眭澔平唱遊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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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幅眭澔平親筆手繪的畫作,是在多方面詮釋著: 唱遊世界的流行音樂與文學就是一段又一段華麗豐美的 旅行,像莊子逍遙遊如鯤似鵬一般,可以飛翔也能沉潛; 也像錦鯉背上幻變成的世界地圖,用歌聲旅行徜徉在好 比蝶翼般美麗的地球村裡無入不自得。


中華國樂團與音樂家百人團隊: 團長:蘇文慶 指揮:黃光佑 音樂總監:鄭翠蘋 主唱•製作人:眭澔平 笛子:馬霈瑜 朱恆志 陳映蓉 唐暄普 高音嗩吶:林均柔 章書銘 中音嗩吶:周聖文 楊斯羽 次中音嗩吶:賴嘉禾 高音笙:廖詩昀 中音笙:陳育瑋 低音笙:范昱笠 揚琴:賴秀玲 許曉緣 琵琶:廖雲華 林靖婷 高瑜君 羅紫菱 柳琴:鄭翠蘋指導 鄭伊珊 曾俊閣 大阮:曾莉雯 鄧愔珂 中阮:許慧如 簡宇縥 高胡:林青儀 陳佳琳 李侑宸 中胡:葉雅妮 劉秉晞 二胡:張鳳宜 方信淵 劉晉甫 梁瓊文 薛宇 林彥瑩 Cello:李侑軒 陳彥仁 高毅樺 蕭丞堯 廖映傑 Bass:王振宇 劉彥易 打擊:吳政君 洪寬倫 張詩婷 張廷庭 楊美華 吳孟潔 高首約 杜明芳 蘇孚 蒙古馬頭琴:林宗翰 蒙古呼麥:徐灝翔 印度西塔琴:蔡雨彤 阿拉伯罐鼓•非洲鼓•撒哈拉蘆笛陶鼓:吳政君 新疆手鼓•愛斯基摩鼙鼓:洪寬倫 新幾內亞蜥蜴皮鼓•南島口簧琴:眭澔平 亞馬遜排笛:周聖文 低音大笛:馬霈榆 豎琴:許慧珊 古箏:魏德棟指導 鋼琴:林建成 中國式 RAP 口白指導:傑克許家碩 作詞演唱:眭澔平 作曲:眭澔平 黃力奎 何立仁 陳幼芳 畢碩真 編曲:盧亮輝 何立仁 蘇文慶 吳政君 朱雲嵩 鄭翠蘋 眭澔平 室內樂弦樂重奏 高胡:林青儀 二胡:張鳳宜 陳佳琳 李侑宸 陳依芳 吳政君 中胡:劉秉晞 cello:陳彥仁 合唱合音: 女高音:鄭翠蘋 廖婉伶 陳佩君 王稚涵 女低音:張嘉玲 簡信加 傅文君 鄭雅文 男高音:王亭皓 眭澔平 高聖偉 畢碩真 男低音:劉至軒 吳孟哲 劉育嘉 黃力奎 音樂製作錄音後製:楊敏奇 尤子澤 蘇文慶 鄭翠蘋 眭澔平



眭澔平 著


從小我就希望自己是一張郵票,只要貼在藍藍紅紅的航 空信封上面,就可以遨遊飛翔到全世界的每一個角落。現在 的我,人生已經過完了一半以上,但是此刻我卻還是這麼想: 我不但要當信封上的郵票,還要像郵票一樣,帶給每一位收 信人美好的期待希望與愛,在五大洲南北極的地球村裡,跟 天南地北的人們和萬物一起民胞物與、四海一家的圓融分享。 自助旅行整整三十年,近兩百個國家地區的田野行腳紀 錄,過程經歷是倍極孤單艱苦的。在自費拮据的旅行途中為 了省錢,我努力讓自己變得更加可愛,當地民眾土著才會接 納一個陌生行者到家裡又吃又喝又玩又住。不意這樣深入各 地人們真實生活的內心世界,恰巧撞擊出人文藝術在音樂文 學繪畫攝影全面所有最真摯深刻的感動,洋洋灑灑、滔滔不 絕自然流露。 這就是現在的我,為什麼要花五年籌劃製作,結合中華 國樂團與百位音樂家,再一起當一次郵票;因為我寫了 15 封 來自世界 15 個地方與我交流感動的『音樂故事信』給你。 那些你這輩子原本不會去的地方、不會在意的事、不會關心 的人,他們確實存在於地球上的某一個時空裡。就讓我從兒 時母親癱瘓的病床邊,帶你啟程展開歌聲樂章無遠弗屆的旅 行 ......



上輯 1.

CD1-1

悲歡小夜曲 ....... p.1

2.

CD1-2

海峽火與冰 ....... p.13

3.

CD1-3

歲月長城謠 ....... p.37

4.

CD1-4

哭泣蒲公英 ....... p.57

5.

CD1-5

我的天鵝湖 ....... p.97

6.

CD1-6

林園故人夢 ....... p.111

7.

CD1-7

無語相思夜 ....... p.121



CD1-1 4’25”

唱遊世界的起點從母親在台灣癱瘓的病床邊開始……

悲歡小夜曲

1.

1


永不停歇的旋律列車 舒伯特與母親

←母親像舒伯 特一樣把音樂 的種子埋在我 永不停歇的十 隻手指裡。

↓六歲的孩子 並不懂得學音 樂彈鋼琴的意 義。

─ 殘疾的母親。

五姊扶起癱瘓

那天我跟 ↓二十歲生日

↑從小一直

想為母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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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每一個心

願。


癱瘓的母親像一座靜止的山丘,儘管病魔的惡狼吞噬佔領她的軀 體,卻不能禁止她無窮的生命力默默綻放出朵朵鮮嫩純美的百合。我, 竟何其有幸,正是其中那一朵母親傾注其所有音樂文學藝術的肥沃土 壤所薰陶涵泳的小百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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輕輕地想起那心愛的古老歌曲 溫柔的像是母親教我的歌 甜甜的像是門前小河 天天陪著我 憂傷與寂寞 就算我身在遠方 流離他鄉 難免有心傷 我依然永遠不忘 高聲歌唱 在我未知 未知 未知的流浪

誰道時空陰陽重重阻隔 串串音符陪我悠遊穿梭世事摧折 縱有萬般甜蜜苦澀 且自在悲傷歡樂 任琴鍵曼妙輕柔譜寫短吟長歌 流洩萬古長夜獨醒璀璨星河

為你彈奏樂聲悠揚清澈 串串音符點亮霄瀚星雲繽紛顏色 縱有萬般無奈不捨 且隨我十指唱和 任琴鍵永不停歇駛出旋律列車 四季晨昏來世今生常伴君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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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彈奏音符》 我將右手指輕巧地按在主音階的鍵盤上,四個小節的序 奏立刻排比出一列輕巧的八分音符,反覆迴響在這清冷的地 下室。為了彈奏這首 D 小調的小夜曲,其實我早用腳把共鳴 板踢到一側。小時候母親在夜裡教我練琴時,總會這般提醒, 以免琴音打擾到鄰居。但是,舒伯特小夜曲真是屬於『夜』的, 此刻每一個音符都像一顆星辰,行進中的四三拍旋律正以中 庸速度,流洩成萬古長夜裡獨醒的星河,璀燦輝煌。 從小我常在想:眾家星辰每晚懸掛在黑漆的天際,到底 都在想些什麼?難道星辰它們真成了我鍵盤上的音符?不必 想什麼,只需要像現在襯著左手八度音串成的落花流水,流 過琴鍵,然後重重奔擊在四周的牆壁上,斑剝出一種帶著心 疼,卻無法名狀的美。我小心翼翼地彈,就像是個初按琴鍵 的孩子。儘管這首曲子在『歌曲之王』舒伯特短短一生的創 作中,是如此不起眼;儘管主題開啟後,分解合弦配上技藝 點的呈現,對幼時的我確實困難了些。三歲開始學習鋼琴, 二十年來,同樣的旋律一直迴旋在這經常被黑夜淹沒的地下 室。過去母親癱瘓前大多是母親的手在彈,現在則換上了我 這雙曾被她指定受罰,自己用細鉛筆鞭過指背的手。 慘白的樂譜映入眼簾,濃黑有力的音符把它連結成四分 音符為一拍,六個八分音符為三拍的工整格局。在熟悉的旋 律中想起兒時的情景、兒時的母親,我終於發現:曼妙的音 符不僅會連結紙上樂譜線條的『空間』,也會連結一段又一 段快遭我們記憶遺忘的『時間』。 現在的母親正癱瘓地躺在一張無法動彈的床上,既像長 夜,也像星辰。 我被音符推擁著繼續揮灑一組又一組旋律,舒伯特這首 少有裝飾音的曲調充滿了質樸的靈秀。母親呢?她只是用兩 隻星光如炬的眼睛,遙不可及又無所不在地透過黑夜注視著 我。誰讓多年的臥病殘疾把她隔在地下室上端的臥房裡,而 她卻依舊可以從樓上清晰聽辨我每回演奏裡絲毫失誤的音符。 5


對我、對她──都既是一種夜鶯啼鳴的喜悅,也是一種無以 復加的折磨煎熬。 『怎麼又心不在焉呢?這樣下去的話將來鋼琴怎麼學得 好?』 母親沒有聽別人『易子而教』的忠告,也因為家庭經濟 拮据的因素,所以從小一直是她親自口述教我,也經常在練 琴時這樣訓斥我。可惜的是……直到了今天,我怎麼還是如 此心不在焉?尤其彈到這段主題再現的部分,我總忽略『MF 次強音』的字樣,以至於升半音的音符顯得軟弱無力。可 是,彈指間,我似乎老是隱約聽到她重重的呼吸聲被咳喘打 斷……,這教我的旋律如何不隨著母子兩人心情一同起伏。 我不再相信任何陳腐的規範,對於這首原本是情歌的小夜曲 而言,舒伯特自然有他詮釋失戀的心情,那是泰蕾莎和卡洛 琳公主的拒絕,而造就了他創作音樂的心情;但對於我如此 一名演繹的彈奏者而言,卻是母親在反覆造就著我彈奏音樂 的心情。 旋律摻和著心情正在滾雪球,紛亂填滿了殘舊的地下室。 我還能為這嚴苛又深愛我的母親做些什麼呢?我彷彿只有盡 情將幻化如夢蝶般飄渺的音符翩翩鼓動飛起,悄悄傳回她的 病榻,流洩的既是萬古長夜中明亮獨醒的星河,也有種纖柔 心疼的美。疼的是她多年病痛癱瘓的煎熬,美的是她始終關 愛無私的眼神。忽然覺得自己彷彿又像小時候,期待能像別 的孩子與母親並排坐在高亮的黑椅上。我彈高音階,她彈低 音階,把舒伯特流傳最早的『G 大調四手聯彈幻想曲』演奏得 天衣無縫。在兒時,這種充滿新奇的曲子,絕對比其他調性 變化頻繁的樂章來得引人入勝、有趣得多。但是對於自己癱 瘓的母親而言,這也僅僅是我的幻想。

《撥弄記憶》 時光倒退回我吵鬧又缺乏耐性的童年。躺在病床上的母 6


親真像是另一座身前的鋼琴簇擁著我,注視我的小手在厚紙 板所畫的模擬琴鍵上,正按著每一個猶豫慌亂的指法。 『轉調!這裡應該轉調!為什麼每次彈到這裡又錯了 呢?』 D 小調要轉成 B 小調,十六分音符和複點各占四分之一 拍,還不可遺漏了前面的還原記號和後面的八分休止符。難 怪母親以往會再三對我現在正彈奏這一段繁瑣複雜的音符斥 責我。我除了還記得 D 小調的第七個音階要降以外,經常將 這原本浪漫的抒情歌曲,彈得像是震撼爆破又可歌可泣的殺 戮戰場。 我是不是一個已經習慣在驚嚇中學習成長的孩子?否 則,為何在骨牌似的長夜一一流逝傾倒後,我仍然會在閃電 般點擊到同樣的鳴奏音符時,被自己的心緒撩撥起同樣的惶 恐……。對了!就是眼前這一段,必須在急速翻動譜頁前散 漫又莊重的演奏,每次我都把音符擰成了母親碎花旗袍上一 樣紛亂的圖案。 那算多久以前的事呢?從兒時聽著母親為我哼著《小夜 曲》入眠,到現在彈奏母親所教的《小夜曲》伴母親入眠; 我們母子根本就是一對在鋼琴音階上接力賽跑的選手。她像 教練焦躁地在前頭吶喊,我拚命地在後面奔跑。這架二手的 老鋼琴為我們母子鋪陳了一座奔騰不止的跑道,二十隻手指 永遠在彼此競賽,長長短短、快快慢慢、早早晚晚、朝朝暮暮。 『媽!我為什麼要學鋼琴?住在附近的男孩子沒有一個 在學呀!』 當鄰家的同學們廝野在廢河道上的蘆葦間,我的腦海每 到週末午後常泛起一陣慘白,白得好比蘆花草絮在風中顫擺 的色澤。我太渺小,渺小的飛絮無法用增強了共鳴板的鏗鏘 琴音掩蓋住那一份來自盛夏慵懶閒適的氣息。那既是孩子們 玩耍的喧譁嬉鬧,也是蟬鳴喋喋不休的嘮叨侵擾。一陣又一 陣向我襲來,一層又一層反覆如紛飛的白雪冰凍凝結於我兒 7


時千篇一律的琴鍵上。 終究抵擋不住,一如我此際掩蓋不了另一種夜的氣息 ──那是母親的呼吸,我的孤寂。 『彈吧!以後你長大了就會了解的。』 我很喜歡舒伯特在慢板之後,編寫了這一段高音譜上階 梯式的旋律。長大後的我已有更寬厚而靈巧的手掌可以穩架 在八個鍵盤的首尾,扮演一個聰慧的魔術師,狠狠地抓出木 頭琴鍵裡那一隻隻冥頑不馴的音樂精靈,命令它們為我們母 子,日日夜夜歌詠吟誦著永不停歇的音律。永不停歇。 許多『疑問』與『解答』就是這樣永不停歇地在輪轉。 每次掀開琴蓋就等於掀開記憶,手指撥弄的總是輪轉在一對 母子悲歡雜陳又單調平凡的記憶裡。現在的我終於已經長大, 不再追逐永不停歇的『疑問』與『解答』,而長大後的我還 真應驗了母親過去的回答。因為我這才終於慢慢了解到:自 己的心裡對於學琴不但已經沒有了絲毫的怨懟,反倒我竟然 會更加珍惜每一次在母親有生之年彈奏給她聽的機會。現在 每當彈琴的時候,我居然會偷偷地潛藏著一種奇幻的意圖, 竟想用琴音向母親表達傾訴的情懷──那特別是一些長久以 來,我們母子之間不易以言語詮釋溝通或表達傾吐的愛與感 激。尤其在今天的我能夠輕鬆駕馭音樂,還能因創作歌謠與 製作唱片屢屢獲獎,如果不是因著那一份她在人生癱瘓病變 的谷底,還能充滿光明信念諄諄口述指導我學琴的勇氣,今 天我將一無所有。 不管我是『為了想了解才長大』,還是『為了長大而更 想了解』,我終究還是迴旋轉動在舒伯特魔幻的琴音裡,為 一個癱瘓的母親進行最後一次的演奏。不要怪我的思緒如此 纖細敏感,在繁複龐雜的音符裡長大的孩子,不可能只有單 純的一面。媽!妳說對嗎?『疑問』與『解答』既然都攪在 音符裡永不停歇,我也就只有涵泳在這首舒伯特的小夜曲裡, 將過去二十年學琴的功力持續著墨編織於這首樂曲的後段, 那正是有如金縷銀線千頭萬緒穿梭交疊在柔順雅緻的絲綢錦 8


緞中……。

《音樂精靈》 誰會猜想得到就在《小夜曲》這一段最溫柔婉約的優雅 高潮之處,舒伯特竟然匠心獨運大膽使用『轉調』營造出奔 放昂揚的氣氛,簡直像是往剛剛織好的純白布帛上任意狂放 潑灑光鮮亮麗的豔彩。這一刻,我只要把雙手浸在滔滔不盡 的旋律中隨之翩翩起舞,就即刻分享甚且貪婪擁有了舒伯特 年輕俊逸的才情。身前的琴鍵,琴鍵上的手指,手指裡的思 緒,灼熱濃豔滾滾浪濤般鋪天蓋地,盡把晃動在廢河道上雪 白蘆花間廝野的頑童們,以及一個癱瘓的母親、一個孜孜學 琴練琴的我,全部都給洋洋灑灑地翻攪淹沒,直到沒有任何 晦澀的記憶還被壓在漩渦底層的音符下……。 當我繼續隨著樂曲轉折按到琴鍵最輕盈的小節,我更意 識到母親確實正在仔細聆聽。原來音符才真正算是個不折不 扣的魔術師,教我這冥頑不馴的孩子,終於能歌詠吟誦出音 樂世界裡如此遼闊寬容的悲憫。 母親現在睡得正安詳,而我此刻彈奏的就是安詳。 今夜她的雙眼即使微微閉著,也有我的音符給她長夜中 獨醒守護的星光。現在的她終於不必再費力撐著眼簾看我, 像是小時候那教我學琴的模樣哪!音樂家以開闊的胸襟傳承 給後人揮灑智慧與浪漫的經典作品,舒伯特可是從來沒有機 會撐著眼簾看我們在如何揮霍糟蹋他的音符。但是,我從小 卻能夠有母親盯著自己彈奏,即使身體癱瘓仍用口述的方式 細心指導我,還陪我熬過一首首單調的練習曲,恐怕是連舒 伯特也沒有的幸福。 三十一年的壽命,給舒伯特永不停歇的音樂創作,也在 這一首又一首放逐心情的旋律中,施捨給予我們這群凡夫俗 子兀自撥弄悲喜交集記憶的機會。我想對舒伯特說:『你才 9


真的是魔術師!』否則我不會在幾百年後還要肩負著你的陰 影,就像你悄悄肩負著貝多芬的陰影一樣的宿命呀!母親說 過:三歲的時候我聽到舒伯特《小夜曲》就不再哭鬧。這使 她肯定了我的音感天賦,也決定了我學琴的命運。 彈奏到這裡……我總想問問舒伯特:是誰給了你創作和 演繹的才情?又是誰精心地將我們母子牽扯進你一首首奸思 巧謀所預設的音樂命題裡呢?我們母子倆,今生誰也別想逃 離這首旋律優美動人的格局,就在這鋼琴的五十八個琴鍵裡, 一個也無法超越。她從不曾要求被你釋放過,但是病魔卻扮 演了你的無情差使,讓她詛咒病魔卻忘了詛咒你這個在音樂 創作領域裡也一如專制『魔王』的舒伯特。你知道嗎?當一 個彈琴彈了半輩子的人卻忽然有天發現:儘管耳中依然飄著 迴盪旋律、腦中仍舊藏著擱淺音符的她,竟不能再任由旋律 音符從自己已經僵癱的指尖上掙脫流洩,也不能為了指導我 彈奏而走向我飛揚在鋼琴鍵盤上的手指旁;卻還要日日夜夜 反覆聆聽著同樣的旋律音符。這是一種何其長久,永不停歇 的痛苦與折磨啊! 你知道嗎?真的是,永不停歇……

《永不停歇》 母親終其一生不想讓我對於音樂,只當成是小學唱遊課 堂上聊備一格的那種膚淺僵化的學業附屬品。她非常清楚原 來在現行學校體制下的美學教育,除非是專門上音樂美術特 殊『資優班』或是家庭有錢私下重金延請名師指導栽培;否則, 事實上全民都被丟在教學鬆散而荒謬的『美育放牛班』裡, 想要培養基本藝術欣賞的能力都不易,更別說運用『樂器』 或『彩筆』技巧詮釋自我心靈的感懷,一如我們能夠輕鬆駕 馭運用『話語』和『文字』去詮釋分享表達一樣的。 她知道短短十分鐘的下課時間,值日生會從器材室裡把 老舊的風琴像便當筐一般給抬進教室。五十八名同學接著會 10


把音樂課本豎得高高的,好像五十八個琴鍵大聲齊唱老掉牙 的歌,看得連巡視的校長主任都頻頻滿意點頭。只是對學生 來說,聊備一格的音樂課風琴永遠不如午飯便當盒來得受歡 迎;校長主任要看的永遠也只是上課學習表面上的整齊秩序。 母親是絕對不容許懂得音樂的自己卻有一個未得藝術馴化、 冥頑不靈的『音樂放牛班』孩子,像其他學生那樣會用死背 的方式,應付每學期末識譜清唱的樂理考試。 事實上,她也不要我變成『音樂資優班』裡,僅僅擅於 匠氣應考獲得高分進入名校的莘莘學子,所以不送我進入體 制內的專才教育而堅持自己教,期許我能了解到唯有歷經孤 獨煎熬的苦澀磨練,才得以品味的藝術、體會的人生。現在 的我雖然永遠比不上舒伯特,也不是音樂家,卻在母親當年 的堅持下,為我多開啟了一扇比別人更懂得欣賞藝術的生命 視窗。彈奏到這一刻,我已完全體會到母親的苦心,感動到 熱淚盈眶…… 如果說樂曲的開頭是試煉我切入主題的功力,那麼,樂 曲的結尾便是對於一位演奏者鋪陳餘韻的考驗。我實在不必 太用兒時的驚嚇或是此刻情緒的起伏束縛自己。但是,現在 儘管這一段落的曲式節奏單純無比,我卻希望睡在病榻上的 母親不會在聽我演奏到最後的部分,發現我有任何一點點突 兀出錯的音律,以免擾動了她久病臥床的安詳寧靜。於是, 這種思緒令我格外謹慎,繼續挑弄起最後那一群柔美到近乎 輕荏無骨的音符,我簡直像是在鑲貼一片片仙仙欲飛的鴻羽, 徜徉布局在其展翅高飛前矜持又欲迎還拒的款款深情。 尾奏裡舒伯特終究一以貫之揮灑出暢快自然的旋律,像 一綑又一綑埃及法老的裹屍亞麻布,把我層層纏繞在他情緒 禁錮的木乃伊裡,亙古囚禁著。由前奏之後展開的第一拍三 連音到現在的合弦終止式,這條音樂的生命小河,流洩穿越 了歐洲宮廷到全球的平凡百姓家、也穿越時空超脫陰陽,足 以運籌帷幄決勝於億萬里之外遙控每一個彈奏的人。當然對 於現在的我和母親來說,只不過是歷經了多年後一個又一個 人世冷暖悲歡的黑夜,輪迴縈繞著我們老宅的屋宇房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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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如此輕易地隨著 “c r e s c” 的符號漸強,收起 方才低音部活潑的跳音,改以點擊更強而有力的指法。瞬間, 波光閃爍的音符全部點石成金,洪濤氾流成無邊無際的朗朗 汪洋。我開始更加相信:一位真正的音樂家必須以胸襟氣度 作為曲牌技巧的後盾,才有超越東西古今時空的作品得以產 生;而一個真正學習音樂的人,從此也不必再斤斤計較議論 自己的樂器好不好?琴房在哪裡?……母親又在哪裡……? 悲歡交雜的人生其實早就因為舒伯特這段熟悉的音樂旋律, 而被串連編織得毫無嫌隙;也永遠就像現在我坐在老厝的地 下室裡彈奏的心情一樣平靜恬適,永不停歇。 我固執任性翻騰琴鍵,因為我確信母親一直在聽我彈奏, 一直聽到現在樂聲進行到了最後一個小節,佩帶上延長記號 的安定音中完全靜止結束。我輕輕地闔上琴蓋……,就像今 天早上輕輕地闔上母親的棺蓋一樣,目送她在蓋下僵冷的身 軀,正如同鋼琴的木鍵由長變短逐漸消失眼前。流洩又凝聚 的光線舞動著空氣中漂浮的塵埃,它們也在我的十指間像音 符般穿梭,由明到暗、由重到輕,撫握不住一絲絲殘留的溫 存。 還好舒伯特的《小夜曲》為我們母子延伸了一種不必再 以言語況喻的理解,也保有了一種不會因為陰陽時空而阻隔 的感動。只要我隨時再次掀開琴蓋,彈起舒伯特的這首《小 夜曲》,我就立刻回到了母親與我心靈相契的世界。 是的,不管誰是『魔術師』,這首屬於母親和我,在人 生反覆吟詠的『悲歡小夜曲』都將永不停歇。 永不停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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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D1-2 5’25”

海峽兩岸隔絕四十年那一對終生不得重逢的親人……

海峽火與冰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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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洲與冰城 ─ 隔海思念一輩子的母女

↑媽媽只有這張歪 著頭泛黃的舊照片 朝思暮想她的女兒 我的大姊。 →大姊就靠著母親 這張年輕時的照片 隔海思念 孰料今 生已無緣相見。

↑火州吐魯番的孩子。 →冰城哈爾濱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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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爾濱橫渡冰封松花江面的馬拉爬犁帶我 探索冰城世界。

↑新疆維吾

爾小驢夫帶

我遊訪了可

愛的火州吐

魯番。

有一種歌不是用聲音,而是用生命來唱的。母親和她親生女兒也 就是長我十二歲的同胞大姊,就是用她們今世所有生命的力量,譜寫 出橫跨海峽兩岸的故事,一首即使千帆渡盡也永遠如『火』與『冰』 不能重逢相聚的史詩樂章。至於我能給大姊的,就只有那一件母親生 前穿過的旗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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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常將羞怯偽裝為冰封的城 我總把熱情蔓延成火燒的藤 思念是烈火

燒遍每寸寂寞

淚水是寒冰

封住想你的心

你是座冰封的城 我是條火燒的藤 冰火煎熬

炙熱寒冷

堅定的城

牽繫著藤

愛是座不毀的城 情是條糾纏的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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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用赤誠

美夢再生

心頭的燈

為你在等


媽媽口中唸著想要說給大姊聽的話,我一個字、一個字 乖乖地寫著。幫癱瘓的媽媽代筆寫信給她終生不能重逢的女 兒,也就是我的同胞大姊若蘭──媽媽口裡的『囡囡』,曾 經是我『童年』『貧困』生活中一段非常『遙遠』的記憶。 一直寫、一直寫,寫到後來有一天警總來家裡查,告誡我們 不得輾轉美國或香港跟大陸通信。他們嚇我敦厚的父母說: 那叫做『通匪』,是嚴重的『叛國罪』,可以把我們全家都 抓起來。於是我沒有機會再幫媽媽代筆,她終究像中國世世 代代殷實柔順的老百姓,噤若寒蟬地自責,也從此只能壓抑 親情,隔海相思。 直到母親過世,我與哥哥抱起她餘溫的屍體,才發現她 的枕頭底下壓著大姊兩歲時的老照片,頓時令我心神崩潰, 嚎啕不止。我知道自己拙劣的文筆寫不出那種壓抑苦悶中探 索真愛的心情,只能藉這篇文章,試著透過兩段時空、各兩 組『童年』、『貧困』與『遙遠』的故事,紀念我最親愛的 兩位女性終身隔海相思的傷慟。

《緣起》 每當夕陽泛起第一道嫣紅的彩霞,就似乎催促著人們回 到母親的懷抱。 母親是絢麗黃昏後漫漫長夜裡的燈塔,只是默默佇立在 一個個無垠的港口,絲毫無求回報的給予艘艘船隻最真摯的 庇佑、最無私的關愛。有人幸運地終其成長歷程都在明燈的 指引下穿梭往返,有人卻在最需要的時刻失去了她和煦光華 的照耀,更有人只能一生殘酷地憑靠自己的想像與期望,鑲 嵌那份從未擁有的落寞。然而,不論這座象徵母親的燈塔是 簇擁在我們的身旁,抑或黯淡殘毀消逝;最善美的感覺都蘊 涵在『母親』這兩個字裡。她既可以懸浮在遙不可及的星空, 又可以深植在近如咫尺的心中,一點也不矛盾衝突,竟如並 存的『火』與『冰』一樣奇幻。珍惜這般溫柔敦厚的情懷, 在寒寂的長夜、疏離的人群中,足以散發一股最溫存的暖意。 彩霞終究沉浸融入夜晚墨黑的混沌,不過萬家燈火飄忽閃爍 17


地更教人心動,因為每一盞燈『火』裡都有一份來自母親內 心永恆『冰』封的真摯等待。對於做子女的,到底能為過世 的母親做些什麼呢?我在中國極熱與極冷的兩個自然地理象 徵的地方:『火洲』吐魯番與『冰城』哈爾濱,找出了一個 冰火煎熬的答案──試圖代替我往生的母親去見她生前一直 不能再見到的親骨肉,就是我的同胞大姊……,當然也讓我 自己心裡對親情的一份缺憾做了些許圓融地彌補。這個故事 就從吐魯番和哈爾濱開始吧…… 吐魯番古稱『火州』,是全中國地勢最低的地方;而哈 爾濱素有『冰城』之譽,則位在全中國最北的黑龍江省。然而, 兩次不同目的的造訪,教我從數幀照片中,竟然發現大自然 環境極端對立的兩者之間,存在著一種幽冥時空的交錯。這 種既遙遠又親近、既陌生又熟悉的複雜意念,竟然能如此並 存不悖──正好像我第一次在上海見到自己同胞大姊時的感 受:我們既是全然的陌生人,身體裡卻又流著父母同樣親切 相依的血液。人世間許多的巧合,往往需要時間的沉澱才恍 然明白。在英國留學的心情,不時有點疏離、有點落寞,但 卻正是催化時間去沉澱記憶的難得機會。走遍世界許多地方, 不論是任何因緣際會,我都不會忘記攜帶照相機與筆記本, 影像和文字確實是最好的紀錄,也是最完整、最具體的回憶。 可能就是這種心情,赴英深造前,我特別抽出一些曾在 各地拍攝的照片伴隨同行,以免漫漫的留學之路被書堆淹沒。 就在論文研究最緊鑼密鼓的階段我的心卻飄到了火與冰的奇 幻世界。我發現:一九八九年夏天,我首次採訪的新疆『吐 魯番』,以及一九九一年冬天我所初次遊歷的東北『哈爾濱』, 兩者正一西一東、一熱一冷地相互在悄悄傾吐著。這正有如 另外兩個城市:大姊出生的『上海』與媽媽亡歿的『台北』, 同樣歷經自然與人世變幻起伏後的萬年曲折心情。這段用了 兩代人的悲歡離合寫成的生命劇本,巧合地勾勒出一段橫跨 了海峽兩岸四十年的真實故事,裡面有著火與冰一樣的折磨 煎熬,也有著火與冰一樣的衝突矛盾;當然更有著烈火與寒 冰在人世變幻起伏波瀾中的淒美壯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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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 ◆一九四九年四月──那齣以淚水做腳本的人生大戲 北方戰火喧天,上海老家已人去樓空,只剩下外婆帶著 不到兩歲的大姊。父母在萬分依依不捨之下,先後南下廣州 荔子灣會合,相約台灣。十年後的冬天,我出生在台北市婦 幼醫院,母親因難產,自此後染病二十餘年,幾度生命垂危。 加上我,台灣的家中共有五個孩子,父親除了工作還要肩負 家計,雖然艱苦,但卻美滿愉快。 我的記憶非常清楚,母親離開大陸時,尚在襁褓中的大 姊一直是她抹也抹不去的掛念。我們在台灣的五個弟弟妹妹 沒有人見過她,只知道她和外婆在上海。小學四年級的時候, 外婆過世了,母親輾轉得到消息,哭傷了眼睛。在台北松山 寺的佛堂內,堆起紅紙箱,裡面塞滿摺疊的冥紙,外面還上 了一個個用黃紙剪的鎖片。那時,我是個只懂得在廟園裡抓 蝴蝶的孩子,不了解誦經法會中夾傳的哭啼是母親何等天人 永隔的悲慟。畢竟,對童年來說,那只是又一個週末無聊的 午後。 慢慢長大,我才發現,其實這一對分隔在海峽兩岸的母 女,從來沒有停止過淚水的相思,只能抑鬱在心裡,偶爾才 能放聲嚎啕在生與死的邊緣。的確,直到我在一九八三年大 學畢業的那個暑假母親病逝,我才終於確知:她們這場用淚 水做腳本的人生大戲;但是也就是從那一刻開始,她們終將 註定要在如海峽隔絕般的陰陽兩界永無止息地輪迴下去了。 還記得我在大學畢業考前夕的那個夏天,母親因為糖尿 病引起的菌血症病危住進三軍總醫院,當時她便經常惦著照 片中的大姊。從母親彌留的睡夢中,我反覆傾聽著她口中喊 著的大姊小名『囡囡』,還有那些曾經發生在上海英租界愚 園路老宅的塵煙往事。我實在無法說服自己相信,直到母親 過世的那一剎那,她們母女都還只能憑藉遙遠虛空的幻想思 念著彼此……。這是一個多麼無奈的事實,只是誰會想到一 段政治歷史的悲劇竟然也會這麼具體而微地在我們如此平凡 的家庭上演。 19


這是我在台灣的童年,那麼大姊在上海的童年呢?沒有 父母,也沒有弟妹,卻有文革的點名批鬥與下放勞改。誰有 抓蝴蝶的閒情?誰又有思親的權利?

◆一九八九年四月──那隻快樂飛翔到新疆絲路的蝴蝶 一九八九年,台灣正式開放媒體記者可以依規定申請赴 大陸採訪新聞。得到台灣電視台的指派,我成了海峽兩岸睽 違四十年之後,首批合法進人大陸故土的新聞記者。巧合的 是,我也首度踏上了四十年前父母不得已心碎離開的那片土 地。 這一次的採訪,主要重點是亞洲開發銀行在北京召開的 年會。其間,得到北京全國記協的首肯,我也特別與攝影記 者趕赴新疆採訪。而這個當時在台灣地理課本上還寫著『中 國第一大省』的新疆,已經成了四十年後眼前的『維吾爾自 治區』。難怪不少人調侃當年台灣的『地理』課本其實是『歷 史』課本。 從飛機的窗口望下,一片無垠黃沙,我忽然揣想起當年 父母搭機飛臨台北上空時的心情,不覺會心一笑。因為,其 實很多事並沒有因為時間和空間的不同而改變──我是指 四十年前父母看見了綠地蒼蒼不會高興,正如同現在我看見 黃沙漫漫不會難過是一樣的。誰說『歷史』的感傷與『地理』 的開闊沒有一點相似、相通之處? 維吾爾自治區的首府是烏魯木齊,蒙語『豐美的草原』, 到底與台灣地理課本所寫的『迪化』有什麼關係已沒有意義。 我倒是急著遍覽南山白楊溝到吐魯番和火焰山。哈薩克牧民 的牛羊氈房與維吾爾同胞的果蔬栽種,在在令人留下深刻的 印象。我是何其喜悅,一個原來只會抓蝴蝶的小孩,現在能 比蝴蝶更海闊天空地飛翔。尤其是在吐魯番小鎮的坎兒井邊, 我還能和維族的小朋友們一起爬上老桑樹,用大床單抖落整 串有紫有白的桑椹,吃得滿臉滿身,就像一隻隻快樂採蜜的 蝴蝶。 20


跑呀跑!不要讓我追不上你們呀!『火州』坎兒井的土 溜兒階梯像是為他們上了電似的,蹬上蹬下,也不怕滾到天 山雪水滔滔的井洞裡。瞧這些孩子,乖巧的女娃娃頭纏絲巾, 紅咚咚的臉,露著漢族沒有的嬌艷;男娃娃那可野啦!一個 個戴著維族的伊斯蘭綠色小繡帽,看到有人照相,就調皮地 摘下帽子擋住臉,露出白白的大光頭;再不然就是猛把放學 的書包往臉上罩。我才不管,和他們搶下帽子照了張相,後 面的葡萄架是不是看著看著都笑彎了腰呢! 吐魯番的第一天我快樂極了。

◆一九九一年一月──東北打轉兒的嗡軋,俯衝的爬犁 一連想了三年,我總算第一次去了趟東北的哈爾濱。哈 爾濱真是個『冰城』哪!對我這亞熱帶長大的人來說,儘管 在美英兩地留學期間皆歷經漫天大風雪的生活,但是零下二、 三十度的嚴冬我還是無法想像。要不是兆麟公園裡的『冰燈 節』對於我有著一種神祕的想像,否則我也不會像個吸盤般 從留學英國的里茲被牽引到了這裡。我又要求了一個靠窗的 位子,想想那古西域和現在的北大荒,從飛機上看下去的景 觀必定截然不同。果然,一片無垠的覆滿冰雪,山林田野全 都是。看得出細心有致的白色紋理是東北老鄉才犁過的田, 至於,小平房則快被霜雪壓得看不到囉!這般開闊的北地景 色令我怦然心動,下了飛機後我特別乘了公車前往斯大林公 園旁的松花江畔,眼前的景物更教我的熱血融化了四周的寒 凍。學歷史的我來不及去追憶女真人在附近的阿城建過金國, 就直接淘氣地跑上結冰的松花江。這簡直是個世界最大的冰 上遊樂世界嘛!原來『冰燈節』會場裡堆起來那些高高的牌 坊或城門都是採自這江裡鑿出的的冰塊,裡面還會掏空放入 霓虹燈管,入夜自然五光十色、美不勝收。可是我尚不及想 像兆麟公園夜晚的美景,眼前已經被一群兒童特別的遊戲給 吸引住了。 『這是什麼?小弟弟!』我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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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叫「嗡軋」,你鞭它,它就轉兒,只有冰上可以玩 兒!』小孩回答。 這小弟弟多漂亮的一口普通話,邊說還邊把冰上的『陀 螺』打得嗡嗡作響。原來這和我在英國約克維京博物館裡看 到的歐洲古代童玩 (whip and top) 是一樣的。當時英國解說 員也不懂那是一種只能在冰上玩的把戲,今天竟然在東方的 哈爾濱看到西方古維京人活生生的老把戲,誰又說古今東西 的『歷史』與『地理』得分得那麼清楚? 我們真是玩瘋啦,從江的這一頭玩到那一頭,又追又跑。 他們說要玩『爬犁』,我雙手贊成,只是不知道那就是從冰 坡上滑下結凍河面的雪橇板。我們人手一個板,扛上頂端或 坐或臥,或是頭朝前俯衝演大老鷹,過癮極了!拍拍滿身的 冰雪,大家的臉紅得像熟透的蘋果一般。我提議大家來照張 相吧!就在這個冰封的松花江上。記得我還提醒他們要跟方 才一樣開心地大笑,誰知道後來回到台灣把底片沖洗出來才 發現:他們怎麼在我身後站得這麼整齊,活像在學校裡升旗 排隊一樣的。老師又不在,只是好心的售票員幫忙按快門呢! 怎麼把剛剛貪玩的『壞』樣子全收了起來,只剩下我獨自使 『壞』成這樣。 這就是你們的童年嗎?

《貧困》 ◆一九四九年四月──翻落的牛奶杯,塗鴉的麻將紙 父母在台北定居,像當時奔波到台灣來的其他大陸各省 民眾一樣,每個人都在想,戰亂的時局應該很快就會安定下 來,總以為不久便能回到故鄉老家。不過,誰知道呢?這個 『很快』,一拖就過了四十年。結果,時間倒是過得很快。 姊姊在上海已經成婚生子,一兒一女一個家。我們其他五個 在台北的弟弟妹妹,除了最小的我,他們也已經都成家生子, 22


有兒有女也有了個自己的家;大家卻都分散定居在世界各地 不同的角落,橫跨亞、美、歐到大洋洲。時間怎能說不快呢? 四十年一晃就過去了,帶走了童年,也帶走了多病的母親, 留給我的也是那用血淚寫下的人生劇本。現在的這場戲,除 了體會到大姊未曾享有母愛的悲涼之外,還多了一份自己對 逝去母愛的懷念。 人生就是『戲』,海峽兩岸的親人賣力演了大半輩子的 這一齣『戲』,到最後卻不能用淚水堆出一座鵲橋,讓母親 與大姊在有生之年相會;只堆出了一份親情死生兩地的絕望 與無奈。我們都在戲裡,也都曾這麼傻乎乎拼命地演著。台 灣海峽被一刀切開,兩邊各有點滴的辛酸。 記得在母親最病危的時候,我才上幼稚園,總是坐在她 的病床旁邊畫畫。有一次父親幫母親泡了一杯當時極為昂貴 的牛奶,補充虛弱病體的營養,他自己都捨不得喝,每次都 讓我偷瞧到他在喝母親飲完後加水攪盪的空杯。爸爸這次卻 順手第一次幫我也泡了一杯,還一直叮囑我趕快趁熱喝掉。 偏偏我卻不聽爸爸的話,堅持要畫完手頭塗鴉裡那一朵天上 的雲,結果沒想到我塗抹蠟筆的力道太大,手一揮到畫紙上 的天空就翻倒了椅子上的整杯牛奶。自己還沒嚐到乳香的滋 味,就驚見氾濫一地的瓊漿,那種心痛自是比不過那一瞬間 爸爸的心痛。打罵在那個時候都是多餘的,不過,倒是在爸 爸心痛如絞的眼神中,我目睹他正恨不得擦回一地昂貴牛奶 的表情。我似乎不必等討債的人登門要錢,就已經知道渡海 落難的貧困早已吞噬了這個家。父親曾經必須每天騎一、兩 個小時的自行車,去淡水河對岸的板橋紙廠上班,我就用畫 紙陪伴母親。告訴癱瘓在床上的媽媽,外面還有個幼稚園的 世界,也給她看我用蠟筆勾勒的粉彩大地。 其實那或許算不上什麼圖畫紙,爸爸每個月都會把紙廠 墊剩的厚麻將紙拿回家,用小刀片裁成活頁紙的大小給我當 圖畫紙──這大概是他滿心記掛醫藥費跟生活費之餘,從來 不曾忘記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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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畫呀畫,爸裁呀裁,媽躺呀躺。有幾次小刀割紙的勁 兒撕裂得太猛,又像揮到了天空一樣,竟然劃上了爸的手指, 血一滴滴快得就像傾洩的牛奶。從那一刻起,我真正知道自 己的內心裡,也同樣開始遺傳了爸爸在貧困中心痛如絞的眼 神……。但我還是畫;畫在母親的心裡,畫在父親的血裡。

◆一九八九年四月──千年風沙吹古城,四方苦力聚邊疆 五月的西域,草一吋又一吋地在長,躺在綠洲旁的菜圃, 我聽得到小生命正茁壯繁茂的歡呼;靠在通風的磚土房邊, 我也聽得到去年夏天晾剩的葡萄,閒聊細數豐收的盛況。但 是對比起周圍苦旱貧困的沙漠,又是一番什麼樣的心情呢? 附近的高昌古城從西元四九九年建國,到六四○年遭唐朝滅 亡,今天到底剩下了什麼──只是一片廢墟傾圮在斷垣殘壁 間。即使唐朝隨後在車師古國設立了安西護都府,也護衛不 住這裡千年的頹廢荒蕪,就剩下交河丘陵上的寺院古城,映 著大漠夕陽在風沙中睡去。貧乏卻暴烈的大自然『地理』暴 君就像一條無形的繩索,綑綁牽繫住此地近乎千年停滯靜止 的『歷史』,徒留土坯殘跡在塵暴風沙中供人憑弔。 吐魯番的白天,熱到四十度,絲毫未忝其『火州』之名; 但夜晚風涼似水,有時還會讓人打點哆嗦,就如同走進阿斯 達古墓群裡,探索寒氣逼人的高昌貴族安息之所。到底昔日 東西交會流傳的精緻陶俑與典雅錦織都到哪去了?怎麼只剩 下簡陋的小販,四處兜售著新疆各式的囊餅與灑滿孜蘭粉的 燒烤羊肉串呢?是不是古西域原本瑰麗多彩的人文風采,都 像矗立在火焰山北麓穆魯托庫河高懸的斷崖上,那個早已空 無一物的柏孜克里克千佛洞一般?此時洞內泥草糊成的古牆 上,只留有殘剝的佛陀與飛天壁畫,剛好跟洞外廣大一片正 由工人鋪上土石柏油的路面,形成著強烈的對比。過往輝煌 的『歷史』,此刻正被新穎卻僵化的『地理』工程逐步淹沒 覆蓋,單調的貧困變成了另一種『地理』和『歷史』無奈的 風景。 『你們別走啊?』為什麼看到我像看到墓中維吾爾的鬼 怪呢?或是,忙碌讓你們變得冷漠……。 24


『要趕活兒呢!』這是擠了三天三夜火車,剛從山東來 這裡上崗的臨時僱工告訴我的。他們正準備在烈日曬融的柏 油路上鋪過土石之後,再走回坡頂去趕著上粗工。揹的、扛 的、提的,沒有一件動力機械的工具,全是家鄉帶來扁擔與 鐮刀。他們說因為老家農村人力過剩,也因為貧困養不起那 麼多口人,因此青年必須出外謀生而一個個離了家。搭乘京 廣鐵路南向到了廣州特區的,曾被人稱為『盲流』;搭乘隴 海鐵路西行的,唯有在新疆當『苦力』。四十年前,『歷史』 把內地各省的人推擁到了『地理』偏僻東南的台灣,四十年 後的『歷史』又是什麼原因,把各省的人又推擁到了『地理』 偏僻西北的新疆呢?大概就是那時現實暫時貧困匱乏的生活 使然吧!

◆一九九一年一月──那是什麼叮噹聲?那是啥樣手拉車? 哈爾濱實在太冷了,我的手完全使不上力,可是我不過 才從棉布手套裡掏出來,按下一張相機的快門哪!耳朵在朔 風中打顫,臉頰像冰箱的槽壁,我必須趕快買一頂野兔毛紮 的『響馬帽』。雖然老鄉們說到興安嶺上才會凍掉耳朵跟鼻 子,但我卻連上個公共廁所,手指都被凍得拉不下褲子的拉 鍊,足足把手甩了二十幾分鐘──尿都快憋死了呀! 隔天一大早,哈爾濱的中山路上怎麼盡是叮叮噹噹敲個 不停?從五點吵到八點都沒有停過,連我在路邊銀河賓館 二十一樓都聽得清清楚楚。旁邊的工人文化宮和省商業大樓 為什麼不管,任其在好睡的清晨鑼鈸震天價響地擾人。 『啊!是全民在鑿冰哪?』當我從窗口鳥瞰下去時,才 發現整條又直又長的馬路中心線上站滿了人,好似正用錘子 在合力鑿去昨夜路面上反潮所結的露冰。霎時間,我真覺得 自己在這個一樣偏遠的中國『地理』上,怎麼演起了中國『歷 史』上的『晉惠帝』。我只差沒說:『何不食肉糜?』百姓 的貧窮困苦對比於帝王安逸的生活就是像這個笨皇帝一樣, 聽說百姓沒『飯』吃,居然建議窮人為什麼不改吃『肉粥』。 我這生活在不同環境來的人,拋開氣候水土的不同,對於此 25


種組織群眾集體漏夜鑿冰以便保護馬路大眾車行順暢安全的 辛苦,又豈能體會於萬一。 懷著歉疚的心情,我披上大衣下樓。如果不是三件毛衣、 兩條毛褲穿在裡面,這種冷根本讓人動彈不得。開闊的大街 上,上班上學的人群可忙著。吊軌電車,像北京、上海與成 都一樣,被東北人稱為『無軌』,在市街裡載著滿滿的人跑 東跑西。店家把滿州習俗的『幌兒』掛到餐廳飯館的門口, 表示開始營業了。這小墜鬚燈籠的標幟有紅有藍,藍的是『回 民清真館』。晚上還都會亮燈,燈熄收了就算打烊,連燈籠 的數量都可以知道這家菜色與收費的『檔次』( 水平高低 )。 大街上既有剷不完的冰,人行道上就只有任大家走得跌 跌滑滑了。哈爾濱的雪並不多,但冷凍的氣候在冬天就是自 成一格。在店裡吃了碗黏包米 ( 玉米 ) 和雲豆熬的『大楂粥』, 配上土豆兒 ( 馬鈴薯 ) 芹菜條,還接受老闆的建議見識了一 下北大荒『飛龍宴』的熊掌、猴頭菇。更為通俗而特別的則 是『炸鐵巧』。『巧』就是『雀』與『鳥』一起唸的意思, 說穿了正是炸麻雀。心疼歸心疼,看他們把鳥頭喀嚓一咬津 津有味兒,我也不便大驚小怪。倒是付了錢走出店外,我深 深感到在個體戶的店裡、店外其實完完全全兩個不同的世界。 大堆煤碳燻燒的暖氣,為店內隔離了風寒,至於店門外不時 經過的人力貨運拖車載著各種木柴、煤炭與鋁板,他們有些 腥羶的汗味傳到我的身邊,才發現來得是一對對多麼吃力勉 行的父子,眉毛和鬍渣上盡是汗水凝結成的白霜。他們兩代 間輪迴的貧困縮影在我的面前,令我又想起了父親;畢竟現 在我看到的並不是我與父親之間的牛奶和圖畫紙,我看到的 只有兩代合力卻似乎永遠也做不完的苦力。雖然,我相信樂 天安貧的東北老鄉,會像『感情深 一口悶兒』一樣地在喝 玉泉白酒時,忘記現實生活的艱苦,但是,我仍然忘不了這 一幕幕的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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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遙遠》 ◆一九四九年四月──在那遙遠的上海,有我的同胞大姊 爸媽揮別了上海的家園,在台北又胼手抵足地建了另一 個家園。從那時開始,我們這個家就一直奇妙懸浮地活在眼 前的台北與遙遠的上海之間。 從小我就愛看台灣的布袋戲和歌仔戲,真是愛極了。然 而,我這所謂『外省第二代』卻在內心深處,不僅珍愛寶島 鄉土,也一直默默在心裡,隱涵了另一個廣袤又遙遠的空間 ──那裡糾結著無數『歷史』與『地理』的愛恨情仇,當然 也有父母親說不完的軼聞掌故與悲歡離合。這種感情,其實 很難用歷史與地理課本一樣的條理去約化與歸納,我只深深 推敲至親遙隔兩岸的心情,遠超過了杜甫的『烽火連三月, 家書抵萬金』。兩岸當年對立的『烽火』何止三月,『家書』 竟也成了雙方政治的禁忌。確實就從那次的盤查之後爸媽從 此不敢再跟上海的大姊,也就是他們的親骨肉寫信,直到母 親過世。現在回想:這不只是『斷信』,更是殘酷地斷了一 對母女的音訊,完全斷了她們兩人在今生再能見得一面的希 望。至於,在大陸文革時期,別說通信,只要查到誰家有親 人在台灣等等類似的『海外關係』,都會被打為壞成份的『黑 五類』,必須受到檢討甚至批鬥,處境更糟。 當時兩岸的政令都還沒有像現在這般開放,可以批准『大 陸人士』來台探病與奔喪,甚至到今天還可來台灣旅遊觀光 自由行。以前台胞去大陸探親還有『一大件三小件』的家用 電器買贈親友的優惠,到現在兩岸三通,台商更在內地早已 突破百萬人。話說回來其實當時就算可以通信又能怎樣呢? 多一封來自台北父母弟妹的家書,對於獨處上海的大姊來說, 不過只是多了一份安撫遙遠思親的慰藉罷了,她這輩子仍然 看不到自己的媽媽。母親後來果真抱憾黃泉。 記得那個仲夏夜晚,我們衝進加護病房,看到醫護人員 正在忙著收拾氧氣筒、為母親的臉覆蓋上白床單的那一刻, 我知道大姊的淚水也和我們一樣在另外一個空間滴著,滾燙 27


的淚水紛紛淌落消失在純白的被單上,永遠探尋不著絲毫幽 冥的軌跡。純白的被單終於變成了純白的輓聯,在偌大的靈 堂中俯眺著劍蘭和海芋莊嚴肅穆環繞的棺柩。大姊在好不容 易輾轉收到喪母的家書之後,我無法聽到她悲愴的哭喊,但 是千辛萬苦從上海發來的一封悼唁短箋卻擲地有聲,即使僅 僅是冰冷的電信印刷字體,還被兩根大頭針毫不起眼地別在 輓聯的右下角落,我卻讀到裡面撕心裂肺、肝腸寸斷的字字 血淚;彷彿也看到了那個從未謀面的同胞大姊正流露著和爸 爸一樣……那種心痛如絞的眼神。 我不覺心緒益加波盪地把大姊對媽媽悼唁的電報再次輕 聲吟唸:

『母親大人千古: 驚聞噩耗,南向嚎啕,遙祭娘親; 生未承歡,病未隨侍,殮未躬輓, 今日天人永別,此生叩拜無期。』 淚水在重溫這段鏗鏘有力、撼人心弦的文句中仍不禁潸 然涕下。 還記得自從我小時候就陪伴重疾纏身的母親,曾不斷在 病榻上聽她對我細述著家鄉的掌故軼聞,以及一段我未曾參 與的歲月。這或許正是身為老么值得慶幸、也值得感嘆的。 但無論如何我比大姊意外地享受了更多年的母愛,甚至我一 直不敢去想:大姊一生朝思暮盼希望見到娘親的夢想,現在 竟然徹底殘酷地被粉碎了!這也是我一直揣度:如果有機會 跟大姊見面的話,我一定不敢觸碰的這個話題。 就是為了這份記憶拼湊中的眼神,四十年後的夏天,我 成了我們在台灣全家第一個回到上海老家的人。在一九八九 年的五月,我終於在上海虹橋機場見到了大姊,那是我採訪 工作表現優異,得以自北京派赴上海音樂學院訪問音樂家陳 鋼的機緣。此刻,我眼前的『囡囡』已經是兩個孩子的母親, 28


誰看得出她的大女兒都唸大學了,唯有她風霜的臉上,依然 隱藏著那一段過往艱苦的歲月。 四十年來她煎熬過文革時期的動亂,為了父親的『成分』 被打成不能繼續升學的『反革命家屬』,也在外婆遭到紅衛 兵逼著交出家產被迫跳樓重傷後一起『掃地出門』。今天的 她,依然能如此堅強站在我的面前,自豪地告訴我說:現在 她是崇明島前進農埸和自行車鈴廠的模範工人……,其中的 顛沛曲折豈可言喻!今天,或許我只是承繼著母親未完成的 遺願和她在此地相見,但是對於她來說,我卻代表了一分失 落已久的親情,更代表了『爸爸』、『媽媽』、『弟弟』、『妹 妹』這所有的一切──這些盡是她自幼就從來沒有機會可以 喊過的稱謂。淪陷異域、失親失恃的心境自是絕苦悲涼的。 與我一樣肖豬的同胞大姊出生在海峽的西方,我於十二年後 出生在海峽的東方,兩人忽近忽遠、且熟且疏,究竟又是何 番心情……。為了母親過世前未了的心願,我好像是在幫母 親的兩隻眼睛,去看看那個在一九四九年還只有不到兩歲大 的姊姊。終於我們淚眼對望著,那是一九八九年,也就是整 整四十年後,距離母親過世已經六年。 現在的我在西方的英倫,她在東方的神州,還是一東一 西。其實也真像哈爾濱和吐魯番一樣,一冰一火看似永無交 集卻能東西呼應。除了共同懷念的母親以外,我們姊弟就只 能靠著相互關懷的思緒,在今天父母都已亡故的多年以後, 繼續向遙遠的天倫夢想雙向編織著那一經一緯的『地理』與 『歷史』;因為,我們都深信彼此總會再有交集的一天。

◆一九八九年四月──在那遙遠的吐魯番,有葡萄乾和大馬靴 首次大陸行,不論如何我是興奮而雀躍的,其中的原因, 至少有一個是替我自己思念的母親,親眼看一看她思念了幾 十年的女兒。正好在五月的母親節後,大姊也早已是母親了。 我總算如願,大姊也總算覺得四十年過去,第一次等到有至 親回上海來看她,內心感到無比的欣慰,腰桿兒也挺得更直。 這種心情讓我想到同在五月的吐魯番,我乘上老賓館外出租 29


的小驢板車到市集去。那天午後,一樣無聊地讓同行的人都 睡在涼快的廂房裡,只有我頂著『火州』的艷陽跑出門。 我有點不好意思,第一次來大陸,自己真的連『驢』和 『馬』都不會分,更別說『騾』了。混亂的情形如同小車伕 的口音,有點北京話、有點陝甘腔,又有點維吾爾土音,也 是混亂得教人聽著吃力。然而,因為載上了我這個新鮮的台 灣客人,他顯得很得意也很開心,主動帶我穿梭在巴札市集 的一個個小攤小店間,自願幫我挑選甜度最高的『馬奶子葡 萄乾』,還幫我向販賣『維族小帽』的老頭兒講價,後來也 確實沒有多收我一分錢車資。我甚至還跑進電影院看看裡面 正上映什麼打打殺殺片子,讓小車伕在門口玩著檯球 ( 撞球 ) 等我。在摩肩擦踵的市場裡我買了兩把『庫車寶刀』,奇幻 造形真像神話故事裡的道具。 小車伕陪我蹲在地上看老工匠磨著刀劍,師傅還細心地 在劍刃上刻入一排我認識卻完全不懂含意的字:『新疆巴楚 色力市亞阿自提……』。這種在劍刃旁題字的傳統可能來自 阿拉伯,不過上面刻有維吾爾文、中文與拉丁文字母卻風格 獨樹一幟。整個午後下來,起先我有點納悶為何他對我這麼 好,為了我這區區幾塊錢放著別的生意都不做了。他說他今 年二十歲,快要結婚娶媳婦兒了;他的小毛驢剛要滿一歲, 還是個不太聽話的『娃娃』。我只聽得吃力,他卻講得起勁兒, 我們都樂在其中。後來,見到不少老闆紛紛央求他帶我也上 他們的店裡看看,不買沒關係的,只是因為從來沒見過台灣 來的客人,大家閒話聊聊都好。我這才恍然大悟:其實我和 他們之間,從生長的環境差異到生活的地理位置都稱得上非 常的『遙遠』,但是卻產生了一種距離落差的好奇與美感。 在這裡所謂的『遙遠』的確不像我的母親和大姊那般無奈。 在母親生前與大姊是『台北』與『上海』兩地,因政治隔絕 的『遙遠』;在母親死後跟大姊又是陰陽兩地、天人永隔的『遙 遠』。 其實我自己也嚮往台灣跟這裡新疆的『遙遠』,連義大 利人馬可波羅旅行到中亞地區,都不禁讚嘆地說到:這裡的 美就是因為東西方兩邊看過來都像是『異鄉』也像是『故鄉』。 30


遙遠距離的美讓我對於他們明眸皓齒的長相欣賞不已、對於 吐魯番葡萄溝的瓜果愛不釋口、對於天山的手工高統皮靴現 買現為你在鞋底釘上帥氣的洋鐵片兒,更讓我不時都要拿出 來穿一穿。這些是我『貴遠』的心情吧!和他們一樣,我這 中國最東南的遊子,到了這中國最西北的鄉鎮,彼此都不免 在好奇之外,有份奇特的親切。 小毛驢兒的耳朵長長的,滴滴答答拉著二輪小板車時, 好像還轉動聆聽著我們的對話。坐在木板橫搭的粗毛氈上, 一草一物都在我與車伕間一問一答的口語中流過。吐魯番這 個遙處於天山東邊、五千四百四十五米的博格達峰南方的大 盆地,誰能想像它是位於海平面一百五十四米以下的深處, 竟然出產香甜的無籽葡萄與哈密瓜,還有整列沿著土路的白 楊樹。七彩絲綢裝扮的婦女明媚動人,靜靜蹲在小水渠旁洗 衣服,我的驢車經過,不揚塵土,倒揚起了她們一雙雙令人 動容的眸子,靜靜看來多美。 我過去從學生到記者,多年之後,我又由記者變回學生, 終於有更多的時間旅行,才能兩、三年間一下跑來西北、一 下又奔去東北。我如此遙遠的旅次,至少證明了唐人王之渙 的〈涼州詞〉其實只說對了一半;錯的是『羌笛何須怨楊柳, 春風不度玉門關』。因為現代的春風慷慨極了,它不再是中 原漢土的專利,早已飛過遙遠的玉門關,處處皆得以遍賞古 今羌胡垂柳的柔媚。

◆一九九一年一月──在那遙遠的哈爾濱,有窗花雪橇和華爾滋 住在嚴冬的『冰城』哈爾濱最令我看得入神的景象,就 是在清晨由室內看出去的窗子上會結起了姿形各異的『窗 花』。這窗花可不是用紙剪的,而是當室內的濕氣一旦碰上 冰凍的雙層玻璃,便會在瞬間揮灑出潑墨寫意般的圖紋奇景。 有山水、有人物也有花鳥,任你自己去想像,它們可都是來 自遙遠的北地寒風所送達的精心禮物呢! 由於天氣實在太冷了,每家店門口都用大棉毯與大透明 31


塑膠布蓋在出入口,不過這對於整天得在河上載客的馬車伕 來說是沒有差別的。他們早就像窗台邊擺放的福橘皮一樣, 任憑凜冽來襲的風吹雪打。不忍心看他們站了一早上叫不到 一位過江的客人,於是我招了一台『馬拉爬犁』,就是用馬 來拉的冰上雪橇車。這位師傅教我坐在他身後的位子上,說 這樣比較不受風寒。我們先照了張相,陌生使兩人都顯得很 拘謹,隨後就開始迂迂迴迴地繞在松花江面上,那些結凍冰 層較厚的特定路線才能走,朝向對岸的太陽島駛去。 東北馬個兒不高,卻有個奇粗奇響的蹄子。每當上坡或 是雪薄見土的地段,我意會到馬匹吃力的勁兒,於是我總會 自己跳下來減輕重量,但是經常滑不溜丟地給摔到雪裡。一 路晃晃盪盪地前行就像又坐在吐魯番的小驢車上一樣。車伕 說:『反正不「趕趟」( 趕時間 ),不必「上火」( 著急 ), 可以「白話兒」( 閒扯 ) 多「瞅瞅」 ( 看看 ) 』。他的普通 話才一開口,我這從遙遠台灣跑來的遊子竟然沒有一句聽得 懂。對於他口袋裡放的什麼『蘇聯大麵包』也令我看著那像 是個『鍋蓋兒』的食物嘖嘖稱奇。遙遠的距離真是讓人見識 處處奇特、事事新鮮呢! 哈爾濱又有雅號稱為『東方莫斯科』與『東方小巴黎』。 由於這兩個遙遠的西方城市當年我恰巧都已經各去過兩次, 因此目睹哈爾濱工業大學與中華東正教堂的建築,我確實像 看到了莫斯科聖巴斯可大教堂的身影;但繁華的建設街市場 與北方劇場大舞廳卻不能與巴黎的香舍麗榭相提並論。倒是 在遙遠的『冰城』我還能看到舞池裡老少翩翩同樂的歡愉, 甚至兩男共跳慢舞,以及用京胡與藝術歌曲伴奏照樣可以大 跳華爾滋的奇觀,此情此景,仍讓人遙想繁華歐洲的萬種風 情。 我想:這裡夠東、夠北了吧,再十個小時的火車,就到 中蘇邊界黑龍江上的漠河極北村;正如一樣遙遠的吐魯番, 再搭車轉機,也不消幾個鐘頭便能上極西帕米爾的巴基斯坦 邊界紅旗拉普口岸了!我在這兩個『遙遠』的地方重新領悟 了所謂『遙遠』的意義。其實,不論是因為彼此的『遙遠』 而產生了人與人之間不自覺相注視的新奇美感;還是,因為 32


彼此的『遙遠』而產生了人與人之間不得已相別離的淒愴悲 涼,其實都是可以寬容並存的。正基於母親與大姊因為『遙 遠』而遺憾一生的淒愴悲涼,才會把我在四十年後,牽引到 了這個橫跨著台北與上海、歷史與地理交會的人生舞台。 我們姊弟可以因為思念同樣遙遠的母親而團聚,也可以 因為欣賞彼此生命遙遠新奇的美感,使我們手足更加情深。 這種感覺就像初到『火州』與『冰城』皆令我既陌生又熟悉, 一樣隨處充滿著新奇的好感;直到今天雖然都早已是多年往 事,卻仍然令我津津樂道、念念不忘。

《後記》 包括二○一○年為了看上海世界博覽會再去了一次大陸, 我已經和大姊見過十幾次面了。徹夜的秉燭長談,讓我逐步 走入了她貧困的童年歲月,也把姊弟兩人所有遙遠的情感都 那麼平實真誠地找了回來。我終於了解,台灣的親人一直是 她努力用生命搏鬥奮發的力量泉源;而從我的口中,不論是 『爸爸』、『媽媽』,還是『兄弟姊妹』,她首次可以如此 真實地繼續用想像鑲嵌出她失落的童年。即使貧困的打擊、 遙遠的寄望都曾經把她鞭笞得不敢思索,但此刻的她,還是 和我一樣可以既美滿又愉悅地開懷大笑,不再害怕,沒有恐 懼。 與大姊的多次相會中,有一次是在香港。我們佇立在赴 滬輪船的碼頭,陣陣海風夾著細雨,香港冬日的清晨不免透 著寒意。船笛低鳴,我不禁自問:短短的相逢究竟是一次團 圓的開始,還是另一個四十年無奈的離散呢?望著大姊提著 行囊踏上出港的船梯,想想在二十幾個小時前,她才在啟德 機場另一個擁擠的出口等待我的到來;尖沙嘴、銅鑼灣、虎 豹別墅、廟街大排檔……。不是才留下我們同遊的蹤影嗎? 現在我卻要在同樣激動的心情下,目送她登船離去。混亂的 思緒中,不覺想起唐朝王昌齡〈芙蓉樓送辛漸〉的詩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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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雨連江夜入吳, 平明送客楚山孤; 洛陽親友如相問, 一片冰心在玉壺。』 遠遠的維多利亞山在灰暗的晨曦中,遙矗在櫛比林立的 摩天高樓後,雲層低壓壓地籠罩著。我總算看見大姊手上還 握著我送她的新書在向我揮手道別。也許並沒有什麼洛陽還 是上海的親友會問起我這個遠離父母家鄉的遊子,但是當我 面對此情此景,我終於深信絕對有一種真摯不移的情感,將 如置於玉壺中的冰心,永遠永遠也不會改變。 眺望眼前一片無邊無際的海洋,港滬客輪正在隆隆的駛 離碼頭;大姊在人生的旅途上從遙遠的童年開始到現在這一 刻都是孤單地來、孤單地走,也是這麼孤單地像一艘漂流在 海面上的船,煎熬過最貧困艱苦的歲月。想想當年文天祥不 就是被囚俘漂流在此地不遠處的海域上,他那份『惶恐灘頭 說惶恐,零丁洋裡嘆零丁』的感觸,雖然是發自於大我家國 的情懷,卻不意流露古今皆然的孤獨落寞。人類至情至性的 情感,彷彿只有大小之別,沒有時空的限制……。

『歷史』最可貴的就是在留給我們悲慟之餘,畢竟也同 時超越『地理』限制留給了我們詮釋昇華悲慟的信念。 至於,造訪大姊最難忘的一次記憶,那是相聚在上海長 寧區愚園路的同仁醫院,她正哀傷地陪伴姊夫羅樹堃熬過加 護病房重病最危急的一刻。我很慶幸自己並沒有缺席,尤其 在父親也過世了兩年後的當下,意義又格外地不同。 我們幫剛開刀拿掉了六節脊椎、大小便無法自理的姊夫 換上乾淨的毛巾紗布,再與她的子女羅璋、羅蓉、女婿林金 34


雄、樹堃姊夫的兄弟們一起,幫忙當時已經幾乎全身癱瘓的 姊夫移高、翻身與按摩。我好像又回到了自己遙遠貧困的童 年……,竟然超越時空,好似正與過去未得承歡膝下的大姊 一起,在為我們同樣重病癱瘓的母親做著一樣的護理與復健。 她不吹當年上海時髦女性用髮膠烘得高高的瀏海,也沒 有其他人隨地吐痰的惡習。我們走出醫院,穿過法國梧桐夾 道的紛亂枝椏下,遠遠的市容標語寫著:『發展社會主義民主, 健全社會主義法制』,就這麼些許突兀的高掛著。猛抬頭看 得碧空如洗,破破的麵粉袋還勾在冬季乾枯的樹梢上迎風打 轉,襯托出開闊的一如古西域與北大荒,分別在仲夏與隆冬 都有的淨美藍天。 『叮叮──』飛快的自行車閃過我們的面前,一陣突如 其來的車鈴聲讓我們倆驚嚇的手握得更緊。我瞥見這粗心的 爸爸原來口中叼根煙在騎著單車,身後還用蘇州大花布纏揹 了個胖胖的男娃娃。愈來愈遠的背影裡,我看到娃娃的頭愈 晃愈歪到了爸爸背部的肩胛上,七彩毛線帽在娃娃的頭上晃 呀晃地,彷彿在說:別吵哦!寶寶正打著瞌睡呢!我和大姊 看到不由得相視會心一笑。 我有我們的老爸在貧困中帶著我騎單車上學的歲月、也 有趴在母親病榻上畫畫或熟睡的遙遠童年;而現在看到這幕 景象的大姊,似乎正順著我手中來自父母同樣的電流,正開 啟一種自由奔放的冥想,落實出屬於她自己內心更真切的親 情遐思。 『再見了!大姊!』我心中默默地唸著。母親曾教我的 那一首西班牙文歌曲『勿吝香吻』(Besame Mucho) 開始排山 倒海縈繞在我的耳畔,歌詞訴說兩人面對多麼多麼害怕將會 永遠失去彼此的一次離別,所以不要吝惜你的香吻、不要吝 惜你的擁抱、不要吝惜說出你的愛。是啊!以後在每一個像 這樣清澈晴朗的早晨,我都會驀然回首地想起今天所有勾勒 在海峽兩岸相隔相思的掛念與淚水;就像四十年來大姊即使 歷經文革鬥爭和下放勞改最艱困的歲月,她也一直牢記著一 件事──她把被掃地出門前偷偷剪下來的兩張母親的小相片 35


藏在自己最貼身的衣物裡,並且時時唸著貼在黑底紙片右下 角自己手寫的四個字:『親愛的媽』……。 此刻我只想拜託生命的巨輪暫且停止,讓我有更充裕的 時間和心情去細細品味這份『始終短暫擁有卻恆久感動』的 情懷,即便他們連一個擁吻的機會都沒有。我深信跳開四十 年無情乖離的歲月,屬於這對隔海思念的母女,還有屬於我 那心深處的有情旋律,將從今天起繼續交響在海峽的兩端迴 旋不止。就算我依然分不清可悲的到底是大姊在故鄉睽違了 爹娘,還是我遠離了爹娘的故鄉?時光流轉中,就不由分說 地把一切交給母親曾經共同教給我們子女的每一首歌,任憑 它像精靈也似地流竄!流竄在每一個未知的過去、未知的現 在、未知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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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D1-3 4’58”

原來我能當老爸的翅膀從亞洲大陸飛夢天涯海角……

歲月長城謠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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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曦丹陽 ─ 記憶兩次回到父親的故鄉

↑金山嶺上我遇到幫爸爸爬長城賣貨的孩子 那我又能為爸爸做什麼呢。

↑我陪老爸走一段台大椰林大道上的畢業典禮 誰知道納莉颱風淹沒 台北市的水漬竟然像童年氾濫的洪水一般染黃了我們父子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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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晨曦中首次回到父親故里江蘇丹陽見到大哥大嫂。


我的心裡有一條『萬里長城』,隨著時間和空間擴展,上面的烽 火台逐漸融會出不同的風景與見聞。現在的我更發現:沒有去過多少 地方旅行的爸爸,跟我之間居然也隱約連結著這一條臍帶般的長城: 因為我不但可以代替爸爸回到他出生的鄉里,也可以帶著他飛夢天涯 環遊到全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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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城千萬里

歲月匆匆去

征戰黃土地

擂鼓急

長城千萬里

歲月匆匆去

華夏蠻夷狄

恩怨息

長城邊勒馬

我乘飛夢到天涯

故人在何方

徒留青塚向晚霞

長城狂風沙

別讓烏雲生白髮

歲月入夢鄉

把酒千古話

長城千萬里

歲月匆匆去

等閒少年心

空悲泣

長城千萬里

歲月匆匆去

散盡舊時憶

從頭起

長城萬里長

長城兩邊是故鄉

不要說心傷

今夜夢迴也斷腸

歲月千古長

長城年年映朝陽

歲月長城長

何處不故鄉


《歸鄉之路》 晃動的夜車上,疲憊的我好像是個被釘在硬座木椅上的 手把,絲毫的聲響、些許的光影都無法再令我好奇張望。不 過,我知道在自己此刻漆黑冷寂的心裡,一直留著一盞燈 ──懸在全然陌生的這條通往父親出生的故鄉之路上。 歸鄉的思緒何嘗不像把燎原的火,燒得這京滬西行的幹 線盡是辣辣顛簸。揉醒殘夢,魚肚白的天色襯出了滿車廂乘 客那幅擁擠雜沓的翦影,要不是大姊死命幫我搶了個位子, 我也必然正和他們共同組合著這幅扭曲的畫面。 拎著簡單的行囊步出江蘇丹陽火車站,大姊用上海話跟 圍在站口的揚州三輪車伕商議到近郊橫塘的價錢,我則在初 夏的清晨中哆嗦著襲人的冰涼。談妥一趟十五塊人民幣之後, 我終於開始撐大惺忪睡眼,緊盯著這條更加顛簸又陌生的歸 鄉之路。江南水鄉澤國的風土,在清晨中散發著一種獨特的 魅力,水氣白淨淨四處懸浮在大大小小的泥塘上,遠處金黃 麥田上的那輪鮮紅朝陽正驚鴻乍現。 擁擠的夜車在晨曦中初昇的丹紅太陽下抵達了丹陽車站, 現在的我正繼續迎著晨曦中的丹陽前行,江北來的師傅把破 舊的三輪車踩得吱軋作響,身旁路過的只有趕集的菜販與賣 早點擔子,沒人盯上巍巍的丹陽古塔,也沒人像我這樣,毫 不遺漏地試圖拍攝記錄自己身旁的一切景物。古運河的石橋 上鮮明寫著後來刻上去的『嚴肅活潑』四個字,這句話對於 老祖先和在台灣出生成長的我來說或許同感陌生的標語,就 是我此刻近鄉情怯的心情──時而為自己早父親一步替他回 到陌生的祖居老家而不免戰戰兢兢的『嚴肅』;時而也為自 己聽了三十年老爸陳述的掌故之後,今日終於到此一遊,釋 出了內心奔放雀躍的『活潑』。 回想爸爸的口中,江蘇丹陽是一個四個城門就有四種不 同方言口音的地方,至於世世代代、生生不息的橫塘眭巷村 則住著我們這群漢晉先民因為胡亂而南遷的落難貴族。歷經 動亂的年代,這兒並不都如桃花源般安逸的樂土,重稅、土 41


匪、戰爭攪亂了許多牽扯不清的愁緒;今天所留下來的,除 了千百年不變的蠶桑農田外,似乎只有我這樣像幽靈游離在 另一個世界的游子,才會懷著父親用了上萬個日子在台灣從 小為我鑲嵌的印象,如此歸鄉祭祖。 我現在終於更能體會探望一位遠方至親的感動。畢竟美 國的四姊、五姊會冒著風雪,開上六、七個小時的車程到紐 約州的綺色佳 (Ithaca) 來看我,正是為了代表爸爸給我在康 乃爾大學攻讀碩士的努力打氣;至於此刻,三年後的我,跨 越海峽,只搭乘了四、五個小時的火車和上海的大姊回到丹 陽,就可以探視在村裡教書的長兄,其實也是一樣在代表未 能親臨的老父給和林大哥一份親情的關照……。 父親對鄉里的關照並不只有我這位此生至今尚未謀面的 兄長,當我們乘坐的三輪車行經更偏僻的農村時,大姊告訴 我這條通往眭巷村的幹道也是爸爸匯錢回家鄉修的。窄窄的 碎石路穿過油菜圃,延伸的處處皆是他老人家那一份睽違鄉 里整整四十年無法割捨的愛,此刻正在眼前鋪展延伸到我即 將探觸的失落年代。

『勵精圖治展鴻圖 辭舊迎新創大業』 當車子停在這幢貼著對聯的四合院前,我從水泥柱上粉 筆寫的『眭和林』三個字得悉──我的『家』到了!陌生中 的熟悉讓我撇開了連夜一路舟車勞頓的心情。 那是誰家貪玩的孩子呢?才清晨五點多就一個人跑到門 前乾草堆上玩耍。冷冷的風吹著我手上包裹禮品的塑膠袋嗶 剝作響,這約莫三歲的娃兒手中握著條細細的長線,另一端 則綁著一個同樣由嗶剝作響的膠袋做成的克難紙鳶,竟然也 跟著他的手就在相互拉扯呼應中協奏出單調的旋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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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布希 ( 布什 )』!快來叫叔爺爺!』大姊對小孩大聲 說道。『他從台灣回來看你們的哪!』『快去喊你娘、你爹, 告訴你爺爺:你上海姑奶奶、你台灣叔爺爺都來了啦!』 『小布希』──正是丹陽人稱『小孩』的方言,老爸在 我們台灣五個兄弟姊妹小的時候也曾這樣喊這樣罵,令我不 禁咧嘴一笑,美國總統布希 ( 布什 ) 聽到不知作何感想。但 沒想到,眼前我這寶貝姪孫似乎無法一下子排列組合意會清 楚這麼多,他的什麼姑、叔、爺、奶──嚇得他夾著開檔褲 穿過我們跟前,衝去推門就跑,還一路哭著呢!內地『一胎 化』的這一代,也許早已經完全不懂我們擁有一大群兄弟姊 妹的感受了。

《蠶桑纏綿》 顯然三天前我在北京發的緊急電報大哥並沒有收到,鄉 下的通訊聯繫在當年仍然相當不便;難怪清晨的老宅還浸在 恬適的熟睡中,紅白粗格的棉被也搭在樓外晾著。我們跟著 竄進屋裡的小布希跨進小小的主廳,這邊沒有祖先供台,也 沒有香燭果點,只有一張斑剝的木桌和一輛粗粗笨笨的自行 車。我忽然覺得耳旁一直有一股形容不出的聲音迴盪在四 周……『咩咩咩……咩咩咩……』 信步走進兩旁更小的廂房,我差點叫了起來……。原來 在一個個舖滿鮮綠桑葉的圓兜兒型大竹盤裡,攀附著盡是胖 白滾滾的蠶寶寶。成千上萬隻『蠶食』共鳴交響的聲音,在 寧靜的清晨是如此的清晰悅耳,這是我過往從未聽過,甚至 無法想像的情景,而此刻卻任其鮮活的生命力緊扣住了我的 心弦,無法挪動腳步。 大嫂從廚房的爐灶旁走來,大哥也和著衣襟親切招呼, 從他不敢置信的眼神中讓我更加體會到大家確實都沒有想 到──兩兄弟此生竟然會有這麼不期而遇的一天,比他小 二十四歲的弟弟居然會出現在他丹陽鄉下的家裡!大哥告訴 43


我,當他得知我在大陸採訪的空檔可能湊出半天的丹陽之行 時,他們是如何興奮而熱切期待著,就在久無音訊之後我又 突然出現,真是如夢似幻,教人喘不過氣、回不過神來。我 心中情緒激動,也顧不得手裡捧著帶來的煙酒糖果到底該放 在哪裡,只是隨手一擱在桌上,就緊緊握住大哥粗糙厚實的 雙手,任憑『小布希』躲在遠遠桑綠的角落,用他那蠶蛹般 潔淨的空白偷偷凝視著我們。 大哥帶著我環顧咱家的老厝,爸爸三兄弟分了家,一人 隔著一塊。大哥因抽煙而焦黃的左食指在益發青藍的天空中 比呀比、畫呀畫的,告訴我哪一間是我們爹爹承繼的祖產, 又何以如今悄然毫無聲息地深鎖廢棄在跟記憶中一樣塵封的 角落……。我只是漫不經心地從昔日雕琢精巧的木窗空格間, 盡想窺透進這一如『桑』之於『蠶』的老屋,遙想它曾經如 何同樣地庇護養育過我們老爸的童年。 姪孫『小布希』怕是怕,跟也還是要跟的。他是不必去 解釋現在站在他爺爺旁邊的人是誰,只在乎這個陌生人帶了 很多糖果來。父親的童年、大哥的童年和我的童年應該也都 是這樣子走過來的,除了等待糖果,大哥還有一片父母親般 的鄉土陪伴著。他如果像是趴在老家桑梓裡咀嚼嫩葉的蠶, 我則是個流落在屋外,直到今天才嚐到了家鄉第一口甘甜桑 葉的蠶。 鄰舍拿著長長的木輪板在旋動間盡把油菜籽打得沙沙作 響,這番江南農村的景致,交織著雞、鴨、鵝、豬的穿梭, 樸質得真教人心動。我們沿路走著,烈烈的艷陽已經灑滿了 全村,好奇的鄉民總在巧遇的田埂邊,問著我們兄弟千篇一 律的問題── 『這是誰哪?』 『啊!你弟弟啊!』 『你爸爸什麼時候要回丹陽來看看啊?』 我也碰到一位和父親年歲相仿的長輩,說是爸爸兒時的 44


玩伴,曾一起踢球、爬樹什麼的……。歲月的刻痕似乎更眷 顧著他,配著藍色的列寧裝益發顯現龍鍾老態。時隔幾十年、 人隔千萬里、生命的際遇南轅北轍,將來如果有一天他與我 的父親兩人重逢,將自是一番百折千迴、難以言喻的心情。 現在,『小布希』似乎已經不再怕生了!他開始會有意無意 地用沾滿糖紙上甜甜黏液的小手指拉著我,也跟我一起仰望 著這位在整個眭巷村裡最年長的老公公。流逝的光陰好像瞬 間在此停頓了幾個世代,我們終將一代又一代這般循環無止 的生生不息,而此時此地唯有我們這老少四個人所交會的八 隻眼睛,才能領略出那一份橫跨著四代光景中,傳唱不朽的 生命旋律。 走到大哥服務的小學校園,裡面只有一片小小的空地, 沒有溜滑梯、沒有盪鞦韆,當然更沒有我們台灣孩子最愛的 電動玩具。學童們在等待清晨開課前的這段時間,不必在教 室內自習,而是在操場上相互追逐喧譁,再不然就是在窄窄 的走廊瓦簷下跳著女生橡皮筋的遊戲。大哥把他擔任導師班 上的四年級小朋友們全召集進教室來與我合影。他們的笑容 映在牆上刻板的標語旁仍然顯得那麼自然純真,一條條頸上 丹紅的領巾襯在一個個小巧細緻的臉蛋上,像極了窗外正和 煦溫柔於晨曦中若隱若現的紅太陽,令人怦然心動。

《荒煙祭祖》 我從教室內黃灰色的牆上看到他們全班所有同學的名字, 也忘了問為什麼朱砂筆墨在每一個名字旁做了長長短短不同 的記號,我只是不自覺地被那些名字所吸引……『眭志文、 眭美玲、眭容……』一班三十幾名學生當中,竟然超過五分 之四都姓『眭』,我這從小在台灣、現在又到了大陸,處處 都被視為極其稀有的姓氏在這裡並不稱奇。內心的感動忽然 好強烈,也第一次那麼具體的感覺到在這江蘇丹陽橫塘的眭 巷村裡,世代保有著我與歷代祖先之間一份如此不能割捨的 血緣親情。畢竟我摸索不著千百年前他們如何或為何從河北 趙縣的眭地輾轉播遷至此,甚至這樣的推測我還必須靠東漢 45


許慎編纂的《說文解字》一書中,找到先人於周朝以侯爵大 夫受封於趙縣之眭、睦、睢三地的線索才得知。至於,有趣 的是今天輾轉到台灣來的眭氏族裔,竟然有四種完全不同的 讀法──祖籍江浙一代的念『許』、江西的念『西』、湖南 『書』或『西』、四川念『虛』。字典裡節錄的卻是截然不 同的『雖』,並沒有把我們各地破音字 ( 多音字 ) 的念法完 整收錄,難免聊備一格地對待一個一般人幾輩子都用不到, 我們卻天天念,必須使用的這個來自先祖傳承的符號『眭』。 說著說著我回想起了父親跟我聊過好多家鄉其他的事 ──我們的奶奶端木氏待人慈愛,當年裹著小腳曾靠通靈的 水牛低下牠的角讓她踏過溝渠 ? 以及我們的爺爺飽讀詩書在 前清就考中過科舉,繼承眭氏十八代執教的私塾……。這些 地方今天不知道都是哪裡?──不過,就在丹陽──祖先、 爺奶與父親卻共同在歷史興替的滄海桑田中,為我永生烙印 下一個如此獨特的姓氏,也讓我這遠方歸來的浮雲遊子能有 幸隨時觸碰得到與遠祖一脈相承的淵源。 我的姪女──建玉 (『小布希』他的娘 ) 剛巧扛著一根細 細的扁擔從校門口經過,兩頭吊掛著大把鮮嫩的矮灌木大桑 葉,沉甸甸的重量在她隨著晃動節奏亦步亦趨的行進中上下 顛搖。每一片桑葉都是家中那群蠶寶寶最心怡的期待;至於 此刻的我,期待的又是什麼呢?重重的扁擔我挑不起,沉重 的心情倒是把我深深沉浸在追緬的思緒裡。 『來!快過來叫「爺叔」 (「叔叔」的鄉土語 ) !』大 哥對女兒建玉大聲喊著。她也才比我小兩歲吧!難怪愣著雙 眼硬是喊不出口。還好『小布希』打開僵局,向他媽媽炫耀 口袋裡滿滿的糖果,建玉這才害羞地低聲問候,然後又扛起 桑擔速速離去。晨曦灑在她粗布對襟短衫的背影上,隨著玉 黍蜀與稻浪在她勤奮的腳步中搖擺。我彷彿見到了每一個村 里中世世代代默默無聞的婦女──她們孕育了這片母親的大 地,也餵養了我們。 就這樣東走走、西看看,太陽當頭化成烈日,時間迫近 正午,我知道自己所能留在丹陽的時間已經愈來愈有限,但 46


是,以我們工業社會習慣的緊湊節奏想去催促悠閒的農村生 活方式,卻是另一件我也不能隨意改變的事。等到一切供品、 鋤具準備妥當,兄姊、我與『小布希』終於朝向爺爺奶奶的 墳地出發。 汗水在日頭當午的炙熱中揮灑著,荒煙漫草把我牽引回 到了更古老的年代。我和大哥拿著鋤頭、鐮刀劈斬雜草亂枝, 好似在尋訪一塊幽冥中被遺忘的靈秀。我儘管理解慎終追遠 在大陸農村不可能像台灣同樣周到,不過還是忍不住對湮沒 在生活與記憶裡的祖墳一掬傷心之淚。

『前朝廩生大學士 眭文灝公 眭門端木氏 一九八三年四月六日』 這是我爺爺奶奶墳碑上鏤刻的紅字,撥開雜草,這些字 跡對我就像在漠北大戈壁上發現了『居延漢簡』一樣的珍貴。 汗水與淚水霎時匯流在無數個生命飄渺撞擊的宇宙,如此遙 遠地無聲無息、無影無形……默默地傳承生命之後,只能讓 我在此時藉著那個,也是如同我們的姓氏一般烙印在墓碑上 的符號,幫我抓住一絲已經永遠塵封的歷史。 我和大姊把上海親友帶來的飯菜,配著香燭祭供在石碑 前,大哥則把難得收集來的錫箔放在乾草上燃起了熊熊烈焰。 我在祭祖的過程中,特別代表四十年離鄉尚未返抵老家的爸 爸,對著墳碑叩頭,行上大禮。火紅的烈焰與濃綠的乾草襯 著淨白的晴空,交織的是一種內心無聲的吶喊、無力的掙扎。 我忽然想起小時候無聊偷翻老爸的抽屜,竟然在墊著報紙壓 在最底層的地方翻出了一張爺爺寄給爸爸小小頭像藍衫的照 片和一張親筆手寫給爸爸的信紙。這是我這輩子第一次看到 爺爺寫的字,單單從紙張的品質就可以看得出來那應該是寫 在大陸隨鄧小平改革開放之前物資較為缺乏的年代。爺爺用 47


的是毛筆,益發顯得字跡秀逸,隨著乾乾澀澀的墨汁飛白在 文情並茂的字裡行間。

『君實吾兒如晤: 頃獲汝在台之住址,特發此信。 數十載一別,恍如隔世……』 我才讀到這裡,淚水已經擾著雙眸,教我沒有辦法繼續 看下去了。我無法想像一對至親遙隔天涯海角、音訊全無 幾乎到終其一生,卻在老父的遲暮晚年驚得孩兒遠方的地 址……。你要他老人家如何在糾纏的心情中下筆寫出這封信、 如何在封閉的年代中躊躅猶疑地投寄海外轉交這封信、又如 何在緊接數著無盡的晨昏煎熬中等待這封信件的回音?爺爺 看似莊嚴鎮定的文句中,隨處盡是滾滾巨濤下深藏的暗礁。 端正的字跡並不因文房四寶的鄙陋匱乏而失色,含蓄中的抑 鬱隱忍悲喜留淌的剛毅情懷則讓每一個字既有溫度又有重量, 讓我這此生無緣得見他老人家的孫兒小輩,都在那平緩謙恭 的字裡行間感動得涕泗縱橫。 我把這封信影印了下來,護貝好,也壓在自己書桌大抽 屜裡墊著報紙的最底層。或許,我們這祖孫三代的都是么子 的身上,也都輪迴壓墊珍藏過一樣的心情。這也是我身為么 孫所唯一能做的事,就像現在祭祖的過程裡,我也僅能以此 薄酒獻上告慰的甘醇。 走在回家的路上我向大哥提議,待會兒一起到鎮上打一 通長途電話給台北的爸爸好嗎?於是就在享用了哥嫂全家上 上下下、忙裡忙外地殺雞揀菜準備的豐盛午餐後,我和大哥 一人騎著一輛單車,又是這麼晃晃盪盪像個桑擔般從眭巷村 搖晃地騎到了橫塘鎮上。兩人車行經過老爸匯錢整修起來的 那條道路時,我們不自覺地對看了一眼,會心而笑。 抵達當年 ( 一九八九 ) 丹陽橫塘鎮上唯一的公用電話亭, 原來就是一座在小郵電代辦所裡面的老話機。圍繞在代辦所 48


兩側的盡是些小攤小店:有修單車的、補漏氣輪胎的、賣水 果的,也有各種水泥供應站、零件廠……,頗有份欣欣向榮 的工商氣息正在小鎮裡蘊釀萌芽。不過,最傳統式的單車冰 販也同時存在──我癡癡望著對街這名小販拿著小木塊,在 土式冰櫃蓋上敲敲打打著辟啪作響的節奏招徠顧客,大哥以 為我口渴嘴饞想吃,早就三個箭步跑去幫我買了一支。接過 烈日下已經開始溶化的冰棍兒,我自然了解甜在心裡的遠勝 過含在口中的。 對郵電代辦所而言,等待就是等待。對我們這對初次見 面的親兄弟而言呢?等待卻是四十年分隔等待相見後,再一 次的等待。終於,電話總算輾轉由南京、鎮江的國際線路接 通到了台灣台北;不過,電話彼端傳來的卻是: 『您好!現在沒有人接聽電話,請在「嘟」的一聲音響後, 留下姓名、電話,我們會儘快和您聯絡的……「嘟」……』 台北家裡的留言答錄機從大陸的話筒聽起來,還是一樣 清晰,倒是我難得真正仔細去感受這些字句的意思。畢竟, 對丹陽大哥而言,這是他生平第一次打國際電話,自然也是 第一次透過電話答錄機接觸到了台灣這外面另一個遙遠陌生 的世界。與大哥四十年未曾謀面的父親不在家,其他家人也 上班上學去了,我們兄弟倆在丹陽會面與祭祖的心情如何能 藉著留下姓名、電話取得一份超越海峽阻隔的情感聯繫呢? 徒徒攪亂了我們兄弟此刻欲言又止、忽靜忽動的方寸罷了! 騎呀騎!我們不發一語,也許各自在懊悔剛才電話裡僅 僅留下了兩、三句客套的檯面話,也許共同在遺憾那條空中 的訊號線路並沒有傳來老父的聲音,不然三人團聚在兩個話 筒旁將是多麼令人滿足快慰的事啊! 才騎到村裡家門口,鄉民雇來的拖拉機早已經在那兒等 候多時了。是的!該是我出發回上海的時候了,在眭巷村 百十雙眼睛的送行中,我只在找著兩雙眼睛,這是我到大陸 採訪一個多月以來一直想看的眼睛──大哥和『小布希』的 眼睛。 49


大哥是我這一輩的長子,『小布希』是他那一輩的長曾 孫,在父親的面前他們都是一個比姓氏烙印來得更為強烈的 感動與思念。『小布希』被媽媽抱在手中,他的爸爸秉昭站 在一旁招呼。 『小布希』慧黠的眸子裡沒有大哥多情多感的眼神和淚 水;對他來說,生命的聚散離合、人生的哀苦情仇現在暫時 只是他腳上那雙懸在那兒,穿了又掉、掉了又穿的舊拖鞋; 也像他吃了一半掉在地上的糖果,難免有人棄之不顧,也有 人終生敝帚自珍。但歷經數十年歲月摧折的我們既不忍恣意 拋棄遺忘,也無法奢求久留珍藏,只能在遇到人生任何一個 可以輕啟感動的角落時,就盡情去感動、盡情去流淚,也盡 情但不盡快意的去表達──完全像是那『嘟』一聲就開始要 逼人強迫留話的答錄機一樣──總是啟動得太為莽撞唐突。

《漏夜奔喪》 輕輕闔上濡濕的雙眼,我在笑語中緩緩離去,拖拉機隆 隆的震盪再度搖晃顛簸起我快無法勝荷的思緒。代表老爸返 鄉的任務我算是達成,也同時修持了自己心靈裡最陌生的一 個角落;但是,方才答錄機的陰霾卻仍然盤據心頭。答錄機 好像快停了!快停了!真的這次是真的快停了!只有三十秒 的留言時間比我採訪的新聞稿還要難寫,因此它每次總是停 在不是段落的段落,嘎然而止……。 誰知道就在一九八九年五月首次回到丹陽的十六年之後, 那個同樣的答錄機竟然也播放出了我那和林大哥的生命已經 告一個段落的留言。從台灣旅居世界各地多年的四名兄姊紛 紛打電話與我商量,決定由單身無掛的我代表大家即刻出發, 從英國兼程趕赴中國江蘇丹陽奔喪。我又一次做了『代表』, 為的是爸爸已在兩年前也高壽往生,如果我們這一輩沒有任 何一個生在台灣的弟弟妹妹親身前往弔唁,將會是非常遺憾 的事。特別是對於老父的在天之靈而言,儘管我們與和林大 哥算是同父異母的手足,表面上似乎不如與上海的同胞大姊 50


來的親;但就算是為了父親的在天之靈看到我們下一代相互 慈愛,我就不應該害怕趕路的辛勞。更何況十六年前我就是 第一個回丹陽見到大哥的弟弟,期間又在上海和丹陽再與大 哥全家歡聚過兩次,怎麼可能沒有感情;因此,其實不用他 們說,我也決心想要趕路跑這一趟。 問題是,基於現在大陸鄉下火葬不占耕田的規定,炎炎 的七月間屍體無法久放,即使打了防腐劑最多三天內也一定 要下葬,因此就算我飛奔過大半個地球由歐洲趕去,可能也 見不到大哥遺體的最後一面,只能上香叩個頭而已。我是不 管這些瑣事的,既然決定了就去試試吧!偏偏剛好上海大姊 的家裡也遭逢巨變,樹堃姊夫正因前列腺癌由脊髓移轉造成 壓迫神經,頸椎以下正漸凍癱瘓,面對生死關頭進行開刀手 術之際,不可能有任何人能在內地幫我問火車班次等事,或 是陪我同行。我還是不管,一到上海浦東新國際機場就往磁 浮列車衝,才知道太晚了並沒有行駛。於是我轉搭長途巴士、 地鐵外加計程車,一路衝到了上海市區的火車站,門外我先 向幾個計程車司機快速詢價包車到丹陽的可能,另一腳則已 經跨到快要拉起簾子結束營業的售票口,欣喜若狂地買到再 五分鐘就要開走的末班往南京列車。問妥丹陽站必須下車的 前後站名與預計抵達的時間,火速跳上車廂,這才驚魂甫定 的用手機漫遊,打給丹陽的親友準備半夜三點五十分接我。 這一路上,我可真把這十六年來在全球自助旅行單打獨鬥所 淬練的行腳功夫發揮得淋漓盡致。為了怕睡過站,特別把先 前準備妥當的鬧鐘調到三點半鐘,可是一路上還是睡睡醒醒 的不安穩。一下子到了蘇州、一下子到了無錫、一下子又是 抵達常州,站站逐步迫近老家丹陽,就只怕一覺醒來如果發 現已經長驅直抵了鎮江還是南京,那豈不整個行程前功盡棄。 鄰座的乘客為我這驚弓之鳥一路翻動厭煩不已,我的心裡還 是一句話:『不管了!』 從來沒有想過最後這一次會在這樣的情形下回到丹陽。 雖然下了火車已經在江蘇句榮做鄉長的姪輩國榮等還是 親切地來接我,我也發現丹陽的通訊與交通都早已突飛猛進, 但是坐上計程車趕去眭巷村依舊顛簸搖晃的小路上,卻翻攪 51


著一方五味雜陳的心情。當年我和大哥不是還曾悠閒地在這 條同樣的路上騎單車去鎮上找長途電話機嗎?東轉西轉的麻 煩得要死,不像現在人手一機通訊便利無比,丹陽也早已轉 身一變不再種桑養蠶,而成為全中國眼鏡製造行銷的最大生 產集散地,高樓大廈美不勝收。十幾年間轉變這麼大,如何 能讓身旁那些一個個都已經長大讀高中、念大學的『小布希』 們了解:當年我們兄弟倆一起去找電話的溫馨與遺憾;更不 用說又如何讓他們了解我的爺爺,也就是他們的太祖爺爺, 在那個更為封閉保守而困頓年代的情感與思緒──他老人家 只是想卑微地把隻字片語,傳遞寄送到一個遠離丹陽故里遙 居海外,後來至死也未能再於此生重逢的么兒子手上 ……。 車子進入眭巷村,只見四、五點的天色微亮,東方已泛 出幾絲滾邊渾白,水塘上仍然像多年前飄著靄靄的霧氣,護 衛著我這如夢似幻的江南水鄉。國榮告訴我:現在這些池塘 都已經開放給私人承包,而他們做子女的幾家人,事實上也 早就移居橫塘的鎮上樓宇中,眭巷村裡的老家平常只有我大 哥大嫂不肯遷走非要住在那邊,因此這次的靈堂特別設於他 生前起居屋內唯一的廳堂裡。 我穿過滿布雜草的院落,見到主廳由布幔前後隔為兩進, 地上鋪著乾黃的稻草。我在第一進的靈台前先向大哥的照片 與牌位上香獻祭跪拜,此時只聞幔後婦女們的哭聲嚎啕,不 時飄出追思焚祭的縷縷輕煙。跨到第二進的停棺處,我攙扶 起大嫂周勤,我們的淚水全部都潰堤了;尤其是瞥見靈柩在 棺木的上緣露出大哥如此蒼白消瘦的面容,更像支鋒利的釘 錘一吋吋地敲進我的心裡。 姪女建玉也蹲在一旁焚燃紙錢,當年紮著兩條長辮子扛 著桑葉扁擔的她,現在是個體態豐腴的婦人,謹守村內由女 眷持續哭靈的傳統,跟她母親兩個哭得幾度昏厥。隨後我走 到院中稍坐,陸陸續續有許多從各地趕到的親友,我幾乎沒 有一個認識,但是當他們對我一一訴說:『我是眭書林啊!』、 『我是眭熙林呀!』……,我才依稀從當年展讀爸爸與大陸 聯繫的信件中,拼湊起了這一個個陌生又其實記憶猶新的名 字。此時就在日出晨曦之前,院落的蚊子對人的攻擊煞是猛 52


烈。可能因為私人承包後水塘的衛生沒有顧好,也可能是這 間大部分房間閒置的故宅叢生了太多雜亂的植物,總之即使 我穿著長褲的雙腿依然被叮咬到無一吋倖免的地步。然而, 我再次不管蚊子了,任由牠叮牠咬的,我的心裡盡是鬆了一 大口氣。原來我不僅在大哥出殯火葬的清晨六點前幸運及時 趕到,還意外地又再次代表了已故的老父,在這個他九十二 年前生於斯、長於斯的村里故土上,見到了他那一輩與我這 一輩所有的親友們。若不是因為訂在今天的喪禮,平常的日 子甚或……此生,我們都是不可能見到面的了。 旭日丹陽初升,晨曦又再度瀰漫丹陽縣橫塘鎮的眭巷村。 高舉著出殯前行的白幡一路打顫飄盪在沁涼的微風中,我們 穿過了大哥生於斯、長於斯,甚至死於斯、葬於斯的每一條 巷弄田埂,也穿過了他曾終生奉獻執教的學校。水塘上漸漸 拂散的霧氣讓波紋疊映出參差晃動的送葬隊伍,晨曦裡丹紅 乍現的太陽也把每個人的身影拖曳的黑黑長長、綿綿不絕。 此際親友們正為大哥在他熟悉的村舍間,進行著人生最後的 巡禮──他此生晚年一直守著這裡不肯離去。大哥生前除了 因為我在南美洲的三姊接出了他的長子建榮,也就是我老爸 的長孫,到哥倫比亞首府波哥大開了餐館,他曾去那裡小住 過以外,我們眭家三代中也只有和林大哥一個人,天天望著 晨曦中升起的旭日丹陽覆滿眭巷村的每一個溝渠水塘,閃現 金光。此刻六點半鐘,又是晨曦丹陽覆滿眭巷村水塘的時候, 也是我在十六年前首次返鄉跟著大哥一起走近爺爺祖厝的時 分。我還是當年那個儘想透過木窗隔縫往裡瞧,藉著灑進室 內的陽光探看故宅端倪的青年,隱約只見……現在的大哥左 手仍舊燃點著雲煙紅塔山、右手捲著教書的課本,套著一件 深靛的素雅藍衣,正輕移他清臞含笑的身影,怎麼像極了我 們的爺爺寄給爸爸的那張同款素雅藍衣的老照片,它彷彿從 爸爸和我的抽屜底層走了出來……。 送葬的隊伍抵達了剛剛擴建完成的丹陽最新火葬場,場 方特別為我們安排了全新初次啟用最先進的電腦火葬設備, 還大聲問有沒有人要跟著進去看看至親火化的過程?親友中 沒人搭腔,只有我不假思索的即刻直言應允。就這樣,工作 人員在密室火化的同時從頂端,特別為我一個人打開了扇小 53


小的鐵門,我竟然成為所有的出殯隊伍裡,唯一目送和林大 哥的軀體走完今生今世最後一程的親人。 親睹烈焰按鈕開啟的閃灼瞬間,人類皮相軀殼漸次化為 灰燼的這一幕實在太震撼了!是不是跟《紅樓夢》說的一樣: 人生『完了事了』都將遣去濛鴻太空,或是再回到青埂山下 繼續做那顆五蘊不悟的情感頑石。至於這個皮囊嘛!就再別 管了,當然自在不必牽掛。 諸法空相畢竟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只當借 用過的臭皮囊在火化之後又瀟灑歸還於天地之間罷了!只是 當人們來到這世界,各有認份地走完這麼一遭,到最後僅僅 剩下灰燼撿拾入罐的時候,不免會自問:自己這一生到底經 歷了什麼又留下了些什麼──大哥留下了二子一女以及六個 孫兒,還有一群作育英才的學生,外加一個跟我們老父一樣 倍極哀榮的葬禮……。那至於我自己呢? 我走到窗前看著晨曦中丹紅的太陽,淚水閃爍著朝霞殘 落的光影,跳動在起伏不定的眼中,我已經快不能直視這一 輪晨曦丹陽了。我比和林大哥年少二十四歲,卻在陪伴他走 著人生最後一個場景的當兒,想到一些每個人遲早都得要面 對的事。我相信這一刻自己多情多感的眼神,必定是來自我 的爸爸和我的爺爺,這絕對是他們了悟一生之後,不約而同 留在這個世界上沉潛轉化給我的。 現在,即使晨曦不再、丹陽卻依舊,愈來愈熱烘烘的烈 日益發顯現出蓬勃的朝氣活力,強光映照在外面那群正等待 火化的晚輩身上,我過了好久才認出來哪個是當年牽著我的 手吃糖的那個『小布希』。哇!他名叫『眭志俊』,都已經 在南京就讀全國重點大學了!原來他早就大方地過來跟我說 過好幾次話,不像小時候那麼害羞;這次反而是我靦腆地認 不出長大後的他了。 當一代接著一代,只傳承了祖先同樣奇特姓氏的一群年 輕孩子也長大之後,他們還是會像『小布希』一樣,讓我認 不出來,也可能根本就不認識我,當然也不認識我的老爸、 54


不認識他的曾祖父……;但是,他們不但將與我們祖父子永 遠分享一個同樣稀有的姓氏,也會在更耀眼的晨曦丹陽中分 享那種同樣多情而多感的眼神。至於我,在此生將留下什麼 呢?除了把父母今生所有留下的遺憾一個一個去試著彌補實 現以外,我深信我將與每一個具有同樣多情而多感眼神的人, 會在每一個同樣起落不止的晨曦丹陽裡,透過我所留下的文 字,跨越時空咀嚼著同樣多情多感且悲憫開闊的胸懷。 翻開當年的筆記本,那是我在 1989 年首次從父親出生的 丹陽橫塘眭巷村離去時的火車裡所寫的,我在上面寫下了這 麼一大段話:

『數十寒暑朝夕 恍如隔世一睨 誰讓青春盡付哀戚 誰憐真情全傾淚雨 即使今生已然無緣重聚 悲憫胸懷 情同兩地 唯有那起落不息 晨曦丹陽 丹陽晨曦 跨越時空無邊無際 縱橫陰陽不悲不喜 任憑七彩千里朝旭 閃耀八方萬丈虹霓 儂本多真情 溫柔長相意 世代悄悄深藏心底 你那一襲素雅藍衣』

──眭澔平 1989

至今二十五年這四分之一個世紀悄然過去了。翻看著當 時的字跡,我依舊能夠清晰觸及到那一刻心弦波濤洶湧的悸 動。上個月接到江蘇丹陽縣城打來的長途電話,原來是『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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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希』的爸爸。他告訴我呢,他的『小布希』眭志俊要結婚了, 問我這個當叔爺爺的『能不能參加他的婚禮當主婚人』? 對我在天上的爸爸來說,曾孫輩都要結婚了;那可不是 重孫都快要有了嗎?少年離鄉的爸爸要是知道這個好消息, 真不能想像他老人家會有多高興呀!身為他最小的兒子的我, 在傳宗接代這一方面已經是永遠也趕不上指標進度了;但是 我突然才發現:我卻像是幫老爸構築了一座綿延無盡於全世 界天涯海角的萬里長城……。 當年他把一條生命的長城從丹陽建到了上海、又從上海 建到了台北;而我在後來的歲月裡則兩度幫爸爸把這條長城 再次連結回到了上海,並且代替他踏上了四十年後遙遙漫漫 的歸鄉之路。甚至隨著旅行採訪的腳步,我也無形中乘著夢 想的翅膀走遍世界,飛到每一個國度,幫爸爸完成了他在戰 亂流離的顛沛時代以及他在我童年擔負家計的貧困煎熬下, 那些一個個他這一生想過卻不及、或是他想都不敢想的夢。 原來我們人的一生都是在建築一條或長或短、忽高忽低、 且悲且喜、若即若離、似真似幻、有恩有怨的『歲月長城』。 有的上下縱橫子孫開枝散葉,也有的無遠弗屆悠遊世界。最 可貴的不只是一條條『新的長城』將又廣又遠、無窮無盡地 永續接力延伸下去;還有更多真情真意、至愛至美的一條條 『心的長城』,把人性最可貴的情操價值圓融感染體現分享 出來。 一如我們深信歷經過幽暗迷離徬徨無助的黑夜之後,晨 曦丹陽必將高掛藍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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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D1-4 7’15”

三毛託我幫她早逝於加納利的亡夫下百慕達潛水……

哭泣蒲公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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惟恐夜深花睡去 ─ 小熊問三毛快樂嗎

←從撒哈拉到加 納利三毛與荷西 都是傳奇。 ↓三毛希望我為 她亡夫了一個心 願。

↓我真的為 一個重來沒 有見過面的 潛到了英 外國人荷西 屬百慕達 40 米的海底。

↑三毛與眭澔平當年開心計畫著 一起旅行、一起寫作出書的兩人 親筆草擬書名便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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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幅三毛生前親筆的速寫畫作,由我將它塗上顏色,發現原 本三毛寫給丁松青神父懷念台灣竹東清泉的隨筆,竟然散發出她受到 《紅樓夢》與《小王子》兩書極大影響的人文氣息。人生如畫、畫如 人生,對岸天主堂伙房老李叫三毛來吃飯,她則坐在像大觀園裡的小 王子,旁邊還有她最鍾愛的玫瑰與小狐狸。這一刻,時空永恆凝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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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著那微風飄起 穿越過藍藍晨曦 浮在空中遊戲 輕輕地飛向異域 連串著如淚白翼 我聽到蒲公英的哭泣 隨著那生命旋律 穿越過四海天地 愛在心中洋溢 輕輕地揭開記憶 連串著悲歡笑語 我聽到你相思的情意 隨著那青絲一縷 穿越過生死別離 夢在幽冥重聚 輕輕地旋動心曲 連串著世人猜疑 我聽到你傲笑在天際 隨著那沙漠雨季 駱駝已不再哭泣 心卻冰火衝擊 輕輕地結束孤寂 連串著一生傳奇 你就像蒲公英的哭泣 60


《那一天我們認識了》 細數從頭…… 陰雨連綿的天氣,把台北淋得像朵出水芙蓉,熙來攘往 的街頭,每個人渺小得只像是這朵芙蓉上平淡而無奇的水珠 ──誰知道平凡的妝點,會在哪天就那麼又不經意溜滑地滾 落,消失無痕。 跳過坑窪的水塘,一面盤算著筆記本、錄音機,一面把 目光流轉在南京東路巷弄裡錯落的公寓樓宇,先拋開什麼無 痕的水珠,眼前只見雨點還是穿透小傘灑下來沾濕了我的全 身。 窗口探出一位面帶笑容的女子向我喊著: 『你按錯電鈴啦!』 這是鮮活的三毛對我說的第一句話,像極了《紅樓夢》 大觀園裡大聲大調、精明幹練的王熙鳳。回頭仰望對面四樓 窗口,探出一位面帶笑容的女子。慌亂間,我這才發現:顯 然把三毛家的地址看錯了,竟然跑到對門的公寓猛按電鈴。 經她這聲大喊,我終於恍然大悟,兩顆『芙蓉上的水珠』才 在這寂寥的午後,匯流到一塊兒。 『請進,不必脫鞋了──我覺得鞋子是人整體的一部分, 擦擦乾淨就可以了!』 三毛一手拿著煙、一手捧著黃澄澄的煙灰缸,怡然自得 地倚在門口,盯著首次相見又略帶羞赧的我──被雨打得也 像朵『出水芙蓉』,正在樓梯轉角處,又彎腰又起身地不知 該不該解下像『枝葉上爛泥』般的鞋子。 『冷不冷?我都穿男孩子的衣服,給你套一件?』 『肚子一定餓!我去舀碗熱的桂圓湯給你!』 61


現在,換成怡然自得的我,看著她忙出忙進,招呼這個 總是來不及表達意見的客人。我兀自呆呆的坐在沙發上,環 顧三毛有如奇幻世界般浪漫雅致的小窩。三毛的流浪與率真, 一直是我從她作品中感受的特質,而坦誠、自信與熱情,則 是我與她見面五分鐘之內立即衝擊到的溫熱暖意。倒是,在 她所謂『另一件衣服』的家裡,我又開始意識到,三毛是一 個如此能在極不平衡當中,找到平衡點的女人。 一個曾經在撒哈拉沙漠流浪三年的女子,會布置這樣一 個舒適溫馨又安定的家;一個會講西班牙語、德語、英語, 十九歲半就負笈他鄉、遊歷五十九國的前衛女性,也會在客 廳的桌上擺著四大套厚厚的中國線裝書。至於最令我驚訝的 還是:牛肉場的風月海報,什麼『北道玄天上帝女主角某某 某將為您褪去衣襟……』之類台北街頭粗俗的廣告圖像文字, 竟然並列在她祖母莊嚴的黑白瓷畫像旁。工整的組合,其實 並不比她家裡中西古今民俗品雜陳更該唐突;然而給我的印 象卻一如她藍色的 POLO 衫,配上藍色的牛仔裙一樣的安適和 諧。 『《 增評補像全圖石頭記》──這就是《紅樓夢》嘛!』 我自言自語地挪開放大鏡,在好些本外文書旁翻開桌上 那四本黯藍的線裝書。 『此開卷第一回也。作者自云曾歷過一番夢幻之後,故 將真實隱去……。』 夢幻。直到三毛端出熱騰騰的桂圓湯之前,我還真不免 以為自己闖進了一個既熟悉又陌生的夢幻世界。至於她,只 是忙著點上煙,也點上一根紅蠟燭,又為我講述西方人如何 如何有個燭火會吸收煙味的說法,因此一人抽煙必配一支燭 炬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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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是走進了大觀園》 『我愛《紅樓》,隨著心境不同,每看一次就會有不同 的感想……。這套線裝書是我花了六千塊在台北光華商場買 的。我起先嫌貴,但是他們誑我說,如果我不買,明天高陽 就會來買,我嚇得趕快做了決定。』 她看我的手拂拭在古舊的清光緒十二年間校印的鈔本上, 不覺將話鋒就此一轉,講完她自己也笑得陷在沙發裡,像個 毫無拘束的孩子,瀟灑地仰敞著臉,任油紙傘與喀什米爾絲 巾透出的鵝黃燈火映上朱顏。在她的天地裡,儘管外面白天 黑夜地流轉、紛紛擾擾的變動,這個小屋似乎總像是忘卻時 間、空間與世間的堡壘,正用無盡而溫柔的夜,妝扮自我豐 美的心靈世界。 她拉著我跑上樓梯,去看頂層加蓋的閣樓客房,興致勃 勃地對我說:一領到劇本費將要如何如何的在這裡修浴室、 買大床,準備將這原木襯得玲瓏有致的房間,為客人布置裝 潢,雖然她這兒可能一年沒有一位留宿的客人。 她正著手創作的電影劇本《滾滾紅塵》,在她摔傷肋骨 的重病休養中,是如何日以繼夜的埋頭苦寫……;至於劇本 中包括林青霞、秦漢、張曼玉演的角色,每個人都有她的影 子。突然間,我深深感到她的影子又何嘗只在她自己創作的 劇本中──那些在民國三、四十年代像張愛玲一樣有著時代 與人性糾結、充滿愛恨悲歡的角色呢?在我的眼前,《紅樓 夢》中的人物彷彿也一一從她的輕顰淺笑中悄然顯現。首先 跳出來的雖是鮮活好強的鳳姐兒,引領著我在她當家的『大 觀園』裡,感受她條理有序的格局;但是更撩撥我此刻心弦 的是,三毛這位既不活在幻想裡,也不活在自己的作品裡, 而是個徜徉自在於現實生活裡的人,更像紅樓夢裡的『枕霞 舊友』── 史湘雲又跳出來了! 湘雲的活潑天真、瀟灑自在,像極了現實生活裡人們眼 中的三毛。當年本名『陳懋平』的三毛,為了難寫的『懋』, 小時候連名字都讓自己給改成了『陳平』。到了十三歲那年, 為了初中數學老師的處罰屈辱而從台北一女中輟學,自此連 63


高中聯考也都放棄,經過自我教育成長歷程的三毛,的確乃 是『真名士自風流』。只是文才高妙、滿腹經綸的女子,似 乎總是遭受命運的磨難。史湘雲出身仕宦世家,卻因父母雙 亡必須寄住在叔叔家,甚至進不了大觀園。好不容易嫁了個 才貌雙全的夫婿,他卻又染上了癆病。對比起現實生活裡的 三毛,她聰慧可愛,但陰錯陽差的只擁有初中肄業的文憑; 西班牙、西德與美國的求學飄蕩後,雖然與西班牙青年荷西 共啟了生命的新頁,但是西北非外海加納利群島的狂濤大海 又吞噬了丈夫的生命,她依舊孤獨。 三毛抓起身邊棕色的玩具小熊親呀親!臉上泛起的純真, 彷彿從未歷經過任何歲月的摧磨。她大說大笑、洋洋灑灑, 還直對我道出她內心的奇想:發明一種放在台北街頭的投幣 式『擁抱機器』── 每當人們覺得空虛孤單,需要別人關愛 的時候,只要投個五塊、十塊什麼的,就可以得到來自這暖 暖軟軟的機器,一個熱情安撫的擁抱。因為,她知道,我們 的世界上有太多人需要愛,她來不及付出。 這份真情摯意的可愛,多像那位同樣愛穿『小子衣』(男 生的衣服)、大口生吃鹿肉、猛划酒拳的史湘雲──無拘無 束地超越成規定軌,自在享受生活,即便自我的人生原本盡 是悲苦。三毛就是這樣看見別人就忘記自己的人,如此的豁 達開朗,難怪如同湘雲只要一到大觀園,寶玉的人影就隨她 瘋玩得不見了。這也難怪,每當三毛走在住家鄰舍附近,連 理髮店的小妹都會忍不住跑出來叫她一聲:『嗨!三毛!』 或『哦!小姑!』(小姑獨處之意)。 三毛練達的瀟灑觸動人心,特立獨行但不驚世駭俗,她 自信的做一個自己。這麼單純的意念看似平凡無奇,然而也 就因為台灣在一九七○年代曾出現了這樣一位女性,於是在 當時以她的流浪告白,牽引了千千萬萬的寶島青年;後來, 三毛同樣以她的真誠自信,感動了海峽彼岸億億萬萬的大陸 讀者。 『三毛!像妳這樣的人在我們的社會裡是沒有的!妳純 潔、坦盪而自信,我只能在史籍中的竹林七賢、揚州八怪略 64


見一二。』 這是一封來自大陸的信件,三毛將所有的文件資料都整 理得井然有序,包括這些每天上百封的信件也是有條有理的 放在書櫃裡。而這段文字其實只印證了她個性特質的一個切 面,那一年大陸返鄉掃墓祭祖之行,不少大陸朋友像這封來 信一樣,以『妳就是我不及的的夢』,抽搐地擁著三毛哭泣。 誰又了解身為名作家的三毛,她是否也有屬於她內心不為人 所探觸的抽搐與哭泣呢? 打散辮子、斜枕手臂而眠的湘雲, 是三毛的自在;跑入花叢,以芍藥花瓣為枕的湘雲,是三毛 的浪漫。但是,當我問她『妳是率性還是任性』時,她卻告 訴我:『我是韌性而不任性。』 三毛那份帶著湘雲『惟恐夜深花睡去』的浪漫真情,似 乎同時流轉著另一份堅強敏銳的生命力量,跳躍中正平靜溫 婉地流露出《紅樓夢》十二金釵裡的另一位主角:薛寶釵。

《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 任誰都無法忘懷三毛與荷西那一段異國之戀。 在她的口中,恩愛的小倆口,遠住在北非荒僻的加納利 群島上,即使結婚五、六年,荷西每天上班時,還是騎著機 車在門口、路口,每個可以張望的角度,回首看著樓上陽台 向他揮手的妻子;至於每天下班,荷西則總是跑著回來,數 年如一日。荷西寬宏大量,活得大氣磅礡,在三毛的心目裡 他也是個率真而『精采』的人。遇上這位『過去被迫不能上學, 今天自己選擇不去上班』的女子與他共闖前程,雖然國籍有 別、年齡有距,但追尋生命的魄力和勇氣,卻能感動彼此, 也感動旁人。 『我以荷西為生活的軸心,彼此仍然擁有很大的空間, 兩人的愛沒有拘束也沒有障礙。』 只是再感人的故事、再完美的過程,還是拗不過造化的 65


捉弄。軸心斷了,今日陰陽兩隔,三毛不但成了晚上睡覺, 臉必須朝向大門才能安眠的寡婦,連夫妻倆在撒哈拉沙漠上 合影的紀念相片,都得藏在祖母的瓷像背後──為的是體諒 訪客目睹時,不知該安慰她而找些什麼話來說。豁然大度、 隨遇而安,正如薛寶釵有份『臨困擾不假顏色、遇苦痛委曲 求全、接人事應對得宜』的性情。

『幽懷誰與共,遠目送歸鴻。』 寶玉的出家與荷西的滅頂,同樣是這兩個女人生命無情的轉 捩點。宋元的詩詞,此刻在窗外零落的風雨聲中,滿是蒼茫。

『多情自古傷離別 更那堪

冷落清秋節

今宵酒醒何處 此去經年

楊柳岸

曉風殘月

應是良辰好景虛設

便縱有千種風情

更與何人說』

她低吟著柳永在六百年前的孤獨,駕著思緒飛翔,何處 不是孤寂冷清,何處亦不是稱心快意呢!

《好比一個擁有三百七十五個箱子的女人》 我好奇的問三毛:『妳快樂嗎?』 她指著掛在書櫥旁的鳥籠,示意我答案就在那裡。那只 是一個平凡的木雕籠子,裡面沒有鳥,敞開的小門裡,放著 一個骨瓷娃娃小丑。 66


『我就像這個娃娃,需要一座保衛自己的城堡,但是卻 不能把門緊閉,因為我還要自由,我還是一個「喜歡觀察人、 接觸人」的人。就像我每到一個國家,一定先到他們的菜市 場去看,光是看看家庭主婦菜籃裡拎些什麼菜,就可以知道 當地人民生活的水準了。』三毛說。 三毛是一個不甘於寂寞,卻又相當寂寞的人。 雖然,她比喻自己是全身張開毛孔的海綿,努力去吸收、 去觀察、去思考一切攸關人類生活的政經現況,也自自在在 地超越外表的形役。沒有錢吃醬油泡飯也好、在雪地裡用橡 皮筋綁著破鞋也罷,算得上是不受名利欲望牽絆的人。但是, 當深夜內心襲來冷清與孤獨,縱然千萬風情、多少古今典藏, 也只有牽繫著無所不在同樣一如空氣般的冷清與孤獨,一飲 而盡。寶釵胸前的金鎖,似乎也正掛在三毛的身上,團團鎖 住她在奔放的外表下,自制甚強的那顆莊嚴的心。雖不至於 連盆花花草草都容不下,但是這麼樣一位有如一場精采好戲 的人,感到不快樂的,卻是與許多人不能夠完整充分又深入 廣泛地『溝通』。

《三毛與小熊的夢土天堂》 『你問我最大的快樂是什麼?我必須坦白的說是「溝通」 ──跟一個人可以完全溝通的時候,那簡直是一種「狂喜」。 因為我們心裡有許多東西,在這個社會「溝通」的時候用不 著……』三毛邊想邊說。 『妳是說,妳就好比是一個擁有三百七十五個箱子的女 人。每個箱子都像一個豐富精采的房間,在大酒店接待櫃台 的小木格裡放有一把鑰匙,每一把鑰匙正好可以開啟旅館裡 的每一扇房間的門。不過,許多人只能開啟其中一、兩個箱 子。或是說,與一般人相處妳只要用三把鑰匙就夠了?』我 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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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極了!連荷西都只開啟了我其中兩百個屬於國際、 屬於世界與人性共通意念的箱子,剩下還有一百多個屬於中 國的箱子,未曾真正的被人開啟!』 三毛訴說她自己出國太早,一直像個感情直率的世界公 民,雖然小學五年級唸《紅樓》、十三歲讀明清文學與舊俄 文學、十六歲接觸歐洲文學,但是太豐富的自己,即使將 三百七十五把鑰匙同時交付給一個人,卻也面臨著對方無法 承擔的結果。尤其當荷西去世後她回到台灣定居,才慢慢更 為自己內心屬於中國的部分深深感動。從荷西生前到死後, 流浪的三毛最了解自己始終是個愛家的人──愛自己的家、 愛父母的家、愛屬於中國的家,同時更期待一位能夠給她愛 情,也給她理想的人。 我不禁笑了! 『我懂了!妳要的既不只是溫柔有情的「愛人」,也不 只是分享人文心靈世界的「同志」,妳需要的是一位並肩同 行和妳一樣豐富精采,又能相互激發砥礪的「愛人同志」 ──像羅大佑的那首歌名一樣』我說。 我們都狂喜的大笑了!

《她這一生過客很多,歸人卻是很少》 身為家中排行第二個女兒,三毛離家廿二年,上有一姊, 下有兩弟。她總覺得過去讀書的心得、思索的感想和他們不 能有太多的溝通,這比兒時『夾心餅乾』邀寵爭愛的『老二 情結』,還要來得刻骨銘心。如此的『內心孤獨』似乎註定 伴隨著她的一生。她求的只是一份人與人之間的關愛與溝通, 但她竟在內心潛藏壓抑了一份巨大的孤獨,誠如她自己下的 註腳: 『我這一生過客很多,歸人卻很少──用你的話說呢 68


──我是他們的「愛人」,而他們只能算是我的「同志」而 已!』 我再次想到自己對三毛那三百七十五個箱子的比喻,好 強而孤高的林黛玉,現在終於跳出了『紅樓夢』,來到此刻 我與三毛之間。三毛也是個對人、對事、對物懷抱著絕倫才 情而又易感、多感、敏感的女人,但是人生寄旅,怎堪造物 撥弄。偏偏如此絕塵埃、才華高的世間女子,最後還是都不 得不向命運低頭。 『兩彎似蹙非蹙籠煙眉,一雙似喜非喜含情目,態生兩 靨之愁,嬌襲一生之病;閒靜如嬌花照水;形動如弱柳扶 風……』 『瀟湘妃子』的悲情畢竟在三毛的身上隱約可見。古今 多少事,盡在書生倦眼中,而月起月落、雨打雨歇任何一項 自然人文的變動,都不免敲擊在她多愁善感的心頭。 『太痛苦了!從小我的任何感覺反應都比別人快──太痛苦 了!』 然而,若不是她這份細膩的心思,如何能寫出《雨季不 再來》、《哭泣的駱駝》、《撒哈拉的故事》……一一呈現 她生活寫實中那份生動、自然而流暢感人的作品。 『我沒有生命感動的時候絕不寫文章,逼我寫會寫壞的! 我是個熱愛生活超過愛自己作品的人。我喜歡觀察現象、探 索思考,永遠做一個為現象傾心的人。』 『尤其政冶、經濟是我此生最重視的,雖然我並不喜歡, 但因為所有人類的活動都脫離不了它們的影響,它們控制了 全人類。而「書」是我的玩具、「寫作」是我的紀錄。在寫 作前我只看雜誌,因為書的「侵略性」太強了,我必須把腦 子的空間騰出來,或打毛線、整理花園,總讓些機械化的勞 力工作使腦子平靜。等到一旦下筆,就沒日沒夜、不吃不睡 的寫了!』三毛談起她筆耕的心路歷程。 69


『每個人都是一本書,別以為自己已經寫滿了,即使寫 滿了還可以不斷地再刷白,繼續享受觀察,也享受人生的快 樂!』

《大地跳躍不停的種子》 第一次見面聊完臨走前,我們互贈自己當時著作中最喜 愛的一本書。 她送我《哭泣的駱駝》,我送她當時的新作《看天田》。 兩本著作都是我們兩人在各自廿九歲的時候寫成的書,這也 是廿八歲辭世的荷西來不及活到過的年紀。 『 你,這浴火的鳳凰、燃燒的火鳥,祝你繼續「燃燒」至死 方休。』 看著三毛寫在書上題贈予我的落款,我們不覺相視莞爾, 因為竟然我也用著相同的語氣,請她繼續展現無盡的光和熱。 我們都不只是荷葉上隨風無助滾動的水珠,而是大地上跳躍 又不安分的一粒種子──不能停、不能靜止,一停就會死的! 她陪我走下樓梯,我才恍然發現她的家真是個『忘時軒』。 雨早就停了,夜,卻要深了!三毛雙手插在牛仔裙斜敞的口 袋中,沒有喜怒、也沒有哀愁。我們共同相似地踏著習慣大 而急促的步伐,迎向漸次暈黃的暮色。巷口輕聲道別後,她 反身離去,逐漸消失在夜裡。 我又想起三毛那有如漫漫長夜的樓閣,她彷彿正由一個 深夜走向另一個深夜。在這喧鬧的台北街頭,她正富足地享 有著一個又一個無盡而溫柔的夜。我幾乎要喊住她,想重複 地問她:『妳快樂嗎?』 方才她未曾正面回答我,但是此刻一個重疊著鳳姐的鮮 活、湘雲的真摯、寶釵的練達,以及黛玉的多感與才情的女 子──三毛,原本就是一個不必受所謂『快樂』規範的人。 『說到辛酸處,荒唐愈可悲。由來同一夢,休笑世人癡!』 70


看她遠遠的步上大樓、關上鐵門,我好似也才終於闔上 了她擺在案頭的那本《增評補像全圖石頭記──紅樓夢》, 又像經歷過一場『戀愛』似的,此刻剩下的是無悔無怨的恬 適。《紅樓夢》裡不斷提到的『辛酸』、『荒唐』、『癡』 與『夢』,彷彿告訴我:人生『由來同一夢,休笑世人痴。』 由此觀點來看三毛,就會了解,三毛當然是一個不必受『快 樂』來規範的女子。台北這朵蒙塵的芙蓉正在深深的夜裡睡 去了,明日朝陽初起竟是何番心情?或是小楫輕舟,夢入芙 蓉浦。

『葉上初陽乾宿雨 水面清圓 一一風荷舉』 就是這篇一九九○年初的專訪,讓三毛和我有了正式相 識的第一個機緣;進而在連續的一年之間我們以文會友、相 知相惜,走入彼此人文心靈深刻的內心世界。

《那一天妳悄悄走了》 一九九一年一月四號我從國外回來,一進家門竟然聽到 了三毛兩則電話答錄機的語音留言: 『「小熊」!如果你回台灣了……,我是「小姑」。你 如果回台灣了,請你打醫院……。如果回來的話……。「小 熊」!你在不在家?好!我跟你說,我是三毛。如果你明天 在台北,請你打醫院。再見!』 『眭澔平,我是三毛,你在不在家?人呢?眭澔平…… 你不在家……?好!我是三毛……』 就在同時我習慣性打開定頻廣播新聞網的收音機也傳來 71


了整點新聞的報導:『接下來為您報導「五分鐘整點新聞」。 名作家三毛今天凌晨在台北榮總醫院自殺身亡,目前正由警 方勘驗中,根據院方表示……』 如果說音樂與文學永遠都是人類用來詮釋生命篇章最美 麗的句點;一位真誠而充滿愛心的人何嘗不也是音樂與文學 最美麗的篇章,等待我們一個溫柔敦厚的句點。三毛的生、 三毛的死、三毛的愛與三毛感染過千山萬水的現代『新女性 流浪文學』以及非常前衛先驅撰寫分享生活點滴的『微博臉 書部落格』,雖然都不是最完美的,但是畢竟到現在為止, 海峽兩岸確實找不到第二位具備如此才情和際遇的女子。 『一枝草,一點露。』每天,當朝陽初昇起時,一枝枝 不起眼的小草上,總閃亮著一滴滴屬於它豐沛生命力泉源的 露珠。三毛也只是個平凡的一如我們的小草,在生命的波濤 起伏中分享著同樣的雨露風霜、同樣的歡笑淚水。她之所以 引起迴響、受到矚目,只因為她曾真心思考、用心記錄,詮 釋傳達了一些簡單得不能再簡單、通俗得不能再通俗的生活 理念。海峽兩岸到全球幾億的華人讀者能夠在不同的時空背 景裡,對同樣一個人、同樣幾本書刻劃過如此深刻的共鳴與 感動。漫漫古今,三毛在平凡單純渺小的自我世界旅行寫作, 竟然可以散發出如此巨大的感染力,確實令人震撼感動。 三毛的死帶給人們的是:驚訝、悲傷、惋惜、遺憾,或 是氣憤不解;三毛的愛留給人們的是:多、少、厚、薄或是泛; 三毛的文學引人討論的是:平實自然、天真浪漫、剛柔相濟、 海闊天空或是矯揉造作──現在對她來說都不重要──漫漫 黃泉路上,她還是如在人間時,只是個踽踽而行的飄零身影。 任何的批評猜測或關愛祝褔依舊無法減損她的鋒芒,當然也 依舊無法護持她內心屬於文人亙古的寂寞孤獨。 平凡的歸於平凡,何妨讓我們以『人文三毛』的角度, 還原一個『文人三毛』。 一個從小被迫不能上學的女孩,長大後自己選擇當一個 不去上班的女人;三毛只是如她所說的:『不小心』被冠上 72


了『作家』的頭銜。她,還是像個赤子頑童般地把玩著自己 既坎坷也豐富的生命。三毛原本就不該被這麼多世俗的繫絆 所規範──或許,人,原本也實在不必過得那麼辛苦。此時 此刻,她正回到母親大地的懷抱。這位生在重慶、長在台北、 嫁到西班牙馬德里、活在撒哈拉和加納利的奇女子,在為自 己奔放出璨爛的生命篇章之後,卻選了那麼一個夜雨敲窗的 晚上,為自己圈掛上生命終止的句點。當我們不再拿完美的 典範去要求或神化任何一個人的時候,或許才是我們真正欣 賞人性的開始。 每個人生命中總有幾幕最美麗的停格,即使它稱不上篇 章,也沒有人關心它何時譜上句點;但是,這些停格確實像 音樂與文學般真摯而美麗。三毛或許就是擁有了比一般人更 多的真摯與美麗。溫柔敦厚,山高水長。當我們倨傲不恭的 時候,再高聳的山、再綿長的水也不能令我們沉思感動;當 我們懷擁溫柔敦厚的時候,謙虛而誠懇的心則自有山高水長, 處處俯拾皆是心領神會的桃源。這是我在三毛辭世後內心深 刻的感受,看事如此,待人亦如此。三毛在空中遊戲也好, 在天際傲笑也罷,多變的悲歡離合、不變的冷清孤寂迴盪在 陰陽兩界。三毛最愛《紅樓夢》,也永難忘情於文學與音樂, 她不過用著一雙冷眼,一顆熱心去觀察、去體會,也去思索 與咀嚼人生的四季晨昏晴雨喜悲罷了。 用全本《紅樓夢》來描寫三毛這樣一位朋友的內心世界 是她給我在傳記文學寫作上的啟發,至於用音樂與文學來詮 釋三毛精采豐富又細膩婉約的感情,則是彼此心靈交集的 二十四年後,另一種自我澎湃生命力的探索呈現。 當時認識三毛是為了寫我的第四本書《台灣風雲人物句 典》(香港版定名為《尋找台灣的線索》),我找了台灣各 層面最具代表性的八個人物訪談記錄,三毛就是其一。當時 她確實是幅叱吒風雲的篇章,現在對讀者來說,則是些許淒 涼的句點。樂聲悠揚,心曲漫譜。還是先讓樂音響起!既然 過去的已經過去了,那麼就像她最後在講義雜誌寫的文章所 說的:『現在來跳一支舞』當然也是很好的。掛在五線譜上 的豆芽會像一個個精靈似地伸展懶腰,從最深的心肺中呼嘯 73


出動人的生命旋律。其實,那些歌詞只是我們熟識後,一年 的聚散生死間在我心弦上自然震撼陸續流洩出來的詩句。有 些自己創作的詞曲作品我過去曾送給了她,或在我其他的文 章中出現,她聽過了;有些則是積累沉澱直到現在才全部完 成,同樣都送給她,不管她來不及聽或許還是就正在此刻聆 聽都好。 跳開她的生死,究竟四十八個年頭滔滔洗練出了什麼樣 的性情,勾勒出了什麼樣多情多感的世間女子?二十四年過 去了……,平凡的舞步像蒲公英種子的飛翔一般,是不需要 任何章法的,我們且容許她也有惶恐猶豫的時候。現在繼續 暫時讓毀譽猜疑放個假,就用輕輕鬆鬆跳一支舞的心情,再 回首『三毛的傳奇』與『傳奇的三毛』。終於,我們又重逢 在陰陽交會的一瞬間……

《以文會友重走歷史》 『重逢無意中

相對心如麻

對面問安好

不提回頭路

提起當年事

淚眼笑荒唐

我是真的真的真的愛過你 星星白髮又少年

說時依舊

淚如傾

這句話請你放在心底

不要告訴任何人你往哪裡去 不要不要跟我來 家中孩兒等著你

等爸爸回家把飯開』

──三毛 ‧《說時依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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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畦半畝 桃李春風 火春風 小楫輕舟 夢入芙蓉 水芙蓉』 ──眭澔平 ‧《夢入芙蓉浦》 火般的春風辣辣地吹遍桃李,只有水般的芙蓉靜靜地漂 在湖心。那躍動如火的春風是三毛,安詳似水的芙蓉也是三 毛。水與火在內心自有平衡,但是如火的春風、似水的芙蓉, 極端水火始終交融衝擊在三毛的個性裡。 這是回到四分之一個世紀前,就在我第一次與她見面後 的直覺。走在回家的路上,我不斷在想;如果人真的像一朵 朵漂浮於『生命河流』的芙蓉,偶不經意的擦肩而過之後, 我們畢竟不確定還能並肩續走多遠的路。特別對於一位如我 當年的『採訪者』與她這樣一位『受訪者』之間,各自內心 的情緒起伏又怎麼可能在報導寫作的工作完成後還能相互延 續多所傾吐……。不過,就在我們第一次碰頭之後,確實有 幾件奇妙的機緣讓我們成為了真正的知交摯友。 當天夜裡,我剛讀完她送我的《哭泣的駱駝》裡一篇沙 漠裡的小品文<啞奴>。當我正在悲憫激盪的心緒中,準備 著手寫她的專訪文稿時,家裡的電話突然響了 ── 是三毛 打來的。她語氣略帶激動地說:她取消了今晚原本別人的晚 宴邀約,在家裡就只讀我寫的那本書《看天田》。 我倒吃了一驚。電話彼端的三毛告訴我,她一面看,一 面感動地哭到現在: 『我幾乎看不到一個文字,全部是緊扣的意念和景象。 你用一個死去的靈魂血衣當第一人稱的主角是文學創作上的 一種突破,尤其是當你寫到他在內蒙響沙灣大漠邊的老爸, 葬下他血衣的那一幕呀……』三毛說。 『妳是說,就像妳在撒哈拉沙漠裡去追那個正要被人賣 走的啞奴時,同樣無言的悲愴、無奈的心情嗎?』我說。 75


──愣了半晌,接著我們靈犀一通,同時狂喜的大笑了! 我們相約隔天晚上去她爸媽家附近的『小統一牛排館』 吃飯,然後去探望她的爹娘。天南地北全世界都聊,異想天 開的我們居然拿起當『記者』的我和當『作者』的她,比賽 起誰跑的國家比較多。一個國家、一個地區算著,幾乎忘了 我們在那間高雅的西餐廳裡,不但是遊歷過最多國家的人, 也是說話最多、最最聒噪的兩個人。 我們居然想『重走歷史』。盤算在出版社可能的經費支 持下,一起旅行一起走太平天國起義的路線、走文成公主遠 嫁西藏的路線、走玄奘西天取經加南北絲路又是茶馬古道的 路線,甚至走鄭和下西洋和馬可波羅東來到蒙古西征的路 線……。然後我用我的新聞眼、歷史觀;她用她的文學心、 女人經,寫下人文地域古往今來的感動。可惜後來她的肋骨 先前摔斷方才復元的健康因素最後暫時作罷了那個『夢想』。 不過,人總還是有做夢的自由,不是嗎?有時候心裡存著一 個可能『永遠不及的夢』,不是也代表了一種希望之美嗎? 也就是因為還有夢,她才能在荷西不幸逝世後繼續寫作,甚 至創作了跨領域完整意念的唱片歌詞《回聲》與電影的劇本 《滾滾紅塵》。不過,三毛當時還是開心地說: 『對!我又「活」過來了!』 荷西的死如果是她傷慟的泉源,但何嘗不也是她創作的 泉源呢?大悲大喜自是一番千迴百折的文采風情,而對讀者 和她的朋友來說,也分享了她這份屬於人性中最真摯善美的 情感。

《靈魂的秘密》 就在我們談話的過程中,餐廳的一名女服務員突然走過 來,對三毛說:她想『觀落陰』──依照相傳古老民間道教 之法到陰間地府去看看她剛死去的爸爸。 76


我驚愕地瞧著她們。在我的印象裡,三毛談話時絕少炫 耀自己具有所謂的『通靈超能力』,不誇張也不迴避。此刻, 她則對這位熟識的小妹妹開導地說,她了解女兒對父親的思 念,但是並非每個人都能『下去』,希望她能節哀。 節哀?哀愁畢竟是最耐得住揮霍的。以前理性進取的我 總認為哀愁來自於善感多情。三毛給人的感覺,在書裡、在 家裡、在千千萬萬的朋友心裡,的確都離不開一個感覺敏銳 的『情』字。我這才意識到《紅樓》中的三毛應該從林黛玉 的『瀟湘館』搬到『怡紅院』──賈寶玉最後可現身了。我 終於進一步體會到人們並非全然只是多情自苦;一份了然世 事又仍期待有夢的心,即便不時湧現哀愁,卻是人類所有美 德焠鍊與藝文創作的導師。曹雪芹筆下的賈寶玉就像個聰穎 頑皮的精靈,但卻是個多情又孤寂的精靈,處處有情,卻在 最後選上金玉俱焚的棄世之路。其實每個金釵都有賈寶玉的 影子,也都有三毛的影子。或許世界上的每個人都是女媧在 大荒山青梗峰上補天剩下的頑石,三毛是否也像寶玉一樣『完 了事了』就歸彼大荒?

『我所居兮 青埂之峰 我所遊兮 鴻蒙太空 誰與我遊兮 吾誰與從 渺渺茫茫兮 歸彼大荒』 ───《紅樓夢》 當我的第三本書《誰應該與我相遇》散文集快出版的時 候,我把書名告訴三毛,三毛就是吟贈了這首寶玉出家前最 後的領悟給我。『 「誰與我遊兮,吾誰與從」──不正是你 的「誰應該與我相遇」嗎?』三毛說。倆人狂喜大笑。三毛 的笑聲總是像她待人一樣的掏心挖肺。她與荷西的生死戀也 是如此掏心挖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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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人死後不是七七四十九天才轉世,是立即。 父母子女和夫妻的恩情都會繼續的,因果一直累積到今天才 有緣,所以我更加珍惜跟荷西的情緣。』 看三毛說這番話時認真的表情,讓我開始確信血肉之軀 『有靈』抑或『無靈』並不重要,重要在於『有情』抑或『無 情』。我送了她一首自己寫的歌詞式新詩『天鵝湖』,她愛 不釋手,展讀再三。但是當我說牧羊北海邊的蘇武,那種對 故國家人深情的等待是我比較能理解的『情』,三毛則以為 她最嚮往的是柴可夫斯基《天鵝湖》裡的意境。她同情被巫 師變成天鵝的公主有份對王子的情;天上人間儘管是註定的 悲劇,難得的『愛人同志』還是值得知其不可為而為之,進 行了一種超越死生的抗爭與『等待』。 三毛早就知道她不可能像蘇武等了十九年後回到中原, 但是她還是懷著一顆寂寞的心沒有一句話的在世間留下來, 也沒有一句話地走了。我情願像她父母一樣,想她是被天使 接走的,就像柴可夫斯基芭蕾舞劇樂章中的王子與公主一般, 在天堂與荷西安詳重聚。也像柴可夫斯基公演『悲拾』九天 後,故意喝下生水,染霍亂而死。談到生死,我還記得當年 她在過世前一個星期背給我聽的一段話:

『生命之偉大無限量 墳墓豈足為歸宿 死不過是生之歷程 猶如道路的標誌』 ──<國父移靈中山陵> 死不過是生的歷程。如果生是孤獨的,死或當擁有更多 的祝福。三毛總不忘記給她的朋友慷慨的祝福。記得有一次 我們又去了那家西餐廳用晚餐,當天我的心情處境相當糟。 那是來自於我一方面必須趕著寫作出書,又得在份內忙碌的 新聞工作之餘自力申請獎學金準備再出國攻讀博士;另一方 面剛巧同時面對了當年記了大功表揚,卻被公司內部亂打年 度考績的不公平對待,煞是心力俱疲。 細心貼心的三毛早就看出來了。一見面,她比服務生還 78


要殷勤地遞上她那隻淺咖啡色的玩具小熊;還告訴我,這是 孩子最貼心的溫暖,也是赤子之心擁有好奇與純真的泉源, 尤其這一隻棕色的小熊是護持她最多的寶貝。她說: 『在台北還沒有「安慰擁抱式的投幣小熊機器」之前, 我都是靠這隻小熊陪我的。你也看看「牠」吧!像「牠」一 樣快樂,好嗎?別忘了── 現在開始你就是「小熊」。』 聽到這裡,我望著那隻才不過手掌大的小熊,臉上盡是 一陣涼、一陣熱,心裡也盡是一陣冰一陣暖。想著她這番成 熟睿智卻又帶著點天真稚氣的話,催得我溼了半個眼眶,嘴 角卻是上揚的。我終於開口:『今天「小熊」我要吃「牛排 海鮮餐」。不!我要海陸空大餐;等一下我還要點更多!』 我們一致同意,當心情不好、受到壓力的時候,千萬不 能虧待自己。 我們狂喜大笑。 也就是從那一天開始,我只要看三毛點什麼菜,就知道 她當下的心情如何。因為,至少坐上餐桌,我們是可以不虧 待委屈自己的。

《我爸爸的靈來了》 『在歐美國家,每個小寶寶出生後,床前都會放上一隻 玩具小熊,它將陪伴孩子們成長,永遠給孩子最貼心的溫暖。 每個人都有一隻,一生都不變。』三毛輕聲細語地說。我再 看看那隻小熊,剎時,我的心也平靜地沉澱在無欲無爭的境 界。 『你是個在低頭「做事的人」,自然要忍受更多的挫折 和壓力。但是不論如何都要鼓勵自己無時無刻做個快樂的「小 熊」。』 79


從那時開始不知怎的,她就很少再叫我的名字,而改叫 我『小熊』──是一個三毛給真誠可愛朋友的通稱。我終於 聽了她的話做一個『快樂的小熊』,但是我卻仍然對自己未 來人生重大的抉擇深深地徬徨猶豫:面對人生關鍵的轉捩點, 是繼續安逸地守著一個名利雙收的電視台新聞主播工作,還 是出國深造開啟自己更開闊多元卻浮動未知的生命呢?吃完 由魚蝦、牛排和乳鴿組成的所謂『海陸空特號超級大餐』, 我才發現我的心情仍然像餐桌上狼藉的杯盤一般混亂。畢竟, 年輕的歲月只教我把事情做好,並沒有教我面對複雜人世相 處的千奇百態。 『我怕你會害怕。』當燭火在晃動中,我看她神情拘謹 而冷靜地說道。 『什麼?』我問她。 『我「爸爸」來了?』三毛說。 『啊?妳「爸爸」?』我狐疑地問。 『我是說徐訏──長篇小說《風蕭蕭》的作者,他是我 已經過世的乾爹。』三毛冷靜地回答。 一問一答之間,我忙著環顧四周,但除了右邊茶黑色的 落地玻璃以外,只有左邊不遠處站著一位神情呆滯的服務生。 『妳是說……』我再問。 『對!他的「靈」來了!』三毛肯定的回答。 我聽三毛這麼一說趕快低頭翻行事曆,今天一九九○年 一月十八日星期四,還好不是『黑色』的星期四加一。 『三毛,沒關係,我不怕……大家一起來聊聊嘛!反正 我來聽聽「祂」的建議也挺好的。』 我說著把筆記本翻到最後一頁推到她面前,還是看不出 80


三毛有什麼異樣,但是接下來可就不得了。筆記本上由三毛 以不可能的速度飛快地自動書寫出陌生連筆卻極為清晰的字 跡。 『澔平 我是徐訏 三毛的爸爸 逝於一九七九年十二 月……』(實際上徐訏是一九八○年十月因肺癌去世,此點 不得其解。) 只見徐訏老前輩龍飛鳳舞的筆觸藉由三毛的右手急速連 續寫下,意念則似乎同時傳遞撞擊著三毛的腦波,讓三毛此 時像個翻譯官正同步以手寫速筆呈現,並且以其口同步逐句 轉述。我真是又驚又奇,乾脆把椅子拉到她旁邊。在我的筆 記本上出現的字跡確實不是三毛的,而書寫的速度之快也確 實遠遠超過了『人』必須不看不想又連筆的最大極限,簡直 像極了地震儀指針所畫出線條的速度。眼前的影像應該就是 一個看不到的靈魂藉著三毛的手振筆疾書,實在讓我這八字 頗重的人深感不可思議。不可思議歸不可思議,實在一點也 不可怕。我索性寶裡寶氣地跟三毛一起喊他『爸爸』。我開 口問的第一個問題,當然正是攸關自己前途的事。徐訏老先 生居然有條不紊回答地睿智又清楚明確:

『我的看法是 做人 做人 就是來受訓的 澔 平 人不要太認真 一生不過一埸夢而己 你去辭職 之事是年輕人的當然反應 我說你太強烈 不過你又 能怎麼辦呢 我在世的時候也是很直的性情 但是這 種性情不能被所有的人所認同 你已經比我圓滑得多 了 但是台視的事情 不能忍耐的話 將來又如何成 大事 但是 要學習忍耐苦痛 是非忍不可』 現在要不是這三張向司馬中原爺爺求證過真跡的徐訏親 筆字還留在我手上的話,回想起來還真像一場夢。徐訏千真 萬確的存於另一個空間,而且自然真誠地在和我與三毛秉燭 夜話。當時的談話中,我甚至為了這樣一位已逝的慈祥長者 願意超越陰陽,用他人生的閱歷經驗給我這後生小輩鼓勵, 不覺眼眶濡濕。鬼一點也不可怕,問題是可愛人愈來愈少了。 可愛的三毛繼續問可愛的徐訏,到底澔平將來有沒有更好的 81


前途? 『放心 放心 如你一般的青年人如果沒有出路 那麼 一般人都要餓死了』 『我不是算命的』三毛問急了,徐訏居然接著幽默地說。 我和三毛聽了不禁大笑,然後睜大眼睛,幾乎異口同聲 地相視而說: 『「爸爸」也是隻「小熊」!』 不料徐訏話鋒一轉說到:『爸爸很寂寞 常來『叫』我 在『此』很好」。又加上一句「我要走了」』。最後,徐訏 筆劃一轉,大繞了七個圓圈之後,從中間的一點上消失離去。 這段見聞其實對於理性的我而言實在難以解釋。直到最 近我有機緣到台北南港山上的『護國九天宮』,瞭解到中華 古老傳統的『扶鸞文化』才融會貫通。只見代表『陰』的開 叉桃枝,前面還插一根代表『陽』的筆直柳枝,也運用類似 的『自動書寫』方式在前方的沙盤上畫動,由『正鸞』扶著 飛快地書寫出文字;一旁還有兩個人一為唱唸出文句的『唱 鸞』、 一為書寫記錄的『錄鸞』協同完成。 當時在西餐館裡的這段奇異的談話從頭到尾就像多了個 隱形的朋友,我驚悸而感慨並不只來自於三毛竟乃『正鸞』、 『唱鸞』與『錄鸞』三者合一體;從三毛的右手扶乩代筆出 來的字跡,和五十萬字的《風蕭蕭》小說首頁徐訏留下的字 跡也全然相同。最重要的是這段人鬼的對話談天,竟然決定 了我後來對人世應對的觀念和態度,特別在於我對人生抉擇 的提昇與覺悟。不免深切感慨到『人』與『人』之間原本應 該有的親切和諧的感覺,我竟然在『鬼』的身上毫無保留地 體會到。從不吝惜給人關懷的真誠如果是做一個『人』應有 的基本情操原則,那麼我們又何需用生死陰陽當作人鬼陰陽 區隔的標準呢?記得三毛背給我這麼一首無名的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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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生的生 那死的死 從無知到己知 從己知到無知 歷史從未解答過 愛的神祕 靈魂的離奇 而夢與時間裡 宇宙進行著的是層層的謎』

《只有你懂我的夢》 謎也似的萬物靈界,卻慶幸遇到像『小熊』般真誠可愛 又付出關懷的『人』,依然可以超越宿命、生死與時空而永 存於不同的空間次元;甚至一如此際的我、三毛與徐訏正是 交流在同一個幻妙開懷的『溝通』裡。 『溝通』,想到這兩個字,我猛然想到自己一再圍繞追 問三毛『快不快樂』的話題,因為她是多麼盼望那種能夠與 人完全溝通快樂的狂喜。我無法去探索,畢竟三毛是一位如 此傳奇於生活的女子,看似自在瀟灑,但是她即便能夠以她 的才情文筆,甚至以她的靈性異能『上窮碧落下黃泉』,與 『人』甚至與『鬼』都能無遠弗屆『溝通』的名作家;卻在 內心總是深藏了一份不時期待『溝通』的孤獨……。我拿回 筆記本和三毛方才所用的那支『神來之筆』時,兩隻『小熊』 又叫了起來…… 『這是我的簽字筆!』三毛說。 『不!這是我的!』我說。 並肩向南京東路走去的路上才發現:我們除了有著一樣 飛快的步伐以外,居然連習慣用的簽字筆也是同一個綠色的 牌子。沒想到來不及等我們狂喜的大笑,我們已經同時在巷 子口雜貨店的冰櫃前停了下來。 『這是我最愛吃的一種雪糕──杜老爺特級巧克力雪 糕。』我說。 83


『天啊!這是我要的,你這次可不能再跟我「搶」了呀!』 三毛又急又笑。 我們一直沒有想到:冷門的棕黑色脆皮雪糕居然也有兩 個共同的愛好者。 天氣一天天轉冷,當我從英國利茲大學的博士課程放寒 假回台北,我又到了那家小雜貨店,遍找不著心愛的雪糕。 後來才聽三毛說: 『我每次都去找,沒有。我就問那老闆,你猜他怎麼說? ──他說:「那種雪糕只有妳會來買!哦!以前還有一個在 台視播報新聞的主播眭澔平會來買什麼的──可是,現在冬 天耶,我也不可能就為你們兩個人進貨啊!賣不出去怎麼辦? 妳不能買別的牌子嗎?」』 笑已無法用『狂喜』來形容了! 個性和步伐是先天的基調,雪糕和簽字筆是後天的習慣 ──這些共同的巧合之餘,三毛帶給了朋友一種如『玩具小 熊』般的真誠可愛,溫柔中帶著堅韌,超越春夏秋冬、草綠 楓紅。 後來,我果真聽了她和她『爸爸』徐訏的話,忍耐地等 申請到了英國的兩份博士研究獎學金,才辭去電視新聞工作; 並沒有在先前一遇到挫擊銳氣的待遇就沉不住氣再去抗爭, 我默默學習到謙卑隱忍、學習放下失去,正如徐訏所謂的『是 非忍不可』。在收妥行囊即將赴英深造前,我把她借我的小 熊還給她;她卻決定堅持要我把這隻棕色的小熊帶在身邊一 起遠赴英倫,不用再還她了。三毛另外跟我討論了《滾滾紅 塵》劇本裡要撰寫一段『大東亞共榮圈』的新聞稿,因為我 當時正是專業的新聞人。後來,在我們一起聆聽由曾淑勤試 唱的 DEMO《說時依舊》歌聲中(後由林慧萍主唱),三毛送 給了我一顆絕美卻詭異的彩石──我直覺這就是《紅樓夢》 又稱《石頭記》的情節。白色的石頭上竟有一抹彩虹般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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斑爛的花紋,簡直就像在多年不曾下過雨的撒哈拉沙漠上, 看到天空上掛了一道彩虹。既然沒有雨水,是不是汗水和淚 水也可以讓陽光反射出七彩的虹霓? 自始至終三毛還是離不開《石頭記》裡的『紅樓』,只 是她不斷地在化身──精明幹練的鳳姐、浪漫瀟灑的湘雲、 委曲求全的寶釵、敏感細膩的黛玉、多情自苦而金玉俱棄的 寶玉,最後回到原點,還原成了太虛初始那一顆女媧補天剩 下的石頭。我能問一顆石頭:『妳快樂嗎?』……

『點點白花 是我 永不移的星星 許多年了 夜 總也不能過去 啊── 等待是織布機上的銀河 織啊織啊 織出渡河的小船』

──三毛 ‧〈孀〉

等待黑夜過去,等待渡河的小船,是無晴雨,也無憂喜。 這種心情看來只有徐訏了解。

『燦爛的青春逝後,多少壯志豪興消磨, 如今我旅情在天涯流落, 長夢浮沉於青霧綠波。…… 但此去還有無數大路,哪一條大路沒有燈火? 何獨留戀蒼蒼的暮色,對著黝暗的樹林蹉跎。』 ──徐訏 ‧〈蒼蒼的暮色〉 85


《夜雨敲窗的衣袖》 在讀高中的時候,我第一次聽到由三毛所寫的歌詞譜成 的《橄欖樹》。大學的時候我則愛聽同樣是三毛所寫歌詞的 《夢田》。兩首歌都是由我台大文學院的學姊齊豫唱的,她 大四時我讀大一。我總在想這是個什麼樣才情縱橫的女子揮 灑得出如此奔放的旋律?她的流浪竟是為了一株夢中的橄欖 樹:

『不要問我從哪裡來 我的故鄉在遠方…… 為什麼流浪 為什麼流浪 遠方 為了我夢中的橄欖樹。』

──三毛 ‧〈橄欖樹〉

她的心田可以栽種的不僅累累桃李,尚及無盡春風:

『每個人心裡一畝 一畝田 每個人心裡一個 一個夢 一顆啊 一顆種子 是我心裡的一畝田 用它來種什麼 用它來種什麼 種桃種李種春風 開盡梨花春又來 那是我心裡一畝 一畝田 那是我心裡一個 不醒的夢』 86

──三毛 ‧〈夢田〉


這麼開闊的心卻有個不醒的夢,夢是冰上燒的火或是火 上鎮的冰,冰與火的煎熬、冰與火的矛盾、冰與火的消失, 都在方寸之間迴旋動盪。

『思念是烈火 淚水是寒冰

燒遍每寸寂寞 封住想你的心』 ──眭澔平 ‧〈海峽火與冰〉

三毛的朋友多如過江之鯽,三毛的知交也相識滿天下。 所以當我後來受派到大陸採訪少數民族民俗慶典的時候,她 只請我幫她帶一樣東西,那就是夾在書裡的落花乾葉。或許, 花葉和冰火一樣都不是永恆的,但是夾住它們最美的一瞬, 或是那所謂最美麗的一個停格,這個切面所保留的便不僅僅 是浪漫,更是永恒。 這樣一個承諾讓我至今已經從全世界累積收集製作了幾 千幅的壓花作品。倒是有另外一個承諾,當三毛向我提出殷 切請求的時候,我是斷然拒絕的。 那是她在過世前兩天沒頭沒腦地問我:『會不會潛水?』 我毫不假思索地說:『不會,也永遠不會想去學;因為 我還沒出生就差點被洪水造成母親難產給弄死;四歲和六歲 又兩度在再春游泳池和金華國中噴水池裡溺斃……』。 三毛聽了也無喜怒,只是失望地說: 『那就可惜了。因為我二十八歲就過世的丈夫荷西生也 愛潛水,死也死在潛水,卻一直沒有機會前往每一名潛水愛 好者都夢寐以求想去的潛點,位在北大西洋海上神秘孤懸的 百慕達群島。據聞那裡深深的海底千百年來隱藏堆積了無數 失事失蹤的船艦飛機,正是所有潛水伕詭奇悠游的夢幻天 堂。』 87


我看著她描述得入神,卻冷冷一時間無法回應,只因我 知道自己到高中才勉強學會游泳,還是被師大附中給逼出來 的:高二必須會游二十公尺、高三必須跳水續游五十公尺, 不然不給畢業證書。 誰料兩天後她突然走了,我的心裡卻被她埋下了一個種 子。兩年後我接受英國教練的嚴格集訓考到了 PADI 國際潛水 執照;五年後也真的去百慕達潛水了。這原來壓根兒都不是 我會做的事情呀! 『我在你的身上看到了一種我身邊的人所沒有的「真誠」 ──這個世界上快消失的一種會「永恆」的東西。』三毛率 直地對我說。 『通靈的磁場如果是像電波和密碼,隔著幾億光年再遠 的幾萬顆星球,也隨時可以接收得到;那麼,妳所說的「真誠」 也勢必在妳的身上涵蘊著,否則妳我彼此的電波和密碼自然 將意識不到!』我回答。 我邊說邊想起三毛曾經告訴我,一九七九年當時她在荷 西死後是如何真誠地想盡辦法去『找』他。直到台北市一家 人隨性玩『碟仙』,不意邀來了荷西的靈,被要求轉話給三 毛──請她不難過,不要擔心──三毛說這像極了一部美國 好萊塢的電影《第六感生死戀》(GHOST /人鬼情未了)的情 節。但是我想暫且撇開那些無稽的渲染,似乎真與不真、信 與不信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三毛及荷西從生到死,他們始終 對人對事都是那麼的真誠。 最後倒數第二次見面那天是去她的家裡。我和我爸爸到 三毛家看房子。同行的另一位林福隆先生還幫我抱了件我在 廣西陽朔買的大龍袍,準備去試試看掛在視聽間牆壁上是否 合適,以便配合將來買下她的房子之後的重新布置。三毛紮 著兩條辮子,俏皮的表情就像我一年前首次見到她時一樣。 雙手攙著我老爸,並且對著他老人家耳上的助聽器大聲嚷嚷。 我和三毛相差十六歲半,不過她的爸爸只比我的父親大一歲。 88


三毛像攙扶自己的親人一樣為我父親介紹她的家。 現在想來一切還是這麼的有始有終。緊接著三毛入院準 備開刀手術,我最後一次見她又在醫院的病房裡。那天我們 剛好手頭又各自都有新書出版要相贈了,就像第一次見面。 她的《滾滾紅塵》劇本,我的散文集《誰應該與我相遇》和 其中寫有她的傳記文學《風雲人物句典》。互贈之前,我們 照例盤據室內的一隅,各自寫下贈語。就像第一次寫考卷, 我們還是用心在寫,真像兩個小學生。 我只聽她一面寫時,還一面提到,因為澔平在英國,徐 志摩的詩也是來自那裡云云……。使我當時一點也沒有對『我 走了,不帶一片揮一揮手的雲彩』加以在意,只當是她借用 《再別康橋》的意境罷了。同時,她則忙著用心默唸我當下 親筆寫給她的四句話:

『三生有幸 「毛」塞頓開 小屋洞天 熊熊文采』 她大聲地說了三個字:『太──棒──了──』 還記得之前的那天的晚上,我們相約在送我爸爸回家後 共餐,那也是她生前與我最後的晚餐,還是同樣選了那家高 雅的西餐廳。因為波斯灣戰事危及空運,我這次回英國準備 繞行西伯利亞經東歐抵西歐,所以必須先赴海外辦妥蒙古、 蘇聯和東歐各國的簽證再回台北,去幾天也抓不準,這一餐 她就算是幫我遠颺『餞行』……。現在想起來才發覺,原來 是我在幫她即將的辭世來『餞行』。 那天我吃鱈魚,她卻吃『海陸空特號超級大餐』──我 知道她有委屈。 89


明明是寶玉的浪漫多情、黛玉的纖弱敏感,卻硬要逼著 自己是寶釵的顧全大局,《紅樓夢》裡矛盾如冰火般的性情 就是三毛。湘雲的稱心快意、鳳姐兒的快人快語,終於掙開 了寶玉、黛玉與寶釵三者之間在內心交戰翻絞的三角習題。 『沒關係!我們一起派「玩具小熊兵團」去攻打所有社 會人世的不平!』我大聲地說。 『對!我倆的名字都是「平」,聯手用真誠和愛心去攻 打一切「不平」……』三毛回應著。 最後一次,我們一言一語又狂喜大笑了。吃完飯,有說 有笑的我們走回南京東路錯落的樓宇間。經過她爸媽的巷子, 她調皮地要我擋住她,免得又被管理員伯伯看見,罵她怎麼 不上十四樓去看爹娘。我心裡想:好一個得面面俱到的人: 也辛苦,也自在。 她開心地告訴我:明年決定要嫁給那個等了她十幾年的 德國人。原來想等到他當上德意志駐北京大使時她才嫁,結 果看看給人家耗了這麼久,那人都當過駐越南大使又調回德 國也就夠了。她還說她的腦海裡還有四個劇本也要一一寫 完……,天南地北的我們又到了那家小雜貨店。 『啊!原來你們認識啊!』胖老闆有些靦腆地說。 『難怪都催我進貨──那種特級巧克力脆皮雪糕。』 開心地吃,像『玩具小熊』一樣回到兒時的感覺,赤子 之心如此怡然自得。她送我走到八德路的街口,一路想找的 花店關了,書店也關了,幸好雪糕還在。我非常確定:那一 晚她是笑著跟我說再見的。 一月二日是她的入院開刀日,一月五日是我的出國返英 日,除了我再去醫院看了她一次,幫她寄出幾封信之外,我 們兩人要湊在一塊兒還真不容易。那天我們最後在她病房的 聊天,還是因張小燕先前就約妥的訪談工作人員到了而必須 90


中斷。直到一月四日她的噩耗傳出,我才意識到她已經如冰 火般在這個星球上忽然溶解熄滅了。現在的她會不會像雪糕 一樣冰冷?我卻依然固執地相信她仍然保有著小熊一樣火熱 的心腸。後來我翻閱到她夾在書裡給我的最後一封信,才知 道她又跑到『敦煌』,真正穿梭陰陽的去『飛天』了。只有 我懂她為什麼『不擦口紅』。 『愛人同志』是我們過去在首次訪談中彼此幽默的比喻, 『小熊』則是我們生活裡赤子之心純真誠懇的象徵。『夜雨 敲窗』是她在歌詞《曉夢蝴蝶》裡,一段令我讚不絕口的文句。 至於,『鬆掉衣袖』則是在我送她的新書裡收錄我學生時代 的一段令她吟詠再三的詩句。可是三毛怎麼就在另一個『夜 雨敲窗』的晚上『鬆掉人世的衣袖』,結束了孤寂,也結束 了生命。她摯愛的父母和朋友是怎樣的哀慟,連罵她不珍惜 自己、不體恤父母…… 她都聽不見了。難道她就像自己筆下 的那些『曉夢裡的彩蝶』,終究依約去赴了那一場朝生夢死 的人生饗宴……?

《不必回答的假期》 一月四日的下午到晚上我不斷接到電話留言,各新聞傳 播媒體的同業正到處訪問大家對『三毛之死』的感想和看法。 我做了多年的電視主播與第一線的新聞專業採訪記者,絕對 知道什麼叫做搶手的『頭條應景新聞』,所以我離得遠遠, 等待真正沉澱出更澄澈的了悟時,我們再用音樂和文學,為 她去找最善美、真誠的回答吧! 一月四日上午我從海外飛回台北,一月五日清晨六點我 又得趕赴機場,這一夜是無眠了。整夜我的腦海裡總是想到 這個心裡充滿愛的人。她在畫家席德進和作家王大空重病住 院期間,曾主動去陪伴他們聊天,還幫他們按摩。至於,探 望金馬獎影帝也是終身義工孫越叔叔住院的時候,三毛也曾 調皮地送了他一架可以射那些壞護士的小飛機。而現在,那 麼突如其來天人永隔的狀況,此刻的我還能為她這位摯友做 91


些什麼呢?真教我這處理新聞老練的快手也傻了。 再一次播放她在我家答錄機裡留下的那兩通留言,我似 乎有了答案。 看看錶,十二點三十分。凌晨的空氣加上子夜的雨迴盪 盤旋在冬季台北的街頭。夜雨還真像斷了絃織出的烏絲錦。 我知道南京東路那條巷子裡的小雜貨店早已鐵門深鎖,肥嘟 嘟的老闆想必正鼾聲大作地睡著,他可能還不知道以後不會 再有人來催他進貨了,我是指進那種特級巧克力脆皮雪糕。 幸好,現在台北住宅區裡二十四小時的超級商店愈來愈多, 單單是靠近我家走到三毛家十五分鐘的路程中,在延吉街和 八德路的附近就有四家。終於走到第三家我找到了那種脆皮 雪糕。 我買了兩支,習慣了。 一面走一面吃,雨滴落在雪糕厚實的紙盒上,很快就凝 成一個個晶瑩的水珠。夜雖然又黑又深,卻彷彿讓我再度瞥 見碧波中出水的芙蓉,和那即將在晨曦中高舉的風荷,總是 悠閒自在地翻滾匯聚著人生同樣際遇的水珠。走入她曾住的 長巷,兩排高高的公寓漆黑懾人的狹擠。一點了,大約是她 整整一天前死去的時刻。我想她的葬禮和告別式可能我都不 能參加了。現在,她一定有好多書,有好幾隻玩具小熊,卻 獨獨缺了這支雪糕,伴她走在第一段最寂寞的黃泉路上。 我把雪糕塞進了她的信箱,這次我不必按電鈴。 我忽然想起來不久前我帶朋友郭亮富去她家找她,她不 在,我也是這樣一句話沒留的塞了一支雪糕在同一個信箱裡。 因為這種感應的『磁場』與『電波』只有我們彼此接收得到; 也因為有著真誠友誼的雪糕是不會融化的。不過,我又想起 三毛提到那部電影裡面的對白,我突然有點握不住自己手中 的雪糕。 『只要我能再吸一口煙,我願放棄一切!』 92


水、牛奶固形分、糖、奶油、乳化安定劑、鹽、胡蘿蔔素、 巧克力、香草香料──這些大自然的分子組成的就是她已吃 不上一口的雪糕了。她卻只能像那部外國電影劇中始終不肯 說『愛』的男主角留下一句:『 DIDDO (我心亦然)……。』 我們已然徹底分隔在冰與火的陰陽兩界,這距離豈只從 塞外『火州』吐魯番到關外『冰城』哈爾濱的距離。拍攝於 哈爾濱的《滾滾紅塵》劇本裡真正漏編的一章,該是三毛這 個傳奇女子一生的悲、歡、離、合、愛、恨、情、愁。自身 靈魂的告白既然豐富精采得沒有人能了解,那又何妨用跳一 支舞的心情,留給自己一個不必再遷就、不必再求索的純白 心靈。

『其實,沙漠真正的美, 還是因為那些隱藏的水井。』 ──三毛 ‧《沙漠》 我並不贊同她死,不希望她學『小熊』布偶繫上了絲巾 引頸歸天。但是這卻令我想起她家裡的煙灰缸與桂圓湯、原 文書與線裝冊、牛肉場的低俗海報與祖母傳統典雅的瓷像。 中西合璧就是三毛的『生』,最西方文明的絲襪配上最古老 中國的懸樑竟成了三毛的『死』。小時候三毛說她好怕自己 活不到『穿絲襪』的年齡,現在長大了,絲襪卻結束了她的 生命。三毛畢竟是個去國流浪多年的世界公民,也是個滿腹 經綸典藏、學富五車的中國文人。寬容她給了自己『一次不 回信的假期』,雖然她仍說:

『對於這全新的西元一九九一年,我的心裡充滿 著迎接的喜悅,但願各位朋友也能有同樣的心情。』 ──三毛 ‧《講義雜誌》 屬於三毛內心深層的孤獨、三毛留給大家最後的祝福, 似乎總是以多重性格膠著在《紅樓夢》中,形成冰火般衝擊 的震撼。在大陸第一部電視室內劇《渴望》的主題曲歌詞中, 93


我彷彿聽到了我們該給三毛的答案──『恩怨忘卻,留下真 情從頭說』。三毛為了夢中的『 橄欖樹』 又去流浪了,這 次流浪的卻是幽冥的異域,也是一個她期待能夠植栽種桃、 種李、種春風的夢田。或許那兒真的有一列她可以一直坐下 去『不必再靠站的火車』,還有一大片用蒲公英飛絮般的種 子,築成的一個『不必醒來的美夢』。 我穿好潛水裝備,坐在大西洋北緯三十度神祕百慕達的 海邊,準備為著三毛死前的請求,也為了那個我從未謀面過 的二十八歲西班牙青年荷西的期待,一圓他們生前共同的一 個不及之夢。我突然發現:如此貧瘠岩礫堆疊的海邊居然也 長出滿山滿谷的蒲公英。啊!它的飛絮此際怎麼像是仙女棒 閃點的金光般環繞著我,超越陰陽時空的感動隨著淚水傾洩 在我不該模糊的蓋面蛙鏡裡,滾滾洪濤──既是我眼中安慰 的淚,也是向我迎面襲來的浪。背海回頭再仔細端詳充滿生 命力的蒲公英,它飛翔萬點的白翼綿延得既像恢宏磅礡又開 闊的翅膀,又像無盡揮灑滂沱的淚水,喜與悲之間自有人人 點滴心頭的體會。 翅膀飛向新的夢想,淚水灑落舊的懷念。 沙漠的雨季總會來臨,駱駝不必再為乾渴而哭泣。世人 不必驚慌、不必猜疑,她只是一如蒲公英又喜又悲地飛翔, 白絮好似灑淚般在哭泣,也像遊戲般自在徜徉於更為開闊的 四海天地…… 我不知怎麼的,現在又想再一次問她,那個我們第一次 見面時,曾經多次盯著問過她的話題: 『三毛,妳快樂嗎?』 雖然我希望那是個美麗的句點,但是我還是給了她一個 永遠開心自在『不必回答的假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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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毛親筆題贈我最愛她的這首詩詞,尤其欣賞她把『朝生「暮」死』改成了『朝生「夢」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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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D1-5 4’55”

前蘇聯東西呼應的天鵝湖與貝加爾湖交融譜旋律……

我的天鵝湖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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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逐美麗與哀愁 ─ 柴可夫斯基與三毛

↑我走入了美麗與哀愁的歷史。不論是西方的王子公主還是東方的 牧羊蘇武,他們都因為心中充滿愛的信念而讓自己成為被後人歌頌 的歷史,不論是情人的愛抑或家國的愛都會超越時空讓我的感動也 將成為流傳的歷史。

↑意外在苦 寒的旅次中 讀到 三毛親筆寫 來的最後一 封信。

↑三毛和柴可夫斯基筆下的公主與古人蘇武都期望像這樣白頭偕老的婚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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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伯利亞大鐵路貫穿了東西古今中外的天鵝湖和貝加爾湖。

用莫斯科紅場聖巴士可大教堂做成的皇冠,戴在被邪惡巫師變成 天鵝的公主頭上;只見她如何展翅也掙脫不開命運與外在僵化體制格 局的牢籠。西洋公主與東方漢朝使節蘇武被匈奴羈留貝加爾湖畔牧羊 巧合輝映著,他則天天嚮往自己能變成大雁南飛,見到天朝宮闕和故 鄉親人。夢想的禾苗終將壯碩成長,那雙像天鵝一樣翱翔萬里的翅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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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聯莫斯科有個美麗的天鵝湖 純白羽毛般的晶瑩在水面漂浮 伊爾庫茨克有個遼闊的貝加爾湖 深紅落葉般的蕭瑟在空中漫布 遼闊的貝加爾和那美麗的天鵝湖 都有愛情浪漫的典故 被變成天鵝的公主 想變成大雁的蘇武 都只為了心中愛慕的情愫 天鵝湖的公主 貝加爾的蘇武 人間天上譜出動人的音符 我的心裡也有個美麗的天鵝湖 純白羽毛般的情意在心湖漂浮 我的心情也常像遼闊的貝加爾湖 深紅落葉般的憂愁在腦海漫布 在貝加爾徜徉我好像天鵝般飛舞 悲歡離合任憑波濤起伏 我不是美麗的公主 也不是遼闊的蘇武 但我也有心中愛慕的情愫 屬於我的孤獨 留給你的祝福 儘管我們各有各要走的路 蘇聯莫斯科有個美麗的天鵝湖…… 100


《從北極熊到玩具小熊》 西伯利亞(Siberia)大鐵路在廣闊的原野上劃起一道長 長的煙霧,它連結著這片安加拉古陸塊上一個個沉睡的城市。 腦海裡疊印的景象,竟在這失眠的夜裡交響著另一個同樣夜 雨敲窗的晚上。幾十個小時在窗外晃過的城市不論有名抑或 無名,翻攪得豈止是那些心中的已知與未知。這一刻我才從 汽車換上了火車,自烏蘭巴托(庫倫 Ulaan Baatar)橫衝直 闖地奔上西伯利亞大凍原。我盯著手中握著三毛送我的棕色 玩具小熊,忽然感到:此刻這個沒生命的玩偶正在萬籟俱寂 的子夜,像東方特快車連結跨越城市和荒地一樣,它正為我 與三毛連結著兩個陰陽對立的時空──現在的我與三毛的時 空早已崩裂成了兩個生死阻隔的世界。 三毛說過,當需要人關懷的時候就會買一隻玩具小熊 ──因為那副逗趣可人的模樣總會讓人忘記憂愁,也因為握 著小熊其實心裡就重拾了童少的真純與浪漫。難怪,每個可 愛的人她都稱呼他們為『小熊』。不知何時開始,我也這麼 頑童般地染上了這不算好,也壞不到哪裡去的『習慣』── 沿途我已經不知買了幾隻小熊了,而它們的老家都是來自國 外,進口到這個只重視軍武核子重工業而忽略民生物資的俄 羅斯。 再次造訪前蘇聯已經是四個月之後,除了當地盧布兌換 黑市的美金匯率又比官價暴漲了零點五倍(一:二十)以外, 嚴峻寒冬中,生活用品依舊是如此的欠缺,小熊當然也只能 在接待外國觀光客的『美金店』裡購得。這真是何其矛盾: 在被稱為『北極熊』的國度,子民卻買不到一隻陪伴孩子歡 樂成長的玩具小熊;而在西方歐美的家庭裡,玩具小熊對兒 童來說,正是比洋娃娃還親密的終生心靈伙伴。此刻我的手 中、身旁豈不正擁有著好幾個稚嫩率真的『童年』。 民生物資的匱乏正像苦寒,從外蒙首府一直向蘇聯更北 的伊爾庫茨克(Irkutsk)、布拉茨克(Bratsk),順著安加 拉河(Angara)延伸著。凍原上狂野的朔風嘶吼肆虐得像個 獨裁的暴君,它有時比起現在這個延續到 1991 已經七十四年 的政權還要蠻橫跋扈。 101


我低頭仔細再瞧著這隻淺棕色的小熊,也只有比手掌大 一點,頸上還繫著一條彩虹色的絲巾。還記得當我捧著它從 貝加爾湖(Ozero Baykal)旁的伊城『美金店』走出來的時候, 多少附近村裡的孩子盯著我看。起先,我以為是因為我『奇 怪』的長相與他們不同;後來才發現:是他們『奇怪』的童 年並沒有我手中的小熊。甚至那個天堂般的玩具小展示場, 正如同當地一些觀光大飯店和旅館般,只是專門用來接待『外 賓』的,當地人並不可以隨意進入和擁有。 見怪不怪,跑遍千山萬水,那時的前蘇聯擁有亞洲六 分之一的土地,確實沒有一家屬於當地兒童的『玩具專賣 店』。我忍不住又把小熊高高舉起,這裡沒有人關心海拔 四百五十六公尺的貝加爾湖裡盛產著什麼『西伯利亞之珠』 的透明魚,還是鄰近的淡水海豹保護區與遠處的當年世界第 二大水壩……,孩子們要的只是一個也有玩具,也有夢想的 童年。 我開始了解,一路上我和每個不同驛站上車的人們聊天 時,透過俄文翻譯後的那個共同的答案都是──蘇聯的政治 經濟必須改革,卑微的要求不過僅僅冀望讓這個擁有近三億 人口的國家活得更像一個『人』。

“British & European safety standards. Suitable for children 3 years and over.” (符合英國及歐洲玩具安全標準。 適合於三歲或三歲以上的兒童。) 讀到手中這隻玩具小熊身後所縫的一片小布條,我不禁 為那段英文註腳莞爾一笑──製造玩具的進口廠商恐怕絕對 想不到他們會有像我這樣,比三歲大,而且大那麼多的『孩 子』,竟然還會從遙遠的台灣跑來分享此處失落的赤子童心。 一千多年前住在這裡的,沒有金髮碧眼的孩子,沒有畸形的 『美金店』,而是在一大片西漢帝國與匈奴王朝輾轉征戰的 漠野上,曾有一個被遊牧文化與農業社會衝突中犧牲的古人 ──蘇武,那是一段漢朝使者羈留異邦十九年的真實歷史悲 劇。千古恩恩怨怨都在這昔稱『北海』的貝加爾湖附近上演 102


過,此刻的我乘著鐵馬似的火車劃過同樣的一座歷史舞台, 自當感受更多的悲壯與淒涼。 悲壯與淒涼?現在的西伯利亞,『悲壯』印在碩大厚實 的覆雪銅像上,『淒涼』卻彷彿都留在了俄國孩子的眼神中 ──那雙看著我手中玩具小熊的眼神。我忽然覺得自己的夢、 那一大群俄國孩子的夢,還有三毛已經停止在人間經營的夢, 都由我們共同珍愛的『小熊』,串連得如此鮮活生動,似短 暫卻永恆…… 是不是那些我們曾說過的話都會變成了歷史?我不知 道?但是我總會哼起以文會友,我曾寫給三毛的那些新詩歌 詞,不知比西伯利亞更寂寞冷清的黃泉路上她有沒有帶去? 但我還是可以終其一生,放肆地為她吟唱。火車上我意外發 現三毛藏在書裡留給我的最後一封信,顫抖的手、模糊的眼 把她歪歪斜斜的字晃蕩在火車規律擺動的車廂裡……

『小熊:我走了,這一回是真的。 在敦煌「飛天」的時候,澔平,我要想你。 如果不是自制心太強,小熊,你也知道, 我那批三百七十五把鑰匙會有起碼一百把交給誰。 這次我帶了白色的那隻小熊去, 為了親牠,我已經許久不肯擦上一點點口紅, 可是牠還是被我親得有點灰撲撲的。 此刻的你,在火車上還是在汽車裡呢? 如果我不回來了,要記住, 小熊,我曾經巴不得,巴不得, 103


你不要鬆掉我的衣袖, 在一個夜雨敲窗的晚上。 好,同志,我要走了。歡迎你回台灣來。 愛人 三毛』

《從貝加爾湖到天鵝湖》 整個酷寒的西伯利亞就像一個大冰窖,拱衛著一個世界 淡水最深又最高遼闊蓄水量的貝加爾湖。零下三十多度的刺 骨冰風夾著皚皚白雪鋪陳出沙漠般的晶瑩,而車窗內雙層的 厚玻璃上盡是沾來了冰窖牆壁上肥厚的霜,我必須用膠尺努 力刮開個洞,才能看到外面的世界。 多麼撼人心弦的凍原天地啊!貝加爾湖就像個填滿了『等 待』的相思海,裡面摻和著過去蘇武企盼南歸的等待,也摻 和了現在俄人翹首希望民生物資能重於國防軍武的等待。但 是湖面凍結的何止是滔滔的水,也凍結了一個遙遙無期的遺 憾──遺憾貝加爾湖為何不能像個沙鐘,用漏斗把無垠狂沙 般的白雪淘洩個淋漓盡致,也把歷史的舊怨新愁篩洗一空。 沒有盡頭的白雪、沒有盡頭的旅程,坐在西伯利亞的東方特 快車上,彷彿是一段人生重新學習『等待』的課程。 當然,我親眼所及的似乎也盡是每一站同樣在『等待』 中生活的人群。他們才是一群沒有終站的牧者,在廣闊的土 地上游移探索著擺脫不去的困頓,只見等待火車靠站短短的 十分鐘到快速飛過窗外的景物,都是排隊上車或排隊購物的 『等待』。天氣這麼寒冷,刺眼的陽光反射在髒污凝凍的雪 地上,把每個人冰冷的表情刻劃得如此清晰,完全看不到笑 容。 火車的終站到了,莫斯科似乎暖和得多,十個腳趾卻還 是不聽使喚。我只當自己踏著兩個厚綿綿的大熊掌,在溜滑 104


的月台上拖著行囊,踱出笨重的步伐。 『嗚──嗚──嗚──』鄰軌的火車又要開了。三聲汽 笛令我恍然發現:這個屬於『我』暫時的終點,正是『別人』 的起點。這『別人』怎會只有旅客呢!還包括莫斯科的居民 ──每個商店外長長排列購物的隊伍,默默在訴說:衰頹的 經濟讓歐俄的百姓又開始一天嚴冬日子裡循環『等待』的起 點。上百年的戰亂、七十四年的布爾什維克統治,改變了這 莫斯科古城原本的風貌;但我不信她改變得了斯拉夫民族熱 情奔放的天性,畢竟莫斯科河與天鵝湖仍然用真摯的山水柔 情,妝點著這個在白雪冰封下些許枯燥刻板的都市。這份人 文藝術的驕傲自然遠勝過當年,沒有被拿破崙和希特勒攻打 下的東戰場。 柴可夫斯基(Pyotr Tchaikovsky 1840-1893)的《天鵝 湖》(Swan Lake)序曲在我的耳邊悠然響起。我彷彿回到了 一百多年前,在一樣的天鵝湖畔,想像真誠的王子與那位被 巫師變成天鵝的公主,如何為了追求真摯的愛情而向惡魔展 開了大無畏的抗爭。今天柴可夫斯基要是還在世的話,都超 過一百七十歲了,他一定不知道西方樂壇正在如何盛大的紀 念他。當然,他也不知道從西伯利亞一路走來,他的後代同 胞是過著怎樣的生活境遇。然而,我還是要說我是如何佩服 他,那齣芭蕾舞劇《天鵝湖》,不但在芭蕾獨立發展演化的 歷史上具有劃時代的重要意義,直到今天,其中仍然歷久彌 新且忠實保留了一份人類不畏惡勢力的堅毅勇氣。厚重的大 皮靴、三角四弦琴,加上亮麗英挺的民族服裝,多有個性的 流露著斯拉夫的自信;委婉的交響詩則詮釋了精緻典雅的浪 漫情懷。一個是灰磚古堡的剛毅,一個是枯柳垂枝的淒美, 兩者雙雙映在莫斯科冰凍的天鵝湖面上。 俄羅斯著名芭蕾舞劇《天鵝湖》的故事,一直在全世界 真實的生活中上演。 閉上雙眼,我驚訝自己竟會為古老的愛情故事而感傷。 其實,那個杜撰的愛情故事令人感動的應該不只是愛情而已, 還有一份最可貴的赤子之心──人類對於世事百般的摧折捉 105


弄之餘,永保一份真誠火熱的生命勇氣至死不渝。就像三毛 的文章給人的信心與鼓勵,提醒每個人都可以擁有一個屬於 自己純真浪漫的玩具『小熊』。至於,三毛個人對死亡做了 跟別人不一樣的選擇,或許超出了一般人可以理解的陳規定 律;不過,現在我終於想通了:既然一位作家開闊豐美又多 元的境界不易與每個人都淋漓盡致地分享,那麼同樣她內心 世界的孤獨與期待一直到他對於生與死的選擇云云,又豈是 終日栖栖惶惶忙於追逐生活腳步的外人所能體會?所有三毛 的好友都在猜:她是因為冥冥中感受到自己的生命已經停頓, 將走到盡頭?還是意識到自己的人生已經滿溢,早就不虛此 生?……抑或只是在玩一個遊戲?畢竟每個生命體都有不同 順位的渴望欲求,進而自然會轉化成不同輕重層次的失落孤 獨。 眼前俄羅斯的子民渴望欲求的可能只是一個麵包、一隻 玩具小熊,就心滿意足了;而正在展閱本文的你我所渴望欲 求的卻絕不只於此。或許互相不在一個天秤上的人,永遠也 稱不出,更無從論斷別人愁苦喜悲的錙銖斤兩吧! 我不禁為歷史與文學的巧合對比會心一笑。因為對故國 山河大愛多情的蘇武就曾懷抱同樣渴望欲求的心境,在前蘇 聯亞俄西伯利亞另一端的貝加爾湖『等待』──渴望自己能 像大雁每年南飛一般,早日返鄉回家;至於,在蘇聯歐俄莫 斯科的這一端,始終如一的情愛則是公主和王子最真純浪漫 的渴望欲求──『等待』被巫師變成天鵝的公主可以解脫魔 咒,廝守終身。蘇武等了十九年才變成了有如可以自由飛翔 的大雁回到中土故里,終與家國團聚,得償宿願;公主和王 子卻與巫師殊死決鬥,以卵擊石雙雙殉情上了天堂才從天鵝 變回了公主,終究與王子如願團聚──如此『不完美』的人 生際遇,事實上正充分體現了人性中最尊貴的『完美』。 這樣思維脈絡的理念幫助我解讀著:三毛完美的文學才 情卻背負了一個世俗看似不完美的生命結局;以及蘇聯人民 在苦寒卑微中,何以散發的仍然是一個恬然自適的泱泱氣度。 其實,任何不完美的表象,從人對生死的抉擇到社會光怪陸 離的百態,絲毫不會減損他們生命崇高完美的尊貴。一如唐 106


朝詩人李白,你既可以浪漫地說他詩興大發,『撈月而亡』, 也可以批判地罵他醉酒失意,『投河自盡』。但是不論孰對 孰錯,皆不減損李白詩文作品對當代和後代的深刻意義及影 響。 此刻我的心湖、我的腦海怎麼盡是滾燙的波濤!烈焰燒 出了一條冰天雪地上橫貫東西兩個湖泊的直線大道,也燒出 了公主與蘇武、柴可夫斯基與三毛、俄羅斯與福爾摩沙之間 的萬里思路。

《從針葉林到東西柏林》 公主有美麗的愛情,美麗得一如閃爍在蘇聯大地上的那 兩個東西湖泊般明亮的眼睛。蘇武有家國的哀愁,哀愁得一 如從西伯利亞到歐俄的那片針葉林般蒼鬱的心靈。不論酷熱 的夏季還是嚴寒的冬天,斯拉夫民族曾東侵西奪而來的土地, 盡是充滿著一致的美麗與哀愁,放逐在幾乎讓人誤以為將會 永遠在冰雪凍原中塵封的角落。 一 小 時 的 飛 機 把 我 由 莫 斯 科 帶 到 了 列 寧 格 勒 (Leningrad)。這個擁有四十二個島的『英雄城』,當年被 德國人包圍了九百天都沒有被攻下,然而付出的代價卻是上 萬人的性命。如果說波羅的海(Baltic Sea)沿岸茂密的針 葉林,每一株就是一個人的生命的話,當時殺一個人不過像 現在砍一株樹木一樣地輕易簡單。樹砍不完,人也殺不光。 唯一不同的是,人牽動著家國的悲歡情仇輪迴旋盪,讓我命 定似地捲進了憑弔追憶的漩渦。儘管列寧格勒和台北還是有 四個小時的時差,但人心共同的感懷終究沒有時差。揮別青 翠的針葉林,接下來二十六個小時的火車節奏愈來愈明快, 冰冷的大地總使我憶起了今年八月窗外劃過的立陶宛全是紫 色的薰衣草、黃色的向日葵,還有淡黃羽翼的鵝、黑白相間 的乳牛──現在看不到,不過我總相信厚厚的白雪下少絕對 少不了跟它們一起在苦寒中渴望等待、來春欲求成長躍動的 生命。 107


波蘭軍人在邊界上戍守崗哨,整列火車像隻慵懶的蠶寶 寶躺在鐵軌般長長的擔架上,任波、俄兩國的軍人來回翻搜 檢查。一遍又一遍,前後總計五次,特別是把臥舖下層的沙 發床墊用力撬開──看看有沒有俄國人躲在裡面,想混到外 面看看當時更為開放自由的東歐新世界。軍人身前掛了一個 小木箱,蓋子朝天外開斜敞便成個小桌面。我看到他將我的 護照翻到難得還有空白的一頁,蓋上了紫紅色的章子──那 種雙層玻璃的車窗外目前最缺少的顏色。 經過雨中大費周章的更換鐵軌、嶄新的軌距鋪陳在通往 首府華沙(Warszawa)的路上,我也重新細細體會這片維斯 杜拉河(Vistula)所貫穿的大地。在團結工聯的推動下,如 火車頭般的波蘭率先徹底地衝破了曾由前蘇聯掌控主導影響 的舊有政經桎梏,東歐的新紀元正是從這裡展開扉頁。這種 精神來自於第二次世界大戰時的歷史教訓,當時的波蘭只能 謙卑壓抑,忍受俄、德大軍隔河對峙、無情瓜分。一如當年 東方的日、俄交戰在中國東三省的土地上時,就令中國人煎 熬著波蘭人民一樣的血淚心情。波蘭為了避免俄軍再次長驅 直入,因此連火車鐵道都故意使用不同的軌距,以保家園。 今天的市街繁華似錦,尤其是老城廣場上的小販與商 店,融合了小鎮古樸的風味和新興經濟發展的蓬勃朝氣。空 蕩蕩的總書記大樓正在改建成銀行,不變的是華沙大學兩 百三十四公尺高的文化科學宮依然挺立──看來政治權勢的 興替對比起歷史文化及自然科學來說,真是短命的可憐。不 然,我這麼一個外國人怎麼可能站在華沙的林園中,穿起蘇 聯倒賣出來的軍裝大搖大擺留下回憶,不必擔心被抓到情治 單位約談拷打,或許還要寫檢討自白書呢!三毛說的一點也 沒錯,短命的政治、經濟讓人討厭,但是它們卻主宰控制了 全人類;任何人類活動都脫離不了它們的影響,所以必須了 解。難怪她一再提醒我在生活與旅行的時候,一定要不斷『觀 察現象、探索思考』,永遠做一個『為現象傾心的人』。去 年她對我說這些話的時候,我還似懂非懂,今天印證在一個 又一個旅次的驛站時,萬里漫漫遙隔的陰陽路反倒使我更加 思念她。彷彿跟三毛生死之距愈遠,我反而覺得彼此的心靈 之距愈近,這份『溝通』竟從她的生前延續到死後仍然不斷 108


在我的生活與內心裡滋長發酵。人的一生中都應該賣力地為 自己交上幾個精采的好朋友,因為金玉良言在潛移默化中將 使人終生咀嚼品味,受用不盡。 五十年前華沙的人口是一百五十萬,五十年後還是一樣, 原因就在離華沙南方三百公里的克拉科(Krakow)。從那裡 向西再走六十三公里,就是以前奧希維茲(Auschwitz)納 粹集中營,一個在一九四○至一九四五的五年間殘殺了四、 五百萬無辜百姓的屠場。希特勒為了信奉尼采的超人學說, 曾以徹底消滅猶太人做為將日耳曼亞利安人成為超級民族的 主要方式。枯瘦的栗樹還是把二十八棟紅磚建築物襯托得莊 嚴而美麗,倒是,高高的鐵絲網和血滴子般的探照燈襲人的 盡是哀愁。 當我由波蘭的成衣輕紡中心波茲南(Poznan),經過三 個小時車程與一個小時邊界的排隊驗證檢查後進入東柏林, 她給了我另外一段歷史的悲情──那是不同於公主與蘇武的 對比,而是一種屬於現代人類社會彼此無情的相殘,只有沉 默的哀愁,絕少兩個湖水般浪漫的美麗。就是為著這條『柏 林圍牆』──曾經是歐洲同一個民族手足彼此相殘、生離死 別最深刻的印記。 歐洲每個大城市幾乎都各有一條不捨晝夜的河,流貫繁 華興盛與戰亂流離。相信今天兩德統一後,除了兩排高高的 菩提樹幹以外,史普利河(Spree)該是最客觀的見證。我從 馬克斯.恩格斯廣場不遠的渡口搭上夜遊史普利河的小船, 當年的十塊馬克要帶我到什麼地方?沿河有刺骨的寒風,還 有晦暗地看不清楚的博物館、美術館、車站與大教堂,以及 好長好長的柏林圍牆。 我把人縮在厚厚的外套裡,這麼漆黑的夜,是不是注定 給人疑問和困惑呢?過去多少個同樣的夜,人們又曾如何傾 注整個黑夜的疑問與困惑,直到今天用堅定的信念終於點亮 了整個東西柏林的夜空。因為這整排一百六十公里長的柏林 圍牆,其實就是個沒有野栗樹和紅磚營房的奧希維茲集中營, 差別只在於死的是猶太人還是日耳曼人。難道,歷史總是如 109


此在輪迴中公平對待嗎?或稱為『公平的殘酷』。一九六一 年八月十三日柏林圍牆興築之前,曾有兩百三十萬人懷著美 麗的夢想到西城;而竣工之後,一直到一九八九年十一月九 日宣布開放,總計至少曾有七十八人抱著哀愁的遺憾,在這 條死亡線上魂歸西天。 渺小如我們無從論斷,對一段歷史如此,對一個人亦復 如此。亙古的悲歡離合、波濤起伏在每一條大河文明的兩岸, 放逐的一樣是份美麗與哀愁。留下他們在這裡困惑,也留下 三毛在不知名的幽冥異域思索,我還是必須飛往另一個留學 的國度──英國,繼續博士的研究。回首身後這一片由中國、 蒙古、蘇聯、波蘭到德國組成的歐亞大陸塊,多少古今文明 美得讓人愛,多少歷史恩怨又愁得讓人怕。 三毛的話再一次貼切地總結了我這次漫長的歐亞旅程。 人生真是戲。政治、歷史、社會、經濟與文化各有令人 又愛、又恨、又要、又怕的角色在輪迴扮演。出將入相也好, 嬉笑怒罵也罷,總是有再啟幕,也有再落幕的一天。對人的 評價、對事的議論何妨珍藏美麗、釋懷哀愁,像三毛在送給 我的《滾滾紅塵》書上所題的字是一樣的:

『人生是戲。 今日出將入相,明朝嬉笑怒罵,總有落幕的一天。 戲散的時候,為自己拍拍手,給他人鼓鼓掌。 笑一笑 我走了 不帶一片 揮一揮手 的 雲彩。』

110

──三毛題贈澔平


CD1-6 4’37”

中東阿拉伯仲夏夜代替一個媽媽送葬方死的嬰娃……

林園故人夢

6.

111


夜奔麥地納 ─ 我們捧著剛夭折的麥穗 112

入夜的麥地

↑中東每個孩子都是爸媽的寶。 ↓我乘載著實現眾多民眾的心願 因為他們永遠無法去朝聖。

納清真寺廣

場誰會知道

一群夜奔的

民眾攪動了

我的心。


↑麥加是伊斯蘭教徒一生夢寐以求的聖地。

我最心疼的林園有兩個:一個是花木扶疏卻被現代工業文明切割 毀壞的樹林公園;另一個則是在中東沙烏地阿拉伯乾旱沙漠裡唯一樹 木林立的男人墓園。就在那一個麥地納清朗的夜晚,我無意間和當地 民眾幻變成一串奔跑的音符,零亂卻有序地掛在夜空的五線譜上,共 同為一個剛夭折的嬰兒撩撥起悲愴的心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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楓葉激起一串

一串思緒的漣漪

不願不願離散

楓紅也不願不停轉呀轉

拂不去的黑暗

想要伸手挽

年復一年

呼喚

楓樹蒼老

時光流轉

還記得你與我攜手奔向林園 如今林園多懷念 從前走過的小徑

不再花開花落有你有我

只留下一片深秋回憶的楓 想再為你拾起一片楓 別在你髮梢 如今只有在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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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奔跑》 沙烏地阿拉伯麥地納的聖地廣場從雄偉壯麗的清真寺向 外延伸,各地來的朝聖隊伍到了接近子夜時分仍然沒有停止。 我席地而坐,整片潔白明亮的大理石地磚好像是我在『天方 夜譚』裡的魔毯,任憑我看著人來人往,沐浴在皎潔明亮的 月光下。 忽然聽到一群人急促的腳步聲,赤足奔跑連續拍打在平 滑石地上此起彼落的聲響,真是比交響樂團演奏快版大曲的 節奏還要來得扣人心弦。我心底暗自盤算打量:這群人一定 是從麥地納,也就是先知默罕穆德升天的地方,朝聖完成後, 趕去搭乘最後的車班回去家鄉吧?只見他們清一色真的都是 穿著阿拉伯罩衫大袍的男子,遠遠的正從麥地納清真寺外廣 場的西北角落,好像不偏不倚地朝著我坐的方向直直跑來。 我敏銳地從地上迅速站起身,以便讓出他們隊伍行進動 線的位置。不料竟然當我逐漸看到這一群人越來越靠近我的 神情卻是如此肅穆莊重,沒有人講話更沒有人嘻笑;他們的 雙手好像還捧著一個小巧扁平的綠色地毯。看到這裡我幾乎 已經可以篤定猜到,這一行人必定是正在護持著由聖地請回 家鄉的珍貴寶物,並且還一面快速奔跑、一面相互輪流傳遞 著。

《寶貝》 為了好奇心的驅使,當隊伍像陣風也似地掠過我的面前, 我索性也立即順著轉向並且拔腿跟他們一起急速奔跑;因為 我還真的很想知道:到底他們正在傳的是個什麼寶物?我們 這一路剛好橫越了整個麥地納清真寺前最寬闊偌大的朝聖廣 場,一路向西。除了我一個人以外,旁邊不但沒有看到別的 外人再加入奔跑的行列,甚至奇怪的是為什麼他們反而還紛 紛驚惶側目走避。反正我在廣場上無所事事,在這個禁止攝 115


影的地方我倒是落得清閒。我努力用眼睛仔細端詳、用心靈 微妙感受也算是一種記錄,何況他們默許我的同行,沒有人 互看、沒有人出聲。 我想起來這次當我決定要來到麥加和麥地納之前,從伊 拉克、敘利亞、約旦到以色列曠野的貝都因游牧民族,一旦 知道我正要前往伊斯蘭聖地,就紛紛把他們每天五次用了一 輩子的可蘭經念珠交給我,懇求我務必一起帶到,不論是先 知出生的麥加還是升天的麥地納都好。儘管我再三誠實相告, 說我不一定會再回到他們現居的國度與帳篷,意即這輩子我 不一定還有機會再見到他們;然而他們都異口同聲用大致相 似看法回應了我: 『沒關係的,只要唯一的阿拉真神與你同在過,那我與 你同行的念珠也就等於在那聖地最接近真神的地方,領受到 了上天最大的榮寵恩賜與福祉。』 於是我就真的謹守承諾的帶了眾人幾十串念珠,一一履 踐了他們殷切的期盼。我真的萬萬沒想到有一天我會乘載著 他們那麼多人的夢想來到麥地納,如同他們親臨。畢竟那些 窮鄉僻壤或居無定所的貝都因牧民,他們認命安分得很,絕 對深知:自己這輩子是沒有任何僥倖的機會條件能夠來到麥 加或麥地納,完成一名回教徒一生念茲在茲的朝聖功課。 隊伍還在跑。我赤裸的腳底板踏擊在夜裡冰涼的大理石 地板上鏗鏘作響,我的心情甚是愉悅;這一切都來自於我的 雙腳因著跟隨他們踩踏的共同節奏而與當地民眾產生了自然 美好的契合。突然間,我右眼的餘光瞥見那個我心裡認定的 寶物就傳到了身旁男子的手上,我把握機會猛力狠狠地盯著 它看。那確實是一個扁平包捲的地毯,鮮綠的底色上面襯托 著精細繁複編織的紋理;到底什麼小巧的稀世寶貝才可以放 得進去呢?他們不怕行進奔跑的晃動中讓東西掉出來嗎? 直到下一刻,我又一次萬萬沒有想到旁邊素昧平生的男 子就在仍舊急速飛奔的行進間,居然就如此絲毫不假思索地 把綠毯傳到了我的手上! 116


『啊!』我幾乎要失聲呼喚吶喊,淚水嘩啦啦地潰堤而 出,向身後飛灑在這一片聖城億萬人夢想行踏的大理石板 上……。

《送葬》 現在這個當下,我的雙腳雙手哪!一面跑一面捧著的竟 然真是寶貝,是一個輕軟且尚有餘溫的屍體,一個剛剛才斷 氣的小生命,一對小夫妻最鍾愛不捨的寶貝。我的十指順著 他從我掌心傳來的溫度,隔著綠毯溫柔地觸摸著裡面小小的 軀殼。這是誰家的嬰娃呀?那對年輕的爸媽一定心碎極了! 伊斯蘭教徒是最愛孩子的,而且不分男女都是他們心頭最親 愛的寶貝。 一面跑一面哭,我也一面不知所措地喃喃自語: 『你可不要怕,不要怕哦!叔叔來送你一程。你可要安 安穩穩的……安安穩穩的……』安安穩穩的什麼呢?希望他 安安穩穩的『好走』嗎……?他根本就還沒有活到學會走路 的年紀呀!他像是曠野上方才抽出穗花的麥子,現在卻夭折 了。若是貝都因就只能趁著麥穗雕萎前插在男子長方型帳棚 裡的中心空地上,就像現在這樣由眾家男人簇擁護持著一樣 的。 還好我臨時想起來:貝都因牧民幾天前才教會我用阿拉 伯語吟唱的《寶寶快睡搖籃曲》。千頭萬緒零亂的瞬間,我 這個什麼都不懂的笨叔叔就只能用這首只有兩句話的歌,輕 聲唱給你聽了……

“Anta hayati Roh nam ya habib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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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我的愛 睡吧我最親愛的寶貝』 我看不到這個嬰孩,但是他的體溫跟我傳達了接收領受 的電波。一路西奔的路上我們繼續傳著他纖弱的屍體,也繼 續朝向一個鐵柵欄圍鎖的林園裡跑去。原來這就是麥地納的 男人墓園,在乾旱荒涼的阿拉伯半島上,這裡是唯一看得到 很多樹木的地方。眾人協力在地上挖出了一個洞穴,我才看 到綠毯裡是一個用白布包裹著的男嬰,紅咚咚的臉頰好像真 的在熟睡一般。最後由年輕的爸爸把他放到土裡,好像播種 麥穗一樣。我怕驚擾他們所以退到稍遠的角落,只見父親逆 光的翦影晃動顫抖著。終於在覆土的一剎那,他再也壓抑不 住,仰頭對著墳頭的老楓樹放聲嚎啕大哭。聲音像把利刃穿 透撕裂整個中東子夜的星空,劃破滿天星斗紛亂雜呈的天幕, 我們的心也都跟著他淌滿了濃稠的鮮血。

《替身》 一群大男人哭著哭著,我這才又忽然發現我忘了一件事 情……。 那就是,男人都在這裡,那女人都哪裡去了?怎麼環顧 四周沒有人能回答我呢?我想起來這個樹木扶疏的林園,今 天一大早我就經過這裡的,原來是個墓園,而且只有男人才 能進來的墓園。平時都是用一把古老的大鎖給拴起來的,任 誰也不被准許隨意進入,尤其是嚴禁女性踏入,一步都不行。 哦!我終於懂了。難怪今天早上到下午我總是看到有婦女零 零星星扒著林園外的鐵欄杆,臉朝向裡面又哭又說唸唸有詞。 對於一般到此一遊的外國旅行者,那昨夜星辰昨夜風又甘他 何事……沒有人會關心她們在做什麼?但是我不同。一段麥 地納夜奔林園的過程讓我完全跟他們感同身受,我現在才想 到了最悲慟的不是那個年輕的爸爸,背後還有一個關在家裡 不准為自己寶貝送行最後一程的媽媽……。那會是怎樣一種 比淌著鮮血更為劍刺刀剮的心情!所以婦女們只能在隔天白 118


晝被准許的墓園欄杆外面,盡情的哭喊、盡情地跟夭折的寶 貝說話,誰叫媽媽連你最後一程也不能隨行;連你下葬埋土 前的最後一眼也不能親睹。這是何等心神交瘁的煎熬……。 沒關係的,今天就算是古代白衣大食帝國一千零一夜的 一個傳奇故事吧。 身為一個語言都不通、習俗都不懂、半個人都不認識的 外國人,我們早已不必相識就已經情繫海內、意牽寰宇,牢 牢給綁在了一起。對的,小媽媽你放心!就像我口袋裡的那 幾十串念珠,我也在麥地納幫妳眷顧過妳最魂縈夢繫的寶貝。 妳放心!我不但代替妳奔向林園送了他的最後一程,也在那 棵他已然長眠的楓樹下代替妳看到他的最後一眼。漫漫寒夜 裡,妳放心我都跟他們說好了──天頂的新月會為他點亮一 盞明燈,地上的楓葉會幫他蓋上溫暖的棉被。寶貝他乖乖的 睡了,真的好乖好乖好乖,我看到的。 寶貝他乖乖的睡了,真的好乖好乖好乖,我看到的。 真的好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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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D1-7 5’48”

印度傀儡戲父子唱出他家無奈飄泊孟買的孤雛女……

無語相思夜

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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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生人別離我而去 誰躲在暗夜哭泣

→王公貴族到平民 百姓都有夢想。

─ ↑誰家的孩子流落他鄉 哪個女 孩又躲在暗夜哭泣呢。 ←雄偉的泰姬瑪哈背後鄉土小民 的心情才更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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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寞疏離的城市都會到底隱藏了多少在暗夜角落裡哭泣的靈魂? 我也只是一個陌生的外國人,來到一個印度次大陸陌生的異邦鄉里, 不經意地走入一個平凡卑微的小家庭、聽聞一段稚女飄盪流落外地風 塵的不幸遭遇。但是我似乎真的聽聞得到她的低吟啜泣、碰觸得到她 的傷心淚水,超越時空牽絆住我真摯的心情。

123


在這無語的夜

我靜靜看著你的眼

在你心中春花秋月 往事傷悲

往事都化做傷悲

往事傷悲

在這寒冷的夜

你悄悄流下傷心淚

在你臉上年輕歲月 失落的感覺

早已失落的感覺

失落的感覺

今夜的月色還是一樣的美 你我的心情在此刻重疊 你的心事只有星星了解 未來的歲月別教星星流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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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語的夜

星星別流淚

無語的夜

星星別流淚

你的笑容

你的溫柔

你的眼神

你的聲音

你的堅強

你的脆弱

當離去時

你是你

我是我

當離去時

你是你

我是我

我的沉默


《傀儡》 印度次大陸的秋天仍然十分濕熱,只有晚上才比較怡人 乾爽。 那一夜,螢火蟲飛滿了旅館外的水池畔,我乾脆搬了一 張椅子躺在屋外看這些『火金姑』的風采。突然聽到鑼鼓和 手風琴的樂聲,原來不遠處點了一盞暈暗的燈火,正有一對 父子用他們的四隻手,又操演、又拍擊的進行一場拉加斯坦 的傀儡戲。我索性像兒時跑去看台灣鄉下野台戲一樣,盤坐 在他們的跟前,仰頭看他們又說、又唱、又演、又奏,有條 不紊的舖陳了一段段引人入勝的神話故事。 表演的劇情我雖然聽不懂,但是看他們將一個個懸絲提 現的傀儡木偶擺動地如此栩栩如生,真是令人動容。由於我 坐得非常貼近他們,對於劇中那個女主角傀儡木偶印象最為 深刻。我發現它從鮮艷的頭巾到身上的印度傳統紗麗服飾, 全都是用手工製作,連布料都剪裁自真正鑲了寶珠還縫著成 串亮片的布料。只見每當小弟弟靈巧高舉的雙手這麼一提一 揮,那個木偶就會跟著撩撥頭巾或是掩面哭泣;連我不解劇 情的人都深深感動。

《吟唱》 “ Pardesi Pardesi

Jaana Nahi

Mujhe chhodke Mujhe chhodk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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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口中唱出熟悉的旋律,剛巧這是我當時唯一看過的 一部印度著名寶來塢電影的流行主題曲,所以特別親切到忍 不住跟著他一起唱了起來。只見木偶女郎開始隨著歌聲扭腰 擺臀地翩然起舞,掃除方才悲情哀怨的氣氛,一時現場沸騰 熱烈立刻贏得滿堂彩。等到節目快結束的時候,不料這次是 改由小弟弟的童音來唱同樣的那首歌,他用纖細嘹亮的女聲, 以慢版哀怨的吟詠進入偶戲樂曲表演的尾聲。 光是一個單字“Pardesi”就慢慢拖長音符足足吟頌了 三十幾秒,然後又把”Pardesi”跟後面的 “Jaana Nahi” 快速反覆又反覆地唱了近二十遍。我好像被強烈灌輸記憶一 樣熟背起這兩個單字,卻為了仍然不知道它的意思而納悶。 剛好旁邊有會說英語的服務員走過,我抓住機會趕緊詢問。 原來“Pardesi”就是『陌生人』、或是『外國人』『外地人』 的意思,那不就是在那裡叫著我嗎?!至於“Jaana Nahi” 則是『不要』。這麼一聽我非得繼續問下去了,儘管我本來 只是想隨便知道一個單字就夠了,為得是長音實在拉得很久, 歌聲又在清亮中帶著些許的哀怨悲傷。那麼到底是在叫『外 國人你不要什麼……?』 “Mujhe chhodke”我終於了解這是印度語『離我而去』 的意思。那麼全部句型原來就是在完整訴說:『外國人你不 要離我而去呀!』

《飄零》 小弟弟會說很簡單的英語,溜轉著那雙烏黑淨白的大眼 睛,勾住了我的視線。現在表演完畢,我急著詢問他們操作 表演的技巧,他們卻老要我買那幾個精緻的木偶。我問小弟 弟:為什麼?那你們賣給我,下次用什麼表演呢?他說:爸 爸還會做,沒有關係的!不過我的姊姊就可以從孟買回來了! 我聽了一頭霧水,只是迷迷糊糊的付了盧比,看他們漸行漸 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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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館的服務員再度走過來告訴我:小弟弟年輕的小姊姊 被誘騙拐賣到了城裡去當雛妓,又被轉運到孟買港都,因為 那裡生意比較好……。不等他把話說完,我早已恍然大悟地 飛速跑去追趕他們。不久氣喘吁吁走回旅館,這個時候的我, 手上又多了三個木偶和一個大圓鼓。我們幾乎不必再說任何 言語,我當然這輩子也絕對永遠不會認識,更不可能會見到 小弟弟思念記掛的姊姊;但是在這個無語的相思夜裡,我聽 懂了這對父子卑微的懇求;也彷彿聽到那個流落漂泊在都會 晦暗汙濁角落裡的女孩與我隔空對唱著一樣的歌曲…… 是的,外國人不要離他們父子而去,為這只有外國人能 幫他們經費的籌措;至於陌生人不要離這孤雛飄零的女孩 而去,則可能是她流落異鄉存活下去唯一的一線生機希望 吧……。我低頭看著方才讓我在台下心儀的傀儡木偶女孩, 一針一線細細的女紅是否就來自這個女兒乖巧靈活的手藝? 我幾乎看得到她的生命在劇變前後那兩個完全不同世界的生 活。 就在這個無語相思夜,我跟她隔空對唱。儘管忽然有著 這麼多說也說不完的感傷故事,我的心還是不曾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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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輯 8. CD2-1 古老少年愁 ....... p.129 9. CD2-2 悠悠山河戀 ....... p.147 10. CD2-3 夢入芙蓉浦 ....... p.157 11. CD2-4 極光影舞者 ....... p.171 12. CD2-5 流浪檳榔心 ....... p.183 13. CD2-6 沙漠七彩虹 ....... p.209 14. CD2-7 車輪與糖果 ....... p.225 15. CD2-8 寰宇快樂頌 ....... p.247 128


CD2-1 7’12”

蒙古大草原上一對老年喪子的牧民與我敖包相會……

古老少年愁

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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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愛醉愛蒙古 ─ 那杯永不冷卻的奶茶

等我。

一個草原上的家在

子提醒我 永遠有

蒙古大袍 ↓連夜趕出的這件

→思念主人的蒙古大黑狗站 得可高呢。

只是個笨 ↑在蒙古我 不會做。 ↑蒙古馬奶 酒代替語言 傳遞著真摯 在最柔軟的 的心情讓我 草原。 們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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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拿著趕

羊韌皮叉卻

什麼也


還記得我在當新聞記者的時候,第一次受派採訪的主跑路線就是 災難新聞,舉凡空難、海難、山難到凶殺刑案都把我拉近體會到社會 底層最真實的吶喊脈動。沒想到當我開始旅行,自己記錄時代、採訪 人生,竟然在偏遠的蒙古戈壁大草原上遇到一對方才歷經天倫災難喪 子之慟的牧民老夫婦。我們在《敖包相會》的樂曲中引吭同歌,彷彿 在人生最黑暗無助的角落裡驚見那最美麗的彩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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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棠似火

冰雪吹過

昨夜獨自消瘦 誰在說愁

今日少年白頭

誰在說愁

坐看花開花落 海棠似火

冰雪吹過

昨夜芳草消瘦 誰再說愁

今日漠野白頭

誰再說愁

坐看花開花落 古老的少年愁

夢迴春秋

百年時光不曾改變過 豪情多少

無奈又如何

似真似夢

鎖住少年夢悠悠

遙遠的天倫夢

多情笑我

百年時光不曾停止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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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華也好

落盡又如何

天長路遠

總在天涯另一頭


我並非一名愛『酒』之徒,但有時卻是一個真正愛『醉』 的人。 每當酒香四溢、酒興方起、酒意微醺,我總能品味到一 種恬適奔放的感受。我逐漸發現:原來我愛的並不是酒的本 身,而是一種酒後敞開心扉毫無保留地交流分享、一種人與 人彼此超越隔閡所建立起最真實赤裸的信任。 『酒』有時就像是一個奇幻的小精靈,把拘謹虛偽瞬間 點化成真誠的赤子童心。正當豪情崢嶸還是業已繁華落盡尚 且無妨,更不論是我們自己青春遠逝白了少年頭還是大自然 四季入冬循環又白了鬱鬱蒼蒼大草原的山頭;反正總是能隨 時叫喚出深沉心底最敦厚真誠的古老少年情愁。 如果說:讀一本好書正像品嚐一杯醇酒般愜意,那麼寫 一本好書就是在釀一杯醇酒……一杯又一杯。我愛『醉』於 知識與智慧的理性思索裡,也愛『醉』於人性與心靈的感性 情懷中,於是我的『最』愛就是『醉』愛;在『醉』後我『最』 後明瞭我愛『醉』在『最』愛的理性思索、感性情懷,還有 香濃溫馨的甘醇裡。令我最難忘的一次酩酊大醉是發生在蒙 古的大草原上,事情的經過是這樣子的……

《天高地闊》 再沒看過比這兒更平坦遼闊的地方了。藍得有層次的天, 綠得有深淺的地,上下拼組成戈壁旁肥尾羊的故鄉。我乘著 吉普車馳騁在蒙古大草原上,沿路有黑或棕白相間的牛羊低 頭嚼食鑲著粉圈的紅花。塞北的鮮花在夏天好像手牽著手鋪 滿了整片原野,一點也不怕被踐踏採食,因為沒有人群與牛 群能從容走遍這遼闊大地上的每一個角落。 一夕的雨,滿夏的綠,草兒真的是在蒼天的見證下一吋 一吋地長,攀附在土石乾旱的大地上。我忍不住被漠野景致 所吸引,一直拜託小車師傅暫停行進好讓我下來摸一隻羊、 133


看一朵花、撿一顆石頭……。還好他很有耐性,又得知我如 此深愛他的家鄉,於是夾雜著相當振奮喜悅的情緒,一路更 詳細地為我做風土民情的解說介紹。這回我看到了肥尾羊群 又臨時要求下車,匆忙間原本來不及穿鞋子,才發現一踩下 去,戈壁灘上全是讓我無法赤足應付的尖銳石粒,於是又跳 回小車裡套上便鞋再衝下去,連襪子都沒穿。 我比羊更開心。都市樓宇叢林長大的台灣孩子,任誰看 到這『風吹草低見牛羊』絕少塵囂的草原風情都會暢快開懷, 趕緊彌補自己童年從來未曾享有過的感受。走著走著我像匹 脫韁的野馬,自由自在地闖到鄰近的牧區裡,渾然忘記小車 還在遠處等著我呢!我卻已經追著羊群跑到了幾個蒙古包邊, 看到一個正在擠羊奶的老媽媽,還有一位正在把羊群趕圈集 中的老爹爹。迎向他們的同時,我發自內心的快樂必定是不 小心把自己的臉也笑成了一朵草原上最燦爛的花,真是活像 個放學回家的孩子,正信步跑向等待他回家吃晚飯的父母跟 前。 可不是嗎?我這個冒失的不速之客讓他倆老頓時又驚又 喜,猛盯著我瞧,還不時上下打量又交頭接耳、竊竊私語。 爽快的老爹爹似乎意會到我野性方起,索性二話不說立刻把 手中的牧羊工具遞給我玩。那是一支我生平第一次見著的『趕 羊韌皮叉』──它可是兩用的,一邊是抽晃指點羊群行進方 向的長鞭,另一邊則是綁在握柄底端的四足鐵鉤刺,可藉以 挑起豐美的牧草拋向空中,為羊咩咩搜尋鋪墊最可口的佳餚。 不一會兒我又湊到老媽媽身邊,成了個淘氣撒嬌的毛孩子, 賴著她教我如何用自己笨拙的雙手擠出羊奶,她始終耐心示 範。偏偏我猛擠不出奶,等我抓到竅門又意外斜噴了她一頭 一臉。老媽媽竟然笑得合不攏嘴,一點兒也不生氣,口中的 金牙在近午烈日下閃爍出和煦耀眼的光芒。 這對慈祥的老夫妻真是大好人,熱情好客地拉著我一起 進到他們的蒙古包裡,還忙上忙下地鋪起滿桌的乾酪與奶茶 真誠款待我,讓我覺得自己根本就像個不折不扣的壞孩子 ──幼稚園放學到家,坐享父母伺候點心的小霸王。怎麼兒 時癱瘓的母親無法這樣給我的,蒙古老媽媽卻不由分說地全 134


在草原上還給了我呀!其實,說起來很難讓人相信:我們雙 方根本就一直都沒有一句話能夠溝通,牧區裡只會說古老的 蒙語,連講點俄語的人都比說幾句漢語的人多。偏偏我那唯 一能翻譯的可憐小車師傅可還一路忙著追我又忙著停車,等 他進來蒙古包看到我逗著老夫妻倆,三人笑得東倒西歪,反 倒是被我著實嚇了一大跳!趕緊偷偷過來問我:『啊!你以 前來過這裡?跟他們那麼熟哦!你什麼時候會說蒙古話啦? 怎麼都沒告訴我咧!』 帳外風力發電的輪葉嘎嘎作響,點綴此刻這片原本洋溢 風聲和笑聲的大地。即使現在時令早已到了盛夏,這片平坦 空曠的高原依然朔風野大,沒有太陽的時候甚至會有一點寒 意。我們喝茶、聊天、吃老媽媽的精緻點心:奶烙、奶豆腐、 奶酪乾……;看老爸爸的家傳寶貝:銀碗、哈達、翡翠碧玉 官帽朝珠……。可是我從他們看我的眼神裡,怎麼一直讀得 到一股說不出來的溫柔親切? 我怕叨擾他們太久,於是跟我所僱的小車師傅使了個眼 色,暗示我們該去趕路,驅車轉往牧區另一處別的綠洲點逛 逛;因此,特別拜託他用最禮貌正式的蒙古敬語代我向老爹 爹、老媽媽致謝告別。沒想到他們卻跟師傅說:能不能留我 們吃午餐,表情居然近乎似在拜託懇求;還一直說我跟他的 兒子長得實在頗為相像……。我聽了煞是高興,但是想想: 還有成陵、響沙灣、大戈壁灘……好些個地方要跑;於是忍 痛向他們辭謝。顧不得老夫妻流露出些許靦腆失落的神情, 我上前緊緊握握他們的手致意後,就這麼順手拿起我的遮陽 帽,轉頭向我僱的吉普車走去。 『汪!汪!汪!』帳外什麼時候跑來了一隻大黑毛牧羊 犬,真是嚇我一跳!可不直直向我飛奔而來,原來牠是這對 老夫婦飼養最貼心的狗兒。聽到師傅先上車發動引擎的聲音, 令牠狂吠地更大聲。瞧!牠會跳起來,站立著自己挺拔的身 軀湊向我驚悸的臉舔我,厚實飽滿的尾巴逆著風勢死命搖甩 著,牠的嘴則趁我一不留神就輕巧地啣走我手上的帽子,然 後又全速往牠家的蒙古包方向跑去。這下子可怎麼好呢?我 才依依不捨地告別,一轉身又回去跟人家討帽子…… 135


就當我決定折返,還來不及回頭,忽然感覺到肩頭和背 脊怎麼被溫暖地披上了一件衣服──那是一件鑲著羊毛邊的 蒙古大袍子。我一回頭,竟然是老夫婦拿來幫我穿上的,兩 人還指著我的體型與袍子議論紛紛,不知道在討論些什麼? 隆隆的引擎聲中,師傅也沒聽到,我又聽不懂。於是我只有 陪起笑臉,想著窩心的老牧民必定是怕我路上會冷,所以從 蒙古包裡拿出一件他們家的舊衣服借我。我穿上這件略為嫌 大了一號的袍子,樣子有點滑稽;但是不想讓老夫妻失望, 於是拜託小車師傅跟他們說:『借給我,我回程的時候一定 會信守承諾把衣服還過來。』沒想到,他們竟然在幫我從黑 狗的嘴裡搶回帽子的同時,兩雙真誠的眼睛透過師傅告訴我: 『等你回來喝老酒、吃晚飯!將來我們還會做一件更合身的 袍子給你。』 『汪!汪!汪!』吉普車啟程,遠遠望見那隻大黑狗竟 然還瘋狂地追著我們的車子跑了好長一段路啊!剎那間,好 像喚醒每朵草原上夏日短命的花兒,它們紛紛撐開了複瓣的 耳朵,傾聽著我們的心跳。這是什麼樣奇妙的情誼啊?我們 素昧平生、萍水相逢,為什麼老夫妻願意這樣信任我,給我 吃又給我穿,難道不怕我把他們珍貴的民族服裝給捲跑了, 不還給他們?低頭看到我那頂路邊攤廉價的遮陽帽,帽簷還 留著大黑狗紋理有致的半圓形齒痕,閃動著牠那雙明亮慧頡 的眸子裡淺棕色的光,就像一對精靈的眼睛盯著我的心,彷 彿重複地對我說:『你一定要回來……』。

《天崩地裂》 小車師傅這才一面開車趕路,一面娓娓道來這隻大黑狗 的故事: 牠年輕俊逸的主人,也就是老夫婦的獨生子,正是一名 遠近皆知的角力好手,每年七月那達木草原的盛會上他都是 摔角冠軍;至於騎馬、射箭、趕羊、放牛、搬柴、引水、拆 136


搭搬運蒙古包、修理發電機、率領駱駝商隊橫渡南戈壁……, 所有草原上的粗工細活他都拿手。本來上次遠近牧民敖包祭 祖的聚會時,已經幫他找好了一門親家,甜美賢淑的媳婦該 在上個月就進門的吧!不料,他卻意外地死在一場四個月前 的大風雪裡……。聽到這裡,我的心情瞬間天崩地裂,眼眶 也濕了一大圈;因為我忽然完完全全了解到剛才一連串發生 每一件事情的每一個原委。 牠寂寞,牠思念主人。難怪大黑狗剛才咬走我帽子卻不 時回頭,好像希望我的車會像牠主人的駿馬,閃出嘶吼地引 擎聲衝去狠狠地揍牠;好把我們全都一起帶回蒙古包裡,關 起大門,鎖得牢牢的,誰也不要走。不要走就是不要走。牠 情願看到酩酊大醉的主人是醉臥在自家的蒙古包裡,即使睡 上個三天三夜,連什麼東西都不餵牠吃也沒關係,只要,可 別是……醉了跌臥在返家途中白茫淒冷的雪地上就好。夜會 冰封掩埋一切,也永遠帶走了牠一去不回的主人。 至於方才待我如至親的老蒙胞夫婦,原來竟然才經歷過 一場人生極其悲哀的白髮送黑髮的喪子之慟,卻還能這樣真 誠地善待一名陌生人如我,教我回想起來簡直扼腕又椎心。 我恨自己沒有早先聽懂知道他們不幸的遭遇和心情的處境, 不然我絕對願意、也應該可以當個一天更體貼、更聰明的孩 子,任他們差遣驅使的……。反倒是……從邂逅那一瞬間開 始,我怎麼盡像個失智的唐氏症蒙古兒,在他們老夫婦面前, 什麼剪羊毛、擠羊奶、趕羊群、騎短腿馬、牽雙峰駱駝…… 壓根什麼活兒全都不會,在這大草原上沒有一點點比得上他 們角力騎射冠軍的愛子;連穿上他們已故兒郎的長袍都還顯 得過於瘦小單薄,實在讓我對自己失望透頂了。難道我只有 一張略為神似的臉,就讓他們願意把對獨子的萬千思念關愛 分出一些給我嗎? 或許,他們今晨醒來,真的曾經意外驚喜地發現:那一 夜在外面與朋友飲酒喝醉後騎馬回家,睡著了不慎跌下馬而 凍死在漆黑寒夜裡的寶貝兒子……,今天一大清早忽然間終 於回來了,不像那晚只有識途的老馬孤獨回到家。如果我早 知道他們獨子的悲劇,我一定不會拒絕他們要我留下來吃午 137


飯的懇求,害得我現在一路看的名勝古蹟、風土民情全都索 然無味,心裡只是記掛著蒙古包裡的老夫妻,還有那隻忠心 耿耿等待著主人平安返家的大黑狗。對了!我們彼此有一個 承諾:我要把蒙古長袍還給他們,而他們說好要請我喝酒吃 飯的……。摸摸身上的大袍子,細緻的羊毛沿著領口密密縫 著衣襟滾邊露出來,襯托著典雅鵝黃的綢緞織錦,我完全可 以想見這衣服原來的主人穿上它,該是一位何其英俊挺拔、 帥氣迷人的塞北漢子。可惜現在落在我身上的袍子,一路上 只能變成一個不斷提醒我『回家』的精靈,反覆叮嚀我:老 爸爸、老媽媽還在蒙古包裡等著,而你,你…… 『你一定要回來……』 匆匆結束行程,我們箭也似地趕回老夫婦的蒙古包。高 原上平野遼闊,一望無際,濃濃的炊煙從蒙古包頂端升起, 牛羊都趕回圍欄裡。大黑狗則早就矯健奔馳到我們的車邊一 面跑、一面吠。下了車,牠立刻站起衝跳到我的身上,舔得 我滿個嘴鼻都是牠的口水,尾巴也是閃搖快晃到要斷了吧。 我跑去擁抱老爸爸、老媽媽──現在他們一個在烤肉、一個 在剪羊毛……,我又調皮地玩每一件新鮮的事,樂此不疲。 他們依然笑得合不攏嘴、東倒西歪。 蒙古小刀插著一對獸骨磨成的筷子,他們教我先用利刃 切肉再用筷子夾著進食,圓圓矮矮的餐桌上展現出遊牧民族 的豪邁與柔情。薄薄的綿羊肉紅白紅白貼燙在涮鍋上的聲響 嗶嗶剝剝,撩動著每一個圍爐者的心弦。又是誰拉起了馬頭 琴低沉的旋律?對比起草原高亢的長歌和呼麥那可真如九轉 幽谷低飛掠過心頭的黃鸝鳥,叫喚出人與人之間所有真情感 動的悲憫。 我們確實都信守了彼此無聲的承諾,也讓今天才初次相 會卻如同親人般的情誼,洋溢在整個蒙古包裡。他們兩老輪 番向我吟歌敬過來了『內蒙老窖』、『鄂爾多斯白酒』或是『俄 羅斯伏特加』──真情恰好,醇酒也行,我悉數一飲而盡, 甘美無比。沉陷……沉陷得好深,深在每一曲如銀碗獻上哈 達的真摯熱情,也在每一次飲酒前牧民會用手指點酒祭天、 138


祭地、祭祖先的溫柔敦厚裡……。 我偷塞了三塊大肥肉和五、六根骨頭給大黑狗,牠嚼都 沒嚼全是囫圇吞嚥,秒殺快速俐落。老媽媽把涮鍋上高高的 鐵煙囪罩下了小蓋子,炭火在酒酣耳熱之際快熄了……。我 們的眼神交會,大家還是笑得合不攏嘴、東倒西歪。老爸爸 的話不多,但是幾杯黃湯下肚,他開啟了話匣子,老媽媽也 一句兩句來補充;雖然全是我聽不懂的蒙語,但是我卻完全 可以讀出他們的感觸。小車的師傅也熱心幫我翻譯,他現在 完整轉述了這兩位老爹爹、老媽媽說起今天一大早看到我的 經過: 『我以為我們的「兒子」回來了啊!只是他怎麼回到自 己出生的蒙古包,連話也不會講了、聽也聽不懂,還穿了個 奇怪的裝束,連最簡單的活兒都不會幹了……。我可是又好 氣又好笑呀!』 『這個早上我們那心肝寶貝回來了喲!變成一個愣頭愣 腦的傻小子回來啦!盡會咯咯地笑,什麼都不會,就像他小 時候一樣。而且這個孩子雖然笨手笨腳,但是對什麼事情都 覺得新鮮好奇、忙著去嘗試。還是什麼都不懂、什麼都不會 做──沒關係的──沒關係的!再教教他就好了!學不會也 沒關係的……回來就好。』 是啊!我一早像個迷路的『喜憨兒』走進了他們的世界, 讓他們重溫簇擁愛子相聚的溫存。他們的心裡一定是在這麼 想:我的孩子啊!一輩子只要能守在爸媽的身邊,哪怕只是 天天礙手礙腳地跟媽媽搶著擠羊奶;還淘氣地搶走爸爸急著 要趕羊幹活兒的韌皮叉,自己拿去又玩又照相……,都沒關 係。 真的沒關係的,真的沒關係的。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不要再走了。回來就好,真的,只要回來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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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旋地轉》 老爸爸又唱了一首喉音低韻的長歌,然後把酒杯遞給我 喝,這已經是今晚第二十幾杯了。我終於了解他們一點也不 忌諱『酒』、不忌諱『醉』;即使自己英年早逝的獨子是因 為『酒』,『醉』於戶外而凍死。我悄然發現:這對蒙古老 爸媽此刻反而緊緊固執在護持著一個微妙的心願──那就是 今天晚上他們就是要天不驚、地不怕,希望照樣不甘心地透 過同樣的『酒』、透過同樣的『醉』,看看能不能在我的身 上嗅出一絲愛子生前的豪邁威武,親睹他死前一夜酩酊酒興 的宛在音容;就像大黑狗始終想在我的身上嗅出一點兒牠主 人生前的氣息,好做一次最莊重深情的訣別……。我告訴自 己:既然我騎馬幹活沒一樣行,至少『喝酒』這一項可別再 讓他們都給失望啦! 聽完老爸爸又是一首用蒙語為我唱完天籟般的歌謠,我 頂著酒意大膽地站起身來,抖抖滿身藏在西裝縐褶裡的餅屑, 一把拉住了他老人家。我請小車師傅幫我翻譯,因為聽了老 爹爹十幾首歌後,下一杯酒我要首度回敬他和老媽媽,而且 要以正宗蒙古男兒的方式……用唱的……。他們驚喜相視到 不能自己,這次不是笑到合不攏嘴,而根本是嘴角笑得直接 裂到了耳根,雙目更是湊著皺紋把蒙古摺眼皮瞇成了一條長 長的線,撐都撐不開。

『高山青,澗水藍, 阿里山的姑娘美如水呀! 阿里山的少年壯如山……』 依照牧區的傳統,我為他們唱了一曲大家還稍算熟悉的 台灣山地民謠〈高山青〉,他們全將杯中黃湯暢飲而盡。現 在酒酣耳熱之際,兩老不僅止於笑到東倒西歪,根本是笑著 滾到了我的懷裡摟住我,好像我這弱智的『遲緩兒』突然學 會摺出第一件衣服,以後會照顧自己了。接著,左思右想的 我總算想起了一首歌,他們一定更熟悉、更喜歡。我等不及 趕忙捧起了另一杯酒再敬他們。喜不自勝的老媽媽又夾著一 140


支大羊腿到我碗裡;老爹爹的眼裡則盡是讓我看到滿足── 他彷彿蹲在地上,有如扶著長年不起的幼兒,終於在自己面 前可以站立踏出自己人生的第一步,那麼快樂開心。

『十五的月亮升上了天空喲── 為什麼旁邊沒有雲彩 我在等待美麗的姑娘喲── 你為什麼還不到來喲荷…… 如果沒有天上的雨水喲── 海棠花兒不會自己開…… 只要你能耐心地等待喲── 你「心上的人兒」就會跑過來喲荷 你「心上的人兒」就會跑過來……』 我好不容易找出這首我唯一會唱的蒙古歌曲〈敖包相 會〉,藉著酒興嘶吼,釋放出嘹亮的嗓音;任憑歌詞一個一 個字打撞迴盪在帳頂的皮氈上,又落入我們的碗盤裡、酒盞 裡……摻和著大塊朵頤、一飲而盡,好不稱心快意、逍遙自 在。儘管老爹娘『心上的人兒』永遠也不會『跑過來』了……, 但是,何妨就在此漫漫長夜,就把我當成是那個來不及向你 們拜別的愛子,讓這一場『最後』『醉後』的餐宴彼此餞別, 溫暖一雙慈祥老父母空虛無助的心情吧! 老媽媽跑過來抱住我嚎啕大哭、老爸爸也聞歌掩面泣不 成聲,雙手緊緊抓著我暖熱的臂膀,好像他們的寶貝兒子真 的回家了……;而不是他們家僅有的那一隻老雙峰駝,隔天 才給牽著馱回來的那具冰冷僵硬的屍體。大家哭喊成了一團, 老爸媽積鬱了四個多月的情緒就此澎湃潰堤,席捲著滿桌狼 籍顛倒堆疊的杯碗瓢盆……。 這個晚上我真的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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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都天旋地轉地酩酊大醉了。醉在無私無我的分享裡, 醉在短暫卻天長地久的慈愛裡。只記得隨後我們反覆唱著〈敖 包相會〉這首歌,漢語唱完唱蒙語的,蒙語唱完了又唱漢語 的……,一直唱到我完全醉倒不省人事,變成了一條鋪在炕 床上的毛氈子,一動也不動。 不知道自己的酒力究竟撐到了什麼時候,他兒子的神力 有如附體在我的軀殼上,後來好像又是那匹正在換季脫毛的 醜駱駝,靦腆羞澀地馱著我睡進另一間較小的蒙古包,沒日 沒夜地任由我安眠在暖和的小炕上,就像躺在柔軟的雪花裡 一樣舒服。迷濛惺忪的睡眼中,彷彿記得有一大杯鹹鹹的奶 茶擺在床邊的小几上等待我喝,從飄揚著白濃的熱氣到完全 冷卻,我卻連翻身舉杯的力氣都沒有。夢裡我才明白:原來 醉死在荒郊雪地上也是含笑九泉的;只是那裡同樣會擺放著 一杯有如茶碗般的父母,總會在身旁這樣沒日沒夜淒苦哀怨 地煎熬等待──但是永遠也不會冷卻。 在夢裡牧羊犬怎麼又跑來找牠的主人?吉普車像漠北野 蜂般闖盪的速度你可也追得上……?對了!我的帽子呢?你 是啣給了馱屍的醜駱駝、獨歸的短腿馬,還是啣給了傷心的 老夫婦?他們壯美健朗的孩子才不戴我這種怪異突兀的遮陽 帽,你這野土狗實在太過天真了……。難道你以為他們還會 像你一樣天真地相信:愛子會像往常睡了場覺一樣,醒酒了, 又騎著馬、摸著黑返回自己在草原上出生到長大成人的蒙古 包嗎?

《天長地久》 整個夜裡,半夢半醒之間的我一直聽到發電機隆隆的聲 響,有時吵得我發慌還會兀自碎碎咕噥抱怨;奇怪的卻是床 邊的茶碗為什麼一直都冒著煙,真的不曾冷卻?早上還是小 車師傅進來叫醒我才爬起來,撇頭一看,昨夜那杯小几上的 茶確實還是熱熱地冒著煙──笨死啦!當然不是昨晚那杯。 原來老媽媽在我剛剛還正酣睡之際,早就進來幫我換上過不 142


知好幾次新泡的醒酒茶,真是令我羞愧萬分。我一飲而盡溫 暖了整個身子,今生今世看來在我身體裡同樣心知肚明的感 念也當然絕對是永遠也不會冷卻了。 掀開帳簾往外瞧,原來捲曲的大黑狗一夜都守在我的帳 外門檻的氈簾下吹著寒風,前掌還壓著那根我昨晚最後丟給 牠的大羊腿骨。只見老爸爸堆著笑臉看我,老媽媽趕緊跑回 他們的帳子裡拿出了一樣東西朝我走過來。蓬頭垢面的我連 臉都沒洗,一身酒臭味、衣襟上還沾著昨晚肉塊的湯汁,簡 直活像是個垃圾桶裡撿回來的野孩子。 一轉眼,加上我的司機大哥,他們三個人全飄忽般迅速 挪移到了我的跟前。老媽媽側身順風抖開了一件全新的蒙古 大綢袍,伸手就向我比來,還示意要我套套看。我趕快脫掉 骯髒污漬的外衣,穿上去。啊!真好啊!這麼合身呢!妳兒 子怎麼還有件較小的衣服呢?小車師傅立刻更正我,他說: 這件衣服不是他們兒子的,而是昨天晚上吃完飯、收拾好, 繼續整夜開著發電機,由老爸爸綁羊羔子的毛、老媽媽連夜 剪裁縫製給你的新袍子。不等他們老夫婦講話,司機自己又 添了一句──你忘啦?他們承諾過你,說『將來』會為你做 一件合身的大袍子。 我萬萬沒有想到這所謂的『將來』這麼快就到了。 前看看、後瞅瞅、左拉拉、右扯扯,老爸爸和老媽媽見 我穿得合身,又將嘴角笑到了耳根,就像我們昨夜彼此醉眼 裡見到的一模一樣。大黑狗也向我伸過來牠那濕潤潤的灰鼻 子,急忙聞遍我身上的每一吋布縷,好像要牢牢記住我身上 的味道。我的酒還沒醒嗎?眼前的一切就這樣自然的發生了。 夜裡我不是還抱怨發電機太吵嘛!也不知道老爹爹昨天下午 就是在為我剪來最新嫩柔軟的羔羊毛──原來都成了這些手 縫編織在我衣服內裡的溫暖情誼。我真的不知道當我酣睡在 另一間蒙古包的同時,老媽媽卻熬夜幫我以目測的尺寸做出 了今日送我驅車遠行的新衣──她竟然還能來得及在我睡醒 之前,又幫我換上了一杯又一杯全新的熱奶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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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車離去前,我們哭著擁抱;也不管他們習不習慣,我 在他們高原艷陽紅漬的顴頰上重重地各親了兩下。從淚眼中 我感覺他們全然把我當成一個準備要長期出遠門的孩子,交 會的眼神中並沒有憂傷悲痛,反而是浮現著一種……父母對 子女那種極為開闊寬容的體諒和愛。老夫婦連縣城都沒有去 過,一輩子生老病死都在這片盟旗草原上的蒙古包裡;將來 一旦死了,他們也沒有期望要藏密活佛仁波切給他們誦唸些 什麼:『揭諦!揭諦!波羅揭諦!』接引他們去那個聽說可 以寂滅一切人世悲苦煩惱的所謂『般若』高妙大智慧的『波 羅』涅槃彼岸。但是,我們都知道從昨天到今天,因著我們 相互無私的分享,他們的氈帳裡將會永遠迴盪著我的歌聲。 至於,我位在台北家中的衣櫥裡和內心裡,也將永遠掛著這 件他們送我的衣服──我們共同的『涅槃天堂』、『般若聖 地』,不就在這個無與倫比的『當下』嗎?儘管他們真的不 知道:外面繁忙的現代工業都會裡,我可能沒有幾次機會能 夠穿得到這樣隆重亮彩的大長袍,難免還會給人笑的。 上了車,老媽媽穿過車門握住我的手,老爸爸則繞到師 傅的耳朵邊嘰哩咕嚕又說了一大段話。我看到連小車師傅聽 了都有些哽咽,還轉頭跟老人家有點兒不耐煩地頂了兩句, 但依然完整地翻譯給我聽。他眼眶轉著淚光說: 『老爸爸講啊!當然你也可以不要聽啦!就謝謝他們兩 個牧民老人家就好了……。唉──怎麼說啊……啊……老爹 爹他說呀……嗯……唉!』 『你是我們的孩子。記得下次你要回來,你一定要像昨 天那樣跑著回來。你要回來,騎走「你的」馬、帶走「你的」 狗,還有牽走那隻馱著你回到帳裡的老駱駝。我不會賣掉牠 們的,牠們會一直等你回來……。我們老了,剩下的肥尾羊 我們這輩子也吃不完,全都是『你的』……。記得草原上的 天氣說變就變,不要一喝了酒就脫掉了親手縫給『你的』這 件大袍子。聽著!醉了要記得回家的路呀……』 聽到這裡,我打開車門又跳下去衝到倆老跟前與他們擁 抱……。我心裡想著:我連馬也騎不好、爬都爬不上駱駝; 144


既不懂得如何照顧肥尾羊,更不會擠羊奶、剪羊毛……我笨 到什麼都不會,甚至連這隻大黑狗都管不好……。但是啊! 就把我當成是你們剛從垃圾堆裡撿回來的野孩子吧!你們卑 微的希望不也就只是要他好好地活著、最好結婚給你們生個 胖孫子而已罷了……。你們放心啊!……我一路上都不會再 脫掉這件大長袍了,要笑就讓外面那些人去笑死算了吧!那 些外面的人怎麼會知道……我真的有一個在蒙古大草原上的 家。 是啊!質樸的蒙古永遠是我心靈的原鄉,因為我也有個 草原上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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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D2-2 3’12”

美洲亞馬遜河活不過四十歲的父子再次相擁告別……

悠悠山河戀

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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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見亞馬遜 ─ 明天就是你四十歲生日

↑穿著樹皮衣的亞馬遜土著帶著我驅趕水鬼。 ↓亞馬遜部落穿著草裙迎請祖靈。

←十六年後我又重回 舊地擁抱阿旺死後繼 任酋長的兒子小旺 但 明天就是他四十歲的 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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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6 年前與我同歲的老酋長阿旺

已經應驗了活不過四十歲的詛咒。

全世界最大的流域亞馬遜河流經南美洲八個國家,在這條母親河 哺育下的六十多個少數民族成長茁壯、昂揚飛起,就像老鷹充滿力與 美的雙翅身形、配上頭如信鴿的平和敦厚,載著我這位東方訪客,認 識他們雨林裡的家園、波濤上的文化。十六年前後我就是這樣走進部 落,在他們無私的分享下感同身受著一段不為人知的恐怖詛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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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山間的溪流 滑過我這塊石頭 靜靜的水你為何總是沉默 千年萬年的等待

你我依舊

我是峽谷的過客

踏上你這條小河

清清的水你為何總是悠悠 風雨遲來的承諾 我穿過山

生死依舊

我越過海

無情溪流奔向那盡頭 我穿過山

我越過海

只能默默期待 千年萬年的等待

在這交會的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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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我依舊


《祭典》 旅行世界各地,似乎每條河流的兩岸都會養著一群人, 他們的生老病死都伴著那條河;他們的人生也像一條河,在 某年某月的某一天曾經滑進了我這顆東方的石頭。 有時候我真的會很懷念,而且懷念到有些心疼,因為我 們的相聚和分別都是這般的無法遇期。就像七次去亞瑪遜河 流域,我都無法和同一群人再見一次面,甚至連同一族的人 都不容易了。就算如此,我們依舊分享同樣令人振奮的雨林 樂趣。他們帶我認識每一株林子裏的植物,抓著『猴梯藤』 盪來盪去,還會砍斷『水藤』給我喝裏面甜甜的甘泉。睡在 村子高架屋內的吊床上面,陽光會從屋縫的木板間穿進我的 眼瞼。直到他們喊我去泛小舟,釣食人魚、抓美洲鱷,不然 真是舒服極了,都不想動呢! 比較深的河區才可以游泳,我們在上游砍伐流下來的大 木幹上面跳來跳去,水雖然黃濁但是異常溫暖,河岸的細沙 更是光鮮金黃。正當此時,我感到水中好像有東西在頂我, 還碰觸到牠那個好像有些滑溜的皮膚,挺嚇人的。原來那就 是亞馬遜河裡面一種特有的淡水海牛,實在是可愛極了!連 我到岸邊拍拍手,牠們都會頂著那個有辦膜的『豬鼻子』, 游過來給我摸耶!好像一隻會游泳的小狗狗呢! 也許是那天游的太累了,我到第二天接近中午才醒過來。 走過泥濘的小路,遠遠的看到一群族人正圍著,不知道在進 行什麼儀式?原來昨天摸完海牛之後,他們趁著黃昏日落前, 帶著新鮮的雞肉教我在食人魚密布的淺灘水域學習撒網釣魚, 後來我卻不慎沉船;於是今天他們依照古禮幫我舉行了驅除 水鬼的祭典。 首先他們匯集地上乾枯的落葉堆成如蟻窩般的一大團, 接著用樹枝鑽木取火點燃烈焰。族人都換上了象徵火焰的紅 色草裙,兩位女性的長輩代表母系社會崇高的地位左右勾著 我的雙臂,就順著前進與後退的步伐繞著熊熊的火堆將我簇 擁著移動。當年跟我同齡三十九歲的酋長阿旺爬在高高的樹 151


幹上,為我吹著一把亞馬遜細細多管的蘆管排笛,上面還綁 著金剛鸚鵡艷彩的羽毛。他好像守護神一樣,鳥瞰著我們整 個僻處叢林深處的祭場。昨天就是他帶著我認識了他們那一 片世世代代生活的地球之肺──『父親』熱帶雨林;還有那 一條流經了八個國家、面積高達 691 萬 5 千平方公里、佔南 美洲百分之四十土地的世界第一大流域──『母親』亞馬遜。

《詛咒》 族人交頭接耳地說,這可能是兼祭司的酋長頭目今生最 後一次主持的祭典。我好奇地問他們為什麼?他們只用一隻 手掌跟我比了個“4”的手勢,然後就靜靜地誰也不發一語, 就像夜裡帶我去抓鱷魚般戒慎恐懼。他們的眼眸透著無助與 些許的無奈,就像幽暗河畔那一雙雙美洲鱷的眼睛,被我的 手電筒照到瞬間所散發出來冷冷的黃光,恍惚中即將一隻隻 都會被阿旺一次次正向對衝突襲便陸續手到擒來。 我不敢在亞馬遜攫取任何不屬於我的東西,包括傍晚河 面上在我的船邊飛來飛去覓食的大蝙蝠;我更不敢不屈服於 這裡巨大自然力量的威嚇主宰,因為她每天都可以決定午後 同樣河面上出現的渦旋風暴到底會有多麼恐怖,連船隻都可 以擊沉……。就是那個“4”的背後似乎夾藏著一個不可告人 的秘密,直到我離開前他們才七拼八湊的讓我給聽懂了── 來自古老傳統的一個詛咒:部落裡沒有一個男人能活得過 四十歲。 霎時我揪心為之一怔,因為我和阿旺再不多久就都要準 備過四十歲的大生日了……。難道當我飛回到台灣以後,親 友正幫我吹蠟燭、切蛋糕、送禮物、吃壽麵、啃豬腳麵線辦 生日趴的同時,在這片地球另一半鳥唧蟲鳴的雨林深處,也 會有一場像他們正為我進行的祭典一樣,卻由另一位接任的 頭目將為阿旺主持同般莊重肅穆的告別式嗎? 我必然缺席。 152


這裡也是沒有地址、沒有門牌號碼的地方、連自來的水 電都沒有,轉眼十六年就過去了,對於這個部落我是音信全 無。終於,十六年後我又從姊姊定居的哥倫比亞首都波哥大 飛到了這裡雷迪西亞 (Leticia),僅次於巴西瑪瑙斯 (Manaos) 和祕魯伊奇多斯 (Iquitos) 的整個亞馬遜流域第三大城。避 開游擊隊動盪的區域,我透過飛機、吉普車與雇船輾轉回到 了這裡,直奔印象中快消失的雅瓜族 (Yaqua) 部落。 沒有人相信一個外國人會在十六年後真的舊地重遊。我 渴望看到阿旺,因為我一直不願意相信那個奇怪的所謂『詛 咒』,我希望看他含飴弄孫,摸著鬍鬚再幫我當一次叢林裡 的最佳嚮導,像以前一樣教我學會認識他們生於茲也死於茲 的這片土地。哪棵樹幹可以劃出天然的橡膠、哪棵樹劃出的 又是做口香糖的香口膠……。正當我自作聰明才想大嚼一口 的時候,阿旺急忙制止我,對我再三告誡那其實是另外一種 補獨木舟船隻縫隙漏洞的造船膠。我就這樣在亞馬遜大自然 教室裡學會了──可以攀爬的猴梯藤裡藏著救命的甘甜水源, 不怕在雨林迷路渴死;鮮紅小果粒是釀酒瓊漿,只要用木料 挖成個筒子、把棕梠葉編成個籃子,就可以揹著跑。其它像 哪種植物能治頭疼、胃痛、外傷、咳嗽、腹瀉、中暑、癲癇…… 都一應俱全,簡直就是醫藥百科全書。難怪我一再跟自己說: 我的學士、碩士、博士到了這裡,什麼都不是。可不是嗎!

《重逢》 終於在大河畔我遇到一群划著大船正準備要拖上沙岸的 土著們,高興地是顯然有人認出我來了,不等船泊妥,船上 好幾個男男女女已經先跳下來踩著水奔向我來。我也完全接 收到他們感應的電波,迎向他們跑去,心中的喜悅快慰真是 溢於言表。我握著他們一雙雙粗糙卻溫暖厚實的手,更加呼 吸急促殷切在搜尋阿旺的眼睛……。 『上次你走後不久,他也走了。』 我猜著他們想要表達給我的語句,同時環顧四周確實沒 153


有一個比我更老的長輩,男女都一樣;倒是許多新生出來的 孩子們好奇地圍著我,他們生生不息像鮮嫩的青草,清澈無 瑕的眼眸專注凝視,教我心動。但是,的確就是沒有阿旺那 一雙敦厚又充滿智慧的眼神。 『我爸爸死前還講到你……』 一回頭,一名面容清秀男子用他的手撫按在我的背脊上, 似曾相識的眼珠子跟隨我快速流動在記憶中輪轉搜尋著。 『你是「阿旺」的……大兒子……』 原來當年還是個二十出頭小伙子的小旺已經接替他父親 在部落裡的地位,當上了酋長頭目。他不就是十六年前勇敢 跳下滿布食人魚的河裡,趁著關鍵逃命的黃金三十秒鐘,硬 是火速把我連推帶拉地扔上另一艘船的青年嘛!原來他是阿 旺的長子、原來他當了酋長、原來他還記得我、原來他跟我 一模一樣地深深想念著阿旺……。 我們緊緊地相擁在一起,他的唇滲著淚水濡濕了我的面 頰,草裙雜亂的毛絮撩動著我此刻抽蓄顫抖的身軀;我根本 不敢跟他四目交接,因為他跟他的爸爸長得實在是太像了。 我們一直抱著,族人圍繞在我倆的四周,共同為這十六年後 遲來的重逢一掬唏噓嗟嘆。小旺抱著我,我突然有一種說不 出來的感覺,好親切熟悉、好貼近心靈深處。原來他正把我 當成了他過世也快十六年的父親,現在似乎爸爸突然意外地 又重新回到母親大地上,來探望他最思念的孩子,再一次、 也絕對是最後一次還能像兒時一樣深情的擁抱……。 小旺強忍壓抑著咚咚的心跳,只有我們貼靠的肌膚能夠 彼此判讀。畢竟頭目要獨當一面,不能在族人或是敵人面前 顯露出脆弱無助;儘管接任酋長重責大任的那一年他才二十 出頭的歲數而已,此際的他應該早已練就了這一切才是。我 如果像他爸爸早婚早育的話,也是一樣可以在我十六歲就把 小旺給生出來的。 誰都提防不了這有如雨林神出鬼沒的蛙毒吹箭,活像 154


糾纏的幽靈一般從四面八方射向我們,我們真得快撐不住 了;偏偏接著心中的感傷變成森蚺巨蟒從河裡竄出,毫不留 情地席捲了我們這一大群人的情緒,悉數拖入水中,淹沒淹 沒……。這一刻,就連涉世未深又不明究理的小娃子們都不 敢打擾大人,高高矮矮乖乖地杵成一排既不哭也沒鬧,盡是 縱情放任兩個大男人應聲嚎啕,把小娃娃們哭鬧的專權暫且 都先給搶了。

《再見》 這一次跟族人的相處我才慢慢理解,原來村裡男人活不 過四十歲的恐怖事實並非詛咒,而是來自於當地醫療條件與 衛生環境的落後,特別是孤立偏遠的部落不得已近親通婚所 產生遺傳基因上缺憾的後遺症。就因著如此的認知,我份外 珍惜此行跟他們相處的分分秒秒。我一點也不想去看觀光樣 板的樹屋走道、也無心思探索黃黑兩大支流如何綿延數十公 里 到 了 巴 西 都 不 會 交 溶 (Encontro das Àguas)……。 我 只 想陪伴著這個遲早逐步衰亡滅族的部落,襯著亞馬遜多管排 笛一起單調吟唱出那一首專屬於他們的生命輓歌。在亞馬遜 七千多條支流裡無數的部落依山傍水而居,這個沒落的小村 相形絕對微不足道,但是就是因為這十六年前後我戀上了這 裡的山、愛上了這裡的水,也為的是我悠悠心繫這裡所有的 人,於是整個村子就不再只是玫瑰園裡無數花團錦簇裡的一 朵,而是像專屬於《小王子》一般的屬於我的那朵嬌嫩玫瑰。 又到了跟亞馬遜雅瓜族人說『再見』的時候了。 我穿過山、我越過海,在半個世紀的有限生命裡,我有 幸兩度遇到同樣的族人。我真的就是踏過這條人生長河上的 一名過客;或者我根本僅僅是躺在河床裡,任憑河水鋪天蓋 地浸浴洗禮而過的一顆冥頑不靈的石頭罷了。 『明天就是我四十歲的生日!』 告別族人的清晨,我想我明白小旺給我臨別贈言的意思。 155


明天就是他四十歲的生日,那麼,除了他還有誰能夠再等我 十六年後的第三度的造訪呢?屆時如果我還活著,那就超過 了孔子所謂『從心所欲不逾矩』的七十歲年紀啦!而小旺是 不是跟他的爸爸與族人一樣,都活不過四十歲呢?抑或整個 村子都煙消霧散般的就從亞馬遜的雨林大河畔蒸發消失了 呢?誰也不知道?這一刻我只知道,我們這麼樣相互擁抱之 後,就將天涯海角、就將天南地北、就將……就將生離死別、 天人永隔……。 難道積累著千年萬年的等待,只為了這生與死交會的一 刻嗎? 他們上輩子、這輩子一直到下下下下下下輩子,都不可 能離開亞馬遜,不像我在繞了地球好幾圈以後,居然還能回 來看他們。不過,今天我的心是完全擱淺禁錮在這條亞馬遜 的大河裡,順著她發源的祕魯安地斯山頭蜿蜒著全世界最大 的五分之一淡水量沖刷呼嘯而過,將永生永世百轉千迴地纏 繞住我悠悠無盡的思戀,你我依舊。 『再見!亞馬遜!』 是的,明天就是你在這片父母親大地上足足四十歲的生 日。十六年前的我,回來了,讓你看到你的父親如果還活在 這個世上可能會老成麼樣子。活不過四十歲的族人們當然也 都不知道自己五十歲到底會是何等模樣?於是道別時刻,每 一雙大大小小的眼睛都盯著我看,看穿看透看進我半百的面 容下正面臨十六年後又一次將經歷擔憂害怕生日來臨的恐懼。 怎麼偏偏都選在我揮別這片即將消失的雨林、即將殞落的部 落之際呀!將來可能不會有任何我研讀博士論文的那種高端 史書典籍記載到:曾經有你們這樣的一群雅瓜族人在亞馬遜 流域存在過;但是,我同樣渺小短暫的生命將緊緊守護、永 遠鏤刻著你們每一張映在亞馬遜河面上有若漣漪無止境的笑 臉。

156


CD2-3 4’42”

南極帝企鵝佇立萬年冰原專注聆聽高歌引吭同唱……

夢入芙蓉浦

10.

157


歸來吧故鄉 ─ 心靈原鄉故土萬里之外 ↑南極帝王

企鵝小寶寶

158

竟然跑到身

邊來聽歌。

世的鄉愁。

鵝來說竟似牠們前

極其敏銳的帝王企

歌聲對聽覺 ↑無意間發現人的


莊子逍遙遊齊物平等的意境一直深深地影響著我,如果我也只是 一隻小笨魚或小麻雀,當然比不過如鵬似鯤的飛龍與巨鯨;然而只要 懂得珍惜有限生命盡情揮灑光和熱,適足以超越出生命形態所拘泥外 在的大小高下優劣,完全等量齊觀、無分軒輊、四海一家、民胞物與。 誰說最遙遠的南極企鵝不能跟人類有著真情交流的感動,一起歸來到 心靈最純淨的原鄉呢?

159


160

斑剝依舊

細數從頭

且從頭

如傾淚雨

怎堪回首

勿回首

前世鄉愁

今生守候

惟守候

沉浮漂流

何日止休

無止休

錦斷成愁

淚眼矇矓

月朦朧

多情築夢

關山重重

星重重

一畦半畝

桃李春風

火春風

小楫輕舟

夢入芙蓉

水芙蓉


《漫漫航行路》 在地球上,比撒哈拉大沙漠更渺無人煙又更乾旱的地方 自然要數終年冰雪覆蓋的南極了。二○○七年十一月,我和 來自世界各地的科考人員、生物專家以及探險愛好者一起搭 乘一艘改造自前蘇聯的破冰船,由南美洲阿根廷火地島的烏 虛懷亞出發,歷時一個多星期,最終順利抵達南極大陸。這 一次我不但和企鵝們交上了朋友,還在當地成功舉辦了幾場 自己最難忘的『歌友音樂會』。 南極大陸總面積達一千四百萬平方公里,也比撒哈拉沙 漠更大。在這片廣漠的荒地上,覆蓋著皚皚白雪和厚厚的冰 層,氣候非常乾燥而寒冷。南極大陸是沒有辦法一個人自助 旅行的,必須搭乘前往當地研究生態、能源或者物種的破冰 船。我所搭乘的破冰船,雖是前蘇聯一種很古老的破冰船, 但仍然非常堅固,即使早已改朝換代成了俄羅斯獨立國協, 但船身前面卻還是掛著前蘇聯的大國徽。 當然,長達一個多星期的航程並不沉悶,這正是我和各 領域的專家分享交流心得的最佳機會。比如說,我專業于歷 史文化、攝影記錄,我就給他們講這方面的課程;而他們, 有的是鳥類專家,有的是鯨豚專家,有的是企鵝專家,他們 就會為大家講他們自己擅長的課程。有趣的是,航行過程中 十月底正好趕上源自歐洲古代塞爾特民族(Celtic)的新年 節慶『萬聖節』。真正『在那遙遠的地方』──可以說是十 萬八千里之外,大家在破冰船上一起打扮成奇形怪狀的模樣 過『萬聖節』,相當值得懷念。此際船艙外面的德瑞克海峽 正飄來大塊的冰餅 (Ice pancake),沿途海鳥雪鷗相隨又偶見 鯨豚翻騰身影,實在是一段相當特別的行程。 事實上,我們早在一年前就把整個研究考察計劃定下來 了,也就是說,這次旅行我們已經期待了整整一年。至於, 船期將會是多長,又會碰到好天氣還是壞風暴,就要聽天由 命了。雖然不是古諺說必須等到十年才能修得同船渡;但我 們同船一命,大家彼此交流的感情總是特別融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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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途中,我們繼續看到了很多的海鳥、鯨魚、海豹和企 鵝等生物共同生活在這個特別的生態環境裡──這兒是一個 從古到今都從來也沒有人居住過的地方。儘管人類已經很了 不起了,高山、海洋、沙漠、河流都能供人類居住,可就是 這個地方一直都沒有原住民族,究竟其原因就是她的氣候既 乾燥且苦寒、瞬間風速又極大,總而言之實在是太惡劣了。 不只如此,更因為不同於北極的一大片冰洋,南極有高山陸 地孤立在傾斜著 23.5 度地球軸心的底端,距離美非澳紐等五 大洲陸地都很遙遠,太平洋、大西洋、印度洋等三大洋卻匯 聚衝擊在南極大陸周圍形成恐怖的環狀洋流。這就讓尚未考 驗到冰雪奇緣的旅人,先見識了連續劇烈晃盪到讓人暈船嘔 吐、肢體動彈不得的下馬威。

《南極初登場》 我此行的目的,除了想去感受南極大陸的生態環境以外, 最重要的還有探訪企鵝。 企鵝可以在陸地上行走,也可以趴在冰雪上撥著牠強而 有力的下肢大腳掌用肥嘟嘟的肚腩滑行。至於到了海裡面, 牠就更靈活了,游速像個深水魚雷炸彈般非常快。最有趣的 是,企鵝的眼睛非常特別。在海中捕食時,它會調整眼睛的 焦距,使自己能夠在水下看清楚,以方便捕捉磷蝦、冰魚等, 就好像老鷹抓小雞一樣。可是到了陸地上,它又將眼睛的焦 距調整到另外一種狀態,以適應陸地上空氣中的環境。 南極是全世界最乾燥的地方,以致浮冰上面吹漂呼嘯著 的都是細如麵粉的乾雪。我們此行要長期停留的雪丘島,正 是進入帝王企鵝 (Emperor Penguin) 棲息地的重要入口之一。 等我們抵達雪丘島之後,因為天氣轉變極為惡劣,破冰船停 在了不能夠再前進的位置,大家連下船都不行,不得不被迫 於無奈在船上悶了整整兩天。到了第三天,也就是十一月三 日(星期六),船長終於說可以下船進行所謂“Ice Walk” (『冰上漫步』)了。當雙腳真正踩到南極大陸的雪地上時, 162


我興奮地跳了起來。 當時已經十一點半了,我們下去進行冰上漫步的時候, 天還在下著雪,眼前一片霧濛濛的。不過太陽很給力不時探 頭出來。這地上剛下過的雪,亮晶晶的很美。那些冰,有的 甚至經過了幾萬年時間的堆積,在陽光的映照下,好像鑽石 撒滿鋪在地上一樣,非常漂亮,令人震撼。畢竟整個南極大 陸比澳大利亞的面積還來得大,表面九五%卻都覆滿了冰晶, 所以一眼看過去,我們看到就是白雪皚皚一片;事實上,這 裡面可有學問了。為什麼呢?因為如果你仔細地觀察,會發 現有些雪特別的白,有些雪卻特別的藍(雪在藍色的冰上面, 便成了藍色),看起來真是賞心悅目。可是踏在藍色的雪上 面,我不免特別地緊張,擔心一腳踩去它會崩塌而掉落到大 海裡面,因為它看起來好像非常脆弱。其實這些藍色的冰都 有幾萬年的歷史,非常堅固。既不會崩塌,又非常光滑,反 倒是那些白色的雪和冰才是非常新的,相對來說比較危險。 南極既然是全世界最乾燥的地方,攝氏零下九十度的紀 錄正是絕對溫度最低的記錄。畢竟她還是整個地球最後的處 女地,南極大陸真正數目最多的陸上『原住民』恐怕要算是 企鵝了。 為了探訪體型最大的帝王企鵝,瞭解牠們如何每年都要 像鮭魚一樣,成群結隊地從海邊集體溯源回到自己出生的地 方,選擇當年配偶之後、交配、生蛋、孵化、養育、餵食的 獨特過程,我在來南極之前就已掌握了大量相關的背景知識。

《雪丘企鵝情》 為了不讓隆隆的機械聲打擾到企鵝,我們從破冰船上所 搭乘的直升機會降落在雪丘島內陸的帝企鵝群居地兩公里之 外,然後慢慢徒步走近。一到那裡,首先映入我眼簾的是看 到了一大群正被集體管教的小小帝王企鵝──這些可愛的小 企鵝由成年企鵝分工統一照顧,就跟生活在托兒所裡一樣。 163


原來人類幼稚園的概念正是跟帝王企鵝學習而來的。 我們到那邊的時候,小企鵝已經差不多一個月大了,也 就是說牠們已經見到了自己的爸爸媽媽。再過兩個月,牠們 就可以自力更生,跟著父母慢慢走回牠們唯一能夠覓食的大 海邊。不過在此之前,還不能泡到水裡的銀白小帝企鵝們, 只能躲在爸媽胯下抬頭張大著嘴,等著輪流長途跋涉往來兩 地捕食的魚獲,經由成年企鵝囤積反芻的方式餵給小寶寶吃。 回顧在小企鵝出生之前,也就是在孵蛋期,事實上全是 由公企鵝負責照顧的。那時天氣已經越來越冷,一隻隻剛生 出蛋來的帝王母企鵝必須跟她的配偶玩一場生死攸關的足球 賽,冰寒的凍原只給他們夫妻短短的五秒鐘,她必須精準的 將蛋踢到公企鵝像球門一般的雙腳之間立刻取暖孵育,不然 急凍的寒風會毀了一個等待來到世間的小生命。緊接著,分 娩完的母企鵝成群走回數十公里外的海邊覓食,一旦儲存好 食物就再折回孵育之地跟公企鵝交接,以便讓餓得半死的伴 侶再速速走去海邊……,如此循環來回輪流養大小寶寶。我 忽然想到我們從海邊搭乘直升機到附近就花了三十五分鐘, 那麼企鵝得要走多久呢?現在全球氣候極端化,冬天極冷, 冰層結得離海更遠;夏天又極為酷熱融冰到讓北極的北極熊 和南極的企鵝小寶寶都快無立錐之地。著實令我擔心不已。 等到小企鵝孵出來時,母企鵝其實還沒有從海裡捕食回 來,但是這時偏偏小寶貝就要開始討東西吃了。於是,我看 到每一隻小企鵝吃的第一口『奶水』都不是由母企鵝給的, 而是公企鵝給的。公企鵝真的很感人也很偉大,牠毫不吝嗇 地把囤積在自己體內的那最後一點食物養料全部吐出來給小 寶寶吃。如果母企鵝因為迷路了、受傷了,還是被海豹虎鯨 給吞食了;那麼,死亡的就會增加一對至死不渝守候的父子。 如果說人與人之間有一種信任和期待,在這個時候,公 企鵝跟母企鵝之間也是一樣,完全就是一種超越語言的感應 承諾。企鵝會輪流更換崗位到遙遠的海裡捕食,如此交替來 餵養小企鵝,牠們相信自己當年的配偶一定會回來,會帶著 從海裡捕到的魚蝦,回來給孩子大塊朵頤。 164


在觀察過程中,有一個發現讓我非常感動,那就是,帝 王企鵝們能夠透過對聲波的敏銳反應,在幾萬隻小企鵝裡面 準確地分辨出哪一隻小寶寶是自己的,還能找到自己當季的 配偶在哪裡。 這對我們人類來講,是完全不能實現的。即使是演奏小 提琴或者二胡的音樂家,他們的聽覺和音感已經相當了不起 了,可是對於很多聲波的分辨能力,仍然沒有辦法達到像企 鵝這般細膩敏銳。當然,唯有南極的特殊生態環境才練就出 極為敏銳的聽力,讓我見識到極地物種強烈的生命鬥志。

《歌友演唱會》 畢竟企鵝跟人是完全不同的物種,要和野生的企鵝進行 交流,幾乎任誰都知道那絕對是不可能的事。當時,我把攝 影機放在三腳架上,外面包了好幾層的毛料圍巾,然後自己 對著鏡頭坐在冰冷的地上。可是坐著坐著挺無聊的,我就開 始唱歌。 當然,我也不是平白無故就瞎唱,唱歌的原因是我有一 個大膽的假設:既然世界上十幾種企鵝中體型最大的帝王企 鵝特有如此敏銳的聽覺,那麼牠們對人的聲音,特別是歌聲, 會不會也能產生一些反應呢?於是,我就開始坐在冰上唱。 唱了一會兒之後,我驚奇地發現:一隻企鵝過來了,牠真的 在聽我唱歌。後來兩隻、三隻企鵝都過來了。 一個法國研究學者剛巧徒步經過我的身邊,看到這個景 象覺得太奇特了:誰也沒有想到人的歌聲竟會讓企鵝有如此 奇妙的感應,牠們真的全部都停下了前進海邊覓食的腳步, 有的甚至直接走近我的身邊傾心聆聽。於是,這名法國人也 駐足幫我拍攝記錄,因為我的攝影機先前擺放的位置完全被 企鵝擋住了。我真的非常感謝他幫我記錄下好幾段珍貴的畫 面。慢慢地大大小小的企鵝都向我聚集過來,把我團團包圍, 這種感覺實在太奇妙了! 165


『你問我愛你有多深,我愛你有幾分……』 講起來挺有意思的,我發現企鵝對《月亮代表我的心》 這首歌好像特別有好感。接著,我到了企鵝們的棲息地,白 色的雪地上夾雜著一些黃綠的顏色,那些都是企鵝的糞便。 但是,坐在那裡目睹大大小小的企鵝就在自己身旁,感覺真 的很好,我也就不會在意是不是很髒很臭了。 為了驗證自己的發現,我又接連找了好幾個企鵝棲息地, 繼續在安全的距離外進行自己的發聲實驗,結果每次都引來 了成群的企鵝。從娛樂角度來看,我自己曾是一位歌手,那 這次南極之旅就已經彷彿變成了一次趕場走穴的『歌友演唱 會』,只不過聽眾是那些可愛的帝王企鵝罷了。不過,我不 能夠走到企鵝群裡去,只能待在外圍唱歌。每當我開唱後, 企鵝們就會慢慢向我靠近,有的甚至是趴在雪地上慢慢滑行 過來的,最後牠們竟然以我為中心圍成了一個圈,大小企鵝 全部靠了過來。我整整連續又唱了一個小時,每一隻企鵝都 聽得非常入神,牠們甚至還會大聲地跟我合音。這裡瞬間變 成了我的『南極雪上歌廳』。 可見,企鵝的音感確實非常強!我這次做的實驗,可以 說是一種機緣巧合,可以說是一種心靈感應測試,也可以說 是一項生物科考實驗。但最重要的是,在這個過程中,我發 現企鵝真的非常開心。不久有一群公企鵝經過我的身邊,原 本要去海裡捕魚,可是真不好意思,我一張口牠們就都停下 來聽我唱歌了。於是我為牠們思念著的遠方妻小而唱了一首 《在那遙遠的地方》。

『在那遙遠的地方,有位好姑娘; 人們走過了她的帳房,都要回頭留戀地張望。 她那粉紅的笑臉,好像紅太陽; 她那美麗動人的眼睛,好像晚上明媚的月亮……』 牠們可以用胸腔、喉腔到頭腔共鳴,產生『嘎』這種不 166


同頻率的單音,還能用高難度的腹腔震盪產生一種多重音階 的複音式共鳴引吭同唱──『嘎嘎嘎嘎……』。甚至當我唱 完英文歌《Love Me Tender》之後,有一隻大企鵝抬著頭, 揮著翅膀面向我,好像為我鼓掌一樣。 在成年企鵝餵食的時候,小企鵝都會抬著頭或者是湊到 爸爸媽媽嘴邊去討食物。當我唱完歌之後,有一隻剛才也為 我鼓掌的小企鵝竟然爬到了我的身上,湊到我的嘴邊好像是 向我討東西吃。一般來說,不同物種之間應該是避之而唯恐 不及的,可是牠卻把我當成親人一樣,這真是非常難得的畫 面。

《惜別海岸情》 最讓我無法忘懷的是:在我們的破冰船要離開南極大陸 的那個傍晚,有一隻企鵝竟然過來為我們送行,這太讓我驚 歎了。 因為臨行在即,所有科研探險人員都已分批回到破冰船 上。想想就將揮別這地球最最遙遠的地方,每個人盡是捧著 相機在船頭前舷邊緣一字排開,把握最後一次捕捉鏡頭的機 會。我也不例外,跟著幾個專業攝影師緊盯著冰原靠海的邊 緣,苦苦守候恰巧從海裡跳上岸來的企鵝,那一瞬間正是最 美的身形停格。既然大家那時都早已知道我做了這個所謂的 『歌唱實驗』,所以一個法國學者看到我正拍到兩隻衝跳上 冰層的企鵝,便語帶調侃淘氣地跟我說:『你不是會唱歌給 企鵝聽嗎?你再唱啊!』我想,反正閒著也是閒著,於是就 一面繼續攝影、一面開口唱:

『你問我愛你有多深,我愛你有幾分? 你去想一想,你去看一看,月亮代表我的心。 你問我愛你有多深,我愛你有幾分? 我的情也真,我的愛也深,月亮代表我的心……』 167


這兩隻剛從海裡跳上來的企鵝,一隻駐足原地不走也不 動、一隻竟然從大老遠橫切地走到我們的破冰船下方,傻呼 呼地抬頭向我這幾層樓高的甲板仰望著,所有在場的人都看 呆了。偏偏特煞風景的是:船上轟隆隆的汽笛聲也在此同時 響起,意味我們在此下錨停靠兩週後即將啟程返航。就當我 低頭還對著那隻如同兵臨城下的大企鵝對望高歌之際,我才 想起破冰船是沒有類似倒車的裝置,因此它無法後退,只能 猛力衝撞冰層,再慢慢敲裂出雪岸上得以讓船體迴轉航行的 一條開闊水路。 如此震耳欲聾的撞擊聲響幾度掩蓋了我的歌聲,但是這 隻固執的企鵝卻依然側頭入神聆聽,似乎牠正在尋找一種前 世鄉愁般的旋律,一種在原鄉故土萬里之外的天籟。現在這 一刻,唱歌不能再用小楫輕舟《夢入芙蓉浦》那般輕柔的音 色,任憑機械怪獸的巨響碾軋掩埋;我立刻放聲歌唱義大利 三大男高音家鄉高亢的旋律《歸來吧!蘇連多》:

“Ma nun me lassá Nun darme stu turmiento Torna a Surriento Famme Compá” 『歸來吧歸來 故鄉有我在盼望 歸來吧歸來 歸我故鄉』 企鵝用心聽著,我看到船身撞斷的浮冰激烈震動搖晃著 牠所佇立守候的冰層,即使牠的雙腳搖搖擺擺地都快站不穩 了,卻仍舊遲遲不肯離去。牠只是專心聆聽,沉醉於一股細 數從頭的斑剝依舊、如傾淚雨沉浮漂流的前世鄉愁裡……。 168


目睹這眼前撼人心弦的一幕,讓圍觀在高高船舷邊原本 矜驕自大的我們全都哭了。船漸行漸遠,真的離開南極大陸 了。這時大家仍然不發一聲,只是分別靜靜地回到各自的艙 房裡,細細咀嚼箇中滋味,久久無法言語。 人世的這一幕,確實讓我永生難忘。 我絕對深信從現在開始,南極大陸上的帝王企鵝們也一 定將這一幕永遠銘刻在牠們的基因密碼裡了──曾經有一個 完全不同的物種來到過南極大陸,用奇妙的歌聲與牠們進行 交流。我希望有機會能夠再回去,因為我更深信:儘管這輩 子聽過我唱歌的人不見得會記得我;但是凡是在南極曾經聽 過我唱歌的企鵝,應該都會記得我。 當然對我來講,這就叫做是一種永生難忘的美好回憶, 至死不渝。 至死不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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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D2-4 4’26”

北極愛斯基摩格陵蘭冬夏不落日的鼓聲伴影起舞……

極光影舞者

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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戀愛斯基摩 ─ 夏有豔陽冬有極光之境 ↑戀上了北極

↑害羞的愛斯基摩人與我在日不落的冰河上當了伴影起舞的朋友。

是因為這裡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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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冬有極光夏

有不下山的太

陽 還有太多

的驚喜。


在城鎮都市裡居住久了,每個人、每輛車都壅塞在舉步維艱的尖 峰時刻,也紛紛把自己武裝成了僵硬的鐵甲武士。直到有一天這道北 極的光芒突然射進了我的心底,我有如螃蟹硬梆梆的保護殼才開始融 解退去,任憑這一群北地夏季日不落的愛斯基摩子民,像極光電流一 樣貫穿我的身心,凌空飛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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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影在月下婆娑 我想把你留住

邀上心頭

敬一杯酒

酒旁有我

人影交錯

長夜漫漫到月落

無論是人間天際

我乘著月色而去

只要你在我心裡

我願是你

彩虹別來去匆匆 我想把你留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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掛在谷中

搭一座橋

橋上有你

美麗倩影

永遠留在腦海裡

不管是你在哪裡

我乘著風兒尋你

如果你在我夢裡

我就是你


《冰雪天地》 我曾經非常懷疑,為什麼在冰天雪地的北極圈裏裡還有 愛斯基摩人,他們為什麼要住在那麼冷的地方呢?幾年來, 北極的磁場像吸鐵一樣,一直把我吸引到阿拉斯加,西伯利 亞和格陵蘭。最近這幾次的記憶就是這麼的不一樣,也讓我 找到了答案。 被 北 美 洲 先 住 民 (First Nation) 所 謂 印 地 安 人 (Indians) 稱呼為『吃生肉民族』的愛斯基摩人 (Eskimo), 在當地自稱為因紐特人 (Inuit),他們其實一點也不會因為冰 天雪地的苦寒荒涼而悲情寂寞;原來老天爺眷顧地給了他們 整年欣賞不完的『大自然光影秀』──夏天不會落地的嬌烈 豔陽、冬天滿布蒼穹的美幻極光。我戀上的正是愛斯基摩在 這四季明媚光影下舞動的優雅身影。 隆冬零下二、三十度的低溫無情侵襲之下,還記得我從 美國阿拉斯加費爾班克 (Fairbank) 一直到加拿大的育空地區 白馬市,總是得到愛斯基摩民眾友情好客的款待。一方面是 他們一年難得見到幾位遠來的外地人、另一方面是我這一個 跟他們素昧平生的老外又偏偏跟他們長得很像;還有一個因 素可能就是那幾晚的北極光實在太美了!美到每個人在大自 然的無私分享下,也更樂意與他人分享。 我們坐在用成塊冰雪堆成的傳統圓頂伊格魯雪屋 (igloo) 前,幾乎整夜都在那裡情不自禁地尖叫。畢竟,突如其來變 幻莫測的極光美侖美奐,恣意飛旋奔騰,把兩萬五千平方公 里的極地星空流洩揮灑成為磅礡氣勢的巨大畫布──綠色、 藍色、紫色、紅色,紛紛來自於一束束太陽表面彈射過來的 高速帶電粒子,重重撞擊上地球大氣層而激盪著氮氫氧等不 同元素,形成出不同的顏色,進而瞬間炸成了滿天無聲的焰 火。教人處處驚喜、讚嘆不已。 這極區看似冰天雪地一無所有的虛『空』竟然是絕妙豐 美的萬『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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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為了這份深植我心的感動,同年中的盛暑仲夏我又 想跑去格陵蘭看看:大自然的巧思慧心到底在這裡還匠心獨 運地安排了些什麼賞心悅目的節目呢? 一開始我真是興致勃勃,從留學的英國所費不貲去報名 參加了由當地英國人所組成的旅行團;然而這一路上顯然就 沒有之前我獨自旅行那般地順利了。

《冰雪封藏》 首先,那天飛機從冰島的首都雷克雅未克飛到格陵蘭東 南邊的克魯蘇,下機之後大家才發現還要徒步或者是乘狗拉 的雪橇才能到四、五十分鐘到一個多小時路程之外的愛斯基 摩小漁村。當飛機一降落在極其狹小簡陋的機場時,同行的 英國旅客已經流露出些許不悅的神情。等到全體徒步快快慢 慢又跌跌摔摔抵達小漁村聚落之際,竟然發現所有的村民就 像約好了似地全躲進屋內,門戶深鎖,只留下屋外拴住的一 排排哈士奇北極犬,成群對著我們狂吠。這時那些英格蘭原 本的紳士淑女再也按耐不住脾氣,板臉的板臉、嘀咕的嘀咕、 開罵的開罵: 『這是什麼意思啊?我們大老遠跑來,愛斯基摩人也不 出來歡迎一下,唱個北極歌還是跳個迎賓舞什麼的,也給咱 們表演表演呀!』 『這裡什麼都沒有!我還不如回倫敦打開家裡冰箱的冷 藏庫去看,那裡至少還有點雞鴨魚肉,哪像這裡單調無聊到 除了冰雪還是冰雪……』 說著說著有好幾位頭也不回的就立刻信步折回機場,原 來預定在此地停留的一個小時對於他們而言,倒是真的一秒 鐘也不想多待下去。就甭說其他高貴的旅客了,我自己的心 裡何嘗不是一樣在淌著鮮血呢!因為,我把留學拮据的生活 費挹注在了這一次的旅行,眼看血本無歸亦將一無所獲,怎 176


麼壓抑的住心裡懊惱的無奈啊! 眼看三三兩兩的同團旅客不消十五分鐘之內幾乎全部走 光了,就剩我這個唯一的東方人盤腿坐在冰雪大地上,前方 是寒雪浮冰一望無際、後面則是那些有如醃漬封藏在一個個 白色醬菜缸雪屋裡不肯出來的愛斯基摩人。我默默盤算剩下 的四十五分鐘自己該何去何從,再怎麼說我也不甘心草草離 去,但是僵持在自我內心拉鋸的心情下,確實僵持著另一種 不同民族、不同文化、不同生活環境落差之下的隔閡。 狗群還是賣力吼叫地令人心神不寧,煩躁到就快想要 “Let it go”算了吧!何苦執著!冬天的這裡應該也有奇幻 的北極光;不過夏天的北極,太陽公公則是不會下山的,即 便到了半夜兩、三點都還是日頭高照,何況現在漸進正午, 自然醺曬得我頭昏腦脹。我實在有一種錯覺,那就是自己早 就變成了一把連醬缸都淘汰丟棄的發霉臭酸菜,盡是自慚形 穢地被孤獨晾曬在日不落的北極圈裡,就連狗都會懶得來嗅 嗅我……。

《冰雪奇緣》 我並不知道這個當下,愛斯基摩村民其實都躲在他們各 自的屋裡偷看著我。心裡還一定都那麼唸著:『討厭鬼!討 厭鬼!大家都滾了,你愣頭愣腦地怎麼還不離開?快滾蛋 呀!』 我確實是不願意離開、不甘心離開,起碼為了我付清的 旅費鈔票呀!再轉頭瞧瞧躁動不安的狗群,哇!真多呀!一 隻隻長得活像兇猛的大野狼,長長的臉上有的還胡亂鑲著兩 隻不同顏色的眼珠子,怪嚇唬人的。也不曉得哪裡來的勇氣, 我忽然決定去摸摸牠們;當然我先把腳上穿的厚重雪靴伸過 去,我想就算被牠們咬也就啃著鞋底不礙事的。沒想到牠們 溫馴熱情地舔著我的大皮鞋,教我索幸整個人都湊過去,忍 不住不跟每一家門口那十幾條可愛的北極犬玩了起來。難道 177


牠們跟牠們的主人一樣都是害羞又溫順的?不一會兒狗兒們 已經把我的滿頭滿臉舔到全部都是黏答答的口水。 我竟然就這樣無意間得到所有村民的接納──他們大概 都在想:這個楞小子喜歡我的狗,那麼一定也會喜歡我的。 於是,先有一兩個愛斯基摩村民慢慢走出來鏟雪給狗吃,等 到我也加入幫忙幹活兒的行列,全村的民眾都陸續跑出來了。 他們笑起來的眼睛會被不落地的艷陽瞇成一條線,盡在高高 低低的房舍邊看著我。 剛開始只有小朋友圍過來,還拉著我又爬又跳地攀上浮 冰。面對大冰原遼闊又略微刺眼的景緻,只見極地的太陽把 我們跳躍在浮冰間的身影都一一鑲繡金邊,再映到潔白的冰 雪上,就跟大地上的北極光一般,美極了!接著大人把我拉 進他們的圓屋裡嚐幾口新鮮的海豹肉,也給我看他們的彩珠 編藝以及精細雕刻的魚骨鯨牙等等非常別緻的傳統文物。最 後全村乾脆在冰河上和我一起歌唱舞蹈又跳圓毯,伴著北極 熊胃膜所做的愛斯基摩大鼙鼓打出由遠至近、自輕而重的節 拍。我看到每個人也都有一個不會下山的身影,這一剎那我 真想永久封存,因為每一個愛斯基摩舞者的身影都鑲上了一 道冰雪奇緣的彩虹,把原本彼此空間遙隔天南地北的心全都 編織在一起。 既然北極的太陽不會落下來,我就永遠也玩不到什麼『天 黑了就回家』的限制說法。此刻的我,不僅僅對於『空間』 早已經了無罣礙;我竟然也完完全全忘記了『時間』這件事。 腦海裡一直想著那句我曾經在心裡對大姊吟誦過的古老詩句: 『一片冰心在玉壺』──我又將在人生旅途上臨屆再一次終 生的珍惜,特別這北極正是一片冰清玉潔的天地、正有一群 冰清玉潔的讓我戀上的愛斯基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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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雪聰明》 『哇哇哇!慘了!』 史上最大的旅遊災難發生了! 我竟然因為太陽不會下山而忘記好幾公里外的克魯蘇破 爛小機場裡,還有一群跟我同機飛來格陵蘭,正在氣急敗壞 等著我返程飛走的一大群英國觀光客,他們必然正要起飛卻 這才發現就缺我一個失蹤人口。而我,也瘋玩得太不像話了, 居然膽敢比原定相約的離境時間足足晚了一個小時,到現在 還混著漁村裡玩,偏偏他們又比我提早走了至少四十五分 鐘……。現在的我就是插翅飛去,恐怕也改變不了因遲到受 苛責的恐怖事實。 每一張先前怒目狂批小漁村後悻悻離去的老鷹 ( 英 ) 面 孔一一浮現在我的眼前,我終將被他們的憤怒謾罵凌遲處決, 旅行這麼多年從來也沒犯過這麼嚴重忌諱的錯誤。誰知道時 間在這極地為什麼會過得特別快呀!? 愛斯基摩村民完全不解我臉上的潮紅腥熱,並非來自於 我們這群影舞者一起頂著高輻射日照外加冰雪強烈反光的曝 曬,而是我沉醉歡樂融入極地小漁村的代價,換來此際說也 說不清的窘迫恐懼。他們一派悠閒,還繼續拉著我去學划傳 統獨木舟,慢條斯理細心教我如何保持平衡;不一會兒連哈 士奇狗車隊都準備好了,啟程深入世界第一大島內陸的裝備 打點──看來我完全被款待為安家落戶的北極新移民、埋鍋 造飯的因紐特家族成員生力軍啦! 看著融冰雪水上漂盪的獨木舟,心裡癢得抓狂,因此不 等聽完他們的教導、更不管已經遲到的時間警報,我兀自發 瘋似地提著槳就衝過去,心裡想我盼了一輩子的『北極行舟』 就要實現啦!不管了,不管了,就算划一分鐘也好。愛斯基 摩村民幾乎全村站在岸邊幫我叫好喝采,我則人來瘋,越划 越喜不自勝、得意忘形。 船翻了……。 179


誰知道愛斯基摩獨木舟是把下半身裹在細窄的船身裡, 當我卡在頭朝下淹沒滅頂於寒凍的北冰洋裡,要是換成別人 恐怕還不等被淹死,就算不被嚇死也會哭死。好在我有潛水 的經驗,沉著地用雙手撐著船身,慢慢憋氣自個兒把身體給 倒懸著一節一節拖出來,再儘速游上海面搶氣呼吸。沒想到 等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爬到冰岸上,村民竟然人全跑光了, 連一個剛才的影舞者都沒有剩?我正納悶,幾十秒後才發現 水面陸續探出來一個又一個人頭,嚇我一大跳。原來他們擔 心我會溺斃,全數跳入冰冷的海水裡,潛下去救我……。 我們相視不覺笑成一團,只見一群厚重衣履的傻蛋從頭 濕到腳,把地上的萬年冰層都融蝕出一漥漥千絲萬縷的刻痕。 我由衷感激,大笑地抱著他們大哭了起來。我跟自己說:這 輩子我不會忘記他們那一對對靦腆含淚的丹鳳眼。大伙兒卻 老是指指點點我高高的顴骨、細細的眉眼,越看就越覺得我 跟他們長得實在頗為相像,一定有遠房的親戚關係。大家話 語沒一句能通,卻在烈日鋪墊在我們腳下的身影圖案上堆填 著滿村滿臉滿冰天雪地的笑容。 比手劃腳了好幾次,他們終於彷彿領略些許我的慌張急 切,六條長長的狗拉雪橇隊伍從內陸長征即刻轉向,全速朝 像我用雙手所比『大飛機』模樣的機場方位。至於,村民最 後能看懂我要表達重點的關鍵:推測應該是我不得已模仿剛 才那些英國佬在村裡發怒謾罵的表情,並且用雙手掐住我自 己的脖子搖晃,連舌頭都吐出來一副快要死掉的行動劇。我 的『冰雪聰明』就在愛斯基摩族人的激盪訓練下,從划獨木 舟逃生到肢體語言表達全然臻晉如此登峰造極之境。

《冰雪盟約》 果不期然浩浩蕩蕩的狗群雪車隊火速抵達克魯蘇機場外, 我不由分說直接先穿過破房舍,奔跑衝進停機坪。只見飛機 引擎早已發動而且正在滑行,轟隆隆的聲響震耳欲聾。我當 然也看到自己的皮箱早給扔了下來,緊閉的機艙窗洞玻璃裡 180


每個男女老少盡是凶神惡煞般殺殺瞪著我。他們一定群聚齊 心協力暗自默念著三個字的詛咒,英文抑或中文都是三個字: “You are dead!”『你死了!』 不料,愛斯基摩村民看我往裡面跑,一頭霧水;都怪我 方才默劇表演的太逼真傳神,他們大概惦記著猜想我可能將 遇到類似 ISIS 伊斯蘭國砍頭處決人質的性命生死交關……。 只見說時遲那時快,就跟『摩西出埃及記』渡過紅海救命一 樣,他們六條狗車隊包抄機場左右兩翼甩尾直搗停機坪跑道, 嚇得駕駛立即關閉飛機引擎,任憑抗衡的六十隻北極犬的叫 聲也是震耳欲聾。二十幾個村民在我身後奧援般一字排開, 我們全都還是從頭濕到腳;看得滿機艙裡的人目瞪口呆,久 久不能自己吧!他們複雜的心情單從表情的變換上都看得懂 ──喲!這是怎麼啦,分明是一個春運返鄉的愛斯基摩人, 還喬裝是個英國遊客?不不,那他還來趕搭這一年才一班的 包機要幹嘛呢?? 機艙的門打開了,登機的梯子緩緩放下來。這時村民才 明瞭原來是『我要走了』……。怎麼讓我覺得時空錯亂到 ──覺得自己簡直像是個正要搭乘飛碟返回宇宙外太空的外 星人……,正在跟這群語言也不通的愛斯基摩地球人道別。 他們原本一定以為我是要永遠住在這裡啦,所以啊,忙著教 我熟悉他們覆滿冰雪的母親大地。我萬分責備自己說也說不 清、比也比不好,連一句因紐特語都還來不及學,就得當著 身旁滿飛機像在看我演電影一般的觀眾面前上演最傷心的這 場告別重頭戲。偏偏我卻把方才活靈活現的演技全都敗壞崩 解到山窮水盡,實在無從揮灑,只會杵在一邊哭。 悠遠的鼙鼓聲響起!村民左搖右晃、甩頭抬腿,重新擺 動起剛剛歡聚在村子裡的歌聲樂舞,仲夏北極圈裡不下山的 太陽又一次把我們交錯的身影鑲上金邊,融疊投影在冰清玉 潔的雪地上。我隨他們環繞的舞步一起亦步亦趨,簇擁中撿 起皮箱當鼓擊拍、拾級攀梯,之前抱怨沒有看到愛斯基摩舞 蹈的英國乘客,現在可忙著透過機艙玻璃猛按相機快門一償 宿願;當然他們現在早已不言而喻地心照不宣,完全理解是 什麼樣的一份溫暖人情繫絆住了我遲緩晚到的腳步。 181


飛機正副駕駛在駕駛艙裡轉頭舉手向我敬禮致意,他們 一定也沒有見到過這等起飛前澎湃激昂的送行陣仗;尤其對 於一個遺世獨立、害羞又沉默的愛斯基摩族人村民來說更誠 屬難能可貴,不然他們也不可能耐得住寂寞,世居在如此偏 僻遙遠又苦寒冰凍的北極圈裡了。 現在飛機裡充滿祥和的氣息,大家看到我的眼神是尊敬 是羨慕,也多少是懊惱。懊惱他們自己早先嘔氣提前離去而 跟愛斯基摩民族失之交臂;不然,這等風光矚目的景象應該 是尊榮獨寵專屬於同樣曾經日不落帝國的大英子民的。現在, 沒有人講話,異常安靜,他們突然又像是一群暴亂群毆後認 錯檢討的英國足球迷,每個人都緊盯這群機身下方還在翩翩 起舞的極光影舞者。那並不同於一般應景商業的表演,卻是 讓飛機上的每一名乘客都能陶醉,何妨就當成都是為了自己 而上演的一齣人生大戲吧! 至於,這一刻的我,心裡真的有一個裝滿著純潔冰心的 玉壺,晃晃蕩蕩地打翻了我所有的情緒,即使飛機的引擎聲 重啟大作,目睹他們舞動的身影仍像鼓聲一般由遠而近,繼 而又由近而遠,一直到完全消失在嶙峋矗立的億萬年大冰川 上空。我此生將永遠記得這短暫卻極其永恆的生命交會,一 個用北極太陽雕刺鏤刻在我們身影上的冰雪盟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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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D2-5 4’02”

闖入大洋洲新幾內亞食人族石器部落奇幻時光機……

流浪檳榔心

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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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祖歸宗伊利安 ─ 原始文明心靈對話

↑原始與文明到底是什麼界線何種標準並不重要 可貴在於我們語言不通卻一起哭一起笑。

隧道。

代彷彿進入外星人時空

↑返回老祖先的石器時

184 ↑要贏得伊利安食人族的信

任迎你進村要經歷一番考驗


↑我退去了所有文明的枷鎖,體驗到

前所未有食人部落原始澎湃的生命力

我們有許多既定的成見和主觀的看法,往往身處同質熟悉的人際 環境中不易察覺,卻像符咒刀劍刺穿一顆包夾著荖藤的檳榔,誰會知 道那兩半檳榔可能像門神一樣壓抑著一隻原本英姿煥發在天的飛龍, 讓它崢嶸的頭角變成憤怒的利刃。當自以為文明先進的人們遇見揣想 原始落後野蠻的食人族,只有拋開過往陳腐的窠臼,才足以發現他們 正開啟我們心靈對話最可貴的領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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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筐流浪的檳榔 從那山崗流浪到河港 我是一筐流浪的檳榔 沒有翅膀也能夠飛翔 人生就像從山崗到河港 心情也將在黑暗放光芒 生命就像在四方任飛翔 心靈也將有星月和陽光 我是一筐流浪的檳榔 從那青蒼變成了粗黃 我是一筐流浪的檳榔 不必歡唱也不會悲傷 人生就像從青蒼到粗黃 心靈也將在苦澀中奔放 生命就像在歡唱中悲傷 心情也將有亮麗的太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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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走》 為了尋找一份難以名狀的心情,我出走全世界,試圖從 最荒僻質樸的心靈中,重新探索人類逐漸退化的真情與能力。 驀然回首竟發現:純淨真誠的天堂與囂嚷煩雜的煉獄都清晰 銘刻著同樣的胎記。 《上帝也瘋狂》一、二集的電影劇情中,我們看到今天 還停留在原始石器時代的少數民族──布希曼人 (Bushman), 以土著明星歷蘇為首,演出了許多令我們又叫又笑的好戲。 他們對大自然的調整適應以及展現萬物之靈的敏銳本能,正 是我極想探索的一種所謂人類早已『退化』的天賦異稟。 一九九四年九月,我第三次出走去南非,也首次隻身進 入納米比亞與北方喀拉哈利沙漠的布希曼人聚落。一個多星 期的生活相處中,我親眼看到他們用耳朵聽地面傳來遠方長 頸鹿、駝鳥等獵物的位置,更親身體會他們用手指含在口中, 再拿出來用鼻子聞測土狼、猛獸可能攻擊的方向。就和電影 一樣,只不過這次不再是一個可口可樂汽水瓶砸到他們族人 的頭上引出的瘋狂上帝,而是我被布希曼『原始人』扁平的 鼻子、細小的雙眼、微量的腦容積……還有具備我們所有早 已『退化』的本能,震撼出我們『文明人』難得一段當頭棒 喝式的啟發,用『瘋狂』來形容亦不為過。 位在大洋洲的新幾內亞島就是一個對比起台灣社會,有 如是外星球或靈異鬼怪的地方。這裏有四百多種不同的民族 運用著七百多種不同的語言,比非洲布希曼人還要來得原始。 西部曾為荷蘭屬地、東部則曾歸德國統領;第二次世界大戰 之後,西半歸給印尼、東半英國接收繼而聯合附近鄰島成為 獨立國家──巴布亞.新幾內亞(PAPUA NEW GUINEA)。島 民族群的傳統習俗千奇百怪、各有特色,不過有兩個共同的 特徵: 一、他們還停留在人類遠古的石器時代。 二、相傳他們仍保有相戰獵殺食人的傳統。 187


這兩大特徵可能使不少旅行者望之怯步,總會擔心生活 上的不便利與生命上的不安全。不過,我倒是一直嚮往這個 充滿原始生命力的地方,特別對於我們學習人類學、語言學、 社會學的該算是必修的功課。於是,我又出走前往新幾內亞。 這次我搭乘飛往伊利安.加雅 (Irian Jaya) 的航班,飛機輾 轉由台北、吉隆坡到印尼棉蘭、雅加達、日惹、泗水、錫江, 再抵達該區位在新幾內亞 (New Guinea) 島上的首府加雅普拉 (Jayapura)。從這裡再雇吉普車深入貝林 (Baliem) 谷地,達 尼 (Dani)、雅雷 (Ja1e) 族被傳說具有殘酷殺戮的食人習俗就 是這裡。 只不過,當我們自豪得意所謂的『文明』與他們表徵顯 示所謂的『原始』相遇時,剝除一塊一塊天真爛漫的幻想, 我才發現:他們野蠻的『原始』有時比我們的『文明』還先進、 而我們先進的『文明』有時比他們的『原始』還野蠻……。 這些感觸衝擊著心靈,直指內心最深處的震撼油然而生。

《相遇》 飛機橫渡於南中國海到太平洋的遼闊海面上,我陸續撥 快三次手錶才調整好印尼萬島之國東西的時差,僅次於格陵 蘭的世界第二大島新幾內亞終於在濃厚的雲霧中映入眼簾。 其實這次我根本沒有預作任何的行程安排,所以早把留 白的心情掏得空空的。不料,午後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雨,著 實攪亂了我繼續飛往內陸貝林谷地門戶瓦美那(Wamena)的 航班,也拖延了一天才趕辦出准許進入達尼原始部落群的入 山證。折騰好一會兒,直到翌日傍晚我才雇好吉普車,從瓦 美那出發,沿著山谷與河道交錯的崎嶇小徑前行,目標是達 尼人的原始村落。偏偏言語不通,當地人在你用英語問第一 句:“Can you Speak English”時,都會毫不遲疑地說! “yes”但是接下來除了“OK”以外就什麼都不會。我只有試 著把人與人溝通表達的方式徹底歸零到原點,努力比手劃腳 之後,在這天色漸暗的荒郊野地也只得知小車司機的名字叫 188


艾巴努斯 (Ebanus);其他就剩下我們兩個年歲相仿的男子, 在前座不時從臉上堆出憨傻的笑容相望。 約莫一個多小時後,車子開到一條名字叫傑可尼(Jekni) 的濁河急流邊,車上遠光燈一照,驚見前方的木橋竟被方才 大雨後暴漲的河水沖掉了一半。稍不留神,還真是憨傻的艾 巴努斯竟然讓左前輪滑陷到泥淖裏,頓時車身劇烈傾斜晃動, 行李背包也跌到窗邊。我爬出車外,看他想以四輪傳動抽離 卻仍然動彈不得,甚至有些愈陷愈深的跡象。使勁兒幫他推 車倒出泥濘,竟濺得我滿身是泥。 月亮出來了! 雨後夜空潔淨,襯著圓滾飽滿的月亮倒是又大又亮,把 我們臉上進退兩難的尷尬顯像至如此清晰。悶著滿肚子怨氣, 好容易清洗乾淨身上像『一 O 一忠狗』大麥丁式的爛泥點, 蹲到艾巴努斯身邊,看他怎麼辦!我終於在匆忙趕路的慌亂 之餘,第一次正面仔細端詳他漆黑的臉──大眼、大鼻、大 耳、大嘴擺在一個長方大臉的輪廓上。月光把他額上油黑的 皮膚映照得光潔明亮,特別是他依舊天真燦爛的笑容。 我們大概八輩子也想不到自己會有這麼一天:跟一個血 緣、文化、語言......毫不相干的陌生人相遇,還一 起被困在新幾內亞島上荒涼的高地山谷裏。是啊!既然連我 想向他脫口爆衝發怒抱怨的話語,他都聽不懂;何妨乾脆先 向他學習一次,平心靜氣的一起坐在落葉鋪墊的大地上欣賞 月亮。

《等待》 夜總是漫長的等待,尤其是這麼一個身處異鄉進退兩難, 看月亮的夜。 雖然有時看看月亮也是滿好的,但是我不遠千里到這別 189


人所稱的『蠻荒落後』之地,難道看幾天月亮就回去了嗎? 原本聽旅行社說『那種地方』去個半天,照張相就足夠。現 在可好了,這下子一耽擱恐怕得待上好幾個半天,幾天後的 返台班機都不知道能否趕上? 我警覺到!此刻心中的煩躁與困惑似乎並沒有因為我離 開了繁忙擾攘的台北而結束,反而牢牢跟著我手腕上的錶, 盡隨那忙亂的時針、分針急遽旋轉累積。側頭看看艾巴努斯, 肥壯的手不知在忙些什麼?難道他不擔心我不付車錢、不擔 心今天他確定回不了家?還真是不得不佩服他臉上始終如一 掛著樂觀自在的笑容!對比起我,這心急如焚、栖栖惶惶執 著於旅行計畫的遊客哪,實在有著巨大的落差。說也奇怪, 我們的旅行是為了生活的『休閒』,他陪我旅行當然應該是 為了生活的『工作』;結果為什麼『休閒』的人心煩氣躁,『工 作』的人卻悠哉自得呢?看來改變了『環境』也並不見得就 能改變了『心境』,當下突如其來同樣似暴雨衝擊的第一堂 『心靈課程』,彷彿比『旅遊行程』還耐人尋味。 『哇!哇!哇!』 『哪撲壘!』 腦海中一連串的疑問被艾巴努斯朝向我土語的喊話打斷, 著實嚇了我一大跳,驚悸中甚至不由自主地閃過幾則全球觀 光客遭逢不幸凶殺命案的恐怖新聞事件。誰教我正身處杳無 人煙的深山,又和一位『食人族』的苗裔獨處。 經過他用雙手比出三次像抱娃娃式的動作,以及一句挺 辛苦才擠出的英語: “Welcome”,我才意會到他大概是在 說什麼:『歡迎!歡迎!歡迎!』再定睛一看他手中採集了 不少野種花生與薯芋,更加肯定他的善意;此舉害得我的頭 好重,慚愧得有點抬不起來。 就在我們把阻斷行程的可惡小河變成清洗晚餐的可愛小 河時,我可能才真正開始鬆綁了自己來自都市僵化的束縛; 因為剎那間,我嚼食著花生,首次聽到整個山谷簌簌的水聲 190


和清脆起落的蛙鳴交響樂,沉浸在伊利安貝林河谷夜晚最美 的天籟中。偶爾有幾隻傻笨的公雞夜裡亂啼,引來我們大笑。 笑的不只是雞,而是他的肢體表演天份──艾巴努斯只不過 用手指指月亮,再裝成一隻正在打瞌睡的烏骨雞,我就完全 明瞭他試著告訴我.那些睡眼惺怯的公雞誤把出奇皎潔明亮 的月光,當成是黎明乍現的曙光而迷糊錯啼。我們又開懷大 笑,『笑』正是不用學就人人都會的世界語言 從來不知道,『等待』也可以成為旅途中最有趣的『行程』。

《分享》 艾巴努斯到林中小解,我則繼續享受著月下野餐的稱心 愜意。 我拿起洗淨的薯芋猛往嘴裏咬,終於嚇到他。艾巴努斯 來不及阻止我,就笑翻地跌回自己才用尿滋潤過的草叢。當 他纏著蔓藤跑過來時,我早已唇齒扭曲麻澀地去親吻泛濫的 河水。其實到現在我都搞不懂:為什麼生的花生『人能吃』, 生的薯芋卻『能吃人』?課本與聯考沒背過的知識,讓貝林 谷地又出現了一個比大公雞還笨的笑柄。我腫著嘴唇還是跟 他一起開懷的笑,一句話語也不用。 看來我需要學習的課程還真多。 不過,我的勇於嘗試更加拉近了我和艾巴努斯原本對立 勞資關係加上語言不通隔閡陌生的距離;他隨即興致勃勃地 挑出一截纏在身上的乾藤,再撿一根硬木的枝條用雙腳踩著, 下面堆了一把枯草,兩手則來回拉動細藤。不一會兒火星竟 然冒出來了!中國遠祖隧人氏的鑽木取火,如夢似幻地展現 在我眼前,熊熊烈焰將那好幾十萬年的時光燃燒在一瞬間。 我們分享祖先的火、分享熟燙的薯芋,也分享超越人種、國 度……彼此在荒郊野外最溫暖的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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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原始』部落出身的艾巴努斯而言,大自然信手拈 來都是生活真實的智慧文章,反倒我這『文明』嬌客十足像 個被廢了武功的俠士、被斬了翅膀的天使,只能愣頭愣腦地 跟著他體會『原始』質樸自然的生活,也跟著他小心翼翼地 翻過橋基勉力繞道步行。既然他都可以不管被擱淺在泥堆裏 的那台吉普車,我也可以不管擱淺在我腦海裏的一大串問題 ──我們,我們到底要走去哪裏啊? 月光實在太亮了,照在前方崎嶇的山徑上,總是令每一 顆石粒反光的像極了彷彿我的身後正有來車的大燈對著我照 亮一般。於是,我就像受到十五月光愚弄的公雞,每走一段 路就會猛抬頭,總以為後面有車燈迫近,老顯露警覺閃躲後 方來車的衝動。一如幾十年來習慣於台北狹窄的巷弄裡,每 當行走其間的台灣行人已經練就一身在驚嚇中被喇叭驅趕, 便快速擠進路邊泊車縫隙間的能力。現在制約反應使然,不 必喇叭聲我們就會在暗巷的背光中自動讓路,比聽到鈴鐺就 分泌唾液的俄羅斯心理制約反應的實驗小狗還可憐。其實, 在這荒僻野地哪有車,我們車掛在河裡呢! 優游自在成長於『原始』部落的艾巴努斯,絕對無法體 會我們這群在『文明』社會競爭中驚嚇成長的人類,有份糾 結惶恐、杯弓蛇影的心情。但是,他果然以為我怕黑、還是 已經快走不動了,伸過他那雙比今晚黑夜更黝黑的手,一面 拎過我肩上沉重的背包,一面像保護小孩子似的牽起我的手。 又說了一聲: 『哪撲壘!』 不知道他到底一直在跟我說些什麼?我盡是陪著傻傻的 笑臉,學他一樣。因為,身處這般黑夜當然比別人的白天光明; 此地原始落後的蠻荒更比千里之外那些一個個虛偽造作千百 年的文明都來得清新可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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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爭鬥》 夜裏我們借宿在山區的民宅裏。隔天上午出發時,主人 一家早就上山幹活去了,留下我倆成了貪睡的孩子,帶上門 就忘了主人的長相,也沒有說聲再見致謝的對象,真有些過 意不去。 口乾舌燥的時過正午,我們總算進入達尼族人村落的外 緣。我眺望到一座約有兩層樓高的瞭望塔,只見一名全身塗 著豬油、繪滿白點的戰士正從木樁高聳懸窄的階梯一級級爬 下來。艾巴努斯嚴厲阻止我再往前進,因為我們同時聽到另 一頭斷續傳來尖銳吶喊的對陣吼叫,看來達尼人一定又在和 雅雷族或是宿敵古列魯(Guleru)族打起來了。由樹叢間的 空隙望去,及膝的莽草上出現兩團人影黑雲,拉鋸式地彼此 輪流廝殺追趕,真像是草浪上的潮汐,雙方正隨著戰士手中 撐起晃動著高高低低船桅般的長茅交相爭鬥著。 艾巴努斯把我一個人暫時丟在村外,自己進去了解目前 雙方的戰況;我的心也在爭鬥──是否該偷偷尾隨艾巴努斯 前行,以便近睹老祖先石器時代的古爭今鬥而爭鬥?只不過 浮動的心才不過幾分鐘就被三隻野豬給平息了。牠們也不知 是不是村民放養的?不時吃泥嚼草地就有意又無心般湊近我 的腳邊;我輕撫牠們,居然立刻側躺讓我摸,弄得我兩隻手 忙不過來三隻豬,樂此不疲。沒想到後來我竟是笑著在等戰 爭的結束,艾巴努斯也是笑著回來大叫:『哪撲壘!』 這次沒嚇到我,卻嚇走了豬。 他可能真的不知道雖然我已經是個長大的成年男人;但 是我可真的從來也沒打過仗呀!不然怎麼老是猛向我喊聽不 懂的『哪撲壘』又『哪撲壘』,現在又更加離譜,不僅喊還 又拉又牽地把我給推到戰場。我已經無暇猜測:他們是不是 要請我當裁判,還是缺一名戰士,抑或雙方決定用一個『外 國人頭』來協議停戰?直到我被『放』在瞭望塔旁邊,才知 道自己大概是被特准觀戰吧!我還沒自鳴得意多久,忽然間 一個好像叫做亞里(Yali)的族長竟然抓著一支長茅就沉甸 193


甸地塞到我手心,接著我就像一個弱智兒童不明究理動也不 敢動,杵在一旁活像村外又多了一座瞭望塔。 我真像進入了時光隧道,兩方交戰爭鬥的原因不只不知 道是什麼?基本上我連黑成兩團烏雲的兩造英勇戰士們,到 底誰是達尼族、誰是雅雷族也完全分不清楚?誰讓他們都是 一樣黑黑的模樣,也用一樣細長形的乾瓠瓜當成陰莖護套, 成為雙方陣營僅有的軍服。我心裡嘀咕著:都是一樣的人何 必爭鬥呢?是不是從我們遠古祖先的時代開始,人類除了都 學會了用火以外,也都學會不斷互相或自己跟自己做許多無 謂內耗的爭鬥呢?親眼目睹他們激烈的戰事,一方叫囂讓對 方追殺,然後再反過來又反過去,我已經看了十幾次來來回 回都還沒等到短兵相接。不久不敢令人置信的事情發生了! 就在我與亞里族長目光不小心再一次交集下,他肅穆嚴厲的 神情直接把我也給轟上了前線的行列;嘴裡是不是正在訓我: 到底你算不算是個男人啊?武器都給你了那麼久啦,你還宅 在那邊當瞭望塔嗎?看來他們的觀念裡打仗就是男人的天職, 可是我……。 剛入行伍的我先是在外圍跟著,後來索性跑到中間,繼 而我似乎找到他們律動的節奏,慢慢膽子大了終於竄到前面, 有幾次衝太猛沒注意到我的同袍已經折返,還就我一人直搗 黃龍與敵軍主力即將迫近交鋒,嚇得我拔腿再逃,捏把冷汗。 整個爭鬥就在雙方有人受傷或死亡的瞬間突然停止,雙方對 罵爭吵一番又清點人數之後,各自便安靜地撤離戰場。我終 於發現:新幾內亞食人族『原始』部落戰爭的規則,比起我 們自以為先進社會趕盡殺絕無所不用其極的戰爭更為『文 明』。 軍容壯盛的戰士行伍走到村寨的門口開始止步高歌,年 長的在中間,年輕的繞著他們跑。看來由於我也加入戰事自 然算是個有戰功的男人,所以接下來像慶功一樣的男子勇士 歌舞我早被理所當然納編在內,令我有股說不出的榮譽歸屬 感哪!總算一樣迷迷糊糊就跟他們一起浩浩蕩蕩,就此又唱、 又叫、又跑、又跳、又抓弓茅擊聲、又單腳跺地應和,從部 落圍籬寨口窄門底端的防獸柵欄梯上爬進了達尼人傳統的村 舍。 194


《學習》 『哇!哇!哇!』 『哪撲壘!』 戰爭莫名其妙的開始,又莫名其妙的結束。現在進入微 型紫禁城般的達尼村內,剩下我莫名其妙地聆聽,不僅艾巴 努斯,連他口中的『爸爸』布哈(Buha)和族長亞里都這樣 對我說。我確定短促音的『哇』應該就是『來』(Come) 或是『歡 迎』(Welcome) 之意,但是我還是不知道『哪撲壘』是甚麼意 思?倒是我已經非常確定艾巴努斯把我帶回了他最熟悉的地 方──那就是他在偏遠高地山谷中的老家。當然,我更真切 地體會到:這群完全沒有年齡概念的『原始』民族,擁有一 種最『文明』的愛──只要你不是敵人就是我最好的朋友, 未若我們外面爾虞我詐自以為先進文明的社會,即使朋友有 時也當作敵人般暗自對待。難怪他們連祖先的木乃伊都從馬 蹄形村舍盡頭的祖靈屋內,抱出來給我看,好像讓我也認祖 歸宗一樣親切自然。和『原始』祖先燻焦的乾屍歲歲年年睡 在一起,隨時感念祖先的音容,是一種多麼奇妙的『文明』! 烹食敵人的肉、把敵人的頭骨當枕,如果算是伊利安原 始部落擔心敵人惡靈復仇的『恨』;那麼,留下先人的屍骨 同住或是女子為親人死亡,以石斧斷指、塗泥於臉,揹著黑 玉石板的『竭』(“Jie”)或『戒』哭一年,就是他們真誠 的『愛』。強烈直接表達的『恨』與『愛』只是形式與我們 不同罷了,基本上內涵並無二致。 整個下午我盡是跟著他們從頭學習體會這種『原始』的 愛恨情感,也學習他們的這種『文明』:用骨刀、竹片切肉, 用剖開二分之一的木條夾放滾燙的石塊,然後,一層菜葉、 一層石塊、一層豬肉反覆鋪於村內中心的土洞內悶烤。餐後 和男人一起用茅草屋頂當靶學習引弓射箭,再一起鑽進『女 人屋』與『長屋』裏,看達尼女子編串灰白薏仁果籽和鮮紅 雞母珠粒做項鍊的手藝。休息好了,大夥行經庫路魯 (Kuluru) 小村爬上陡峻的山路,到山頂以路愛 (Elue) 鹽池裏用削片的 芭蕉假莖纖維浸泡汲取鹽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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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回村子,我才想偷睡一下,調皮的艾巴努斯拿來達尼 傳統的男性陽具護套,要我套上。看他自己也換上這『套』 民族服裝,我又何必還要矜持呢?當一天『摩登原始人』的 機會也許此生僅這麼一次,何況,被一個人與整個村子接納 信任的機會才是最為可貴的。 我們在長屋後面的玉米叢裏進行換裝的『工程』,每個 男子似乎都把我當成他家參加成年禮首次戴匏套的小男孩。 我這才知道:被稱為『柯台卡』 (Koteka)或土語『歐吝』 (“O’lin”) 的細長蛇瓜乾瓠護套,必須卡緊栓住左邊的睪 丸,在另一頭頂端用獸毛與彩繪裝飾外,還有一條繞住自身 腰圍的苧麻細繩。忍著陰部的束縛,我努力學習原始部族的 文明,適應自己把原本熟悉外面世界的文明重新回歸原始, 鬆綁都會文明堆積沉澱在我心靈的束縛。 從原本必須穿著鞋子緩步行走,到我可以輕巧地跟著他 們奔跑、爬樹、踩高蹻,追著傍晚叫聲價響的蟬鳴,憑直覺 本能捉蟬,我們快樂極了!人類本來就不必用固定的形式來 約範:朝九晚五所規律的生活形式、西裝洋服所包裹的生命 形式、急功近利所定位的生涯形式都不見得錯,錯在人把這 些手段當成了目的,錯在我們即使一旦卸下這些形式的枷鎖, 依然無法從最質樸單純中找到自己心中的快樂。

《尋夢》 蟬聲一直叫到天黑,從田裏與鹽池忙碌回來的婦女,頭 上掛著垂至身後的『素』 (“Su”)袋,和蟬聲一起消失在 昏暗的暮色中。 入夜,我與男人們蹲在也稱為『祖靈屋』的『男人屋』裏, 艾巴努斯牽我圍到如覆碗式小木屋中心的火堆邊,大夥兒只 是各自兩臂交叉環抱胸前反搭雙肩取暖。看他們輕鬆地加柴 生火,我也試著學他們用骨管吹柴以便讓炊火更旺。不意我 吹到柴下的灰燼,頓時噴得我滿頭滿臉,站起身又被濃煙嗆 196


得咳個不停。真是十足的活寶蛋,逗得他們笑得一一過來把 我這笨小孩抱著蹲下避開焰頭即可。他們包容一個正在學習 『原始』的『文明』人,我也努力調適成為一個『文明』的『原 始』人。 顯然我已經完全被族人看成是家族的一份子,這個晚上 我分到了一顆檳榔跟三個薯芋當晚餐。其中大如土芒果的檳 榔立刻吸引了我好奇的目光。首先,原來整個大洋洲的南島 語族在國際換日線以西一直到印度洋的部落都有咀嚼檳榔的 傳統,與台灣的原住民特別是離島蘭嶼的達悟雅美族十分類 似。其次,則是新幾內亞島所吃的檳榔相較其他世界島民的 檳榔都來得又大又粗,還得用牙齒撕咬掉外面厚厚的纖維, 不像其他儘管軟硬甜辣不同但都是小巧上口的。看他們原本 就較為寬闊的嘴唇比例配上檳榔染紅的口腔,難怪過去航海 大發現時的西方人會被他們食人族的血盆大口所震攝;還驚 見大洋洲的黑種人怎麼和十萬八千里外西非洲幾內亞地區的 黑人長得萬分神似,於是取名為『新 ˙ 幾內亞』。 當中有一位中年人比手劃腳地向我陳述到:印尼政府繼 荷蘭之後擁有新幾內亞島西半部伊利安的行政管轄權,曾經 下過男子匏套的禁令,要求達尼等族男人必須穿上褲子。後 來在近年外國觀光客的熱中購買當紀念品的趨勢下,政策漸 鬆;不過如此穿去學校、穿上教堂仍然被禁止。聽到這裏, 我猛然回想起:早年擁有蘭嶼行政管轄權的台灣省政府,不 是也曾下過傳統男子苧麻丁字褲的禁令,規定自稱達悟的雅 美族男人必須穿上褲子!當時不少沿著『鍋蓋』剪頭髮的達 悟族可能就和達尼人一樣到處抱著褲子躲警察,不得已要罰 錢時才趕緊穿上。台灣當局尤有甚者,也曾以『改善偏遠地 區民眾生活』的美意,下令拆除蘭嶼和達尼人同樣掛著山豬 齒顎骨的傳統地下屋、工作房和涼棚,改建成燠熱狹窄的國 民住宅,『嘉惠』給當年統稱為『山地同胞』的台灣唯一海 洋民族。 『嗡──嗡──嗡──』一陣奇妙的聲響把我從沉重的 思緒中拉回,定睛一看這次是艾巴努斯看似蒼老年邁的爸爸 布哈在餐後吹打起古老的竹口簧琴。我全神貫注地聆賞,彷 197


彿在尋找什麼奇妙的線索。只見艾巴努斯隨後接過口簧琴繼 續吹奏,好似在談天對話一般,族長亞里、老爸布哈與我都 在聽,沒有人再講一句話。這或許正是達尼男女分際極嚴 的社群體系中,每天晚上男人於餐後唯一的消遣,也是原本 千百年來就沒有文字的民族傳承文化和心情的途徑。一夫多 妻的家庭裡男尊女卑,並且必須分屋而眠,連女子懷孕至生 產後的四年間均嚴禁夫妻行房,絕不如外界所想像誤解的雜 亂隨便。 艾巴努斯的竹口簧琴實在打奏得太好了,連族人都聚精 會神被深深吸引著。他的大嘴與豐厚的唇頰下顎臉形剛好成 為最佳的音樂共鳴箱,琴縫中心的小竹籤任他充滿勁道的右 手指彈拉出和諧的律動。沒有文字的民族代代口傳心授,用 更貼近心弦的音律挑動原始奔流的血脈。我既沒想到不必像 台灣泰雅族把金屬簧片裝上口簧琴台就有如此清脆悅耳的聲 響;也沒想到初相遇時在瓦美那一身牛仔裝束的艾巴努斯司 機,竟然也有如此溫柔多情又饒富典雅傳統的一面。 從歐洲的鐵口簧琴、中國西南各少數民族的口弦、西伯 利亞布里亞特蒙古族、中北亞錫伯族吉爾吉斯族、北海道蝦 夷白老族,一直到台灣、菲律賓、婆羅洲與新幾內亞等南島 語族的竹片口簧琴;不論白種、黃種還是黑種人,竟然千百 年流傳使用著一種共同的樂器。究竟是彼此相互學習?抑或 多源個別巧合同創,藉著同樣大自然的竹片,在歷史文明的 長河中體現出人類共同追尋的夢?雖不得而知,或許正如雲 南麗江納西族古老東巴經所記載:由人跟大自然的蟲子蛀洞 灌風吹出音律才學來做出笛簫口弦。 我聽得太入神了!這種讓膚淺的我幾乎探觸到地球遠祖 世代繁衍歷程的旋律,攪動我的心。腦海中既是思緒翻騰的 探索,眼眶中更是淚水翻騰的矇隴。誰料到原始部落裡竟然 珍藏著人類遠祖尋夢探索文明的記錄軌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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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 夜深了,我跟著族裡的男人一起睡在祖靈屋旁上方的隔 層草墊上,雖然是通鋪式亂草攤成的『床』,我依然沉沉睡去, 就像回到家裏的彈簧床上一般,耳畔則還是不斷縈繞竹口簧 琴充滿生命力的旋律。我真的變成了達尼人的子民,乖巧地 陶醉在古老的樂音中,平息所有的煩躁不安。 將要睡去的一剎那,輕撫著溫暖的草床,我終於恍然大 悟於達尼人覆碗式的圓屋裏為什麼沒有窗子、也不用煙囪; 原來在晝夜溫差極大的內陸貝林高原谷地,午夜氣溫驟降, 必須藉著屋內一面正煮食的爐火,升起燻煙烘暖上層的草墊 以便入夜睡眠時得以禦寒。許多感覺並不需要過多語言文字 的贅述,人類從所謂原始到文明的歷程就是這樣地口傳心授。 我睡著,雙手緊緊握住鬆暖的草枝,夜裡我知道它們會爬滿 我的全身,為我做一次重新的洗禮。我像一隻在台北籠子裏 被科技文明養大的紅毛猩猩,現在送回到婆羅洲同樣的原始 雨林,回家向自己的族群努力學習重新體會,也竭力試著擺 脫昔日牢籠無形的桎梏枷鎖。 清晨,我被一陣細碎的說話聲吵醒,暗暗的隔層上只剩 我一個人。賴在乾草墊上什麼也看不清楚,卻把下方傳來的 聲音聽得更清楚。我挪動身體,把腦袋鑽到隔層通往下方屋 內樓梯的方洞口,但見艾巴努斯一個人站在這祖靈屋裏的爐 火前。 他身後的小木板門敞開著,刺眼的朝陽直直灑入,把他 的身影與屋內的浮塵勾勒地如此清晰,連爐火堆中餘燼的輕 煙都飄渺的一如阿拉丁神燈般夢幻。我可找到聲音的來源了! 艾巴努斯居然正面對著懸在祖靈台前方的小草袋喃喃自語, 不時還兩手比劃,說得那麼認真誠懇,連聽不懂的我都有些 為之動容。 他一回頭不意看到探頭下瞧的我,嚇了他一大跳。 要嚇到悠哉的艾巴努斯還真不容易,笑得我可是差點滾 199


下樓梯。他則十分靦腆,但還是一樣用力地向我叫了一聲『哇 哇哇!』『哪撲壘!』。然後,用手指指我,再用手勢動作 把他的身體裝成一架大飛機的模樣,口中還模倣著隆隆的引 擎聲。陽光將他肌肉結實的線條鏤刻得紋理分明,晃動的『柯 貝卡』護套儘管有些滑稽,但是我同時意會時間確實快到了 我搭機回家,離開伊利安的日子。難道他是在自言自語地告 訴他的祖先:請他們庇佑一位流落遠方,豢養在都市叢林裏 的後裔? 我也向艾巴努斯喊了一聲:『哇哇哇!』 排山倒海的感觸掀絞襲來,這也是另一件我八輩子想不 到的事:人與人的關心祝福竟然可以不用言語、不憑血緣, 直指人心流露無遺。我笑著躺回幽暗的草墊上,除了淚水滴 在草枝上的聲音外,只有那一句我還是不懂的『哪撲壘』、 還是『哪撲壘』!艾巴努斯忘了他至今還受困在山裡的車子, 我忘了已經臨界該要回家的日子。怎麼回事?『回家』卻像 『離家』一樣傷心?漫漫此生『異鄉』與『故鄉』的界線, 從未有如此刻模糊。

《交會》 艾巴努斯和他爸爸堅持要送我去飛機場。 其實他們不堅持也不行,基本上,我根本不曉得自己是 在地球的哪一個點上? 整個早上他們都在忙碌地叫喊張羅,我只扮個『失憶症』 兼『失語症』的傻兒郎看著大夥兒忙出忙進。十點多,不知 道他們父子哪兒弄來了一部簡陋的敞架老貨車,村民幾乎全 部跟我一起跳上去,奔向瓦美那機場出發。坐在前面舒適的 副駕駛座上,一路上我忍不住不時回頭探視蹲在擁擠顛簸的 車後貨台上的這群人們。我靜靜注視每個人的臉,他們是多 麼的快樂,洋溢著閃動的笑容。是不是因為他們正要去一個 200


充滿『文明』的地方?那兒有市場、有菜場、有機場;而我 的心為什麼這麼悲傷?是不是我正要離開一個充滿『原始』 的地方?這兒沒有市場、沒有菜場、沒有機場。 『文明』與『原始』的界線,也從未有如此刻模糊。 若非我的膚色實在比他們粉白太多了,否則瓦美那市場、 菜場和機場裡的印尼人、馬來人、歐美人必定在側目之餘, 會認為食人族村民是在為一名首次搭機遠行的族人子弟送行。 因為每一個達尼族的村子就是一個大家族,全村二十幾人都 是老人或族長兄弟的妻妾與孩子,現在全來了,偏僻的瓦美 那機場可能從來沒有如此澎湃熱鬧過,機票劃位的櫃枱前站 滿穿著『柯貝卡』護套的男人,以及全身上空只圍著下擺線 兜與草裙的女人。高挑潔淨的大廳吸引族人們好奇興奮的眼 光,尤其當行李稱重的數字顯示器跳動變換時,更是引來嘖 嘖稱羨的驚歎。誰能明瞭.在這個原始與文明交會的地方, 我們彼此正交會著矛盾的心情。 在我領到登機卡,一名也是達尼族卻身穿海關制服的人 員用不甚流利的英文告訴我:“They ‘NO’ come”──送 行的人不能繼續進入候機室,她也用土語告訴我身後的族人, 並且把我隨身的手提行李推進 X 光檢視器,我則轉身面對這 群幾天來檢視我心靈深處又帶我回到石器時代老祖先時光隧 道的朋友們。他們或許因為我,第一次與瓦美那市場、菜場 以外的機場交會;至於我,的確因為他們,才第一次與幾乎 退化消失又重拾回來的亙古心靈在夢土交會。 地勤人員在我背後用英語問了我一句,是否我懂得土著 的語言:

“Do you know their language?” “Surely ‘NO’!” 我反射式地回答:『當然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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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倒是突然教我想起來,眼前的地勤人員既然會斥令 族人不能前行,那她一定多少懂點達尼族的語言了。因此, 我現在終於得以把積壓心底許久的疑惑攤出來問問她:到底 麼是 ......『哇哇哇!』,尤其族人對我開口一句又閉口一 句的『哪撲壘!』又作何解釋? 地勤人員驚訝地問我: 『你確定他們真的是喊你「哪撲壘」嗎?』 『是啊!真的!一天喊我幾十遍……』 『那你太幸運了!這群食人族達尼人是把你稱呼為…… 「我的孩子」!所謂「哪撲壘」就是「我的孩子」的意思。』

《感動》 剎那間我的眼淚奪眶而出,馬上去抱他們。 原來達尼孩子的名單中一直都還包括著我呢!原來從車 況意外開始、部落戰爭、採鹽打獵、生火烤肉……他們帶著 我經歷學習所有達尼祖先遠古食衣住行流轉的智慧與傳統, 在在都把我當作是家族孩子一樣愛護。直到現在我們一路唱 歌跺腳擠在貨車上來機場幫我送行,始終都肩負著他們看重 我為家中孩子遠行般的真情相擁,我沉浸在如此隆情厚誼中 而不自知。 艾巴努斯的表情極其不自然。他的爸爸布哈則將他那支 自己削製的竹口簧琴遞給了我,我發現竹片上愛巴努斯偷偷 地幫我還多綁了一大圈搓編好看似裝飾或彈奏之用的線圈, 但只有我心照不宣能理解,它們還能在荒郊野外求生時當成 攢木取火使用的細籐條和草繩。艾巴努斯順著老爸的手一起 把口簧琴套在我的頸上躺在胸前,這次他們父子不僅僅一起 對我說『哪撲壘』,還對我說『啊布啊斯喂』。愛巴努斯、 202


老爸布哈、族長亞里,加上男男女女、大大小小的族人反覆 說同樣的『哪撲壘』!『啊布啊斯喂』! 海關看我木然的表情,於是插了一句嘴──這基本上是 『再見』(Good Bye)時說的話語,至於『啊布啊斯喂』詳 細逐字翻譯出來的意思則是:

“Please come back (to) see (the) games !” ( 請我再回來看我們玩的『遊戲』! ) 我緊握著艾巴努斯的手,不管他們身上是豬油還是汗水, 我再次緊緊擁抱過每一個村民。頻頻向他們點頭,我一定會 再回來看『你們的』,現在當然也是『我們的』『遊戲』啊!! 『啊布啊斯喂──哪撲壘──』 機身滑動起飛的一刻,我還向機窗外那群趴在鐵柵欄外 的達尼族人揮手,彼此口中都是同樣這段的語句。 我如此慶幸自己體會到許久沒有這般淋漓盡致的感動, 也慶幸最後一刻讓我探尋到他們快樂的泉源──他們不但一 直把我當成他們失散世界茫茫人海多年後平安返家的孩子; 也教導我學會人生可以是一場快樂共享的遊戲。在文明人眼 中看他們好似平常的生活、平凡的生命與平淡的生涯,竟然 都是他們原始快樂的遊戲,剛好是我們封閉在文明都市人群 中最為匱乏的珍寶。或許很難讓外界相信:這種遊戲依然存 在於我們愈來愈不可愛潔淨的星球上;其實這裡或許永遠總 還會有一塊等待我們回歸自然、釋放心靈的淨土,引領我們 領略人生、分享一場輕鬆快意的遊戲;而不必只是競爭傾軋、 繁忙憂慮的經歷。自己選擇的善惡、自己採擷的喜悲,當 『Game Over』遊戲結束時,只看篩揀下來多少永恆珍藏的 心靈感動罷了……。 低頭注視垂掛胸前的竹口琴,窗外已是睛空萬里,閃耀 著竹片上石鑿鏤刻的痕跡,既是達尼老爸臉上的皺紋,也是 203


人類歷史的步履,紛亂中自有一定的脈絡。 竹口簧琴對話似地隨著我胸口的心跳起伏波動,這次在 新幾內亞穿越過文明與原始的天地,我不禁回憶起三十年前 和台灣離島蘭嶼朗島村的達悟雅美人共同划兩艘十人大拼板 獨木舟,下海捕飛魚的往事。 當年睡在國宅屋頂上三天,懇求了長老好幾回,最後他 只是請我吃了一棵老檳榔,旁邊的青年就開心的拉我,示意 長老已經默許我的同行了。事實上,他並未用語言肯定答應, 最後檳榔就是意指叫我明晨五點去海邊等。後來才知道:傳 統上長老會擔心害怕惡靈破壞,所以捕魚前一天雅美族人絕 口不提。至於漁團的出發全靠族人的直覺與默契,自動集合、 默默出海,大家都不發一語。畢竟這群大海子民聽從坐在船 尾的長老指揮若定。他居然可以喊出每一塊海域的名字,更 能憑經驗追逐飛魚群迴游的路徑,兩船包夾置網、青年分批 下海趕魚、漁團輪流撈捕豐收;然後再繞過雙峰石回到朗島 岸邊,在豐收謠的清亮歌聲中均分全部漁獲給全村的人。我 也分到四十二尾飛魚,就像前晚在達尼族村寨裏分到的一個 檳榔和三個薯芋一樣,體會到被原始自然接納的那份感動; 所以,直到現在,這些飛魚還冰在我台北家裡的冷凍庫裏珍 藏著。 至於,眼前我此行擁有新幾內亞伊利安帶回來的竹口琴, 這次不必放進冰庫,就能記錄一份成長的回憶,如同波蘭工 人領袖、前總統華勒沙口袋裏永遠攜帶的小螺絲起子,提醒 自己在原始與文明不同的演化歷練中,沉澱永恆的人文感動, 莫忘初衷。 多年來,我從台灣蘭嶼的海洋到新幾內亞伊利安的山谷, 都在不斷探索外在自然人文環境落差的對話,以及自我心靈 環境轉變的對話。最後,說也奇妙,竟然發現一切都像掛在 胸前的竹口琴,自然的散發無形的音律,隨時隨地均可輕易 與我的心靈如此貼近地撞擊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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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圓夢》 返抵台北,我決定傾所有積蓄把之前在東部藝品店裏, 看到的一艘蘭嶼大獨木舟買回來。實在不願讓這些已經快失 傳的文物再流落到外國收藏家之手;當然也更因為這次新幾 內亞竹口簧琴讓我永恆記憶圍繞在它周遭的生命感動,我也 想讓蘭嶼的記憶同般永久鮮活留存。 為了圓這個夢,我聯絡到店家,約妥老闆在即將到來的 週六午後,開那種食人族為我送行的敞篷大貨車,把蘭嶼獨 木舟載上我台北市區的住家。這次大卡車載的雖不是達尼族 人,卻輪到我的臉上洋溢著快樂閃動的笑容。不過,隨後我 們卻為了如何將這艘長達十一呎,約三百三十多公分的雙人 型獨木舟搬上大廈五樓而傷透腦筋。畢竟這種尺寸既塞不進 電梯,也無法在樓梯間轉進動彈,唯一的方法只有用懸吊的 方式從大樓正面外牆向上拉引到我住的五樓來。 聰明的老闆多懸了一根粗麻繩在船的內側,以便當獨木 舟經過二樓和四樓窗外伸出的花台盆景時,能向外拉彈、迅 速翻越。不料把獨木舟拚命地拉到四樓時,卻被勾到的鐵框 給卡住了,就此上上下下、進退不得。幾經調整又大費周章 地卸下我五樓的整排窗子後才扛進室內,上面下面牽拉的人 全部累得人仰船翻。 在大台北市區的巷道裏搬拉這樣一個龐然巨物,自然吸 引了不少路人仰頭點評、佇立圍觀,尤其是我住的這一棟面 對公園的大樓,看過去一邊是玻璃帷幕的金融區、一邊是曬 衣種花的住宅區,同樣都是七層以上的樓宇,三角環繞。只 見左斜面擁擠的公寓陽台上,冒出了很多從未謀面過的鄰居; 右斜面則在辦公大樓的彩色落地玻璃後,站著一些週末下午 加班的白領、粉領職員注視著我的獨木舟。 剛開始自己有點不好意思,為了一艘大船弄得如此勞師 動眾,還引人側目;但是不一會兒,我在使勁拉船牽引驚險 萬分之際,卻不經意瞥見這來自樓上樓下、各面各層的都市 人所投注的眼神,竟是如此難得的認真、敦厚而誠懇。他們 205


共同盯著這一艘原本只會在蘭嶼東清灣出現的獨木舟,無法 言喻的奇妙感應似乎正在我們疏離的氛圍中啟動流轉。難道 擁有一份屬於心靈的原始圖騰,正是都市文明人共同的夢想 嗎? 我忍不住再多瞧了大獨木舟兩眼:這艘實際下過海、經 由雅美達悟族人用木片、卡榫手工製作的拼版漁船,沒有一 根鐵釘,兩頭尖翹像個大元寶。船身鮮明的色澤雕刻著白底 紅黑的圖案,抽象的人形與海浪線條靈活生動;特別是船首 和船尾兩端避邪的雞羽,更在我五樓的窗外迎風擺動,像極 了鵬鳥擺動的羽翼,揚升起每個都市人『逍遙遊』待圓的美 夢。當年這艘獨木舟初次下水典禮時的熱鬧光景,不過也就 如此吧! 看來,我彷彿無心的為不少都市人圓了一個奇妙的夢。

《淨土》 總算整理布置好獨木舟擺設的位置,房間已經被佔了一 大半,當床也好、當桌也罷,現在木漁船和竹口琴都成為我 在山海原始天地中採擷擁有的完美圖騰與鍾愛記憶。 既忙又累更餓了一天,到晚上才第一次下樓出去吃飯, 電梯門到一樓才打開,就被大樓的管理員老伯嚴肅地叫住。 他猶豫了一下才慢條斯理地問我: 『你家是不是有一艘大船?我問過六樓和七樓,他們家 都說沒有。』 我索性照實招供,簡潔回答到:『是!』緊接著一問一 答如下: 『是今天下午吊在外面搬的嗎?』 『對啊!』 206


『哦……』 老管理員終於如釋重負般的吐了一口氣,嘀嘀咕咕地用 他濃重的內地口音說:『那小寶就被他媽給打錯了,我得趕 快告訴王太太。』 我不明究理,只有一頭霧水地追問原委,老伯才娓娓道 來:『你們下面四樓鄰居那個五歲的小寶啊!你──哦!可 能你們鄰居也沒相見過。今天下午老是跑到廚房吵他媽媽, 一直說什麼「外面有一艘大船在天上飛」。他媽媽,就是那 個王太太啦──哦!你大概也搞不清是哪一個人,反正她就 怪小寶騙人說謊,總是挑大人最忙的節骨眼來搗蛋湊熱鬧。 沒想到打了小寶兩次,他卻還是跑來說:「外面的大船不但 一直在窗口飛,甚至現在還降落在花盆旁邊了」。他媽媽當 然不信,怎麼辦呢?雙手沾著滿是洗碗的肥皂水,只有硬著 頭皮出來瞅瞅,卻又什麼也沒有看到,於是死命狠狠地再揍 了小寶一大頓,加甩了他兩巴掌。哦!一直哭到現在呢!』 聽完,儘管心疼小寶被誤會;但這無巧不成書的陰錯陽 差讓我忍俊不住,衝出大門外,用力關上門立刻癱在那裡笑 糊成了一團,腰都直不起來。剛才差點快要笑得噴向管理員 滿臉口水,現在的我則已經顧不得往來我跟前的路人是不是 又見到我,算是一件比下午『大船在都市裡飛』更怪的事。 隱約間我好像還真的聽到小寶的哭聲……。眼角笑出的淚光 中,顯映的是昏暗的公園與狹擠的大樓,還有那些快速穿梭 於巷弄中的車燈與喇叭聲。這些都是曾經讓我驚恐、排拒想 逃離台北的原因,現在卻因為笑,讓整個城市霎時變得如此 可愛。改變環境不如改變心境,這個道理像智慧之火,燎原 之勢從新幾內亞、從蘭嶼,一股腦地燒回了台北。 從今天下午人們專注投入的眼神,到小寶同樣專注投入 的稟告母親、誤會被打、哭到現在,其實都證明我們還是活 在一個有夢想也有感動的社會,一種最真摯鮮活的寫照。誰 說這些柴米油鹽的文明瑣碎中,未曾展現出另一種原始奔放 的情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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擁有了新幾內亞的竹口簧琴與蘭嶼的獨木舟之後,我已 經開始在學習用這些充滿相同原始生命力的鎖鑰,重新來面 對我過去習以為常、甚至厭煩批判的都市文明。試著當下開 啟一種嶄新開闊的視野──那是一片不待外求的心靈淨土, 在歲月旅途的觀想對話中,靜靜體悟有夢有愛的世界。就像 一顆檳榔,從蘭嶼吃到新幾內亞、從南島文化遠祖嚼到現在 的台北、長沙、印度和馬達加斯加;早就不必再用『原始』 或『文明』去界定分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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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D2-6 5’57”

埃及撒哈拉沙漠旁牧民錯過的那一班永別的火車……

沙漠七彩虹

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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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回努比亞 ─ 因為留白是最美的彩虹

↑埃及村裡的小孩子像群可愛的小精靈圍著我 姊姊抱著妹妹還檔到了自己的臉。

時時

亞人的手杖

↑沙漠努比

棄的夢想。

種永遠不放

源代表一 戳地探尋水

↓直到這一刻為了一天 五次朝拜的 靜止停格我才發現螢 火蟲點亮的 留白才是最美的彩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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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 是這 些自 由的 靈魂 牽引 我愛上這道沙漠的彩虹。


一支如椰子樹幹的彩筆流瀉出一段段我在全世界沙漠旅行的步履 足跡,七彩虹霓般的沙漠彩虹排比出了大大的『沙』這個字。每一個 不下雨的沙漠竟然因為各地風土人情與我的交流感動,閃耀出橫跨在 我們心頭之間永遠牽繫如橋樑般的沙漠彩虹。旋轉七彩色輪會成為白 色,我也在遍尋不得昔日錯失告別機會的友人下,終於明瞭原來遺憾 無奈的留白才是最美的彩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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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個人心頭有一道彩虹 它是掛在天空的美夢 只有真心多情的人才會懂 看得到溫柔的笑容 你是我心頭那一道彩虹 就像沙漠甘泉在奔湧 七彩光芒編織日月和星空 送給我珍藏的感動 沙漠的

沙漠的彩虹

沒有雨同樣也能有彩虹 春夏秋冬

草綠到楓紅

孤單的心情一起歌詠 沙漠的

沙漠的彩虹

不下雨我們一起做彩虹 你我的夢

歡笑或傷痛

只有你最懂我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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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緣未盡》 前往埃及首都開羅 (Cairo) 的火車再二十幾分就要開了, 我站在月台上著急張望,腦海卻想起了這幾天的事,也想起 這個橫跨尼羅河畔的古城路克索 (Luxor) 的萬般風情。默罕 穆德跟我說過:他和他的母親一定會來為我送行的,特別是 要把他給我的皮簍再配上一對鈴鐺,外加一條誦讀《古蘭經》 時手撥的念珠。我索性跑出來就杵在路克索上行鐵路火車站 的大門口繼續等,心卻跟著街上一輛輛單車早就飛回到了他 們的小鎮『哈伯村』。 從來不知道『等待』這兩個字居然也可以促進人們的思 考與回憶;畢竟,此刻若非他們遲到,逼著我必須焦急等待, 我也不會把所有想像的空間全部凝結在他們這對平凡的埃及 母子身上──自己好似重新溫習了過去這兩百四十個小時裡 我們親切互動的情誼。每一個車站出入的男孩都有著他寬袍 矯健的身影,但是都不是他。 往『哈伯村』的碎石路就是黃花炒蛋。我們騎著單車前 後追逐,互相盯著對方的輪軌一路玩鬧著回家,暫時把剛才 『阿孟大神殿』裡如數家珍的巨大石像列柱與對岸帝王谷裡 的陵墓群殿全都給拋在腦後。晚上,他的母親真的用炒蛋與 葡萄乾配上自家烘焙的大圓麵包招待我,黑綠的薄荷茶則幫 我把食物與熱情暖暖地蔓延燒遍全身。 『我們用樹皮與莽草編……,每次出遠門……揹著它。 裡面塞滿麵包、乾豆和玉米粒,餓了就吃……。在出遠門的 時候,我們努比亞人一定會帶著它……』 當我在臨行道別先回市區旅館整理寄放的行李時,他們 為了我的即將遠遊特別把這個皮簍當成禮物送給我,默罕穆 德則用生硬的英語如此娓娓道來。我則把玩再三,愛不釋手, 決心像他們一樣,離開路克索的時候一定也要像個努比亞族 人一樣跨肩揹在背上──這就成為現在我拎著行李站在這裡 等他們來送行,卻一直被熙來攘往的人群偷偷訕笑的主因。 我知道自己再怎麼學也學不會當一個努比亞稱職的好牧人, 213


即便我曾有幸做了十天尼羅河谷的農夫。 早上,我們沿著路克索尼羅河床東側狹小的綠洲穿越過 小渠與甘蔗田,我會學他穿上白袍,依照埃及南方的習俗側 著坐上毛驢,用手杖把整批美麗奴羊群趕過成排的楊柳樹林, 進到一片剛剛收割後的玉米田裡放牧……。下午,在漫天風 沙裡,我們爬上綑滿高堆乾草的牛車上小睡片刻。當他大伯 趕牛起動前行時,我們又搖晃深陷在暖和的草床裡,一起躲 避塵土,也享受陽光、閱讀藍天、勾畫白雲,或坐或臥,顧 著草堆也顧著我們兩顆貪玩的心。到了傍晚,羊群入欄了、 乾草送完了,搬妥擠好的羊奶、餵飽累了一天的牛驢,正是 我們跳到河渠裡洗衣、沐浴和游泳的時刻。藍白尼羅河在遠 方匯聚,此地正引來最甘甜的清泉任我們青春揮霍。夜裡, 油燈下用手抓抹著豆末餅菜吃完晚餐,清洗收妥碟盤,教他 唸英文,跟他媽媽胡亂閒扯比劃,然後看他們母子朝向麥加 聖城的方向誦經晚禱,接著就全家同室席地而眠。就是這麼 簡簡單單的十天,讓我永生難忘。我甚至心中暗自盤算著: 有一天我一定要代替他們母子的雙眼去看看麥加,親吻朝思 暮想的天房。

《乘願再起》 他們不會來了……?還是,他們早就來了呢?因為鮮活 流轉的記憶早將他們帶到我的身邊,不然我怎麼會一直隱約 聽到身旁的自行車輪盡在顛動流轉著鈴鐺的聲響?原來,默 罕穆德要為我遠行的皮簍加上的鈴鐺與念珠,儘管還沒拿給 我,其實早就已經不偏不倚無形地栓繫在我的心頭了。火車 傳來老汽笛的聲音催促再三,他們確定不會來了……。現在 所有小村的回憶都被我給一起裝進了背上的皮簍裡,展帆遠 颺的我必須即刻把自己也裝進路克索北上開羅的車廂裡。 『在出遠門的時候,我們努比亞人一定會帶著它……』 我學默罕穆德反覆輕聲唸著。對!遠行帶著它,不就等 214


於也帶著他們母子一起同行了嗎?想到這裡我不再遺憾,隨 著火車緩緩起步,我的心情才慢慢平靜下來。從老舊的車窗 望去月台依然是形影晃動、人聲雜沓。火車正準備要開始加 速啟動駛離路克索月台了,我這才猛然發現就在另一側的月 台上怎麼站著兩個熟悉的人──那不就是……默罕穆德跟他 的母親嗎?我顧不得鄰座還沒坐定,就整個身軀霸凌占據著 窗檯,發了狂似地用力扯下車窗,向車廂外伸出了大半個頭 和一隻手,並且朝向他們死命大吼:『默罕穆德!』 沒想到埃及有五分之四以上的男人都叫做『默罕穆德』, 至少平常都要把自己和父親、祖父的名字依照習俗排列在一 起時,總會有一代叫做『默罕穆德』的;難怪滿月台的人都 在看我──這也好,把他們母子的眼光也吸引來了……。原 來他們是跟一般當地民眾一樣,從後站的欄杆空隙處免費爬 進月台,所以跟我等待在前站買票入口的地方剛好相反,我 們竟然就隔著剛才停靠的這輛火車兩側,彼此誰也看不到誰。 現在可好了,方才兩邊可都還在幫對方的失約找理由各自安 慰自己,偏偏火車發動真正要遠行了才發現對方早都來啦, 真是造化弄人。我繼續用英文重複地喊:『拜拜!我愛你 們……拜拜!我愛你們……』 只見身手矯捷的默罕穆德隔著鐵軌在另一頭追著我的 火車跑……,哪裡追得上,更何況他們還是在對面的月台 上……。但是,他一面跑、一面把右手拿的花布包袱捧著高 高向我搖晃,好像是要送給我帶走的一袋不知什麼東西。火 車沒有辦法像小村裡的牛車那樣說走就走、要停就停,還可 以隨時在行進間跳上跳下的。現在的速度反倒是愈來愈快, 路克索的月台就這樣和默罕穆德母子一起跟著淚水被遠遠地 拋在後面。 轉身坐定,抬頭一看,現在雖然不是全部月台,但也是 整個車廂的『默罕穆德』都在看我,鄉下人一張張質樸的臉 傻愣愣地全盯著這車廂裡唯一東方人的我看著。當然,在他 們的眼中,現在可看清楚了──我就是那個……在車站裡, 唯一喊著聲嘶力竭快到肝腸寸斷,在跟親友轟轟烈烈告別的 乘客。他們大家都在納悶地交相議論著:這個遙遠東方來的 215


老外到底有什麼大忠大義、大情大愛能對他們的同胞喊到如 此碎人心腸?低下頭去,我為自己一分鐘前的失態不好意思, 但也就此下定了未來重回努比亞訪友尋人的決心。

《下行列車》 『努比亞人的世界裡只有五件東西:烈日、黃沙、毛驢、 白袍和手杖。』 三年後,當我乘著火車從埃及的首都開羅南下時,就在 耳邊不斷傳來下埃及人對居住在上埃及與蘇丹交界的這群努 比亞人,提出如此近乎一致輕蔑鄙視的看法。對於這個我正 要再次前去造訪的地方,他們毫不保留地給我下了如此狠狠 的評語,表情十分冷淡,也不時嘲諷。相較於他們對我一路 上的熱忱協助與好奇探詢的誠摯面容,簡直無法聯想在一起。 我坐在靠窗的位置,也許是頭歪著朝向他們聽了太久, 或是腦海裡為了那句話,突然湧進了三年前住在路克索努比 亞人小村裡的美好記憶。頓時我只管把自己僵硬的頭,扭轉 向車窗外一大片尼羅河的沖積谷地。 『真是美麗又遼闊啊!』 一名才對我高談闊論的胖乘客忽然冒出了這句話。我一 定是無意間連帶地把車廂裡所有的目光全都帶向了車廂外寬 廣開闊的視野,不然怎麼會聽到他們忍不住對自己早已熟悉 得不能再熟悉的鄉土,半說半問就發出這般深情的詠嘆!我 盯著尼羅河水的表情必定是帶著一種淺淺驚艷的微笑,還有 一雙映著天狼星氾濫波光柔情的眼眸,才讓他們立刻從嘲弄 一群自己同國異族的同胞之餘,竟然隨即又讀到了另外一種 角度的溫柔。 『對不對?我們埃及真是美啊?』他們異口同聲問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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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埃及真美!所以我才會在離去三年後,又回到 了埃及!』我說。 為了我隨口的答案,整個車廂裡的笑聲好像嬰孩般甜美。 我和這群素昧平生的埃及乘客巧合同行又坐在同一個火車車 廂裡,分享了一種由於距離遙隔而產生的美感,也試著展讀 彼此的眼神,學習從別人的心靈世界中再一次出發,重新看 看周遭原本自己所熟悉的世界。這次旅行彷彿不必在意陌生 或熟悉,只是輕鬆地用探望老朋友的心情認識每一個出現的 新朋友。笑聲還沒有停止,火車倒是一站一站疾駛而過;逐 漸地,河渠農田變成了黃沙漠野。為了我的那句回答『埃及 真美』,乘客只是一群接著一群在次第莞爾輕笑,就如同靠 站時的那些乘客們一樣自然順暢上下火車般流轉。我猜想: 一定是旁邊幾位略為熟諳英語的埃及人把我們的對話,翻成 阿拉伯土語,再像個火車廂,一節又一節地把一名外國自助 旅行揹包客對埃及的美好印象傳遞出去。每當笑聲隨著火車 的行進節奏又傳回來時,我知道我們的對話仍然在被大家漣 漪式地擴散傳播著,心底總會輕輕暖和起來。想像如果別人 對於我所生長的土地這樣讚美,我一定也會很高興的。 車廂在晃動中從白天到黑夜,又從黑夜變成白天,我幾 乎忘記大伙兒是在什麼時候停止談話,又是在什麼時候都沉 沉睡去?只知道當我們惺松的睡眼乍醒相對的一刻,每雙眼 睛都會向我投來瞬間最燦爛的笑容,一如窗外沙漠上從黑夜 明亮的獵戶星座,一直到此際窗外點石成金般鋪灑的滿天旭 日霞光。大概就剩下肥碩的阿里•默罕穆德•阿里先生還沒 有醒吧!他就是剛才首先提出什麼『埃及美不美』這個問題, 讓我的回答無形中拉近了我與全車埃及民眾距離的那個人。 他竟然用碩大的屁股靠在兩個對向椅座間倚牆的小茶杯架上, 這樣晃動著肥頭大耳也能呼呼入睡,完全不在意自個兒身軀 早被窗架嵌成了左右兩大半,任憑背後撒哈拉愈來愈強的烈 日將他身上成噸的肥油烤得吱喳作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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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貴靈魂》 趁著鄰座去洗手間盥洗空出位子之際,我故意斜側伸展 躺到走道邊的手把上,拿出傻瓜相機想要記錄下阿里這一幕 生動又令人發噱的趣味影像。等到我調妥自己身體的角度位 置與拍攝焦距時,才發現他飽滿的身軀襯著一圈清晰又昏眩 的光芒,刺眼的令我想看又不能正視。這還真是我兩次到古 文明國埃及,卻才第一次如此用心看一個當地平凡的老百姓。 何嘗不是呢!我只知道他們是一群每天早午晚各向麥加聖城 朝拜五次的遜尼派回教徒;我也說過了:他們每個人的名字 又一定會加上自己父親及祖父的名字一長串,而且幾乎滿街 的男人不是叫做阿里,就是默罕穆德……。除此之外,我還 知道什麼呢?當我的旅遊行程又延伸到了另一個國度、當我 的頭銜又增添了別的榮譽符號時,我還記得他們多少呢? 眼前的阿里還在酣睡,雖然他腦滿肥腸、凸腹擁腫,但 是從他身穿暗灰色的大袍子上,卻可以清晰細數出那些歲月 堆積的縫線補丁,還有歷年餐飲行旅遺留的污穢油漬。整件 袍子簡直就是阿里的『日記本』──這是一本埃及的『人生 日記本』正赤裸而真實地預言般告訴我這個陌生人:他窮困 拮据的過去、現在與未來。今天早上的太陽怎麼回事兒?竟 把車窗照得像個實驗室裡的燈箱解剖檯一樣,只見阿里成了 一隻貼靠在生物實驗玻璃板上的大青蛙,毫無保留地流露出 一種……比他昨夜自己口中所鄙棄的努比亞人,還要卑微清 貧的線索。人就是這般矛盾,不能滿足現況的時候,總要找 些東西來恨,也找些東西來愛。 就先看看阿里先生的左手吧!怎麼如此突兀地撐到我內 側椅把扶手上的窗台邊呢?真懷疑他那肥厚多汁的手掌這樣 亂擺,會不會扭傷了自個兒的虎背熊腰?實在搞不懂這名埃 及老兄怎麼會擺出這般滑稽可笑又荒唐的睡姿?我看得太入 神了,居然鄰座的青年早已經回來,在一旁等候入座多時我 都不知道,甚至連快門都忘了按。只好自討沒趣地想:就當 是阿里太胖,所以塞不進我不夠廣角的鏡頭吧!傻笑一下, 快速縮回自己靠窗的位子。正不知自己到底在做什麼的當兒, 頭才擺回窗前,車廂突然猛烈一陣啟動擺盪,我的頭就慣性 218


地撞上──竟不是窗邊硬邦邦的木框,而是……阿里先生的 手。原來……就是這個才被我暗地取笑的身軀,故意伸出的 這一隻也才被我暗地取笑的肥手,照顧了我一整夜嗎? 我的心情在火車抵達路克索車站的整個白天裡,一直這 樣反覆翻騰著,因為我怎麼曾用他們取笑努比亞人的主觀想 法也取笑過他們。也許我們這一生真的稍一閃失就會忘記許 多不該疏忽的事。生命的耐力與韌性都極強的努比亞人鎮守 著埃及最苦旱的南疆,卻分配享用著最有限的資源;一如買 不起座位的阿里先生卻願意伸出那隻不怕碰撞的肥手,一路 為我撐擋不讓我昏睡的頭撞著窗檯,他們的本質都是如此善 美而不該被歧視的。更何況,我這大老遠跑來的外國行者居 然有幸穿梭於他們之間,還得到過兩邊族群同樣真誠的關愛, 我怎麼能不以擁有這樣的幸福為榮,也以他們這樣高貴的靈 魂為傲……,即使他們都被隱藏囿限在一個個貧窮落後的鄉 野裡。 剩下的行程中,我們的話並不多,但是阿里睡睡醒醒的 神態卻一直抓住了我凝視的目光。經過漫長旅途,火車終於 抵達埃及南方第一大城路克索,也是我的終點站。揮別同車 廂繼續南下亞斯文與阿布辛貝爾的埃及乘客與阿里先生,我 像是個大夢初醒的孩子,抱著放暑假的心情對自己說:『我 總算重回到努比亞人的家鄉,可以再次探望三年前那個沿著 灌溉河渠蜿蜒錯落的小村囉!』

《尋找夢土》 天色已然昏黃,夕陽西沉,正從尼羅河西岸的死亡之城 『帝王谷』與『帝后谷』灑向河流東岸的城市,古法老圖坦 卡門懸疑的詛咒依然在這裡盤據著埃及人深信不疑的心頭。 徒步走到供奉天神阿孟的『卡納克神殿』外面廣場上,我試 圖問每一個搶拉生意的出租車司機,居然沒有人聽過我說要 去的『哈伯』小村。他們一大群人圍著,聽我愈講愈急。我 幾乎用盡了所有可能最簡單的英文單字描述著這個地方:『就 219


是有一大片的甘蔗田,還有許多努比亞人和毛驢……,也有 許多孩子跳入溝渠中戲水……』他們異口同聲地示意我:在 阿拉伯文中意思為『宮殿』的『路克索』,除了一大堆的古 蹟宮殿以外,全部都是像我所說這樣的地方,他們真的沒聽 過哪裡有什麼『哈伯』村。 我只有使出最後的殺手鐧從背包裡翻出當年默罕莫德曾 用扭扭曲曲的拉丁字母寫給我的字條給他們看,再一個字母 又一個字母拼出『HABEL』給他們看。沒想到:不看還好,一 看才知道他們正正反反都拿不對,原來路克索的出租車司機 們多為文盲,除了為唸《可蘭經》所學的簡易阿拉伯字母以 外,外文只會亂用瞎說,拉丁字母倒不認識幾個。 站在神殿前,這一刻我的心頭亂亂紛紛,身後那兩整排 壯觀的『獅身羊面像』包夾著入口甬道,愈看愈深遂,愈看 愈覺無奈而遙遠。難道三年前的『哈伯村』也和『卡納克神殿』 裡相傳連結著『路克索神廟』的古運河一般,全都消失無蹤 了嗎? 『啊!「哈貝爾」?』正當此時,一名司機興奮地跑過 來到我跟前說。我這才恍然大悟於剛才我的發音完全錯誤, 差點害自己回不去那個小村。誰教埃及窮鄉僻壤既沒有電話 也沒有地址,三年來我只有這張紙條,上面手寫著小村和男 孩的名字──默罕穆德•穆斯塔發•阿里。那年他才十四歲, 我們是在阿布辛貝爾的沙漠駝集中認識的。我送給他一隻原 子筆,他和大伯趕完集就跑到我位於路克索火車站右側的小 旅舍中找我,帶我去他們的村子採玉米、砍甘蔗、騎毛驢、 游水渠,一住就是十天。連旅館都不要了,只把大件託運的 行李寄在櫃檯。我在十天後離去,一眨眼就是三年。曾經試 著寄給他們家的信件和照片並沒有得到任何回音,一千個日 子將在今天揭曉到底是個新的『起點』或是個舊的『句點』。 從台灣飛到埃及,又從開羅搭火車到路克索的一路上, 我任憑記憶自由自在地流竄,反正它早就像海浪潮汐一般, 把我的心情席捲回到這個努比亞人的小村。不管到底是『哈 伯』還是『哈貝爾』,我一直魂牽夢繫,甚至從他的母親、 220


大伯,一直想到他們家當年固執的小毛驢是不是做爸爸了? 玉米在收割後是不是又曬滿在院子的土牆下像海一樣的遼 闊?對了!還有他母親的炸鮮魚和炒切豆,襯著暮色一定飄 香傳到了蔗田裡……。

《留白之美》 『沒有地址這樣找人真是麻煩,才算你三十塊錢……』 我坐上計程車,小車司機一面開進哈貝爾村,一面嘀咕 抱怨著。我們只好遇到每一個村民都問他們認不認識『默罕 穆德•穆斯塔發•阿里』?我以為講出全名容易辨認,偏偏 如此組合起來的名字這兒也一樣有好幾籮筐的人。好容易問 到一位老村長,總算知道我敘述的人,也知道他的爸爸早逝、 媽媽守寡,偶爾幫大伯家裡打點零工的男孩。太陽都要下山 了,我卻還沒有找到他們家,整片高高的蔗田彷彿幫我撐著 夕陽,不讓它下山。但是老村長卻斬釘截鐵地透過司機斷簡 殘篇的翻譯中告訴我: 『去年埃及路克索一帶發生地震,震度雖然不怎麼強, 但是村裡泥磚土房卻震倒了十幾幢。默罕穆德•穆斯塔發• 阿里的家也給毀了……。於是他和媽媽乘著驢車載走僅剩的 家當,搬移到南方投靠親戚家,下落不明……。』 聽到這裡我整個人都傻了。我不得不為自己所演的這一 齣近乎於沙特『荒謬劇』般胡鬧的結局慨嘆,甚至對自己莽 撞造訪如此遙遠的國度卻得到這樣的結果頗有自責。誰教我 一直無法回答台灣的朋友問我:『你又去埃及幹嘛?』也無 法回答開羅的朋友問我:『你又去路克索幹嘛?』就像剛剛 我才無法回答路克索的司機問我:『你又去哈貝爾村幹嘛?』 現在我更無法回答已經來到哈貝爾村的自己,正荒謬地反問 我自己:『你還在這裡幹嘛?』 我能冠冕堂皇地說:『因為我熱愛埃及悠久的歷史文化、 221


原來這是一個自己心靈夢土,熱愛南方壯麗的沙漠風光、熱 愛路克索神奇的古廟宮殿』嗎?還是就隨口說說自己在下行 列車裡敷衍乘客詢問的那句客套話:『是啊!埃及真美!所 以我才會在離去三年後,又回到了埃及!』其實,我最懷念 是哈貝爾小村裡努比亞人那種和樂的氣氛,或者說的更具體 一點,就是從跟努比亞人初相識那一刻,從他們所遞上的那 杯蘇丹洛神紅花茶開始,我的心就已經懸宕在這裡揮之不去 了……。 『阿拉──』 計程車司機聞得悠揚的吟誦聲立刻煞車停住,他下車朝 向正東邊麥加聖城的方向開始膜拜默禱,也暫且冰封住我此 刻的尷尬無奈。居然連這麼個百人不到的小村子裡也有自己 的清真寺,古里局尖塔中傳來了誦唸《可蘭經》的吟唱,就 在剛才擴音器提醒村民晚禱的呼拜宣達後瀰漫四處。我則像 是在睡美人王國宮廷大院中唯一清醒旁觀的人,默默看著司 機和村民們安靜平和的動作,整個哈貝爾村都屏氣凝神,停 下了所有的活動在朝拜禱告。或許,他們才是真正清醒的人, 旁觀著我此前莽撞焦躁的舉措,盡在自己象牙塔的夢中追逐 尋找著自己虛幻的夢境,也為了重溫一種自我難以言喻情懷 的夢想而又重回埃及努比亞。 螢火蟲在我身邊飛來飛去,耕罷暮歸的大黃牛則正用牠 的長角磨蹭著粗大的樹幹,偶爾還會跟帶頭的老羊一樣,伸 長舌頭偷食幾把甘蔗嫩葉。我和牠們一起揮霍地度過所有哈 貝爾村民祈禱的空檔,不過心中又不免同樣投機地在期待著 些什麼……。這次祈禱的十分鐘竟然這麼漫長,眼看螢火蟲 已經若隱若現地飛入蔗田,恍恍惚惚點亮了一道思緒的歸鄉 之路。這是重回埃及努比亞人的故鄉?還是重回我在台灣台 北的故鄉呢?或者都是,也都不是。我忍不住笑出了聲……。 原來這一路上我在築夢、尋夢的目標,根本就是重回一個 自己心靈夢土的故鄉、一份溫柔敦厚的情懷、一次安身立命 的體悟,以便在面對未來人世一切悲歡離合的時候,都還能 溫存保有一種敦厚的感動。就像每個穿戴著白袍巾的努比亞 222


人,不論走到哪裡,手上一定緊握著的那支木杖──他們即 使知道沙漠裡沒有水,卻一定永懷希望,總要隨時隨地都用 那根杖子去試試看戳它一下旱地,說不定就會有水冒出來。 揮霍不盡的黃沙下必然曾經因為這樣永不止歇的嘗試與堅定 無疑的信念,就在牧杖戳地的當下,湧出過人們引頸期盼的 甘泉;不然哈貝爾村的甘蔗、玉米也不可能堆成了海。 至於我,直到現在這一刻也沒能再遇到應該已經十七歲 的默罕穆德•穆斯塔發•阿里;但是,單單是台灣到埃及、 開羅到路克索,再由路克索到哈貝爾村的路上似乎已經足夠 了。足夠的是我終於學會做一個努比亞好牧人與好農夫,因 為他們在上次送我遠行的皮囊裡面,必定藏了一支像孫悟空 金箍棒那樣可以伸縮自如的隱形木杖。不但讓我學會了他們 永不放棄嘗試的信念與勇氣,守著承諾真的再跑回來了哈貝 爾村,也讓我今生今世都因著傳承領略到這種卑微生活中的 高貴美德而受用不盡。漫漫天涯路,這次再來埃及重回努比 亞的一路上,我清晰地想起了所有小村裡人情世故的點滴景 象,就像是自己再親身經歷了一次。我甚至好像就坐在那裡, 看著地震後他們母子騎驢離去哈貝爾村遠行的情景;因為他 們的背上一定揹著與我同樣的皮囊,手上一定握著代表勇於 嘗試、永保信念希望的木杖。 原來歷經歲月篩洗沉澱後,人生所想守護保有的一切始 終未曾消失過,甚至,我們的心其實今生都再也沒有離開過 哈貝爾村,並且因為這次留白的美感更加滋生了彼此永遠生 生不息的深情思念。就像默罕穆德•穆斯塔發•阿里稚嫩的 嘴角上新冒出的鬍髭,還有哈貝爾村舍矮屋頂上曝曬的麵包, 它們永遠都將會如同努比亞手杖戳出的沙漠甘泉一樣,循環 不絕、生生不息。 『還要繼續找嗎?』 司機在敬禱完畢之後,轉過身,鎮定又嚴肅地問我。 『不必!可以走了……。因為,我早就找到了!』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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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D2-7 4’42”

探索非洲蠻荒部落土匪脅持死裡逃生夢迴童年笑……

車輪與糖果

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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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行車與糖果盒 ─ 我的五個兄弟姊妹

↑非洲村野裡民眾過著百年來不變的生活杵臼。

↑分 享民 俗人 情喜 悅的 同時 其實 背後 正隱 藏著 生死 一線 的危機。

←非洲的奇風易俗以大嘴唇 盤為最,令人驚歎不已。

年合影。

↓眭澔平與兄姊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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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眭家五個在台灣長大的子女。


車輪是孩子玩耍的鞦韆,但卻是大人世界當作孔方兄賺錢牟利的 工具;糖果是孩子五顏六色的夢想,但卻是大人世界裡鮮明標示起落 漲跌的指標圖表。我們困在現代都會的僵化數據資料裡,忘記我們曾 經期待擁有火鶴般濃艷美麗的人生,反倒讓財經曲線走勢圖沿著鶴翅 下緣消融淡忘了我們童年曾有的夢想。如果不是非洲那一次生死交關 的脅持事件,我可能永遠也感受不到就在一直匆忙趕路的車輪之外, 我所分享的那顆可能是我人生的最後一顆糖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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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曾有一輛破自行車 騎上爬下多麼快樂 曾有一個小糖果盒 你憐我愛依依不捨 破自行車

一起騎過淒冷炎熱

小糖果盒

總給我們感傷快樂

你還騎不騎自行車 還有沒有糖果盒 遠方是屬於車輪的 像糖果五顏六色 我們曾有做不完的功課 綿綿長長像條小河 曾有母親教的兒歌 字字句句依然深刻 母親的歌

母親曾教我們的歌

她是功課

她是孩子們的小河

你還上不上補習課 還唱不唱小兒歌 孩子變成你的功課 只剩下母親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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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洲難民營》 小時候,家境並不是很富裕,所以所有的玩具幾乎都是 自己做的,像把紙團糾在一起纏上那些膠帶來當皮球;或者 是把蛋殼和碎布黏成布袋戲裏面可愛的木偶『史艷文』。 這些記憶早就快拋到九霄雲外去了,誰知道竟然那年去 非洲莫三比克難民營服務的經歷,卻把兒時所有的點滴,全 都串成了鮮活奔放的巨浪,席捲著無法抗拒的心情。當我們 七人座的小飛機,在東非地塹上顛簸的氣流中行進,機外炎 烈的熱浪向我們襲來,我們的心也跟著飛機忐忑不安、上下 浮動。不過,快到莫三鼻克尼古達拉難民營上空的時候,我 倒更清晰的聽到人群的聲音,原來整個村裏的孩子全部都在 地面上等著我們。 飛機試降了兩次都因為氣流不穩、跑道鬆軟機輪塌陷而 不得已拉起,這都是為了安全的顧慮,辛巴威的駕駛準備放 棄。我們卻拜託他:再試一次吧!誰教每次起降都把村民一 張張由歡欣期盼變成失望遺憾的臉,透過機窗送到我們的面 前。 再試一次吧!我們總算在幌動滑行了百多公尺之後,前 後機輪才穩穩地『杵』在非洲的紅土裏。緊接著,我們好像 是足球明星一樣被所有的非洲人群簇擁歡迎著,手中的糖果 立刻分給所有大大小小的孩子,他們有的骨瘦如柴氣若游絲、 有的凸著肚子神情呆滯;但是唯有當他們仰頭注視著我們飛 機的車輪帶來物資援助的希望,特別是瞥見我們下了飛機雙 手捧著五顏六色燦爛繽紛跟他們一起分享的糖果;每一雙眼 睛瞬間閃出光芒,開心的又叫又笑。 搬完好幾麻布袋的稻米、麵粉、衣服,還有醫療衛生用 品。只有我利用休息的空檔溜到村後的空地,立刻我就成了 孩子王。他們要我教他們華語電影裡面的中國功夫,又拉著 我跟他們一起踢足球。其實那也不算是什麼足球,只是像我 小時候自己做的玩具一樣,纏了一層又一層的塑膠袋紮成的 球。 229


這一踢,就踢回了我童年的夢。那個時候我是不是和這 群黑瘦的娃娃一樣,每天都希望有一輛能到遠方探險的自行 車,有一個裝滿甜膩零嘴的糖果盒呢?也和哥哥姊姊們追來 搶去……。這些非洲的孩子雖然可能連搶著玩的機會都沒有, 但是我們卻超越時空,一起踢著一個同樣蘊藏著『夢想』的 球。

《生死一瞬間》 第二次去非洲就沒有這麼幸運了!因為我沒有聽從雇車 司機的忠告,犯了一個嚴重的禁忌──那就是夜間開車。其 實主要還是由於我們沿途載著四個大油箱深入穿梭在民俗風 情濃郁,但卻正進入了海盜土匪囂張盤據的索馬利亞、衣索 匹亞和肯亞、南蘇丹等三不管地帶。 我才紀錄完『大嘴族』穆爾西 (Mursi) 女人切割下嘴唇 放入的神奇大陶盤,又巧遇貝納族 (Bena) 一年一度十四歲到 十七歲少男少女們的相親大會;我一面拍攝紀錄、又一面親 身融入參與,簡直樂不可支,總算為非洲保留住許多珍貴的 歷史鏡頭。偏偏天色已晚,司機臉色大變,我卻還天真揣想 他是為了想提早收工偷懶,不知『野象群』和『土匪群』兩 大『暗黑物質勢力』正虎視眈眈等著迎接我們逐步迫近的車 輪。這次不像在嗷嗷待哺的難民營,而是咄咄逼人的凶神惡 煞,就算我分送狂撒再多五顏六色的糖果也沒有用的。 果然靈巧的司機巧秒躲過野象突襲穿入偏僻的莽原雨林 小徑,只見一根細細的樹幹橫梗在車前;我還天真地主動下 車去把它搬開,想說是因為我拖到了行程的進度。不料一回 頭,奇怪車上怎麼多了一個人,還大辣辣佔了我的位子對著 我笑,右手撐了一支 AK47 步槍,槍托壓著他踩在我們右前車 輪上的大腿左右搖晃。我實在天真單純玉潔冰心到讓人厭惡, 只差沒拿出糖果出來請他吃,竟然跑過去問我的司機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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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你的「朋友」啊?』 司機快被我氣炸,懶得理我,腦袋直接猛力撞擊方向盤。 他一定在想:我才賺你幾塊美金,現在卻連命都要賠上。此 刻另一歹徒也現身把我們個別分押到隔開木板的兩間陋室, 財物衣褲洗劫一空。我曉得外面的土狼已經等著把我倆啃噬 到人間蒸發,連交付國際贖金上媒體新聞宣達的機會都沒有。 昏暗的燈光下,我既沒有哭也沒有叫,當然更沒有跑也 沒有逃,因為橫豎都是一個字──『死』。只是心裡非常非 常不甘心,我這樣辛苦在自助旅行拍攝紀錄,卻還有許多沒 有完成的作品、分享的故事、傳承的心得。我看匪徒把我們 的車輪都卸了一個滾進來當他的山寨龍椅,把我的背包行李 更是拖進來翻箱倒櫃般抖落滿地,最後叮叮噹噹撒出來的竟 是一大堆五顏六色的糖果,好比七彩祥雲鵲橋般雜亂散落在 我跟他之間的地上,兩人同時為之一眐。 剎那間我發現:他的眼神開始在微妙轉變,盯著我的眼 和我的臉瞧;我知道此際我是任他刀俎宰割的魚肉,只能隨 他像貓怎樣玩我這隻甕中捉鱉的小老鼠。但是他卻越來越靠 近我的面頰細細端詳我,甚至站到車輪上又從另一個高角度 看我。遠遠打量、近近搜索,甚至近到跟我只有幾毫米的距 離,他那寬鼻吐納的熱氣都醺炙在我的臉上。我不知道是否 因為滿地七彩繽紛的糖果,讓他想起小時候也曾經有外國的 大哥哥到難民營拿同樣的糖果慰問過他?還是他一看到這麼 多的糖果就知道,那絕對不是藏給這個旅行者自己吃的,而 是即將要送給未來每一個與我相遇的非洲孩子,或許他們跟 他一樣,都曾經歷過一段同般悲慘世界的童年?如果一個糖 果是一個非洲孩子的夢,那他即將毀掉的就是幾十個孩子童 年的美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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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龍救一命》 “Jackie Chen ?” 他幾乎貼著我的臉問我,濃重的東非土腔口音讓我聽得 一頭霧水,接著他又問了我好幾遍: “Are you Jackie Chen ?”(『你是「成龍」嗎?』) 我這才慢慢意會過來,原本非洲與亞洲民眾毫無交集, 但是他們都喜歡看華語功夫電影,尤其是成龍也在非洲拍過 他們極其熱愛熟悉的大片,因此親切討喜的印象萬分深刻。 至於,我心裡火速暗自盤算:如果能活命,當一下『成龍』 大哥也很好啊!於是我硬著頭皮點頭如滑稽搗蒜,笑著推擠 出一張大鼻子、高顴骨更像成龍的臉。這下可皆大歡喜了, 衣服褲子都還給我,只要我教他們功夫,連我的司機都給放 了。 才被嚇得屁滾尿流、哭得如喪考妣的司機現在終於脫困 鬆綁,帶回我的這個小房間裡,只見我跟他們稱兄道弟,開 心玩鬧歡樂無比;現在輪到我的司機傻呼呼地問我: 『原來他們都是你的「朋友」啊?……怎麼拖到現在才 認出來?你知不知道我剛才差點要死掉了耶!』 我趕緊擠眉弄眼,對司機示意:不是什麼朋友,趁他們 還沒變卦前找機會趕快溜吧!他也真是機靈,順勢撿起滿地 的糖果大家先吃一吃,就把我們的車輪熟稔快速的裝回去了。 我則同時盡量拖延且轉移他們的注意力,以便司機把我倆的 細軟行囊收回車上。我真是使出渾身解數,把大學社團裡所 有練過三腳貓的刀槍棍棒劍、太極少林五形拳傾巢而出,逗 得他們喜出望外,大呼過癮。等我的餘光瞄到差不多萬事齊 備,我也實在快黔驢技窮變不出花樣了,趕緊拉著兩名土匪 又親又抱。顧不得他們身上那股奇特的體味,我狀似依依不 捨的臉,扭曲在三兩跨步就想轉頭衝上吉普車展開一級方程 式甩尾拉力賽的爆發點。他們畢竟都不是省油的燈,一個箭 232


步就搶去了司機的鑰匙!我頓時覺得烏雲罩頂前功盡棄;沒 想到土匪二人組被我們自作聰明、還以為神不知鬼不覺的舉 措,撐著引擎蓋笑到腰都直不起來。我想這可是反悔了?難 道我跟司機又要再一次被土匪剝光衣褲,做成人肉叉燒包? 這下連『李小龍』的英靈都救不了我們啦! 這次輪到我的司機活像個妖豔貨腰交際花跟他們打情罵 俏地翻譯給我聽,解釋為什麼不能讓我們走: 『現在半夜,外面還有更多比我們更兇更壞的海盜土匪, 你們這邊後腳還沒從我們這兒走出去,你們的前腳就已經又 被別人給抓了!』 說得好像很有理,我就欣然接受他們的建議:先好好睡 一覺,天亮了再走。我也真的是太累太蠢了,熟睡到不省人 事,夜裡司機三次要帶我逃走,沒想我卻是叫都叫不醒。現 在總算天亮了,我們正要走,完蛋了又被攔下!!這一刻萬 念俱灰,因為我實在想不出自己還有任何可以活下去的理 由……。 『對不起!你們再稍微晚一點走吧!因為所有的土匪都 說要來這裡看一看──‘Jackie Chen’!』 是的,他們最後信守承諾。我幾乎有如是在東非高原的 江湖上召開完『非洲土匪海盜武林盟主高峰會』之後,由他 們派出三名荷槍持彈的青壯狙擊手護送,一名坐在車內、兩 名坐在我們的吉普車頂,如此陣仗暢行三公里抵達綠色安全 區域,他們三人自己才折返慢慢走回賊窟。 我的司機一直謝謝我!他說:沒想到他的車輪、我的糖 果給予了他平凡的人生一段傳奇的故事。現在他終於有一則 讓他五個孩子能夠從此代代傳頌他這位英勇祖先的事跡了, 死而無憾。 我一面聽,笑是歸笑;他這番話倒也提醒了我──那我 可以傳給我的後代子孫些什麼呢?我同樣平凡的家庭、平凡 233


的父母、平凡的兄弟姊妹,他們又留給了我些什麼呢?在這 次重新活過來擁有新生命的同時,驀然回首,原來『車輪』 和『糖果』的故事起源不是非洲前述這一喜一悲的經歷,而 是源自跟我一起成長的五個同胞兄弟姊妹!如果不是他們從 小就幫我留存到現在這種兼具『車輪』和『糖果』的生命特 質……,我也無法在後來人生的風浪中,一次又再快樂地活 過來一次……。

《歡憶兒時夢》 當時間的漏斗篩去許許多多的悲歡離合時,我經常發現 自己還能在一些具象的記憶中,鑲嵌出一份怡然自在的心情。 或許只是為了一輛貫穿生命的『自行車』,也為了一個豐富 心靈的『糖果盒』,一起跟著命運交響樂演奏出了這首歌…… 從小我算來算去總是比別人多幾名兄姊,特別是台灣一 個屋簷下長大的,就有一個哥哥和三個姊姊,我當然是最小 的了。在我來英國唸書以前,只剩父兄與我三個人在台灣, 其他那三位分布在我們兄弟間十歲的姊姊,則先後因留學、 投資及移民,陸續讀書、成家、生兒育女而落籍美洲。兩位 在美國,一位在南美哥倫比亞。想來兒時的往事恰似涓滴細 流貫穿了我們兄弟姊妹共同的回憶,打打鬧鬧都年過半百, 嘻嘻笑笑也各有自己的家庭事業。現在的我飛到了英國,在 這歐洲的西緣,忽然覺得自己離她們好近好近,也許是因為 離開台灣的父親和哥哥好遠好遠。我到底是牽扯在什麼樣的 一個平衡點上,右邊是歐亞大陸最東陲的『福爾摩沙』,左 邊則是大西洋濱最西岸的『美利堅』。這個英倫三島的中心 位置硬是畫出了一個格林威治般等距等高的等腰三角形,分 毫不差正好把座標點釘在我的腦海裡。 兒時舊夢細細回首,我們都分享過一個貧窮的家境、嚴 厲的管教,還有一些理也理不清的親情思緒。其實,長大後 我們兄弟姊妹五人倒是很少長談往事,或許連五個人真正坐 234


在一起的時間都已經沒有了。不過,我也不曉得自己為何總 會如此固執地沒事就悄然想起一些小小的枝微末節?也許大 哥比我大十歲,我比小姊小五歲,他們一直比我更早成熟懂 事,也更早知道該遺忘些什麼,好把其他的人事物放進有限 的記憶裡。 每次躺到床上,我就不禁望著『天花板』。現在裝潢精 美的屋頂早不時興這個了,然而我是那麼愛幻想,常把自己 推回童年那張五個孩子一起躺過的木床。我還會在狹擠的床 上跟兄姊講:如果我們側著身睡,我旁邊還可以再睡兩個弟 弟妹妹,再不就把小玩伴邵基元、酈家駿都找來,睡得滿滿 的,好不好?直到爸爸來怒斥我們盡在講話不睡覺。

《唱歌壯膽行》 我永遠不記得答案,倒是天花板上因滲漏雨水而泛黃的 圖樣卻永遠可以激發我無窮的幻想。今天那深褐淺黃的線條 好像耶誕老公公挑起鬍子在笑,明天忽然變成一棵耶誕樹掛 滿了禮物,那一閃一閃的霓虹燈好像還在我一眨一眨的睡眼 中跳躍著呢!此外,我記得家門口巷弄前瑠公圳的春天煞是 美麗,它非常公平地總讓窮人也可與富人欣賞滿坡一樣鮮嫩 盛開的杜鵑。在瑠公圳被拓寬為台北市新生南路填平加蓋之 前,有紅、有粉也有白的杜鵑花會在三月棲滿了枝叢。春天 到初夏,火般燒盡圳畔,把我們在圳邊二段的家妝扮得一點 也不失顏色。我們兄姊弟妹五個人常會偷偷騎走爸爸的大自 行車,一路跌跌撞撞地衝到溝邊,騎上的大呼小叫,沒騎著 的追在後面又吼又喊。我總是那個最沒出息的,只能跟在車 子後面當跟屁蟲叫著:『等我一下啦!』 都怪兄姊唬我,逗我這貪吃的『糖牙』。一起串通好開 玩笑騙我說:他們可以從瑠公圳這裡跳到那一頭,誰先跳過 誰就可以先吃糖果盒裡的粉球糖,還可以抱校園水池旁的大 海狗;如果跳不過就不能吃,也不准抱海狗。我可當真了。 235


他們叫我閉上眼睛,等到兄姊四個人一溜煙地繞路過橋跑到 了瑠公圳的對岸之後,才狂笑喊我張眼;我真以為他們四 個人都是跳過去的,因為他們每人手裡正各捏著一粒五彩繽 紛的粉球糖呢!家境不好沒有玩具的童年裡,初中校園那隻 水泥大海狗真的就是我最愛的寶貝,今天好不容易可以出來 玩,怎麼能不讓我抱呀!這下子認真的我可是又急又怕,慌 慌張張在岸邊莽莽撞撞準備跳過去。沒想到為了想抱抱我最 愛的『大海狗』,竟然會惹來了我最怕的『大狼狗』;只見 那隻獸醫院拴在樹下曬太陽的狼犬,硬是掙脫繩索撲了過來, 一撲著我直接跟個球似地滾到圳邊,嚇得兄姊撿起了滿地的 石頭,砸得惡犬夾尾而逃。不過,卻沒一塊石頭塞得住我驚 天動地的哭聲,誰教滾滾溝渠就在我的咫尺下方。這一哭何 止病上三天三夜,一個星期後,還是吃了同樣這家狗醫院給 狗的退燒藥才好的。每次和兄姊聊到這裡,大家都是笑眼中 滲著淚光。畢竟,兒時家裡買不起昂貴的西藥,加上小病不 上醫院的慣例,總還多虧爸媽好友開設在附近的『萬國狗醫 院』。今天誰能想像,我們五個兄弟姊妹都是靠張伯伯給的 免費狗藥才健康長大的。 記得赴英前去台灣大學演講,我又經過早已不著痕跡僅 僅剩下一座小石碑的『瑠公圳』,只見『萬國狗醫院』還在 那兒,倒是對面的老『市女中』,早改名叫『金華國中』了。 長大以後就沒有再進去那個對我的兒時曾如遊樂場般的校園, 因為我們五個毛孩子每個週末都是無比瘋野地在那邊玩耍, 特別是繞著水池邊的『水泥海狗』又追又跑。 我當時的哭聲又一次不是用『大』能況喻形容的了。那 一次我跌在圳邊,被兄姊檢討告誡:為什麼沿著圳邊猶豫不 決亂竄又尖聲鬼叫,才會把惡犬引來;而回到家,兄姊則被 父親檢討告誡:為什麼家裡已經有一位癱瘓多病的媽媽之外, 我們小孩子還要再頑皮地給他增添麻煩。我們五人共有的糖 果盒被憤怒的父親摔砸到門外,連那輛爸爸謀生的自行車都 給碰著應聲倒地。這重重的一擊,雖然不在我們五名子女的 身上,卻讓我不再敢哭出聲音。 糖果盒畢竟只是我們五個人的遊戲,今天砸空了,明天 236


還可以再拿一、兩毛錢跑到巷口的雜貨店,買一包用報紙或 電話本黃頁三角一裹的彩色粉球糖。我們都會小心翼翼地把 一毛七顆果球外的每粒糖晶舔乾淨,捨不得掉到地上……。 但是,眼前爸爸翻倒在地上的自行車又是什麼呢?它本來就 不應該是我們孩童騎去遠方探險的工具,而是,父親每天必 須騎著出門養家活口的憑藉,他怎麼能捨得讓它倒在地上? 父親在生活的重擔下一直是嚴肅而冷峻的,母親的慈祥 與熱心往往又被病痛折磨得苦不堪言。爸爸從不唱歌,倒是 母親口中常哼哼些周璇、白光的老歌,也教我們唱《小小羊 兒要回家》。每次媽媽唱到『天色已暗啦!星星也亮啦!小 小羊兒跟著媽,你不要怕!不要怕!我把燈火點著啦!呀嘿 呀嘿呀嘿……』,我們總會圍在媽媽的病床邊跟著和聲。誰 知道今天我們五個人已經又東又西的『一夜鄉心五州同』, 徒留這種人世消逝離散的感傷與快樂一體交融成為深刻的記 憶。 就在我小學一年級時,媽媽病危住進台大醫院,末期關 節炎萎縮了她的手腳,我們子女五人都是一放學下課就去醫 院輪流照顧她。因為只上半天課,所以我有最多的時間陪伴 母親消磨寂寥的時光。我印象十分清晰,那間三等病房有時 空了幾張床,下午常常只有我和媽媽在一起,除了偶爾進來 幾位基督教傳播福音的朋友,把陌生的祝福帶給我們以外, 久病床前難免稀疏了親友。有好一陣子,我的兩餐都是吃台 大醫院給病人的餐點,因為母親也不知是否胃口真的不好, 總讓我不會餓到。有時候我好似真的分不清那些兒時的記憶 到底是悲?還是喜?童年的我會脫了鞋襪跳在母親隔鄰的彈 簧床上,有一次就是唱著要去參加正聲廣播公司兒童歌唱比 賽的指定曲《家》給她聽: 『我家門前有小河,後面有山坡,山坡上面野花多,野 花紅似火……』 當時的我竟然是發自內心那麼的快樂,又跳又唱,今天 想起來我卻是這麼的感傷,因為該人生悲痛的時候居然還不 懂得感傷……。我們五個兄弟姊妹有一個共同不會褪色的夢, 237


那正是這些歌詞裡兒時的夢。夢到我家門前的瑠公圳不再老 跟著颱風淹水氾濫,夢到圳旁山坡的杜鵑野花依然艷紅似火。 我更會夢到我們坐在爸爸的自行車羽翼下看到了外面的世界; 圍著媽媽的病床旁邊一直就有唱不完的歌,永遠跟著他們倆 『點著的燈火』不怕黑夜向前行進。我們『呀嘿呀嘿呀嘿』 地唱,當然不用怕,什麼天際月明星稀,巷內夜空黑漆,只 消跟著爸爸媽媽、歌聲壯膽,根本不用知道當時有些天真無 邪的『快樂』或許應該要改稱為世俗悲痛的『感傷』。這又 何妨。

《重聚舊家園》 母親還是在感傷中過世了。那一年我正要從台大畢業, 我還是情願相信她在三軍總醫院的加護病房裡是看到我的畢 業證書才走的。那一天六月六日,斷腸也好,傷心也罷,我 第一次發現母親已經去了另一個世界。雖然她還活著,但是 參加完畢業典禮的我卻跟父兄一起忽然發現:母親怎麼進入 精神恍惚的狀態。我們說東她答西,我講畢業典禮,她怎 麼說中央市場呢?我和哥哥哭著搖著母親,我們一問一答的 聲音愈來愈大,好希望讓她聽清楚,以證明她不是進入了所 謂的『彌留狀態』。那天以後,即使轉回普通病房,母親也 再沒有『真正的醒過』。爸爸痛心告訴我們兄弟:『你們的 媽媽已經不行了!』我是多麼不願聽到這句話。爸媽廝守近 四十年,父親之所以忍心先醫生一步說出來,只是為了儘快 召回當時分別在美洲的那三個姊姊,至於大陸的姊姊則與母 親重聚無望了。不到一週,她們都風塵僕僕地丟下手中的工 作和家事,紛紛趕到台北。我們見面抱頭痛哭,為什麼五個 兄弟姊妹再度重逢聚首居然又是在媽媽的病床前?儘管哥哥 說:姊姊嫁人後就是別人家了,這番話並未在我們的手足中 應驗;但一晃十幾二十年的離散,舊家園裡卻盡是愁雲慘霧。 我們是一群吃狗醫院西藥克服小病痛才長大的孩子,現在先 進的醫藥科技卻仍挽不回這位總在祖先牌位前,保佑我們『狗 頭狗腦』的母親一條脆弱的生命,甚至還讓她在椎心刺骨的 238


病痛中折磨至死。在這母親臨終前一個月的時間裡,每天我 們會輪流守在醫院,五個人就在這聚散離合的生死悲歡中一 起接受凌遲煎熬。哥哥是職業軍人必須恪遵職守,三姊則深 信神靈到處求佛問卜,四姊耐心仔細料理家中雜事,只有五 姊和我最討母親歡心。但是,現在我跟她除了跟著醫護人員 跑出跑進,氣沖沖地到櫃台大罵冷氣不涼、點滴不換以外, 我們只能偷偷躲在病房邊走廊上的綠膠椅上哭泣。來台灣這 幾十年,七個眭家的人,好辛苦地又團圓了,誰知道團圓相 聚終究是為了母親的生離死別。 在 這 等 情 境 下 我 也 被 逼 到 什 麼 都 得 信: 天 天 唸 七七四十九遍的觀音《大悲咒》,把功德迴向給母親;轉了 三班公車跑到土城承天寺的山上求廟裡的『大悲水』。甚至 聽說買十斤的魚、兩籠的鳥帶到新店溪放生就能挽救母命, 我也傻呼呼地做了──可是,最後就是喚不回她的生命。我 早已不在乎自己是不是迷信,只怕我沒有哥哥的擔當、三姊 的真誠、四姊的細心與五姊的開朗。他們說:病情到了這個 地步,只求老天爺讓媽少受磨難,早些平靜安詳地駕歸西方 極樂世界,大家真的不忍心再看她像植物人一般靠氧氣痛苦 地活著。可是我悲憤地像兒時一樣在圳邊大吼: 『我不要!我比你們都小!我少分享了五到十年的母愛, 我不要她走!』 五個兄弟姊妹又一次哭成了一團,這次不是在病房裡, 而是在走出醫院空蕩蕩的停車場上。過往的路人哪!你們都 跟天上的星辰一樣冷漠而遙遠,媽媽呀媽媽──妳可別像他 們一樣…… 白布好長好長,長得蓋過了臉,長得掛成靈堂上的輓聯, 我真的不能接受她將恆久地蓋在白布下面。昨夜一整晚我不 是還陪在她的床邊唸了一夜的經文嗎?大小便失禁真是死亡 的前兆?可是為什麼您對我女友母親的來訪,還清醒地說了 三聲『謝謝』呢?看來是我該抬頭向天上的媽媽說聲『謝 謝』……。熬了近二十四年,為的就是給我一個美滿的家; 對我女友的母親致謝,則是希望未來幾個二十四年我都能有 239


一個美滿的家。 眭家五個在台灣出生長大的子女重聚舊家園,終究是為 了這場生離死別。失去了母親的我們,再一次共處在老家的 客廳,窄窄的格局好像擠在兒時的那張大木床上睡午覺。現 在老爸爸不會再管我們愛講話,反倒是香燭飄渺間,他或許 巴不得我們多用熱鬧的聲響掩去寂寞鰥寡的創痛。電視裡正 播放的連續劇『星星知我心』有點像在演我們五個兄弟姊妹 的故事,也是兩男三女各散四方。好在我們還有個像把鎖的 父親,在隨後的二十年間仍把我們天涯海角地拴在一起。 我們摺錫箔、備蔬果,在『頭七』後將母親移靈五股墓地。 前一夜,我們五人都守在台北辛亥路的第二殯儀館裡。七、 八月的天氣溽熱難耐,我去停屍間領出母親的遺體,冰塊涼 沁著寒意,紗罩下的母親卻笑得安逸。在整片停滿屍骸的棚 架裡,我毫無一絲恐懼,只禱念她在天上,沒有白內障,沒 有關節炎,也沒有什麼致命的糖尿菌血症。辛亥路的靈堂和 後來民生社區的家還不算太遠,漏了點什麼東西,只要騎著 自行車就可以回去拿。以前,我們大家輪流騎,現在則只剩 我在騎。當然,五個兄姊弟妹不會再有興致聚在一起騎上爬 下,我也不會再有機會跟在他們後面又大聲地哭喊一次── 『等我一下啦!』這次是我的五姊對我喊的。 最後一次姊弟同騎『自行車』還是為了『糖果盒』。因 為錫箔元寶是折得夠多了,但總要有些素點招待前來弔唁的 親友,於是她叫住我準備一起去辦好這差事。我載她先到『采 芝齋』挑選母親生前最愛的蘇杭小點心,然後自己再一人騎 著腳踏車回家拿糖果盒,繞回來姊姊剛好買完。她忽然提議 由她來騎,我先是不願她累,後來才想到大包小包拎著更累, 於是就這麼定了。快到基隆路不遠處的十字路口時,五姊回 頭問我:『還痛不痛啊?』我愣了一下,這才想起小時候她 牽著老爸的大單車死命邀我去兜風,其實她不過才九歲而已, 腳都搭不上高高的橫桿,只能側身歪斜地卡在桿下一蹬一蹬 地騎。那次四歲的我當然摔得可慘了,腦袋上一個饅頭大的 包。哭哦! 240


機伶的小姊姊大概在問我這個吧!那時候我才不聽她問 呢!哭的也不知是為了驚嚇的委屈還是真的痛。她見我到了 家還哭,擔心病床上的母親聽到會責罵,於是用她的小手把 我的嘴一拍一合地敲著,媽不明究理還以為我又在調皮扮紅 番『喔!喔!喔!』地鬼叫呢!最後,總算她答應把她所有 糖果都給我吃,我才忽然覺得,雖然腦門上的包斗大一個, 但事實上也沒有那麼痛嘛!現在,我是會說了:『看在妳這 次帶回來這麼多美國巧克力的份上,我現在早就不痛了!』 我們是笑著騎到了殯儀館的。

《探訪新大陸》 陪著父親辦完他今生最傷痛的事,母親已經在五股朝夕 向著觀音山與淡水河含笑九泉。三個姊姊於是一一道別父親 兄弟,又束裝回到她們早就生根落戶的美洲『新大陸』。 這一別後,我入伍服兩年義務兵役,接著經過公開招考 投身電視新聞工作,匆匆且又三年多過去了。這次 1986 年總 該輪到我首次束裝長期出國,為的則是遠赴美國康乃爾大學 深造碩士學位。幾年前,在機場看著好不容易與姊姊們重聚 的兒時歡樂又一個個飛向美洲時,確實無法想像我後來竟然 也會步上她們的腳印,前往那艘『五月花號』曾尋夢天涯的 『美麗新世界』。當時在綺色佳近一年的時間,不僅有忙碌 的學分課程,同時為了儘早修完學位,還同時進行論文的撰 寫,更把自己累得焦頭爛額。還好校區裡有美麗的斷崖,附 近遼闊的卡由加湖與秀麗的比比湖也給了我美洲山川風土的 絕好印象。遙想七十六年前同樣曾來到康乃爾大學就讀農業 的胡適先生,他居然還在這裡也焦頭爛額地挑選分類過美利 堅奇種百怪的野蘋果,使我在異鄉求學的生涯中,仍嗅得一 份中國傳統知識分子獨有的人文情懷。我知道自己宿舍窗下 的蘋果樹並不是胡君當年分得頭昏腦脹的那一株,但思親懷 241


國的心境儼然一致。特別是總在晚秋初冬的深夜裡,熟透的 蘋果總會一粒接一粒地掉,有時那種聲音簡直像極了人們赤 足在草地上急促走過的腳步聲。這麼幻想可能源自於小時候 太愛看著天花板的緣故吧!不過,一個人獨處在異鄉,難免 希望下一次的腳步聲將會是哪個姊姊又拖家帶眷地跑來看我 了……。能有這份想像的權力至少就比當年離鄉背井的前輩 賢傑幸福甚多,也比日後一人隻身在歐洲英國讀書研究的我 倍感溫馨。誰教歷經一百多年的東西消長,時至今日我們還 要懷著苦行僧的心情來西方歐美取經求道呢!美利堅和歐羅 巴,再美壯、再包羅萬象,對我來說,我還是個無法產生歸 屬感的過客。或許,自己學的人文社會學科需要在固有的文 化環境下施展;或許,今天海峽兩岸的處境和早年大為不同, 進步繁華得無法同日而語。但是,我想主要還是因為我對家 人及鄉土思念的頑固倔強吧! 姊姊她們遠道來學校看我,我可以高興得幾天不睡;至 於我後來去她們三個人在美洲新大陸的家裡各自探訪,其實 也意會得出來她們內心難掩的喜悅。這一趟母親過世之後, 我與兄姊各自單獨的團聚,是在拿到碩士學位後從小姊姊當 年靠近紐約市的紐澤西家裡展開的。那天五個小時的車程, 我自己開車卻在寬敞的高速公路上繞了八、九個小時,天都 黑了才摸到她家。小姊姊也是急壞了,龍利魚與大草蝦化冰 等了一下午總算下鍋,油煙是這麼不尋常的在美國住宅社區 裡湧上夜空。 我陪她的兒子鴻瑋看『芝麻街』,陪她的女兒耀慈捉迷 藏,真像五姊變出的兩個『小孫悟空』,跟我們小時候姊弟 倆一樣玩鬧著。大冰箱裡有一、兩個星期的菜肉量,也有冰 淇淋和糖果,唯一不同的是冰箱外殼上會用可愛的動物磁鐵 吸黏住了一大堆的帳單收據與減價優待券 (Coupon),這一切 都已經落實在她平常的生活裡。小孩吵著要吃糖果、要出去 騎單車,還有這一點和我們姊弟的童年也是完全一樣的。當 然我今天不必再幫姊姊畫圖交學校作業,卻挺希望教她的孩 子畫上幾筆。 《家》?她快唱不全了。倒是她盯著兒子用心練琴的模 樣好像媽媽在天之靈的化身,那麼執著而專注,那麼不計代 242


價,無怨無悔。我想,這竟是我兒時最活潑、惹最多笑話, 帶著我到處玩的五姊啊! 和五姊揮別,第二站是乘火車 (New Jersey Transit) 到 普林斯頓大學附近,四姊位於賓州的家。那時她們都是一子 一女,為了孩子,從上班上學到請保姆,外加海外中文教育 正費盡苦心。 坐在四姊家寬敞的客廳轉看超大的投影電視,我們話天 南、道地北,聊起小時候都是她帶我做功課的。在母親病情 加劇之際,我的童年一直是受她管教。她比我大七歲,我讀 幼稚園時她才上北一女初中,她們都是台灣初中升學聯考的 最後幾屆。摺衣服、練寫字、改作文,每一件鉅細靡遺的生 活與課業都在四姊的諄諄叮囑或打罵教誨中學會。我一向非 常怕她,也佩服她;正因為今天我所有的生活紀律與學習能 力,幾乎都是在當年四姊的指導下奠定的。 腦海裡浮起些片段的印象:四姊教我『時鐘問題』,我 怎麼也學不會,還好時鐘指向十二點她得騎著自行車去幸安 國小接五姊下補習課,我才從『十二』的意義裡悟出時鐘哲 學。另一次我還更小一點吧!她教我疊衣服,每次她一摺完 抖開我就忘了,三五次之後只有讓皮帶打手心。那時我一直 想:北一女為什麼要用粗厚的黃皮革當腰帶,連銅釦打上手 都會痛呢!總算母親又叫她去接下課的五姊,救了我一命。 母親立刻躺在病床上口述,教我把衣服倒著打開還原,於是 又從驚嚇中學到了永世不忘的記憶。其實當時大家都還只是 些懵懵懂懂的孩子,誰也不明瞭複雜的人情世故,現在眼前 的她已經是個成熟的婦人,我們都長大了。今天,她仍然像 兒時一樣事理分明、有條不紊地持家。看到女兒欣倫那麼乖 會自己寫功課,不亂開糖果盒、不隨便跑出去騎自行車,還 會自己『拍』自己睡覺,我真心感謝她給了我的童年到現在 同樣更獨立、更有骨氣的個性。 第三站就遠了,我得回紐約搭飛機到南美洲的哥倫比亞, 這個跨越大西洋和加勒比海的國家住了我的三姊。她和姊夫 經營的塑膠模具射出工廠在首都波哥大甚具規模。我看到他 243


們苦心的灌溉,在這四季涼爽的高原地形上欣欣向榮,真是 由衷開心。三姊大我八歲,從小就是台灣三個姊妹裡最賢慧、 最能幹的一個。記得她得過學校烹飪比賽第一名,現在更是 搖身一變,出口不但廣東話,連西班牙語都朗朗上口,正在 辦公室對新進員工考著口試呢!機件模具一體成形,廠房裡 裡外外井然有序。看來她最擔心的是女兒雯娃要不要多上點 補習課,糖果是絕不能老吃,吃多了會壞牙;單車也絕不能 亂騎,騎遠了,這邊治安不好萬一被綁架怎麼辦?童年她照 顧我的時候可不必這麼麻煩,不過愛心卻是一樣的。翻出我 們在國際學舍的合照,是個路人照下來寄給我們的,一切往 事真像是昨天。 這從南到北,三個姊姊、三個家,家家有本難唸的經。 我和三姊在拉丁美洲特有印第安與南歐風味混合的市街上購 物,行人盯著我們看;他們直說這裡東方人少,愈看愈好看。 那種感覺其實就像我們姊弟小時候看到街頭突然出現的外國 洋人一樣。見怪不怪呢?習慣就好,否則我也不會在剛去美 國時,以為自來水龍頭『熱』的才能生飲,還吹個老半天等 它涼後才喝,後來搞清楚只有潔淨的冷水才可以生飲。波哥 大的廢鹽礦山洞挖成了個好大的教堂,高高纜車吊上半空中 去看的也是座教堂,好像東方的寺廟一樣,四處林立。倒是 小毛驢還是翻山運貨的普遍交通工具,無家可歸的街頭遊童 也還是靠著在路邊幫人占停車位,賺得一兩披索的可憐兒。 我和三姊、姊夫吃著拉丁美洲傳統的烤肉,她吹了又吹像我 想吹涼熱水一樣在餵小兒子超傑。我終於在世代繁衍的定律 中,領會了她們下一代的子女都已經成為了她們的『功課』, 也是她們的『兒歌』。當然三個姊姊在美洲新大陸上,不必 再記得《小小羊兒要回家》的每一句歌詞,除非她們也用它 在反覆教著孩子:

『紅紅的太陽下山了!伊呀嘿呀嘿! 成群的羊兒回家啦!伊呀嘿呀嘿! 小小羊兒跟著媽,有白、有黑、也有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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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可曾吃飽啊?……』 才一回頭,三姊怎麼把我心裡的歌唱了出來?瞧,雯娃 和超傑一男一女兩口童音跟著媽媽唱得多好。這一刻,我們 好像兄弟姊妹的五個家庭又圍繞在母親癱瘓的病床邊,跟著 父親坐在杜鵑斑爛盛開的公圳旁,大家三代的成員一起開懷 歌唱。我們終於又可以輪流騎那輛破『自行車』,一起分享 那個小『糖果盒』……。不管哪個是現實生活的憑藉,哪個 又是虛無夢幻的甘甜,至少我們身處海角天涯也因著『自行 車』與『糖果盒』,還有這首歌,為我們大家珍藏保留住了 一顆真誠的心,得以超越時空陰陽而靈犀相通。 我揮別三個姊姊,整理行囊要從美洲回家了。在台灣桃 園中正機場父兄嫂姪都來接我。大人的第一句話就是:『照 張相吧!』小孩的第一句話則是:『Uncle !你有沒帶糖果? 待會兒我們一起去後面公園騎單車!』我可又找到了一個祕 密:只要把這四張隔著太平洋分別拍下的照片連起來,不正 有兄姊四人和他們的四對子女,還有我和父親,外加上母親 的歌,不是也是同樣一起完全重逢聚首了嗎?這事確實攸關 『糖果盒』也牽扯到『自行車』,因為這是他們下一代八個 孩子今天的夢,也是我們五個兄弟姊妹想爸念媽曾在昨天做 過的夢──其中除了有母親生前唱給我們聽的《小小羊兒要 回家》,也有我曾唱給母親聽的《我家門前有小河》。那裡 面有兒時的回憶、有家園的重聚,也有一張張只能像火車廂 體連結組合成的照片……,由於我的探訪,現在變成為我們 今生三代僅有一次的紙上大團圓。 坐在倫敦到利茲的高鐵列車裡,Inter City 快速火車飛 駛在本寧山東麓,西元 1991 當下的我又是個負笈英倫留學的 遊子。車窗上彷彿還映著父母與兄姊的一顰一笑,三十年了 我都還好清晰地把他們鏤刻在腦海,今天倒是全成了壓得平 平的相片。我真是太過投入,以致一輛擦身駛過的迎面火車, 轟然地把我嚇了一大跳,我也被叫回了現實。今天的母親和 父親早在天上庇佑著我們;兄姊依然子女成群,四姊遺憾喪 失了一子,後來高齡生產又陸續得一子一女,五姊則另加添 一子。我每天都還在細細咀嚼這份來自『家』恆久溫暖的生 245


命脈動。 『家』總在兄弟姊妹萬里相思時,透過『糖果盒』和『自 行車』真情貫穿地勾勒,會比在柴米油鹽中來得更美。

246


台灣南島原住民樂觀開朗吟詠與歐盟交響快樂頌……

寰宇快樂頌

15.

CD2-8 4’37”

1

快樂頌

輝編配

詞 盧亮

眭澔平

∑ == =l l ∑ === l == l ∑ ==l === l ∑ = =l == l l ∑===l == = = ∑ === = 4 = l l l l 14 ∑ l q= === ∑ ==l === ∑ == l l ∑ === l l == =l ∑===l === = = = = l l = ∑ = ∑ l l l q = 60 == == == ∑ l ∑ ==l === ∑ l === l l =====l ∑ == ∑ ¬ bb 44 ===== l =l ∑===l === l====== l l l ∑ l == ∑ l & == = 梆笛 “= = === = l ∑ l = l = l ∑ ==l === l ∑ ==l l === “l === = bb 4 ∑ l = ∑ l = = =l == == l l ∑===l == l & =4=== “ = = = = ∑ === l l ∑ === = 曲笛 “= = l l l l ∑ l l === ∑ ==l === l === ∑ ∑ == l l ∑ === “l bb 44 ===== l l == = ∑===l === = = = = = = l l = ∑ & l = ∑ = “ l l 笛 l L 新 == == == ∑ l ∑ ==l === l ∑ l === l l =====l ∑ == ∑ ¬l bb 44 ===== l = ∑===l === l====== l l == ∑ & l == ∑ = 高笙 “= = === = l l ∑ l = l = ∑ ==l === l ∑ ==l l === “l b 4 === = ∑ l = ∑ = l = = b 4=== == l ∑===l == “l & = === ∑ ==l= l l == ∑ === 中笙 “= l l ∑=== l == l ∑ ==l l === l === ∑ ∑= l === l ∑ === “l bb 44 ===== l l == ∑ == l l =_œ» =_»œ ∑ === ∑ === l == l =====l l 低笙 “L= l? ∑ l l === _œ» __œ»» __» » _» » ∑ ∑ l === l l =====l ∑ === ==_œ» = __œ»» __œ»_»» __»œ_»»» __œ»»» __œ»»»» __»»» _» »» »» » = ¬l bb 44 ===== l = = l ∑ l » l » l » œ » = = & == == _œ» __œ»» __œ»_»» ___»» » __» »»» _»» » l == ∑ ===== 高嗩 “l= ∑ l l == === l l = œ» _» » » » ∑ ==l l === “l === œ» _œ»» _œ» »» __»œ»»» __»»» _»» _»» » ===l == = bb 4 œ»»» œ»»» œ»»» l ∑ = l = _» » » » == == l œ» œ»» »œ»» œ»» œ»»» œ» »»» l= “l & =4=== = ===l l l l == ∑ == »» » = » =l = » = 中嗩 “= l ∑=== lf == œ»»» œ»»» œ»»» =l = = === » œ = l ∑ = » = œ» »» l » === l « » œ l ∑ === “l bb 44 ==== l l = » œ » Œ « »» »== »œ»» »» = «« Œ =««ˆ«ˆ«== »» = l l =ˆ«ˆ« = ? == ∑ === l == l œ»»» =œ»= l 低嗩 “Ll= «« l Œ = ∑=== f l «« Œ =««ˆ«ˆ«= = ˆ«ˆ« = l l l « ˆ ∑ ==l === l l l = « ˆ = b 4 Œ «« l == ∑ === ˆ« = ¬l b 4 === Jœ»»» l ‰ œ»»»= l Œ = l l Œ «« = l ˆ«ˆ« = ˆ« œ» œ»»» = == = ∑ ==l=== ˆ«ˆ« 柳琴 “= Jœ»»» l ‰ œ»»» =»» == l& l l ∑ l l == l = = ∑ ==l l === œ»»» œ»»» =œ»»»== “l b 4 === l ‰ = » œ J l l ∑ l = l = » œ » = b 4=== «« «« l ««ˆ« = œ»»» »» =»=== = » œ “ = « ‰ » = = l l «« ‰ «j l Œ =ˆ«= «ˆ« = & l l ∑ === l = l » == 琵琶 “l= « ˆ « « ∑ = ˆ« « «« l = l l === l ∑ l =====l ‰ ««j ˆ« = ˆ« Œ =«ˆ = «« «« l ««ˆ« = ∑ === “l bb 44 ===== l l= = «ˆ «= Œ = l=== l «« ‰ ««j l = « ˆ « ˆ = ∑ & = l ∑ = “ 琴 揚 === l l ===== l ∑=== l ˆ«== l ∑ l === « l «« ∑ “l l l == ∑ === ==«= l «« «« «««¿ «¿«« l «¿ b 44 =====l = = l ∑ “l= ¿ « b « ˆ = = l l == ==« l «« «« «« ««« «««¿ «¿«« l «¿ «ˆ« === ∑ === 中阮 “ ? = l ∑=== ¿ l == ˆ« === l ∑ ==l === = « « ««« «¿« «¿ ««ˆ« «ˆ« “l b 44 === ∑ === l =«= ««« ««¿« l ««¿ «¿««ˆ« ¿ «ˆ« =l ==== l œ»»» œ»» l « b = « = « « = = »= l œ»» œ»»» »œ»» = «« l ««¿ ««« «¿ «« ¿ «ˆ« l ==== l ∑ === l 大阮 “L= » œ « l? » œ » œ » « « ˆ « »» » »» l = » == ===l l »œ œ»»» »œ»»» œ»»» »» œœ»»»= ∑ l === l «««¿ «¿«« «¿ ¿««ˆ« = l ˆ« » == » = ¬l bb 44 ===== l ˆ« == l == »œ»» œ»»» œ»»» =l »» = = »œ l œ»»» œ»»= = l ? == » = ∑ ==l= f= ∑ == »œ»» œ»» »œ»» »œ»» œ»»» »» œ»»» = 定音鼓 “= » œ = l l l l » = œ » » == œ»»» œ»» »» »»=» = ∑ ==l == “l ∑ ==l === 4 » = l œ»» œ»»» »œ»» = l 吊鈸 l “ / =4==== » == = ∑===l === 沙球 = = ∑ l l = ∑= l = f 鈴鼓 “ l == ∑ ==l === === ∑ w l === 44 “l === l = l == === = = = = = w / l ∑ l = œ»»» ∑= ===l l == ˙»»» . === 拉丁鼓 “L= ˙»»» ∑=== l l == == ∑ ==l l === ==l = 荷 Ó == l === ∑ === l ¬l bb 44 = l == ∑ = = = 啊 = « = ‰ l ∑ === l &= ‰ «ˆj l l === “= l 唱譜 L «« l ‰ ««ˆj «. ‰ «««=‰ = l ‰ «« ‰ ««j ˆ«ˆ«. l =«ˆ«.=ˆ«= l • ∑ l === l l ww =====l ˆ«. j ¬l bb 44 ===== l ‰ ««j ˆ«ˆ«. =ˆ«ˆ«.=ˆj ‰ ««j ww ===== l =j l œ» . . Jœ». œ»».» ˆ«= l= l ‰ «« ‰ ««ˆj l = ˆ « « ˆ = = . « . « ˆ & = = ‰ » » œ » ˆj «ˆ«. =ˆ«. . 高胡 “ l . œ» . . Jœ»»» l »» »» =» » = l l ww ==== l l = l = === . œ» . . ‰ Jœ»»» »»» œ»»»=‰ = “l b 4 w == l = l l »œ. . œ»J. œ»».» œ».» ‰ Jœ»» l »»» œ»»» = l w == == b w === l

環遊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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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信封上的郵票 貝多芬與賽德克

文的貝多芬快樂頌。

↑歐盟的主題歌就是德

─ →從留學的英國回台北過 年讓我更想重新看看每一 個我成長的地方。 ↓台灣豐富多元的原住民文化。

↓兒時玩耍的校園水池邊真的有海狗而且還是一邊一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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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2 年當歐洲聯盟共同體成立之時,選定貝多芬的《快樂頌》 作為代表主題曲。數百年歷史的這首歌就像台灣原住民的歌謠,由德 國樂團跨國界跨領域的用到了亞特蘭大奧運主題曲啟頭的吟詠,確實 融和自然又貼切,才不分是賽德克、海岸阿美還是歐盟與貝多芬。一 個守歲的大年三十夜,我又變成一張鑲嵌烙印著世界地圖的錦鯉與蝴 蝶,更是一張立體的大郵票,想飛哪裡就飛哪裡,這已經像是一千零 一夜的魔毯,穿越五湖四海,乘載著全球快樂與共的歡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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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我們來唱一首情歌 對著天空唱出你的快樂 為了什麼你會捨不得 捨不得拋開你的羞澀 我也有過失敗的坎坷 我知道它像心如刀割 但是生命有如一條小河 總是免不了百迴千折 我只要你唱出你的歌

讓自己快樂

一起舉杯喝

別當你是客

人生有幾何

何必太性格

現在的痛苦快樂是自己選擇 ( 德文中譯: 快樂美麗的聖火輝煌 天國仙都的女郎 我們陶醉聖火的熱狂 闖進神聖天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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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泥海狗》 緊貼在欄杆邊,我想看清楚那裡是不是真的有一隻『水 泥海狗』? 除夕夜裡吃完年夜飯,我竟被這個好奇的念頭驅使,開 著車子穿過空盪盪的大街,跑到新生南路二段的金華國中尋 找答案。 本來我是想多在家裡感受一下年節的氣氛,畢竟我已經 好多年沒有在台北過年,也沒有陪老爸守歲、幫哥嫂打掃, 更忘了發紅包給姪兒。今年我決定要當一個好兒子、好弟弟、 好叔叔,沒想到吃完大年三十的團圓飯,爸說睏了,要先睡 一會兒,午夜再起來燃炮接財神;兄嫂打理餐桌、收拾飯菜、 沐浴更衣……忙不完的家事。反倒讓我自己覺得像個客人, 看著一大家子熟悉的人在忙,卻插不上手。 跟姪兒鴻瑩和家綸說:我們去放鞭炮,用水鴛鴦、衝天 炮跟對街的小朋友打仗好嗎?他們目不轉睛地盯著電視機也 沒看我就說:『不好玩!』 對啊!二十年前我就發現不好玩了,怎麼現在我還會提 出這個問題呢?我開始在沙發上如坐針氈,不知道哪裡釋出 了一些胡思亂想的情緒,腦海盡是閃著一些兒時的影像,快 速的就像電視上正幻變閃動的螢幕。我決定出去看看台北這 個城市。我在這裡出生、成長、讀書、工作,也在這裡體會 過生命每個第一次的悲、歡、離、合。今天除夕守歲的晚上 再去看看她,是不是會跟以往不太一樣?

《生命巡禮》 車子順著敦化南北路、信義路、和平東路、羅斯福路繞 到了新生南路,我兜了一個好大的圈子,細細看了在爆竹連 251


天的除夕夜裡,那一座座比平常夜晚更形冷清的校園,可都 是我從小到大揹著書包、上課放學讀過的學校。我把車子停 在當時還是『七號公園預定地』對面的金華國中前,自己的 生命彷彿又回到了原點。我很想看看這片已經整地規畫成大 安森林公園的老違建區,循著現代化城市裡的軌跡,是不是 還能尋找到兒時甜酸苦辣的點滴?可惜鐵皮圍欄高高擋著, 什麼也看不見。 『八七水災』那一年我們家就在裡面。母親肚裡懷著我, 在新生南路二段三十三巷低窪的巷子口,接續拉著四個小孩 泅水到瑠公圳對岸的這個國中教室。大水來了,淹到了一個 半人高、淹到了兩個多人高……,後來每年颱風豪雨必會積 水的家,當時變成我們兄弟姊妹五人無知的算術遊戲──總 會爭相細數牆壁上高高低低的水漬污痕。鄰近竟然沒有任何 人批評過那條像黃河定期氾濫的瑠公圳,大家就只能敦厚地 逆來順受於家園屢遭颱風摧殘的事實。今天的瑠公圳早已經 加蓋、舖上柏油,拓寬為二十米的六線大道,粉飾住當年悲 愴的歷史;但是在歲末年尾的這一刻,躲在古老記憶裡的精 靈卻毫不留情,把心裡一個個大青瓷花瓶般排列的高圍牆推 倒,教我終究不能不在心頭謹記這段,母親和我的命運曾經 在此生死一線間的往事。 巷子口的雜貨店也不見了,拓寬後的大街把兒時的記憶 一起翻到土裡。不過,記憶還是會像蚯蚓一樣,不時又鑽了 出來。小時候,我可沒有現在這種膽量,敢在這麼深、這麼 黑的夜裡,一個人站在街頭。大人叫我去巷口的雜貨店裡買 瓶醬油,我都是衝著跑,口中還大聲唱著歌,這才勉強穿過 漆黑的衖堂,來去一陣風。暈黃的路燈,總是一盞亮、一盞 不亮的,在晚飯後圍著一群附近廝野的孩子,玩『躲貓貓』、 『一二三木頭人』……。有時候躲得沒有人能找到我,非到『放 牛吃草』不肯出來,卻被自己藏得太好而突然又怕黑、又怕 鬼的大哭了起來。 小朋友罵來打去也是常有的事,我還是膽小,多半只有 挨揍的份。那些兒時相互扯衣抓臉的玩伴們現在都到哪裡去 了?怎麼靜謐的也像眼前高厚冰冷的鐵皮圍欄哪?姊姊一定 252


不會忘記的,因為那時她們會調皮地跑去告訴每一個打我的 小孩說:『你知道嗎?其實……也許不該告訴你……其實你 根本就不是你媽「親生」的!』這句話很管用,每次都會換 得對方好一陣搶天呼地號啕大哭。說也奇怪,我們當年似乎 都很怕自己是父母從垃圾筒撿來的。現在受到電視連續劇的 影響吧,卻有不少孩子多希望自己也有著和男女主角一樣奇 妙坎坷的身世。再奇妙坎坷的人生歷程攤在除夕夜冷清空曠 的街道上來看,都可以如此稀鬆平常。我倒從來也不曾懷疑 過自己是不是父母撿來的,因為我不相信一個這麼窮、這麼 苦的家庭,還會去撿一個這麼笨、這麼煩,又這麼膽小的孩 子。

《竹爆除夕》 兄姊為我的膽小曾經挨過老爸不少打。最令我印象深刻 的一次就是──我們五人趁爸爸出去借錢買特效藥、癱瘓在 病床上的母親正熟睡,於是溜到巷口對面這間國中的園子裡 捉知了。跑呀跑!爬呀爬!他們每個人都比我大五到十歲, 跑得快、爬得高,我當然只有忙著哭鬧的在後面追。園子的 池塘裡有很多魚,我們會把不叫的蟬丟進水裡餵魚,魚吃不 吃我們不管,只管跳過來跳過去、跳過去跳過來,在『水泥 海狗』噴水的碎石池畔玩了起來。 我也想跳,可是我只有四歲的年紀,腳才跨出又膽小害 怕,卻來不及縮回,就整個人跌到池子裡,背上的衣服、皮 肉全順著池畔的碎石壁刮了好幾道長長的血痕。我想當時如 果『水泥海狗』有知,一定也會看得心疼的。 還是哭。我痛的哭,兄姊被父親打的哭,爸媽為這群只 添麻煩、不恤家計的孩子哭。幾十年過去了,我沒有再走進 轉身面對的這個原本叫做『台北市女中』的金華國中;當然, 也不再想起什麼『水泥海狗』的噴水池。我們搬家了、母親 過世了、兄姊各自成家立業了……。現在台灣出生的一個哥 253


哥、三個姊姊都旅居他鄉,誰還沒事把玩這些幼稚愚蠢的回 憶呢?可能只有在年邁的父親每年堅持回台北,主持這場人 數愈來愈少的年夜飯時,才會挑起我那種千頭萬緒的心情。 這心情就是自己會忽然在年夜飯的桌上,看到已逝母親所煮 的紅燒獅子頭、湄公蛋、如意菜……;忽然在這個原本恐懼 害怕的夜裡,忘了兒時的膽怯,盡想緊貼著國中校園外面的 圍欄,仔細看看:到底裡面是不是真的還有一隻水泥做的『海 狗』? 藉著守門值班警衛室透出的微弱光線,我極盡所能地向 校園裡面看,用心的程度有如在看一個解讀前世今生、命運 輪迴的水晶球。杜鵑樹叢枝影交錯,我看到了,裡面真的佇 立著一隻所謂的『水泥海狗』。嘿!真的是一隻『海狗』耶! 而且是水池兩頭一邊各一隻。匠氣俗麗的線條勾勒出海狗的 形貌,原來這麼小,可能在這裡天天上學放學的人也不會留 意到它倆的存在吧!是不是它們也如此平凡的好像池子後面 的教室樓舍……?沒有人看得出那裡曾經在颱風夜救過我們 一家的命。 午夜十二點整一到,此起彼落的鞭炮聲響起,守夜的人 也在校門口燃起一串應景的爆竹,加入了整個台北守歲的行 列。對於他來說:『守歲』或許不過只是守著每年、每天、 每一個同樣的夜;但今晚此刻的夜卻在我的心裡這麼的不一 樣。 『劈里啪啦!劈里啪啦!』整個台北城現在像我一樣正 沉浸在生命記憶的炮火洗禮中。今晚,這個城市將會到處奔 竄著流金消逝的歲月,彷彿空氣一般,任何人都可以隨便呼 吸到,卻永遠捉摸不定這若即若離的情緒;因為,當明天朝 陽乍現,整個今古交融、現代與傳統夾雜的城市又要迎接新 的風景。 旅外多年,有機會再回來看看這片孕育自己成長的土地 是幸福的。這次我不想再從什麼迎春接福、除舊布新的祝賀 聲中,守住今晚的歲月;而是遠遠地陪著這一隻塵封記憶裡 殘留的『水泥海狗』。它,才是真正屹立不搖地在這裡,為 254


我默默謹守了過往幾十年的歲月。

『快樂美麗的聖火輝煌, 天國仙都的女郎; 我們陶醉聖火的熱狂 , 闖進神聖天堂 .』 突然國中的守衛室的音響大聲放出了貝多芬《快樂頌》 的悠揚樂章,霎時我的精神抖擻起來,歲月積累的悲喜情愁 在充滿希望的歌聲中煙消霧散。不得不讓人再次傾心佩服貝 多芬音樂創作才華所洋溢的神奇魔幻力量,難怪 1992 年歐盟 用這首德文歌當成歐羅巴精神象徵的主題曲。剛好就在今晚 的除夕夜之後,我即將再像一張郵票般,又要飛回到歐洲繼 續負笈深造的學術研究。 緊接著《快樂頌》之後,1996 年美國亞特蘭大最新的奧 運主題曲繼續傳到了我的耳邊,我靠在圍牆邊繼續吃力地看 著水泥海狗,除夕深夜校警是不會知道冷清的大街旁,他還 有一位知音正鑿壁借光般靜靜聆賞在這新的一年開春當兒即 時放送的兩首我最愛的曲子。尤其,德國樂團把台東海岸阿 美族郭英男夫婦天籟吟詠的《飲酒歌》當作開場,台灣原住 民的音樂不論布農八部合音、阿美卡儂式重唱、賽德克泰雅 的嘎嘎 (Gaga) 祖訓吟詠……都是我們台灣美麗寶島最珍貴的 音樂寶庫。 很多音樂歌曲的創作就是如此融和著生命的體悟,慢慢 像小河一樣流洩成了氣勢磅礡的江洋大川,成為人生歷程裡 一個個最美的註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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