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住民族的苦难 (序) 亦义 几年前我哥哥在电话里对我说,他写了一部长篇小说。我听了很高兴,急于 想看到他倒底都写了些什么。我让哥哥把书稿送到省城我的一个朋友那里,请他把书 稿输进电脑,再一章一章地用电子邮件寄过来,我终于得窥全貌。这手头的一篇, 从总体看来,还很不成熟。一些章节,由于缺少生活的关系,显得雕琢痕迹较重。 但如果有时间和精力,肯花气力去修改,也是不错的作品。因为优点也很明显,其 熟悉生活的部分,写的沉潜有力。语言生动活泼,因为有生活的活水,仿佛带有泥 土的芬芳。 我哥哥一辈子喜欢舞文弄墨,今天正算得上文学老年了。作为老三届,初中 没有念完就被一竿子扫下乡,回家务农,从此失去了念书上学的梦。面朝黄土背朝 天,看不见希望,这对生活懵懂的人,浑浑噩噩倒也罢了。但对做过梦的人,生活 就尤其难捱。在生产队里,先是当了村里的会计,练成双手打算盘的“文武艺”, 算起账来,一个顶俩。耕余,看一切能抓到手的文字,片纸都是好东西。村里有人 趁造反之乱,从中学的图书馆里偷出一些小说,他借来看,咀嚼琢磨。我记得有巴 尔扎克的《高老头》和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宁娜》,可惜书的来源有限,还是 读的太少。读着有兴味的时候,就买来 2 开一张的白报纸,裁成十六开大小,在上 面写起长篇小说来。最早的一篇,记得叫《风展红旗》。我当时因为母病,缀学在 家,精神饥饿的时候,就偷看他的这些习作,给了我许多美好的时光。 我今天看见的,比起他当年写的,写作水平上当然有了很大的提高。但凭心 而论,仍是粗糙。我倒是鼓励他写,托人送去《白鹿原》和《流年碎影》这样的书, 希望对他有些启发,能将村子周围,过去的几十年发生的一幕幕故事人物,都一笔 一画地描写出来,特别是对六零年的饿死人,采取史笔的态度,给以存真。这样做 的人多了,就可以减轻民族的遗忘症。一个好遗忘的民族,是没有希望的。 六零年的时候,我哥哥己经上十岁了。我的二哥也有六、七岁了。他们对那 些饥饿刻骨铭心,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他们常常会谈起那饿死人的年月。村里蒿草 长成人高,田梗上的野草也一样的茂密。我二哥吃癞蛤蟆中蟾蜍毒,眼睛肿得睁不 开;吃树皮米糠造成便秘,要靠手掏。躺在床上喊饿,身体弱不禁风,最终拉稀, 游移在死亡的边缘。如果不是当时碰上军医下乡,被打了两针氯霉素,我二哥是活 不下来的。我家人口没有折耗,全依仗我父亲当时在区供销社做临时工,可以挣一 些粮票,得以在粮站买一些糠头米咀。我大伯一家,因为没有这些进项,与村里其 它一些人家一样,老两口双双饿死,绝了户。我大哥原来是过继给大伯家做义子的, 六零年一过,就皮之不存了。可以想象得出,看见自己哥哥嫂嫂被活活饿死,我的 父母心情一定会是很难受的,他们对其多少也有几分罪感。这些苦难也一直在我哥 哥的心头萦绕,久久挥之不去,终于积成浓郁的笔墨。我想这中间,除了他自己记 忆里的咬噬人心的饥饿感,和失去亲人的沉痛之外,应该还有一些责任感,和几分 《白桦文选》第四期,二 O 一一年四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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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的态度,要把这些血和泪的故事书写下来,让后代看。 全书的故事从苍房求子开始写起。苍房吕家,为当地豪族,有田产,有物业, 有钱庄、粮店。虽家大业大,却苦于无子。好在几代都是积善好施,老天长眼,先 是在自家草堆里拣了一个男孩,后来又生了一个。拣来的一个长大后,不知道怎么 的就被当地土匪头的千金看上,被掠去做了押寨姑爷。生下的那个叫吕梦中,接受 新教育,识文断字,承继祖业。一次上学放假回家的路上,为暴雨洪水阻,借宿家 里开油坊的洁茹家。洁茹一家因为父亲病故,叔父图谋其家业,梦中鼓动关系,救 了洁茹家一难。梦中和洁茹也一见倾心。后来梦中生病至危,洁茹不惜冲喜,冒着 进门即可能守寡的风险,嫁于吕家。好在梦中化险为夷,有情人终成眷属。洁茹精 明强干,独挡一面,替吕家管理家业田产租种,均井井有条,并与梦中育有一男一 女。因为大旱期间租地的佃农与邻近乡人闹争水纠纷,互相大打出手,仓房管家暗 地邀来当土匪的哥嫂出来帮凶,杀人摆平,吕家因此也背上了人命。鉴于此,解放 军大兵压镜的时候,梦中携其哥哥(其前,其嫂子已经死于解放军剿匪),抛妻别 子,向香港逃亡。历尽千辛万苦,到达香港以后,无依无靠,哥哥在香港冻饿交加, 瘐死。梦中辗转到了台湾,重婚再娶。 洁茹背着历史的包袱,先在肃反期间被打进死牢。幸得因为过去救过一个在 当地当老师的地下党的命,如今这个老师身居高位,反过来又救了洁茹一条命。但 死罪虽然免过,活罪却不得轻饶。在接踵而至的大跃进、文革期间,洁茹及家人受 了腰深的罪。先是惟一的儿子大双在六零年被活活饿死,守活寡的洁茹死了儿子, 真是完全失去了希望,只是为了两个跟自己一起过活的老人(自己的母亲和婆婆), 才勉强苟活下去。为了保住女儿小双不致也被饿死,只好过继给一粮站人家。不想 后来小双成了祸害,文革来临,小双跟着闹起革命,在批斗会上,对沦为阶级敌人 的亲娘,人家骂,她也骂;人家打,她也打,有时候下手会更重一些。 好不容易盼到海陆交通起来,梦中从台湾归来省亲。老母亲望儿望得眼穿, 以至于眼瞎,时乖命蹇,不及等待远方的游子归来,早己去逝。洁茹等来的丈夫, 也早己是别人的夫婿。小双来探望,带了吃食,结果被从台湾归来的父亲赶出家门, 吃食被扔了一地。最终只有海洋般阔大胸怀的母亲,重新接收女儿,但那些心中的 伤痕,既深且重。 这是一个家庭的苦难传奇,正是一个国家的苦难传奇之一页。这本书虽是小 说,却多有所本,所写,也有我熟知的人和事。年前回去,听人讲起那书中描写到 的在六零年疯狂打人的帅国旦,老病,虽然有儿有女,但无人照应,老夫妻俩最后 喝农药自尽。虽然合了因果报应,但也让人感到别有一份凄凉。他们不过是一些迷 失的灵魂,做了恶的工具,至死灵魂都不能得以救赎。 小说名《倒臟》,为地方方言,意义源于牛的反刍,指友人之间对过去生活, 尤其是苦难的生活的回顾和亲密交谈,有咀嚼人生之意。西哲有言,没有检视的生 活,是不值当的生活。苦难的生活更宜有回顾和检视,这些“倒臟”,能使生者沉 《白桦文选》第四期,二 O 一一年四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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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增加睿智;也能使作恶者劣迹昭彰,历历在册,无处躲藏。惟如此,民族的苦 难才不至于白受。官方对这些灾难的历史,始终讳莫如深,掩盖以至于扭曲颠倒, 目的在于混淆视听,要人们忘却。“礼失求诸野”,《倒臟》一书,对国家民族, 正有其意义。 这里刊出的部分,约是全书四分之一的内容,说的是大跃进和六零年期间的 事情。 是为简介。 二零一一年四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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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臟》(小说节选) 亦言著 43. 洁茹原来种的二亩来旱地,和姜夫人在圩里种的二斗来水田,统统入了 社。入社也就入社吧,只是村上天天晚上要开会,大人小孩都要到场,说是向党提 意见,让党纠正错误。孰不知,这是党的领导人下的套。谁要说入社不好,统购统 销不好,就是对新社会不满,就是攻击社会主义,到后来,虽不说因此蹲了班房, 倒也弄一顶右派的帽子戴着,犹如孙大圣的头上被勒了个紧箍咒。倘若积极分子们 把你放在心上,一天念上一遍又一遍,还有你日子过?姜洁茹那时年青,何等精明 之人,自己家是大地主,五大财产早被分光了,心里还有个愿意?那大鸣大放是在 会上,人人排着队,都要向党提意见,放的越彻底越好。轮到姜洁茹发言,她只说 共产党好,人民政府好,吴夫人和姜夫人见儿媳妇和女儿说新社会好,那么自然也 就顺着洁茹的话打哈哈,倒把那些开会的贫下中农们搞糊涂了。我们这些贫下中农 还看出共产党这样不是,那样不好,她个大地主还说共产党好? 姜洁茹不但自己在大鸣大放中不说政府一句不是,就连思山星期天回家,也 反复招呼,让他也噤声。思山是个小学教员,好歹也就是个小知识分子。为这,洁 茹整日里提心吊胆,怕小孩子被人蛊惑,实话实说。要是被砸了饭碗回家种田,这 一家老小就都在土里扒食了,眼都睁不开。“孩子,你如今端共产党的饭碗,吃这 么一碗饭不容易,万不能说共产党不好。叫人大放大鸣,这是逗呆子烧冰豆子吃。 你看一口一声说共产党不是的人,哪个有过好下场的?我当家,人说我不好,我也 不高兴呢。人家讲归人家讲,我们家人不能讲,将来这浪头一过去,追究起来比害 眼还凶!”这一招呼,思山更是一个字也不吐。星期天,每次思山一回家,洁茹总 是要问他,鸣放了没有,千叮咛,万嘱咐的。好在浪头过去了,没有出什么纰漏, 思山的书还是照教。 政府搞政治还真有一套,后来领导人也得意地说,我们这是搞了一回“阳 谋”。大鸣大放后,戴了一批人帽子。先头戴的是右派帽子,后来,中央说农民不 许戴帽子,可地方干部有变通手段,把那些敢攻击党不好的,不听话的,换了个坏 分子的帽子,也似草帽换凉帽,但帽子还是戴在头上。这么一弄,老百姓也就乖乖 地交出了耕牛、土地,入了社,谁还敢说半个不字? 入了社,农民收入要靠工分。先要评工分,为这,县里派了一个姓胡的工作 队长,驻在孤山吕。这孤山吕属孤山大队,共产党执政不久,但工作起来,就是有 办法,办什么事,都先派个工作队下乡来,像什么土改工作队,鸣放工作队,入社 工作队,等等。国家干部多,一个村派一、两个人,还是绰绰有余的。反正拿老百 姓的,目的也是管好老百姓。老百姓是自己花钱买人管自己。当然这工作队里的人, 有办好事的,也有不办好事,譬如这回的工作队长胡正兴。讲起来是个老革命,原 来和仇书记在一起打游击,滚了几年的草铺。大军北撤时,还救过仇书记的命。这 人不贪污,不赌钱,不抽烟,不喝酒,就有一样爱好,天天端个鸡巴,哪个女人都 《白桦文选》第四期,二 O 一一年四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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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搞。他自己说,除了仇书记的老婆,县里的其他妇女,只要被我瞄上了,一个也 跑不了。还自嘲说,端个鸡巴搞四方,替祖宗八代来争光。才解放时,仇书记让他 当城关镇的镇长,他弄的一镇子的人心不安,没办法,只好替他调个位子,去县看 守所,当个所长。可是这东西看山打狼,看庙日鬼,要他看劳改犯,竟搞起女犯人。 仇书记拿他没办法,恨不得把他开了回家种田。 什么共产党、国民党,还不都是人凑出来的?你我脾气相投,大家凑合一起 罢了。可是家有家法,党有党规。初解放这几年的政策,与长毛洪秀全的思想有些 靠近,对男女的事,管得严严密密。不少在外地工作的干部,老婆都不准带在身边。 仇书记的老婆,原是部队的一个护士,现在县医院当个院长。仇书记自己,先是个 正派的人,老婆又在身边,有一碗划着,饱汉不知饿汉饥,当然鄙视胡正兴。人家 的老婆被老胡搞了,有不服事的,就告到仇书记这里。几乎月月有人为此事来告状, 仇书记,先是批一通,骂一回,他态度倒也诚恳,保证下次不搞了。好了一阵子, 过几天老脾气又犯。实在没办法,也是忍无可忍了,仇书记一气之下,把他的所有 职务给卸了,党籍也拿了。因想到这小子过去还救过自己,有恩不报非君子,就松 松手,给他留了个工职,还算是个国家干部。又把他放到这穷山僻壤,当个驻村工 作队的队长,手下管三个工作队员。 这胡正兴,自打进驻了孤山吕小村庄后,眼睛便瞄上了姜洁茹。姜洁茹这时 才三十出头。这三十来岁的女人,如花开盛期,姿色最易体现,何况她本来人就长 得好。别看姜洁茹姿色好,可她从来正正经经,从不随便与人玩笑。对这位曾经的 二小姐,吕家苍房的二少奶奶,村里有几个光棍都想打主意。可是一见洁茹那冰冷 的脸,震摄人的大眼睛,就是有贼心,也就少了贼胆。 这几年,洁茹把对梦中的思念深深地藏在心里,全部心血都倾注到了三个孩 子身上。思山虽不是自己所生,好歹也苦扒苦熬地从县初师毕了业,端上了教书的 饭碗。二个小的都已上了小学,只是学校在古集,离家太远。八九岁的孩子早出晚 归,每天要来回跑二十多里的路,实在辛苦。但看到大的照顾小的,上学从不迟到 早退,洁茹倒也少操不少心,心里也是喜欢的很。孩子们虽不用操什么心,可是这 一家大小,吃饭却成了大问题。怎么说呢?原来入了高级社后,人人都要下地挣工 分。姜夫人和吴夫人都是六十多岁的人了,一生又没下过田,别说栽秧、割稻了, 许多的农活见都没见过!这位胡队长谗猫一般地瞄上了姜洁茹,哪有不找茬子之理? 晚上村里开会,给各人评工分。姜洁茹年富力强,手脚快,一般弱男劳力,干农活 也不是对手,评个十分工当然是没话说的。评二位老人时,洁茹跟村上的人商议说: “各位乡亲,大家也晓得,我家的二个老人,一生没下过田,农活是样样不会,望 乡亲们照顾照顾,当个放牛子一样评工分。二人虽说年纪大一点,一人拉一条牛放 放还是可以的。这样,她二人也能糊个嘴巴。”这放牛的工分不用评,一律四成工 分,就是强劳力一天挣十工分,那放牛的,一天就挣四工分。乡亲们听了,觉得也 是,这阎王爷,一脚把人踢到世上,总要给一口饭给人家吃吧?如今挣不了工分等 于没饭吃,那这一家老小还能活?再说大人拉牛,总比娃子放牛强。村上正有人要 说同意,这胡队长说话了:“那不行!如今是新社会,改造老地主是我们的权利。 《白桦文选》第四期,二 O 一一年四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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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会做农活就不能学?这件事,你们生产队不能定,由我们驻村工作队来定。晚上 我们工作队回去研究一下,明天再说。”胡正兴是县里派来的干部,既然他表了态, 村上的队长和老百姓谁还敢放半个屁?这老百姓也是人随王法草随风,本来就是墙 头上的草,风吹二面倒。这些年,也知共产党领导的厉害,老百姓便成了孬百姓, 谁坐江山便跟谁姓了。 当晚散了会,洁茹见二位老人连放牛都定不下来,心里开始发愁。想想这一 家五口,只靠自己一人挣工分,将来口粮称不回来,没吃可是个大事。现如今,自 家一块巴掌大的地都没有,什么都入了社,想着想着,心情烦躁,也自觉得肚子有 点胀,便没归家,先到茅房方便。进了茅房,洁茹解了裤子刚要蹲下,忽听见茅房 的围墙外,站个人嘿嘿地笑着。洁茹连忙提起裤子大声地问:“你,哪一个?!” 忽地一道刺眼的手电光照来,只听见胡正兴低声地干笑了两声,说:“姜洁茹,别 嚷,看你一人燥得睡不好觉,我来陪你消停一下。”洁茹一听,气得那血直往上涌, 咬牙叱道:“瞎了你妈的狗眼!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给我滚!”胡正兴用手电朝 洁茹脸上晃了两晃,说道:“你干就干,不干拉倒!我这个人搞女人就是她自己脱 裤子。像你这样三十多岁的,整个葫芦卷子一个,你还当我稀罕?老实跟你讲,老 子解放初就当城关镇长,县看守所所长,现如今是国家干部,搞你,是看得起你, 是想给你点好处,不信你走着瞧,不信你自己不脱裤子送上门。明晚我住的公房门 开着,你自己来。”洁茹一听胡正兴这话,冷笑着说道:“哼!你三个钱买个老叫 驴,自夸自得!老娘我大骡大马都见过,你这小茅草驴,我连正眼都不瞅!在我面 前摆谱,二奶奶我不说你也知道,老娘我如今是凤凰落毛。你要是再不快滚,老娘 我一石头劈了你的头!”说罢抓起茅厕围墙上的鹅卵石就要砸过去。胡正兴头一缩, 跌跌撞撞地在夜幕里跑了。 贼有贼办法。第二天,太阳刚出山,胡正兴便要孤山吕的生产队长秦正友, 把村里的三十几户人家的人召到秧田埂上,要开个会。男女劳力八、九十人,都站 在秧田的四周,胡正兴双手叉着腰,吐沫飞溅地说:“今早把大家召来,是要开个 现场会,老地主吕吴氏不想好好改造,在昨晚评工分时,这一家老少地主还想占我 们贫下中农的便宜,说什么队上给她一条牛放放,让她糊个口。这是屁话!牛,我 们贫下中农不能放?她想躲避改造,办不到!我们今天就要改造她们,让她跟我们 贫下中农一样,下田栽秧割稻。”说着,便叫两个民兵把吴老太从家中押了出来, 胡正兴说:“大家看看,今早我让她拔秧,我们公平对她,人家拔十把秧,她拔一 把,那就是一分工,拔二把,就是二分工。不会拔,我让民兵天天在这儿看着她, 让她在田里慢慢地练。什么时候学会了,什么时候拿工分。” 这吴老太出身乡里名门,自幼学的是描龙绣凤,针线细活,十岁时便学读书 识字,后到苍房管家理财,哪里会拔什么秧?割什么稻?这些粗活,过去见也没多 见过。现在,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二个楞子的民兵,连推带搡,一股劲地催 着,叫她下田。实在没办法,吴老太也只得脱了自家纺织的老布鞋,向田里下。没 想到一只脚踩到烂泥里,另一只脚却一打滑,一屁股便歪在了水里。原来吴夫人的 脚是个解放脚,自小裹过,后来走了新潮,家里给她放了脚,可怎样也没别人的脚 《白桦文选》第四期,二 O 一一年四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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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站的稳。吴夫人大个头,却只穿三十四码的元宝胶鞋。半大的脚,走路还马马 虎虎,一下烂泥田,犹如一根桩,楔在泥田里,陷着是动也不能动。 吴夫人好不容易从水田里爬了起来,村上的一位中年妇女也就是妇女队长, 早已扎好三把秧了。吴夫人一生没拔过稻秧, 也不知一把拔多还是拔少。狠命抓 起一把,用力一拔,没想用力过猛,又是一个屁股墩,一屁股又坐在水田里,陷得 深深的,再也爬不起来。吴老太坐在烂泥里,没想到临老还受此等瘟罪,要不是在 烂泥田,真想一头撞死算了!忍不住放声哭起来。洁茹站在田埂上,眼里看不下去, 不顾别人的劝阻,三步并二步走过来,跳下田,跑到吴夫人面前说:“妈,饿死算 了!反正我已死过一回了。我扶你回家去。”说罢扯起吴夫人便要回家,可是押吴 夫人的二楞子民兵一翻白眼,硬是下田掐着姜洁茹的头,急得姜洁茹破口大骂。两 个愣头青就左一个嘴巴,右一个嘴巴打姜洁茹。洁茹不停口,挣扎着挣脱开,硬是 把吴夫人从烂泥田拖到田埂上。 凑巧,大双和小双上学路过此地,一见母亲嘴巴被打得流血,奶奶又浑身是 泥在哭,不由得都伤心地大哭起来。这人有好的也有坏的,有坏人呢,就有好人。 一些人一见这一家如此,便纷纷议论起来。队长秦正友一见,忙对胡正兴说:“胡 队长,我看这样吧,改造人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大盆箍你得慢慢紧。这些女人, 万一弄急了,一时想不开,回家上吊死了,你还改造谁去?不如让她跟老年妇女们 一起在旱地里锄锄田,待农活熟了再下水田吧!”胡正兴本来是拿吴夫人耍一下让 姜洁茹看的,也怕真闯出什么纰漏。见秦队长来转弯,便借坡下驴: “秦队长已 说了话,那我们就慢慢地来改造这老地主。今天在田里呆五分钟,明天我就改造她 呆十分钟,什么时候改造服帖了,什么时候才不改造了。”说罢,朝姜洁茹狠狠地 瞪了一眼。 姜洁茹向秦队长请了一会儿的假,把吴夫人搀回家。洁茹替吴夫人脱下了浑 身是泥的衣服,见吴夫人的一头一脸都是泥,鼻子一酸,不禁地流下泪来。一边替 吴夫人换上干衣服,一边说:“妈,你想开点,这姓胡的狗日的,不是东西,我慢 慢地想办法。你老千万要想开。”说罢,到外面把在外面拾粪换工分的姜夫人叫回 家,低声说:“妈,你今上午就不用去拾粪了,在家看着奶奶,万一老人遭此耻辱 想不开,罪过岂不在我身上?将来我假若见到梦中,脸往哪儿搁?”姜夫人连忙称 是。吴夫人耳朵尖,姜洁茹虽然低声,这话还是被她在房里听到了。她跨出房门, 对姜夫人说:“老妹子,你呢,还是去拾粪换几分工。我这个人拿得起,放得下, 这些小事我能忍。当年我在家做姑娘,先生教我们,给我们讲过大宋朝皇帝的故事。 徽钦两个皇帝,被人掳到金国,屁股上绑着狗尾巴,脖子上挂着铃铛,被人牵着, 在烧红的砖地上赤手赤脚地爬,烫着直蹦,尾巴动,铃铛也响。当时老先生讲这段 古,大概是嘱我们好好理家。一旦家败了,在旁人眼里就是一条任人使唤的狗了。 当时我们听了还不觉得,而如今真轮到我了。我一个平头小老百姓,比起人家皇帝, 受点辱,算不得什么。活受活受,投生下世,活着就是来受罪的。你们放心,别耽 误了工分。现如靠工分称口粮,耽误了时间就要扣工分。没了工分,我这两个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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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什么?”说着, 拿过木盆说:“我来把这些脏衣服洗一下。你们放心,不见到 我儿子回家,除非巫阎王送小鬼拿绳子来套,我是不会寻短见的。” 洁茹见婆母如此坚强,也就放下心来。这天,洁茹白天插秧是一句话也不想 说。她一想到胡正兴那畜生的话,心里便不安起来。直到太阳落了山,生产队收了 工,才心事重重地回到家。心想这胡正兴,明天又不知使什么坏点子来折腾二位老 人,说不定还要伤害到自己的孩子。这狗日的是想逼自己就范。想来想去,晚饭也 吃不安心,喝了大半碗的山芋干粥,便再也不想吃了。她想把胡正兴的非礼,告诉 生产队长秦正友。可是一想,一个小小的生产队长,又能对胡正兴怎样呢?想了半 天,洁茹叫吴夫人把家中仅有的三块银元拿来。洁茹把银元揣到怀里,对二位老人 说:“我到前村余庄有点事。你二老把二个双子盖好被子,我一会就回来。”说罢 开了门,向黑夜里走了。 大队书记余长伦住在余庄。余长伦是余志水的儿子。其母当年守寡带七个孩 子欠了苍房几百块的田租。洁茹当年当家时,看到这家人日子过得熬煎,非但没有 逼着他们还债,逢年过节,还让跑乡的带个三块五块的。这个恩情,长伦的母亲一 辈子都忘不掉。土改那时节,姜洁茹一家从苍房被赶出来,押送到孤山吕种田。这 时,她大儿子长伦当解放军去了,余家便是个革命军属,牌子硬。长伦妈便时不时 到孤山吕来送些鸡呀、蛋呀什么的,给吴夫人一家。后来,余长伦从朝鲜打完仗, 复员回了家,也是沾着一个在张副省长身边当过通讯员的叔子的光,回来便在这孤 山大队党支部,弄了个书记当。明地里对姜洁茹一家人是毫不客气,可是暗地里总 是叫母亲告诉苍房一家人说:遇见特为难的事,只要我能帮得上的忙,我一准尽力。 长伦妈呢,时不时地向洁茹提及此事说:“老妹子呀,我家过去受过你的恩,我一 辈子也忘不了。我呢,常跟我的几个儿子讲,要不是二小姐当年搭救我家,你们这 几个娃儿,如今还不知飘到哪里去了。人不能不讲良心,吃了果子忘了树。”一事 平常的,洁茹也没有什么事求他们。自己靠双手,在田里扒食,安身知命。时不时 地,也能碰见余长伦下队来检查工作,洁茹总是低着头,装着不认识。可是今个这 事,洁茹思前想后,为了婆母和两个孩子,为了自己不受辱,也只好将有作无地, 求他家一回。或许能帮上忙。 余长伦不在家,又去开会了,长伦他妈说是为了要成立什么比高级社还要高 级的什么社。一见洁茹大晚上的进门,猜她是遇到什么难事了。连忙掇个板凳,让 洁茹坐下。二话不说,又从锅里盛了一碗碰鼻子的米饭,夹些鸡蛋炒韭菜,码在饭 上,端给洁茹。洁茹说:“张大姐,我在家吃过了,你就别客气了。我来找余书记, 有事麻烦他一下。”长伦妈哪里肯信,忙说:“妹子呀,没有你往年的搭济,哪里 有我如今的一家人呐!你这些年带着孩子吃山芋干拌饭,哪有白米饭下你的肚?你 把这碗饭吃了,我的心才得安一些。长伦开会去了,晚一会就回来,你在这边吃边 等。我老姐妹二人在这唠唠。这是在如今,要是在往年,我就用八抬大轿也抬不来 你呀!”说罢,硬要碗往洁茹手里塞。直到洁茹用泪水拌着吞了这碗饭,长伦妈才 说:“妹子,这样子,我的心才得下去。有什么话,你先给我说。我家七个伢子都 已长大了,一个个,能打能踢的,他们叔子还在张省长身边扛过枪。什么事你告诉 《白桦文选》第四期,二 O 一一年四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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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不是有人欺负了你们?长伦马上回来,我叫他借了理由,一根绳子捆他个半 死。”洁茹听长伦妈如此讲,知道他们肯帮忙,便把胡正兴怎样想侮辱自己,自己 如何不从,胡正兴借口评工分拿婆母耍猴,一五一十地讲给了张嫂听。张嫂原就是 中年守寡,便知女人守寡的艰难,一听洁茹如此诉说,气得啊扑啊扑地喘着大气, 说:“这狗日的,坏人声名,老娘我带几个儿子拖他出来打他个半死!牛不喝水强 按头!欺负人也不是这样欺的!你在这里坐一会,老姐我替你出个气。”洁茹知道 她不识个字,仗着自家人多,替自己出这个粗,可是好心归好心,这事后又怎么收 场呢?洁茹忙拦着她说:“老姐姐,如今共产党天下,你留条路让我们走走。你要 是为这件打了他,气是出了一些,我这一家老小还不在他管制之下?以后我的日子 更难过了!你不要太性急,我们等长伦回来,看他可有好办法。我要是不顾我这一 家老的小的,我一把杀猪刀还是买得起的。可是,我就把他杀了,他还是个烈士, 我白白地送了一条命,还不落个好名声。这事我今个想了一整天了,只有求余书记 了……” 俩人正说着话,余长伦回来了。余长伦二十六七岁,三等个子,长得短短粗 粗,壮实得很,他妈说两锒头也夯不倒他。长伦早已成了家,土改时分了几间小瓦 屋,成家后便搬出自家老屋了,分开单过了。可是母亲这儿,每天晚上都来一趟, 陪妈妈唠唠,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不拉。母亲中年守寡,独自一人把自己姐妹 兄弟七人拉大成人,实在不容易。如今自己有了儿子,更知“不当家不知柴米贵, 不养儿子不知报娘恩”这句老话何等精辟实在。 余长伦自小就知晓自家受过苍房二小姐恩惠。可是如今这些事,只能藏在心 里头。现在这地主家,谁人还敢沾边?真如当今的粘蝇纸,粘上就没命。一个阶级 立场不稳的帽子,便足以开除你的党籍。拿掉你的干部位子。可是为人在世,得过 人家的好处,有恩不报,哪还能算个人?长伦原想给孤山吕的生产队长秦正友打个 招呼,要他适当地照顾一下姜洁茹一家。可是自己几次想张口,都把话咽了回去。 这秦正友要是告诉了工作队,说是自己要他照顾老地主一家,那还得了!如果他今 晚对工作队反映了,那明天自己就得挂牌子游乡。这个秦正友,虽说自己是他的入 党介绍人,可自己也知道他不是个搁话箱子,本身又是个一心一意想立功的人。所 以,尽管长伦有心,可是总也瞅不到机会。 44.长伦妈一见长伦,就把洁茹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讲了。长伦听了,觉得 这事确实有些棘手。长伦说:“这日娘养的胡正兴是骚脚猪下豌豆田,老嫩一把捋。 这狗日的,在我们孤山大队就搞了不下十个女人了。这事我也向乡里反映过,可这 胡正兴是仇书记的恩人。我向上汇报了几次,乡里拿他也没办法。这样吧,今晚我 们到乡政府开会,说是上面马上要撤我们孤山乡政府了,我们这个乡要并到古集去 成立一个什么古集人民公社,跑步进入共产主义,高级社还没有搞的,就不用搞了, 工分也不用评了。全民吃大食堂,吃饭不要钱了。公社要组织一批年青人到凤阳县 挑铁路路基,还搞什么炼铁小高炉,实行全民军事化。姜二婶,你要想甩掉这狗日 的,目前唯一办法就是出去躲一躲,离了家去凤阳挑铁路,或是干高炉去。人呢, 活计苦一点。这回是锹筐成对都不行,基本上是三人二担筐子,那扁担一上肩,差 《白桦文选》第四期,二 O 一一年四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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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多从早挑到晚都不下肩。不知你吃下吃不下这个苦?”洁茹说: “余书记,什 么样的苦我都能吃下来,旁人能挑一天大土,我也能挑一天。只是我走了,留下两 个老人,这胡正兴还来作弄她们,我的心什么时候都不能安。”余长伦说:“这你 放心!今晚开会说,工分不用再评,吃饭又不要钱,各村、各队都吃大食堂。你想 想,有别人一碗吃,上面也没说不给地主饭吃。再说,胡正兴那歪点子是用在你身 上,你一走,他作弄老人,就没有意思了。图什么呢?现如今都大跃进了,进了人 民公社,就要到共产主义了,今晚开会说工作队要撤走,或者就地消化。”洁茹一 听这话,心也稍稍地安稳了一下,说:“那这么说,胡正兴还留在当地当干部了, 那我得赶紧走,我越走早越好。我一见那狗日的,我就想吐,我要不是舍不得老人, 依我的脾气,我上街买把杀猪刀,他来骚扰,我就一刀捅了狗日的。”余长伦急忙 说:“姜二婶子,你万万不可有这种想法。你这话在我家这里讲,便烂在这里了, 要是在别处讲,非把你送到公安局不可。”洁茹叹了口气说:“余书记,也就这儿, 我才敢说啊!”说罢起身告辞,回了家。 余家母子自洁茹走后,母子二人还是长吁短叹。长伦妈问长伦说:“苍房的 姜洁茹明个去挑铁路,你把那两个老人如何办呢?” 长伦说:“妈,这你就别烦 神了。我刚才撂心里摸算一下,她的婆婆一生没下过地,干什么农活都不会,我明 个去孤山吕打个招呼,让她在食堂烧个下火。虽然起早摸晚活计苦点,毕竟体力上 还是轻省点。人还在屋子里,也能免个风吹日晒的。她妈呢,还是让她拾粪吧。那 老人家身子骨还硬朗点,又是个大脚。从早到晚拾粪,也好给社员们看一看,老地 主一年四季都在改造。”长伦妈说:“只有这么办了。” 姜洁茹回到家里,噙着泪,把些平常换洗的旧衣服打成一个小包袱。看着床 上熟睡的两个双子,洁茹一人亲他们一口,发了会呆。然后叹口气,拎个板凳坐到 屋外。两个老人见洁茹回到家又不做声,只是收拾换洗衣服,心里想问,又见洁茹, 心思不是心思,便忍了。二位老人也轻身地起了身,走到洁茹身后,只见洁茹双手 捂着脸,坐在小板凳上,淌眼水。二位老人一见,心便疼了起来。吴夫人忙劝道: “孩子呀,你要有什么事,给我们这两个无用的人讲一讲,你心里也好受一些。你 想想,梦中又不在家,你孩子又小,你就是有口苦水也没处吐。好歹我和你妈也有 一把年纪了,福也享过,罪也受过。你有什么事,不能老是自己一个人扛着。你给 我们讲讲,我们也能帮你拿个主意。我看你这样子,心里比刀捅的还难受。”洁茹 回身见二位老人站在自己身后,又听吴夫人如此一说,负屈的心一紧,一下抱住吴 夫人的腿说:“妈,我要不是舍不得你们老的、小的,我活在世上还有什么意思? 我如今是愿死不愿活呀!”姜夫人赶忙捂着洁茹的嘴说:“洁茹,快别瞎想了,你 年纪轻轻的,万万不可生这念头,你这样讲,我和你老婆妈的心都生痛!”洁茹讲: “这些年,我的脾气也矮了,刀口的钢也磨损了。出了事,又怕你们老的、小的活 在世上受罪。依我往年的性子,我还不一刀捅了这姓胡的,欺到老子头上来!”吴 夫人只当洁茹还是为了上午自己拔秧遭辱的事不平,忙说:“儿呀,上午那事也是 小事一桩。如今是人家的天下,随他怎么弄,只要他不一榔头砸死我。老天要是睁 眼,我保准要见到我儿回来。你跟那猪都不拱、狗都吐不出来的东西生什么气?他 不配!”洁茹说:“妈,你那苦是吃在我身上的。”说着便把胡正兴昨晚的事情, 《白桦文选》第四期,二 O 一一年四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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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今天变法子逼自己就范,以及自己刚才到余庄找余长伦,明天就要到凤阳县挑铁 路的这些事,都跟二位老人说了。 吴夫人听了,怔了半天没有说话。姜夫人叹了口气说:“儿呀,这世上打寡 妇门,挖绝户坟的人,哪朝哪代都多着呢!这女人无男人,犹如财务无主,谁都想 沾。才解放那二年,于校长给你介绍许老师,你死活不肯。你瞧麻烦事来了吧!你 那个时候要是听话,今日也不至于一家老老少少担惊吓。现如今你又是两个孩子, 我和你老婆妈白发越来越多,腰也是越来越弯了。你就是愿意招夫养子,谁还肯进 你这个门,捧这个血猪头?人家许老师当时也是国家教师,拿工资吃计划粮,现在 找个吃计划粮的还容易?这狗日姓胡的既然瞄上了你,你就多一个对头了。依我看, 我讲出来也不怕你婆妈生气了,你这回到凤阳挑铁路,遇上个身体好的,能说得来 的,凑合一生也算了。倘若将来梦中能回来,他要是不嫌你,你还回到他身边。你 到哪里不过一生的日子?你呀,非要认死理,在一棵树上吊死。过去我们南乡圩遇 荒年,小户人家把自家女人放鸽子还不多的是,人家不也是爹生娘养的?还不是为 了个活命!孩子呀,世上哪家锅是仰着,哪家锅也不是扣着的,哪家的饭不养人 哪?!”洁茹一听母亲说这话连忙说道:“妈,我不过跟你二老诉诉苦,你就罗罗 嗦嗦地说了这么一大堆,我自己的事我会做主的。只是我这次到凤阳挑铁路,估计 不是十天八天能回来的,两个双子,你二老一定要照看好。水火无情,这两个刚十 岁的孩子,留在家我实在不放心。”吴夫人说:“洁茹呀,孩子你就别愁了。双子 是你儿女,也是我的孙子。吕家也就这么一点毛须根,我和你妈还敢省心?就是你 挑大土,这担子两头不落地,你又是个女人,真不知这日子你怎的熬?”洁茹讲: “我这苦,也是我前生修来的,我也只好认了。我走后,你两个老人千万千万,要 把孩子照看好。不怕一万,就怕万一,那样,梦中回来,我只有死了。”说罢,抄 起大褂的大襟,揩了揩泪水,说:“睡觉吧。明天不知那狗日姓胡的,又出什么坏 主意。” 44.五八年大跃进,青年人就别想在家呆着。虽然当时农村人,裤子都没有 穿,但是彩旗飘的到处都是,红的、绿的、黄的,多得人人都能摊一面。彩旗飘到 哪里,歌就唱到哪里,唱的无非是社会主义好,毛主席好。老百姓的思想,被干部 们箍制得死死的,犹如过去日本的军人打下级,打一下,被打的还要哈依一声。好 像被打的人是贱骨头,不打几下,身作痒皮作胀。这时候的中国老百姓,大概也有 些贱皮,弯腰撅屁股,天天挑大土,人如潮,歌如海。 从古集公社集中出发时,一人发一担筐子、一个担肩披子。洁茹随身只带了 几件换洗的内衣,就上了汽车。四下望了望,像自己三十多岁的女人着实不多,大 多是二十郎当岁的青年男女。口里唱着新歌:一担能挑两座山,男女都是英雄汉, 跟着领袖毛主席,赶美赶英不费难。 真正干起来,就不如唱的好听了,这不费难其实是吹牛皮。三天大土挑下来, 洁茹只觉得两腿发软,见到筐子扁担都怕。但发软归发软,这一百来斤的担子还是 要从早上四点,挑到晚上十点钟,说是挑灯夜战,边挑还要哼哼呀呀地唱。洁茹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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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真是强人所难。挑着担子唱,那是戏台上做样子给瞧戏人看的,这一百来斤的担 子压在肩上,还要爬坡,压得人气都喘不过来,别说唱,哭都没个眼水! 正想着,头上忽然挨了一竹篾片。一个公社干部,右手拿个铁广播筒,左手拿个篾 竹片,见谁不唱就给谁一家伙。洁茹用手摸了摸被打痛的头,没张口又一下就打过 来了。只听那干部说:“嘴起疔啦!唱个歌,又不费你的劲。你要是不唱,今天中 午就别吃饭!”洁茹一听,慌忙也跟着大伙哼哼呀呀地胡乱唱起来。这情景有点像, 杂技团里的驯兽表演。驯兽师一手拿着家伙,一手给点吃的,叫翻跟头,就得翻跟 头;叫跪着,还敢站着? 单是挑着担子唱个歌,不是大不了的事。天天挑重担子,洁茹是越来越受不 了了。人说,担子是挑出来的,光棍是操出来的。刚开始的半个月,洁茹心想,等 十天半月磨下来,锻炼出来,就适应了。谁知这女人就是不争气,到了下半月,身 上来了例假,裆里带的草纸家织布月经带,又硬又蹭人,加上挑个重担子,走的一 时不歇,楞把个下身磨破了。洁茹到芦苇圈的女厕所一看,也不知是内里出的血还 是皮外磨损浸出的血,把个大腿以及下身蹭得就像猴子屁股一般,走一步都钻心似 的疼。洁茹换上一些干净的草纸,返回去挑土。孰不知这身体太吃亏,身上的血一 阵一阵来得犹如行暴雨,硬把七八张草纸立马湿透了,还把外裤都浸透了,血一个 劲地顺着大腿朝下流,一步一个血迹,一步一个血印了。下身疼得实在受不了,洁 茹只得硬着头皮,向连长请假,想休息一天,待下身好些再干。 这阵子工地上活计太重,生活又苦,累倒了不少人。那些个成分好的,又入 不上党当干部的,胆子也就大一些。真正累极了,便到营部医院搞个假条,休息个 天把、半天的。一道来的那些姑娘和青年妇女们,有的被轮流派着烧饭、洗衣服, 还有的弄烧火的草,三天两头都能偷出天把空闲,松松肩。有的姑娘实在干不下来, 便偷偷地对上了象,让男人替她挑个半天一天的,自己还嫩挖锹松一下肩。惟有姜 洁茹是凿子錾磨——硬碰硬。人家不和地主配对,扁担一撂上肩,从早上四点到晚 上十点,便是一天不下肩。整天就这么机械地在铁路工地上,挑土上坡,空筐下坡, 就是铁也磨损了。洁茹实在是干不下去了。 这些挑铁路的民工,都按了准军事化编制。一个公社叫一个营,一个大队叫 一个连;民工不叫民工,叫战士。连长姓丁,是个男转业军人,二十三、四岁,原 来在乡里干团书记。他见姜洁茹来连部请假,也不说什么原因,根本就不允许。这 女人下身子的事,洁茹如何说得出口,实在没办法,洁茹说:“丁连长,我下身实 在痛得受不了。你许我的假,我歇两天;不许我的假,我也要歇两天。这再干下去, 我这命就丢在这儿了。”丁连长当兵出身,部队入党,转业回乡被分配当个民工带 队的连长,正在积极向上的劲头上,一听姜洁茹这话,便来了气:“姜洁茹,你胆 子还不小,敢说反动话!我们为社会主义建设挑铁路,如今大跃进,你敢说挑死人, 这是污蔑三面红旗!” 洁茹见丁连长不但不准假,反而来了火,自己的身上又痛,回工地挑吧,就 是自己想撑着,又哪能撑得下来呢?于是洁茹心一横说:“丁连长,随你怎么说, 《白桦文选》第四期,二 O 一一年四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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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实在是干不了了,要打要罚随你们吧!我要去歇一会。我身上一好,不用你讲。 我来就是挑大土的。”也不顾丁连长睁大眼望着,洁茹一转身便回到自己住的毛竹 撬的芦苇稻草棚子里。回到工棚后,洁茹便到旁边的池塘里,弄点干净的水,洗了 一下。洗好,刚换上条干净的裤子,工棚里便闯进了二个民兵,不由分说,将洁茹 五花大绑起来,押着回了工地。 原来,丁连长见姜洁茹牛一般,拽着鼻子硬上硬,觉得大失颜面。三步并二 步,跑到营部向营长汇报。营长一听,那还了得,一个地主婆子还有如此大胆,当 即派了两个民兵去绑姜洁茹。洁茹被押到工地,后面跟着人,一个敲着锣,一个牵 着绳子,一个喊着口号,巡回展览,要杀杀地主婆的威风。 从一个工地到另一个工地,一来一回,就游了大概十里路。起先,一些二十 来岁的小青年不认得姜洁茹,经这么一游,就都知道苍房的二少奶奶了,也都相信 这地主婆娘玩奸耍滑,用鄙视的眼光瞧着她。谁认可懒婆懒汉呢? 五花大绑被人押着,洁茹也不是头一回了。土改时,就被捆过,扎的像粽子 一样。现如今又捆,洁茹也不像上回那样感到丢人了。被押回营部后,松了绑,膀 子钻心的痛,晚上一顿的伙食也被停了。洁茹想,少吃一顿二碗饭也就罢了,虽然 觉得饿,但是,在工地上游了一下午,尽管被捆着难受,但比挑大土却好受多了, 这顿罪还是划算的。现如今,什么自尊心?什么面子?早丢到爪洼国去了。哎,人 活到这份上,要脸不如要屁股。只要不挑土,我恨不得天天让民兵押着游工地、挂 牌子。洁茹叹了口气,揉了揉被捆得麻木的膀臂,一躺工棚的地铺上,洁茹浑身无 力、酸痛,真是累得寸骨寸粉。这也难怪,这早四晚十送三餐,整天扁担不下肩, 谁能受得了?就是大牯牛也有累倒的时候。 洁茹一人躺在工棚里,由于晚饭停了伙,洁茹衣服没脱便睡着了。迷迷糊糊 地,她好像看见梦中,手里搀着恬恬向她走过来。梦中还是那么魁伟、英俊,恬恬 都长成了大姑娘了。他俩见到洁茹却都不作声,只是傻傻地看着她笑。洁茹连连想 迎上去,才发现自己却被缰绳拴着了。哎呀,自己不知何时,变成了一头烂脊梁驴, 在驮着石灰。难怪梦中和恬恬望着自己嬉笑呢!洁茹拼命地想挣脱缰绳,跟他爷俩 说几句话。好不容易,挣脱了绳子,丁连长却吹着哨子,带了民兵,撵了上来,嚇 的自己拼命地跑。隐约地,好像听到了些雷声,自己驮着生石灰,要是遇上下雨, 岂不要烧坏了身子?急得洁茹乱蹬乱叫,突然间惊醒,才发现是南柯一梦。原来早 上催上工地的哨子响了。刚才轰轰地响着的雷声,却是火车路过发出的声响。洁茹 慢慢地爬了起来,想起夜间做过的梦,好像老天显报。自己目下正是烂脊梁驴驮石 灰,驴是烂上身,而自己却是零刀碎割地蹭着下身。 洁茹昨日一下午游工地没挑大土,夜晚又歇了一夜,缓过来些劲,身上好像 也来得少一些了。下身也不如昨上午蹭的那样疼了。到了工地上,洁茹拾起自己的 扁担筐子,张了两大筐的土,一咬牙便挣了起来,摇摇晃晃地送到路基上。待洁茹 再回来张第二担土时,突然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走过来要接她的筐子扁担,说: “大表姐,我来替你挑一班,你挖土吧。”洁茹借着工地的汽灯光看了看这人,好 《白桦文选》第四期,二 O 一一年四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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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不认识。心想,不管认识不认识,歇一下肩也是好的,不然这担子挑到中午,还 不是和昨天一个样?路也不能走了。 洁茹被人接过担子,自己便来挖土。虽说挖锹也不是个轻松的事,但比起挑 两头不落地的担子,就轻松多了。洁茹心想,这个时候有人替换自己,挑个一上午 或一下午,真要比给自己金银财宝还实惠。她没说话,只是一边挖土,一边呆呆地 望着这人。那人正张着土,见洁茹不说话,呆呆地望着他,笑着说:“大表姐,我 是得水呀!佘得水。你妈是我房份中的二姑妈,佘庄的。”说罢,挑起担子便朝远 处大埂上送去。洁茹极力地搜索着自己的记忆,却实在想不起来了。洁茹只记得自 己的外婆家姓佘,是河的南边含山南乡圩佘庄的。母亲娘家既无兄弟,也无姐妹, 但洁茹隐约记得有几个远房的舅舅。这几个远房舅舅都是穷人,上不了台盘的。至 于这个佘得水,洁茹是一点印象也没有。唉,不管怎样,既然有人代替挑大土,自 己歇一时是一时吧。 佘得水一直挑到中午工地食堂送饭来。午饭后,趁着大伙喝开水的时候,佘 得水走到洁茹面前说:“表姐,你真的不记得我啦?我小时侯去大安塔拜年,姑妈 做主还把我给了钱先生作干儿子,你一点印象也没有?”洁茹这才想起来,过去年 年有一个瘦瘦的、白净净的男孩来家拜年,母亲最喜欢的就是他。真没想到!洁茹 说:“啊,我想起来了。听说你后来在芜湖念书,怎么搞到河北面这里来挑大土?” 佘得水说:“有些事一句二句讲不完,以后再给你说吧。我们尽管编在一个连队, 这一、二十天竟然认不出你了。要不是昨天你游工地,说是苍房的二小姐,我根 本……唉!头碰肿了也认不得了!不瞒你说,大表姐,你如今人都走了形,又瘦又 黑,不像我自幼时拜年的表姐,连模样都不像了。” 洁茹苦笑着,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得水见洁茹不说话,便说道:“解放后, 我爸妈死了,我如今在小丁村舅舅家落脚,就在孤山大队。丁连长是我亲老表,我 俩是姑生舅养。昨晚我问他,人家女人都锹筐成对,为什么单你一人一担筐子挑到 底?”说着,得水看了看那些喝水的人又说:“我老表说,没人跟你配对。从今天 起,我跟你配锹筐成对,你透点闲吧!” 真是天上掉下来的!幸亏得水,扁担上肩一直挑了四五天,都没下肩。洁茹 过意不去,不停地要替他换一班,得水总是说:“表姐,你别客气。我还行,要是 挑累了,受不了,你替换我一班二班就是了。”洁茹听了这话,打心里感激。由于 这阵子活计太重,自幼时的病根又犯了,身上淋淋漓漓的,自从来了之后,一直没 有干净过。这人的身上有多少血,哪经得住这滴滴答答,天天在流?人走路,两腿 发软,腿都拖不动。别说挑大土了,就是挖土,从早到晚两眼都一阵阵发黑。天幸 佘得水替她挑了几天土,自己才觉得好像好了一些。这边姜洁茹自觉得劳累轻一点, 佘得水可是越来越累得不行。一百来斤的大土,整日担着不下肩,再结实的汉子也 得给压了趴下来。 这天晚上下了班,佘得水想了想,实在想不出什么主意。便走到连部,找他 小老表丁连长想想办法。丁连长一见他蹒跚、疲惫、拖腿不动的样子,笑着说: 《白桦文选》第四期,二 O 一一年四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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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哥,你呀真是下作到一定程度了!人家现在对这些地主伪干躲都躲不及,你还 要逞能!再挑二天,不把你肛门头子压下来,我就不相信!这几天,我们连里有几 个人大肠头子都压了下来,躺在工棚里,就像妇女做月子。”佘得水说:“小老表, 我是实在挑不下来了,这不是来求你吗?你想想办法,给我们换点轻活吧。”丁连 长说:“你还我们我们的,你能照顾过来吗?我敢照顾你们吗?我要是略微有点照 顾姜洁茹,我这连长,明天就歇,和你一起挑大土!”余得水说:“单是我一个大 男人,空身大膀的,人家干得来,我也干得来。我的意思,就是要你照顾一下大表 姐。她妈是有恩我家的。”见四周无人,便小声地说:“你回去问问我大舅。我都 记事了,你家那时在南乡圩种田,那年发水,你家在油坊借的二担米还过没有?你 一家人那年是怎样熬过来的?要不是油坊的接济,你如今还不知在肥哪里的巴根草 呢!人不能吃了果子忘了树啊!” 丁连长听了,半天没有吱声。又愣了一会,说:“好吧,不挑大土也罢,总 不能让她在工棚歇着吧。昨天营部布置下来,要每个公社在这铁路边上办个小高炉, 准备大炼钢铁。一个连抽四个人去拉风箱,烧小高炉。明天你和姜洁茹二人去小高 炉工地吧。反正也不是好日子,二班倒。那里不属我们连队管,是新建的钢铁先锋 连,在那里我是照顾不到的。”佘得水说:“只要不挑大土,只是熬熬瞌睡,想来 活儿还是轻一些。” 就这样洁茹和佘得水便被抽调到高炉的工地上,得水扯风箱,八个人一组。 风箱有大牯牛一般粗,一递一班。二个小时一轮换,昼夜不歇。洁茹由于是个女人, 身单力薄,拉不动风箱,便被派去砸铁料,把收缴上来的,一家一户煮饭的锅,用 小铁锤敲成巴掌大的一块块铁片,再由装料组一层锅铁一层碳,码在小高炉里。没 有几个人见过真正的炼钢炉,这炼法,灵感来自当地铁匠的铸犁头。先把铁水烧化, 倒在模子里,铸成块,然后装上火车,也不知运到何处。小高炉,以花鼓之乡凤阳 的最有名。省里还专门派出记者去采访,登了报纸头版头条,配了大幅照片,说是 凤阳的小高炉,土法上马,每天炼出钢铁多少吨。消息一登出来,取经的、开现场 会的、后方慰问团来小高炉前方来慰问的,络绎不绝,像办了集市。整日里,锣鼓 喧天,彩旗招展。 洁茹一心一意,专门砸锅。这些锅都从一家一户收缴上来,有带着补丁的, 有淋了生铁的;有的家人口多,用个十张的大锅,有的人家人口少,只用个六张的 小锅,洁茹不管它大小妍丑,一锤一锤地,将它们敲烂。砸锅的活计不重,只是太 脏。家家户户烧稻草柴火,天天不歇。从灶上搬下来,一下子都收缴上来,锅底的 烟灰,有铜钱厚。铁锤一砸,烟灰弥漫,落在人前,把个头脸,弄得比包公还黑。 晚上回到工棚,洁茹一洗身子,肚皮上、大腿上那个黑,直叫人恶心。和洁茹滚一 个稻草铺的,叫小昌,原是工地上的卫生员。小昌丈夫原是高级社的一个监察委员, 在县里大鸣大放时,管不住自己的乌鸦嘴,讲了一些大跃进、大食堂的不好。反右 一来,仇书记要逮捕他,他一紧张丢下小昌,自己跑了,也不知溜到哪里去了。小 昌是沾着丈夫的光,搞个工地上的卫生员当。见到哪里有被锹碰伤的,肩膀磨出血 的,给人搽点红汞、紫药水什么的,还算个美差。小昌年轻,人长得漂亮,白净的 《白桦文选》第四期,二 O 一一年四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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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肤,瓜子脸,三等个头,一笑还露出一口洁白的糯米牙。前一段在工地上人走到 哪里,那些小青年就吆喝到哪里。丈夫在县里开会时一落马,小昌立马便被遣送到 这砸铁班,还要和洁茹这地主婆滚一个稻草铺。这一段,白天头顶个大太阳,整日 砸锅铁,哪里还能看出皮肤白不白?讲句丑话,解手时,露出的屁股都是黑的。这 人哪,真是一提三鲜,一落三恹了。一到夜晚,小昌便蒙着头在被窝里无声地哭。 洁茹是过来人,也知丈夫才走时女人的心思。本想劝小昌几句的,未及开口,自己 心中倒先发起惨来。 洁茹所在的这个小高炉,是个先进炉。比起周围人家营的高炉,这炉子砌得 足足高了五尺。胡正兴当了古集公社的书记,胡书记带人,把吕家苍房的祠山庙拆 了,用个大拖拉机,把砖从古集运到铁路边,把个古集民工营的小高炉砌得是又粗 又高。旁边经过的人,没有不称赞这炉子砌得排场的,连县里的仇书记都亲临现场, 带着后方慰问团,在古集民工营的高炉工地上慰问演出。慰问团员们在舞台上,又 蹦又跳又唱,当然这些姜洁茹是无福享受的。见不远处台上的歌呀舞的,洁茹没事 人一样,默默地,单调地砸着一车一车运过来的铁锅。 歌罢舞罢,仇书记上台讲话,无非是超英赶美,大办钢铁,迎接钢铁元帅升 帐之类。散了会,仇书记要视察炼钢工地。一干人,县社干部,还有些党员积极分 子,说是一百人也不为过,前呼后拥着。走到洁茹面前,仇书记见工地上,姜洁茹 一个女人举着小锤砸锅,没有去开会。便问胡正兴:“老胡,刚才人人都去看演出, 她怎么一人在这儿?”胡正兴一看姜洁茹,一脸的锅烟灰,没有认出来,便问钢铁 连的连长李友忠说:“李连长,这是怎么回事?这人是谁?”李友忠连忙上前,给 仇书记和胡书记敬了个标准的军礼说:“报告首长,这个女人叫姜洁茹,是个地主, 正在接受改造,没有资格看演出。”仇书记一听,点点头说:“不错,古集公社民 工营的做法很好。改造地主就要让他们一刻不能闲,也不能偷懒,这砸铁便是最好 的一个方法,她不用力,锅铁不得碎,这种做法值得推广。姜洁茹我解放初见过, 如今改造得服服帖帖,是大家的功劳。人随王法草随风,我们不但要改造地主,还 要改造右派、把他们统统改造好,为三面红旗服务。三面红旗万万岁嘛!”说罢, 大家便雨点般地鼓起掌来。 仇书记、胡书记的干劲是没说的,对地主阶级的仇恨更是一辈子也忘不了, 可是这小高炉却不是凭干劲和仇恨就能多出几炉铁。一家只有二、三口锅,哪里经 得住姜洁茹她们砸铁班整日铁锤敲打不歇?没到三个月,除了些烂犁头,旧犁铧没 砸,锅是砸的一个不剩了。这些旧锅铁,都进了小高炉,化成生铁锭,充了全国的 钢产量,接了钢铁元帅升帐。到了十月初寒流到来之际,这小高炉什么也没有炼了。 铁路的路基也挑个差不多了。 洁茹是初夏时来铁路工地挑大土的,只带些夹衣单褂。看到那些挑路基的民 工一批一批地撤回去了,洁茹也是归心似箭。家里老的、小的这五、六个月的日子, 也不知怎么过的。夜晚,工棚里的姑娘都去找男人了,如今时兴自由恋爱,一个榔 头一个把。只有洁茹和小昌二人带着一天的疲惫,和对亲人的无限思念,进入梦乡。 这几天,小昌也不见了,听人说她男人自己上吊死了。这年月,唉…… 《白桦文选》第四期,二 O 一一年四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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洁茹正准备睡觉,突然听到工棚外有人喊自己的名字。洁茹慌忙披衣出来, 原来是丁连长。丁连长打晚到这儿来,真是稀奇。没等洁茹的脑子转过弯来,丁连 长笑着说:“我得水表哥叫你表姐,我也叫你表姐吧。你这里人来人往的,说话有 些不方便,请借一步说话。”洁茹趿着鞋跟在丁连长身后,待到了空无一人的小高 炉工地上,丁连长站住了,说:“表姐,我过去不了解,对你多有得罪了,请你谅 解!钢铁先锋连这两天就要解散了,挑路基的民工多数都放了回家,留下我们这些 干部拆工棚和做一些扫尾工作。有件事想和你商量一下。”洁茹说:“丁连长,什 么事你托人传个话不就得了,还要你这高一脚低一脚地大黑夜跑来?”丁连长说: “这事不是能传话的事。你钢铁先锋连的李友忠昨病了,由我代替到团部开会。团 部转达了上级指示,要招部分人到马鞍山炼铁当工人去。当然,当工人要有条件, 第一条就是要成分要好。这次上面有个优惠条件,如果夫妻二人都在钢铁先锋连的, 可记家主成分,女人不问,作家属对待。我呢,今个特意来给你做个媒,我得水表 哥自那天见到你后,心里对你也有意,几次想对你开口。我表哥这个人念过几年书, 面子薄,一时开不了这个口,这次恰好团部派我来搞这批工人的档案,表哥就把他 想娶你的这个想法对我讲了。我一想,这是两全其美的好事。一个你们老亲做亲, 是亲上加亲;二来,你和表哥二人到马鞍山当工人,远离古集这鬼地方,也少了不 少是非。再说当工人,月月都拿几十块钱,与当农民比,是从糠箩跳到米箩了。如 今,农村只落个吃饭不要饭,扯二尺布补个补丁,摸摸腰里都是空的。这个事,我 给你透个气。你要是愿意,明早我给你们连长打个招呼,让他签个字。我再给你们 二人开个介绍信,你们到张八岭集上大团部领个结婚证也就行了。” 洁茹听了丁连长这一番话,沉默了好久,最后说:“表弟,你的好心好意, 我心领了。我的家庭你也知道的,一是吕梦中现在生死不知,二是我一家如今老的 七十三,小的还没过童关,一家子犹如枯井一般,我不能让你老表,光着和尚头往 这刺缝里钻。我不能害他。我如今死也和我这家人死在一起,埋也埋在一堆。借你 的光,请跟你表哥讲一声,承蒙你老表两人对我的照顾,我一生也忘不了你们的恩 情。”丁连长听洁茹如此一说,叹了口气说:“二表姐,你这个人太死脑筋了。你 家的情况,得水表哥是知道的。过了这个村就没了那个店,当个工人吃计划粮是不 容易的事。既然你的话讲得一点商量都没有,我们也不好勉强。你呢,明天下午就 回家吧,公社明天派大拖拉机来拉人回去。”说罢又叹了口长气,走了。 第二天早上,剩下的人开个庆功大会,表扬一些党团员和积极分子。洁茹坐 了拖拉机,被拖回古集,一路上,头被摇晃得晕乎乎的,骨头像被颠得散了架。到 了家,已是二更天气了。借着月光一看,门上的门板没了,只用一个破簸箕挡着。 待上灯喊醒婆母和母亲后,洁茹才知大门被干部们弄到公路边,用作标语牌了。洁 茹放下行李,想烧点热水。一看锅灶,露着两个大黑洞,想想自家的两口锅,恐怕 也是砸在自己手里了,反正是进了小高炉了。想用点热水,只有到前村许庄的大食 堂弄,离这还有二里路。如今二个村三百多人,吃一个大食堂。 见到洁茹半夜里平安回来,除了脸是黑的,其他一切还好,两位老人欢天喜 地。姜老太拉着洁茹的手,说:“丫头,你和我,还有你婆妈,我们三人到外面去, 《白桦文选》第四期,二 O 一一年四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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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几句话给你说。”吴老太一听没有做声。洁茹笑着说:“妈,你真是弄神弄鬼 的。这半夜里讲句话,家里不说,还要到外面去说。外面都下了枯霜了,也不怕冻 着。”姜老太摇了摇头说:“出去再说。”说罢,拉着洁茹,走到屋外的一棵柿子 树下,吴老太也披衣跟了出来。洁茹忙从地上抓了几把枯树叶和稻草垫到石头上对 吴夫人说:“妈,你坐着,别冻着。你看我妈也真是的,有什么话,不在家里说, 非要到外面讲。这大冷的天。”姜老太说:“丫头,你佘庄的小老表得水来了。人 家就在房里睡着。”洁茹一听,愣了一下说:“啊,是亲戚当然要走动,如今能登 我家的门,真是稀客。”姜夫人说:“你别跟我打哈哈,得水来,你心里也有数。 他把话都给我讲了。这事,你眼珠要活络一点,人家把你朝敞厅拉,你不要往驴屋 里犟。他家老表正在负责招工到马鞍山,你能到马鞍山当个工人,最起码不用在田 里弯腰蹶屁股地黄瓜日晒了。再说,你跨出这一步,你两个孩子,我和你婆妈先给 你看着,如今吃大食堂也不焦心没饭吃,饿着他,等你安好了家再接孩子到身边。 你在当地,树大招风。离家远一步,谁还认你是苍房的少奶奶?”洁茹看了看满头 白发在一旁不做声的婆妈,叹了口气对姜夫人说:“妈,这事我心里有数。你就别 操心了。真是老曹妈不知怎么死的,尽烦空头神!”吴老太也接着说:“洁茹儿呀, 我做婆婆的也不蛮留你了!我还是那句老话,我家现在是壶中无酒难留客,我们不 能耽误你的光阴。你呢,到张家到李家,这两个孩子是你养的,万望你另眼相看。” 洁茹说:“妈,今天一天我在工地拆棚子,然后坐大拖拉机晃到家,如今浑身都散 架了。不说了,都睡去吧。你们都放心,我自己的事,我自己会上心。” 45. 当晚,洁茹在外间抱了点乱草,裹着被子,迷糊了一会。待到鸡张口, 洁茹便起了床,在山脚下拣来几块石头,用个洗脸的瓦钵子子支个小灶,烧了点开 水,无油少盐地,泡了一碗从工地上发的晚饭锅巴。等候得水洗了脸,吃了锅巴, 便喊来了婆母和母亲,请得水在一小板凳上坐了小来。洁茹当着二位老人的面,趴 下给得水磕了三个响头,弄得得水不知所措,慌忙起来,拉起洁茹说:“表姐,你 这是做什么?”洁茹说:“二位老人见证,我姜洁茹能活着回来,幸亏得水表弟的 照顾。长话,短话,感谢的话,我都不讲了。你提的事,我给你表弟也讲了,我此 生此世永不离吕家老小,生见不到吕梦中,我死也要清清白白地见到他。你个人的 事,我临来家时跟小昌讲了。她对你有意,现在张八岭集上,等你拿结婚证。小昌 如今男人上吊死了,男花女花一样也没有。这女人才刚守寡,心都是空的。小昌是 一百个愿意,昨天上车,我把你家的地址也告诉了她。你今天一清早,赶快坐公社 拖拉机回凤阳拿结婚证,免得她赶回来找你,你俩跑岔了道。”佘得水说:“表姐, 小昌的事何劳你操心,我实在看你过得艰难。再说人挪活,树挪死,你家成分又高, 这地方,人眼皮子浅,混账人又不少。在此地过日子,吐沫也淹死你们这一家人哪! 你要是不愿挪窝,就像烂泥摇桩,越摇越深。你这日子越来越苦了!”洁茹苦笑说: “老表,承你费心了。还好,余庄的余书记对我家还算不错,多多少少还能照顾我 们一些。有人家一碗饭吃,最起码也给我们一碗粥喝。”得水说:“表姐,不瞒你 说,我听我小老表说,胡书记正盯着余长伦呢!估计他今后的日子也不会好过。” 洁茹说:“要真是如此,我们也只好听天由命了。”得水叹了口气,从腰里掏出五 块钱,递给姜夫人,说给两个小的买几件衣裳。洁茹拼命推辞,拉扯着像干架,不 愿要。得水只得重新收回腰里,看着这一家人,老的老、小的小,无可奈何地走了。 《白桦文选》第四期,二 O 一一年四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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佘得水走了,留下了人情的温暖,姜洁茹心怀感激。吴老太对得水说的胡书 记正盯着余长伦这句话,却是耿耿于怀。如今无助的一家老小,在这不平常的年代, 要是这点靠山也倒了,这往后的日子怎么过呢?她也不敢打听这些干部们的事,只 有整日求菩萨保佑,长伦千万不能把个书记停了。 可是菩萨没有保护得了余长伦。 七月初,凤阳的小高炉搞得好,省里的书记、省长以及一套人马就要去参观 视察。从合肥到凤阳,坐汽车,古集是必经之地。县上的仇书记认为表现的机会来 了。一面指示公路沿线用大翠竹、松柏枝,扎起一个个跃进门,上面挂满斗大的字, 尽是大标语。沿途又从人家拆了门板,竖起无数的标语牌。一面布置重新做彩旗, 并指示沿途公社集合在家的文工团青年女子,编排欢迎舞蹈。又抓紧召集沿合浦路 一带的公社书记会议,要在公路沿线的村庄,一个村庄堆一万担高温堆肥大粪堆, 还要求村村用石灰水,在大肥堆上都写上“积肥不上万,不算英雄汉”的口号。 上面放个屁,下面忙一气。如果单是扎欢迎的跃进门,做新彩旗倒也不是什 么难事,这一个村一个万担高温堆肥令人大为作难。那来这么多的青草、牛屎、灰 粪?孤山大队沿合浦路有三个村庄,要堆三个大粪堆,就是把家里的人也堆进去, 也凑不出这三个万担的大粪堆。胡书记来布置任务,长伦当时便说:“胡书记,扎 大跃进门,做新彩旗,我可以做到。这三个万担高温堆肥的粪堆,我堆不出来。拿 什么堆?”胡正兴看了看长伦,说:“你就是个死脑筋,你大队离公路五、六里远 的洼子李有一大片玉米,你把它砍了运到公路沿堆了,在上面堆些草皮,撒些茅厕 粪,再弄点塘泥糊在表层,不就行了。”长伦说:“那山洼的玉米正结棒子,这样 做不是浪费了粮食。再说将来吃什么?”胡正兴说:“我讲你脑子死,真是一点没 讲错!如今全国一盘棋,国家粮食有的是。如今是跑步进入共产主义了,吃饭都不 要钱。没有粮食吃?新疆的粮,二、三天就能调到我们这里来。要你费什么神?” 长伦知道他这是说瞎话,无论如何都不肯砍那五十来亩的玉米,把正长着的庄稼弄 去当肥料。把个胡正兴气得跳了起来,当时就把余长伦的大队书记职务下了,任命 大队当民兵营长的帅国旦代理长伦当了书记。新书记一副临危受命的责任心,哪管 什么青苗不青苗,领了一大帮在家的劳动力,一夜之间,把五十多亩玉米砍得干干 净净。连夜,又趁着月色,运到公路沿,堆得像个小山包。第二天又铲些草皮,把 这些玉米秸秆盖上,再从六七里路外,一担一担地把各村茅厕里的粪水挑到公路沿。 挑着大粪桶的队伍,足有二里路长,一趟一趟地,十分壮观,真是大集体才能办大 事!待到省里领导路过此地时,粪堆上的石灰水的大字也给刷上了。 过了两头,省里的车队浩浩荡荡地过来了。只是省里的书记没有来,上北京 开会去了。省长、副省长带队,呼啦啦来了一大帮,到县城招待所歇脚、用饭。张 副省长前些年打游击时,认识仇书记。饭后,趁着喝茶的功夫,张副省长和仇书记 闲谈,提到自己当年在此地打游记时,余庄的余长伦一家,曾经救过他的命。仇书 记一听,心便像兔子见到狗一般,腾腾腾地蹦了起来。等省里的领导们离了县城, 赶忙把胡正兴找来,问余长伦的情况。胡正兴说自己刚刚把他撤了职,仇书记听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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急了要跳起来。“你给我赶快,把余长伦的大队书记官复原职!”尽管胡正兴一百 个不乐意,长伦的书记呢,还是还给他当了。 可是没过二个月,长伦和胡正兴的矛盾又激化起来了。自从省里领导从合浦 公路经过后,对古集公社和县里的万担高温堆肥的壮举,印象颇是深刻。省报上, 以“积肥不上万,不算英雄汉”为题,古集公社的先进事迹上了头条。并加了编者 按,专对仇书记大抓农村积肥工作,作了表扬。仇书记还因此受到了省政府的通报 表扬。把个仇书记乐得屁颠颠的,志得意满。走到基层,腮帮子都是鼓着的。同时, 仇书记也意识到,要不把文章做在表面,肉埋在饭碗底里,旁人也是不领情的。做 文章的积极性也随着空前高涨了起来。 这回,仇书记要公路沿线的公社,每个要搞个小麦万亩丰收方,再搞个五亩 卫星田。活该长伦倒霉,孤山大队占了古集公社的一大半公路沿线段,整个公路穿 大队而过。因此,被分了三亩的卫星田任务,五百亩的丰产方。丰产方不难弄,无 非把麦地整个田沟直如线,田土碎如面,每亩地配上二百担土杂粪,然后撒上麦籽 也就完事了。这三亩地的卫星实验地,难坏了余长伦。 胡正兴要求,实验田的土要深翻三尺,隔一尺土上层粪,最后一亩地要播上 一千斤麦种。翻地上肥,虽然想法新颖,也能让人接受,大队劳动力也有的是。但 对于播种,余长伦说,这三亩地,屁股大的地方,种他娘的三千斤麦种,晒也晒不 下,把这些麦种堆到田里,明年一粒也收不上来。可是胡正兴却说余长伦思想右倾, 因为这一亩地至少可打二万斤麦子,比县里要求亩产万斤还高一倍。 二人为撒种的事,争得不可开交。胡正兴要孤山大队的社员把种子种下去, 余长伦不发种子。胡正兴以反对三面红旗为由,要人把余长伦绑了,关了起来。由 公社的农技员动手,把个三千斤麦种,在三亩田里,撒个干净。后来,还是仇书记 过问,胡正兴才把余长伦放了回来。 半个月后,麦子生了出来,犹如猴子身上长的毛。等到第二年春天,三亩地 的实验卫星田的麦苗还是长得好像戏班里的胡子,细长细长。初夏的一场大雨,细 个条的的小麦全部倒伏,颗粒无收。胡正兴一看如此,实验卫星田又在公路沿影响 实在不好,先是拔了卫星田的牌子,又叫人牵来大牯牛,把倒伏在地、泡在水里的 小麦犁掉,以便插秧。殊不知,去年种麦时田土挖得太深,深土泡了水,犹如烂泥 塘。大牯牛一下去,便深深地陷了下去,一二十人拴绳子拽都拽不上来,差点要了 老牛的命。只得叫些劳力拨了烂麦秸,多放点水,胡乱地插了些秧。到了午收往上 报卫星田的产量,大队会计孙学成问长伦如何上报,长伦说:“报个屁!三亩地一 两麦子都没收!填个大零蛋。”孙会计又问丰产方的产量如何报,长伦说:“这都 称过的,你又不是不知道,一亩地收三百四十三斤,照实往上报。”长伦又说: “你说你一亩打了一千斤、二千斤,这些数字报了上去,上面还能不向你要粮食, 粮食上缴了,大人、小孩,哪有饭吃?这个牛皮我可不敢吹!”会计是自己大队的, 还能不听大队书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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产量报到公社,胡正兴一看,气得捶桌子掼板凳。立即骑上自行车来找余长 伦,要长伦把午收的小麦产量改一下,丰产方按公社规定的一亩一千斤,卫星田一 亩二万斤上报。长伦是个实诚人,当面不买这个账。二人当场争执起来,互相扯着 衣领要打架。胡正兴是一个人骑车来,身边没个指使,又捆绑不了长伦。正好,仇 书记下乡来古集公社,坐着吉普车来找胡正兴。 仇书记听了说明,脸都气白了,批评余长伦无组织、无纪律,手指着余长伦, 说:“人家的卫星上了天,一亩地打粮十万斤。人有多大胆,地就有多大产。你这 种思想,还能大跃进?都要像你余长伦这样,那我们县的粮食产量还是在解放前的 水平上,那还能叫社会主义?你五次三番不听党的话,考虑一下你的党籍。”一顿 杂七杂八,杵着长伦一句话也回不出,只好顺着书记的意思,改了数字。含着满肚 子的委屈回到了家,母亲一看又在外面受了气,问了缘由,然后对长伦说:“像这 样胡吹放炮的事,我们家的人怎样说出口?老大呀,你这书记就别当了,省得受这 些窝囊气。”谁知长伦的脾气就是犟,死活不肯辞这大队书记职务。他对母亲说: “我十八岁随大军过江,火线入党,到朝鲜打过美国鬼子,这个书记是我用命挣来 的。这书记我干嘛不干?我就不信胡正兴能狐狸狗子成了仙,还能喝口冷水吞了 我!”长伦妈说:“你这孩子,我劝不醒你,你真要当这书记,也就要鼻涕顺嘴淌, 顺人嘴打哈哈。你看看,如今公社干部下队,手里都带个篾竹片子,见到谁干活不 顺眼,张口就骂,举手就打。现如今当这干部,要有杀死老子的心才行。你是这块 料吗?”长伦说:“妈,人家做人家的,我做我的。我只能凭良心办事,叫我凭空 讲假话,打人、骂人,我一辈子也学不会!” 这瞎话讲不讲,结果都一样。产量报上去后不久,上面便来收粮了。全大队 小麦统共收了十几万斤,一粒没剩,全叫公社护粮队运到粮站去了。没奈何,全大 队各村食堂一天三顿开伙,只得化点玉米糊糊。早稻登场后,没吃上几天白米饭, 稻在场上打下来后,让社员们望了一下,便被人挑牛驮,送到国家粮站,后来也不 知运到何处去了。 八月中秋后,收了中稻,也由护粮队送粮站,送得颗粒不剩。只有少数的晚 梗稻,刚收起来,正在场上晒干。这天公社又派了几十条牛,和二百多劳动力来孤 山大队运粮,这一回余长伦可是不答应了。对公社带队来的吴秘书说:“你回去给 胡书记讲一下,我们大队只有这十来万斤的口粮了,全大队一个人口,还摊不上五 十斤稻,还要留籽种。你如今统统都运到国库里,将来倒拨坨,拔断了筋也拽不回 来,我们这孤山大队三千多口人吃烟屙风不成?”吴秘书听了,不敢做主,连忙骑 自行车奔回古集,找到了胡书记,把余长伦的话汇报了。胡正兴听了,冷笑一声, 说:“你去把人都带回来,先去花园大队运。今晚早点收工,晚上八点钟,在粮站 大仓开大会。我马上叫公社通讯员,通知全公社二十个大队书记,生产队长,共产 党员,共青团员准时到会。今晚有不到会的,是干部的撤职,是党员的开党籍。团 员也不例外”吴秘书不敢怠慢,忙领了运粮队,从孤山大队撤了,奔向花园大队。 余长伦见运粮队走了,松了口气。公社的通讯员来送通知,公社今晚要开千人大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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党团员、干部要全部到会。长伦问通讯员,公社为什么事开这么大规模的会。通讯 员摇了摇头,放下了通知走了。 大会场设在粮站的大仓库里。主席台前,五盏汽灯明晃晃地照着。大会主席 台后面的山墙上,张贴着毛主席的巨幅布画像。大红横幅上,粗黑的排笔写着: “反右倾,鼓干劲,大办公粮,为三面红旗而奋斗”,字字足有稻箩大。台上二张 长条桌一字摆开。晚上八点钟,大会准时开,与会的,少说也有一千好几百人。先 是二十个大队和社直单位各自报了到会人数,胡正兴便开始讲话:“同志们,去年 我们大办钢铁,钢铁元帅升了帐,我国的钢产量现在已经超过了英国。这上面也有 我们古集公社的功劳,有在座的各位的功劳!今年呢,我们响应党的号召,大办公 粮,就是要颗粒归仓,归入国家粮库。今天到会的绝大多数同志,社会主义觉悟很 高,支持总路线。但是,孤山大队的大队书记余长伦,狗胆包天,竟然拒交公粮, 为小集体利益打算盘,置党的利益不顾,国家的利益不顾。余长伦思想一贯右倾, 跟不上形势发展,粮食产量也一直搞不上去。依仗自己当过几年兵,打过仗,老资 老味,老三老四,不服命令,不听指挥。今天我要跟大家说,你就是井冈山下来的 骡子,不驮大炮,草都不给吃!余长伦,你给我站起来,胆子还不小,竟敢抗粮! 如今全国一盘棋,你给我讲一讲,你们大队十二个食堂哪天没开伙?” 长伦见胡正兴点名道姓地喊了他,也一骨碌站了起来说:“胡书记,你吹什 么牛皮?午季收点小麦,你全收回到粮站去了。这秋后,稻子还在打谷场上便牛驮 人挑,也要热闹个干干净净,你想把我们大队的人嘴巴给扎着,这一冬一春吃封喉 草呀?除非像蛇和青蛙一样睡一冬,我们大队那点稻子,你说什么我也不能交,除 非你打死我!”胡正兴见余长伦在这样的大会上还敢跟自己顶嘴,狠狠地说:“余 长伦,党中央号召全国大办粮食,你敢和中央作对?彭德怀攻击党中央、毛主席成 了反党反社会主义分子,省里的张副省长反对三面红旗,现在白湖农场改造。你敢 和党唱对台戏,我代表公社党委宣布撤消你党内外一切职务,开除党籍。大家暂时 休会。请帅国旦、聂才、傅林三位同志到粮站办公室来一下,十分钟后再来复会。” 这余长伦听了宣布,趁着休会,便走出大仓库,准备回家。他觉得自己这书 记没法当了。刚走到粮站的大门口,聂才、傅林领几个积极分子一把把他揪住,用 麻绳左一道,右一道,捆了个结结实实,五花大绑地带回了会场。余长伦一看,大 队会计孙学成也被绑了起来。余长伦刚进大仓库的门,帅国旦便拿着一张纸举起拳 头喊道:“反右倾、鼓干劲,大办公粮!”“余长伦反党没有好下场!”等等。口 号喊了十几分钟,待余长伦在主席台前站定,突然上来二个小青年,一人扯一扇石 磨,一根麻绳,一根麻绳穿着磨眼子,两人把这二百来斤的石磨子,往余长伦的脖 子上一挂,长伦顿时脸色就紫了。没挂到十分钟,就要望地上摊倒。接着孤山大队 有人跳上台,大声揭发说,余长伦在余庄的草垛里藏了几万斤的中稻,孤山吕的牛 房里藏了几万斤早稻,洼子李的食堂地下埋了几万斤玉米,还有……估算一下大概 有三十多万斤稻被余长伦私藏了,说的是有鼻子有眼。这一揭发,群情激愤。冷飕 飕的天,胡正兴只穿一件白衬褂,袖子捋到胳膊肘上,站到主席台的大板凳上,举 起拳头大声吆喝着:“同志们,淮海战役死不死人?”下面的积极分子应声说: 《白桦文选》第四期,二 O 一一年四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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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人!”胡正兴又说:“打老蒋死不死人?”下面的积极分子呼道:“死人!” 胡正兴说:“余长伦反党反社会主义,大家说怎么办?”那些刚才在办公室安排好 的一班积极分子喊道:“打死他!”于是上来十几个青壮年一把拽倒余长伦,又是 拳打又是脚踢,踢得长伦哭爹喊娘,上气不接下气,石磨子的绳子还套在脖子上。 唬得陪斗的孙会计在一旁,吓得尿屎拉了一裤裆。这全公社的党员干部哪里见过这 个阵势?顿时人人自危,生怕胡书记点了自己的名。也有的党员干部,不相信余长 伦有这么多的粮食藏在哪里,但听揭发的人说的有根有据,想他起码是藏了些:这 余长伦也是个犟屌,私藏这些粮食,自己能落个什么好处?这一场的打斗,人不死, 除非是生铁做的。一阵子的急风暴雨般的暴打,胡书记示意停手,说:“同志们, 今天我们大搞粮食,是非常时期,就要采取非常手段。你们回去后,要挨家挨户搜! 家家户户都要过个筛。哪一家敢私藏一粒粮食,要采取非常手段,你统统给我搜出 来。一粒粮,也不许留在私人家里。村村要组织护粮队,哪一家烟囱一冒烟,你给 我挖土三尺,就是藏到老鼠洞里,也要给我掏出来。只要是为收缴粮食,打死人不 犯法!今天我宣布,帅国旦同志为孤山大队书记,聂才同志为公社护收护打的队长, 傅林为副队长。有哪个大队干部敢窝藏粮食的,护收队一经查出,一概不留情,无 论你资格有多老!今晚,余长伦就是一个样子!我们如今搞粮食,就要拿出打老蒋 的劲头,不死几个人,这粮能收上来?”说罢,手一挥,“散会!” 对此,来开会的千来号人,没有一个敢放半个屁。散会了,大家默默地低着 头,向回走。孤山大队的几十人,正要回去,胡正兴说:“余庄的留几个人下来, 把这东西抬回去!不弄回去,难不成还让死在这里不成?” 第二天一早,余长伦在公社大会上被动了芭蕉扇,孤山大队的社员都知晓了。 吴夫人私下对洁茹说:“这是打好汉唬脓包。前一阵子我就看出来了,这老百姓家 的粮食是一粒也不能留了。这上面发下稀的就喝稀的,发下干的,就吃干的。田里 收点粮食全叫牛驮人挑,闹哄走了。万一上面断了粮,这人的嘴可是个无底的洞, 一个十天八天接济不上,这老社员还不都活活饿死?我看,这离遭人劫的天数不会 太远了!”姜夫人说:“老姐姐,这事我早就看出来了。你看五八年大跃进把年青 人拖到这儿,拖到那儿,落得田里的庄稼没人收。我整天在外拾粪,看见那些麦子、 稻子、花生,在地里烂的烂,芽的芽。我当天上还能掉饭下来!如今走到上面向下 面逼粮这一步了。这些挑大土的,烧高炉的大肚汉们,都回了家,别说交到上面, 自家收的这么点儿,自家吃都不能够。老姐姐,你看我们这一大家的人,一点外快 也没有,万一食堂停了伙,先饿死的就是我们。这个把月来,我也多长个心眼了。 我在外拾粪,见到田里的遗豆子,稻穗子,只要没人看着我,我就拾几把揣到怀里 带回家。天晴防天阴。积谷防饥,老鼠还藏点粮食过冬。这人是铁,饭是钢,三顿 不吃饿得慌。又一想放到家里早晚肯定叫人搜了去,反正山上的石坑多,我就藏了。 手里有几粒豆子,几把米,心定些。”吴夫人连忙说:“老妹子你讲的是。前一阵 子我也跟洁茹打了招呼,她们整天扁担绳子地往粮站送粮,要是漏了口袋,趁人不 注意抓个三把五把,装到腰里。这日月过的自己知道,要是到了十冬腊月,水清草 枯的时候,被子也孵不出一粒米出来。古人说,一粒米度三关呐!”洁茹说:“妈, 你那是外行话。我们运粮队人多眼杂,积极分子和党团员又多,要是私藏一粒稻下 《白桦文选》第四期,二 O 一一年四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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腰,那还不活活给打死?”吴夫人听了忙点头称是:“噢,讲的也是。这人多妖怪 多,万万不能拿。倒是我天天在食堂烧下火,烧的稻草上有的还挂了几粒稻,一天 捋个半斤八两的,倒是神不知鬼不觉的。”洁茹讲:“你二老都讲的是,是得预备 点,看来这粮食关真的来了。” 说是粮食过关,实际上是人过关。老辈人说,狐狸成人形,要过三劫,雷劫、 狗劫和猎人劫。人来到世上,何止三劫,举一个小灾小病,便足以丧了性命。生病 死,要么快死,要么慢死,受点罪,还有医生医治。可是挨饿死的滋味,就不大一 样了。 到了五九年的冬月初七,食堂终于全部停伙了。村子里,饥饿的人们,犹如 几天没吃食的野狗,到处乱窜。之前,护收护打的工作组挨家挨户,除了掘地三尺, 家里老鼠洞里,老鼠搬的几粒粮也给搜走了。各家的大锅小锅,五八年就上交了。 土灶当时便打了散了。如今家家拣了几块大石头,上面摆个瓦钵子,小罐罐,算是 闷灶。瓢、碗都锁在食堂里。幸好,秋后还有些老葫芦,一锯两半成了葫芦瓢,盛 些汤汤水水,还能递到嘴上。人们本想到食堂去取自家的碗,可是一见到护收队的 队员,头皮都发麻。这帮人由公社养着,整日里查粮食,翻草垛,查牛房,搜农产, 其实什么也没查到。说余长伦藏了多少万斤的稻,都是假的。只不过借打余长伦来 吓唬吓唬其它党员干部。 洁茹前几天想去余庄,看看长伦。食堂断顿后,姜夫人拣的豆子,洁茹想捎 送二斤去,给他熬碗把吃的。在家里跟吴夫人一讲,吴夫人慌忙挡了说:“哎哟, 洁茹呀,你万万去不得,如今村村都驻护收工作队,我们这一家人还敢登人家的门? 谁要沾上我们,那就是阶级立场不清,真正是沾上就是亲(青—注),挨上就是难 (蓝—注)了。我们不能害了人家。”洁茹想想也是。不过没多久,听余庄来孤山 刮树皮的人说,长伦回家没过多久,就阴风吹火,不知是饿死了,还是受了内伤死 了。洁茹叹了口气,想了想,心里很内疚。 姜夫人往日拣的野豆子和遗稻子什么的,东一处,西一处,家中是一粒也没 敢放。护收护打的人来家中搜了几次,一粒也没查到。格外看了支在石头上的瓦钵 子,里面全是榆树皮的粘液,也就没有犯难这一家老小了。吴夫人从烧火稻草上捋 下的二三十斤稻子,也挖了洞埋到田埂畈。只到夜里,一家人好歹才偷偷熬一顿白 米糠豆的混合粥吃。 生产队早已停了工。白天,洁茹和吴夫人、姜夫人一人一把刀,上孤山上刮 野榆树的皮。刮榆树皮,有讲究。刀子不能刮得太重,太重容易刮深,带上了木质, 煮的时候太粗太硬,吃的时候咽不下口,下咽的时候,刮挂着喉咙下不了肚。吃这 榆树皮,也得动脑子。最好将树皮刮到家,趁新鲜,放到碓窝里,用个碓嘴将树皮 舂个稀烂,然后放到开水下锅,奋力搅。熬了一会,汤汤水水便成了胶状物,捞出 树皮的丝儿,这树皮粥吃起来滑溜溜的。不过不能吃得太多。吃的太多,一来嘈心, 二来没有营养,不抵饿,犹如喝水,三天一吃路便走不动了。好在洁茹一家人夜里 还有些真品粮下肚,好歹保得住,暂时饿不死。 《白桦文选》第四期,二 O 一一年四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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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是暂时饿不死。孤山大队长伦在干书记时,瞒着公社,下达一个生产队 种五亩胡萝卜的任务。一个大队三十多个生产队,算起来种了一百多亩的胡萝卜, 可是如今要一平二调,胡萝卜就不是一个孤山大队所有了。一个公社二十多个大队, 那些饿极了的,明的便来挖,暗的就来偷。不到半个月,自家人吃,外面人来抽分, 把个胡萝卜吃得干干净净,连萝卜缨子也没有剩下。这一下,除了地里的麦苗是青 的,什么样的青草野菜,像灯盏窝、婆婆纳、地珠子、毛蒿,凡是能咽得下的都叫 人吃光了。可是按孤山吕的秦队长的话来说:“这些野菜野草,能养活人,那胡萝 卜能养儿子,鸡巴还不值钱了呢!”没上到腊月,村上便开始饿死人了。 洁茹一家由于早作准备,犹如老鼠过冬,好歹偷埋点粮食,这还幸亏姜夫人 和吴夫人藏点选得好,那些查粮、护收的干部一个没发现。那些大不像狼、小不像 狗的干部,也只能你望我,我望你,大眼瞪小眼地走了。就这样,糊弄到农历二月 二,家里一粒粮都不剩了。 这一家五口人断了炊,可不是玩的事。大双、小双这年也有十来岁了,年龄 不大,个头却不小。虽然是个孩子,可是个饭庄子。好在孩子在古集小学读书,中 午学校管一顿伙食。二两五的山芋干,黄豆饼粉还有皮糠碎米杂和化成的糊糊,一 顿还能喝个一碗粥。政府这一点还想的周到,就是星期天,学校也发一人二两五的 杂合面,给学生带回家吃。可是哪个学生也带不回家,回家的路上,夹生便给吃了。 这天是星期天,吴夫人和姜夫人二位老人,大清早起来,拎个篮子想去弄点 什么吃的。山上能吃的,都让人抠完了。二位老人在山上,好不容易,找到几棵葛 藤根,弄回来用火焙焙,再用碓窝舂碎,可以给孩子化点糊糊吃。待回家,一看洁 茹不在家,姜夫人便问还睡在床上的大双:“你妈哪里去了?”小双说:“妈刚才 被秦队长叫去开会了。”二位老人没做声。吴夫人心里想,如今村上的人死得就像 放木排一样,还有什么会开?正在胡乱地想着,洁茹回来了,手里提个手巾包,包 里扎了点东西。一进门,看见篮子里的几根葛根,便对吴夫人说:“妈,快生火吧。 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刚才秦队长把我叫去,说现在一个孤山吕,就数我身体最好。 村上饿死了人,也没人能拖得动。有的饿死在家都好几天了,也没个人来替他收埋, 鼻子、耳朵都叫老鼠啃掉了。公社如今有个规定,说是埋个死人,补给一斤山芋干 粉。刚才我和长友一起到西头老木匠家,把他家的老的、小的抬到山坡上埋了。到 大队加工厂领了几斤山芋干粉,巧在加工厂称山芋粉的,是安塔油坊的放牛子,他 给我换了一斤碎米。你看,今个一天,参点葛藤粉,化点稀粥,好歹能糊上一天 了。”姜夫人连忙接过碎米,吴夫人连忙生火。吴夫人烧好了水,从一用破缸支一 小灶后爬起来说:“洁茹呀,这家里现在是一粒粮也没有了,小村子也只有一百四 十来人,就是死光了,也只能领个几十斤的碎米。这二月二到小满后接上小麦,可 是还有三个多月的工夫。我们这一家人,不想点办法,坐在家中,等人家饿死了抬 尸,领个半斤一斤的,早晚还不都饿个板死?我看还是想想办法吧!”洁茹讲: “妈,我可是一点办法也没有。要不是二位老人你们自己去年早作打算,我这会还 不知埋到什么地方,肥哪丛巴根草呢!”姜夫人说:“老姐姐,这一个雷,天下响。 如今就是拖棍要饭,哪家还有吃的给人?”吴夫人讲:“我去年在食堂烧火,听人 《白桦文选》第四期,二 O 一一年四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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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滁河南巢县那边比我们这里的政策要松一些。前阵子,我在山上挖葛藤根也听 人说,河那边只要有亲戚在当干部,这边人过去还能给个碗把半碗的。你家过去在 河南面开油坊,你过去走走,说不定还能碰个熟人、亲戚的,给点青菜萝卜什么 的。”姜夫人一听,苦笑着说:“老姐姐,你真是老糊涂了。你我现在还能算个人? 如今不像过去开油坊,住苍房那时光,不是亲的,还来认个亲,现如今见到你不骂 你八代祖宗,就是积德了。”洁茹说:“妈,我妈讲的是。再说,我家在河南面巢 县那边确实一个真亲也没有。要是有,如今还顾什么脸面,脸老老,肚饱饱。常人 说:偷人家丑,抢人家丑,要饭不丑。”吴夫人说:“这几天,我一直在想,那一 年梦中在巢县念书,回家发大水那天,就是在你家耽搁那一回,后来梦中给我讲, 我娘家后来陪嫁送过来的那个荷花,就是在县城服侍梦中读书跟人跑了的那个,家 就住在巢县大路边上那个什么粑粑店。梦中那年还帮她家娃子在巢县治了腿。我想 这丫头当时虽是小我十来岁,人的心还是善的。她家过去那么穷,成分肯定是贫下 中农。倘若家里有人能当个队长、大队长或是书记什么的,我放下老脸去求她,我 相信这丫头不会不行善的。”姜夫人说:“哎呀,我的老大姐,你还有这么大的心 数,你这把门的口,真比锁还牢。你应该早点说,你去粑粑店,我可以陪你走到安 塔。土改时,我在油坊旁边还分一小间屋,这几年我也没回去过。我记得我那尿桶 下,是垫着一块菜籽饼。菜饼不碎,水就难浸进去,饼就坏不了。虽说菜籽饼比鱼 胆还苦,可一块饼也有十七八斤,要是还在,我去弄回来,放到缸灶上用火烤一烤, 打碎了,用水发一发,和到野菜里。我想比清寡蒿子要强一些。”吴夫人讲:“要 是真的在,把它敲成巴掌大的一块块,放到火上烤烤,让两个双子瞎啃啃,总比饿 肚子强。再说也是油菜籽榨成的饼,如今,屎不能吃,能吃就饿不死人。只能闭着 眼吃了。” 46. 说起来奇怪,今年的荒春,雨水特别多,隔三岔五地下雨。下一回雨死 一次人。可是二月初三这天,天却特别好,春光明媚。遍地的茅蒿,得阳光雨露之 助,长得有尺把高。和煦的南风,徐徐吹来,掀起一层层的绿色波纹。鸣叫的叫天 子,嗡嗡的蜜蜂和肥胖的绿头苍蝇,飞来飞去,给人一派春回大地,万象更新的气 象。 吴夫人过去在苍房当了几十年的家,年成的好坏曾经无时不挂念在心上。这 五八、五九、六零年却真是风调雨顺,年年不旱不涝,是少有的好年景。后来人说 是三年自然灾害,可能别的地方遭了灾害。对古集这边方四转,说有天灾,那是对 老天不公。古人说天灾人祸,吴夫人的眼里,只看到人祸,只是不敢抱怨。肚子饿, 也没有心思抱怨。想方设法,先把肚子弄饱了在再说。 两个老婆子一人拄一根竹竿,上路了。姜夫人边走边催,待过了滁河到安塔 时,已是晌午时分。吴夫人和姜夫人二人上了码头,进了门市部的门,原来这里现 在是个粮站销售门市部。门市部没人,吴夫人一见地上芦席上堆些山芋干,连忙跨 进去抓了两把揣到怀里,唬得姜夫人冒了一身的冷汗。刚好吴夫人从店堂里出来, 粮站的卖粮营业员从后门进来,原来他小解去了。进屋见姜夫人和吴夫人站在中间, 便沉着脸问:“二位找谁?”姜夫人说:“我找你们站长。土改时,政府分我一间 《白桦文选》第四期,二 O 一一年四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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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河小屋。我刚才瞧见我那把铜锁,怎的换成了铁锁?这是怎么回事?这屋是共产 党给我的。”这人在粮站大概不是个做主的,听姜夫人这么一说,哦了一声说: “你等一会,我们站长马上就来。”姜夫人说:“不用了,我俩上后面找他去。” 说罢拉着吴夫人的手,便从后门走向那挂着站长室的石楼。 找到了站长,姜夫人便向站长一五一十地讲了情况。站长倒是通情达理,先 是出去找了一个保管员,从他那里拿了锁钥。和两个老太太一起,走到小屋前。打 开门,只见屋里空空如也,挂了满屋的蜘蛛网子,哪里有什么尿桶和菜籽饼。姜夫 人一看就急了,“我屋里原来的那些东西都哪里去了?”站长说:“我调来不久, 也不晓得前面的情况。要不,我去帮你问问。”吴夫人在旁边,心想,就是问也问 不出什么头绪。就是尿桶能找回来了,那块垫尿桶的菜籽饼,未必就能有下落。再 呆下去,实在是耽误工夫了。于是,对姜夫人说:“老妹子,我看就算了吧。我们 还要赶路呢。” 悻悻然,两人离开了粮站,唯一的收获,是吴夫人偷揣在腰里的那两把山芋 干。吴夫人拿出来几片,递给姜夫人。姜夫人不肯要,说:“你前头还有十几里路 要走,这把干粮,是救命的。我回去的路不远,家里好歹有些野菜,可以垫些肚 子。”说完,两位老人就分手了。姜夫人折身往回赶,吴夫人独身前行。 吴夫人逦迤独行,不觉就走了几个钟点。进了圩心,肚里饥饿,叽里咕噜响 了起来,像打鼓。于是蹲在田埂上,用手从圩田里抄些水喝两口,从怀里掏出山芋 干,手掰了几片放进口里。真比合肥的张顺兴大麻饼还香还甜!山芋干在嘴里慢慢 咀嚼,舍不得立即下咽。 走到粑粑店,已是饭后四点多钟了。俗话说:正月是呆子,二月是痴子,说 的就是这二月天太阳行得慢。吴夫人有了两把山芋干垫一下肚子,勉强可以坚持一 会。到了这时,走了几十里路,早已经饿得两眼发黑,两腿发软了。粑粑店的招牌 不在了,几间草屋还在。吴夫人问了问路边的人,路人碰巧知道,指着从屋里走出 来的一个大个子、剪短发,拎个篮子去池塘浣衣的妇女说:“那位就是老粑粑店这 家的儿媳妇,你要问她婆婆的娘家,就去问她。她姓方,是大队妇女主任。”吴夫 人听说是个干部,不敢上前。只得远远地站着,看能不能等到荷花出来。可是站了 大半个时辰,仍不见荷花出来,吴夫人饿得前心贴后背,实在受不住了。心想,就 是讨点热水喝一下也好。正好,浣衣的女子提着一篮子洗好的衣服回来,于是硬着 头皮上前,说:“小大姐,这里可是过去的老粑粑店?”那青年女子愣了一下说: “是的。”吴夫人说:“烦小大姐一声,你婆婆是不是河北面古集人?你可是她的 儿媳妇?”这女人不耐烦地说:“哎呀,你有话快些讲,我马上还要到大队开会。” 吴夫人慌忙说:“你婆婆是我家的亲戚,烦你进去跟你婆婆讲一声,只说她老家来 人了。”剪短发的女人扑哧一笑,说:“老家又来人了!我婆婆的亲戚真多!这阵 子我婆婆的老家来人,把我家的小板锅吃得都要吊到二梁上去了。今天上午,我公 爹和我婆婆还为这事吵了一架。我婆婆到圩心去挖野菜,到现在还没回来吃饭。你 们就饶饶我婆婆吧!”吴夫人一听,心里不是滋味。心想,拿腿回去吧,大老远, 特地来一趟,家里是一粒戳眼的米也没有,再说自己中午以来,一点食还没下肚, 《白桦文选》第四期,二 O 一一年四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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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要是再往回走,还不路倒死了才怪!没办法,吴夫人只得搬个土疙瘩,坐在路边 等着。看到一个拎篮子的妇女,吴夫人都要上前认真瞅一瞅,惹得人家一脸的不高 兴。 直到太阳快落山了,吴夫人见一个身材细长,五十几岁的妇女,拎一篮子匆 匆地走向那草屋,吴夫人连忙要上前瞅瞅是不是荷花。吴夫人饿得身上没劲,自身 后撵也没撵上,想喊叫荷花吧,又怕叫错人。正急着上前,不料脚底被土疙瘩一绊, 摔了一大跤,跌倒在地。响声惊动了那女人,回头一看,连忙来扶吴夫人。吴夫人 这才看得顶真,真是荷花!她确记得荷花左边嘴角处有一颗黑痣。荷花扶起了吴夫 人,正待转身进屋,吴夫人说:“丫头,你不认得我啦?我是梦中他妈呀!”荷花 一听,贴近了,仔细地瞅了瞅,“哎哟”一声说:“夫人瘦得走了形!我一点都认 不出来了!快进屋里坐!”说罢,一手拎起菜篮子,一手搀着夫人的手,一到家便 叫儿媳说:“小方,快打洗脸水来!再把我床头那二个鸡蛋打了。快一些!”荷花 见小方还在犹豫,便把个吴夫人扶到板凳上坐了,回身对着小方说:“还在发什么 呆!眼皮搭到裤腰上,半天都转不过弯来!差你差不动的样子。这一家人狼心狗肺 的,都不知天高地厚!夫人,你别急,我自己来。”小方嘴里叽咕着:“要饭的要 到家了,还把当菩萨来供着!”荷花说:“你少叽咕!马上仲海回来,你问问他那 条腿,从哪里来的?吃了果子忘了树的一家人!”说罢从暖瓶里倒些热水,让吴夫 人把脸洗了,又让夫人把鞋脱了,就着热水把脚烫一下。 荷花让吴夫人坐好,自己便到拿了两个鸡蛋。顿时鸡蛋下锅就好了,用个和 平鸽子的大花碗,抓了些炒米,加了些红糖,一大碗就端在吴夫人面前。 自从解放后,吴夫人就没吃过这红糖炒米、打鸡蛋了,何况在这饿死人的年 头!一碗下肚,吴夫人身上顿时感到来了热气。这粮食真是好东西!比得上琼浆玉 液,灵丹妙药!荷花说:“夫人,你先垫一下饥,我来弄晚饭,你先到我床上歇一 会。”说罢便扶着吴夫人到自己的房间,让吴夫人在床上歇一会。吴夫人看荷花的 床上,白家织布被里,白洋布垫被,洗得如白鹅毛一般。想想自己和姜夫人俩垫的、 盖的,犹如狗撕烂的,不禁叹了一口长气。 荷花说是忙晚饭,其实家中也没了米了。于是,荷花赶紧出门去找仲海他爸, 仲海是他儿子,如今在搞大队书记,人称季书记。丈夫名叫季云龙,个头不大,长 着巢县大圩心人特有的四方脸,在粑粑店的粮站当工人。粮站离家有里把路,一转 眼便到了。荷花找到了老季,说是晚饭没米了,让他赶紧从粮站支点米。老季说: “你呀,不饿几天还尽充大头鬼。只要过去的苍房来条狗都是你的主人,都是你的 老友。昨天你把家里仅有的二升米都给了黄嫂,我们这一家人除非像鱼鹰一样把脖 子扎着不用吃了。”荷花讲:“我不跟你争长论短了。老实跟你讲,吕梦中他妈今 个摸上门来了。你家独儿子,要不是吕家少爷,还有你如今的一大家子?”老季一 听,马上没了声音,想了一会说:“我的粮本子已经超支过了头,我去向站长借几 斤粮票买点米。你先回去,我随后就到。”荷花说:“你再从食堂买点干巴鱼回家, 家里除了淹咸菜,连一点捣筷头的菜也没有了。”老季说:“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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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花三步并二步地赶回家,见家里空无一人。进到自己房里,见吴夫人大概 是走得太累了,正睡的挺熟。荷花看了看睡中的吴夫人,脸瘦得连牙齿都包不住了, 一头白发犹如白葱根。回想起当年的吴夫人,荷花叹了口气,轻步走了出去。 到了晚上掌灯时分,荷花一家人都归了家。儿子季仲海一听是吕梦中的老母 亲来了家,连忙让吴夫人坐在香火橱前,恭恭敬敬地给吴夫人叩了三个响头。原来 仲海那年放牛,把腿摔断,也有八九岁了,对当时家中的情况也记个清清楚楚。吃 晚饭时,仲海在饭桌上对吴夫人说:“老太太就留在这里住吧!有我们一口吃的, 就不会饿着你。”吴夫人连忙谢了。 晚上睡觉前,荷花见吴夫人的衬衫衬裤补丁盖补丁,破得不能再穿了,便从 柜子里拿出一套家织布衬褂衬裤让吴夫人换了。两个人坐在房里拉家常。荷花说, 自从那年见到梦中,就一直想回苍房看看二老爷和夫人。可又怕老爷夫人不认自己, 责罚自己。解放后,荷花倒是去过苍房两次,可是人去楼空,老人一个也无了。问 问旁人,也不知苍房的人去向,只知道吕梦中跟老蒋跑了台湾。不过荷花一想到年 青时,跟在夫人身边那么多年,还有苍房那么多熟人,心里就隐隐作痛。越是上了 年纪,见到熟人越是亲切。前一阵子,原来在苍房伙房挑水的老程,领个儿子不知 从哪里打听到自己,来请仲海把他在长山水库弄个挑大土的事儿。修水库挑大土, 累一点,但县里一天补助一斤米。一天一斤米,最起码能保着人饿不死。刚把老程 父子俩安好,不想在伙房烧火的黄妈,领个小孙子寻上门来,一把鼻涕一把泪诉说 一家人饿死光了,只剩下这个小孙子。奶孙俩在荷花这里过了半个多月,这年头, 自家人没有吃,还架得住添两张口?俗话说:宁给一斗,不添一口。这黄嫂又挑不 动大土,实在没办法,仲海只得让黄嫂带上二升米到水库上替人洗洗衣服,请自家 大队挑水库的食堂留点刷锅水,给这奶孙二人保个命。吴夫人今个来,恰好黄妈昨 天才走,是前脚赶后脚。家里给吃的粮食光光的,难怪儿媳妇一听说是婆婆的客人, 心里就来气。这年头,给人一口吃的,自己就得饿肚子。 吴夫人听荷花讲了这些事,本来想来弄点粮,这么一听说,心里反而添了踌 躇。开不了口。可是一想到两个双子饿得可怜,吴 夫人只得嗫嗫嚅嚅地对荷花说: “丫头,仲海要我在这过几天,我哪能住得下去?梦中害怕,跑到台湾了,家中剩 下了我和他丈母娘,还有媳妇和二个双子。一家五口人遇到这样饥荒的年头,不瞒 你说,家里是一粒米也没有了。山上的榆树皮早刮尽了。找吃的,老鼠洞里也翻尽 了。万般无奈,才想到你这里,来碰碰运气,看能不能给个斗儿八升的,我们回家 糊弄一天是一天,你们也就当成我在你这里白吃十天半月的饭。”荷花说:“夫人, 你别着急。我家里现如今也是没有一粒米了,我马上找他父子俩想个办法。我家现 在吃口不重,仲海当个书记在大队加工厂吃饭,小方当个大队妇女主任也在大队部 开伙,一个小孙子在巢县他外公那里。外公打游击时,受了伤住我家,后来得知老 婆死了,回家把个丫头领到我家,做了仲海的童养媳,从小由我一手养大。老季在 粮站当工人,一个月三十斤粮,还有几十块钱。全家只有我一人,食堂散伙了没有 伙食。我一个妇道人家没个办法,他们父子俩还是有主意的。你放心,没个多,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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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少,你老的脾气我也是知道的。”说罢又对吴夫人说:“你老先安心躺着,我去 去就来。” 荷花走到前屋,把仲海,老季还有儿媳妇叫到一起来。老季听荷花这么一说, 顿时犯了难,说:“按理讲,老太太这大老远来,开口要这斗儿八升米,一点也不 为过。那年仲海在巢县接骨,人家田小姐一把现,就给了二十块光洋,这钱后来还 不是吕少爷还的?这么多年别说还钱了,就是这情义我们也还不了。”荷花说: “可不是?不怪我下午发小方的火。你们知道当时二十块钱是多少钱?能买二条牛! 那年,要不幸亏梦中路过这儿,第二天发大水,仲海的腿骨头还挂在外面,如今这 条命还不知在不在呢!老人几十年摸来一次,开口要这几口吃的,你父子俩,偷也 要给我偷些来,接济一下老太太。”小方说:“妈,要不,我到巢县我爸那里去一 下,看能不能要个十斤八斤粮票,赶后天我再回来。”仲海说:“你爸那里我们的 孩子还在他那里,两个人吃一个人的定额,他还能有粮票多余?”老季说:“仲海, 我倒有个办法。你们大队在我们粮库里存了二万多斤的桂花球稻种,你开个条子与 我, 说是先提个三十斤的桂花稻种试试出芽,我到会计那里把稻子提出来。”仲 海说:“那是稻种,万一上面知道了,我这书记就别当了。”老季说:“这个你不 用怕,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真有人追查,我就胡诌一个人来领稻的。我从仓库 取出后交给来人扛回去,谁知他扛回哪里去了?反正如今饿死的人多,他们还能找 死人对质去?就是公社王书记来查这几十斤稻,查到你的头上,敢怎的对你?除非 他那书记别当了,你丈人是吃干饭的?我想不会的。”荷花说:“杀头扒肝也认了, 如今也只有这个主意了。明早你爸领了稻子,下午我就送她回孤山吕。她们一大家 人可是等米下锅了。”小方说:“就这么一点也养不活一家人啦!”荷花讲:“糊 弄一天是一天,慢慢熬到月把,大麦有仁子就好了。” 荷花第二天下午用两条裤子扎了裤脚,放些萝卜缨,还有些野菜,把个三十 斤桂花稻种,分放在两个裤脚桶里。用个小扁担,自己挑着,一直把吴夫人送到滁 河北安塔。临别,荷花对吴夫人说:“夫人,要是吃完了,再万无法子,你把两个 孙子送来,大家一起想法子吧!”吴夫人接过担子说:“丫头,多谢了!这人不辞 路,虎不辞山,等这饿死人的阶段度过来了,你一准要来孤山吕走走。这么多年, 我们也想你呀!”荷花应了,一直目送吴夫人步履蹒跚地消失在斜阳里。 吴夫人担着个挑子,歪歪倒倒走到家门口,到家已是很晚了,老远就看见家 里亮着灯。这吴夫人心里就有些奇怪:洁茹一贯俭省,煤油灯只是天黑时照一会, 哪有到这小半夜还点着灯的?吴夫人顿时心中有些不祥之兆。加快了步子,吴夫人 几步跨到了家门口,伸手推开破簸箕。一听到声响,洁茹迎接上来说:“哎呀,妈 你可回来了!” 姜夫人帮着,接过吴夫人肩上的挑子,说:“这可不得了!这大双、小双子 昨日在家饿极了,把枕头里的陈年老粗糠用火焙焙,在碓窝里舂碎了,一人干抓着 吞了一大碗,从昨晚到今天屎都拉不下来。两个双子的屁眼都肿得亮汪汪的。用手 抠吧,孩子痛得受不了;叫孩子自己用力挣吧,除了拉些清水,什么也拉不下来。 我和洁茹二人都急懵了,你看这怎么好?这一下就要了两个孩子的命了!”吴夫人 《白桦文选》第四期,二 O 一一年四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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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忙进房去看二个孩子。两个双子一见奶奶回来,个个扁着嘴,嘤嘤地哭了起来。 吴夫人说:“乖,都别怕,忍着点,奶奶想办法。马上就能屙下来了。”于是吴夫 人对姜夫人和洁茹说:“手不能抠,不能用耳挖子掏吗?掏一点,少一点。只要把 那碗把粗糠挖出来,不就行了?”于是吴夫人叫洁茹掇一条板凳,让小双子蹲在板 凳上。洁茹的眼好,用耳挖一点一点往外掏。只听耳挖掏得咯吱咯吱地响,掏了有 个把时辰,地上散了一小堆粗糠散渣,犹如一堆黄沙。待掏出有大半碗下来时,小 双子用力一挣,那野菜、蒿子还有稀粗糠都冒了出来,落了洁茹一手。大家这才松 口气。当然大双子又依样画葫芦,折腾了二个时辰,直弄到深更半夜。吴夫人对姜 夫人说:“你娘儿俩带孩子先睡吧。我趁现在天还没亮,用斧头砸一点稻与你们做 点粥吧。”姜夫人说:“洁茹还好。这不,过了二月二,犁春田了。前天大队成立 了一老牛队,如今男人死得差不多了,人死了,牛却壮了。村里掌耙的大沽牛背家 伙,没人敢摸它,怕牛背起家伙跑起来,人在耙上站不稳,掉到耙裆里被牛拖死了。 帅国旦昨天让洁茹使这条牛。老牛队一人一天给一斤米,在食堂开伙。这一来,估 计洁茹饿不死了。”吴夫人说:“那就更好了。我这次在巢县那边弄了三十斤稻, 两个双子学校一天还给个二两五,早晚家里贴两把米粥。我俩一天有个半斤稻,杂 着青草茅蒿什么的,熬也能熬个半月二十天的。”姜夫人讲:“关键还是两个小的。 我们少吃点也罢。”吴夫人点点头说:“老妹子,这点稻,我看趁天没亮,是不是 弄到外面藏起来?这万一来搜查,搜了去,岂不是要了我们一家的命吗?”姜夫人 笑道:“老姐,你没看如今人死得就像放排一样,村上哪天不死人?还有人来搜粮? 从去年秋后到如今,哪家不掘土三尺了?这些干部脑子有病还差不多。现如今,天 天死人,那些干部们的影子也不见了。”吴夫人想了想,觉得姜夫人讲得也是,这 些稻埋在外面,万一让人扒了去,还不活活饿死?还是放在家里安全一些。这春天, 两天一刮风,三天一下雨,这点稻子埋在土里受了潮,就是不发芽,也会发霉的。 于是吴夫人抓了几把稻,用麻袋片包着,放在石板上,用一旧斧头轻轻地砸 着。砸到了天亮,倒也砸了连糠带粉的二小碗。天一放亮,吴夫人抓紧烧了水,化 了几碗米糠糊糊,把大人小孩喊了起来,一人稀淋淋地喝了二碗。看着两个孙子欢 快的吃相,尽管吴夫人粒米未下肚,心里还是由衷的高兴。吴夫人把剩下的稻,藏 到床底下,回来把二个孩子吃过的碗舔个干干净净。见两个孩子背起书包准备上学, 吴夫人忙从家中拿出二个挡雨的麻袋包片子说:“你两个一人带一个。这个天吃不 到三天饱饭,才晴二天,这东北风就又一阵刮得紧似一阵子了,看样子不是下雨, 就是下雪。”姜夫人站到屋外看一下说:“不要紧的,这风刚起头,估计下不下来。 这两个麻袋片子,一个也有两斤重。这小的这一阵子饿的,走路都扶着墙,杵着棍, 还能架得住再往身上添斤两?万一下雨,我送去就是了。”见吴夫人还在犹豫,洁 茹刚要出门,也对吴夫人说:“妈,我妈讲的是。现如今,孩子走路都多了两个膀 子,还有力气带这个?万一变天了,我中午回来送去吧!我妈饿的踉踉倒倒的,一 遇到下雨刮风,这老的、小的,一个也别想回来。”说罢,就要出门赶去上工了。 吴夫人忙叫住洁茹说:“我前几天听长友说,你要去老牛队了耙田。我用个围腰布 缝了一个袋子,你耙田时系到腰上,遇到螺蛳、虾子、小鱼顺手抓来,晚上带回家, 到底也是荤腥活物,你说是不是?”洁茹说:“妈,你这二天到巢县那边去了,大 概还没听说吧?田家畈的田有福,三十几岁,还是个共产党员,还是个老牛队队 《白桦文选》第四期,二 O 一一年四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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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吴夫人说:“这孩子我认得,原先是东方头跑乡郑瘸子家的放牛子,矮矮墩 墩的,方方脸,人蛮厚气的。”洁茹讲:“前天上午收工吃饭,他们犁田队的人一 人缝一腰围兜顺手拾了些田螺、田鸡还有虾子小鱼什么的。没想到刚一上田埂,碰 上胡正兴带着帅国旦一班人来检查春耕,一见这五十多人的老牛队,人人腰兜都鼓 鼓的,马上气就来了,当时叫田有福一班人把腰兜里的田螺、田鸡等给扔掉。有福 倒是讲了个实在话:‘胡书记,这犁春田顺手拣点这些东西,又不耽误工夫。再说 这老牛队上面一天发一斤米,可以度日,但家里的老的小的,什么也没有下肚子的。 就是拣点虾子小鱼回去熬点汤,也好保家人的性命。’谁知帅国旦一见胡正兴变了 脸色,上去不分青红皂白,左右开弓,两个耳光甩过去,顿时田有福的耳朵眼子出 了血,不大一会,两眼向上一翻,两脚一伸劲,死了。唬得那五十几人,纷纷连围 腰兜都一把赶紧扔了。吃过饭,从村上抬了一块门板,就近挖了个洞埋了。埋的时 候,我们耙田队的十来个人正好路过。我看见田有福的两眼睁得有田螺那么大,围 兜还围在身上,田螺滚到门板上。待到入坑时,我看围兜里还有半兜的田螺、田鸡。 将来要是有人来收尸骨,这田螺壳恐怕都还在呢。” 吴夫人听了,头皮都要发麻。念了一声“阿弥陀佛”说:“真是作孽啊!把 人打死就埋,这真正没王法了!”姜夫人在旁边,冷笑一声说:“这年头还讲王法? 我们大队帅书记,护收队的聂才大队长,人称哼哈二将,打死个把人,就像捏死个 臭虫一个样。”吴夫人说:“啊,那洁茹你千万不能拣田螺田鸡了!我看这天气渐 渐暖了,我和你妈出去找找吧。蛇虫蚂蚁,只要能下肚,我们自己逮吧!听你这样 一讲,我听着都寒心,别说你们亲眼见了!就是一只小鸡,也是一条命哪!这上面 也真是的,就没个人管管这些下面的这些干部。”姜夫人鼻子哼了一声,说:“上 面?这上面就是胡正兴!你想想公社书记上面就是县委书记,县里上面就是省里。 下面这些事,哪一件上面不知道?如今人人都聋着耳朵,背着腮,能装昏就装昏, 你要想喝澄清的酒,除非毛主席不当家了!”洁茹忙说:“妈,这话万不可讲。墙 有风,壁有耳,万一让人汇报上去,我这一家人还有个命?”姜夫人说:“这个我 知道,我不过在家说说。”洁茹讲:“哎呀,知道就好!还有昨日晚妈从河南边弄 来的三十斤稻子,一进家门我的心就砰砰地跳,这要是让公社、大队的人知晓了, 也是个不得了的事。过天吧,还是转移到户外埋了。这大队一班狗日的护粮队,一 闻到米香,一见到人家冒烟,没事还找茬,要是真让他们碰着了,还不活活地被打 死了?”姜夫人讲:“这事你别操心。我们这个村子,犁也犁过了,耙也耙过了, 真是三犁三耕了。自正月完,大队、公社的干部,一个鬼影子也没见。秦长友当队 长,除了每天到大队加工厂领几个抬死尸的粮,什么事也不管了。再说这春头上, 三天两日地下雨,这把稻子埋到土里就发芽。万一让人给瞧见,刨了去,我这一家 人还不是活活地饿死?”洁茹说:“妈,还是小心点,大意不得。”姜夫人说: “知道了。你快上工吧!迟了早饭可就赶不上了。”洁茹应了一声,连走带跑赶向 红山李大队的老牛队上工去了。 姜夫人见大人、小孩都出了门,便对吴夫人说:“老姐姐,你昨晚一夜也没 合眼,你先睡一会儿。我出去挖点青。眼看这天又要变了,万一倒下来雨雪,再想 去抠一点也是难呀!”吴夫人说:“我眯一会,身上困乏得很,下午我再去挖一 《白桦文选》第四期,二 O 一一年四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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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姜夫人说:“你用簸箕把大门靠上用棍抵着,免得睡着了,恐怕有人来,把 个带回来的野菜摸了去。现如今野菜也挖不到了。”吴夫人应了一声,忙用个破簸 箕把个大门掩上。原来的大门板,五八年大跃进给扛到公路当标语牌,沿路贴标语, 后来就没归家,最终都进了小高炉了。如今十家有八家,大门只有门框子没有门。 事实上,家里有门没有门,也无所谓了。自五七年秋后吃大食堂,家里是不存一粒 粮,也没见过一分钱分给老社员。原有的几件家织布旧衣旧衫,是补了又缝,缝了 又补,千补万纳,扔到路上都没人要。屋里没钱,没粮,又没衣服,真可以说是家 徒四壁,家无长物。门板在了,也是浪费。 吴夫人在床上歇息,也不知睡着了还是没睡着,迷迷糊糊之中好像听到有人 叫。吴夫人一惊醒,原来是秦长友在屋外喊她。夫人忙披衣下床,问道:“秦队长, 你叫我有甚事?”长友说:“二表婶,我这几天无名菜吃多了,拉肚子拉得我拖腿 不动。前几天,村上饿死的人还摆在家里床上,手指、脚趾都给老鼠啃了,鼻子、 耳朵就别说了。晴了这几天,太阳暖和,地气回阳。死的人,就是身上没肉,肚杂 什么的还是会坏的。我寻思着,村上几个年青能动的,都抽到老牛队去了。剩下的, 都一个个饿得踉踉倒。有的全家铲了根,一屋里睡的都是死人。眼看天又要变了。 我本想把这些死的,一个一个拖到山下旱塘洼里,这几天拉肚子拉得我是一点劲也 没有。我想你老身体还硬朗,还能蹦达两下。麻烦你和我一道把这些死的弄出村, 怎不能搁在村子里臭吧?”吴夫人一生吃斋念佛,从未搬弄过死人。一听长友这话 忙说:“哎呀,秦队长,你看我六七十岁的人了,死人又沉,我搬脚搬不动,搬头 搬不动。再说还要把死尸抬到山畈旱塘洼里,这还不要了我的老命了?”长友说: “二表婶,哪是要你抬?要是抬,就是你能抬得动,我也抬不动。我刚从大队的牛 房牵了一头小水牛,性子憨憨的。我们俩,只要把死人从屋里拖出来,我用个麻绳 套着死尸的双脚,你在前面牵着牛,我在后面赶牛也就是了。拖一个死尸一斤山芋 粉,你半斤,我半斤。”听说有粮,吴夫人连忙答应了。 吴夫人过去住苍房,农户家从未去过。自从发配到这孤山吕,住着小驼子过 去守坟的小屋。苍房过去将草房上荒草苗子铺得厚,好歹还能遮风避 雨。可是一 进那些农户的家,吴夫人才知道,这些人穷得什么也没有。七歪八倒的屋前,几天 前的龙卷风刮掉屋上的茅草,屋顶不遮风雨地开着通打通的天窗。土搭山,土搭沿, 几根毛竹檐子,被闷灶子熏得油亮。有的人家一进屋,黑咕隆咚的,要定一下神才 能在土坯码的床上找到死尸,龇牙咧嘴的,像是还在挨饿。吴夫人觉得,相比较这 开着天窗的漏风漏雨的屋倒还好一些,好歹进家来便见死尸在什么地方。 这年头,人没粮食吃,老鼠也是跟着倒楣饿肚子,只好拿人来充饥。死了的 人歪在床上,不是鼻子被啃了,便是耳朵不在了,要不就是两个眼珠给啮了,剩下 两个眼洞深深的。人本来就饿得嘴唇包不住牙齿,又加上面目被老鼠这么一洗刮, 要多难看有多难看!吴夫人和长友二人拖一个便念一声,遭罪啊!和长友二人拖了 大半天,把十三具死尸,全掀到了旱塘洼。临了吴夫人回头一看,这十来个,有男 有女,有大人有小孩,都是整家铲了板子。这塘底是死人压死人。原来二人把死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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拖到塘埂上,解了拴在脚上的绳子,用扁担插在身底下一撬,尸体一个翻身便滚下 了旱塘洼。 临了,长友对吴夫人说:“二表婶,今天老的小的共拖了十三个。十三斤山 芋粉,我俩一人一半,都是六斤半。下午,你就不用去大队加工厂去领了,我送到 你家,省你跑路。”吴夫人心想,多亏了这些死尸。 47. 吴夫人回到家里,姜夫人刚煮了些野菜,见了吴夫人说:“老姐,一上 午也没见你个人影,昨个那点性命丹子还藏在床地下。这家中一人也没有,又没个 门,万一被人摸了去,我们这一家老小还不饿个极死?”吴夫人说:“唉,跟长友 俩人拖了一天的死人。今个比拣个金元宝还欢喜,我一上午挣了六斤半山芋干粉。” 姜夫人一听,精神马上来了说:“真的?你怎么空手回来?”吴夫人说:“长友说 他下午送来。”说着吴夫人便像数老茄子一般,说哪家哪家全家都死完了,一一地 给姜夫人数了起来。临了,吴夫人说:“老妹子,不瞒你说,我心都瓷了。这几家 人,大跃进那几年都是扛红旗,喊口号的,没想到都给活活地饿死了。这新社会, 整日说翻身了,解放了,有好日子过了,真是没想到过到这地步!”姜夫人说: “老姐,你吃斋念佛,岂不听人讲,嘴里吃斋,屁眼屙小鱼子么?嘴上说是让老百 姓过好日子,实际上是让他们自己过好日子。你扳手指数一数,有几个当干部的饿 死的?搭家绝户的,还不都是一点也沾不上当干部的边的?哪怕沾上一点点,都还 能保条小命。”吴夫人说:“哟,你这话讲不得,让人家听了还不把你打死?再说, 那红山李一个村子,饿死得净踏光,一个都不剩,他那个村子就没人当干部?”姜 夫人说:“我怕个屁,人家二十岁小伙子都翘了辫子,我六十多岁的人了,死也死 得着了。我不跟你抬杠了。你想想余长伦一家可有一个活下来?现如今,有敢说真 话的你还想活命?你当干部不顺着上面,嘴里打哇哇,哪里有好下场?讲句粗话, 你不顺他大腿摸卵蛋,你就别想活!”吴夫人讲:“这个道理我也懂。自共产党一 来,我就知道是全假无真,凡事都糊弄老百姓,我只不过不明说。现如今,只有聋 着耳朵闭着腮,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嘴上讨富贵,肯定要吃亏。你我什么样的人, 这些话万万不可说,赶紧收收叠叠藏起来。”说罢,吴夫人忙岔开话头问道:“老 妹子,你上午到哪里挑野菜的?”姜夫人说:“老姐,这几天刮西南风,刮得暖洋 洋的。这春上一回阳,茅蒿,老兜藤什么的就老了,只有刺儿菜,饿儿肠子还能吃。 可这些都叫人抠尽了。我一上午从高田埂爬到低田埂,只挖了这一大把。这野青已 经挖尽了,我也不知怎么办才好,单是我俩饿死也就算了,这两个双子,可是才出 水的鱼花呀!”吴夫人讲:“这事上午我在拉牛的时候也想到了。茅蒿,老兜藤老 了,下水煮,人咽不下肚子。我想,用火在瓦钵子上慢慢焙焙,烤酥焦了放到碓窝 里一砸,舂成粉,用筛一筛,放到锅里搁点水,抓两把糠米熬个粥,出来还不粘糊 糊的?今个上午,我看旱塘底的古铜钱草也出了浅水了。我想那坝里的猪笼草也该 出水了。赶明个弄截铁丝,搓一段草绳,弄个旧粪箕剪些铁皮缠到铁丝上,你我二 人到坝里,解锯点猪笼草。这草猪吃饿不死,我想人吃保个命,也怕差不多。”姜 夫人笑着说:“老姐到底认识几个字,点子就是多。不过我看这把西南风转成东北 风,刮得一阵紧似一阵。俗话说:四季东风不守寡,就看东风刮得差不差。这两样 事,我看早作准备。”吴夫人说:“这水草和茅蒿好弄,下雨天也能搞到。趁天还 《白桦文选》第四期,二 O 一一年四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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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丢雨点,我们赶紧上山折点枯枝,扒点枯草,以备雨天烘焙茅蒿什么的。没个柴 火,难不成烧大腿?万一老天丢下了雨,把外面的草弄湿了,想烧火,你就趴到地 上吹也吹不着。”姜夫人应了说:“你自昨晚一直到现在都没有合个眼,下午你睡 一下,我先去弄一下柴禾,明个我俩一齐弄。如今这野蒿老了,水又煮不烂,嚼也 嚼不烂,咽又咽不下,刮喉咙呢!” 下午长友倒也不失言,说是送来了六斤半山芋粉。吴夫人用手一拎,哪里有 六斤半,充其量也不过三四斤。实在没办法,还想图下一次,只好捏着鼻子不吱声。 如今一两粮食进门也是好的。好在这一家老小四口人吃饭,野菜里掺一斤山芋面, 凑合还能糊个三四天,把吴夫人从粑粑店弄来的稻子生生给节省了。吴夫人对姜夫 人讲:“看来这日子黑通通的,指望上面发粮、食堂开伙,那是狗望月亮咬。这点 稻子细着用,慢慢地巴上三月黄大麦结上瓣就好了。”姜夫人说:“老姐说的是。 有这点救命粮放在家里,我心里塌实多了。下次长友再喊你去拖死人,我替你去。 我是个粗人,打草拾驴粪,什么样的事我都能干,不像你,自那时回来家干呕了几 回。”吴夫人说:“你是不晓得,我一想起那些被老鼠啃得像干破葫芦仓一般的死 人头,心里就作翻。”姜夫人讲:“那是因为你胃浅。换了我,就会好一些。现如 今弄几斤山芋干粉还是容易的?如今我都在阎王家大门后了,还管他翻胃不翻胃! 老实讲,如今蛇虫蚂蚁,就是狗屎、死人能下得锅,咽得下肚子,顾得了性命,也 是顾不了其他了。”吴夫人听姜夫人如此说,念了声:“阿弥陀佛!死人怎能吃得? 罪过罪过!”姜夫人说:“还罪过呢!你自三十来岁梦中出世后就吃斋念佛,三十 多年,荤腥不沾,可如今,虾子、小鱼、癞蛤蟆,你什么不吃?人哪,走到哪一步 讲哪一步的话。”吴夫人听了没有吱声。想想也对,看姜夫人正忙着摘去茅蒿上的 枯草,就过去帮忙。姜夫人说:“你去睡一会,我晚上把刺儿菜洗净了,弄几把山 芋粉调一下,我们好歹还能糊一顿。晚上少吃一点,吃多了难不成压床挡子子?” 吴夫人说:“野菜要多煮一些,这人一饿晚上也是睡不着。”姜夫人应了。 俗话说:家中有俩老,犹如家中藏着宝。洁茹有二老在家操持着,自己当个 老牛队,偷偷摸摸地在耙水田时捡个田螺、小鱼贴身藏着,隔三差五夜里送回家。 如今,这老牛队大部分是女人,男人死的差不多了。一个大队一百多人的老牛队, 男的只不过十几个人。有人说,男人性情燥,经不得饿。所以在这饿死人的年头, 男人总是先死。没死的男人,大多是与公社、大队的干部沾亲带故。洁茹每次夜晚 送些虾子、小鱼回家,望着满天眨眼的星星,闻着路上夜气里弥漫的犹如过去北头 巷鱼行的死鱼一般的腐尸臭味,暗自庆幸。梦中是幸亏跑了,要不然,留在家里就 是解放初不被共产党镇压了,活到如今,也是饿个笔挺笔挺的了。每想起这些,洁 茹心里倒还多了些安慰,脚下仿佛加增了些力气。回到家中,都按捺不住满心喜悦, 把自己在路上的想法,忍不住地讲给二位老人听。二老听了,也是满心安逸。这俗 话说:赢钱打个顺算盘,输钱便打个倒算盘。洁茹一家,是真正的塞翁失马了。 这些天翻犁冬闲的沤水田,洁茹所在的老牛队,耙田组只有十几条牛。耙田 不似犁田,十条二十条牛都在一个田里犁,一人一条溜。耙田都是分散作业。耙是 一丈来长的两根粗大扁平的耙身,下面每隔两寸,装了些向前弯着的三寸来长的尖 《白桦文选》第四期,二 O 一一年四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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尖耙齿,耙身两端,都接了一步长的横头,这样就成了一个长型的耙框。开耙时, 耙田人站在耙上,用身体的重量,加上耙身的自重,使耙身贴紧土面,由前头的老 牛拽着,连人带耙,一路拖过去。就像瓦匠泥墙,把犁铧翻开的高低不平土面,抹 的平平展展。人跟在牛后面,两个耙田棍往牛背上一敲,大牯牛在冬沤的水田里就 拖起来了;两个来回,水田便浑了。那时候田里没使什么化肥农药,时不时,巴掌 大的鲫鱼就被浑水呛得翻了肚子。要是洁茹一人单耙,或是和少数的人一起耙田, 只要不让队长知道,每人拣个斤把半斤的虾子小鱼还是有的。拣得多了,不敢带回 老牛队的住处,在田埂上找个漏口藏了起来,睡到夜里偷偷地送回家。倒是苦弄日 月,也算是弄口吃的糊下肚子了。 这天夜里约到二更天,洁茹听到外面的风呜呜地吹着,像带着哨子似的。大 概又是一次的倒春寒了。有二样最怕这乍暖还寒的返春天气,一是老人,二是老牛。 如今老牛是集体的,死也罢活也好,与自己无关;家里的两个老的,这几天每年倒 春寒,洁茹时刻担惊受怕。这几天天太冷,鱼虾钻得深,冷水田里泛浑水的鱼是少 之又少了,洁茹聚了三四天,也没有聚个两小把,还藏在坑洼的田漏口。这几天没 回家,也不知这一家老的、小的都怎样了。想着家里刷锅断顿的老小,洁茹怎么也 睡不着。有婆母从河南边弄来的几十斤稻放在床底下,想必还不至于饿死。这样一 想,洁茹心也稍稍作安。在被窝里掐着手指数了数,自己已有五六天没有归家了, 想着心里便作慌,便摸索着起来,悄悄地穿了衣服,出了门。深一脚,浅一脚,绕 到白天耙田的水田埂上,把藏在田漏口的死小鱼虾胡乱地揣到怀里,往家里赶。她 心里实在放不下。这年月死人就像死小鸡。前几天看见一个人摸着墙根走,还苦笑 着跟自己打招呼,今天听人说,那一家人全饿死了。这么一想,洁茹更加心急,恨 不得一步跨到家里。天阴着,是个大黑月夜晚,四周死一般的黑,一拳打个洞。东 北风一个劲地刮着,刮得地上尘土乱飞,迷的人眼都睁不开。洁茹刚走上大塘埂上, 谁知塘埂大路上,有个新开的缺口,一尺来宽,大半人深,估摸是昨天放水沤春田 新挖的。洁茹一脚踩空,人就掉到缺口里。一脚踩着的,是个软软的东西。洁茹用 手一摸,原来是个死孩子,路倒了。估计这一尺来宽的缺口,孩子无力跨过去,掉 下去又爬不上去,饿死在缺口里面了。洁茹用手一摸,头上还扎个小辫子,是个小 丫头。洁茹叹了口气,自己用力爬上了路。猛然间,她想起了小双子,心中不由得 一惊,小双子也是扎着小辫子的,会不会……洁茹不敢再想下去了,恨不得一步跨 回家。 家里却是好好的。从老地方摸着火柴,擦亮一根。借着火柴光,洁茹瞧见屋 里堆满了枯枝败草,足有几百斤,墙角还堆着些茅蒿。大概见到了有光亮,吴夫人 问道:“可是洁茹回来了?”洁茹应了声,连忙跨到房里问道:“妈,两个双子还 在吧?”吴夫人一听洁茹的声音,忙将煤油灯点亮了说:“在家,你今晚不回来, 我明个也准备到你那里去。这大双两只腿浮肿得就像杉木扛,这卵蛋泡也浮肿得像 亮蚕一般。这几天,腿肿得连穿的棉裤也脱不下了,我都急死了。小双子是个丫头, 嘴却辣一些,浮肿病倒还没有,只是瘦得全身只剩一张皮了。今天下午,大的吃茅 蒿焙的粉,谁知临晚倒拉起了肚子,幸好你妈上山搞点嫩白果树叶,熬了点汤水服 了下去,这夜里到现在还没什么动静。我看着这两个孩子,整夜都睡不着,睡到半 《白桦文选》第四期,二 O 一一年四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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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都要大双、小双地喊他们几声,生怕死了。刚开始叫,他们还回个声,只是这 几天大的嫌烦了。他越是嫌烦,我心里越是发慌,好歹也是吕家的一条根。”洁茹 一听,连忙端个灯把大双照了一下,又把手伸进被窝里把大双的脚拽一只出来,用 手指一按,果然浮肿得厉害,一按一个窝,半天不还原。洁茹心中一惊,便对吴夫 人说:“妈,这孩子嗓口粗,这几天大概杂草煮水吃的太多了,他没个真品粮下肚, 哪有不浮肿的?现如今家里的稻子还有几斤吧?你把它用斧头砸成粉,每天略给他 多吃一口吧!”姜夫人此刻也醒了,说:“这大的懂事多了,你要是多替他盛一勺, 他总是从碗里舀一些给小双子。”洁茹说:“这不成,你二老心里应该有数,丫头, 我已有了一个,不管如今在天涯海角,反正已有一个在世上了。这个大的,万一有 个长和短,除了梦中不讲,我自己将来到老了,岂不是竹篮打水,白捞一场空?狠 狠心,得保一个是一个。我今晚回来一脚踩个死尸,是个小丫头,这丫头也不是人 家养的么?”吴夫人说:“哎哟,这事叫我如何下得手?手心手背都是自己身上的 肉,两个一般大的孩子,怎能一个吃一个望?俗话讲:一人动嘴,十人动心。这个 家要饿死的应该是我。”姜夫人说:“大人也不能死,小人更不能死。这几天我们 干焙这些蒿子粉搭点米,化成糊糊,我看比白水煮老茅蒿要好多了。赶明个,我上 塘洼或山阴处看有没有癞蛤蟆,一天要是能捉个二三只,剥了皮用水煮,或在锅灶 火里烧熟了,给大双吃,或许这浮肿能消了。今天下午我逮了二只,剥了皮,你老 婆妈用水煮了一碗,烧得稀烂,汤水上还泛着黄油珠子。这浮肿病肯定是肚里没食 缺油水弄的。你带回来些虾子小鱼,浑水煮浑鱼,一点油腥子也没有,吃一天二天 行,这一个多月下来,什么人也受不了。再说这男孩子要娇贵一些,女娃要好养一 些。你刚才讲的意思,我和你老婆妈自然心里有数。再省,家里只有几斤稻了,这 几斤吃完了,我们也不知如何办了。”洁茹叹了口气说:“现在就算逃难要饭,你 们也走不动了。再说到如今,一个雷,天下响,走到哪里还不都是毛主席领导?” 吴夫人说:“你再也不要讲逃荒要饭了。前天长友跟我讲,现如今坐车出门要证明, 到南京过江要公社证明,没证明抓回来就活活打死!真是没想到,终归是捺在家中 活活地饿死。”洁茹把揣在怀里的小鱼小虾掏了出来,说:“你二老莫急,想必苍 天有眼,不会灭我全家的。我这几天想来想去,只有二个办法,一是让奶奶想办法 再到粑粑店去一趟,看能不能再弄个十斤八斤的,这一来,犹如打仗一样,还能抵 挡一阵子;二是我想连夜到思山那里去一趟,思山教个小书,计划粮还是有的,看 能不能一天省个一两八钱的,从他那里弄个三五斤粮票,买点真品粮,现如今真是 一粒粮,度三关了。这搭村搭户的人死得就像伐木一般,我家现如今还一个没损, 也算是老天有眼了,想必不会灭我吕氏一门的。”姜夫人说:“洁茹,话是这么说, 你却也要早作打算。你老婆妈为这大双,这几天没个真品粮下肚,饿得踉踉倒了, 再想走那么远的路,怕是走不到站,就路倒了。思山的学校还在县城附近,来往一 百多里的路,就是龙肉搁在那儿,我老俩个也拿不回来。你又在老牛队被捆得死死 的,你要是误工,歇班把牛歇了,如今这朝天的王法,还不把你活活打死了?”洁 茹说:“就是打死了,我也不能瞧着我这一家人,窝在家里活活地饿死!”说罢, 便端着灯,走到小灶前,从小缸里舀了二瓢水,把鱼虾洗净了,没油没盐地用水煮 了。又从床底下抓了二把连糠带米,化到锅里,把大双、小双叫醒,看着二个孩子 把二碗汤水喝了下去。临了,洁茹对吴夫人讲:“妈,你每天夜里都要给大的喝上 一碗带米的,现如今顾一个是一个。只要把这个月熬出头,就接上大麦了。接上大 《白桦文选》第四期,二 O 一一年四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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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就好了。”吴夫人听到外面风似砻稻一般刮着,忙说:“你快回去吧!天快亮 了,明个你还要耙田。你别从大路回去了,旱塘洼底尽是死人,横七竖八的,你从 小路绕一步。”洁茹苦笑着说:“妈,你看你,死尸就死尸呗,踩上了跨过去,绊 倒了再爬起来走。我不就比那些死人多口气?”姜夫人说:“讲的也是,从小路走 崴了脚,可不是玩的!” 洁茹走了以后,吴夫人和姜夫人再也睡不着了。吴夫人赶紧吹灭了灯,这年 月打煤油的钱也没有。两位老人的神费大了!主要还是家中的几斤稻,抓一把少一 把,只有眼巴巴地望见大麦出穗了,好在也是瞎子磨刀——快了。这最后的坎,还 真难迈过去。过去有吃有穿,一眨眼一年就过去了。现如今,一天也难过。伸手无 处拿,缩手无处拎。再者,今年四时不正,昨天是清明,要是搁往年,清明乃是阳 春三月,桃红柳绿,蛤蟆呱呱叫的季节了。可是今年这个春天,晚上睡觉盖床被子, 外搭上棉衣还觉得冷得受不了。吴夫人对姜夫人讲:“老妹子呀,今年这个天也在 灭人呐!要是往年,这早稻的稻种早就下地了。现如今盖床被子都嫌冷。看来今年 的年成怕是够受了!”姜夫人说:“你还管年成不年成!如今剩下没饿死的,从棺 材底漏下来漏不下来还是两码事呢!”吴夫人讲:“往后的事,哪个还去想!只是 这天冷得实在睡不着,听外面的风,刮得一阵紧似一阵,屋上刺拉刺拉地响,是不 是下雨了?洁茹刚走不久,要是身上淋湿了捂出病来,可就不得了了。”姜夫人说: “那我出去看看。”说罢便披了衣,下到外,伸头看了一下说:“怪不得这么冷, 原来在下冰豆子!”吴夫人说:“下冰豆子还好一些,最起码衣裳还打不湿,只不 过人受点罪。”说罢叹息了一声说道:“真是四时不正。三月尚有桃花雪,五月还 有麦秸霜!这人的肚子里要是有食,你冷就冷罢,明早村里又不知冻死、饿死几个 了!遭劫啊!” 二位老人说着话,转眼天就放亮了。天刚亮,只听长友在门外喊道:“二表 婶还未起来吧?快起来!二位到食堂开会,公社和大队来人了。”吴夫人和姜夫人 慌里慌张爬了起来,把两个双子被子盖好。又反复招呼大双子,今天是星期天,你 带妹妹睡在家里不要动,我开完会就回来给弄吃的。听说到食堂开会,两个孩子十 多岁也是知事了,忙问道:“奶奶,是不是食堂开伙了?要是开伙你带点回来让我 们吃。”吴夫人应了声说:“快睡进被窝里去!开伙还能漏掉你?” 吴夫人和姜夫人二位赶到食堂,天也大亮了。食堂门口有两个背枪的人站着 岗。这孤山吕村子原来有一百四五十人,今天到齐了也不过五六十人。到底村上饿 死了多少人,谁也没个数。反正已经死了一大半了。食堂停了几个月的伙,人们一 听说到食堂来,只要有一口气,摸着墙根,爬也要爬来。人心里想,大概上面发粮 了。也该发粮了,再不发粮,人也就都饿死了。村上身体能动弹的,比如姜洁茹, 当个老牛队,好歹还能保个命。剩下的,老的老、小的小,大家几个月没见面,如 今见了面,惨然地对笑一下,挽个草疙瘩,朝墙边一歪,正应了当时的一句民谣: 大干部穿呢衣,小干部穿咔叽,老社员衣服烂得像蓑衣,蹲在墙角,就如抱窝鸡。 反正这年头当不上干部,便睡到地上让人踢,抱着石头让人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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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知人进了食堂后,只准进不准出。有吃了无名菜正在拉肚子的,想出去方 便一下也不许。这时人们才知道这些干部们又要搞什么花花名堂了。正在胡乱猜着 的当间,只见帅书记领了几个身强力壮的、原来秋收护粮工作队的人,满脸怒气地 走了进来。帅国旦这个人,这个时候当大队书记最合料,一是他个子大杀声重;二 是他工农干部朴实的很,整天大锹扛在肩,围个大白粗布围腰,在田埂上转悠;三 是作风正派,大队办个文工团,拣二三十来个长得好的大姑娘、小媳妇搞宣传,大 队干部都有闲活,胡正兴一晚能来两个,帅书记虽然人高马大,也有些女人想脸老 老,肚饱饱,可是帅书记从不染指;四是帅书记坚决听党的话,立场坚定,古集几 个偷萝卜的被帅书记撵上了,一锹板就量死一个。上次两大耳刮,打得田有福耳朵 眼子流血当场死亡。当然,地方的大跃进,干部里面如果没有帅书记这样的,工作 也干不了,更干不成。帅书记也讲得实在:“我不好好地干工作,对敌斗争手软, 不听胡书记的话,明天歇了位子,后天就让旁人打。歇了腿,也就歇了嘴。还不像 余长伦一家,老的、小的,一个也活不了?我是听毛主席的话,跟共产党走。你想 想,跟共产党走,还有亏吃?” 帅书记一进屋,也不知是带进来了大门外面的寒气,还是其他什么原因,人 人莫不打个寒噤。帅书记进屋坐下,半天没吱声,看着人们都拿惊恐的眼光望着他, 便嘿嘿地冷笑二声。这时,外面进来了一个护粮工作队员,嘴伸到帅书记的耳朵边, 讲了几句什么。帅书记一边听了,一边从鼻子里哼了二声,又威严地咳嗽了两声。 他这一咳,原本想要去拉稀的,哪还有一个敢吱声的?屎拉到裤子就算了。如今这 当书记的操着生杀大权,手一挥,上来几个生龙活虎的工作队员,你还有个命?如 今饿死个把人,犹如死个小鸡;打死个把人,记到大办粮食的帐上,谁敢说半个不 字?也不知帅书记听那小子说了些什么,只见他自己又掇条板凳,在堂屋中间坐下 来,看着桌上的小闹钟滴答滴答地响。帅书记时间观念极强,大队干部没钱买手表, 他下来到各生产队检查生产,总是把一个闹钟,背到屁股上。后来大队因为大办粮 食的需要,给他配了个通讯员,也就是跑腿的,自己人走到哪,就叫通讯员拎个闹 钟跟到哪,也不知是端威风还是摆架子。乡下种田的人,看个太阳吃三顿饭,这闹 钟挂到屁股上,倒底有什么用,只有帅书记自己知道。 帅书记坐下后,门口两个扛枪的便站到帅书记身后,一边一个,犹如戏台上 的王朝马汉。另外几个护收队员连忙出去,匆匆忙忙,也不知在办什么事。人们见 帅书记不吭声,原指望今个能发点粮,无奈这西北风一阵紧一阵,这冻饿着的人坐 的时间长了,只觉得小腹胀得受不了。有人便向秦长友说:“秦队长,解个小便。” 秦长友自己也是胀得难受,便轻手轻脚地走到帅书记面前说:“帅书记,不管出了 什么事,放大家出去解个手吧!”帅书记把眼一瞪:“放出去?走了人,你负责? 你能负了责?哪来这么多的尿!不能忍忍?”秦长友苦笑着说:“帅书记,这天太 冷了。俗话讲:冷尿饿屁穷扯谎。这活人怎不能让尿胀死了?再说,要是大伙都在 这食堂撒起尿来,这食堂朝下回也就办不成了。”帅书记听秦长友如此一说,不耐 烦地说:“拿两个水桶,放到门拐角,墙旮旯,男一只,女一只。真是啰嗦!”长 友说:“那水桶是食堂挑水用的,这么一弄……”帅书记说:“你真麻烦!用过洗 洗干净不就行了?你要是再话多,我把你绑出去!”一句话唬得秦长友再也不敢吱 《白桦文选》第四期,二 O 一一年四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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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官大一级压死人,就是你长友是个党员、队长,这小小生产队长见了大队书记 还不似孙子一般?明天要是被撤了职,后天还不肥了巴根草了?如今帅书记的一支 笔,写个条子签个字,便是口粮了。 桌子上的闹钟终于响了。乡下人不识钟点,只觉得时间好长,又饿又冷。姜 夫人也不识钟,那时油坊的油鬼子打油,都是鸡张口就起来上榨,从不用什么钟。 只有吴夫人识得钟点。原来李专员在苍房驻扎时,办公室的墙上,就挂了一个大自 鸣钟。后来部队撤了,这挂钟李专员便留给了梦中。梦中一不在家,自鸣钟就没有 人给它上发条。吴夫人便叫人把钟搬到上房,自己天天给它上劲,天长日久也就识 了。 吴夫人一看是整十点了。大双和小双到现在还没起床,两个孩子到此时还点 水未下肚,见帅书记还是稳坐不动,把个吴夫人急得叹气满天的。这里吴夫人焦急 着,那些护收队员都回到了食堂。有一个一脸酒刺疙瘩的扒在帅书记耳朵上,叽咕 了几句,帅书记猛地站了起来说:“两个老地主,还有郑全发留下来,其余的都给 我回去。晚上到大队部召开社员大会。秦长友你给我记下来,去开会的人,一人发 一斤碎米。”说着便对二个扛枪的说:“你两个把这三人押到大队部,其余的随我 到孤山许去一趟。”姜夫人惦念着大双、小双,见帅国旦放了其他人回家,而独把 自己和吴夫人看押了起来,便鼓足了勇气说:“帅书记,你们晚上开会,现在能不 能放我俩回家,给孩子弄点野菜吃。就是犯死罪,也不犯饿罪。”帅书记一回身, 准备给姜夫人一个耳光,见姜夫人六十大几的人,一头白发,又一脸的晦气。不说 经不起自己一巴掌,只怕打脏了自己的手,便手戳到姜夫人的鼻尖上说:“你家孩 子没吃?桂花球稻种天天吃饱了,现在还能饿?我不跟你罗嗦,见你二个老东西我 都恶心!晚上斗争会再讲。”二位老人一听此话,不亚于头上打个炸雷。二位互相 望了一下,吴夫人的脸马上便白了。嘴里一股劲地说:“这不得了,不得了……” 这边嘴里还在嘀咕着,那边二只手臂就给绳子绕上了,五花大绑。要带到大队部去。 大队部在孤山李,用的是过去李有福李胖子的老宅,前后共有两进。前一进 八间草敞厅,后一进八间瓦屋,中间是三纵连三厢。前八间如今扒了内隔墙是大队 开会的地方,也就是斗争人的地方。吴夫人,姜夫人和郑全发三人被绑到孤山李, 开始同关在这八间草敞厅。二位夫人因年纪大了,绑的要松一些,绑紧了一步也不 能走。而郑全发是个四十来岁的男人,他也不知犯了什么事,在孤山吕的食堂便被 扎得粽子一般,当场屎尿就疼下来了,爹爹妈妈地叫起来。从孤山吕走到孤山李, 只有里把路,大概被麻绳扎得太紧,郑全发一路上跌了有八九次。每跌一次,看管 的在拉起他之前,总要先甩他两个嘴巴。吴夫人估摸,郑全发的牙齿,大半已被打 掉了。 押到大队部后,郑全发不知被带到何处去了。吴夫人和姜夫人就关在这八间 草敞厅。还是幸事,他们怕把两个老妇人捆死了,到了草敞厅后,便给她们松了绑, 解下的麻绳就泡在了墙角的一口大水缸里。用把锁,咯嘚一声,把两个老人锁在屋 里。几个人便去大队食堂吃饭了,临走前,要二人放老实一点。这些婊子养的,只 要给饭吃,干部叫他们拿把刀,把他妈杀了,他们也干!吴夫人在心里骂道。说来 《白桦文选》第四期,二 O 一一年四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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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奇怪,早上在食堂里,吴夫人是觉得又饿又冷,现在和姜夫人被关在这草屋里, 倒是饿也不觉得,冷也不觉得了。时间饿得长了,就饿得过了,神经就麻痹了,就 不觉得饿。只是心里,时刻放不下两个双子,大的饿得腿肿得要开始淌黄水,小的 饿得下床解手,都要扶着墙。这回,家里的几斤稻子已经是被搜了去,这怎么得了? 吴夫人正想着,姜夫人凑上来,轻声地说:“老姐,祸事来了!我俩只怕是有今天 没明天了。我刚才一张口,帅书记说什么桂花球稻种,你想想如今吃稻种那还了 得?”吴夫人说:“老妹子,我也晓得大事不好了。只怕我一家人,终归要死在这 几斤稻种上了。万一寻起根来,万不可牵扯荷花一家人。你我都记牢了。自己死了 便死了,说出来,还不要了人家的命?”姜夫人说:“这个不用你讲,我也晓得。” 且不说二位老人在这边胆战心惊。帅书记从孤山吕的食堂出来后,连忙到公 社向胡书记汇报。原来事有凑巧:河沿大队昨晚仓库被贼挖了个洞,一查,发现桂 花球稻种大概少了一百来斤。河沿大队与孤山大队挨着,胡书记一掐算,便叫上帅 国旦、聂才等人各带十几个人挨户搜。活该姜洁茹一家人倒霉,家里剩下的几斤稻 子,和仓库少的,是一个品种。捧一把两相一比照,长短粗细一个样。这么大的案 子,又发生在地主家,岂不是奇功一件? 帅国旦赶到古集公社的办公室,老远便喊到:“胡书记,昨个晚上沿河大队 仓库的稻种搜到了!他娘的,老鼠舔猫屄,胆大包天!”见胡书记没吱声,板着脸, 帅国旦顿时没了声。 原来聂才一组人到河沿大队的河口张生产队挨户搜的时候,在张禄家的大锅 里,竟然煮了一锅肉,下面柴火旺旺的,煮得锅里的汤水只往外窜。这年头还有肉 吃!聂才虽然脑子简单,但也想到这定下来是人肉。揭开锅一看,肉皮卷着,一点 油花也没有,汤是清白色,肉也是清白色。聂才一见,马上拿个细麻绳把个张禄捆 得甲鱼一般,将人带到公社来向胡书记交差。胡书记为这事正恼火,真想一榔头把 张禄砸死。这狗日的,干的什么事!传到上面去,说古集公社开始人吃人了,这要 让人担多大的名誉!见帅国旦兴冲冲地进来,胡正兴便冷冷地向他说:“聂才在河 沿张禄家发现了人吃人了,你们那里有没有?”帅国旦一听,打个哈哈说:“胡书 记,这有什么稀奇的?孤山吕的郑全发老早就……”没等帅国旦把话说完,胡正兴 勃然大怒,向他吼道:“你他妈的是瞎子、聋子?这样的人还要留在世上?打死算 了!还非要老子动手?这声名多难当?要是我们一个公社,每个大队都有那么四五 个,那以后走路还敢走?这还不是先吃死人,后吃活人?”帅国旦一听,哪里还敢 回嘴? 这时,付林领了一组人,走过来说:“胡书记,古集小学有个学生是山分朱 的,放学时走不动路了,在任村的牛房骑一条小水牛回家。谁知回家后,他父亲朱 其付把小水牛杀了。我今早上搜他们家,整整腌了一小缸的牛肉。我派人用麻袋挑 了回来,足足有二百好几十斤。这肉要不要搁公社小食堂?”这胡书记刚才还议着 人肉,心中作呕,见付林这么一说,忙问:“怕不是人肉吧?”付林说:“是牛肉, 全是精肉,红红的。帅书记讲他见过人肉,不信的话你叫他过去认一认。”胡正兴 手一摆说:“算了,你把牛肉挑到护收队的食堂,这些死人家来的东西还有个干净! 《白桦文选》第四期,二 O 一一年四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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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会正反胃呢!”说罢又转头对站在身旁的帅国旦说:“你刚才说稻种查到了, 是哪个老地主,你们大队地主有几十家,是张三还是李四?”帅国旦忙回答说: “是孤山吕的姜洁茹家。今早在她家的床肚底下搜到五六斤桂花球稻种。”胡正兴 哦了一声问道:“人抓起来了?”帅国旦说:“两个老的被我扭到大队部去了。姜 洁茹还在老牛队耙田,等她干完一天事,晚上再抓不迟。”胡正兴点点头,还要对 帅国旦说什么,只见公社派出所的所长张华阳走进来,说:“胡书记,河沿大队仓 库的稻种查到了,原来是看仓库的余小建监守自盗。墙上挖的洞是假象,稻是从大 门运出去的。稻种我们已经找到,婊子养的,藏在他家河畈下,用个鱼盆扣着。我 已把他关起来了。这件事是往县公安局报还是不报?”胡正兴说:“报什么报?露 脸是不是?你到办公室叫吴秘书给各个大队打个电话,今晚在孤山吕的大队部召开 全公社大队干部、党员、生产队长的会议。看来这股歪风邪气不刹一刹,我这书记 就不能当了。” 晚上的斗争会是从六点钟开始的。洁茹耙了一天田,晚饭没给吃,便被带到 大队部。洁茹一看婆婆和母亲二人都被抓来了,情知大事不好。但究竟出了什么事, 心中还没个数。洁茹只能暗暗地叹气,听天由命吧。正在胡思乱想,只听胡正兴吆 喝道:“把这几个坏分子都带上来!”洁茹斜眼一看,陪自己一家人斗的,还有本 村的郑全发,河口张的张禄和山分朱的朱其付。 三盏汽灯点得嗡嗡地响,洁茹一看屋内,一屋的人黑压压的。那三人被带进 来,人还没站稳,只听胡正兴说:“把衣服统统给我扒了!”洁茹心里一惊,听到 有人小声问:“女人扒不扒?”胡正兴说:“怎的不扒,姜洁茹只许穿单裤。两个 老地主把上身衣扒掉,下身就不扒了,免得死在会场上,其余三人只许穿短裤,今 晚不动动这几个坏东西的芭蕉舞,这社会治安就没法管了。这偷稻种的偷稻种,杀 耕牛的杀耕牛,吃死人的一锅一锅地煮,还是不是共产党天下了?”这边胡书记说 着话,那边被斗的几个人衣服都给扒了。这几个人,只有杀牛的朱其付身上还有点 肉,其余的五个人瘦得犹如一块瓦一般。吴夫人老了,胸前一点肉也没有。一天点 水没下肚,肚子凹得篾针也能穿过。洁茹此时虽是三十来岁,两个瘪奶如抹布一样 垂在胸前。姜夫人头发乱得如像鸡窝,上身的肉老树皮般搭拉着。 过去开批斗会,斗争对象站在台前。这次,胡正兴出了新点子。将开会的人 分到屋两边,把批斗的六个人放在中间。要他们弯着腰,双手下垂,只准离地五寸, 还不准手挨地。胡正兴手拿个柳树条子,戳了戳姜洁茹的奶子说:“老子不看你一 家人可怜,作孽,今晚就打死你这一窝地主!说!这桂花球稻种从哪里偷来的?” 洁茹弯着腰没有吱声。突然胡正兴的柳树条子,没头没脸地朝光着上身的姜洁茹抽 了起来。吴夫人一见忙喊道:“哎哟,干部呀,我这媳妇当老牛队不在家,这是我 老婆子端个升子在草垛头捋下来的。去年在食堂烧火捋的,我没舍得上交。你要打 就打死我吧!”胡正兴一瞪眼,说:“你个老地主,扯谎都扯不圆!手捋下来的, 和石磙子打下来的, 老子种半生的田还认不出来?不老实交代是吧?来人,把这 老东西给我绑到屋后进的大椿树上,冻她两个钟头保证什么都说!”说着,上来两 个积极分子,一人叉个臂膀,用细麻绳往吴夫人身上一套,开了后门,顿时吴夫人 《白桦文选》第四期,二 O 一一年四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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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抢天哭地、大大妈妈地喊叫了起来。原来外面还飘着小雪花,西北风夹着冰豆子, 风冷得如刀子割肉一般。见吴夫人被光着上身推出门外,姜夫人说:“哎哟,你们 行个好吧!稻种是我回安塔在河南边的路上捡到的。”胡正兴说:“捡到的?捡多 少?”姜夫人说:“有斗把稻。”胡正兴说:“捡到粮食为什么不交给大队干部? 这是稻种!稻种也敢吃!”姜夫人说:“胡书记,谁人见食不餐?”胡正兴冷笑着 说:“讲来讲去,还是这嘴要吃!来人!把她的嘴给我缝上!”这时上来几个拳大 胳膊粗的护收积极分子,一个揪姜夫人的头发向后仰着,二个捏着姜夫人的嘴,用 个缝被子的大针,竟然把个姜夫人的嘴唇上下皮连了四针,痛得姜夫人当场晕了过 去,鲜血流了一身。 洁茹一见婆母被押出受冷冻,凄惨地哭叫着,母亲被针线把嘴缝着,疼痛得 不能出声,歪在地下哼哼,心想今晚反正是一死了,正想破口大骂胡正兴。转念一 想,家中还有两个双子,这只要一张口,今晚就要被活活打死。为了孩子,只得忍 了,泪水默默地流。这当今世道,死个人就像个臭虫被捻死。 会场里除了两个老人的声音,其他开会的人,大气也不敢出。胡正兴便说道: “这几个人一家偷稻种,一家吃死人,一家杀耕牛。你们今晚给我狠狠地打!我还 是一句老话:淮海战役还能不死人?打老蒋还能不死人?这些败类死掉也好!”说 罢手一挥,那些积极分子便拳打脚踢,雨点一般朝这弯腰挨斗的人打了过来。男人 打男人,女人打女人。打了一会儿,只听一声爆响,也不知是哪个打人的,穿个桐 油的雨钉鞋,一脚踢到已经摊在地上的朱其付的头上。大概把头骨踢开了,朱其付 当场便昏死在堂屋中心。胡正兴说:“跟老子装佯,玩花样也不行,你要我耕牛的 命,我就要你的命!装死?去茅房舀些屎来,灌下去,看你还杀牛不杀牛!”只见 帅国旦,从门旮旯摸个粪勺,到大门外茅坑里,舀了一大粪勺稀花花的粪水,臭烘 烘的,里面还带着冰渣,提过来,泼了朱其付的一脸一头。朱其付睁了眼,哀哀的 求生的眼光,犹如被打将死的老狗,呜呜地哀鸣,就像宰牛时,老牛被撬翻四蹄, 待要倒下去的一刻,眼水便哗哗地淌了出来。朱其付心想,自己这一生,白刀子进, 红刀子出,杀牛作孽无算的报应,终于是来了。 48. 这边姜洁茹被踢倒在地,像皮球一般任人踢打。幸好女人们的拳脚轻, 但洁茹觉得自己的屎尿快要控制不住了。不知是哪一个,一脚踢到洁茹的小腹,洁 茹只知下身一紧,心想这膀胱大概踢炸了。自己的尿怎么也忍不住,流了出来。 这里屋内拳脚相加,叮叮咚咚地打个不停,外面吴夫人的声音是由大及小了。 吴夫人的舌头根儿,早已冻僵了。吴夫人想,今天是在劫难逃,大限到了。于是不 喊了,只是哼哼。 只是各位的寿数还没有到。批斗会开得快,散得也快。胡正兴到底手段高明, 开斗争会,从来不在现场打死人。干部们都讲胡书记嘴辣心软,他主持会场,从来 没拖死尸出门。自己从不轻易打人一拳,踢人一脚,不像下面大队干部自己动手, 就像帅书记,二锹板便量死一个,之后扬长而去。胡书记打人,被打的肯定有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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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该要打。至于打斗后三天五天后是死是活,谁也不能保证。没挨打的见天不照样 饿死? 见吴夫人冻得喊不出声了,散会后,帅书记才让被踢倒在地的姜洁茹把她弄 到屋里。洁茹把吴夫人从大椿树上松下绑时,吴夫人只剩下一口气在喘了。洁茹赶 忙把破棉袄给她披上。算起来吴夫人冻了大半个小时。由于刚才屋里人多暖气大, 吴夫人被洁茹抱进屋之后,很快地就缓过了气。一看地上歪歪倒倒地横着三个只穿 短裤的男人,不知是死是活,吴夫人倒有些庆幸自己了,虽然只是挨了些冻,皮肉 还没有吃苦。自己这把骨头,能架住积极分子们的一拳一脚? 姜夫人上下嘴唇上被缝连了四针,最后也被积极分子们抽掉线。这些人像是 没有过瘾,拆线时,也不管姜夫人痛也不痛,使力一拽,连血带肉便被抽出线来。 幸亏人嘴的上唇皮和下唇皮弹性好,要是换了牛鼻子或是猪拱嘴,这么一使力,不 豁了才怪! 吴夫人冻坏了,软瘫在地上,一步也不能走。姜夫人抽线时疼得头发昏了一 会,睁了眼,路还是能走的。洁茹实在没办法,也只得忍着浑身的痛,搀扶着吴夫 人,几乎是拖着老人,一步一步往回挪。姜夫人心里记挂两个双子,急匆匆地往家 赶。 大队部后三百来米的地方,是大队春山芋的育苗温床,有几十个床子。温床 八米长,三尺宽,背风向阳,里面堆积着牛屎灰粪,孵着山芋块。洁茹手里搀扶着 吴夫人,夜晚中见守棚无亮灯,便连忙把吴夫人扶坐在泥地上,在床子边上扒了几 节发芽的山芋,揣在自己的怀里和吴夫人的怀里。原来这里看守山芋种苗的积极分 子们,今晚开完会,去大队粮食加工厂食堂吃夜餐了。姜夫人走在前面,不知此地 有山芋种,自己没扒上,回来后听洁茹一讲,懊悔了大半夜。 姜夫人匆匆赶到家,只觉得寒气从小肚子往上涌,真是“人从脚下寒。”两 个双子一天一粒米也未下肚,只吃点昨日两位老人焙的焦碎的茅蒿草粉。小双一见 外婆先回家,满嘴的血,下巴、颈脖子都是干血迹子,不知是怕还委屈,便扁着嘴 哭了起来,殷殷地说:“外婆,哥今天腿开裂了,往外淌黄水。你们又不在家,昨 日你们焙的茅蒿粉,我俩一人只吃了半葫芦瓢。我焙的茅蒿粗了,没用筛子筛,他 又吃不下。我饿得……”说着便又哭了起来。姜夫人一听,连忙点亮了煤油灯,去 看大双。大双躺在床上,掀开被子,看见小肚子都浮肿了起来。赶紧盖上被子,喊 了几声,大双也不吱声。姜夫人叹口气。家里的井水缸里,全是清水,喝水喝不饱 呀! 洁茹一进家门,忙把那几节山芋放到瓦钵里去煮。谁知那山芋在粪里捂的时 间长了,有的烂得像屎一般,吃到嘴里比鱼胆还苦。不管是苦是臭,二个双子没命 地吞了几节。姜夫人不知是嘴疼还是怎么的,只顾叹气。洁茹盛了二节山芋送到床 头,姜夫人说:“给二个双子吃吧!你看我这样,还像个能活下去的人吗?”一句 话,说得洁茹心里一紧,忙说:“妈,就是死,我们也是一家人死在一起。就是你 《白桦文选》第四期,二 O 一一年四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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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不吃,又有什么用?”说罢,把烂山芋塞到姜夫人手中说:“你赶紧吃吧! 万一让人看见灯亮着,查来,真的不得了。”说罢,又拿了二节送到吴夫人床头。 吴夫人说:“洁茹呀,我被这么一冻,直觉得呼出的气都是冰的,浑身上下,寒丝 丝的。现在什么也吃不下了。你给两个双子吃吧!你自己也吃一点,现在全家就你 一个人,将就能动了。我和你妈老了,死了也就算了。你一定要把两个孩子拉扯着, 现如今顾一个是一个了。”洁茹觉得无话可说,呆呆地,默默地看着两个双子饿狗 一般,吞着苦胆一样的烂山芋,心里在想,糊弄了今晚,明天又怎么办?她拎个小 板凳,坐到孩子的床前。被打得失禁的小便,尿湿了她的裤子,裤管贴在腿上,她 也浑然不觉,思绪都在明天。明天,这睡在床上的老的小的,不能光一碗清水,几 把蒿子,这真是关到家里一家人活活饿死了,画地为牢了。 夜太长,天总是不亮。夜里,洁茹和衣和两个孩子睡在一起,不能成眠。喊 了几次大双,她怕孩子夜里一觉睡死了,孩子有些嫌烦。小双虽然瘦得皮包骨,女 孩子经饿些,精神还好,一伸脚见妈妈身下湿了,连忙起来,找个旧单裤,装了些 草木灰在裤腿里,让妈妈垫在身下。洁茹叹了一口气,熬这难熬的一天。 天刚放亮,大队老牛队的憨巴大姐便来到洁茹家,对洁茹说:“帅书记叫你 今天上班。不上班耙田,晚上要在红山李老牛队开批斗会。”洁茹说:“憨巴大姐, 他今天就是用刀杀了我,我站在耙上也站不住了。我昨晚给打得尿都留不住,你瞧 瞧我的裤子都湿淋淋的。我向你请个假,你再给我传个话。帅书记跟你俩是姨老表, 请你帮我求个情吧!”憨巴大姐最近才当上这耙田组组长,是个随得弯就得圆的人。 听洁茹这么一说,就走进屋。把头望两个房里一伸,见几个床上,都睡着人动也不 动。吴夫人还咳嗽着,姜夫人的嘴肿得像个蒲蒌,便对洁茹说:“我回去讲讲看。 要是不中,你就不能怪我了。”洁茹讲:“承你的情,只要不死,我一家人都记着 你。你做好事了!”说罢,把憨巴大姐送到门外。回身进屋,正准备烘焙一些蒿草 揉碎了,也好给一家人好歹填一下肚子。忽听到房里有响动,连忙进房一看,原来 是大双子披衣起了身。洁茹说:“大双子你不睡,起来做甚?”大双说:“妈,今 个是星期一,我还要上学去。”洁茹讲:“这命马上都没了,还念什么书?”大双 说:“学校中午有山芋干粥。我老是吃这茅蒿草,我的心嘈得难受不得了。”洁茹 一听孩子这话,鼻子发酸,忙用身上的围腰,揩了一下泪水说:“你要上学去,就 和小双一道去。学校人不到,粮又不给带来家。”小双此时还在床上,说:“妈, 我不去,我在家吃点茅蒿粉也行。哥是拉肚子,我又不拉肚子。你听这风刮得呼呼 响,还不知道是不是要下雨呢!”洁茹说:“你和你哥一道上学校讨点食,两人一 路上也有个照应。万一有个事,你还能送个信回来。你别怕,下午放学妈我去接你 二人回来。”小双听妈妈这么一讲,极不情愿地穿了件空筒大棉袄和棉裤,起来了。 洁茹看看外面风起得大,用两个麻袋片子给两个双子顶到头上,扯了一截草绳,把 两个孩子的裤脚和腰扎住,将两个孩子送上路。 两个双子上学走了以后,还在发烧迷糊中的吴夫人醒了过来,听说双子都去 学校了,说:“洁茹呀,这风刮的一阵紧似一阵,就像砻子砻稻一般,这个天还怕 要下大雨,这两个双子走了上学去,我实在不放心。古集离这里有十里的路,让孩 《白桦文选》第四期,二 O 一一年四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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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讨那么点食,不要把小命也给弄丢了。”洁茹伸头看了看外面,说:“奶奶,你 放心吧!眼下西北风,上古集是个背着风,风推着人走。刚才我把昨晚剩下的烂山 芋,一个人塞了一节,让他们路上吃。肚里有食,走到古集恐怕不会有事吧?中午 在学校讨点食,下午我早点去路上迎他们。再说这春上的西北风,有雨也不会大 的。”吴夫人说:“这如今四时又不正,我今个心里念念叨叨的,总觉得不放心!” 姜夫人大概还是嘴疼,躺着蒙了头,什么也没说。 到了午后,洁茹一看外面斜风细雨,心里便懊悔起来。心想去接两个孩子, 蓑衣斗笠还留在红山李老牛队。自己去讨吧,岂不伸头入扣,帅书记还能让自己回 来?家里一把伞也没有,早年小驼子的一把破纸伞,只剩下几根篾骨子了。也没个 胶鞋,没胶鞋不要紧,就是冷点,打个赤脚,走走脚就热了。可这没个挡雨的,出 门走不到一里路,这身上还不透湿?风这么大,天又这么冷,谁能受得了?洁茹眼 巴巴地,盼望着雨能下小一些,心里还在念叨,这大双要是懂事的,在学校待雨停 住了,再回来就好了。看看的,天暗了下来,时间也该到了放学的时候了。把个洁 茹急得在屋里打转,直跺脚,骂自己不迭声。吴夫人躺在床上,见洁茹急得团团转, 便说:“早年小驼子蒙酒的油毡纸,我把它放在床底下了,你看能不能隔点雨。再 把个头用油毡纸包着,上衣用绳子系着油纸,遮一点,是一点。”洁茹连忙从床肚 里找出两张比脸盆大一点的油毡纸,往头上包。只见秦长友的大小子,名叫根芝的, 走了来说:“婶婶,你家二个双子跌倒在洼李旁的大路上,叫你快点去接他们。” 洁茹讲:“你们怎么这么早就放学了?”根芝说:“学校从这个星期一起,一天就 上一上午的课,下午放假。我们班的同学都饿死得差不多了。我和你家两个双子, 吃过山芋干粥就回来了。你家小双走不动,大双搀着。风一刮,小双就跌跤,把大 双也带跌了。开头还能爬起来走,后来风刮太大了,走不了几步又跌跤,跌到洼李 的大路旁边,他俩坐在泥里,我也没有劲,拽不起来。二婶,你快点去,他俩个都 坐在烂泥里哭呢!” 洁茹一听这话,头脑一片空白,也听不见孩子在说什么了。便头上扎了油毡 纸,从床上拿起姜夫人的破棉袄披在身上,没命地朝洼李赶。待见到大双和小双, 老远只见大双双手拄着地,身子一躬一躬想爬起来。小双坐在烂泥里只是哭。见到 洁茹到来,小双拼命地爬向洁茹,哭喊着,洁茹上前一手拉一个,谁知大双站也站 不住,小双双手紧紧抱着洁茹的腰。大双的舌头冻僵了,上牙打下牙,咯哒哒的响, 身上不停地哆嗦着,像筛糠一样。洁茹想背一个,抱一个,慢慢往家挪。无奈二个 十多岁的孩子,昨晚又被打伤了,洁茹怎么也弄不动。看到妈妈弄不动,大双便对 洁茹说:“妈,你把小双先送回家,再来接我。我这身上反正潮了,你拿油毡纸给 我蒙个头,我坐在这里等你。”说着,一屁股坐到烂泥里,浑身筛糠一般地抖。洁 茹一看,也没有个主意了,四周也看不见一个人,能搭把手。忙把头上的油毡纸摘 了下来,用个草绳系在脖子上,把大双的头和脸遮着。又把外婆的烂棉袄,披到他 身上,说:“大双呀,你忍一忍,我马上回来背你回家。” 洁茹一脚高,一脚低地把小双背回家,放到床上,用被窝码起来。赶紧回头 接大双,谁知大双歪在泥里,早已断了气。洁茹一见,急得头往烂泥里砸,坐在地 《白桦文选》第四期,二 O 一一年四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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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放声大哭。抓着自己的头发,死命地往下扯。又把头不停地往地下砸,砸得一 头一脸都是泥。洁茹不想活了,抬头往四周望,想找个水塘,投水了此一生。头昏 沉沉地,眼里黯然无神,披头散发,一脸的泥水,已经像个活鬼一样。向路边的水 塘走了半路,又定了定神。自己是罪受到腰深了,这一死是一了百了;家里还睡着 两个老的,一个小的,我这一死,怎能对得起他们?这样,又回到大双身边,手抖 擞着,要把大双拢起来,把尸首弄回家。大双软软的,自己如被霜打的一样,浑身 冰冷,一点力气也没有了。拢来拢去,上不了身。实在没办法,只得到塘头,捞了 些水,把脸洗了洗,一路哭着回村里找人。在村头,到了秦长友家,瘫在他家地上。 洁茹把大双的死,根长友讲了。长友二话没说,从自家的大门后摸把大锹。洁茹一 见忙说:“大老表,麻烦你和我一起,把大双子弄回家,总得让他奶奶和外婆最后 见一见吧!”长友说:“你好不晓事!人只有活的进门,哪有死尸归家?如今在路 边挖个坑,埋到土里还是个幸事。你不见山脚下旱塘底,扔的死尸,埋都没埋?” 洁茹一听说:“那我回去怎么跟两个老的讲呀?”长友说:“你快回家吧!我看你 脸上,颜色不是个颜色,浑身又是透湿,难不成还想死在我家?你快回去烧个热水, 把身上洗净了。现如今,家里饿死个把伢子你见的还少?哪家不死人?你家还算好 的,今天才动个头,村子三四十户,死的绝门绝户的,十六七家!你只能顾还在喘 气的,别再伤心了,快回去吧!” 洁茹一路嚎啕,回到家里。一听到洁茹异样的哭声,吴夫人便知了一切。急 得从床上爬了下来,一跤就跌在地上,头往地上撞。姜夫人也知是大双路倒饿死了, 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小双由于刚才太辛苦,钻到被窝里刚刚矇着,奶奶和外婆的 哭声,也惊醒了她。洁茹走过去,不顾身上透湿,紧紧地搂在怀里,“小双啊,你 哥死了!”得知哥哥死了,小双的眼水一下子冒了出来,像断了线的珠子,从脸颊 上滚落下来。扁着嘴,哀哀地哭。 老话说:死的死得苦,活人还要过。所以,日子还要往下过。吴夫人把洁茹 喊到身边,说:“孩子呀,我儿子吕梦中这个瞎眼的,把你这一生害苦了。我们吕 家大概上辈子孽事做多了,如今现世现报了。吕家这边,只剩下小双这条毛须根了。 虽说是丫头,毕竟也是你和梦中的亲骨肉。人哪,讲个命。大概命中注定你无子。 大丫头被梦中带走了,死是肯定死不了,这小的你一定要想办法把她顾活下来。将 来你老了,又等不到梦中,你叫叫嘴,还有个搭话的。”洁茹哭着应了。吴夫人又 说道:“河南边粑粑店我是走不到了,你呢,到思山那里走一趟,这孩子有二个月 没信来家了。他如今吃个计划粮,让他一天省一口也不至于饿死,把个小双先顾过 来再说吧。”洁茹讲:“妈,我昨夜里睡不着时,就在打算今晚到思山那里去一趟。 谁知大双路倒这么快。大双这一没了,我心里空闹闹的,真是没巴望了。小双又是 个丫头,将来嫁了人家,我这一家就关了门。我千不该、万不该……”见小双还在 呜呜地哭,便把话咽了下去,哽咽地哭道:“将来梦中要是回来了,我拿什么见 他?”说罢,自己捶打着自己的头。 天一擦黑,洁茹在吴夫人的催促下,冒着小雨,向思山的学校奔去。思山所 在的宝塔小学,位于县城西十来里。从孤山吕到县城约有七十来里路。走小路可以 《白桦文选》第四期,二 O 一一年四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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抄近一些,但洁茹又认不得,没办法,只得顺着石子公路走。行前,洁茹把自己给 梦中做的新布鞋穿了一双,心里虽然舍不得,一想,这来回一百多里的石子路,光 着脚,岂不要把一双脚,叫石子磨得稀烂?不一会儿,洁茹就又走到刚才大双路倒 那地方。夜色中,依稀能看见孩子刚才坐在地上的烂泥坑里,还汪着水。隐隐地, 洁茹好像听到大双说:“妈,我饿噢!我这条狗命,保是保不住了。”洁茹在四周 张了一会,想看看附近有没有新坟。也不知秦长友把大双埋到哪里了?失望、惆怅、 凄惶涌上心头。找不见,只是叹了口气,提脚朝前走。一路上,洁茹只觉得大双好 像悉悉瑟瑟地就跟在自己的身后,陪着自己走。大双小时侯,脸团团的,胖乎乎的, 走路低着头,甩着两个小膀子,曾给家里人带来过多少的希望!长大了,懂事的很, 从来不欺负妹妹,对小双总是知冷知热,吃什么好点的东西总是让妹妹。冬天冷的 时候,晚上在床上,常常把自己的劳累一天的双脚搂到自己怀里,说“小孩身上三 把火”。临死时,那求生而无奈的眼神,小脸虽然浮肿但又神态安详,仿佛已经知 道自己的路数。稚嫩而无力的双手瘫到地上,知冷知热的最后一句话:“妈,你把 小双先送回家,再回来接我。”在洁茹的耳边,一遍又一遍的萦绕。洁茹想记住大 双说最后这句话时,每一个字的声调,和说时的眼神,要刻在脑海里。这孩子,来 世上一回,没有过上几天好日子,让人不忍心哪。什么都没有了,只有这刻在自己 头脑里的最后印象了。孩子就这末无声无息地走了,死时都没有个人在跟前! 一路想着,思绪漂移。洁茹心里如同刀绞。恍惚间,洁茹在黑暗里时时回过 头,她真希望看到大双就跟在身后。白天的事情,只是自己做了一回噩梦。每次当 她回了头,定了定神,什么也看不见。“人死如灯灭,强似汤浇雪。心想回家转, 水中捞明月。”洁茹记起了过去人家死人,临出棺时道士为安息死者,抚慰生者, 念而必念的这四句话。走着想着,洁茹心里仍是郁念难销。 洁茹赶到宝塔小学,已是东方欲晓。这是个县城边的中心小学。学校的规模 不小,是个大四合院落,教室和老师的住处杂在一起。只有南面一大间作走廊通向 外,还被大木栅栏门锁着。洁茹走了一夜的路,天幸老天长眼,离家时下了些小雨, 到了夜里反而停了。只是气温下降得厉害,冷风刮到脸上,犹如初冬的北风一模一 样,刺人骨肉,冻得脑门子生疼。好在洁茹走了一夜的路,乍在这学校的屋檐下的 背风处一站,只觉得脸也发烧,脚也发烧。只是肚里空落落的。还是昨天中午吃的 蒿子粉,走了一夜的路,这肚子里还有啥呢? 天刚亮,学校里走出一个老妇人,弓着腰,抖嗦着手开大木栅栏门。见姜洁 茹要进学校,忙拦着说:“这位大姐,学校不准要饭的进大院。这年头别说要饭, 就是一口糠你也要不着。快走吧!”洁茹苦笑着说:“大妈,我不是讨要的,我侄 儿在这教书。家里出点事,我来寻他。”老妇人把洁茹上下打量一下:只见洁茹一 头乱发犹如抱窝鸡,把个拳头大的巴巴头发髻脱到了肩膀,瘦得脱了形的脸,颧骨 突起。脸色苍白,上下嘴唇冻得乌黑,像用毛笔,粗粗地描在脸上。上身一件破棉 袄,破烂处露出发黑的棉絮。下身不知穿的是卫生绒裤,还是老棉裤,已经没有了 颜色,从裤裆到裤脚都湿哗哗的。脚上一双布鞋,睬的都是烂泥,已看不出帮和面。 老人一听,便有些狐疑。问道:“你侄在这教书?姓什么?”洁茹一一作了回答。 《白桦文选》第四期,二 O 一一年四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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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妇人这才相信,便把洁茹领到思山住的一间土墙草屋前,说:“这就是吕老师的 住处。你先在屋里坐一下,刚才我还看见他帮我老头子挑水。这孩子勤快得很。” 原来这老妇人的男人,便是这小学的食堂的炊事员。年龄大了,学校的井又深,夏 天从井里拽一桶水,老头子还能把住手滑,冬天就不行了。这六七十斤重的大水桶, 一桶水从深井里,一把一把地拽上来,没有力气是不行的。思山是个单身汉,平时 在家帮奶奶婶婶做活做习惯了,出了点力气,身上又不少了什么。思山就把食堂的 一天十几担水包挑了。再说,这年头与炊事员搞好关系,肚子还能吃了亏?像当时 的顺口溜讲的:一两二两,饿不死队长;一钱二钱,饿不死食堂炊事员。打粥、打 饭都在炊事员一双手。碗盛满一点也是盛,饭碗盛浅一点也是盛。打饭时,炊事员 手里多抖落一下,就少了一口食。这人吃饭,少那么一点,肚子就不得饱。 思山听说家里来人了,从食堂几步就跨到寝室。见到洁茹忙叫了一声“婶”, 问道:“婶,这大清早的到这里,莫非婶昨晚走一夜路?”洁茹顺手端个小板凳, 坐到思山的门口说:“思山啊,大双昨个下午在放学回家的路上路倒死了!我和你 奶奶,还有你外婆前天晚上又被大队逮去,暴打了一顿。家里小双也饿得爬不起床 了。一家人都落到家里,活活地等着饿死啊!”说着,便把奶奶在河南边弄点稻子 回家,被帅国旦等人查到,前个晚上,奶奶被脱了上衣,赤着身子被绑到大椿树冻 个半死,外婆回了胡正兴一句话,嘴被缝了起来,以及自己被打得小便都留不住, 一一告诉了思山。洁茹讲:“现如今家里是一粒米也没有,天天吃茅蒿野菜揉碎的 粉,今天不饿死,明天也活不成了。大双昨天死了,少一个吃口了。我在老牛班, 或多或少,一天还有个把两碗粥,保个命,只是家中的三个,老的老、小的小,伸 手无处拿,缩手无处捡。你奶奶叫我上你这儿看看,看你能不能想个法子,弄个三 斤五斤的粮,也好让她们糊一天是一天。不能大睁着眼,看这一家三口人饿死在床 上。” 思山一听婶子如此一说,闷头走进屋。怔怔地,一屁股坐到自己那单人床沿 上,什么也没说,泪水只是往下掉。少顷,他才泣不成声地说:“这大双子从小可 是我一手带大的……”话没有说完,思山双手抱着头,再也说不下去了。过了老大 一会,思山揩了揩泪水说:“婶,你在这坐一会,我到食堂给你弄点早饭来。”洁 茹此时走了一夜的路,昨日一天也没见个米星,此时,就是热屎,也要叉上两口了。 看着思山一路小跑的身影,心里在想他能不能弄点粮食带回家去。这一家三口饿在 床上,还在度关呢。 思山从食堂盛来一大瓷盆干搭搭的山芋干和着碎米的早饭,碎米刚开苞,山 芋干还是白心的呢!洁茹几个月了,哪里吃过如此的饭食?接过思山的瓷盆,不声 不响,什么味都没嚼出来,便把这一大瓷盆的半生不熟的碎米伴山芋干头,吞到肚 子里去了。思山说:“婶,这一早,食堂大锅的粥刚滚开,还是食堂的老张用网滤 子给捞来的。你在这儿坐一会,我到范校长那里去问一下,看能不能支点粮食给你 带回去。”说罢便朝北首那一排小瓦屋中间那个门奔去。 范校长有四十来岁,大大的个头,国字脸。据说原来是省里什么个报社的副 社长,五七年因为嘴作痒,听人劝,多讲了几句。幸亏自己在华东革大念书的同学 《白桦文选》第四期,二 O 一一年四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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帮忙,才没戴上右派帽子,可是思想右倾,是铁板上钉钉。人托人,保托保地,弄 到县城乡下小学当个校长。为人也还随和,因为五七年鸣放时吃过亏,胆子特别小。 真是一遭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所以,不敢得罪上面,又不愿得罪下面,战战兢兢 地在这小学里,当十几个教师的头。就像生产队的老牛队队长,上班时查个人,下 班时点个数,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睁一眼,闭一只眼地混个日子。 思山到了校长的宿舍,范校长刚刚刷完牙,正在洗脸,一见思山便唔了一声, 正要问吕老师大清早有什么事。殊不知,思山进了屋,双腿一弯,朝他跪了下来。 范校长一惊,连脸上的水都没揩,赶忙过来拉思山,说:“吕老师,这怎么回事? 有什么话不能好好地说?快起来!”说罢,拉了一把椅子,让思山坐了下来,自己 胡乱地揩去了脸上的水,问道:“什么事?怎么回事吗?”于是思山便把自己家一 家人前日被打,弟弟昨日上学路倒饿死,婶母打夜奔到自己这里想弄几斤粮回家糊 一站,原原本本说了。临了,思山对范校长说:“如今我们吃计划粮,一个月二十 六斤半,早上二两,中午四两,晚上二两五。我呢,早上的早饭我停一个月不打了, 一天只吃中午和晚上两顿,请校长批个条子,我从司务长那里领五六斤粮,也好救 我婶母一家人。我自小就是婶母养大的,婶子一家人没了,我还能活下去?”范校 长说:“哎哟,吕老师,你这真叫我犯了难。上面文教局有规定:拨给学校的粮, 一粒也不准从学校流了出去。谁流了出去,是校长开除校长,是老师开除回家。我 们这个学校又在县城边,这上面三天两头来查。要是有报晓的说出来,我这个校长 当不当无所谓,把你开回去,你只有死路一条。你婶母一家人死了还不够,还要把 你搭进去?现如今,老师的亲人,凡在农村的哪家没有饿死人的?吕老师,救不了 啊!”思山一听范校长如此一说,浑身松了劲。他无脸,也不能回去见婶子。婶母 饿着肚子,跑了一夜的路,到了之后,乞求的眼神,伤心的泪水,像山一样的让人 觉得沉重。 思山丛椅子上站起来,又给范校长跪了下来,范校长赶忙有过来拉。思山说: “范校长,我叔自解放前与我爸逃亡后,我婶母便一直寡守我们兄妹三人,还有奶 奶和外婆。十几年,苦啊!婶子一生不求人,从没向我张过口,头一次来乞求我。 不是她,我哪能长这么大?回了她,我今天怎能开这个口?范校长,真要开除,就 开除吧,我宁愿我明个开除回家,在路上一绳子挂死了,也不能望着我婶母,今天 空个双手回去。我婶母太苦了……”没说完,止不住呜呜咽咽地哭起来,惹得范校 长鼻子发酸,跟着淌眼水。他把手搭在思山的肩上,说道:“吕老师,你是个孝顺 的孩子。你先别急。我也实在没办法,我不敢开这个例呀!这样吧,今年春节你在 学校守校,我们外地人回家过年,我到文教局开证明,去粮站换了几斤全国流通粮 票,我一直没舍得用。省城的粮食定量要高一些,我老婆在付食品厂,春节分了些 下脚料,过年那几天我就吃老伴那份子,我的几个孩子都工作了,计划粮还是有的。 眼下这几斤粮票放在我这里,一时还用不上,你拿去让你婶子带回家,救救性命吧! 唉,这年头真不容易!”说罢便从床的垫被下,拿出一个皮夹子,从里找出一张五 斤和两张一斤的全国流通粮票,递给思山。思上接过来,说:“范校长,你叫我拿 什么还你呢?”范校长说:“先拿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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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山粮票,忙不迭地跑回宿舍,见婶母站在屋外面,正在张望。思山说: “婶,外面冷,怎的不在屋里呆着?”洁茹苦笑着说:“思山哪,婶糟蹋你了。刚 才在你房间里坐一会,把你的地上都弄脏了。我前天晚上,遭打的毒了,到如今, 这小便还留不住,隔一会自己就尿下来。我在外面站一会,免得脏了你的屋子。” 思山说:“婶,你就是我的妈,还说什么脏了我的屋子?你说这话,我真该死了!” 说着便扶着婶母进了屋问道:“婶,你可吃饱了?没吃饱,我再去讨一点。”洁茹 讲:“我吃饱了。这一大瓷盆食吃下去,我身上现在热乎乎的。”思山说:“婶, 你脚上的布单鞋开了口,没帮没底了。这回去七八十里的石子路,还不蹭坏了脚? 我这新买了一双元宝胶鞋,正准备带回家给你们穿的,还给小双也买了一双。”说 罢,从床底的纸箱里,拿出一大一小的两双胶鞋。洁茹知道,小胶鞋其实是给大双 买的。接过了胶鞋,泪水止不住地迷了眼。思山一见,连忙去打了盆热水,让婶母 擦洗了手和脸。自床头枕头底下,拿了两张五元钱,对婶母说:“婶,范校长刚才 送我七斤全国流通粮票,我这里还有十块钱,你回家和外婆、奶奶还有小双慢慢地 熬吧。我也实在没办法。”说罢,背过身,无声地啜泣起来。洁茹连忙接过了粮票 和钱,把新元宝胶鞋穿上脚,用个带子把小胶鞋扎了起来拎着,对思山说:“孩子 呀,现如今有一粒米也是好的,更何况是七斤呢!范校长的恩情,我们一辈子也忘 不了啊!”说罢,便和思山打了招呼,自己匆匆地往回赶。 洁茹在古集粮站买了米,把米装到胶鞋里,又把自己怀里揣上几斤,自己把 裤脚一卷,打个赤脚匆匆地往回赶。日头已经偏西,想着家里的老的小的,洁茹恨 不得一步跨到家。但老远只要见到路上有人,又怕碰上什么干部或是积极分子,洁 茹便绕着走。好不容易赶到家,已是太阳落山了。洁茹刚进家,便听到小双在高一 声、低一声地哀嚎着:“妈呀,我饿啊!妈也,我饿死了!”听得洁茹心里发紧, 三步并作二步跨到房里。只见小双的床头摆了半碗有半寸长的茅蒿,外婆和奶奶都 在哄着,姜夫人见洁茹回来,便一声不响地又回到自己的被窝里。姜夫人被针缝过 的嘴,肿也消了部分。吴夫人还在发着烧,刚才还用一个小板凳,走一步,扶着板 凳爬一步下了床。姜夫人在灶上,吴夫人在灶下,焙了这么半碗茅蒿。原来家中的 蒿子也吃完了。见洁茹到家,吴夫人连呼阿弥陀佛。 洁茹抓了几把米,熬了几碗米汤粥,给二位老人一人盛了一碗。小双子接到 碗粥,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去。吴夫人喝着米粥,对洁茹说:“刚才憨巴大姐来了, 我讲你到思山那里去了。憨巴大姐说了,叫你回家赶快赶到红山李,她还替你遮着, 说大双没了,你也惯倒了。帅书记说你在家玩花样,晚上要是不见你上老牛班,要 用绳子来绑。”洁茹应了声,把小双的被子盖好了,捂实了。又把剩下的几斤米, 用个油毡纸包了,放到自己家茅厕圈子里,用锹在圈子里挖个洞把米放在洞里埋了。 上面盖个石板。这年头,那些干部积极分子见到哪家冒烟,便来搜粮,这是活活地 在灭人啊! 夜里,洁茹不放心,从红山李摸到家后,见婆母的米汤粥已经喝了,母亲的 那碗,摆在床头葫芦瓢里,是动也没动。自那天打斗会回来后,姜夫人这几天是点 水也没进口了。洁茹也知母亲自己责备自己,可是再自责也不能汤水不进啊!洁茹 《白桦文选》第四期,二 O 一一年四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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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给床上的三人熬了三瓢米汤粥,把米汤端到母亲的床头,劝道:“妈,你得吃点 下肚。你三天三夜点水没进了。如今这样子,人还架得住几天不动口?你如今活一 天,一双眼还能把我照应照应。你这样不吃不喝,我的心怎下的去?”姜夫人紧闭 眼,任凭洁茹怎么劝,就是不吱声。急得洁茹第二天在老牛队耙田,神情恍恍惚惚, 站在耙上,几次差点掉到耙裆里。晚上回家再看,姜夫人床头的二瓢米汤粥,还是 二瓢米汤粥。今天吴夫人将就能起床下地了。这人是铁饭是钢,籼米就仙米。几瓢 米汤粥一下肚,吴夫人身子也硬朗了,下地也不用双手扶着小板凳,一步一步地拢 着走了。扶着墙,自己能熬点米汤了。见姜夫人几天都不吃不喝,吴夫人劝道: “老妹子,喝点粥下肚吧!眼看这大麦就要抽穗灌浆了。留条命在世上,我老姐妹 俩就是夜晚出去剪点麦穗,回来还有个伴。看这天渐渐地晴好了,搁往年到了清明, 牛拉出去都能吃半饱了,什么青草野蒿子无名菜也多了。眼看就要熬出了头,你万 不可拿呆。你这么不吃不喝,我和洁茹的心,怎望得下去?” 49. 姜夫人叹口气,恰好洁茹也回到了家,见母亲如此模样,吴夫人在劝, 自己站一旁暗暗地落泪。姜夫人听到洁茹的哭声,长叹了一口气说道:“二姑娘, 你掇个板凳坐我床沿,我有几句话跟你讲。”说罢,挣扎着想坐了起来,无奈力乏 又歪倒在床上。见洁茹坐到自己的床前,姜夫人抓着洁茹的手,说:“儿呀,妈一 生就养你这么一个。你自小性子烈,什么事都是自己做主。过往的事妈也不提了, 只是你看妈还有一口气的份上,答应妈一句话:待这阶段过了,带着你婆婆和小双 子走吧!别在古集这块地上呆下去了。这死鬼怎的就离不了这孤山坟堆呢?你如今 年纪还轻,走到外面,遇到合巧的,嫁个人算了。你等候梦中,都等了十三年了。 现如今大双又糟掉了,就是梦中将来能回来,你拿什么见梦中?小双子毕竟是个丫 头,就是长大了不向外嫁,招个女婿成了家,吃起饭来一大桌,问起姓来,也是各 姓各的了。你自己往后多想一想,万万不可拿呆。”说着便停了口气,用两只浑浊 而又发磁的眼,望着泪流满面的洁茹,叹了口气说道:“我晓得你是不肯听。不过 为娘我把话给你讲到了,也不枉我养你一场。见你受罪,娘心疼啊!这些米汤粥, 你拿给小双子吃了吧。我呢,是个将死的人了,我这大把岁数,死也能死了。再活 下去,也就那么回事。人活世上不也就是吃饭、拉屎、睡觉、享福?享受我也受用 过了。这罪我也受到了,活到如今活到了位,船到码头车到站了。你们也别劝了, 你们从思山那里弄来这几斤米,又能熬几天粥?家里少一口,孩子还能朝前拢一天。 我不吃了,这粥留给双子吧,毕竟她根打何处出,还是我姜家一点血。”说罢便歪 倒在床上,牙关紧闭,粒米不进。 姜夫人断气这天,风和日丽。天一亮,洁茹便听吴夫人喊道:“洁茹呀,你 妈没有了!”劳累辛苦的洁茹,一听婆母的喊声便下了床。这一夜,洁茹晚上回来 歇息。原来洁茹夜晚睡觉小便失禁留不住,和其他女人们挤一起滚地单,加之春暖, 地气上升,洁茹的被窝里尿骚味太难闻了,憨巴大姐便叫洁茹把个被子夹回家睡, 早上天亮来上班。也是天意,洁茹回家住就这么一晚,姜夫人就没了。好歹洁茹扒 在母亲的床头,还算给母亲送了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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洁茹走出屋子,看见天气晴朗,东方是朝霞满天,太阳刚刚跳出地面,红彤 彤的,特别灿烂。和煦的春风扑面而来,洁茹觉得妈妈的死,感动了上天。天,终 于暖和起来,心里隐隐地,仿佛有些希望。只是自己的神经已经麻木,感不到太多 的难过。妈妈走了,终于解脱了。 家里没有棺材。吴夫人叫长友来帮忙,长友牵个小水牛来到门口。洁茹死活 也不让长友拴绳子把母亲的尸体拖上山。洁茹哭着说:“我就是还有一口气,我也 不能把我妈扔到旱塘底!”她在家里找根背孩子的棉绳子,请长友在后边托一把劲, 洁茹把姜夫人的尸体,像背小孩子一样,绑在自己身后,一步一挪地朝吕家大坟茔 走去。妈妈到死都顾惜儿女,这会背在身上,已经很轻了。一点也不压人。 姜夫人不是吕家的先人,洁茹只得在大坟茔的边缘,挖了个大坑。自己回家 下了一块房门板,扛到坟头。让吴夫人从自家草堆上,拉两个稻草卷,把家里的一 床破被絮夹着,也带到坟头。洁茹把被絮垫在坑里,把妈妈小心放进去,身上再盖 上稻草。在坑口盖上房门,堆上土,隆起坟丘。洁茹哭道:“我怎不能让黄土压着 我妈的脸呀!” 没有送葬,没有亲友的安慰,什么都没有。洁茹替母亲挑好坟丘,把锹筐扁 担挽了起来,背到肩上,无力地向家走了回去。吴夫人看着顶上的太阳,感到自己 双腿发软,走不动了,便对洁茹讲:“洁茹你先回去,烧点吃的给小双。我在这里 陪你妈一会,我老姐妹俩从今天起,是越离越远了。” 洁茹默不作声,看看将要近午的太阳,心想回红山老牛队吃饭。无奈老牛队 有规定,上午干活才能吃中午饭,下午干活才有晚饭吃。再说小双饿在床上爬不起 来,自己不替她熬点米汤粥,待奶奶回来烧点吃的,这小双会不会又饿死了? 洁茹如今有点不敢跨进自己的家门了。大双才死了五天,母亲又死了。说不 定一觉醒来又不知是奶奶死了,还是小双没了。洁茹不敢想太多,头皮发麻地朝那 三间茅草屋走去。 老远,洁茹看到自家门口,在思山码的大青石上,坐着一个头戴蓝青洋布手 巾,上身穿大襟蓝士林大褂的女人。走近一看,洁茹不认识。只见这女人五十开外, 脸上还没有什么菜色。见到洁茹,这女人站起身,问道:“小大姐可是这家的?” 洁茹忙把锹筐扁担放到屋檐下,应道:“我叫姜洁茹,这就是我的家。”那妇人道: “原来是二小姐。”说罢,便弯腰施礼。这十几年,洁茹没见过人给自己弯过腰行 过礼,连忙上前说:“哎哟,折杀我了!”说罢,便进屋掇个小板凳放到外面说: “请问大姐从何处来的?”只见那妇人说:“二小姐,我叫荷花,家住河南边巢县 粑粑店,是你婆婆幼时丫鬟。上次老人家去我家,打晚回家,我实在不放心。今个 特地来看看。”洁茹哦了一声,忙歉意地说:“知道,知道。如今家里太穷了,麻 烦你们了!”荷花忙说:“二小姐快别这么说,我家今天有这一大家子人,还不亏 了二少爷!要不是梦中少爷那年救了我家大的,哪有我家的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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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进屋坐!我妈在外头,一会儿就回来。”洁茹把客人让进屋,从水缸里 舀了水,让客人揩把脸。这边又怕小双饿坏了,赶紧升火煮米汤。洗了脸,荷花又 坐下来,和洁茹一边说着话。把梦中当年回家路过粑粑店,写了个条字到巢县田家 当铺,田小姐给了二十块大洋给孩子治好了腿,一五一十地说给洁茹听。荷花讲: “我自幼在夫人身边做丫鬟,夫人常讲: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人敬我一丈, 我把他顶头上。”洁茹听了,也像回到了久远的过去。沉寂了一会儿,她问荷花, 梦中是哪一年路过粑粑店的。荷花说:“哪一年我也记不清了,只记得那天下瓢泼 大雨,一夜间就淹了圩。”洁茹听说,便觉得心中隐隐作痛。她长叹了一声:“冤 孽啊!”荷花也不知洁茹说的什么意思,睁个大眼睛,茫然地望着洁茹。洁茹一见, 知是荷花误会了自己的意思,正要解释,忽见吴夫人踉踉跄跄,醉酒一般地从前面 回来了。洁茹忙说:“荷花姐,奶奶回来了,我去接她一截。现如今,饿得风也能 把她刮倒了。”说着,朝吴夫人奔去。荷花一见此情,跟在洁茹身后说:“二小姐, 我去搀老夫人,你回屋给床上那小丫头烧吃吧!我扎有升把米,放在你锅灶上了。” 洁茹一听,忙说谢了,便让荷花去接吴夫人。 再说这吴夫人见洁茹回去了,自己本想跟着回家,两腿实在没有劲,手按在 地上,用了几次力,也站不起来。吴夫人还是昨晚上喝的米汤粥,到今天都晌午了, 还一点东西没有下肚,动辙眼发黑,觉得天都要翻了。吴夫人想,难不成今天就死 在这老茔地了?就这么死了?梦中,梦中……她想起了梦中。难不成这娘儿俩,永 远就见不到了么?不知道从哪里来了一股力量,她猛地站了起来,踉跄着向家走。 待荷花迎上来叫时,还在恍忽。吴夫人眼饿花了,只觉得太阳光下一个人在眼前晃, 也不知是谁。直到荷花搀着她,说自己是荷花时,吴夫人这才腿一软,一屁股坐到 地上,哭了起来:“丫头啊,你早来几天呀。我的大双死了!这吕家锹铲萝卜断了 根!我怎的见我那死鬼呀!”说罢便乖儿伢儿的哭了起来,荷花也跟着抹泪。洁茹 把柴火照应好,便站到大门口去张婆婆和荷花二人。见婆婆坐在地上,荷花在一旁 抹泪,便三步并二步走到吴夫人身边,劝道:“妈,人家荷花姐到现在水还没喝一 口!你别再伤心了。粥马上煮好了,快回去吧!”吴夫人用衣襟揩了揩泪水,挣扎 着想起来,哪里起得来?荷花和洁茹一人一边,架着吴夫人的胳膊,半架半扶半拖 地把吴夫人往家拉。吴夫人说:“自大双死后,我这浑身便散了架,腿软软的,心 里空闹闹的。如今是靠山山又空,靠水水又深。一年盼到头,到头一场空啊!”说 着,又大哭。洁茹也跟着伤心起来,荷花在劝。待走到家,只见闷灶上的粥滚开了, 荷花走上前把瓦钵上的盖揭了,听到小双在房里喊饿,走进去,从怀里掏出几块拳 头大的糕点,说:“乖乖,别喊,姑姑这里有二块浮肿糕,你吃了挡个饿吧!”荷 花说:“夫人,二小姐,自老夫人那天离开后,我和仲海他爸天天念叨你这一家人。 前几天,天不作美,又是风又是雨,我来迟了几天,没想到你们出了这么大的事! 我搁心里排算好了,这三十斤稻一天一斤稻熬粥,掺点野菜、野蒿子还有无名菜什 么的,也不至于饿死人。谁知恰恰又把家里得力的饿死了。这真是鹞鹰单抓独母鸡, 阎王爷专要独儿子了!”见夫人又哭了,荷花从锅里盛了半瓢半干半稀的刚开苞的 米粥,递给吴夫人,说:“夫人吃吧。是儿不死,是财不散。你老想开一些。这往 后的苦日子,还要慢慢地熬。”说罢,又用葫芦瓢给洁茹盛了半瓢。洁茹慌忙站起 来说:“姐姐,你坐一会,我来忙。这是你到了我家,那能要你动手?”荷花讲: 《白桦文选》第四期,二 O 一一年四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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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小姐,看你讲的,夫人和你再落难,也做过我的主人。旁人欺负你们,难不成 我也敢装大?”说着,又给小双盛了一黄泥钵。三人捞了些许米粒以后,只剩下汤 水了。荷花给自己舀了半瓢米汤喝了,然后把大家的食具收了洗净,坐了下来,对 洁茹说:“二小姐,你们河北面这政策太紧了。这死的人,我走一路见一路。本来 心想从家里带点山芋干或稻子什么的,又怕路上被搜了去。我来跟你商量一件事, 这小双子你呢晚上回来弄一顿给她吃一天,老夫人我接了过去,在我家过些日子, 待上面发了粮食,我再送回来。你一家人捆在一起,还不活活饿死?”荷花这话刚 落音,吴夫人赶忙说:“丫头,我这把年纪了,死也是死得着了。你要是有这个心, 你把小双带回家,救这孩子一条命吧!”荷花说:“你老在家,天天吃这些猪不闻, 狗不食的粗食,一粒真品粮也下不了肚,还有不饿死的?要不然,你老小两个一起 跟我走,我回家再想办法。再没吃的,也不至于饿死吧?”吴夫人说:“丫头,你 有这份心,我也领你的情了。你看,大双刚刚才死,老外婆上午才埋,忽地又走了 我奶孙俩,剩了洁茹一个人,晚上回来,连个搭话的都没有,孤苦伶仃,我这 心……”说罢,便泣不成声。少顷,又说:“洁茹为梦中,受的苦似腰深,三天三 夜也讲不完。我就是死,也不离这三间草屋和洁茹。你要是有心,把小双子接到你 家,而如今家里还有几斤米,顾一个是一个啊!”荷花想了想,便对洁茹说:“二 小姐,我今个带来十五斤省流通粮票,是仲海他爸这个月省下来的。还有这五块钱, 你收好了,一次让老人家上古集粮站买个二斤米。好在掐着手指算,最多不过一个 月,麦子也饱仁了。待过了这阶段,我再把孩子送回来。”洁茹一听,倒身给荷花 跪了下来,说:“姐姐,救命之恩,我拿什么报答你?”荷花慌忙把洁茹拉起来, 说: “二小姐,小鸡吃食,一报还一报。这世人没有不求人的,哪个人没有个山 高水低的?哪家门口没有一块滑石头?山不转水转啊!”说罢从怀中掏出了钱和粮 票递给洁茹,又用破被子把小双包了起来,用根麻绳把这孩子背了起来,跟洁茹和 吴夫人打了招呼,互道珍重。大家洒泪而别,小双子,眼神幽幽的,十分的不情愿。 洁茹想,也只能这样了。 。。。。。 55. 去年春天,荷花领走了小双,倒也救活了洁茹一家老小的性命。婆媳二 人虽在艰难中度日,好歹都捡回了一条命来。洁茹说自己是从尖刀山上翻过来的, 吴夫人说是从棺材底里漏了下来的。六零年的灾荒过后,吴夫人倒是去荷花家接过 小双几次。可是人恋恩情,狗恋食,小双大概也是在奶奶家饿怕了,说什么也不肯 跟奶奶回孤山吕。由于家中生活艰难,多一吃口,婆媳二人也是无力顾及。 洁茹自那一晚被打斗之后,小便失禁,没冬没夏,床上垫个大灰袋子,白天 下身虽然带个小灰包,但常是湿漉漉的。吴夫人经这饿死人的岁月一折腾,头发全 白了。眼神也不好使了。老远看个人都成了重影,要凑到人家身边听到话音,才知 来人是谁。所以小双在粑粑店不愿回家,吴夫人回来跟洁茹一说,洁茹叹了口气说: “妈,现如今你我老少寡妇一门了,大门一开,就如土地祠里两个泥塑的土人,放 孩子一条生路吧!只要荷花姐姐不嫌家中吃口重,也算积个阴德了。把小双暂养在 她那里,孩子愿意回来就回来,不想回家也就算了。我要是真正想她了,过去看看 《白桦文选》第四期,二 O 一一年四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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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了。反正姑娘大了也是人家的人。自小双到河南边后,我也心灰意冷了。我妈 养我,我也是个姑娘,又如何呢?”说罢抄起围腰布揩泪水。吴夫人说:“孩子养 这么大了,咋一走,屋里空空落落的,连个叫嘴搭话的人也没有。我呢,是越过越 老了。总有那一天,只留下了你一个人,你这往后的日子如何打发呢?”洁茹说: “妈,走到哪一步,讲哪一步的话。你看现如今食堂虽说散了,可是大队又没个粮, 去年收的粮还集中在大队里。凭个食堂的饭票,一人一天领半斤八两的,一半菜一 半草,也只能糊个命。这当口小双子不回来,我俩还多领一份粮。你老吃些青草野 菜,又不聚肚子(注:当饱),多弄些真品粮下肚,好歹还能保你一条命。你老要 是再有个三长二短的,剩下我一个人,妈,你叫我如何过?”吴夫人说:“这日子 何日才是个头啊!白米饭几年都没见了,现在要是有一碗白米饭,站到茅厕里,也 能吞下去。说来说去,这净白米饭的味道我都忘记了。”洁茹讲:“妈,你要是想 吃碗白米饭,你就到荷花姐姐那里吃一碗吧!不过,这人要是馋极了,吃饭一定要 当心。前几天,我听人讲,公社开什么反五风大会,前村的陆长发由于新当了队长, 五风大会放开肚皮让人吃饭,硬把陆长发叫饭给吃胀死了。后来在古集医院开刀, 从肚子里扒出的饭足有一大烧箕。”吴夫人说:“阿弥陀佛,真有此事?这真是合 了古了:一饿饿一死,一胀胀一昏。” 天可怜见,饿死人的年头终于过去了。胡正兴也调去看水库了。帅国旦回家, 书记的头衔给拿掉了。人说共产党有办法,让人不能不服气。大跃进年头,对这些 打人的干部,上级也如当年斗地主一样,让这些干部站在破桌子前,让那些还没有 饿、打死的农民控诉。不同的是,地主家田多地多剥削人,最后大多挨一枪子。可 六零年单这孤山大队,总共三千来人,连被干部们打死、饿死的足有二千人之多! 也没有一个打死人的出来偿命。倒是从省里调些大干部,弄个什么反五风工作队, 消消民愤,安慰安慰人心。工作队一走,公社、大队还是胡正兴、帅国旦那些人当 家,——只不过挪个窝罢了。人家这些人都是党员,无非是个人民内部矛盾。饿死 人的、打死人的责任,有上面扛着呢,下面还敢造反?过去地主有钱,欺男霸女, 那是敌我矛盾。干部们为搞粮食打死人、饿死人,那是为国家,只不过方法不妥, 好心办坏事,当然是人民内部的事。你家人被打死了,人家干部也被撤了职,调离 当地,难道还要人偿命不成?高衙内逼死了林冲的妻子,高太尉还能要儿子给她偿 命?这下面的干部打死老百姓,要干部偿命于情于理都不合!不信,那年饿死那么 些人,打死那么多人,有几个法办领罪的?你饿死了、被打死了,算你活该倒霉! 老百姓蛇虫蚂蚁一个,“毛主席万岁”还是要喊的。你不喊有人喊,就是不打你嘴 巴,形势也要逼着你来喊。天大的事有他老人家一人担着。允许人犯错误,允许人 改正错误。 六二年村里分了责任田,秦长友还是干生产队长。整个孤山吕生产队就他一 个党员!他不当队长,难不成让旁人来当?六零年,洁茹学会了犁田耙地,开会分 田的时候,便要了三个人的地。吴夫人说:“洁茹呀,如今村上的人死得差不多了, 一百五六十人只剩下五十来个人了,如今一个人都摊上八斗种的地,你要三个人口 的地要分到二担四斗多种的地。我如今年纪大了,弯腰活又做不来,这么多的田, 你就是跑也跑不过来啊!”洁茹说:“妈,我这年把,身体也恢复了。小便也自如 《白桦文选》第四期,二 O 一一年四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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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六零年我着实饿怕了。如今把田分到户,我能种还不多种一些。多收一把粮食 也是好的。”吴夫人说:“共产党当家,一阵子风,一阵子雨。自解放以来,花样 都出尽了。粮食收到你手里就是你的啦?说不定又来个搜粮的护收护打工作队,你 还不是个杨白劳?”洁茹说:“这恐怕不会了吧?要是再过六零年,一个人也别想 再活了。” 六二年搞责任田,姜洁茹分了半条牛。六零年虽然人饿死了,好在牛却一个 个膘肥体壮的,给活了下来的人当个好帮手。冬耕、春播、夏管、秋收,又加上这 年的雨水好,洁茹除了公粮上缴外,剩下十几担稻,还有山芋、棉花、豇豆什么的, 不是发财也是发财了,把个吴夫人喜得什么似的。这年头只要有碗白米饭划着,便 想想给家里添个什么的。一是家里房门让姜夫人六零年盖了坑,这住家的一道门也 没有,只用个破簸箕挡着。一来家里还有十几担的稻子和杂粮,这年头手脚不稳的 人太多,一个大意,被人偷走了斗儿八升的也是常有的事;二来吴夫人和洁茹毕竟 还是个女人家,洁茹这年也只有三十八、九岁,这女人或早或晚也要用个水,没个 房门不方便。于是洁茹跟吴夫人商议一下,卖了几十斤的稻,到街上买了二扇旧门, 请木匠改了一下,好歹装上,也好挡个风。其实这门没花几个钱,六零年死绝户的 人家多了,空房和废家具,就由那些死者的亲房同族,三二个钱就给倒了。生者用 死人家的房屋椽条、门窗,换几个钱,又替死人用麻秸杆、彩纸扎了灵屋子,糊几 件纸衣裤。六零年饿死的人,路倒也罢,用小牛套个脚拖到山塘扔了也罢,死的人 大多光着身子,现在给他们扎个屋子,糊几件衣服,也是应该的。反正,糊鬼也罢, 慰籍人心也罢,都不过是活人做给活人看罢了,图个心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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