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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兩岸「分斷體制」 陳光興 作/林家瑄 譯.錄音整理
在東亞批判刊物會議的場合中,得從兩個發言位置回應白教授 的基調演講,一個是以《台灣社會研究》季刊社成員的身分,另一個 是《亞際文化研究》 (Inter-Asia Cultural Studies)期刊共同執行主編的身 分,後者的關切較廣,包含了「東亞」這個區域的想像。這兩個位置 之間是互補而又有張力的,例如作為會議的組織者,當我們籌備這場 會議時,沖繩毫無疑問地處於東亞乃至於整個亞洲問題的核心位置, 但是大多數居住在台灣的人很難體會到沖繩牽動的複雜整體。正因為 如此,這次會議是一個重要的契機,能夠將沖繩問題帶入批判知識圈 內來討論。 但首先讓我向來自台灣之外的朋友們簡短地報告新總統在幾天前 (5 月 20 日)上任後的新情勢。簡潔地說,最為關鍵的是兩岸之間互動 的一大門檻正在被跨越當中。按照新政權目前運作的規畫,在 7 月初 兩岸直航將正式啟動,雖然在初期僅止於週末班機(就是週五、六、 日)。兩岸禁航的時間長達半個世紀,50 年來情況複雜而尷尬,呼應 白教授的說法,這關乎特定形式的分斷體制。這很容易理解,請各 1
本文是 2008 年 5 月 24 至 25 日於東亞批判刊物會議,對白樂晴教授基調演講的現場回 應。感謝林家瑄將英文譯成中文,以及宋玉雯的修改意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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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可以想像一下,從台北到沖繩、首爾和甚至釜山或到大阪,更不用 說到東京了,有直飛的班機,但目前從台北到上海或北京或任何其他 (中國大陸的)地點的就沒有,當然,澳門與香港特區除外。這樣的 狀況是相當不合情理的。讓我舉一個簡單的例子。曾有過一次旅行經 驗,從台北到北歐的斯德哥爾摩,通常的航線是從台北到曼谷或新加 坡再到倫敦或是巴黎,再從倫敦到斯德哥爾摩,總共大約要 25 至 26 小時。但幾年前我碰巧有一次在北京開會,於是就從北京去斯德哥爾 摩,而我突然發現到,從北京到斯德哥爾摩只需要 7 個小時。換句話 說,若從台北到北京直航我們說約需 3 個小時好了,那麼從台北到斯 德哥爾摩會變成只要 10 個小時,而不是 25 個小時。因此這樣的「冷 戰航線」很明顯是分斷體制的效應。新情勢的改變就是所謂一個新的 門檻正在被跨越當中的意義。現在我們可以直接從台北來回北京,以 往例如從首爾到北京一天來回是可以想像的,但對我們而言,從台北 到北京一天來回是不可設想的,因此,實體空間上的距離,跟真實飛 行上與心理上的距離是完全不同的。 除此之外,因為跨越了這個門檻,意味著交流將會變得更為快 速,其他無法預估的事物也都會發生。例如,今年 9 月《台社》將籌 辦一個 20 週年會議,我們猜想北京、上海的朋友們就可以直接飛來 參加了。表面上這似乎只是一個小問題,但對於生活在這兩個空間內 的人來說,這將會帶來非常大的便利,無論統一與否,都是朝向白教 授所說的,正在「動搖」 (shaking)分斷體制的一大步。諷刺的是,這 樣快速的變化恰恰是基於民進黨過去八年的執政,因為八年前的國民 黨政府並不敢採取直航的措施。我的意思是,這種兩岸直航的大趨勢 有民眾支持的基礎,正因為過去幾年來,很多事情都出了問題,如直 接交流的速度被刻意阻止、敵意升高等等,而這些狀況都為後來總統 大選鋪路,經濟、直航等議題被提出成為主要辯論的焦點,並受到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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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的支持,成為政策得以形成的基本前提。附帶一提,經濟問題被提 到檯面上來談,是台灣總統大選中的第一次,以往從未被直接提出來 談。因此,這是一種新的情勢,但這不意味著情況就不會倒退,南韓 總統李明博就是前車之鑑。因此當四年或八年後另一個總統上任,兩 岸的敵對關係仍有可能再次發生,直航說不定會被終止,雖然我個人 懷疑這種可能性會發生。 然而換一種方式說,台海並不像兩韓的情況。其一,兩韓一直有 協議在進行,甚至首腦都已經見面會談,而至今兩岸的領導人卻從未 面對面會談過;第二,兩岸未曾簽訂任何停戰協定。在民進黨執政期 間,他們所持的論點之一就是兩岸還處於戰爭狀態,因為中國國民黨 與中國共產黨之間並沒有簽訂任何「停戰協定」,而這項事實也被民 進黨利用來支持他們禁止直航的作法。當時的台北市長馬英九曾提 議,直航不是從桃園國際機場跟大陸都市之間,而是從台北松山國內 機場,松山機場更位於台北市中心;那時民進黨的論點是若直航,會 讓中共的軍特攻隊更快到達台北。換句話說,沒有任何協定被簽訂, 而這種境況會被提到前景的位置,用來想像國家與領袖的安全問題, 雖然有點頭腦的人都知道,這只是一種說詞。 因此,即使兩岸直航是進入 50 年來一個嶄新的情勢,但這不意 味著沒有倒退的可能,除非在未來的四年或八年(一任或兩任政權) 的直航經驗,轉化了普遍的結構性心情,生活在台灣的人民不會支持 再度斷行,因為那樣會造成太多的不方便。這就是對當前影響到民眾 生活情況,兩岸直航即將開通的簡短報告。 這樣的鋪陳問題,是試圖為在我們的脈絡中借用、參照白教授具 有高度原創性的「分斷體制」分析概念做準備。但在此之前我想說明 一下,白教授在發言過程中已經多次警告我們,分斷體制不能輕易地 套用於兩岸情況,部分的原因在於朝鮮半島歷史的獨特性。但讓我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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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一句白教授的話,這也表示,一旦歷史化後,實際上每個地方都是 獨特的、狀況都是特定的。因此沒有任何東西可以簡單地套用於任何 地方,包括分斷體制在內。在面對兩岸問題時,分斷體制是一套很吸 引人的想法,不只對我個人而言,《台社》編委會的成員在閱讀白教 授的文章後都有類似的感受。正是因為我們在處理兩岸關係上缺少了 在思想上與知識上的分析架構,它的格局能大於既存的政治思考―如 統獨等政治議題―能夠超越只是規範性的思考框架,更為客觀地、準 確地描述、解釋兩岸 50 年來所處的結構性狀態與情境。在這個意義 上我們當然了解,韓國的分斷體制不可能直接套用在台灣,但能夠成 為一個有用的參考點、參考架構,讓我們能夠想像不同於既有的討論 方式。進一步來說,白教授的想法最為吸引人的地方在於,分斷體制 的想法非常清楚地構成了知識與思想運動的框架,它的動力正在於超 克分斷體制本身。他所撰寫的一篇文章標題即為:〈使超克分斷體制 (Making the movement of overcoming 的運動成為一種日常生活實踐〉 division system a daily life practice)。 換句話說,統一只是所面對議題的其中一個層次而已,如果照白 教授所指出的,即使統一在政治的層次透過協商達成了,但若彼此的 敵意等等還是存在那裡,運動本身就未完成。白教授的想法中,對我 們而言相當重要的一點,是指出「誰」是這場運動的主體?對他而言 非常清楚,他用的字眼在我們的翻譯中是「民眾」 (英譯為 people)這 個 60 年代以來形成進步運動的關鍵主體。換句話說,民眾就是分斷 體制的受害者。這是什麼意思?這意味著,在過去 40 年來,這種分 斷情況也許最初是直接關聯到戰後的冷戰狀態,但一旦這種情況持續 下去,它就形成了一種「再生產體制」 (a system of reproduction),它 會自行運作。因此這兩個「國家」 (state)成了跟整個體制糾結在一起 的部分,而且這兩個國家為了自身的利益而利用這種分裂,例如它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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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說自己的政策都是在拯救人民等等。因此這個再生產體制變成能夠 「自我再生」 (self-generating)。在這個層次上,是 50 年來所形成的這 個「體制」需要被超克。在政治上進行的政府對政府層級的統一會談 只是其中的一個層次而已,而且若沒有一般民眾的參與跟互動,那是 不可能達成的,也不可被信任的。 因此,關鍵在於必須理解「再生產體制」意味著什麼,以及誰涉 入這項過程?因為這不是一個只有單一層次的體制。在白教授的想 法裡,它立即就包含了三個層次,因為這三個層次從來就不是獨自 成立的,而是世界資本主義體系的「次體制」 (sub-system)的結果。這 三個層次包括:世界資本主義體系、「世界國家機器聯合體系」 (interstate system)、在地的體制化構築(即以朝鮮半島為地域的空間,包 含了南北韓雙方的國家機器),而分斷體制變成一個「中介的層次」 (mediating layer),在這幾個不同層次之間操作。換句話說,美國會有 影響、資本主義會有影響,因為這個中介層次的存在,使它們可以利 用這種情況獲得利益。這是其中一個體制性的效果。 舉 個 台 灣 的 例 子 來 說, 即 在 座 各 位 可 能 較 為 熟 悉 的「行 賄 外 交」。這實際上在台灣已經進行了半個世紀,用錢買來外交關係,而 這種作法在幾個月前大幅度地曝光爆發。2008 年 3 月間,在民進黨國 安會祕書長邱義仁所主導的與「巴布亞紐幾內亞」 (Papua New Guinea) 建交的事件中,被發現用來行賄的那筆錢不見了,被中間的掮客拿 走。然而相關辯論與討論都沒有挑戰這種行賄體制的正當性,因為它 已經內化成為人們的身體機制之一了,大家自然認為行賄外交是正常 的。但如果以分斷體制的角度來思考,就可以看到這是由構成分斷體 制的中華民國與中華人民共和國政府相互競逐所造成的結果,也就能 夠解釋為什麼會有這種怪異的行賄外交:這只是這個體制中人們已經 視為理所當然的一部分,因此賄賂本身也是再生產體制的一部分。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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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若要挑戰這種作法,就必須挑戰這個分斷體制本身,而不是在爭論 是否賄賂即喪失「R.O.C.」的國格。我們可以繼續列出其他層次的具 體實踐,但重點在於指出這為什麼是不利於人民的體制。就在巴布亞 紐幾內亞建交醜聞發生的同時,其實還有另一則新聞報導,在經過很 久的努力之後,工殤勞工只得到 2 億的基金支援其生活,而這項行賄 外交中所不見的錢居然高達 10 億!也就是說,10 億可以那麼輕易地 丟出去,然而勞工辛苦了半天才只能籌措到行賄的五分之一,如果把 10 億直接轉作工殤基金不就好了嘛!這就是我說民眾是真正受害者 的意思,那筆錢不是用在民眾身上。但即使是在立法院的討論中,這 種行賄的正當性也從未被挑戰,因為這筆錢就行賄外交來看還算是不 大的金額。這說明的是行賄外交只是「分斷」所構築出的機制之一, 更不用說 50 年來諸如反共教育等深入人心的力量。 因此,我認為我們必須要研究兩岸分斷體制的形成方式。而在 《台社》的編委會內部討論時,大家同意的部分是,無論個人是否支 持最終的政治統一,至少兩岸人民之間的互動必須達到「和解」,互 動必須持續。在這個層次上,我們謹記在心的是:民眾是運動的主 體。這點必須做到,而且也是我們必須面對和研究的問題,由於在地 一些急須處理的議題如民主運動等,我們已經浪費了至少幾十年,留 著或不去釐清這些問題。如今在一些門檻正被跨越的時刻,批判圈也 應負起下一步的責任:處理如何超克分斷體制,而非把這些問題都留 給一些政客和國家,以他們的邏輯與框架思考問題。而這也是應該形 成的知識計畫,因為我們若沒有這項知識計畫,就會變成政府在主 導,而且會導向任何他們想要的方向,也有可能因為政治盤算而對生 活於兩岸的民眾造成不利,就像國民黨 2000 年下台前沒有要直航, 而 2008 年下台的民進黨也在 8 年間阻礙直航,這都是對民眾不利的。 我不知道對於在座來自大陸的朋友而言,這種情況是否在其他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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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上能被描述為分斷體制,例如我們對現代歷史的理解,是被中國國 民黨和中國共產黨根本地分斷的,而其各自獨立來看都是不完整的, 而這也是分斷體制的效果之一。因此提出分斷體制其實也在向來自大 陸關切這種狀況的知識界朋友們發出大家一起合作的呼籲,一起思考 我們如何分析、可以做什麼,而不只是在政治的層次被綁架。其實白 教授寫過這麼一句話,指出政治家可以做到的就是那樣,這很好,因 為批判性的思考並非他們的責任,我們也不應該把這些責任丟給他 們。 最後,我想以更大範圍的亞洲區域議題作為回應的結束,而非 局限於東亞區域。《亞際文化研究》刊物的這項計畫,在某個層次而 言,是在區域性的層次上操作,無論是編委會組織連結的方式,或 是文章內容的呈現。我們以東亞為基礎與東南亞、南亞合作,慢慢我 們希望連結到中亞和西亞。我們非常清楚,例如在東南亞有這樣的政 治組織「東協加三」的需求出現,而「南亞國協」的組織亦存在,只有 東亞部分如今還沒出現,在這樣的過程上緩慢許多。但是事實上東 亞「次區域的整合」 (sub-regional integration)已證明了無法在沒有外界 參與的情況下發生,雖然在白教授的發言中指出,兩韓的領袖認為統 一應該是自主的,不受外力干預的,亦即不受美國或其他外國勢力干 預,但即使如此,這個議題還是必須要對外開放,在一個層次上例如 變成「六邊會談」,六個國家的參與,以作為一種機制。我個人認為 真實而危機的狀況是:許多的呼聲是要在國家的層次上形成一個「東 亞共同體 」 (East Asian Community),這個想法已經在中日韓三國的 政府議程當中,但是正因為有各種分斷體制的存在,各地的公民社 會、民眾運動其實都是被拒於門外的,門裡為國家權力所壟斷,大量 的資金已經投入不同官僚層級的互動與合作。 另一方面,極為重要的一點是從全球觀點來看問題,將它視為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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個世界政治議題。例如現今中國大陸和印度的崛起,已經是無法忽視 的實存狀況了,但南亞和東亞之間的互動卻是非常的少。因此《亞際 文化研究》無法迴避的是必須負起東亞與南亞之間知識互動的任務與 責任,這是為了全球次區域之間的「整合」 (integration)需要―我並不 想用「權力的平衡」 (balance of power)這個詞,歐盟模式並不適用於 東亞整合的想像―是為更大規模的整合做準備,而或許可以想像的是 類似於亞洲共同體的想像。我們需要去超克由各個次區域、各個國家 形成的分斷體制,也因此我們需要去想像如何將我們自身置於一個更 大的架構中或在其中進行互動,讓區域議題也達到我們視野中重要議 題的程度。讓我們用世界資本主義體系為例,若沒有另一個中介,往 往各地就會被直接吸納入以美國或其他強大權力體為主導的世界資本 主義體系中,因此在這個層次上,我們可以將區域想像為一種中介 物。這是一個我想談但目前沒有時間進行的論點。在缺乏足夠中介的 層次而言,聯合國已經被證明是成立得太早了,因此在進入全球化時 期後出現了區域團塊,而它必須與鄰近地區共同有機地形成,以形成 更大的整體、以產生具有多個中心的可能來對抗霸權,目的在於維持 全球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