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現代小說課秋季班期末作業 當歸

希 烏 達 。 這 是 一 座 會 吃 人 的 城 市 。

老鄧頭踏出火車站，望著對面百貨公司的巨大電子 看板浮現了這麼一個念頭。只見電子看板播放著上 季熱映的殭屍片，畫面正好是人咬人的那幕。 老鄧頭覺得稀奇，便駐足了片刻，沒想到 畫面一轉，成了男女歡好的情景。 原來，這是一座也會繁殖的城市。

年輕是極好的，男人女人忙著交配，殊不知 這一棟棟高樓大廈也會不甘寂寞，生出一座 又一座的子建築、綠建築呢？這讓他想到政 府這幾年在搞啥勞子的五都，隔沒多久卻又 繁殖成六都的升格計畫。真好，整個城市都 充滿了青春的氣息，吸引了他的老婆、他的 老友、他的愛子愛女。現在，連他也不得不 前來朝聖一番。 因為他的孩兒都在這裡。

在他看來，城市的確就是一座會吃人的怪物 ，還不吐骨頭的呢！要不他的一雙兒女怎麼 會忍心留他一人在鄉村自生自滅？老鄧頭想 著想著突地暴躁了起來，不行，他需要冷靜 客觀的﹁朝聖﹂。他要來點水消消火。於是 他轉身疾走進位於車站旁的便利商店。據說 這便利商店二十四小時都開著，裏頭有各式 各樣：吃的、喝的、用的、玩樂的，嘖，不 就是個會發光的升級版雜貨店嗎？有甚麼新 奇。這麼一想，老鄧頭頓時充滿了底氣，他 神氣十足地走向店員， 下巴微昂 ﹁來一瓶你們這最新奇的喝的！﹂

店員愣了愣，將他從頭到腳掃視了一遍，才找回了﹁待客之 道﹂，訥訥地說：﹁老伯，我們沒有提供這種服務哦！﹂老 鄧頭不相信，明明他去家附近的雜貨店時，不論是店主或店 員都極為熱情地為他介紹貨品，怎麼到了這間會發光的升級 版雜貨店卻沒有這種服務？ 好，你不找我找。老鄧頭賭氣似的走向冰櫃，將臉湊地極近 ，雙眸一眨也不眨地盯著瓶瓶罐罐的包裝名稱，好似能瞧出 朵玫瑰來。倏地，他眼睛一亮，比見到絕世美人還興奮，大 聲嚷嚷：﹁就這瓶”可你必須有思想，可你必須思念我？” 好名字！﹂他拎了兩罐到櫃檯結帳。那店員又將他打量了一 番，才微笑道： ﹁好的，兩罐”可爾必思 ”共40元。﹂

老鄧頭覺得他說完那番話，店員看他的眼神都不同了。哼哼 ，跟我玩文字遊戲？你爺爺老鄧我在村裏可是一把手呢！看 來都市人的文化素質也不過如此而已。他在心裡嘲弄了都市 人一陣後，信步踱出便利商店，只覺他腳下的路，鋪上了柔 軟的紅地毯，軟乎乎的，好不真實；又覺有無數的光，一道 一道的打在他身上，讓所有周遭的人都注視著他，見證他的 風采――就像他曾在黑盒子裏看過的盛大場景一樣。他打開 一罐”可你必須有思想”，頭一昂，像是要跟人拚酒般豪邁 地乾了一大口，那液體到舌尖，到喉間，到食道，再到全身 ，冰冰涼的渾身舒爽，那酸甜酸甜的滋味，讓他不禁想起了 與初戀在月華的流瀉下浪漫的一吻，那晚的月光，也如今天 一樣，那麼美，不因時空而改變。 可惜她也被吃了。跟他的兒女一樣。

老鄧頭左手拿著飲料右手從口袋摸出泛黃的 信紙，只見上面的筆跡都已暈開，無法識別 內容。可他無須看懂，因為這上面的一字一 句他早已爛熟於心。老鄧頭摩挲了紙兩下便 又把信對折放妥，他的神情無悲無喜，淡淡 一片寂然，只是淡到極致，卻生出紅塵劫世 最深的繾綣。 那是他的孩兒阿。 他總想著終有一天他們會回家，就像鮭魚洄 游，狐死首丘，到骨子裡都鐫著幼時成長的 地方。

加美諾路88號，是這個地址。坐火車時老 鄧頭詢問他身旁一名青年。那名青年帶著艷 羨的神情告訴他，那地區是精華地帶呢，出 火車站步行約二十分鐘就會到了。月色正濃 ，夜色正美，他輕哼著不知名的曲調，加快 腳步，卻突地來個警急煞車，惹的路人紛紛 不吝嗇拋給他一個又一個不耐煩的白眼。不 對，他是在幹甚麼呢？他站在原地思考著： 他不該邁那麼大的步伐，這顯得他在期待甚 麼似的；他不該唱歌，這樣會讓人以為他異 常喜悅，跟在路上撿了一袋黃金一樣興奮。 他很久很久都沒有情緒起伏過了，直到一小 時前，他來到這座城市，被感染了年輕。

﹁加美諾76、80、82...﹂ 老鄧頭感覺自己心裡有隻兔子，在心 頭上蹦來躍去，怎麼趕也趕不出去， 壓抑得緊。 ﹁有了，88號！﹂是一棟透天厝， 他抬眼往大門望去，發現門上堆積了 用肉眼就清晰可見的灰塵，想必是好 一陣子沒人住了。他心裡頭的兔子不 蹦了，瞬間失了生機，他的心 一片荒蕪。

月亮好像被雲給遮住了， 遮地嚴嚴實實，愣是沒透出半點光線。 他拖著疲憊的身心往回走 ，徒有一襲黑暗為他加身。

他踽踽獨行，步履蹣跚，與他擦肩的人們的喜怒哀樂和他無關，難 道他兒女們的一切也與他無關？ 該往哪去？他不知道他從何來？ 又為了甚麼而來？

他的心靜的像灘死水，他的腦卻像被雷炸到 般亂哄哄的無法思考。 他只依稀記得，他走回了車站，買了回鄉的 火車票，還沒來得及看電子看板顯示的月台 號，便被人潮帶走，只好隨著人群一起流動 ，等到有空隙才得以脫身。好在到月台時， 火車才正要進站。

夜很深，但不知道為何車站依 舊火熱擁擠。老鄧頭低著頭失 神地盯著地板上閃爍的紅燈， 紅通紅通的，刺眼地讓他想起 了血的顏色。

他晃晃腦袋，想收回

有些不受控的思緒，

卻不想，背後突然多

了幾隻推搡著他的手

，他感覺自己長了雙

翅膀，在空中滯留了

幾秒，又像是一世紀

那麼長，待回過神來

，他已墜至月台下的

鐵軌，只聽轟隆隆地

一響，

火 車 覆 蓋 上 了 他 。

這座城市終於吃掉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