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涓涓
《花雨》创刊号首先祝贺纽约华文 女作家协会成立六周年和新一届理 事就职！ 纽约华文女作家协会成立于2016 年8月28日，是由创会会长顾月华 发起、由纽约热爱中文写作的女作 家组成，是非营利的文学团体。时 间虽短，会员们笔耕不辍，在繁忙 的工作之余，她们珍惜着每一分每 一秒，凭着对文学的热爱、对生活 的赤诚，构建着自己作品中的幻想 帝国。文学与艺术的创作，承载世 事苍茫，宣泄喜怒哀乐，记录不可 言传的心境。感染力，共情力，是 文学艺术疗愈身心的药引良方，也 是女作家创作的特点。 比起世界多地具有二、三十年历史 的华文文学社团，我们资历尚浅， 经过六年来的耕耘，播种、发芽、 壮大、成长，谱写了海外文学的新 篇章。女作协的会员热情洋溢，不 断写出新作品，展现了累累创作硕 果，可称为后起之秀。 女作协为会员开辟发表园地，在报 刊和网站、公众号发表文章，集结 出版文集，举办会员新书推介。去 年在顾月华大姐带领下，举办了三 十期“极光文学”云讲座和十期“艺 术与生活”系列云讲座等，丰富多 彩的举措和活动，在疫情肆虐年 代，对鼓励会员创作，有特别重要 的意义。 新一任理事会在纸媒报刊纷纷转型 的时期，为提升会员创作，体现协 会整体水平，决定创办自己的会 刊。经过一个月的努力，小荷一露 尖尖角，一份定位独特、新锐时 尚、格调高雅的电子刊《花雨》应 运而生。 花雨者，是“花语”。《花雨》电子 刊将展现海外文学家园里的花香鸟 语；它像一颗破土而出的幼苗，似 一朵含着微笑绽放芬芳的鲜花。 2
花雨者，是“华语”。《花雨》电子 刊是华语之花，承载中华文脉，展 示华语世界的新鲜蓓蕾和繁华气 象。 花雨者，散花如雨。《花雨》电子 刊象征着纽约女作协的创作如彩花 纷飞，才华如花雨降落，群星荟 萃。 我们有幸请到著名书法家、《香港 文学》杂志主编游江先生为新刊题 字，这是对我们的莫大鼓励。 《花雨》是季刊，每一期由不同的 会员担任主编。她们将采取不同的 编辑思路，展现不同的风格。 今天，《花雨》创刊号新鲜出炉！ 创刊号是由何涓涓主编的，她追求 一种独特的表达，从品质到形式都 非常出彩，令人赏心悦目。顾大姐 的文章，皆为有真实底色的非虚构 创作，引人入胜，值得一读。其它 会员的小說、随笔散文、诗、画 作，亦各有千秋，以待知音。创刊 号端上了色香味丰富的文学盛宴， 席间当然少不了饶蕾的诗歌和涓涓 的画作。在寒风瑟瑟的严冬，愿新 刊带来争奇斗艳的春意，给你带来 不同的阅读享受。 愿《花雨》含苞吐蕾，花开叶展， 飞满大地，生机无限。 敬请关注，非常感谢！ 纽约华文女作家协会会长 南希 2023年1月1日 3
庆祝我们纽约女作协第一期电子刊问世！ - 顾月华 祝愿： 花雨纷纷扬 华章篇篇香 - 梓樱 愿女作协众姐妹：和鸣多佳音，援笔兴文章。 - 江岚 如果人生失去理想，生命只是一个空架子。 - 含嫣 无论风雨冰霜，还是丽日霞光，让我们每一天 都敬畏生命，享受生活！愿花雨点点滴滴，将 生命浇灌，将生活调剂，陪伴我们一起走过如 歌的岁月！ - 苹果 花很香，雨很美。祝纽约女作协的期刊《花雨》越办越好！ - 红叶 祝贺纽约华文女作家协会《花雨》创刊，也祝福女作协的姐 妹们新年快乐，万事如意！ - 海伦 4 花之美，如纯粹之心。花雨，以心之语记录情感的连结。 - 唐简
在这座城市，纽约白天的喧闹和郊区夜晚的静寂交 织在我的脑海里，汇成讲述者的声音，又跃然于纸 上的文字，我表达和记录着这一切，将来的某天回 首往事，我知道，这便是我们共同的记忆了。 - 梅菁 活着，记录我们的时代。 - 常少宏 5 写作，并非爱的目的， 而是持续去爱的动力。 - 安静 愿冬季的《花雨》带给大家不一样的春天气息， 那是竹外桃花三两枝的悸动，是一蓑烟雨任平生的洒脱。 - 李莹 和有趣的灵魂跳舞， 平淡的日子也充满了音符。 - 心艾 人生璀璨属花雨， 喜庆芳菲耀纽约。 - 纽约桃花 漫漫人生旅途中，很有幸成为纽约华文女作协的一员。 祝福女作协不断壮大，祝愿《花雨》开启女作协崭新的篇章！ - 陈曦 细雨潇洒，百花齐放！ 祝纽约华文女作协会员的文字在绵绵细雨中滋养生发， 盛开出绚烂的百花，在世界文学的舞台上争奇斗艳！ - 何涓涓 愿《花雨》溅起的清新，涂亮玻璃窗。 - 饶蕾
纽约华文女作家协会 创会会长 顾月华 本届会长 南希 本届理事 唐简 何涓涓 饶蕾 红叶 本期电子刊主编 何涓涓 artistincloud@gmail.com 本期电子刊参与核稿 南希 ny6411@yahoo.com 唐简 jtemail2005@hotmail.com 饶蕾 lrao07450@gmail.com 由纽约华文女作家协会主办的纯文学 作品电子刊《花雨》，为女作协会员 和海外作家提供一个发表作品交流创 作思想的园地。每季度一期，由不同 的会员作主编。 鸣谢 电子刊命名: 程奇逢 题字: 游江 电子刊理念: 苹果
寻子…………………………顾月华 / 08 良金美玉……………………南希 / 18 偶浮闲情聊夏园……………李莹 / 28 希望…………………………饶蕾 / 34 我在纽约寻找苏州…………何涓涓 / 36 7
顾月华 上海戏剧学院舞台美术系学士，海外华文女作家协会终身 会员，纽约华文女作家协会终身名誉会长。主要作品：散 文集《半张信笺》、《走出前世》、传记文学《上戏情缘》、 《依花煨酒》。作品入选多部文学丛书。诗歌、散文、 小说多次荣获国内外大奖。 8
那天，是儿子失去消息整一个月 了。 下班回家前，我走进部门经理的 办公室，她在这摩天大楼的公司楼 层里，一个人占据着一个很大角 落，她很蛮横，我们被她叫去，都 会吓到魂飞魄散，今天我果断地走 进去，对她说我要请假，明天不上 班。她刚抬起头想问我理由，大概 被我一副破釜沉舟的表情惊着了， 半响，她说OK，一句话也沒问 我。 每天的回家路上，心中都是一路的 祈祷和希望，希望今天回到家里， 电话里有儿子的录音留言，或者他 突然回到家里，我要先拥抱他，然 后快点做饭，弄些好吃的给他吃。 本来他在毕业后拿到一份工作，在 一个金融集团公司里做事，办公室 在长岛，必须开车去，时间很紧 迫，他会开车，却连驾照都还没拿 到，于是连忙去预约路考，不料最 快的排期日，正是他走马上任的日 子，他的脑子是很灵活的，而且特 别能够排除困难坚持己见。他对我 说妈妈我想买一辆汽车，请你借给 我头金。否则我就不能上班了。 于是我答应了他，他立即去车行看 车，很快就定了一辆车，买了保 险，付了钱，我有驾照，但是他的 车开得比我还好，所以由我坐在边 上，他把车开了回来。考试的那 天，也是他上班的日子，他还是让 我陪着他，把新车开了出去，他把 车停在法拉盛停车场，我坐在里面 等他，然后他去考路试，正如我们 预计的顺利通过考试，当时他就取 得了临时驾照，让我走了，他就一 个人开着新车去上班了。 我们在他工作后，开始了我们的每 一年两次度假旅行生活，那年是第 一次遇到他赚钱，我们去欧洲旅 游，出门前，他塞给我一个信封， 里面是1400元美金，还嘱咐我不 要节省，玩得开心些。 不久前，他交了一个女友，有时候 就不回来了，后来索性搬到女朋友 住处去了，让他带回家看看，他说 还不到时候，人家没想过要结婚 呢。 虽然如此，他还是常常回来吃饭 取东西，或者约我们出去吃饭，就 是没让我们见面，我们也不催，尊 重年轻人的习惯，有时候问起他的 9
顾月华的油画作品 女友，他只是说她人很好，很善良 很单纯，是亚裔混血儿，但不是中 国人。 儿子不在家的日子，忽然觉得很空 虚，儿子知道我的失落后，就给我 买了一只小小的盒子，有个屏幕可 以接收信息，其实沒有任何人的信 息，只有儿子一个人，每天传过来 他的问候：“妈妈你今天好吗？” “妈妈你们今天晚上吃什么？” “妈妈我明天回家吃饭…… " 忽然发现，儿子好久没有跟我们联 系了，沒有任何信息也已经好久 了，给他打电话，却从来没有接通 过，一直是录音。于是每天都会惦 记着要给他打电话，我们俩人在工 作时也会抽空打电话，但是始终没 有听到他的声音。 直到我们关注他公司的动态后，方 才得知这个金融集团全球共有十四 万员工，最近一次裁员五千名，这 个已不是新闻了，我的脑袋顿时感 觉像被人重击了一下，平时他从未 让我们打电话到公司里去，我们也 沒有他办公室的私人电话号码，一 直是与他的手机联络，看到这个新 闻，我们的心情大乱，首先我们怕 他已经失去了工作，他是一个很要 面子的人，尤其我们平时见面就是 千叮万嘱要求他上班不能迟到早 退，不能偷懒不能犯规，总之不能 失去工作。 终于把电话打到公司里，有人告诉 我们他早已离开了。他果然在五千 个不幸的名单中，这样看来他是肯 定失业了，他也肯定陷于困境了， 他连我们都不能面对的话，他会不 会一时想不开呢？我们做父母的不 敢胡思乱想，一想到这里就浑身发 10
顾月华的油画作品 软。回家做饭，做好了却都吃不下 去，胃似乎被堵塞了，心被掏空 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一个多月了，我终 于下了决心，请了假，因为我盘旋 在心里的一个计划，今天晚上我要 行动了，除非回到家里有儿子的消 息，才能阻止我的行动。 家里的电话录音依然一片沉寂，这 么多天他一点信息都没有，似乎从 人间蒸发一样，我的恐惧突然袭 来，我觉得自己手足冰冷，心脏似 乎要骤停，我眼前出现他小时候傻 乎乎的憨样，其实他是一个先天性 心脏导管缺失的人，很小就动了大 手术，他一直都喜欢争强斗胜，凡 事都争第一，你越阻止他，他一定 越挫越勇，怕输给别人。现在我不 再怕他沒有工作怕他失业怕他不像 一个成功的人士，我只要好好活着 的他，我只怕失去他。 我终于嚎啕大哭起来，一直哭到丈 夫进屋一脸惊慌的出现在面前，问 我出了什么事。 他抱着我，问我：“你怎么这么发 抖？”那是六月伏暑的天气啊，我 哭喊着：“我要去找他，我今天一 定要找到他。” “你上哪去找他？纽约这么大，你 上哪儿去找？这个比大海捞针还难 啊！” “我到马路上去找他的汽车，我一 条街一条街去找，晚上他一定要泊 车的，我找到了车就守着车等他， 我不信找不到他的车，就是大海捞 针我也要试一试！我一定要找到这 辆车，只要找到了车，就是等他三 天三夜，我等他出现。” 11
出门前，我跪在地上，面对着窗外 天空，拜了几拜，我要向老天爷说 话，我心里总是认为天是有眼的， 我求祂保佑我能够顺利找到儿子， 求他可怜我们的苦心。 忽然，丈夫说：“等一下，前几天 收到一张汽车罚单，看看有没有什 么线索？” 他翻看儿子的信件，找到了罚单， 发现泊车的地点在曼哈顿的第一大 道，但是他住在哪条街不清楚，再 说每一天泊车的地点都会变，最怕 的就是他并不是住在这一片，只是 偶然在此吃了一张罚单，但是无论 如何从这条线索开始吧，从我们家 乘地铁可以到14街，这下子我们决 定乘地铁去14街的站头，从第三大 道往第二大道再往第一大道走，丈 夫又把书桌上镜框里的儿子照片取 出来放在口袋里，抓了些饼干和 水，就出发了。 那天回家后我曾先到儿子的房间 里，他一个月沒回来，房间里已沒 有他的气息，因为他很容易出汗， 以前空气中常有他的味道，他从小 被我宠溺得很沒规矩，出国前他在 中国小学里，教室里沒有空调，他 热得满头大汗，就把汗衫脱了，光 着膀子坐在那里，全班同学都笑 了，教师命他把汗衫穿着，他大哭 起来说我热死了。 他在班上先当小组长再当班长，入 了少先队，先当小队长，后来当中 队长，如果不出国，五年级时应该 当全校大队长了。儿子的记忆力很 好，一入学很快就把语文书从第一 课背诵到最后一课，有时候让他给 家人表演一次，他从不让人失望， 他叔叔说他这样背不稀奇，倒过 来，你给我从最后一课背到第一 课，儿子又是一字不差地背下来 了。 这时，我就喜欢讲他以前在幼儿园 的故事。这个孩子天生喜欢画画， 尤其是喜欢画脸谱，从小坐在大人 身上看电视，就是喜欢看京剧，只 要手里有支笔，就是画一张张怪模 怪样的脸，我看着像脸谱，也沒人 教他如何画，到了去幼儿园小班， 他会画画的天赋很快就被老师发现 了。 那年我去接他，老师看到我，喜滋 滋地说要给我说件事。她说省里有 个教育机构的代表团去参观他们的 12
顾月华的油画作品 幼儿园，她跟我儿子说：“一会儿 我让你画一面国旗，画完了我给你 吃香蕉，你记住了，先画一个长方 形，然后上面画五颗星，一颗大的 在这里，四颗小的围着它。” 她说：“我一边画给他看一边叫他 记住了，过一会儿代表团来了走到 他的教室里，我就说我来找个小朋 友给你们画张画吧，然后我就把一 张纸放在他面前，我说你给我们画 面国旗吧，他看我一眼，不说话， 拿起笔把一张纸从中间划了一道横 线，我一看这怎么画国旗啊？我就 把他的纸拿掉，又给他换了一张， 我说你好好画吧，他头也不抬，又 上去画了一道横线，把一张纸分成 两个部分，我又想跟他换纸，代表 团里有人说话了，你随便他画吧， 我就沒吭气，你儿子他不声不响就 在横线上画了一个弧线变成一座 桥，河的两边上长了很多树，河里 又画了一条船，水里画了一点波 浪，天上画了一些云，又画了几只 鸟在飞，结果画了一个公园的风景 ，东西都像活的一样，大家又笑又 闹看他画得开心极了，大大表扬了 他，他画完了抬起起头，当着大家 面问我老师我的香蕉呢？我笑了， 我说我跟你开玩笑的。” 我听完了连忙问老师：“那你到底 有没有给他吃香蕉？”老师说：“没 有啊，我是逗他的，让他高兴给我 画哄哄他的”，我说：“老师你这样 做真的非常不好”，老师听了亳不 在乎哈哈大笑。 我知道儿子画的是公园，我常常带 着他穿过公园去幼儿园，他的记忆 力竟然这么好。 这个孩子在中囯沒有上过一天英语 课，忽然就天天抱着一大堆英文书 插班到美国小学四年级，虽然帮他 请了一个留学生当家教，最后我发 现这个留学生都帮不上忙。他一直 13
在升级留级的关卡上挣扎着，一直 读到大学。想到这些年每个人都不 容易，做家长的天天风雨无阻地上 班，换来儿子的大学毕业，但是他 的内心必然承受很大的压力，要跟 上去，读下去，想必并不比我们轻 松，从小学熬到工作，终于熬到了 今天，全家刚刚松了口气，大家都 沒有估计到，他也会面临这个打 击，我回忆自己经历过失去工作的 种种烦恼和痛苦，大都是对经济的 忧患，并不会有太多的羞惭，而儿 子的症结却是他的自尊心把他挫伤 了，他抬不起头来了。 我后悔为什么要一天到晚向儿子灌 输那么多的励志名言，督促他只许 向前走，不许倒退。我甚至后悔为 什么要移民美国？使每个人都从绝 境中爬行站立向前踽踽而行，并不 是一件轻松的事情。 两个花甲老人，一人背了一只双肩 包，揣着两件当被子用的冬装，走 入了酷暑中傍晚的街头，茫茫人海 的大纽约，从东到西十几条大道， 从南往北几百条街，停在纽约马路 上的汽车何止千万，但是我们决心 要在这夜色中找到儿子的汽车。一 出14街地铁站，我们站在街上开始 彷徨起来，这第三大道两边都有无 数的汽车，我们是该往南走还是往 北走？我们商量了一下，还是先往 南走几步吧，一边走，一边打量路 边的汽车，一辆辆看过去，一辆都 不敢放过。走到12街，对着宽阔的 大马路上两边排满的车子，我们忽 然不想往前走了，那罚单是在第一 大道，都觉得这样走下去不对劲， 又似乎被什么吸引了，都考虑应该 先往第一大道走，从那里开始再按 顺序一条条大道排着来。 商量好方向，于是我们就拐弯进入 12街，往第二大道走去，我们分开 从马路的两边，分别检查路边的汽 车，每一辆都不放过，从第三大道 走到第二大道，都是一幢幢公寓大 楼，路上几乎没有碰到一个行人。 快到第二大道时，我们即将要穿过 马路，突然从拐角上出现一个女 子，牵着一条狗，朝我们迎面走 来，她是一个亚裔女子，齐肩短 发，一身轻便的装束。她就要擦身 而过的时候，我的丈夫忽然向她快 步冲过去，一面从口袋里掏出儿子 的照片，走到她面前，就立刻结结 巴巴地问她，你有没有见过这个 人。 14
那女子吓了一跳，往后退了一步， 想躲开他，我来不及阻止他，也急 急地赶了过去，心里想着，虽然这 是我们在这条街遇到的第一个人， 但是我们要这样莽撞地去问每一个 行人，早晚会被人当成疯子送进警 察局。 我赶紧接过照片，向那女子解释： “对不起，因为我们的儿子住在这 附近，我们忘了地址，请问你有没 有见过这个人？” 那是个东方女子，她看了一眼照 片，又看了我们一眼，笑眯眯地 说：“我认识他，他是我男朋友。” 纽约这么大，我们准备花一个晚上 来找他，心里还不敢抱什么希望， 只是有信心，一定要找到他，一定 要找到他为止，一定要看到他好好 的活着，我们才会回去，但怎么可 能碰到的第一个人就是他的女朋 友？我们在惊讶中几乎不敢相信自 己听到的话，又问她“你真的认识 他？你知道他现在在哪里吗？” 她说出了儿子的名字，又说道： “在我家里。” 我们当时几乎不相信这个女孩子说 的人真的是儿子，但是她很快就毫 不犹豫地说出了儿子的名字，所以 就冒昧地问她方便带我们过去吗。 说完之后我们忐忑地望着她，希望 她会同意，她很快地扫视了一下我 们的脸，相信她看到我们的恳求表 情，有些惊讶她点了点头，立即答 应了。 于是她牵着狗，领着我们往回走， 路上我们不停地谢她，她挺腼腆地 说不客气。我们便不说话，跟着她 拐了个弯，走了没几步，不一会儿 就进了一幢大楼，就在一楼的角落 里，她开了门请我们进去。 顾月华在作画中 15
在一个小小的房间里，我们一眼看 到了儿子，几乎要扑过去抱他，但 是我儿子真的是一脸惊慌，很快把 我们带了出去。一出门他就明白我 们已经知道他失业了，但是他女友 还不知道他已失去工作，他天天依 然穿戴整齐出门，其实不是去上 班，而是去找工作，到下班时才能 回家。 我们跟着他一起拐来拐去走了好久 才走到他汽车旁，他打开车门让我 们坐进去，我们就抱着他哭了，然 后我们掏出身上所有的钱，塞到他 的口袋里，他的眼圈红了，強憋着 不肯让泪水流出来，忍了一会说： “爸爸妈妈对不起。” 他说他知道我们最怕的事就是他失 去工作，不告诉我们是不想让我们 为他担心，如果他找工作有了好消 息，就会一起告诉我们这件事。这 是他第一份工作，第一次失业，对 于他似乎是天崩地陷一般，而且他 还要向他身边最亲的人隐瞒真相， 独自在外守住秘密，这使人更加心 疼，我们都安慰了他，因为这不是 因为他犯错被开除，是一个集团同 时精简裁员，这是资本主义社会里 正常的现象，我们劝慰他自己除了 努力叧谋生路别无选择，我们不怪 你。 后来儿子很幸运地找到了理想的工 作，家里又恢复了正常的生活。儿 子也渐渐成熟，遇到变故，再也沒 有出现这样的紧张情绪，好像天塌 了一样。 但是我从来没有把那天的故事忘 了，甚至总是在问自己，到底是我 们幸运，才能一出去就找到儿子？ 但是怎么可能在纽约八百万人中， 让我们遇见的第一个人就是他的女 朋友？儿子说往常她要洗完碗再晚 点才擦黑出门溜狗，这一天她连碗 都沒洗，急匆匆地出门去，而她只 要早几分钟出门就会越过第三大 道，与我们错过，晚几分钟出门在 拐角处也不会与我们相遇。 而“大路朝天，各走一边”纽约街道 千万条，我们怎么就会拐进12街直 接朝着她走去？我没有看见天使， 但我想确实是天使引领了我们相 遇。这种神奇的巧合我和儿子都感 到万分的不解和惊讶。 我看到过在许多家庭的故事里，父 母的爱常常会变成无比強大的力量 16
和奇迹，儿子后来喜欢说的一句话 是：“有父母在的地方就是家，沒 有父母在的地方只是房子。”而我 作为母亲也真切地体会到，尽管儿 子已经成熟，可是在我心中，总还 是一个孩子，总想保护他。 我有一块平滑的平安玉，心爱异 常，我毫不犹豫地挂在他的房中， 作为母亲，我从不严格要求他出人 头地，只求他平安喜乐，这大概是 我与其他家长不一样的地方。无论 如何，这种不可思议的奇迹在我身 上发生不止一次，我想真的有一个 天使在天上关照着我，我无限感 恩！ 17
良金美玉 南希 现居纽约。著有长篇小说《娥眉月》《足尖旋转》。文学作品 发表于《人民日报》《北京日报》《北京晚报》《香港文学》 《长江文艺》《长城》《山西文学》《莽原》《文综》《侨 报》《汉新月刊》、《世界日报》等海内外报刊杂志。曾多次 荣获文学奖，小说《邂逅》获“华美族移民文学奖”小说金奖， 小说《多汁的眼睛》获美国汉新文学奖金奖，散文《天禽如 人》获美国汉新文学奖金奖等等。现为纽约华文女作家协会会 长，北美中文作家协会终身会员。 18
（1）白马梁 夜，如镜子一样宁静。二子躺在一 家医院朝南的病房里，梦见了家乡 白马梁。傍晚，在他房前草丛里偶 尔飞过萤火虫，好看极了。白马梁 座落在大山皱褶一个小山凹里，是 个长年干旱的小山村。他的先人对 这块干旱缺水的土地没有失去信 心， 在某天傍晚， 看见群山顶上 白云之间， 一群白马腾云驾雾踏 水而来，就给它起了这么个充满乐 观又诗意的名字，白马梁。 现在二子已经不能自己翻身了，讲 话也困难了。他意识渐渐模煳，那 些围绕着他的针剂和瓶瓶罐罐已无 济于事了。但是他不想就这么离 开，他舍不得妻子和女儿。二子抬 了抬手，他很想说，要回白马粱再 看上一眼。就在他的嘴要动而未动 的瞬间，妻子王小妮用温柔的动 作，把被子重新给他盖好。他的手 臂已消瘦得像冬天里的枯树枝了。 他嘴角牵动了一下，似乎想给妻子 一个微笑，但这微笑也带有一种衰 败的意味。二子心里最愧疚的就是 她。她本是一个寡言的人，现在话 更少。能用惨然一笑代替的，她就 不用语言。说来他们之间关系的变 化，是从一个女人的出现开始的。 （2）二子 现在二子还记得起那个女人的脸。 他看到夕阳照在她的脸上，很明 亮。那是1983年一个早晨，二子 站在学校的水池边刷牙。他那时是 忻州卫校大专二年级学生，他不知 道再过几分钟几条黑影就要到来， 给他带来一个致命的创伤。在黑影 到来之前，我们还有时间来看看二 子的处境：二子家乡白马梁在山西 最穷的忻州。他在家排行老二，哥 哥洪良玉比他大三岁。因为二子书 读得好，爸妈就让他专心读书，什 么活儿都不让他碰。二子十三岁 时，家里发生了一件大事，哥哥放 羊时被滚落的巨石砸伤头部，当时 因为山高路远，穷乡僻壤医疗条件 差，救治不及时而死亡。二子从此 就跟医生结了仇，跑去砸碎乡卫生 南希的水粉画作品 19
所的窗户，还扎破医生的自行车车 胎，气得那个医生拿他没办法。二 子从一个听话的好学生变成了叛逆 的学生。当时他的小学老师是个知 青，名叫白凡。白凡告诉他，你应 该好好学习，将来做一个好医生， 治病救人，避免像你哥哥那样的悲 剧发生。二子从此便发奋读书。他 在心里经常憧憬穿上白大褂的模 样。 现在黑影还有几十秒就要出场了。 二子手拿带“为人民服务”字样的搪 瓷杯，仰起脖子，咕噜咕噜地涮着 喉咙深处，低下头把水吐进水沟。 突然有人在他后背狠踹一脚，在他 扑进暗沟的一刹那间，身影在暗沟 和屋檐之间打了一个垂直的黑闪。 一胖一瘦两个人蹿到眼前，胖子还 没等二子站稳，就一只拳头伸出 去，一二三四地揍上了，揍得二子 的脑袋左右摇晃，天旋地转。另一 个人又矮又瘦，手指瘦得像鸟的爪 子，可是愤怒使鸟爪子变成了钢 叉。他朝二子的后腿踹了一脚，二 子膝盖一软，扑通跪了下去。那胖 子左手一使劲，把二子又提了起 来，不让他倒下，瘦子嘴里数着“ 五六七八”又打上去几记耳光。二 子脸上马上显出几片红印子，他身 子摇晃起来，二子的眼睛肿成一条 缝， 鼻子嘴巴鲜血淋淋，耳朵嗡 嗡的，什么都听不见了。最后直到 他们打累了才住手。 当他像一只猫一样又被拎起来的时 候才看清，他曾在镇子上遇到这两 个人，其中的胖子小声问他“谁家 要买媳妇？” 他摇摇头走开了。 他想起跟这两个人在一起的，还有 一个穿玫瑰红衣服的女孩子，眉眼 长得很秀气。二子寻机找到那个女 孩子，问，你是学生吗？到这里来 做啥？女孩儿说，我高中毕业没考 上大学，就从家里跑出来散散心， 碰到两个做生意的四川老乡， 说 我可以跟着他们搭伴跑跑生意权当 旅游了。 二子说，他们是人贩子，你快回家 吧！ 难以置信的是，那女孩竟把这话说 给了人贩子听，于是人贩子来报复 他了。二子心里那个气呀，心想你 是浑还是傻啊？二子挨打后，在学 生宿舍躺了一天。几天后女孩又跑 来找他，求二子送她回家，“大哥 20
救救我！”二子余怒未消，说，“我 只是个学生，我也帮不了你，你快 跑吧！”话虽负气，但也是实情， 但他见这女子神色凄惶，浑身发 抖，额头上有伤，样子楚楚可怜， 就决定送她去县城。 他俩搭上长途车到了县城，二子又 给她买了一张火车票，不料四川妹 子马上哭了，“大哥，帮人帮到底 吧！送我到家吧！”她的眼神似乎 还有更大的隐情。于是二子补票到 了省城，找到他当年的小学老师、 现在的电视台记者白凡，向他借钱 买票。白凡不说借，也不说不借。 他先领着两人吃饭。瞅个空，暗中 打量这个四川妹子。他对二子说， 你太单纯了，不要掺和这种事，有 政府管呢！你一个学生最重要的是 上学，不要多管闲事。二子想了想 说，我已答应送她回家，这个事我 已应承下，不能反悔了。 路上火车走得很慢，咣啷咣啷，站 站都停，终于到了女孩的家。那时 已是黄昏， 刚下过雨，天上飘着 七种颜色的云彩。女孩儿这时才有 了笑容，她穿着玫瑰红的衣服，带 着玫瑰红的颜色走了，好像什么噩 梦都没发生过一样。 女孩儿临走时问，你的大名叫什 么？二子说，我名叫洪良金。“哎 呦！真巧，你叫良金，我叫美玉。 ”良金美玉是一对儿啊？她心里想 着，红着脸跑远了，边跑边说： “在这儿等着我！我回家去取钱！” 她曾因高考失利不告而别，离家出 去散心，家里不定怎样慌成一团 呢，现在又发生了这么多事，她更 不能带一个陌生男人突然回家了。 她打算先回家看看情况，再带二子 回家，一定要好好招待他酬谢一 番，并把车钱还给他。二子在旅馆 里等了一会儿，又一想，自己这样 子好像在等着别人拿钱来谢我，就 离开了旅馆。他到火车站想买票回 家，结果发现钱被偷了， 他简直 呆住了，身上好像突然发冷，打起 了哆嗦，腿上一软坐在地上。 他在车站徘徊了几小时。不知道该 怎么办？ 没办法，他又回到旅馆，想等女孩 儿回来，可惜那女孩已来过，见他 不辞而别，眼睛红红地走了。两个 人最终没碰上面。 二子回家路上几经蹉跎，用了非正 常手段：他蹭车、躲避查票，终于 21
南希的水粉画作品 经历艰难曲折回到学校。没想到， 学校里早已传闻纷纷扬扬，有人说 他跟一个四川女人私奔了；又传闻 他因“蹭车”被警察抓起来了；再 传，就变成他因流氓罪被警察抓起 来要判刑。当时，1983年的全国“ 严打”运动正在进行，学校领导表 示对此丝毫不马虎，全校开大会点 名批评，宣布要从严处分。表面理 由是“无故旷课”，实际上是因有伤 风化，一个男的跟一个女的在一 起，消失了十几天，又拿不出证明 证人，这种学生留在学校会败坏校 风。校长第二天就去省里开会去 了，他走前并没有交代要注销二子 的学籍，但是班主任认定这是校长 的意思。最终，二子就这样被学校 开除了。 这个班主任，就是当年拒绝救治二 子的哥哥、被二子扎了车胎的乡卫 生所医生。 二子被退学回村后，已经听到了那 些议论自己的龌龊话了，把他说得 比男盗女娼还坏。他的仁义、好心 和善举，在这短短的十几天之后都 付诸东流了。做了件好事怎么像做 了贼似的呢？二子的嘴好像更笨 了。他想有一个人会相信他的，这 个人就是王小妮。 二子认识王小妮，是在听人叫二 子，他知道回头那年，他两岁。邻 村王二婶来串门，抱在怀中的女儿 王小妮才一岁。把下巴颏压在桌 沿，在学校听老师讲课，他六岁， 她五岁。他俩长大后，小妮的娘叫 媒婆来他家，说不嫌他家贫，喜欢 的就是二子爱读书，将来是要到省 城当大夫的材料。就这样两家订下 了这门婚事。 22
（3）王小妮 这是个雨下得没完没了的夏天。王 小妮早上醒来，听到的第一个声音 就是雨声。雨淅淅沥沥地下不停， 二子被学校开除的事就像雨水一 样，沿着河沟水坑、房檐屋角，尽 情流淌，在村里马上传开了。人们 信口开河涌出去，最有刺激的，就 是所谓生活作风问题，这种新闻一 旦不胫而走，被细细咀嚼，在心中 引起一种模煳的肉欲想象，成为平 淡乡村生活中唯一的波澜。 好不容易中午天放晴了，晚上突然 又爬满了乌云。暴雨之前的闷热在 四处爬动。阴沉沉的天空如墨汁漫 过，云层最凝重的地方，几缕鱼肚 白的光束灼然射了出来，挤开了巴 掌大一块黄沙沙的地方，转眼儿， 那突破口上便火爆爆闪出一道银色 闪电，刹那间，照得天地亮了一 亮，又复归了阴霭。紧跟着炸响了 几声闷雷，雨点儿如鼓点般，噼啪 噼啪落下，地面上漫起一股酥酥的 郁郁土香。 小路泥泞很深，长长的草吸饱了 水，王小妮趔趔趄趄走在路上，房 顶上没来得及收的晒干菜，被雨水 打湿，有些沤，散发着一股霉烂气 味。她进了门看到堂屋很乱，便拿 起一把扫地笤帚，打算把满地的碎 草屑、碎豆棵归归拢撮走。她娘从 里间走出来，嘴角哆哆嗦嗦地说： “二子不要你了，听说他跟着一个 四川女人跑了！” 王小妮愣了，嘴 上却说，“别听人瞎说，他不是那 种人！”她娘生性刚强，对她说， “你爸死得早，这事由娘作主，我 这就遣人去白马梁，跟二子家退 婚！” 这话是问话，王二婶瞧着小 妮，小妮不说话，飞快地把眼睛落 下来，落得很低，眼皮全关闭了。 王二婶以为她同意了。结果王小妮 病了，连续几日卧床不起，圆脸变 成了长脸。 王小妮没有颜面在村里待下去了， 托人在镇子上找了份工作，进了镇 上手套厂当工人。二子追她到镇子 上，每天都在工厂门外等她。王小 妮带搭不理，表情冰冷而肃穆。二 子绝望了。天地之间变得无情无义 。他害怕这种目光中的纵深距离。 最后一天，他只说一句你自己保重 ，我再也不会送你上下班了。说完 就走了。他的冷静让王小妮不寒而 栗，便悄悄跟在他后面，看到他拿 了根很长的绳子朝高压线走去，腰 23
上缠了铁丝，还有砖头，准备去触 电寻死。吓得王小妮上前将他拽住 说，我答应，嫁给你。他停住，朝 她转过身，嘴角僵硬地被牵动了一 下，他的表情像一个小孩子，哀愁 地问，那你真的相信我了吗？ 结婚后的一夜，二子梦见美玉向自 己走来，额头上有血，身上的玫瑰 红衣服撕得稀烂，她伸出手，彷佛 在喊，大哥救我！二子腾地惊醒， 本能地喊了声：“美玉，我来了！” 身边的王小妮听到了，并没有说什 么。但日后吵架，她总拿出这件事 来闹。“你心里只有她，梦里都喊 她的名字，你忘了你的倒霉全都是 因为她”，小妮恨恨地想，若不是 因为这个女人，二子不会丢了学 业，一直待在农村。 二子躺在病床上，时而清醒时而昏 睡。时间彷佛也随他昏迷了过去。 二十年了，他的生活没有改变。多 么长的一段时光，竟然那么轻易地 变成一道白光，嗖的一下就从他的 眼前飞掠过了。 白马梁这地方实在太穷了，一点点 收成照例不够吃的，不管他如何努 力劳动，一年到头勤省耐劳，一年 中四分之一时间，即或用红薯叶子 拌和糠灰充饥，总还不容易对付下 去。后来，二子终于找到一份很像 医生的工作——在兽医检疫站，每 月工资不高，才三百块钱。一家人 还加上四个老人，这点工资还是不 够用，这时肉价从五毛长到了一块 五了。于是他下了班，又去做清洁 杂役和装煤工，装一卡车煤每人可 以挣5毛钱。二子虽然干着粗活脏 活，可有一样东西在他身上总是干 干净净的，这就是白大褂。在兽医 检疫站下班后，他便脱下白大褂， 整齐地挂在门后，再换上粗布工作 服去工厂扫地铲灰，站在煤车上拉 煤送煤，后半夜才回来。第二天一 早，他又换上干净的白大褂，去兽 医检疫站上班。 二子对时间没有了概念，时间也对 他漫不经心，随便就把他弄成了六 十多岁的样子，虽然他才四十多 岁。所有的日子在他身上像漏沙一 样漏了下去，没有声响，连个底儿 都没存起来。钱也没存起来。他甚 至没注意孩子是怎么长大的，日复 一日，直到很久以后，一个大雨初 晴的午后，暖和的阳光射进来，照 在女儿身上，他才发现女儿突然变 成一个俊美的大姑娘了，就像当年 的小妮。 24
南希的水粉画作品 （4）美玉 美玉遇救后，时间过了十年。 这十年她的情况无人知晓。但是， 已经当了省电视台记者的白凡终于 找到她，希望她配合做关于拐卖妇 女的报道，记录一个久别重逢的传 奇故事。白凡为此专门把二子和王 小妮接到省城电视台，安排他们与 美玉会面。 美玉一直想报答二子，很想见他一 面，所以她很高兴地答应了。当 天，按照电视台的安排，记者先在 演播室对二子进行采访，然后才让 等在候客室的美玉突然出现在众人 面前。美玉看见演播室现场坐满了 观众，她忽然犹豫了，脚步彷佛有 千钧之重。在当面感恩与拒绝撕开 伤口之间，她选择了后者。 她逃离了现场，事后打电话对白凡 说，“我不能接受采访，你替我感 谢二子，我可以作牛作马，但我不 能公开露面。可是，我一定会报恩 的！” 在这件事爆光后，一定会牵 扯到当年的另一件秘密，她是死也 不愿说的。白凡心里充满了懊丧。 最失望的是王小妮，她总想亲眼见 一见这个神秘的女人，她又有什么 值得隐藏的呢？ 二子对此事只字未评。他脸上是一 种农民的固执又有一种恬静，像一 幅沐浴着阳光的风景，是大山中的 风景。他不需要电视录相，不需要 别人记住他。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农 民，就像菜地里的豆荚，连花的香 气和形态都没有，微小自处，与蝴 蝶为伍，与山风和野草相处。他的 固执是纯金制作的，没有哀鸣和廉 价的求告，靠的是自身的诚实，靠 双手自立。他就像是偏僻山谷里幽 蓝的一面湖水，大雁也飞，燕子也 过，风平浪静，从无留下痕迹。他 像许多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一样，整 25
个的生命、整个的挣扎只于暗中发 出微光，如同只有在夜色里才能被 发现的萤火虫。 （5）安吉拉 时光荏苒，又是十年。美玉突然听 到了二子病危的消息，马上放下手 中的一切，从加拿大飞往中国。飞 机的轰鸣声，使身边的一切都震颤 不已，此刻在美玉耳边，就像是当 年风声鹤唳的回声。她总是梦见二 子，梦里他拉着她的手，在路上奔 逃…… 时隔二十年，她的生活发生了巨大 变化，但她绝口不提过去，陷入了 越来越深的忧郁谷底。她拒绝撕开 旧伤疤，拒绝回忆，拒绝承认自己 是美玉。她现在的名字是安吉拉。 她在加拿大有自己的公司，有显赫 的家庭和社会地位。在她的内心 里，在生活的隐蔽处，早年在中国 发生的那件事是她不愿回想、不愿 提起的，那种压抑感，那种痛，实 在令人心碎。她切断了与过去的一 切联系。那么当年的故事，一个被 拐卖并被强暴的女孩子，不该是她 的前身故事。她只愿以匿名担负二 子医疗费的方式来报恩。 二子的记忆力越来越稀薄了。在他 入睡之前还有几里路要赶。他在等 着女儿红儿考大学的结果，希望女 儿替他考上医学院，实现他当医生 的梦。他又彷佛回到家乡白马梁， 又看见了那两间破旧而衰败的小 屋，正午的阳光直直地照在头顶、 屋子、屋前的白杨树、屋后的菜园 子，连菜园子里的瓜菜都没有一点 影子，被阳光沐浴得光亮剔透、干 干净净，像是都在做一个白日梦， 把各自最好的笑颜和姿态都交付给 二子。旷野里偶尔几声鸟鸣，更显 得四周寂静。风也停了下来，万物 似睡似醒。阳光无声地弥漫在大地 上，白马梁的山影浓重而悠长。 美玉赶到医院大门的时候，二子彷 佛一只脚已经离开现实了。美玉的 高跟鞋踩在楼道地板上，发出急切 的哒哒声响。一个姑娘给她开了 门，她还没开口，便看见了姑娘脸 上的泪水。二子走了，他的妻子、 女儿和亲友正围在他的病床边。哀 伤随着夜色弥漫，像大朵大朵沉重 的云团，在风里缓缓地飘移，掠过 一望无际的平原和起伏的山峦，在 地面上投映着若有若无的暗影，最 终去往不可知的远方…… 26
南希的水粉画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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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美玉终于决定，回国参加电视 台关于拐买妇女儿童的《寻找》节 目。她要与二子隔空对话。 她的航班途经日本时，电视上正巧 在播一个关于日本的新闻，说有人 在日本濑户海岸边，发现了一种“ 发光的石头“，像是有人扔了一堆 发光的珠子在海岸岩石上，这些亮 光来自于海上萤火虫。据说海上萤 火虫常常被冲上岸来，看起来像蓝 色的宝石躺在沙子里。当萤火虫爬 动在巨大岩石上，那些流动的蓝光 就像这些石头在“哭泣”。 看到这个新闻，美玉原本悃倦的眼 睛又睁大了。她从舷窗探身往外 看，自然什么也没看见。但她在内 心彷佛看见了，这个自然界中最不 可思异的神秘景观。
潆莹，纽约华文女作家协会会员， 海外华文作家笔会会员。诗歌曾 获法拉盛诗歌节“佳作奖”和“翻 译类首奖”，散文曾获美国“汉新 文学奖”，台湾“华文著述奖“。 偶浮闲情聊夏园 潆莹 28
晨起光薄，如星子一夜间打磨好的细细金沙， 为万物披洒了灵光。 小辣椒叶绿得发亮、南瓜苗儿似乎偷偷长高一 截儿，马蹄莲的粉色螺旋纹路小碗，在一众直 杆绿叶簇拥下，高音宣告承载蓝天。乳草两两 对称的大叶子眼见着愈加豪迈，淡紫色花团冲 破鼓鼓花苞，五瓣小花围绕中心散发着绣球状 的清香，最爱它们的帝王蝶在哪里？该来寻美 餐了吧？它们以此为食，从此美丽的翅膀浸染 毒性，生命有了防御伞。山月桂的淡粉娇羞已 掺了铁锈色，往败了走，前一月还是门前最吸 睛的花丛。 南瓜苗儿是朋友新给的，为给它找一处可攀爬 又能受阳光普照的新家，着实费了一番心思。 潆莹摄影作品 29
院子里尽是花草，最好一处向阳地 也新种了百合。最后，只好委屈它 去了一棵老枫树旁边，若它命大， 不被动物们吃掉，是可以往树上引 的。朋友家的院子里打了矮棚，我 问她，若是瓜苗大了，如何懂得向 着矮棚的方向攀援，毕竟还有一段 间隔。她笑着用手一指，喏，你用 手轻拨一下它的茎，往那个方向一 拨，它就往那儿走了！可见，它是 多么笃信主人的疼爱，从此便向着 阳光高处出发。植物有心，它们的 默然不语蕴含着造物的庄严和神 秘，你若愿意去懂，处处皆是真知 灼见。 家人皆爱食豆角，于是我绞尽脑汁想在 两米见方的园圃中为其找一席之地。无 奈奶油生菜、水萝卜、西蓝花、各式香 草料植物已布满全局，只得寻思另辟蹊 径。一日，沈复《浮生六记》里芸娘的 “活花屏法”陡然浮于心上，干脆绕圃边 一周播种豆角！占地极少，又易于插杆 布网，待日后，四周四屏，迂回曲折、 绿荫浮动、透风蔽日，也是一景呢！时 隔两月的今日，绿叶竭力攀附网架，于 疏漏处的茎秆，竟然灵机妙算以旁边的 西蓝花枝做架桥，一路高歌！让人叹为 观止。粉蝶环绕期间，却不见豆角花 苞，不知是农活儿实在做得不专业，还 是品种的问题，或是时机未到，只能望 架兴叹，随缘随缘罢！ 潆莹摄影作品 潆莹摄影作品 30
取了书，晃在吊床里看。忍不住时时跳离出来，抬头 看，浓绿蔽日，风吹影动，光在动静转换间粼粼烁 闪，如洒进墨绿繁茂中的星辰之眼。复低头，一点荧 绿色在一颗颗字里寻回往返。定睛一看，不到半厘米 浑身通透明亮的小昆虫，小巧得失真！书上的字在眼 里逐渐模糊，直到失去意义。它变成故事的主角，自 行寻觅新的线索，一会儿从书面翻到了背后，惹我随 着颠倒乾坤，它却纹丝不动，待我不动，它继续绕书 转经。如若此时，做一个莫比乌斯带纸环，怕是它要 不停走下去了，它的世界与我们的世界有多少交集， 我们与未知平行的世界又有多远？有意思的是，它现 在变成我此时文中的一个角色，因它生命轨迹的律 动，掺揉进我文字的回忆中。 曾在翻开书本时，特别是当翻开那泛黄的旧书，见到 里头有细小、没有翅膀的虫子在移动。那是书虱。外 观略呈扁平，后足的腿节特别粗，主要以霉菌和植物 性碎屑为食，在野外环境中的数量很多，但也常在居 家环境出现。生活在家里的它们，往往会藏匿在累积 尘埃的角落、发霉的家具、书柜及旧纸堆中。它们一 生，算是饱读诗书。缺失啃噬掉的精神字迹，换成生 命的另一种物质给养，尽管爱书人恨之入骨，却毕竟 只是精神的一寸损失，补偿了那小虫来世上一遭的几 箪命食，善莫大焉。我见到的荧绿色虫子，不啃书， 只是胡乱爬着。对图查资料，此虫名曰“浮尘子”，名 字极有兴味。看它写它的人，谁说不也是浮尘一子 呢？我一抖落，它掉在阳台木栏下，字也随之落下与 其耍玩去。我想，它的同类许会围过去问问它所经历 的稀罕事儿，歪斜落在本子上的字，也忘了它们本来 的神经出处，阳光一格一格晒过来，大字小字都懒洋 洋的。 31
字懒，可扶桑不懒。这居于阳台 一角的扶桑木几乎日日开花，朝 开日落，花朵只有一天的生命， 却恣意绽放了一生的精彩。所有 的养料供养，所有的期待，都指 向一日的灿烂。五重艳红花瓣 儿，一枝长长伸出的花芯上，顶 簇丛丝环绕的黄色花粉苞，之上 还绽放着五枚红色点状小绒花， 如红梅打顶，甚是可爱。想起别 人说这夏威夷的州花：女人若戴 在左耳上意为我希望有爱人，若 挂在右耳上意为我已有爱人，那 么两鬓边都戴呢？正思忖这好笑 的问题，阵阵栀子花香扑鼻而 来。地栽的栀子抗寒耐冻可以越 冬，盆栽的栀子冬天要搬回室 内。前者花朵不如后者饱满莹 润，有些许古瘦清俊之风，大概 因其意志坚决，能受空乏其身之 苦吧！可香味不减一分，可见其 心之诚。 种下去的百合，一半的根茎都被 野生动物刨了去。无根，定无未 来；护根，好心思的花自会慢慢 绽放。当你放下身段，仰视或平 视时，你缩小，它们变大，在枝 叶花蕾中，一个设定好的精致世 当你俯视甚或漠视时，旧有顽固 的植物印象，将先验于你的所观 所查，你发现不了什么，因而会 错过更多。根是花的源头，是种 子给予未来的自然承诺。护花播 种的人，随其性，浇水捉虫，剪 枝施肥，除此，在旁守候便是对 它的最大尊重。它们长出的，最 大功勋源于自己的秉性意念，源 于它们致力于发展最好的自己， 而护养它们的我们，实不应妄自 尊大，攫取了功劳去! 我相信植物有心是有例证的。一 盆养了几年的蟹爪兰，挪位移到 窗台钢琴边，日日赏乐滋养，竟 一年中开了三次花。唯心也好， 迷信也罢，找不出盛开的其它理 由。倘若再和它们聊聊心事，也 会来者不拒，收了我这份信任。 我看它，它观我，我的心思随夜 色飘进它们的土壤筋骨，遂在与 黎明交叠脱离中，化作经脉，丝 缕幽长。时日长了，我听得见抽 芽发花的声音，它们也不消我说 什么，在我开口之前已猜度出九 分意思。于是，伴酒黄昏后，几 多暗香盈袖。 32 界会展现眼前，清新而别无它法。
潆莹摄影作品 人间草木，扎根于命运选择的土 壤，孜孜不倦地长起来。“璿枢 无停运，四序相错行”，它们从 不辜负天光云影、日月山河，不 犹疑、不争论、暗下决心，根往 下，扎进厚重现实；枝昂首，探 向云层理想。水雾与天地交汇往 返间，静待一场夏雨惊雷，激起 滚滚尘土飞扬。 33
饶蕾 化学硕士、金融MBA，现供职于美国化工企业。出版诗集 《远航》《晚风的丝带》《轮回》《五瓣丁香》《纽约七 重奏》（英）和六本英文儿童绘本。诗歌入选《新世纪诗 选》等三十多种文学选集。作品散见中国《诗刊》、《诗 选刊》、《中国诗人》、《香港文学》和美国《新大陆》 《诗殿堂》等。荣获第二届“莲花杯”世界华人诗歌大赛银 奖，“蝶恋花杯”国际华人文学大赛现代诗歌二等奖，美国 汉新文学诗歌奖、散文奖和小说奖，以及台湾海外华文著 述诗歌创作奖。她被评为“中国新诗百年”百位网络最给力 诗人。 Email: lrao07450@gmail.com 34
希望是光 齐刷刷的光，毛茸茸的光 迷迷蒙蒙的光 在心底散出阵阵花香 即使孤影独步 梦搁浅在成型的路上 虽然泪水迷茫 无力成就海洋 但我拥有你—— 光里有温暖的质量 可以拥抱，可以依靠 哪怕我称不出你的重量 有谁知道前途和结局的谜底 有你已是奢侈 我小小的心天空海阔 前方闪耀光芒 （2022年4月22日于纽约山居） 摄影作品：《希望》 摄影人：饶蕾 设备：Apple iPhone 6s plus 地点：加拿大尼加拉瓜大瀑布 时间：2017 35
我在纽约寻找苏州 何涓涓 笔名绢窗小雨，苏州人，设计师、 艺术家、大学教授。伊利诺伊大学 香槟分校艺术设计硕士，北美中文 作家协会终身会员，纽约华文女作 家协会和海外华人女作家协会会 员。著有长篇小说《孤岛曼哈 顿》、中英双语绘本《Kaia and Tutu’s Journey to the World》， 作品收于《纽约芳菲》、《汉新》 月刊、《2018北美中文作家作品 选》、《新州周报》、《世界日 报》、《美与时代》等。获得国内 外诸多文学奖项，如华美族移民文 学奖、汉新文学奖等。 Email: artistincloud@gmail.com 36
疫情渐好，我心里痒痒地想回去纽 约城了。 我曾经在纽约曼哈顿上班，每天坐 地铁，和世界各族人民同呼吸。疫 情一来，纽约人纷纷撤离城市，我 躲到郊区，城不敢进，当然更不用 提坐地铁了。刚刚想要进城办点 事，针对亚裔的暴力事件袭来，心 惊胆颤，便又把去纽约的日程无限 延后。 我是苏州人。往年思乡心切，每每 熬不住的时候，就可以买一张机票 飞跃半个地球。一年一次算是少 的。因为工作出差，最频繁时一年 可以回家四次，可能比国内在北上 广工作的朋友们回老家还要频繁。 可是这次不同，我不知道什么时候 可以回家。 我开始在纽约寻找苏州的踪迹。 对我来说，思乡的浓烈，是与家乡 的口味紧密相连的。令我魂牵梦绕 的是苏州的面。记忆中最珍贵的一 碗汤面，是苏州灵岩山顶上的素浇 面。香菇、面筋、竹笋、面条和风 味浓郁的清汤。虽然我不是素食主 义者，却独爱这一碗。也因吃到这 碗面时，通常是和家人爬山爬累 了，正好小歇，充满着回忆。 第二碗，是同得兴的焖肉面。入口 即化的那片肥嘟嘟的五花肉，是我 这辈子唯一可以心甘情愿不假思索 的肥肉。用筷子把焖肉压到面汤 里，馥郁的油汁，扩散在碗中，肆 意包裹着丝丝缕缕的面条。 下一碗，苏州中学对过的琼玲阁， 我每次回苏必去光顾，也顺便看看 母校的红楼。爆鳝的浇头，喷香的 佐料，顺滑的肌理；现炒虾仁的点 缀，清爽可口有嚼头。点一碗汁水 浓郁的面，几个小碟子的浇头，一 字摆开，长凳一跨，筷子一抓，慢 慢品，不用急。 涓涓的油画作品《老家》 37
纽约法拉盛，如果在此找不到这碗 面，在美国找到的机会就不大了。 海外苏州人少，没有专门的苏州面 馆，我只好去尝上海的饭店。地道 的苏州浇头是肯定不能奢望的，像 榨菜肉丝面、牛肉面、排骨面这样 的大众面，还是可以找到。只可 惜，面条淡而无味，毫无嚼劲，耷 拉着脑袋躺在碗底不肯上来，我勉 强吃了几口，只能转战日本拉面 馆，才能稍稍抚平我委屈的内心。 无奈，我决定自己在家钻研如何做 这碗面。苏州的面汤是非常考究 的，据说熬这汤要放三十多种食 材，文火慢熬，老字号的面馆不会 公开自家的秘方。我自己吃，就只 能找捷径，否则时间成本太高。在 中国超市寻寻觅觅，可以买到猪排 骨和金华火腿，我决定用熬制腌笃 鲜的汤做底。中国超市也有干香菇 和面筋，但只有很老的冬笋。在国 外，可以买到新鲜而不是干瘪的 笋，我已经很欣慰了。最后的成 果，模样和滋味比美国中餐馆是上 了不少档次，却并不能与苏州面馆 里的原汁原味相比，只是暂时解了 我的馋罢了。 另一样让我难舍难分之物：新鲜荠 菜猪肉大馄饨。本来做馄饨是我的 拿手好戏，但在美国没有新鲜的荠 菜，只能网购冰冻荠菜。苏帮菜的 食材讲究时令和新鲜，所谓“不时 不食”，不像美国人，样样都可以 冰冻。我那宁缺毋滥的性格，只能 用新鲜的菠菜或者韭菜代替，外加 香菇入馅。还好，不管哪个中国超 市，总有镇江陈醋和麻油，这可是 爱吃馄饨饺子的人之必备品。有趣 的是，各种外国友人或明或暗都有 抵触镇江陈醋的态度，我还因此与 对方产生过几次要不要加醋的纠 纷。 有一天，我到曼哈顿中城的现代艺 术博物馆参观。从博物馆后门出 来，我如发掘宝藏一般地发现了老 牌苏帮菜馆“山王饭店”。据说饭店 老板汤师傅，是个老苏州，在苏州 松鹤楼拜师学艺，做过蒋介石的家 庭厨师，后来辗转各地，经过台 北、东京， 最后在纽约曼哈顿心 脏腹地开了这家颇有品位的苏州菜 馆。可是苏州在海外没有名气，旅 居美国的苏州人更是凤毛麟角，因 此英文名叫Tang Pavilion，借用了 唐朝的名声。 38
山王饭店的苏帮菜，我好多年以前 去吃过。每次去，我往往有一种带 领朋友认识苏式菜系的意思，也满 足了自己的忆苦思甜。饭店档次规 格高，就餐一次，花费不小，因此 不能常去。外国友人与我刚入座， 侍者端上两杯水。我的一杯是陶瓷 杯里盛的热茶，外国友人的一杯是 透明玻璃杯里盛的冰水。我心里一 笑，如此细微的文化层面的关照， 不管是中餐还是西餐，普通饭店少 有做到。 时值2021年初夏，我纵然心系苏 帮菜，却依然点着川菜外卖。这年 头，川菜、粤菜、东北菜、西安菜 等地方菜系，在美国蓬勃发展，唯 独没有苏帮菜的影子。我不时在纽 约和新泽西的华人微信群里喊话， 让大家推荐给我江南菜系的馆子， 包括苏帮菜、无锡菜、沪菜、甚至 拓展到淮扬菜，都是石沉大海，心 如死灰，不得不以看《舌尖上的中 国》来画饼充饥。我恨不得自己租 个店面来掌勺，只是我也深知，吃 货和大厨，毕竟还是两码事。 那天我又挂念起山王饭店，便搜索 他们的网站，没想到把我吓得坐立 不安。首先，网站没有中文，我便 只能在英文菜单中努力揣摩中文菜 的名字。 这对于要找像“松鼠桂鱼”、“响油 鳝糊” 之类专有名词的菜来说，简 直是灾难。其次，我无比失望地觉 察到，这个菜谱已经沦为美式快递 中餐的标准答案，完全没有苏帮菜 的影子！我焦急万分，一个电话打 过去，人家用英文接，我用普通话 问：“你们还做不做地道苏帮菜 了？” 还好，饭店伙计告诉我，网上的菜 单是给老外买快递看的，中国人到 店里去，自有另一本中文菜单，所 有的传统菜系，依然保留。我的心 这才放下来。 涓涓的油画作品《古井》 39
秋天不能回苏州，我便惦念起新鲜 的阳澄湖大闸蟹。我去纽约的中国 超市，发现正有大西洋的蓝蟹，一 只只爬来爬去。在美国能买到活物 已属不易，我赶紧买回做年糕炒 蟹。虽然有滋有味，但跟大闸蟹的 饱满丰盛并不能比。我觉得很沮 丧，更越发想念其它点心和美味： 莼菜汤、太湖白虾、青团子、玫瑰 大包、香椿炒蛋、水红菱、荸荠、 鸡头米、黄天源的糕团、长发的鲜 肉月饼…… 吃不到，就不吃了。 我开始“绝食”，每日一餐聊以充 饥。我对周围的食物失去了兴趣， 虽然很饿，也没有动力多吃。 机缘巧合，正当我赌气于绝食运动 之中，我被邀请去美国北部的缅茵 州旅行。前一刻，我站在海边的乱 石堆，远眺船上的渔夫捕捞笼子里 的龙虾；下一刻，张牙舞抓的龙虾 已被我牢牢地抓在手里；一会儿功 夫，我正兴致勃勃地品尝着新蒸大 龙虾，完全把绝食的想法扔到九霄 云外去了。我的思绪迅速回归到和 家人开车去金鸡湖吃大闸蟹的瞬 间。唯一不同的是，大闸蟹用醋和 姜，而大龙虾用的是黄油和凉拌卷 心菜。这一次，不同的地点和人， 同样的鲜美。 近日，我收到美国同事的一条短 信，问我“松鼠桂鱼”里的松鼠怎么 做？因为他查到的翻译是叫 Squirrel Fish。原来有一次在电梯 里，他问我是哪里人，我便趁机向 他介绍苏州，并大赞苏帮菜的精美 绝伦，鼓励他搜索学习。可贵的 是，疫情之前，他用去上海出差的 机会探访过苏州，因此更是增加了 兴趣。我完全没有想到，他对我无 意中的电梯对话如此用心，真是无 心插柳柳成荫。 涓涓的油画作品《大水缸》 40
苏州当然远不止苏帮菜。还有苏州 的园林、艺术、昆曲和吴侬软语… …纽约大都会博物馆中国厅里的“ 明轩”书斋庭院，原型是网师园里 的“殿春簃”，是我儿时从父母家步 行过去经常写生的地方。在那里小 坐，我的思绪飘到了网师园夏日里 的夜花园。隔着水面，在假山丛 中，远眺竹外一只轩里吹箫和弹琴 的古装艺人。婉转的曲声，一波波 荡漾在反射着幽光的彩霞池水中。 时有鲤鱼，缓缓游动，似乎也是半 分沉醉了。在搜寻的过程中，我发 现了坐落在纽约史泰登岛上的纽约 中国学者花园 The New York Chinese Scholar’s Garden。 这是一个以明代苏州园林为脚本的 古典园林，据说所有的建筑元素都 是从苏州做好了运到美国的。我小 坐在幽静的庭院里，一时不知身在 何处，耳畔仿佛响起了杜丽娘的“ 良辰美景……” 兜兜转转，我在纽约寻找苏州的旅 程还在继续。文化的传递，蜿蜒曲 折；传统的滋味，悠远绵长。寻求 沟通和理解，纵然在这个因为科技 而扁平的社会，也难以完全实现。 倘若我能架起一小段桥梁，让桥两 端的观者，知晓并尊重彼此的存 在，我就可以少“绝食”几次了。 作者在纽约的中国学者花园 41
纽约华文女作家协会《花雨》2023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