有權 力去認同原住民的身分。因為認同,或許從來就不只是自己想要認 同就可以的,同時它還需要經過他人的認可。就像是今天我自己說 自己是善良的人,是沒有什麼用的,要大家都同意我很善良,我才 真正是個善良的人。這或許就是為何我加入原聲帶,並參與一次次 的年祭:我需要一些理由讓大家承認我是原住民。當然也有一些奇 妙的心情什麼的,但有時候,參與的理由就是:因為我是原住民, 我「必須」關心這些事情。它不是我可以隨心所欲的興趣,而比較 像是種責任,身為原住民的責任。就像是在考試的時候,你清楚明 白老師們希望你填的答案是什麼,而你只是將老師心中的答案一格 格的填上去而已;我可以猜到人們對於原住民的期待是什麼,因而 我試著將那些期待填滿,試圖得到別人的認可。 「因為不夠完美,所以必須更努力去證明自己的正當性。」或 許這句話可以成為我現在的寫照。很多時候我會羨慕那些擁有完美 血緣的「真正的原住民」,因為他們本身就有稱為原住民的正當性。 他們不需要去證明自己是原住民,因為這個稱號是與生俱來的,不 會有任何被質疑的可能性。而我們這樣的「半原民」,就必須以行 動去證明:自己是屬於哪一邊的。因此我們要更加愛惜、了解自己 的文化,傳承並保存它。因此我們應該要更努力地去學習族語,以 免它在漢人的強勢統治之下消失。這樣,我們才能更加勇敢地承認 自己是原住民,因為這樣才符合人們對於原住民的期待。 符合人們對原住民的期待。是阿,人們對於原住民們其實是有 期待的。「學習族語」、「保存文化」已經成為原住民們共通的「原 罪」。這個原罪在原民文化漸漸消失的時候,便默默地貼在每位原 民的頭上了。因為人們看見傳統原民文化的美,也看見了它正在慢 慢消逝,因此他們期待原住民們保存好各自的文化。這就像是這時 代原住民們的命運,必須要為保存文化、守護傳統而戰。但對於有 些人而言,或許這份使命感並不是這樣的強烈,或許他對「傳統」 與「文化」這些詞彙的定義還並不是這麼的清晰。就我自己,我對 於文化的界線仍舊是模糊的。那些書上所提的布農族文化,跟現在 周遭的生活,是截然不同的。有時候我會想,文化究竟是什麼東 西?對我而言,文化,是由生活中歸納出來的一些共通性。但我們 所要保存的文化,是那些我們只會在書上看到,而生活中不一定會 有,或是淪於形式的那些儀式嗎?還是該保存我們現在的生活?有 時候,我會很羨慕有些部落,他們的生活仍舊以傳統為重心,因此, 他們可以名正言順地去保存一個很傳統的文化。但當一個部落,她 的傳統已經嚴重的凋零,一切信仰已經變成以基督宗教為主,祭儀 不再是每個人生活中的一部份,那我所要保存的「我們的傳統文 化」究竟是什麼?我想,這些問題的答案,我還需要時間再去想一 想。 現在,我還是相信自己是個原住民,同時也在四處加強自己是

28


原住民的立基點。我或許關心原住民事務,但我不確定我面對它的 心情是如何,或是我自己還害怕去正視。而「原住民」這個身分, 我仍在嘗試著擁抱它,扛下它,雖然我對於扛下它的後果還是一知 半解,但就先讓我扛著吧。我相信,「原住民」這詞會繼續跟著我, 直到我生命終結的那一天。因為,從以前,我決定要擁抱它的那一 刻起,我的生命,就已經完完全全的與它融合在一起了。

最遙遠的路 社工四 潘宗儒 壹,認同的追尋 一家四口在盆地邊緣搬遷過好幾次,目前在新北市五股區定 居,很平凡的小家庭,上國中之前,我一直以為自己是個漢人(當 然身為一個漢人不會意識到原/漢的分野),父親是屏東內埔客家 人,起初以為母親是閩南人,閩南語、炷香、祖先牌位、觀音、紙 錢……,屏東縣滿洲鄉滿州村。 12 歲的時候改從母姓,有了官方的原住民身分,那時候「原 住民」三個字對我來說好虛無,是一個遙不可及的、沒有概念的三 個字,那個時候同學友人會問我:你會不會說族語。不會。會不會 打獵。不會。會不會喝小米酒。不會。甚至會問說會不會騎山豬。 這些無謂的山林想像,顯得有點荒謬。我的腦海是一片空白,原初 的社會已經離我多遙遠了,遠到我已經想像不出來,甚至已經沒有 記憶,不僅僅失去身體的能力,也已失去言語的能力。我也不可能 再回到經歷過幾個世代、政權更替的那個過去了。 高中的時候,偶然讀到了莫那能的詩〈恢復我們的姓名〉,他 不斷的問: 我們還剩下什麼? 是在平地顛沛流離的足跡嗎? 我們還剩下什麼? 在懸崖猶豫不定的壯志嗎? 在我身上一點「原味」都沒有,經過時代與強權的沖刷,與漢 人沒有差異,被同化的命運,我的祖先他們是如何選擇生活的方 式,到現在連一點影子都沒有,就像一個漢人一樣,從語言、文化 到行為都一模一樣。當我在批評國家福利殖民的思維的同時,我也 還得感謝國家的福利政策,使我的父母有一個契機,想讓我擁有官 方原住民族的身分,如此我也才有機會被喚醒,若我從來未曾經歷 過,升學優待制度帶來的標籤與質疑,族群認同的矛盾,我大概如 同大多數人一樣,過著毫無感知的生活。

29


19 歲的時候,我來到這個地方,自由學習的殿堂。學長姐照 著新生名單,打了電話給我,告知有原聲帶社這個社團邀請我參與 活動,會參與的原因講地慷慨激昂一點就是,血液裡隱隱約約的召 喚。或者可以很現實的說,有那麼一絲絲覺得來了原住民的社團, 那些社會福利跟加分好像會正當一點,但這條路卻一直走到了現 在,那個生命的題目,得經過不斷的實踐,而沒有一個盡頭。 起初我就只是坐在一旁,很安靜,心理的「他們」與「我」有 著很強烈的界線,自己那個完全沒有「原味」的自卑感作祟。真正 覺得自己好像可以說出來我是原住民,也才這兩三年的事情而已。 在那之前真的很像出櫃一樣難受,好像是比起同志身分更隱晦的難 受,也不非汙名附加在你身上,而是難以認同自己就連那些負面的 記憶你都未曾擁有,唯一擁有的即是加分與福利政策疑問。 藉由參與原聲帶社年祭,那是我第一次文化實踐的場域,儘管 大一的時候是卑南族、大二是三地村排灣族、大三是德高阿美,原 聲帶社帶給我文化衝擊,也就是我稀薄的部落經驗、文化經驗,開 始構築我對族群的認同,讀著前人的訪談資料,過去的族人並不會 有族別、泛原住民族的認同,而是從自身部落開始擴展認同,僅會 先認為自己是屬於哪一個部落的。但是在我身上,我是從泛原住民 族認同開始建構起來的,至於官方身分的排灣族,我還沒有那麼深 刻,更遑論我的部落在那裡是什麼。記得我大一年祭成年禮唯一說 的一句話:「我要找回屬於我自己的那一部分。」

貳,模糊的族群邊界 如果有一天 我們拒絕在歷史裡流浪 藉由一位同是滿州的學長,我才知道「斯卡羅」的故事。三百 多年前,卑南族知本社人南遷瑯嶠(恆春一帶),並與當地排灣族 發生衝突,由於擁有強大組織武力並且善用咒語,當地諸族墾民皆 紛紛臣服,以「斯卡羅(乘轎者)」稱呼這一支外族。斯卡羅漸漸 成為當地統治階層,並與當地排灣族人通婚,逐漸排灣化,後代認 同也漸為排灣族。 在之後的年代,瑯嶠阿美族人部分回流至臺東,馬卡道及漢族 移居斯卡羅頭目家系的地盤,遷入射麻里內混居、通婚、耕作,斯 卡羅族與所轄各社主從關係逐漸消解,加上日本統治時代制定「民 蕃同業主權」措施,否決了斯卡羅頭目、貴族階級的土地權,以及 受納貢租的特權。並實施恆春地區的平地化,將斯卡羅族及所轄的 排灣族、阿美族,一律改稱「熟蕃」,且四大社納入「普通行政區」, 終使斯卡羅權勢式微,不再號令各社。在清代漢化、日本皇民化,

30


與國民政府不當的山的政策之下,造成部落文化流失殆盡,人們喪 失原有的認同感,類同平埔各社的命運,世世代代的文化傳承遽然 中斷,族群的歷史也茫茫無知。 從出生到現在,漢族在我血液裡未曾消逝,加上卑南化的排灣 族的認知,卑南、排灣好像都沾上了某些認定。在恆春一帶的族群 複雜程度,似乎馬卡道、阿美族也成了可能,姓氏同一的「潘」, 排灣姓「潘」、馬卡道也是,恆春阿美亦是。曾經有平埔前輩對著 我說,那你有沒有可能是馬卡道的,你的臉孔很相似。曾經有人在 海報上直接寫著:潘宗儒(阿美族),並不是誤植,而是被認為。 從前總是有太多的人認為我不像原住民,排灣噢,不像啊,心裡總 是有些失落。開始有人認為像是阿美、馬卡道,不管是臉孔、膚色 上的親近,比起不被認為的,與官定身分上的疏遠與模糊。身為原 住民是這幾年間的事,但身為排灣,或身為其他族別,還未開啟、 還未認同。 我還記得暑期實習的時候,去了一個深山的部落,山路蜿蜒崎 嶇,他遙想從前沒有柏油路時,前人的步伐是如何走著的呢?路途 車行至少五十分鐘,早晨的這裡雲霧繚繞,只看的見眼前幾公尺的 景色,終於到了山林裡的聚落。智慧型手機不斷地滑開,屢試不 爽,沒有網路,也沒有收訊。晨光灑落,樹影之間。在長老教會裡 頭,兩排長椅上的老人家,身形矮小四肢纖細,頂著蒼白捲曲的頭 髮,皮膚上的皺紋好似那些大樹的木紋,年輪一圈又一圈,好像山 中古老的精靈,很是可愛。閱覽著她們的臉龐,讀著她們從喉頭到 檳榔渣的口腔裡,在唇齒之間發出的聲響,仔細他那一個又一個的 發音、語調,想隨便抓取些什麼,或者臆測些辭意。然而我的腦袋 始終一片空白。一兩分鐘,就好像已經過了千年、百年,我沒有辦 法專注在我不聽不懂的語言,時空拉遠或者停止是同等的感覺,神 情木然,呆滯的眼神裡只到悵然若失。 我們的姓名 在身分證的表格裡沈沒了 未竟的戶口調查,似乎得要指認一條血脈,心裡才有一個錨, 向下挖掘與深根,生命是否會不再飄盪。曾到戶政事務所,因為新 的戶政系統失靈,所以沒有取得外婆日治資料,然而幾日後承辦員 致電,說沒有任何註記。消散的什麼,沒有註記是如何有原住民族 身分,排灣族的認定。然而追索的課題在我身上從未停止,但族群 融合了幾個世代,歷經了多少政策洗刷,我到底是誰,或許我可能 是卑南族、排灣族,也是阿美、也是馬卡道,更無疑的是漢,然而 我必須做出選擇的是,站在高牆的對立面,我有選擇想望生活權 利,不受到任何歷史、政治、社會、文化強權的壓迫,它或許不是 雞蛋,但可能是一把泥土,一抹鹽巴。

31


參,原聲帶社的脈動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部落,有的人的部落是一座城市,有的人的部 落是充滿魚腥味的漁村,有的是同姓的莊院,或者,就只是一條河 流,不論是城市或河流,只要認為是自己的部落,它就會住在一吋 見方的心房,你走到哪裡,部落就跟著到哪裡。」 —瓦歷斯 ‧ 諾幹 隨著台灣社會民主化運動的浪潮,1980 年代台大的原住民知識 分子創辦《高山青》雜誌,點燃了原運之火,台灣原住民族權益促 進會、黨外編輯作家聯誼會下的「少數民族委員會」相繼成立,而 後有北山聯等跨校組織。在 1990 年代中期之後,黨外人士藉由民進 黨進入體制,而原運菁英也投入選舉、進入原民會任職。而後的台 灣社會也開始著重「社區主義」,原住民社會也引起「部落主義」 的反思,台邦 ˙ 沙撒勒創辦「原報」,並提出「原鄉戰鬥與部落出 擊」,將運動落實於部落生活之中。原聲帶社的社運色彩隨著菁英 主義的反省、部落主義的興盛而減退,但每周的例會的議題討論, 仍然是維繫原聲帶社重要的初衷。至今景況,原聲帶社雜揉了聯誼 性質、文化傳續與社會倡議的特質。而大專院校的原住民社團,大 型活動的串聯仍以聯誼為主。 我們面對的是不斷混血的事實,二分之一、四分之一……,或 者更少。另外經過不斷的遷移,都市生活的原住民也已經將近原住 民人口數的一半,並開始有了第二代、第三代,以我自己來說部落 經驗是完完全全的空白。那要如何讓青年能夠認同原住民族的身 分,如何去認識自身的文化呢,認同已經如此飄盪,如何去認知行 動的必要性,並且起身。自己每當在論述時,總會有某種矛盾感, 例如:說明原住民族並沒有土地私有制、原住民族的狩獵觀……等 等,所有時候並非我身體實踐而學習來的,都是由文獻資料而獲得 的知識。我並沒有經驗到那些財團侵入、文化流失、土地被剝奪的 歷程,因為打從一開始那就是我未曾擁有的。一方面我們得去思考 原住民族青年在現代社會的處境,另一方面我們更希望能夠召喚更 多的原住民青年能夠覺醒,在持續倡議與文化復振已是當務之急。 自己在原聲帶社的觀察,除了定位不明確以外(異議性質), 雖然每周例會都有議題的討論,偶爾會參與較大型的遊行,像是反 核(廢)遊行、Pangcah 百年戰役、不要告別東海岸。原聲帶社並 不是一個組織者、運動者、行動者,而僅止於被動的參與。也會發 現社內的培力並不足夠,沒有運動與組織的經驗,加上學長姊大多 從事公職,無法接續,並原民會是社團經費的重要來源之一。與校 內異議性社團連結的不足,無法將原住民族議題與台灣社會脈動連 結,校內有非常蓬勃的社團,有關心農村、勞動、本土、性別、媒 體……的學運社團,彼此互相串連、甚而熟識。但在原聲帶社由於 定位不夠明確,行動能量不足,造成與學運社團的隔閡。甚可以對 應到當前的原運景況,原民會、原住民籍立委似乎成為標靶之一, 而原住民相關議題及事務僅由原民台播報,主流媒體的原民觀點,

32


可以說更是滑落至谷底。造成主流社會與原住民議題的分隔與斷 裂。當我們不斷批評主流社會邊緣化原住民族時,也需要反思我們 是否也誠懇的面對台灣社會的脈動,而不是一昧的排拒,自己對抗 自己,框限於原住民社會,框限於原住民社會的政治結構。 1980 年代的原運,開啟了主流社會親近原住民社會的可能, 然而目前的景況似乎是不斷的遠離,因著文化的商品化、觀光化, 主流社會越趨他者化的認知似乎離真實的文化越來越遠。比起早期 對抗威權黨國政府,在當代除了國家,我們更必須面對的是全球 化、市場化或發展主義帶來的種種影響,這與整個社會的脈動是一 致的,人民集體面臨的是巨大的資本、不當的開發與拆遷。能否開 啟主流社會親近原住民文化的可能,能否持續翻轉原住民在當前台 灣社會的處境,是我們必須持續思索的問題。

肆,未竟之路 每次操場、校園角落練習唱歌跳舞,我們雖然生活在這個都市 裡面,努力學習這些對我們來說有點聱牙的發音、踩著未曾走過的 舞圈,不同族群的語言,已經無法確實明白他的含意,大部分的人 似乎已經無從記憶起每個音節拼湊起來的意義。我們相聚在這裡, 緊抓著的那麼一點點,試圖尋找殘留下來不同的方式。 每次的社課與會議間,我們討論著族群的未來想像,從三十年 前到現在,台灣社會以瞬息萬變,但仍有許多不變的鞏固的陰影。 有時候回過頭看,我們仍然為著同樣的事情奮鬥著。 面對無情的殖民者、壓迫者,我們只能不斷地追討,企圖挽回 那些我們可以做的選擇。1986 湯英伸離世之後的社會,仍然有不 間斷的移工失去尊嚴的對待,而原住民族在二元勞動市場仍處於劣 勢,1987 年東埔挖墳之後,對照今日的卡地布遷葬。原鄉沒有自 來水,但水庫總是淹沒祖先居住的地方,用電量極低的原鄉,仍然 要持續承受輻射的威脅。還我土地的口號,仍未曾中斷,政府不當 的遷村,財團恣意的侵略。 我們的路還很長,我們值得更好的世界,我們有權利決定我們 自己是誰。 這是最最遙遠的路程,來到最接近你的地方 這是最最遙遠的路程,來到以前出發的地方 這是最最遙遠的路程,來到最最思念的地方

33


雅 中文四 亞威.諾給赫 電影〈到阜陽六百里〉裡有句名言:「人生為了回家,終究離 開家。」人要離開多久,要離開多遠,才會開始想念?或是因為離 開太久,於是連回家這件事都顯得膽怯?在繁華都市中,在互爭妍 媸不是只有濃淡妝顏的女子,也不是只有追名逐利的行人,那些繽 紛的價值觀和繁雜的情緒,都在風情萬種的言語行動中輕輕敲向心 頭。 要說什麼生命故事,成長的路上幾乎沒有受到什麼強烈的劇 變,我便有意無意地忽略漠視身邊的一切,曾經也有過所謂傳統生 活已然不復在的想法,而現今也從未弭平,自認較為早熟且叛逆, 雖然從未在行為上有什麼過度踰矩之事,但其實從來就不認為父母 所說的都得要照單全收,也聽膩了所有的老生常談,也不是什麼壞 之入骨,只是我篤信事情要經歷過才能體會,那些道理總是要不證 自明的,自己愛高談闊論,卻從來都沒有辦法忍受長輩的絮絮叨 叨,文已至此,或許茫茫人海中的眾多青少年也要與我共鳴,我接 受,但很難讓你認同。 一個山多平原少的地方,一個經濟發展已達到瀕臨腦死的行政 區,居民很天真地活在這樣的小世界內,直到高中時期,我都覺得 台北或是台中都是遙不可及的想像,這裡最繁華的資本主義沒有星 巴克、沒有大型量販場、沒有便捷的公共運輸,我住在這,然後屬 於更偏僻的地方,那裏甚至一間便利商店都沒有,散居的人們發散 了新鮮的人情,留下快裝建好的蕞爾精緻的小屋,卻忘記修復生鏽 搖擺的矮柵,但落花依然妝點著,生機盎然也死氣沉沉,活在這裡 僅剩電視網路可以連接過往將來復古創新,在幾個簡單的價值觀之 中安然無恙:老師?公職?遊民?工人?然後投以期待的眼光,讓 我上了菁英級的高中,再從那所高中躋身人們口中的頂尖大學,然 後開始斷裂,我說的是心中滿滿的符碼卻塞不下一道門,那道門就 是再不起眼,門上也寫著大大的「故鄉」,我也許真的害怕回家。 我記得當烏雲在我腳下,山上像蓋了一層寒冷的被子,奶奶在 燒火,濃濃的煙如一支箭矢筆直朝上,想穿破卻穿不破,手腳開始 發冷,抽著菸斗的老人瑟縮在藤椅上,靠著篝火,一眼都沒有離開 過遠處那片竹林,那銳利堅韌的眼神,只出現在盤旋在大霸尖山上 的老鷹身上;暖陽只出現一下,隨即被一大塊厚雲遮住,追著陽光 的孩童們那專注的眼神,老人說那是獵人正在循跡的樣子,他還說 我應該也跟著他們,看能不能追回一點祖先的溫度,火燒得越來越 猛烈,我看得開心,奶奶卻撥開幾個熾熱的木材,濺起的火花快速 消散如同我的心情,我用一場任性來賭氣,沉默的奶奶拿了一件織 好的時裝睡衣,把睡眠和低語放進去,不知多久之後我才知道,木 材燒得太旺,之後會沒得燒,不管過去還是現在,沒有人知道冬天 會有多長,沒有人知道什麼時候可以掀開寒冷的未來。

34


恍恍惚惚,就像山中不合時宜的濃霧,山下飄起細雨,山上是 一片雲海,失望的我以為每次都能夠回到雲海之中,放鬆地隨著風 的簇擁,但這一切的意念卻發生在一座難纏的城市街頭,原來那些 炊煙都是從污濁的管線探出來,隨即一聲尖銳的剎車聲驚醒,高樓 一片片的玻璃點亮了霓虹燈,我的身體隨著不同的燈色閃著不同顏 色的血,這一切都發生的太過於狼狽踉蹌,我的心中某一塊的堅毅 被撞得稀巴爛,四濺的內容物旁我看見親友正噙著淚在笑,也看到 我外婆、奶奶嘔出一地的字句,卻無人能解,我搖搖晃晃得走過想 試圖撿拾,我卻想起小時候跌倒時幾次的嚎啕,我怔住了,再也忍 不住眼淚的突破,掩面,然後我只聽到曾聽過的所有哀戚的音樂在 整座城市奏起,雜紊之中,悲戚的基調不變,又或許,我只是又想 家了。 有一位作家的著作講述了他們部落在日治時代的口述歷史,他 們的活動範圍包括了我們部落在內,此位作家已逝,透過它的著作 我稍微構築了過去的想像,各種祭儀的生活具體呈現發揮在文字之 中,有點嚮往有點浪漫有點羞怕,對照現在,眾多文史工作者的復 振文化卻顯得有點欲振乏力,主流的力量下如蚍蜉撼樹,但卻也能 星火燎原,我在之中搖擺不定,像是節拍器,節奏卻忽快忽慢,從 沒想過也似乎從不希望這台節拍器能夠在某個傾斜的角度中故障, 那可能也是很老很老的我了吧。 很老很老的我不知道會看到什麼光景,那些光景跟現在比起來 呢,以前那些因為在部落獲罪而受到天判懲罰的族人,必須將自己 的過錯投注在出草的儀式之中,決定成敗的過程讓時間停止了,他 的光景沒有時間,我現在的光景盡是一堆時間的錯綜,他的眼睛只 得投向一個日本軍官?別部落的人?漢商?,空間也被凝練,而我 在空間的錯置中被渺小了,這就是我的生命充滿矛盾的地方。 我有一則小小的故事:那一天細雨迷濛的初夏中午,我高舉鐮 刀直挺挺的,在刺下山豬的喉嚨時,我洋洋得意著,因為我只用單 手就制伏牠了,單腳踩在牠身上,我擺出強壯的姿勢,向竹林的深 處大笑。「不要再玩這些竹筍了。」奶奶一掌拍在我的頭上,腳下 的竹筍似乎又更陷入泥土裡了,我不情願地把竹筍放在背後的竹 籃,隨著竹筍越來越多,都覺得這片竹林越來越斜,腳步沉重地又 以為我背了一隻山豬,踩在斜坡上的泥土上感覺跟我在從山上的家 走到山腰的雜貨店一段柏油路是截然不同的感覺,我還很慶幸自己 不是那種碰到泥土就急著要洗掉的那種小孩,我還可以在山上的溪 流石頭上快速的奔竄,因此穿梭在竹林之中不算是很難熬的路程, 反而在崎嶇的竹林中,我可以更直接去感受土地的溫度,每握住一 根筆直的竹子,寒冷翠綠的力量彷彿穿過白色的工作手套流竄全 身,那是我小時候倏忽即逝的美好,人就算在都市,只要感受到適 當的溫度,眼前就會浮現煮滾的筍香。 然後,我的手腳沒有受傷了,心卻痛到無話可說。

35


走在臺大梅峰農場的邊界 去年十一月底,社員們在媒體上得知此消息。

南投仁愛鄉賽德克族人王雅各,依據「公有土地增劃編原住民保留地 審查作業規範」及「公有土地增編原住民保留地處理原則」,分別於民國 (下同)97 年 2 月 15 日、98 年 9 月 16 日,向南投縣仁愛鄉公所申請補辦 增編 144、144 之 1、144 之 2 等地號之國有土地增劃編為原住民保留地。 經南投縣仁愛鄉公所現地會勘初審同意,再經南投縣政府於 97 年 5 月 22 日以投府原產字第 09700046070 號函,將初審同意清冊相關資料送交行政 院原住民族委員會。

然而,台灣大學山地實驗農場(梅峰農場)非但拒絕行政院政策,更 於 98 年向南投地方法院提起「拆除地上物返還土地」民事訴訟並於一審(臺 灣南投地方法院民事判決 98 年度重訴字第 34 號)敗訴後持續上訴(二審: 臺灣高等法院臺中分院民事判決 100 年度上字第 126 號),最終在雙方資 力顯不對等的情況下,最高法院裁定駁回王雅各之上訴(最高法院民事裁 定 101 年度台上字第 24 號),全案確定。

36


原訂於 102 年 12 月 9 日上午強制執行地上物拆除,在此之前,同年 12 月 5 號, 梅峰農場場長葉德銘至部落與當事人協商。當事人出具切結書,希望緩拆,待作物收 割、家中親人安頓好後,於 103 年 3 月 1 日前自行拆除。102 年 12 月 9 號,強制執行 當天,南投仁愛鄉公所、賽德克族民族議會、縣議員、代表會到場聲援,及原住民團 體小米穗原住民文化基金會、台灣原住民族政策協會、台灣原住民族部落行動聯盟連 署聲明,現場有台灣大學的原住民籍學生、政治大學學生、社團組織等大批原住民舉 布條及標誌,至台大梅峰山地實驗農場抗議。南投縣仁愛鄉鄉長張子孝出面協調,台 大方面「同意暫緩執行」,但要求王雅各在 103 年 3 月 1 日前自行拆除完成,否則將 再度提出執行的聲請。

102 年 1 月 5 號,孔文吉立法委員、台大校長、副校長等校方行政人員、部落族 人、學生代表等,於台大梅峰農場會議室一同召開「非正式交換意見」之會議。會議 仍無具體結論,台大校方亦未主動撤回強制執行之聲請,僅係希望當事人能再次向原 民會提出增補編之申請,再來思考如何處理。2 月 9 日至 11 日,原聲帶社組織訪調小 組到現地勘查,除了接觸有爭議之地主外,也與副場長、農場第一線人員晤談,瞭解 雙方認知與想法。27 日、28 日,再次到當地補足資料,並在 228 紀念日當天施放狼煙。 3 月 19 日舉辦於新聞所舉辦分享座談會,並邀請不同專業別的老師一同討論與省思, 當天有張副校長參與和講者謝志誠與蔡志偉老師外,尚有王梅霞、康旻杰、顏愛靜、 汪明輝、黃榮山等多位老師到場。

37


從歷史上來看,平靜部落原為四個部落,頓巴拉哈 (Tonbarah) 、奇卡 (Sga)、洛沙 (Rucau)、波奇澎 (Bunubun ),而依據當地族人口述,雅各家屬於 族人認知洛沙之範圍。1930 年代,日本進行大規模集團移住,原居住翠峰一帶之 賽德克道澤群族人被遷居春陽,較遠的部落被日本政府被集中合併成為當時道澤 社,後改稱平靜(即雅各所屬部落),因日本強制遷徙的緣故,導致翠峰一帶土 地騰空,遭日本政府佔據。

在空間上,我們可以看到統治者的恣意斷然地劃分土地,「大學當局與總督 府交涉由請撥山地農場用地……台中州管轄下之能高郡番界地 Trorh 社、Tatsuku 社、Sakura 社山林二四○甲步移交大學管理。」在帝大時期,不顧「番社」的存 在逕自撥用土地開設山地農場。在 1949 年的文獻回顧中,我們也可以發現因火 災,經由林務局公文告知,臺大始知農場土地尚未接收,並於 1952 年後派員進 行勘查,並於報告書承認有「山胞」使用,並在「還我土地」等社會運動之後, 才開始逐步登錄農場土地。在相關資料與文獻的檢視與調查,並以地圖加以呈現 之後,我們可以得知梅峰農場確屬賽德克族的傳統領域,臺大作為學術與教育機 關,應對此土地取得方式之歷史脈絡及其不正義,有所省思。

法律層次上,台大擁有同意權彰顯了各種行政目的間之利益權衡;惟利益權 衡仍應以其利益背後所代表之公共利益為準。台大山地實驗農場設置之行政目的 在於「學術研究」,而此亦為台大行使同意權所代表之公共利益。就此以外之權 責或公共利益,皆非屬台大所能置喙者。台大一再謂系爭土地的歷史脈絡使用如 何如何,更凸顯了其自居於土地所有權人維護土地之「貪婪」,甚至透過同意權 機制之行使,架空了上級機關之原保地增編政策,成為最後決定增編與否之機關。

38


原保地之增編政策凸顯了,政府希望彌補過去族人因為不熟悉相關法規與行政流 程,而未能適時提出申請,致現使用土地之人名實不符的狀況。暫且不論原保地政策本 身實效究竟為何,以及其是否能解決國家與原住民族間高度政治性之土地問題,台大做 為台灣最高學術教學機構,怎能不體察台灣原住民族長期被外來政權剝奪權利,致傳統 文化延續產生危機之歷史脈絡,反而回過頭來成為剝奪權利之人?

原住民族之於土地有著深厚且密切的關係,不僅止於情感上,每天的生活、社會與 經濟、文化的實踐都與土地相關聯。憲法增修條文、原住民族基本法、聯合國原住民族 權利宣言,乃至於 2009 年透過施行法之兩公約,也都在在清楚展現原住民族土地權等 權利意旨。我們可以稍微想像一下在還沒有外來者移墾的時代,原住民族的祖先在這塊 島嶼的模樣。直到後來相繼的移入,原住民族的生存空間不斷被擠壓、往內山遷移,歷 經同化的洪流,過去國家的殖民,至今的結構下仍不斷的流失。增劃編原住民保留地是 因應「還我土地」運動政府做出的讓步,保留地其實僅占原住民土地的一小部分,並與 眾多保護區重疊、相鄰,我們所欲捍衛原住民族土地的微小尊嚴。從集體權利回歸到個 人,在雅各的身上,我們看見一個樸實生活的賽德克族人,辛勤工作照顧一家老小,也 參與山林的救難隊,但卻必須面臨拆屋還地、不當得利的壓力,侵害其居住權、生存權。 對於台大來說這塊地或許只是農場的一小部分,但對於雅各來說,這是他的全部。

希望臺大可以從「敦品勵學.愛國愛人」的校訓精神,在尚未釐清爭議前,立即撤 回強制執行之聲請。身為台灣第一的大學,擁有許多資源,理當進一步省思山地實驗農 場與原住民族土地權利間之種種紛爭,應如何「依法處理」,並與社區合作做出妥適之 相應措施,這是臺大必須有的社會責任,可作為原住民族權利的先驅與楷模。

雅各已經重新提出申請,原聲帶社希望校方能夠用一個合理的方式來解決爭議,而 不要因為法規的缺陷「球員兼裁判」,掌握同意權,在民事立於不敗之地,目前校方已 寄出存證信函,但允諾未解決同意增編與否之問題,不會強制執行,靜候校方如何處理。

39


我一直知道,必須做

圖資二 蘇亞妍(Gincu Viljaw)| 12 月第一次踏訪後 還記得自己小時候多盼望清境的草皮,我以為那是種自由是一 種釋放,但當我帶著不同的使命來到此地時,沿途上不經心驚膽 顫,為著土地哀號,這麼多不愛護土地的民宿自以為光明的站立在 土地上,沒有愛惜沒有關心的放肆踐踏,像是一隻隻怪獸,吞噬著 土地的靈魂、啃咬著土地的安穩,此時我正和雅各聊著天,「我爸 爸媽媽都在家啊!在外讀書的兩個小孩每個週末都會回來啊!」眼 前竟是這位努力不懈、忠厚老實且愛護土地的中年男子,我無法理 解,當他看見這一座座的恐怖怪獸坐落的如此安穩而自己珍惜且擁 有感情的土地卻因莫名其妙的理由將被奪走時,這是怎樣的現實? 我不知道為什麼,我一直深感抱歉,對於我是台大學生,而你還要 用笑容跟我解釋所有。 在過程中,我一直深怕自己感性大過理性,強忍淚水卻也更加 堅定。

40


坐著豪華的敞篷小貨車,在路程上不斷地和社員開著「真實」 的玩笑,「學校也真是的,還要學生幫忙擦屁股」、「學校也真是 的,搞得學生們無法好好讀書。」到了雅各家,他簡單的帶著我們 介紹他的家,家裡的狗兒叫做「妹妹」,不停跟在雅各身邊,我不 停和牠玩耍,我感念他的無知,像是明天不會發生什麼事的持續過 著、平安的過著,原本世世代代就在這裡的雅各一家,本來應該是 這樣吧!就像「妹妹」一樣。在介紹過程中,嘎西解釋祖先建蓋的 水土保持工程,在這些點可以用在證明並沒有台大校方所說的濫用 土地,看著雅各的臉,我想他並不明白可以這樣向校方證明、水土 保持與否,他只知道,祖先所繼承的就是和土地間的情感和諧關 係。接著他帶我們去看作物和相關建物,走到放置作物的大冰箱, 他和我們解釋這是新蓋的,是為了放置作物,所以資料上都沒有提 到這個建物是否拆除,接著他趕緊問我們:「我不知道這個會怎麼 處置,會拆嗎?法律上是允許拆的嗎?」雅各焦慮著,我也感到茫 然,幸好的是具結書上標明著作物相關建物不會拆。但,我也不知 道。 晚上,雅各邀請我們到他同是救難隊的朋友的店吃飯,朋友是 擺夷族後代(國民政府撤退的老兵家人,清境農場住著雲南少數民 族的後代)朋友熱情地向我們介紹擺夷族到此的歷史,沒有隔閡的 帶點驕傲地分享他的文化背景。之後和雅各訴說著他們擔任救難隊 的經歷,此時也更令人痛心,這些在保護來到此地的人、最熟悉當 地環境、最疼惜土地的人,卻是受到傷害最大、被剝奪土地的人。 接著雅各的朋友陸陸續續地從各地來了,大家開始談論起台大農場 在當地的所作所為,雅各的老婆也訴說著這五年間的無奈,他們沒 有很多的法律知識,也不懂究竟為什麼自己違法了,他們只知道, 這是我的土地,至少我的祖靈是住在這裡沒錯,我的爸爸出生在 這,死也要在這。越來越多人,大家也討論的越來越起勁,開始討 論起明天由誰呼喊口號,也開始尋找材料製作明天的標語,大家聚 在一起,他們說:「這不是雅各家一個人的事,是我們全部人的事, 這是我們賽德克族人的土地!」。大家齊心製作著布條,也有人在 旁彈起吉他盡情地釋放情緒,「威權台大、還我土地」、「台大冷 血、別拆我家」、「暴力學店、佔地為王」、……等等,真實的字 字句句不斷浮現。到了半夜,大家互相催促趕緊回去休息為明日做 準備:「早點睡明天還要早起,那要幾點集合?」雅各說:「我是 都可以啦,我一定會很早,因為壓力太大了,根本睡不著。」我趕 緊逃離,深怕自己的情緒無法掌握。 回到雅各的朋友同事擺夷族的賓拉登為我們安排好的宿舍,和 其他社員一起想著明日的狀況,而我其實根本尚未整頓好心情,這 是我第一次站在這麼前面說話,我們為著明日做預備,一次次的演 練,如何去說明學生立場的訴求、如何去告訴這暴力學店連自家學 生都看不下去這樣的作為。 當天,外頭天氣陰陰的,空氣濕濕的,像是誰的心聲。去到集 合地點,族人們都已經預備好,其實人數真的比我想像中的多了好 多好多,大家口中不斷說著:「這是我們的土地,這是我們每一個

41


賽德克族人的事。」看著族人們練習著口號,內心的憤慨也不斷地 加深。坐上車,到了現場,大批的警力已經出動,我是緊張地,這 是我第一次親臨這樣的現場。大家高舉著標語站在台大梅峰農場辦 公室的外頭,正對的警察高聲呼喊著族人的心聲,但並沒有一個校 方人士站在前頭認真聽講,也沒有一個校方人士出面回覆,真所謂 台大所說的「擁有良好的互動關係」,族人們持續靠著行動去證明 自己的立場。半個小時後,大家趕去雅各家關心拆除現場,在這短 短的車程,車上姨們也不斷說著這幾年來台大梅峰農場的所作所 為,可以看見他們對於台大梅峰農場的怒氣不僅僅是對待雅各的這 一個事件,而是台大梅峰農場每一件令人詬病的行為和做法。 到了現場,看見鄉長正和場長葉教授進行溝通,希望今日可以 不拆除任何建物及作物,而葉教授持續以那句「國家的就是國家 的」當作合理的解釋,當初社員和葉教授溝通時,葉教授還強調自 己也希望能不要拆房舍和作物,以讓王家六口可以「好過年」,說 得像是執行官硬要拆,還要台大校方出面說希望可以不拆。不料當 日執行卻直指台大說「權力都在你們欸」,可見,真的什麼都由台 大說了算,真希望台大哪天可以好好跟學生說實話。協調今日不拆 除後,葉教授跑去和雅各說話,又是常見的官方說法「依法行事」, 還有他的口頭禪「國家的就是國家的」,這就是良好溝通和頂尖的 教育學術單位。 人潮逐漸散去後,雅各邀請我們四位社員到他家坐坐,我們到 烤火旁,看見雅各爸爸正在和族人聊天,我們坐下來開始詢問雅各 關於此地的歷史,高齡八十四歲的阿公其實有些事真的想不起來, 阿公說從他的阿公開始就已經在這裡生活了,可見在此土地的歷史 已經流傳超過五代,就只因為不懂那些法律的文字遊戲,所以也不 清楚有什麼方法可以證明。吃著阿姨們準備的大鍋麵和甜柿,雅各 老婆抱歉地說:「對不起都沒準備什麼,因為昨天也沒心情去買什 麼菜,所以也只能煮這樣。」我不懂為什麼要抱歉,我也不懂為什 麼說只能煮這樣,還可以這麼好吃。接著阿姨們開始說起我們還沒 到時的拆遷現場,不知道是帶著什麼樣的心情,他們笑笑地說:「今 天早上怪手來時快被嚇死了,阿嬤嚇得不停哭泣,我們也不知道該 怎麼辦,覺得好可怕。」雅各老婆說他的心好像被用力擠的感覺, 全身僵硬,雖然他臉上始終帶著樸實的微笑。

到了要回去的時刻,在路上我沒有多想,還是被疲累打敗的感 覺,但現在,我知道要做的事情還有很多,就像頭目說得這只是開 始,我們還在路程上,我們還要持續戰鬥,還要持續串聯,做盡我 們能做的,加油。

然後回去的路程,還遇到我男朋友的姊姊,這就太誇張了。

42


43


法律不能拒絕住民的生活與歷史

2014.2 月訪調後|台大梅峰農場| Valagas Gadeljeman 當家人還在過農曆新年的同時,10 多名就讀台大不同系所的 原住民青年志願在「2 月 9 日至 2 月 11 日」新年期間,組成「梅 峰訪調小組」再次回到南投縣仁愛鄉賽德克族的部落進行田野調 查,並聯同南投縣仁愛鄉公所、南投縣府原住民族行政局及台灣大 學山地農場承辦人員進行「原住民保留地」增劃編現場勘查。「梅 峰訪調小組」的行動,是基於台大校長楊泮池於年初與族人協調, 允諾台大收到原保地增劃資料後,會在「合情、合理、合法」的情 況來幫忙解決。但雙方在蒐集與分析土地資料及證據等資源、人 力、管道極為不對等的情況下,如何能夠合情、合理又合法的幫忙 解決問題?

與台大有爭議的其中一個地主說:「最大的希望當然還是台大 梅峰農場能把土地還給我們。」族人為何要堅守這塊土地?因為從 她的公公婆婆的上一代的上一代 ..... 就在這裡生活,一切的生計 都放在這片土地上、工作也都在這裡,將來她的小孩與孫子都會靠 這塊土地生活。

我非原住民的朋友曾這樣說:原住民傳統文化在這個世代是被 受挑戰的、原住民使用土地的價值觀已受到資本利益與全球化的影 響、原住民使用土地的方式和一般人沒有什麼不同。但我心裡想的 是,若你真的關心,不如主動去部落了解當地原住民如何使用、思 考及關心土地的方式。原住民真的改變傳統上使用土地的知識嗎? 誰可以這麼確定、非常有自信的站在我面前告訴我說:是的!你們 原住民完完全全改變了!

我們真的改變了嗎?會改變的話,那會是什麼?從受訪的幾位 族人中,我可以強烈的感受到族人看待土地的方式像是對待自己的 親人、土地就跟你我一樣有自己生命、也有自己的名字(族人共稱 這塊地為「rucaw」)。土地連結了家戶與家戶、鄰近部落之間一 個重要的互惠關係,這個緊密關係不會因為原住民使用農具的技術 及知識比以往還要進步而導致內部互惠、換工的價值受到改變。

族人都知道誰都沒有權利擁有與佔有這塊土地,我們只是作為 這塊土地暫時的管理者與維護者,從上一個世代交給下一個世代, 並持續地將土地知識與價值實踐於日常生活中。中研院永續科學中 心訪問學人林冠慧在博士論文研究中指出:「從清領、日治到中華 民國政府時期,在外來系統的干擾與破壞下,歷經長期的社會變遷 與環境變化,造就了部落當前的樣貌。」因此,原住民被迫改變傳 統對待土地的方式,改變部落社會對待土地的價值觀。當我們正試 圖在快速變遷的環境中找到可以生存的位置與方式時,我們卻淪為 結構與體制上的弱勢,或是被視為需要靠補助才能生存的少數群

44


八位地主的土地若串連起來為一個明顯「弧線」,上方為臺大農場土地, 靠近弧線邊界為族人侵占之土地。我們也訪問到許多傳統地名的命名方式。

體。原住民在歷代殖民政權統治下,讓原本可以使用的土地愈來愈 少,少到在擁擠與安全堪虞的土地上繼續搭建家屋、少到在僅剩的 土地上不斷汲取與破壞自然環境,甚至被迫離開原鄉到都市裡尋求 生活而逐漸失去尊嚴、忘記自己是誰,也逐漸忘記回家的路。

南投縣仁愛鄉眉溪部落的瓦歷斯.貝林說:「原住民對土地有 一個很重要的觀點,是原住民土地過去不是登記的,不是登記主 義。原住民對土地的主張,這是誰的土地、周邊鄰居都知道,這是 誰的土地,其他人不會去佔。」我想,這也是為何制定此規範《公 有土地增劃編原住民保留地審查作業規範》的設計者會將「土地四 鄰任一使用人出具之證明」作為使用證明的原因,它是從原住民對 土地的主張來思考,是兼具文化性與地方知識的。此規範雖不盡完 美,但法律不也是ㄧ樣嗎?

45


土地維繫着部落緊密的網絡關係與社會互動,亦建構了約束彼 此的社會規範與道德觀。誰的土地,不是自己說了算,而是部落的 人一起說、一起看,是彼此相互檢視與制約的社會。

照片裡的阿姨是幾位受訪者中讓我印象極為深刻的一位,她樸 實、樂觀的個性背後深藏着讓她難以磨滅的記憶。在民國 75 年, 我公公的土地和台大有糾紛。我公公、婆婆為了這個事情被關一 年,婆婆關出來後沒多久就過世,公公也沒有多久也相繼離世。他 們的離世是因為土地,那個完全是牢獄之災,完全是冤獄。為什麼 呢?當初台大農場有一個管理員叫楊某某告我公公侵佔台大土地, 於是台大提告。但後來告不成,為什麼?因為台大你當初沒有登入 你怎麼說老百姓侵佔土地。所以當時台大農場告不成。後來台大農 場用另外一個方法,就用森林法,因為我公公的土地附近有種植一 些樹木。當時耕地附近的樹木被誰砍、怎麼被砍倒的我們都不曉 得。後來台大告我公公違反森林法,因為怪罪我公公砍伐森林,後 來因為砍伐樹木而被關。後來婆婆過世、然後公公也怨恨,最後因 為擔憂此事而相繼離世。那個祖先傳給我們的土地最後都不敢去使 用,會害怕 ......。

看著阿姨站在自己祖先的土地上微笑著,我心情卻是憂愁的。 訪談中得知這是她唯一的產業、生活的一切。她祖先囑咐必須堅守 土地、不可以賣。很難想象,若阿姨土地被台大收走了,她如何在 原鄉繼續生活?

決策者常將依法行政(客觀性、合法性、確定性)掛在口中, 說公務員一定要依法行政來辦事、看待事情,這樣說也沒錯,但仔 細想想這具有強制力與約束性的法律,還是有許多不足的地方,像 法律很少從原住民傳統文化、習慣來看待問題。也因為法律的不完 整,聯合國人權理事會就決議並通過《聯合國原住民族權利宣言》, 確認原住民族與所有其他民族完全平等,同時承認所有民族均有權 與眾不同,並在第十三條說:「各國應採取有效措施確保此項權利 得到保護,在必要時通過提供翻譯或通過其他適當辦法,確保原住 民族在政治、法律和行政程序中能夠理解他人和被他人理解。」當 地原住民 ( 賽德克族人 ) 是否已有足夠資源理解法制?國家與法律 又如何能夠確保原住民被他人所理解?誰又能成為及扮演這之間的 文化轉譯者與橋梁,來修補這不完全平等的關係呢?

若決策者在論斷以前能再回到照片田野裡實際走走、聽聽在地 人如何分享、看待與管理土地的方式,我覺得平等的對話才會開 始、尊重才會開始。且千萬不要在未行動以前,就開口先說「尊 重」,這不是尊重,是一種施捨!又如畢恆達教授所說:「如果尊 重與接納,不是落實在每日的日常生活實踐,而變成一種純粹的修 辭,那就證明了偏見與歧視自身。」

46


如果真的尊重,就站在對方立場並設身處地的站在他人角度思 考,體會他人的情緒和想法、理解他人的立場和感受。

Valagas Gadeljeman(胡哲豪) 屏東瑪家|排灣族|臺灣大學建築與城鄉研究所碩士生 我 來 自 屏 東, 一 個 位 在 臺 灣 島 嶼 最 南 邊 的 縣 市。 我 部 落 的 名 字 叫 Makazayazaya,語意是「斜坡上方處」;我們通常以身體作為指認方向 的中心點,而身體的四肢就是方位,而我的部落就位在斜坡的上方處、 也是面向陽光最舒服的地方。

47



如果我們是浪向沙灘起跑 眼淚一樣都從海水裡來 ——羅毓嘉〈繼續合唱〉


不斷召喚我們的,心裡的海潮……,我們 匯聚在這裡,這城,這座校園,就像潮水來 臨,這個世代身處於追求傳統文化與現代之間 的矛盾不安,標誌一群來自各地的原住民族 青年的思想與行動,對族群樣貌的未來想像, 照見彼此生命中的浪潮,激起一朵朵浪花。 當潮水退去時,我們就是一股股新浪,打 在島嶼的各個地方,部落或者都市,不再流 浪。迸發的即是在此反覆銘刻、貫穿時空的 話語:讓原.住民族的聲.音帶.到這個社. 會的每個角落。山永遠是山,原住民永遠是 原住民。在這座島嶼上,在這顆行星上……。 乘風,破浪。


Turn static files into dynamic content formats.

Create a flipbook
Issuu converts static files into: digital portfolios, online yearbooks, online catalogs, digital photo albums and more. Sign up and create your flipboo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