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咖啡豆杂志 第四期
咖啡豆杂志 第四期 第四期 二零一零年九月二 零一零年九月二十七日
编辑:朱小棣 插图:红 鹭 校对:为 力 排版:土 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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咖啡豆杂志 第四期
卷首语
目录 03 08 09 11 12 17 19 21 24 26 28 29 35 46 49 51 52 53
有人说战争与和平是永恒的主 题,也有人觉得爱情和生死才是永不 疲劳的话题。其实,家才是一个无尽 的迷,和做不完的梦。每个人都来自 一个家,不管它是温馨美满,还是支 离破碎。呱呱坠地的婴儿,不仅来自 离破碎。呱呱坠地的婴儿,不仅来自 一个十月怀胎的母体,还有那一辈辈 上溯的祖先。长大成年后,能否组建 一个家、维系一个家、延续一个家, 则又成为一个包罗万象的话题。更不 用说其间经历的悲欢离合、思念守 盼,以及对上辈的追思。有时下笔万 言依然道不尽,偶又点滴笔墨寄相 思。延伸起来,膝下的爱犬,梦中的 旧人,都可以算是其中的一员。失去 的成员,当然更是。家,既是这样一 个一以贯之、无限延绵的概念,就让 本期《咖啡豆杂志》打破以往惯设的 标题栏目,一气呵成地介绍十八篇咖 啡豆网友们的佳作。
妈妈/小说/叶虻 想家/诗歌/小凯 老家/散文/小曼 青葱豆渣/随笔/聂崇彬 润物细无声/散文/雪阳 醉枣/随笔/齐凤池 老高家的妹妹/小说/黎京 老房子、皮儿子、撒尿狗/散文/文取心 犬孙可可/随笔/非马 父子同学半日/随笔/廖康 缝娃娃/诗歌/渔网花 女儿红/小说/夏维东 大众父亲/小说/鲁鸣 吕宋悬棺/游记/曼陀罗 一把车钥匙/小说/文章 午后断句/诗歌/七月 总想做梦/诗歌/冰花 大年除夕/小说/依林 2
封面:张晓刚 封底:红 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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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面临什么样的苦难和困境, 我们都不能放弃对生活的梦想,因为那 是一个人的尊严。”
妈妈 叶虻
母亲王海龄 七岁那年的我在一天夜里被一阵杂 沓声音惊醒,当我还没有搞清是什么声 音把我弄醒的时候,眼前的一切让我惊 呆了。床上的被褥,床单,枕头,枕巾 都滚落在地上,屋里的家具也象长了脚 似的改换的位置,更让我惊恐不已的是 穿着睡衣的母亲和继父扭打在一起,那 一刻的我仿佛不是从梦中醒来,而是由 安静的睡眠进入到一个可怕的噩梦中。 “你坐在那里干吗,还不快来帮 我,你没看见他在打你妈吗。”明显处 在下锋上的母亲慌不择路向我求援似地 喊到。 象听到一声号令的士兵,七岁的我 从床上一跃而起,顺势中抓起床边的一 只拖鞋,准备扑向穷凶极恶的继父。 “你敢!”继父的一声断喝象遥控 器一样让欲欲跃试的我嘎然而止。我用 屈辱的目光望着明显对我寄以厚望的母 亲,手中的拖鞋象熟透了的苹果滚落在 地上。我不得不承认,当时,在七岁我 的眼中,继父几乎是我在这个世界最为 惧怕的人,在这种时刻,不用说是一声 断喝,只要是一个凶狠的眼神就足以把 我逼退。 被逼到房间一隅的母亲拼尽最后一 丝力量和继父扭打着,明显占了上锋的 继父依然不依不饶。正在我不知所措的 时候,隔壁房间的门打开了,邻居孙伯 伯披着衣服走了出来。 “你们这是干什么,有话不会好好
今天是我的生日,自从母亲在八年 多前去世以来,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 什么人能够记住我的生日了,但我并不 感到失落和悲哀,我这人一生乏善可 陈,被人忘记倒是一种庆幸,但这一天 对世界上另一个人来说却有着特殊的意 义,这个人就是我的母亲,我无法体会 那一天难产的我带给母亲的疼痛和生命 的威胁是怎样一种痛苦的人生体验,但 我能感觉到母亲的力量,象一汪正在烈 日下干涸的水洼看着一丝白云从身体上 蒸腾着向蓝天飘然而去,母爱从我诞生 的那一刻起就和奉献和牺牲紧紧地连在 一起。那是我生命中唯一值得骄傲和纪 念的东西。 妈妈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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继父。 “老吴,你这就不对了,深更半夜 的,你让她们母子俩去哪,外面还下着 大雪哪。”孙伯伯在一旁劝道。 “我不管,这是我的家,他们爱去 哪去哪……”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继父 的声音变得有些失去了底气。 但他最后这句话坚定了母亲的决 心,谢绝了孙伯伯的再三挽留,母亲和 我在那个大雪纷飞的冬夜踏上了漫长的 路程。
说吗,怎么又动起手来了。”孙伯伯一 边说着一边把母亲和继父分开。 被分开的母亲和继父气喘嘘嘘各自 坐在一旁,彼此依然龀目而视。 “都是读书人,有什么大不了的事 非要动手,也不怕吓着孩子。”孙伯伯 一边说着一边用他那两只宽大的手掌把 我揽在怀里,那一刻惊恐万状的我象是 一个被炮火打懵了士兵找到一个救命的 战壕那样,绻缩在孙伯伯温暖的怀 中。” “他还算是一个读书人吗,和女人 动手。”母亲在一旁委屈地说。 “读书人怎么了,读书人怎么 了……”继父象刚嚼过鸦片的隐君子那 样又亢奋地从床上跃起,准备重新扑向 正在嘤嘤啜泣的母亲,但很快被比他更 高大的孙伯伯挡在一旁。 “你不问问他为什么动手,他还算 是个男人吗。”继父的举动似乎刺激了 母亲。 “海龄,你少说两句。”孙伯伯一 边劝着母亲一边把试图又窜上去的继父 按在床上。 “老孙,你放开他,我看他还敢动 手。”明显在刚才吃了亏的母亲嘴上不 依不饶。 “你…你…你给我滚出去。”继父 挣脱了孙伯伯的束缚从床上窜了起来。 “走就走,鸭鸭,我们收拾东 西。”母亲一边唤着我的小名一边开始 收拾东西,自从嫁给继父以后,母亲很 少再叫我的小名,因为我的大名用的是 继父的姓,这样做的目的也是出于对继 父的尊重。 “滚,滚,都给我滚,我不想再看 见你们。滚出去就别再回来。”母亲的 举动似乎更加刺激了情绪上已经失控的
从继父家到公共汽车站要步行二、 三里路,这条在平时稀疏平常的路程在 那个寒冷的雪夜却显得格外漫长,寒风 卷起的积雪和着漫天飞舞的落雪向我们 凶猛地扑来,雪花象惊飞的宿鸟那样纷 纷撞在我们脸上、身上,远处寒风的呼 啸声象旷野里寻仇的猛兽的低吼,让人 听上去不寒而栗。我侧身抬头看了一下 母亲,黑暗中我感觉到母亲更加攥紧了 的我的手臂,她似乎要通过这种方式向 我传达着一种力量。母亲的表情很平 静,那种刚刚发生的生活上的打击已经 在她的脸上看不到任何痕迹。 “我们得快点走。”母亲似乎意识 到了什么,拉着我的手加快了脚步。脚 下的路很滑,我一手攥着母亲的手,一 手紧紧握着我那杆玩具冲锋枪,那是三 姨送给我七周岁的生日礼物,在临出家 门那一刻,我战战兢兢地在继父怒视的 目光中,象个小偷那样把它一把抓在自 己的怀里。 远远的我们就看见一辆公共汽车缓 缓驶进汽车站。母亲拉着我急速向前奔 去,黑暗中只觉的脚下一滑,我感觉身 体象一颗被伐倒的大树,直挺挺地拍在 冰冷、坚硬的马路上。“呀!”母亲几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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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脸上,只留一双眼睛露在外面。 “妈,我想回家。” “回哪个家。”母亲惊讶地看着我 说。 “钢研 9 号楼。”被寒冷折磨的我 似乎已经忘记了那个刚才还令我畏惧和 不安的房间,此时,我比任何时候都更 加怀念那个每天带给我温暖和梦乡的床 铺。 “那不是我们的家,那是他的 家。” “反正我不管,我要回家,我要睡 觉。” “等车来了,我们就回家,我们去 三姨家。” “妈,我冷。”我似乎意识到母亲 提议比较遥远。 “到三姨家就不冷了,你还记得三 姨家的大火炉吗。”母亲这一招似乎很 奏效,我想起了和三姨夫一起用木柴引 燃炉火中煤球时的情景,我仿佛听到木 柴在炉膛里剧烈燃烧时哔哔啵啵的响 声。感到一股比幻觉更真实的温暖涌变 全身。 又一辆车向我们驶来,根据车灯的 高度,那似乎是一辆卡车。这一次母亲 没有象刚才那样站在路边挥手,而是直 接站在汽车行进的方向上,由于路面比 较光滑,汽车在刹车后向母亲站立的方 向滑行了很长的一段路,从驾驶里跳下 了一位年轻高大的司机。“你不要命 啦。”年青的司机显然被母亲疯狂的举 动所激怒,冲母亲大声吼道。 “师傅,帮个忙吧,让我们搭段 车,天太冷,我有个孩子,你看。” 那个年青的司机这才发现在寒风中 瑟瑟发料的我。“你们去哪,我也不知 道顺不顺路。”
乎被我摔倒的惯性拽倒,母亲弯腰顺势 一把把我扶起,“疼吗?摔到哪啦,让 妈妈看看。”我低头检查了一下一直攥 在手中的玩具,发现它竟然在剧烈碰撞 中毫发无损。我忍住疼痛向母亲遥遥了 头。匆忙中确认我没有受伤后,母亲拉 着我再次跌跌撞撞向汽车站冲去。“等 一等,等一等……”母亲的呼喊被低吼 寒风淹没,远远地我们就听到一声清晰 的金属碰撞声。在寒冷的黑夜中,我和 母亲都绝望地意识到那是车门合上时的 声音。 在昏暗的路灯下,母亲抬头看了一 下公交车时刻表,无望地叹息了一声: “唉,就差这两分钟,最后一班车 了。” “我们是两个倒霉蛋。”母亲苦笑 了一声,掸了掸我身上的雪花说。 “那我们怎么办。”我仰头看着母 亲,飞速下落的雪花几乎迷得我睁不开 眼睛。 “我们拦辆车,你和我,我们一起 拦辆车。”母亲那一刻的眼神象是一个 做战前动员的指导员。 拦辆车,在这条雪夜中车辆稀少的 马路上谈何容易。寒夜里,每一个由远 而近的灯光都给我们母子带来一线希 望。当汽车驶近我们那一刻,我们象两 个在终点旁的拉拉队员那样兴奋地蹦着 脚向它们挥舞着手臂。而那一辆辆让我 们望眼欲穿的汽车又在我们无望的注视 下一辆辆地绝尘而去。而留给我们的黑 暗和寒冷是那样的汹涌和浩瀚。 在一次次的失败后,我明显已经丧 失了信心,随着深夜的临近,公路上的 汽车越来越稀少。“妈,我冷。” “再坚持一下。”母亲帮我把衣服 裹紧,又把自己的围巾摘了下来裹在我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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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出决定,沿长安街向火车站方向步 行。 拉着母亲的手,我深一脚浅一脚地 在向前艰难地跋涉。街道两边那些气势 宏伟的建筑在那个风雪肆虐的夜晚,象 是一幢幢森然的绝壁耸立在道路的两 旁,灯影里除了雪花肆意的舞蹈,整个 世界仿佛刹那间凝固了。 “妈,我走不动了,我要回 家……”压抑了许久的绝望冲破了我脆 弱的感情防线,站在灯火阑珊的京城街 头,我放声大哭起来。 “不许哭,你是男孩子,不许 哭……”母亲蹲下来认真地看着我说。 “妈,我冷。” “我知道,孩子,停在这里我们会 更冷,跟妈往前走。”黑暗中我感到母 亲的声音有点哽咽,但母亲忍住了泪 水。 我们又坚持地往前走了一段,我感 到真的走不动了,这次我索性坐在地 上,拒绝再往前走了。 “来,妈背你走。” 当时幼小的我还不太明白,在那个 寒冷的雪夜,对于手里还拎着行李的母 亲来说,我是她肩背上的一个多么沉重 的负担,但当时有点筋疲力尽的我没有 意识到这一点。趴在母亲柔软的肩背 上,我昏昏欲睡。 “别睡,孩子,你这时候睡会被冻 坏的。”母亲的声音有些急切。“给妈 妈唱首歌好吗。妈妈很累,一听你唱歌 妈就不累了。快给妈妈唱首歌。” 我觉得我的脑袋都快被冻僵了,我 搜肠刮肚把我能够想起来的歌谣唱给在 风雪中挣扎前行的母亲。在那个整个世 界都输给冰雪的夜晚,一对母子却因着 歌声击退了寒冷和黑暗。
“我们去北京火车站。我们赶火 车。” “那也不太顺路啊,我去石景山, 这样吧,我稍微绕点道,把你们放在复 兴门怎么样,到那你们在搭辆车。” “行啊,行啊,快谢谢叔叔。” “别谢了,快上车吧,瞧把这个孩 子冻的。” 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坐卡车,坐 在温暖、宽大的驾驶室里,刚才还在我 眼前肆虐的风雪此刻却象一个小丑那样 滑稽而软弱无力。 “大姐,您这么晚了是去哪儿。这 天气还不呆在家里,明天再赶路吗。” “我们有点急事,去亲戚家。”母 亲有点心虚地应道。 “我爸打……”我刚开口,母亲就 迅速用手掌把我的嘴赌住。然后神色紧 张地用余光扫视了一下身边的司机。 “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我不问 了,唉,这天气,孩子够遭罪的。” …… 卡车到了复兴门,那个年青的司机 帮母亲把我从驾驶室里抱了出来。 “快谢谢叔叔,给叔叔添这么大麻 烦。” “谢什么谢,这鬼天气把你们撂在 半道心里真有点过意不去,没办法,我 有事要赶路,不然我就开车把你们送过 去了。” “没关系,已经给您添麻烦了。您 赶紧去办事吧。” 至今,我依然记得那个三十多年前 北京长安街深夜的情景,在我幼小的记 忆中,那条这个国家最宽阔的城市公路 象是一片人迹罕至的冬天的旷野,萧 杀、凄清。 在确定拦车无望以后,母亲果断地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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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我一生中最温 暖的梦,我梦见我坐在一堆篝火旁,那 些明亮的火焰象一群在我眼前跳舞的、 美丽的女孩子,火光中我听到了她们整 晚的歌唱,犹如天籁。 当我再次醒来的时候,阳光已经穿 过车窗照在我的身上,那天,从远方山 岗上升起的太阳在七岁我的眼中似乎有 一种不同与往日的意义,对这个地球上 人类最熟悉的星球,对这个每天准时给 我们生活带来温暖和光明的伙伴,他的 这次到来似乎格外漫长。 火车进站的时候,我意外地发现穿 着棉大衣的三姨和三姨夫在月台上向我 们挥手,我兴奋地拍打着寒冷的车窗, 记忆中那一枚枚瘦小的掌印象一面面胜 利的旗帜清晰地印在那面宽大的车窗 上。 “姐!”下车后,三姨哽咽了一声 就和母亲紧紧地抱在一起。 象两个庆祝胜利的成年男子那样, 我和三姨夫紧紧握了一下手。“我们坐 了一夜的火车。”我以一个大人的口吻 自豪地说。 仿佛突然意识到什么似地,我扭过 身去,与此同时“妈妈”,一声微弱得 只有我自己能够听到的昵喃从口中不由 自主地滑出。那一刻,站在阳光下幼小 的我似乎意识到:在这个感觉上比我七 载年华更加漫长的黑夜中,我所有战胜 寒冷和黑暗的勇气,都是来自于眼前这 位正在三姨怀中嘤嘤啜泣的、外表上弱 不禁风的女人。
当我在母亲的肩背上隐隐睡去的时 候,一阵刺耳的刹车声把我从梦中惊 醒。 “大姐,快带孩子上车。” “师傅您怎么又回来了。”朦胧中 我听到已经筋疲力尽的母亲惊喜地说。 “快上车吧。”不等母亲反映过 来,我就被那位年青高大的司机抱进驾 驶室。 “太谢谢你了。”母亲感激不尽地 说。 “快别谢了,大姐,我就不该把你 们母子扔在半道上。我一边开车一边心 里就不踏实,这大半夜的,又下那么大 雪,你们要拦不上车怎么办,想着想 着,我就掉头往回开,快看看孩子,别 把孩子冻坏了。” “他没事,他就是有点困,想睡觉 了。”母亲看了我一眼忧郁地说。 那天我没有睡,汽车驶过天安门广 场的时候,我还下意识地往窗外看了一 眼,那个在往日里,我心目中代表力量 和信念的神圣的建筑,在漫天的大雪中 显得和视野里所有其它物体一样模糊不 清。 这是一辆见站就停的慢车,车厢里 的灯整晚亮着,不时会有人上下车,下 车的人和上车找座位的人在车厢的过道 走来走去。座位上都是一张张带着疲倦 表情昏睡的脸,经常会有人在火车启动 和停靠时被车轮沉重的撞击声惊醒。 “你睡一会吧,等快到站了,我会 叫你。”母亲脱下外衣盖在我的身上, 母亲衣服上残留的体温和熟悉的气息让 我很快入睡。
2010 年 1 月 30 日海龄之子收笔于生 日之深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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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 家 小凯 那熟悉的三分钟电话 有细致的百十分牵挂 距离不会错过的时差 清晨问候傍晚的灯下 没有了其他 是风雨路上的驿站吗 也许是吧 是御寒贴身的棉袄吗 温暖如它 是暗夜闪烁的星光吧 一切好吗 像亲爱的家 犹如沙海穿行的骆驼 负载我生命里的沉压 那团心中燃放的烟花 落入清暖的茉莉香茶 梦里,总有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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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 家 一切似乎没什么变化,包括外婆的 脸,依然黝黑,阡陌纵横。我却分明拥 有不一样的感受,从踏上码头的那一刻 起。 我的记忆里,有许多关于老家的画 面。挨挤的渔船、腥骚的海风、密密麻 麻的海螺、泥泞的街道、八十年代小商 店、邓丽君歌曲、大榕树和属于闽南语 系的黎话、睡在榕树下摇蒲扇纳凉的乡 亲们。 17 岁那年,我曾回过老家。自此, 她就是这么恒定的一幅面孔。 我母亲读书的小学依然健在,表姐 当年谈恋爱的情人码头,此刻也在召唤 不少恋爱中的情人。 外公过身后,外婆一直独居,守着祖
小曼
屋。祖屋经历了三十多年的风雨,早已 残破,前院的番石榴树不知道什么时候 被砍掉了,只留下黄皮果和芒果各一 棵。六岁那年随母亲归宁,每天破晓, 屋里所有人仍在睡梦中时,我已经爬上 了那棵高大的番石榴树,坐在粗大的树 干上,吃着半生不熟的番石榴,脚丫子 在半空轻微摇摆,天空是紫色的,晦 暗,公鸡啼叫的声音此起彼伏。 后院我并不喜欢去,其实它也不 大,种的果树就更多了,包括芭蕉。外 婆养的鸡也在那里面,人一进去,就闹 腾得很。但我还是觉得后院有种说不清 的冷清,不愿意独自在里面待着。也 许,是小时候一次顽劣所留下的阴影, 挥之不去。 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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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母亲一起归宁的,还有四岁的弟 弟。有天黄昏,大家都吃过饭了,站在 家门口聊天。我在一旁无所事事,听久 了大人们莫名其妙的对话,甚是烦闷焦 躁。黎话,和大多数欠发达地区的方言 一样,有不少词汇的发音高亢,两个人 聊得起劲时,外人会以为他们在吵架。 我小时候就常有类似的担忧,听到母亲 提高八度说话时,就以为她在和人争 论,心里极不痛快。那个黄昏,一是烦 躁,二是长时间被冷落,我以身体语言 表达了自己的不满。母亲向外婆阿姨们 翻译了我的情绪,却没有换来同情的目 光,只见她们嘀嘀咕咕说着什么,又指 了指被我妈抱在怀里正舒服地吃糖的弟 弟。我一下子就怒了,从地上捡了块小 小石子扔向那享福的家伙。不幸,没命 中目标,倒砸到外婆额上了。 心倏的一慌,这可得了,我拔腿就 跑。大人在后面也紧追,可没我跑得 快。村子里的房子一栋连着一栋,生出 许多交错的巷子,犹如迷宫,我迅速消 失于大人的视线。可是,没过多久,天 就黑了,我回老家没几天,对当地还很 陌生,不敢再跑远,只是徘徊在某家人 的后院边上。彼时,一棵颇壮大的香蕉 树探了出来,而月亮当空挂,蛙鸣虫叫 之声四起,分外寂寞。我母亲、外婆和 阿姨们呼唤我的声音隐隐传来。我却觉 得无比厌恶,对她们的呼唤置之不理, 依然在那个漆黑的小巷里流连着,直到 一条黑狗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 只好落荒而逃,摸索着原路回家 去,快到时又故意避开前门的路,悄悄 转到院后。一个人在后院边待了许久, 磨蹭着,既想回家,却又不敢回家。因 为,外公就坐在前院里抽水烟,那是他
每天晚饭后的必然要做的事情,是他唯 一的爱好。 知道外公在院子里,我迟迟不敢进 门,宁愿在后院的墙下蹲着,忍受着蚊 子的滋扰和饶舌的蟾蜍。月光,那一晚 的月光很明亮,仿佛也在看着我,笑意 盈盈。后来,终于耐不住那噬人的落 寞,只能硬着头皮、蹑手蹑脚的顺着墙 根摸回去,一边走,一边心里默念:看 不见看不见。 自欺欺人终究于事无补,他老人家 就坐在屋前的台阶上,沉默的身影像一 座墙。水烟袅袅。看见我鬼鬼祟祟的样 子,他连头都没有抬,只说了一句:又 做错事了?我不吭声,疾步回房里。 母亲已经在房里了,她丝毫不提石 子的事情,只是问我刚才跑哪里去了, 说大家四处找不着,很着急,尤其是外 婆,还骂小姨大姨了。我憋了半天,对 母亲说:“妈,明天我们就回家吧,不 要待这里了。”我妈扑嗤一声笑了出 来。我们当时辗转水陆两路,好不容易 才回到家两天。她问我为什么想回家 了?我皱着眉头,轻轻地说,我讨厌阿 姨。我想起来,就是因为她在那里吃吃 的笑,才让我恼羞成怒扔石子的。拗不 过我执意要回去,我妈就哄我,好, 好,我们明天就走。 次日,天还没亮,我就爬上院子里 矮小的那株番石榴树上,又在摇晃我无 忧无虑的童年时光。昨夜的不愉快早烟 消云散,仿佛事情从来没发生过一样。 这件事后来被她们一再提起,作为 我的“落魄事迹”,从此在故乡流传 着。 2008 年 10 月 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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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葱豆渣 青葱豆渣 聂崇彬 曾入围第 31 届金鼎奖“最佳新杂 志奖”,台湾的《逍遥 Les Loisirs》 杂志,刊登过一个有趣的专题︰63 道我 家的私房菜。广邀社会名流,文化人士 与读者分享“自己家族(或家庭)最自 豪、保证其他地方吃不到的独门料 理!”美味的回忆是很难描述的,只有 动手作一道自己的菜,也许可以分享给 大家,并讲述这道菜背後隐藏的家族故 事。本人也被邀请。提供了这道奶奶独 创的私房菜。 小时候,每逢吃完年夜饭,我们都 会围坐在一起,奶奶拿上一个托盘,盘 内放入干米粉,再把事先做好的汤圆芯 放在米粉上,慢慢转动托盘,在里面滚 动的汤圆芯很快由黑色变为白色,这时 候的奶奶就向我们灌输起三从四德来 了。奶奶从小跟随私塾老师,四书五 经、吟诗作画、针线刺绣无不通晓,不 过奶奶的拿手小菜,更令人难忘。奶奶 做的宫廷菜翡翠蛋,似一个古玉工艺 品,咬上一口,又非常鲜美。过年时的 传统“如意菜”必不可少,十种蔬菜, 如黑木耳、胡萝卜丝等切成细丝炒成, 取意十全十美,称心如意。她做出来的 湖南腊八豆,总是软硬适中,清鲜无 比。 在文革中,我们经常吃的一道菜, 便是奶奶自制的“葱油豆渣”了。因为 我们是资本家,家被红卫兵清了仓,每 月每人只有 12 元人民币的生活费,当
时我们正处於长身体的时候,经常肚子 饿,奶奶把向磨豆腐人要来的豆渣,放 上自己在窗台上种的青葱,用猪油炒来 吃,又香又饱,还有营养。如今年代不 同了,我用火腿替代了猪油,同时也可 以告慰奶奶,我至少把她的美食记存了 下来﹗ 葱油豆渣食谱 材料 豆渣一碗 食用油二钱 维吉尼亚或金华火腿一小块 青葱叁条 做法: 用做豆浆剩下的黄豆渣滤干,起油 锅,倒入豆渣中火急炒五分钟。 加入 细碎的火腿末,和切成小段的青葱,转 小火再炒一至二分钟,起锅装碟即成。 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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润物细无声 —— 愿以此文敬献在外祖母的灵前
雪阳 一
是的,后外婆时代。当天国的雨水 悄悄退隐之后,与故园和祖先有关的所 有朦胧的希望都退回到那飘渺的云烟之 中,举目四望,大地上所有的桥梁都通 往可疑的地方,到处都拥挤着出发的故 事,可心灵的故园,再也无法到达。
天国的雨,一直下到 2009 年,才 初放晴,因为一个灵魂的回归,能安慰 漫长的岁月中苦难的错置,以及幸福的 空白与空虚。天国的雨来自星际,流进 眼底,汇在心头,那润物无声的飘洒从 一开始就透进了苦难的深度。世界需要 一个理由,生命需要一个出路,漫漫的 岁月一点一滴地在低处云集,那是洪荒 的源头。她在洗礼贫困的炊烟,她在隐 藏灵魂的伤口。我们每一个人本来都是 真理之子,但在这个无情的世纪,真理 总是比母亲还远一点,离父亲就更远 了,生命与真理之间是一层厚厚的爱的 隔阂,上善的真理必须以水的姿态才能 完好无损地捍卫真理的温柔。关于这一 点,我也是在飘泊半生之后的 2009 年 底,在外祖母的灵魂无言飞升的时刻, 才清醒地意识到。哦东方启明的真理, 当你开始明白的时候,常常已是可望而 不可及。我蓝士林的外祖母,一年又一 年提着菜篮子走在田野,走在山间,从 四季的缝隙中忽然走进故园的传说,我 才刚刚从人类的传说中突围而出。 去国二十载,离乡三十年,当我走 到人类边缘的时候,外婆已经离开了人 类。2009 年,我生命的里程碑上,一 面刻着后人类时代,一面写着后外婆时 代。
二 外婆是一所大学,对于我而言,冰清玉 洁的外婆她是地上的最后一所大学。正 当我们这些后人在默默地为某个春天筹 划百年校庆的时候,冰雪忽然融化,在 我们风尘仆仆的面孔上化作了涓涓的溪 流。在疲惫而刚强的前额,我们的泪眼 如意外盛开的鲜花。而当我们回首往事 的时候,那灿烂的雪花,始终闪耀在头 顶。哦此时此刻,雪花飞舞在寂静的屏 幕上,在窗外遥不可及的地平线上,正 上升着融化了外婆的太阳,她的道路在 万物之上,她的慈爱在万物之中。 这个世纪初,我和璇子曾带着孩子 们回国取经。那艰难而忙碌的一年,平 复了我们身为游子的阔别之痛,对于等 等和象象而言,则是让童年的梦想意外 地在东方扎了根。在预祝外婆九十大寿 的 2002 年五月,孩子们再次见到老婆 婆,那至今难忘的一幕是何等的欢喜! 她们用英文和母语给老婆婆唱生日 歌;她们以幼稚的童音向老婆婆学习乡 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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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她们用两种语言向老婆婆介绍外面 的世界中童心的精彩与无奈;她们一左 一右满足而骄傲地执着老婆婆的手,背 景的春联上正好是她们的座右铭“劳动 最光荣”,她们跟在老婆婆身后看喂猪 和鸡鸭,她们学着老婆婆“伊朗朗朗” 地呼喊小鸭子……小姐妹把她们心目中 神圣的老婆婆写在她们的童年故事集 中,并通过她们最初出版的书籍和电台 节目与更多的小朋友分享她们的这份特 别的喜悦……在她们的电脑屏幕上,常 常移动着她们和老婆婆的合影。那一 年,黄山的云海,北京的皇城,深圳的 景绣中华,诗会上群英谱,故乡的老婆 婆,被列为中国之行的五大精彩,最后 她们一致认为故乡的老婆婆是她们童年 最重要的一课。在悉尼海边漫步时,孩 子们常常要求我讲讲老婆婆的故事,我 们是孩子心中信赖和尊敬的人,老婆婆 则是她们心目中的神。
那一方捡粪几位老人发生不带恶意的口 角。每天捡满一筐粪后,我总是在外婆 的大门前歇一会儿,我发现外婆她老人 家比绝大多数乡亲们起得更早,当我手 拿着外婆家热气腾腾的红薯吃在嘴中的 时候,远近各处的炊烟才陆续开始升 起。由此可见,外婆的勤劳不是普通意 义上的。那时因为御寒的衣服少,那些 寒冷冬日对小小少年的我显得格外寒 冷,外婆家的红薯带给我的温暖至今还 常在心头。有一次,我记得特别深,当 我吃完红薯准备背着粪筐回家时,外婆 家的大肥猪正好拉了粪,外婆笑着对我 说:小林啦,捡上吧。而我也就没有犹 豫地把粪捡到筐里,这件事后来每每想 起,我都不由得暗暗嘲笑自己从小就是 太贪了。 记忆中外婆从不责备我,除了下面 要提到的唯一的一次例外,她也更不袒 护我。我的童年常常胆大枉为,而母亲 总是严厉的,她是外婆的长女,但性格 继承了外公,因此我受到责打是家常便 饭。有时我实在受不了,逃到外婆家求 援,外婆总是把我送回家,送到母亲手 里接受及时的裁决。外婆常说:我可不 能留你,你要听妈妈的话。她老人家也 很少为我出言援助,只是看着我愣头青 的倔强轻轻叹息,有时也对母亲夺孩子 手中饭碗的事表达一下微弱的异议:打 罪骂罪可没有饿罪,打归打罚归罚饭还 是要给他吃。也就是这样,外婆很少正 面责备我,顶多一句唉孩子你也是的。 只有那意外的一次,那是毛泽东主席辞 世的 1976 年春节,因舅舅从校长那里 带回了我在学校胡混日子的消息,让亲 人们深深地失望和痛惜。整整一个下 午,我独自坐在外婆大门前的石凳上低
三 可是我的记忆中,关于外婆的具体 故事是那样少。在我的童年和少年时, 外婆她几乎是一切故事的背景,但她总 是悄悄后退的性格,让她常常谦和地立 于故事之外。是的,她的微笑,她的忍 耐,她的宽厚,她的慈祥,都是独特 的,并始终在我的内心闪光,但我的贫 乏的语言无法把它们的光彩栩栩如生地 传递给孩子。 我一遍遍地向孩子们讲述我早年捡 粪的故事,那是读初中时,我每天一大 清早在方圆一两里的山野间捡粪,每天 都是丰收的一大筐。我起得早,眼快脚 快手快,总是抢了先机,因此还和原先 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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咖啡豆杂志 第四期
着头,接受亲人们轮番的指责,父母亲 的痛心自不必说,那时外公二外公小外 公都在世,他们毫不留情地责骂我,舅 舅舅妈们也毫不掩饰对我的深深失望, 难能可贵的是外婆也几次走到门前指责 我:我白喜欢你了,你也白聪明了;你 要是这样我也真不喜欢!没有一个人为 我说情,谁也不肯原谅我的荒唐,整整 一个下午我不敢流泪,一开始我还试图 为自己辩解说舅舅带回的消息是个误 会,后来我被亲人们尤其是外婆那溢于 言表的痛惜感动了,那一次家庭大批判 使我的生命接受了一场庄严的洗礼,我 从此知道了自己的身上寄托着一份多么 深厚的爱和期望。因为我的学习机会是 这样来之不易,因为特殊的政治环境我 小学毕业时即失学了。当过兵的大母舅 托他在中学当校长的战友费了九牛二虎 之力,我才有了后补入学的资格,而我 怎能不知珍惜呢!而当时,在指责教导 我的亲人中,就有数位蒙冤受屈在身 的,我哪能如此不知天高地厚呢!
啊要那样。 外婆她老人家,是最健康的病人, 又是最多病的战士,她是最柔弱的强 者,又是最坚强的母亲。疾病伴随了她 的一生,也成就了她的坚韧。外婆她从 小是童养媳,她的青春年华一定有过太 多的辛劳、忍耐和奉献。在长子远在他 乡,次子受屈在身的漫漫岁月,外婆的 默默含忍与逆境中不变的平和是我的生 命所见证的奇迹。从来不责备任何人, 也从不责备命运,总是笑着,看颠倒的 时代滑稽的闹剧。不用冷眼,也不动热 血,心头永远有一片远离苦海的云天。 我在 2008 年的夏天,写了这样两句生 命的感悟: 不羡慕任何人,不妒忌任何人;为 你祝福,向他致敬。 这是步入中年的我从人世的是非恩 怨中得到少分解脱的见证,写这两句话 的时候,外婆的音容突然在我的眼前晃 动,我知道外婆她老人家早已经做到 了,这两句话的真意,外婆一定知道, 但她是生命而不是语言来说出。多少年 来我发誓要将轮回的牢底坐穿,怀着这 样的誓言深入烈火炙烤的岁月,我甘 愿。而 2009 年正是长夜将尽曙色已现 的年代。这一年的大年初一,我满面疲 惫地赶回故乡,以一个战士的身份回到 外婆的身旁,我一路上在想,除了龙山 静穆的群峰,我还要以谁为榜样?见到 外婆我立即有了答案:一息尚存就能一 笑置之。除夕之夜,我刚刚在跨越洲际 的飞机上度过,在飞机上我刚刚经历一 个令人震撼的梦,声音与光彩之洪流无 边无际从四面八方淹没我的故乡,而空 中的云彩全部变成蔽日的炸弹,它们所 到之处生命无一幸免,这不是传说中的
四 记忆中,远远地看见外婆她来了, 她走过起伏的冲田,篮子里常常藏着一 个菜瓜或香瓜。她的脚步总是那样轻, 几乎不沾尘土。难忘的是母亲生病时, 外婆无言的焦虑像绵延的雨丝从天而 降,还有外婆病了时母亲的焦虑像突然 扬起的尘土让天地无光。是的,我记得 一次次忧心忡忡地看到外婆她老人家又 病了,多少年来大家都在担心地谈论恐 怕她今年真的不行了。还有我倔强的母 亲,在言语之中暗暗地责备外婆她老人 家的温和软弱和无原则的退让:莫话斋 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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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日么?我在慌乱的梦中后退,为什么 没有从容地坚守在原地,或默默的迎难 而上?见到外婆笑着倚在门框上,外婆 身后的新春联:人到百岁犹赤子,天留 寿星笑玄孙,我一下子释怀了,生生不 息世出世间,天地正道离不开生命体的 超越、延续与升华。那么赤子之心正是 我们可以在人间的阴影里开怀一笑的理 由。
这个中午风暴正在逼近 一句落水的诗从长江中路出发 穿过拥挤的牌坊街 到达南门的那片开阔地上 南风知道,我,最后一次 作为死亡的候选人 在叫卖面前弯下身 向笼中的鸽子们致敬
五
我想起昨夜月亮的秤钩 以一片轮回的羽毛之光 称量沧海的幽暗 我和你们在沉默的火焰之上 以鱼的姿态飞翔
一个个空空的水泡,在岁月里沉 浮,短暂的生命只有破灭了才知道我们 本来都是水。水,人类星球上最丰富最 自由的元素,在你离去的时候已经公开 成为人类的危机。你走了,不会再回 来,而雨仍然在下,清清的溪流在变质 的地面上告别家园,如今你的国度远在 云彩的尽头,那里是另一重天,永远燃 烧着不息的生命的火焰。
我们飞向黑暗,你们的开始 我的结束,比理性更加缓慢 在离南门不远的天幕上 越来越暗的童年 找回更远的星光
2009 年的秋天,我再次回到故乡, 在生与死的古战场上为了最后一次重新 出发,我一个人向内的起义需要故乡的 秘密武装。这一年的中秋,我坐在外婆 身边,谈论永恒的月亮与太阳。菩萨在 上,请听我为外婆唱一支响彻六道的大 悲歌,也请允许我给远在天涯的孩子们 写了一首故乡咏叹调——《在南门菜市 场——给等等象象》——
外婆,这是你在人世的最后一个中 秋,是我俯瞰人世的第一个中秋,我看 到了轮回的羽毛之光,我在那微妙的光 圈中看到了你。更令我欣慰的是,看到 你在一行行诗韵中返老还童,站在你的 身后,为你鼓舞,你超越岁月的灵魂开 始飞翔的自由。
在南门菜市场 我遇见这么多热爱生活的乡亲 落叶一样浮在秋天 讨价还价的乡音 令我的舌头疼痛
我初读圣经的时候,特别喜欢马太 福音中人子耶稣登山训众的这一段话— —
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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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心的人有福了,因为天国是他们的。 哀恸的人有福了,因为他们必得安慰。 温柔的人有福了,因为他们必承受大 地。 饥渴慕义的人有福了,因为他们必得饱 足。 怜恤的人有福了,因为他们必得怜恤。 清心的人有福了,因为他们必得见神。 使人和睦的人有福了,因为他们必称为 神的孩子。 为义受逼迫的人有福了,因为天国是他 们的。
上善之水——献给外祖母 穿越时光的上善之水,在您隐身之后 以云的姿态继续穿越,时光冰凉的雪线 从乡音的内部迂回曲折, 突破命运的左朝 从来不愿咆哮, 从来没有掀起惊人的波涛 在旱季,在雨季,在荒年,在丰年 为泪水,为汗水,为奶水,为泉水 迎着阳光,映着月光,洗着灯光 荡漾着长夜星光和冷暖不变的目光 或为青云,或为碧波,或为红霞 或为纯华般慈爱的清露,或为梅菊间 高洁的风霜,飘洒,滋润,细无声 柔弱的胜过了刚强,闪电越过了雷鸣 一个中国童养媳,一滴永保童心的水 来自高山的清泉,回归茫茫的九天 以九十六个春秋的微笑从容演义 龙华大数,六合天地四方的高贵 多少年孤军作战,在世纪干涸的井底
在英格兰多雨的十年,我几乎每天 都在阅读这有福的一段。而每一次阅 读,外婆的笑容总是浮现在眼前。我的 外婆,无疑是一位义人,但她是一位奇 特的义人,情义道义公义乃至高义与仁 义,都不足以完整地概括她的一生。她 是一个纯义的义人,她来自高山,足其 一生始终持有一滴水的纯洁、谦卑和尊 贵。 七
我要删除写在故乡的那首最美的诗 冻结关于乡亲们历劫临难的若干记忆 把酒后吼出的那句祝福永远留在群山中 请在美的与最美的之间安置我的诗 它们是这个烈火时代最美的伤疤 因为你,我将拒绝歌唱 亚人类缺乏水分的生活 我的拒绝从今天开始
在外祖母与世长辞后,我写了一首 《上善之水》以纪念。那时,我自己内 在的生命也正在经历烈火的检验,在看 不见的国度,我也正在经历与世长辞的 幸福与孤独。这首诗,是外婆的灵魂留 给我的最后的叮嘱,也可能将是我留给 故乡的最后一首诗。在一个无比贫乏的 世纪,在我的故乡曾经飘洒天国的雨, 我悄悄地仰望过她润物的孤独,我愿这 首祭奠的诗篇能给未来留下必要的证 据。
(2010/1/17 。Sydney) 善林 2010-6-23 于池阳清溪河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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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 枣 齐凤池 民国以前,河北省河间市叫河间 府。别看河间只是个县级市,这里可是 个人杰地灵的好地方。 清朝年代,河间府是向大清皇宫输 送太监人才的主要基地。据说现在国内 还有一个太监了,就住在天津。谁要想 见他一面,见面费就得花几千块钱。要 是想看看他那被阉割的疤痕没个万八千 的别想张口。我听说那个世界仅存的最 后一个蹲着撒尿的宦官也是河间人。 我姥姥村就是出太监人才的村子, 如今村南头还有一片太监坟矗立在田野 醒目的地方。从我记事就知道,河间不 仅出名人出太监,而且还出鸭梨、金丝 小枣。 走进河间,是一眼望不到边的大平 原。平原上是行距均匀的树行,有梨 树,有枣树。河间是国内有名的鸭梨之 乡,河间的金丝小枣在世界上非常有 名。每年春天,枣树一开花,整棵树就 被签定了合同。 我小的时候是在姥姥家长大的。我 的祖父祖母去世的早,所以就把我寄养 在了姥姥家。姥姥家在村子的最南面, 出门就是野地。村子南面有一片柏树 林,里面有好几座大坟,坟的旁边有石 人、石马、石桌、石凳。姥姥说,这是 太监坟,这里埋着好几个太监。长大后 我才知道河间这个地方不仅出名人,而 且出太监。 我姥姥村就出了好几个太监。解放
后,太监的家人都搬到了京城里去住 了。就把身上零件不全的太监留在了坟 里,住在村头的太监别墅。文革期间, 坟地里的石人、石马、石桌、石凳都被 砸了,树也被砍了,坟也被平了,栽上 了枣树和犁树。 姥姥家的院子里有棵枣树,就长在 东墙根边,上了墙头,就可以摘到枣 了。枣树有碗口粗,树有一房多高,树 的脑瓜特别大,每年都结很多枣。 每年秋天枣快熟的时候,我发现枣 被阳光晒的那面特别红,不被晒的那面 碧绿。姥姥说:“枣会转,跟着太阳 走。”我早晨起来看枣红的那面就朝着 太阳,到了晚上,枣红的那面还冲着太 阳。姥姥说的枣跟着太阳转是真的。 枣熟的时候,不用摘,用竹竿打。 姥姥在树下的地上铺一块席子,我用竹 竿一打,枣就掉下来了。打下来的枣, 不用洗,用手搓挫,或在衣服上擦擦吃 最好。姥姥说,水一洗就不好吃了。我 把枣在衣服上擦擦,放在嘴里一咬,真 是又甜又脆。那股甜味跟任何水果都不 一样。有一种钻进肺腑的感觉。 姥姥把又大又红的枣挑了一笸了, 她在碗里倒了酒,找来一个坛子,她用 筷子夹着枣在酒碗里一沾,然后放进坛 子。她沾一个放一个。我问姥姥:“把 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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枣放进坛子里,再把酒倒在里面不行 吗?”姥姥说:“那不行,必须把枣都 沾上酒,酒多了不行,枣会烂的;酒少 了,枣醉不了”。 姥姥把枣沾上酒,放进了坛子里, 酒没剩下,坛子里的枣正好满了。姥姥 用塞子把坛子口堵上,在上面又用泥封 上,就把坛子放在阴凉的西厢房里去 了。我问姥姥:“啥时候可以吃”。姥 姥说,等过年的时候就可以吃了。从姥 姥做醉枣那天起,我就盼着快快过年好 吃醉枣。一天一天过得真慢哪!但总算 盼到了过年。三十那天还不给吃,非得 到了初一早晨有人来拜年了才给吃。 初一吃了起五更的饺子,姥姥从西 厢房搬出坛子,打掉坛口的泥,用锥子 启开木头塞,一股醉枣的味迅速在屋里 弥漫开来。 姥姥用筷子夹出一大碗,给我也夹 出一小碗,然后把坛子又盖上塞,又放 到了西厢房了。我用手捏着枣,放在嘴
里,慢慢地嚼着。一股浓浓的酒香带着 淡淡的枣味和甜味,迅速沁入心脾,醉 枣的肉已经不脆了,但肉质比脆的时候 更好吃,更有口感。姥姥给我的那一小 碗醉枣也就是二十几个,不一会我就吃 没了。可我还想吃,就把目光盯在了那 一大碗上了。 拜年的人陆陆续续,很少有人吃碗 里的醉枣,吃的也就是象征性的吃一个 尝尝。剩下的那些醉枣,姥姥叫我全吃 了。 那年过了春节,出了正月,我就回 城里上学了。从姥姥家回来有四十年 了,我一直没吃到老家的醉枣了。因为 再想吃姥姥的醉枣,是不可能的事了。 我姥姥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就已经去世 了,在姥姥去世的二十多年里,我的脑 海里经常浮现姥姥做醉枣的情景,每次 想起姥姥,我就情不自禁地回味出醉枣 的甜味和眼泪流到嘴里的苦涩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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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高家的妹妹 黎京 有时特别想写点什么,脑子里却显 出的是一片混沌。虽然眼睛是睁开的, 却像是朦胧般的灰色缭绕在额前旋转 着。西游记里面的妖精出现时,都是会 带着血雨腥风的,眼前朦胧的灰色里面 似乎就参杂着腥气,不知是哪路妖儿来 了。可我本来的意愿是想写美好的。困 惑得一塌糊涂,陡然间想起看过一篇小 说,题目起得很好——看上去很美。 看上去很美。 那该是在童年吧。带着梦。 而我那时的梦是什么呢? 虎年,又是金虎。似乎也到了远离 梦的年纪。突然却冒出做梦的念头,也 就不由怀旧的思考着,我那时最希望梦 到的是什么。 这样一个话题,安在六十老汉的身 上,不该是遥远的未来,那是过去。该 是我曾经最向往的和最需要的,还有最 想得到的。 于是朦胧,也是带着血腥的那种朦 胧就又盘旋在额头。 我家哥儿仨。那年头还没兴计划生 养,可能是爹妈喜欢孩子,一开始虽然 国家没计划,可自己却计划要生五个, 所以从大哥开始就金、木、水、火依次 排列开来。 大哥叫鑫,够金贵的。我是老二, 叫森,下面弟弟叫淼。再下来自然就该 是焱,然后是垚。说起来大哥,要说金 贵还真是没错。老爸姓高,我家就被人
称为老高家。大哥全名高鑫,与高薪谐 音,听着都舒坦,尽管以后薪水一直维 持在小康,但也该知足了。我这个名字 有点不好听,高森,跟哪里都不沾边, 最多是吃烤肉时想起,木炭来自树,也 许会从心里感激这些木头,而我却因此 后来烤肉的技术大进,不管是自家还是 朋友家,只要聚会时吃烤肉,站在那里 烟熏火燎的必定有我。小弟高淼,水肯 定是大了,从小就尿炕,记得每次妈妈 给他换尿布,都要往粉嫩的屁股上涂上 一层凡士林,心力都尽到,那屁股依旧 粉嫩,妈妈说,弟弟屁股淹了。多形象 啊,从那时我就感叹中国民间文学的伟 大。 哥哥很傲,从小就凡人不理。有词 说那是清高。其实我一直都没闹明白, 哥哥的清高从哪里来的资本。个子是大 了些,从小就如同鹤立鸡群的样子,多 是比同龄人高半个头,后来出落成小伙 子固定成型,起码一米八往上。现在这 么高的孩子已不少见,可我们那个年月 的孩子里,能长那么大个儿的真是不 多。也许个子高就是他清高的资本吧。 所以我很少被哥哥带出去过。只好我当 哥哥带小弟在当街玩。 弟弟越大越淘气,稍微没留神就找 不到。有时到了该回家吃饭的点,我还 要满大街找弟弟,因此耽误大家吃饭, 罪责要由我来承担,谁让我比弟弟大 呢。尽管是他没影儿了,挨骂的每次都 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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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我。所以我特别想有个妹妹,因为我 固执的认为女孩子一定要比男孩子乖。 这就是我那时的梦。带着遗憾—— 确切说,是非常遗憾。我始终没有妹 妹。而自弟弟往下,五行不全,缺了火 与土。后来听说,水太大了,会把火浇 灭,发洪水又会淹没土地。估计这一切 都是弟弟造成的。 五行相生相克,辅佐着才有阴阳。 老高家缺了角儿,残缺不全的阴阳怎么 转换啊。人家说,易就是变易,而变易 是由阴阳转换得来。老高家易破了,自 然无法变。所以直到我已进花甲之年, 日子过得一如既往的平淡,我想就是因 为缺了火的关系。木没火,自然就无法 燃烧,却被大哥的金克着。金克木。锯 子、斧子都为金,专门来对付我这棵 木。他都高鑫了,我怎么挣蹦都不可能 超越。所以直到现在我都更想有妹妹。 记得那年妈妈的肚子慢慢大起来。 爸爸很严肃的对我和哥哥说,你们要照 顾好弟弟,妈妈肚子里有个小妹妹,不 能让她累着。由于想妹妹心切,所以那 段时间里,我一直在尽力盯准弟弟,不 让他从我眼前消失。而哥哥呢,这一段 时间里对我的要求更加严厉,每天早上 去上学前,都要团结、紧张、严肃唯独 没有活泼的指点着我说:“不要惹妈妈
生气,带好弟弟。”比爸爸更加对妈妈 认真负责。 我竭尽全力,恪尽职守,从来没有 过的坚持着,为了不惹弟弟哭,那样妈 妈会生气,我甚至会忍辱负重,甘愿被 他欺负也绝不让他不高兴。不过暗自下 了决心,只要能有妹妹,我现在什么都 豁出去了。 日子似乎漫长,可最终有一天晚上 听到妈妈的喊叫。爸爸和邻居家的婶婶 一起,连扶带架的把妈妈放在一辆平板 车上送到医院。我心里突然有了天亮的 感觉,好日子终于盼来。爸爸陪妈妈在 医院那几天,哥哥就像失踪了,只有半 夜才能见到他的影子。我带着弟弟在邻 居家婶婶那里吃饭。弟弟那几天也特别 听话,虽然开始跟我要过妈妈,可后来 我告诉他,妈妈要去给咱们领个小妹 妹,弟弟听我说完就没再闹过。 那天爸爸和妈妈回来了,却没看见 有妹妹。妈妈一进家门坐在床上就哭。 我没敢问为什么没有带妹妹回家。全家 人从那天起,也从来没有人再提起过这 件事。转过年,爸爸上班去再没回来。 妈妈跟哥哥说时我听见的,爸爸被带走 了,说是右派。 从此我家就只能五行不全了。但妹 妹去了哪里,在我心中一直是个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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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房子 皮儿子
撒尿狗
文取心 离婚之后,我独自一人带了儿子和 狗,搬到柏克莱居住。 那是幢地板有点斜的老房子,差不 多有一百年的屋龄了,建在小山坡上。 门口有个倾圯的台阶,坐在上面可以眺 望细细一线的金门桥,海湾里两块狗屎 形状,大的是天使岛,小的是恶魔岛。 台阶旁一大丛金盏花,弯弯地压门楣。 青藤爬满的护山墙歪歪的,一些很有年 份的裂缝纵横交错。邻居告诉我:著名 的海沃德地震线就在离我门口五百尺 远。所以我的当务之急是把这老房子加 固整修一番。 我们那条玛蒂斯狗名叫‘圣诞’, 生于十月二十五日。它进了房子之后第 一件事就是翘了脚在房子的每一个角落 里撒尿。我就跟在后面拿了纸巾擦,一 面伸出手指警告它。圣诞于是把头一 缩,作出一副受委屈小媳妇的表情,躲 在角落里半天不肯出来。只是它学到的 教训是不要当着主人的面前在家里撒 尿,乘我不注意时很在它喜欢的几处地 点留下杰作。儿子眼尖,大叫一声: “爸爸,圣诞 PI PI 了。”我侧头向 地板上望去,只见晶亮的一摊,而圣诞 已躲得不见踪影了。 火大的时候曾动过念头把圣诞送 走,但一看到它和我儿子依偎在沙发上 看电视心又软了。它差不多和儿子同时 出生,当我抱着小狗回家时小小的儿子 一声欢叫,从此一个小男孩和一头小狗
形影不离,儿子总是一手捧着奶瓶吮吸 一手抚摸圣诞,晚上就在脚边挤成一堆 睡觉。唉,进了这家门就是这家人,再 狠心也没有送出去的道理。只得备足了 清洁剂,芳香喷洒筒和大量的纸巾,与 房子里隐隐约约挥之不去的狗尿味作顽 强的长期抗战。 儿子则是个精力充沛的顽童,除了 困了睡觉,每时每刻都在家里制造混 乱,地板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玩具汽 车,晚上摸黑起来踩得脚底生痛。搬进 来时刚漆好的墙壁画满了涂鸦,饭锅菜 锅的盖子全不见了,变成他的打击乐 器,制造出来的噪音可想而知。晚饭后 我想偷闲写几行字,放了一澡缸热水, 飘了些小船让他去玩。两个字还没写出 来,只听得一声大叫:“爸爸过来一 下。”我通通地跑到浴室拉门一看;已 经满地是水,小家伙满头的肥皂泡,要 求道:“把熊宝宝拿来跟我一块洗 澡。” 为了释净他无穷的精力,得以晚上 早点入睡,我试了各种办法;最为有效 的是把他从幼儿园接回来时,顺道去儿 童公园沙坑里让他玩个够,我则坐在旁 边读瑟玛斯特毛姆的‘月亮和六便 士’。一面注意不要让他把沙子吃进嘴 里去,整本书读得不知所云。回家吃完 晚饭再替他洗个热水澡,洗下一浴缸的 黄沙。小家伙一面看卡通一面睡去,我 得以二个小时的空闲写一篇小文章。有 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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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却适得其反;洗澡洗出精神来了,小 家伙劲头十足地爬起坐落,爸爸长爸爸 短。挨到他终于沉沉睡去,我那一点文 思也不知跑去哪里,只想上床看几页书 赶快入睡。 白天送儿子去幼稚园之后,开车去 HOME DEPOT 买来材料工具对付老房 子,第一步是要把房架用半英寸粗,一 英尺长的螺丝固定在地基上,每隔四英 尺一个。由于是山坡上的房子,矮的地 方人得匍匐着爬进去。我满头汗水地在 尘土,蛛网遍布的狭小空间里钻洞,拧 螺丝。爬出来好半天才直得起腰,匆匆 洗把脸又得赶去接儿子了。 路上父子俩人讨论晚上吃什么,小 家伙很会点菜单:“意大利面”。到后 来我做的肉酱面可以和任何一家意大利 馆子媲美,煮半磅干面,软透了之后用 冷水冲一下。酱汁是先用橄榄油爆香大 蒜,放进肉末炒一下,再加进蕃茄酱, 放小半杓糖吊味,滚了之后放豌豆,切 碎的蔬菜。上桌之后,儿子吃得鼻尖 上,脸颊上,衣襟上全部汤汁淋漓,红 通通地一片。再看桌底下的圣诞,舔嘴 咂舌地也是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一圈 红胡子。全家皆大欢喜。 黄昏时分全家出去散步,幽幽的山 间小径上有很多动物出没,松鼠像杂技 演员似的在头顶上的电缆线上一串串走 过,在树丛上翅膀一动不动滑翔着的是 一种捕食野鼠的鹰隼,蜂鸟急速地骟动 翅膀凌空停在一串串石榴红之前。忽然 圣诞低低地吠叫,转头一看,一大二小 三只麋鹿,施施然横过小径,倘佯在松 脱的篱笆和摇曳的树影之间。儿子看愣 了,好久不肯离去。回来的路上他若有 所思地问道:“那头大鹿是小斑比的爸
爸?”我随口答道:“当然。”小家伙 的下一个问题使我淬不及防:“那他们 的妈妈咪也离婚了吗?” 周末陪儿子去柏克莱的玫瑰花园, 牵着手一路行去,狭狭的人行道旁开满 野花,垂下的树枝上挂满了黄灿灿的枇 杷,我们踮起脚捡熟透的果子摘下,与 儿子坐在路边的台阶上剥食,吃得手指 粘粘的,跑到溪边去洗手,从山间流下 来的水清澈透明,冰凉刺骨。父子俩会 在遍布青苔的溪边玩上好久,数着水底 的鹅卵石,我折了几艘小船顺流而下, 儿子抬起小脸问道:“这小溪也通向大 海吗?” 是的,儿子,所有的小溪都通向大 海。 玫瑰花园旁的滑梯与沙坑处聚集了 不少儿童,儿子很快就交上一堆朋友。 小男孩们依次爬上高高的滑梯飞快地滑 下来,后面的撞在前面的身上,大呼小 叫,玩疯了之后以哭哭啼啼收场。回家 之后还在餐桌上嘀咕吉米长,汤姆短, 弄得我一头雾水,儿子一副交际广阔的 样子:“那是我在 ROSE GARDEN 的 BUDDY BUDDY.” 圣诞很讨小孩子喜欢,它一动不动 地听凭别人拍抚,就是见不得别的狗, 看到四条腿的就狺狺狂吠,挣脱了狗绳 冲到对头那儿摆出一副攻击的姿态。有 些大的金毛犬,性格却温良,被不到八 磅的圣诞逼得连连后退,有时还仓皇而 逃。弄得我非常不好意思地向金毛犬主 人道歉。 圣诞并不觉得自己没有教养,反而 自以为天下无敌,直至有一天碰上了一 条比它更小更具攻击性的吉娃娃,狗眼 对狗眼看一阵之后吉娃娃先扑上来,钻 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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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圣诞肚子底下一阵乱拱乱咬,圣诞哪 招架得住?马上败下阵来,逃回我的膝 盖上向那条小得像巴掌样的狗乱吠,尾 巴却夹得紧紧的。我又好气又好笑。而 吉娃娃的主人朝我呲牙笑了笑,一副狗 儿打架我们大人就不要参与了吧的无辜 表情。在民主社会中就是这样,越小的 狗越凶,而且讲不得。 房子的地基总算弄好了,但新的问 题接二连 三。屋顶漏 雨,窗子关 不严,壁炉 一生火烟从 砖缝中灌进 房间里。估 价下来都超 出我的预 算。心一 横,人家能 做的我也能 做。去 HOME DEPOT 买来自己动手的工具 书,照样画葫芦地卷起袖子来自力更 生。请来两个墨西哥工人作助手,先把 老的屋瓦扒掉,铺上油毡纸再钉上油毛 毡瓦片,爬上爬下一个礼拜,整个人灰 头土脸,脖子上晒脱一层皮,总算大功 告成。结果一算成本,扣除材料,老墨 的人工,市政府的执照费,丢垃圾的费 用,只省下了区区五百大洋。累了个半 死就赚了一份阿米哥的工资?罢,罢, 儿子一直看中玩具店的一辆大型塑料吉 普车,老爸爸一个礼拜的辛苦权当博儿 子一笑罢了。 问题还在后面,新订的窗子运来 了,发觉由于老房子年深日久,窗框的
角度不是平行四边形,三个角嵌进去了 剩下一角无论如何安不进去,满头大汗 摆弄了半天还是一筹莫展,最后只的请 了专业人员来做。你没办法不接受教 训;该别人赚的钱就得让别人来赚,并 不是任何事都能用革命加拼命的态度来 摆平的。 搬到柏克莱之后的第一个冬天来 了,骤雨绵绵。修茸完毕的老房子尽职 地庇护着我们 一家三口,壁 炉里火光融 融,莫扎特的 大提琴在半暗 半明的客厅里 迴荡。小儿子 玩累了,和圣 诞一块依偎在 地毯上睡着 了。我捧着一 杯热茶,听着 窗外淅沥的雨 声,心中一片宁静,当初离婚时那一份 凄惶一点点淡漠下去,代之而起的是满 心的感谢,感谢老房子带来的安全感, 感谢儿子为我带来的人生充实,感谢圣 诞带来的乐趣和陪伴,感谢我自己能找 到勇气在生活的道路上走下去。同时感 谢我们这个小小的家庭;缺少但不破 碎,平凡而充实,简单却温馨。我弯腰 从地上抱起儿子,送往床上去。他圆滚 滚的胳膊环绕着我的脖项,半睡半醒地 呢喃:“爸爸,我好爱你。” 我瞬时感到热泪满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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犬孙可可 非马 几年前的一个母亲节,住在芝加哥 城内的老二夫妇回到郊区来为妈妈贺 节。天真未泯的洋媳妇缠着之群问最希 望得到什么样的母亲节礼物。我在旁边 半开玩笑地说:一个白白胖胖的孙子 呀!老二听了连瞪了我好几眼。其实他 们已不止一次告诉过我们,他们都忙着 各自的事业,而且很满意他们目前的生 活安排,暂时没有生小孩的计划,我们 虽不太同意他们的想法,却也无可奈 何,知道这是普遍的时代现象。不久他 们也学老大的样子养了一只小狗,说是 给我们再添个名副其实的「犬孙」,让 我们过过干瘾。不用说,他们出差或度 假时,作为「祖父母」的我们理所当然 地得替他们照料犬孙。 可可成为我们的另一个犬孙时,头 一个犬孙拉萨小狮子狗蕾茜还在世,只 是已进入了暮年。随着年岁的增长,本 来活泼可爱的蕾茜体力日衰,毛病也随 着增多,玩游戏的兴趣低落了,脾气却 越来越暴躁,动不动就对身旁的人张牙 舞爪低声咆哮,让我们向她伸出的抚摸 的手,不得不紧急煞住怏怏缩回。只有 老大仍能抱她而不虞被咬,是她自始至 终完全信赖的人。蕾茜去世那天,一大 早大媳妇听到她的呻吟声,便轻轻把她 抱起。看到她虽衰弱乏力,却不安地扭 动着身子,赶紧把仍在梦中的老大叫 醒。当老大把她接过来抱在怀里时,她
似乎一下子便安静了下来,虽然仍大口 大口地喘着气。就这样老大抱着她一直 等到宠物诊所开门。但当兽医建议为她 打上一针让她安乐死时,老大又觉得不 忍,在诊所里抱着她待了好几个钟头, 直到诊所要关门了,兽医对他说反正她 已无可救药,这样拖下去只会让她活受 罪,他才勉强同意。这已经是两三年前 的事了。今年七月的某一天,老大在电 话里突然问我,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吗?我问什么日子?他说是蕾茜逝世纪 念日呀!蕾茜死后不久他换了工作,蕾 茜的骨灰盒也被他们宝贝似的一起搬到 加州去。 可可是只金毛母猎狗,曾经是无家 可归的流浪狗,为动物保护所暂时收 容。老二夫妇本来看上另一只狗,却被 别人捷足先登领养了去。后来动物保护 所把在另一州的可可的照片传给他们, 问他们有无兴趣,并附言如一两天内无 人认领,它将被消灭。也许是可可的可 爱模样打动了他们,也可能是那个附言 引起了他们的恻隐之心,总之第二天便 有义工开了五六个钟头的车,从美国南 部某地专程把可可送到芝加哥他们的家 里来。每次谈起被老二夫妇百般宠爱的 犬孙可可,我都笑说这才叫狗运亨通。 如果蕾茜是只精灵的小老鼠,那可 可便是性情温厚的母象。我们能从蕾茜 的脸上表情看出她内心的多变,但可可 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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脸上挂的永远是那副没有表情的脸谱。 但最近我似乎看到她露齿的微笑,虽然 那很可能只是我自己的感情投射或幻 觉。至少同可可在一起,不管她是躺着 坐着站着、背对着或面向着我,我都能 放心松懈。为了展示可可的温顺,老二 还将手伸进她的嘴巴里去。我没照样 做,并不是怕她的利牙,而是不愿沾上 她亲热的口水。大概因为身躯庞大,可 可学会的花样远没蕾茜多,只会做做简 单的动作,如伸出左右前腿让人握握; 要她翻筋斗似乎有点勉为其难。但她会 用凉凉的鼻头顶人要人同她一起玩,还 有在听到「吻我」的命令时,用鼻尖在 我脸颊上来一个飞吻。 早晚两次风雪无阻的溜狗之外,从 事律师工作的二媳妇每天中午还特地搭 乘计程车回家,带可可在邻区街上溜 达,活动活动筋骨──主要是活动活动 自己的筋骨,怕被我们笑话的二媳妇不 忘加上这么一句。越长越壮硕的可可, 力气也越来越大,每次追着路过的脚踏 车或大卡车狂吠,连我都有点吃不消。 我一直奇怪,娇小的二媳妇怎么控制得 住她?直到最近有一次我和之群一起牵 着可可去散步,才略知端倪。通常可可 一见到草地上有葱绿的阔叶草,便赖着 不走,任我横拖直拉大声吆喝小声哄 骗,她就是不肯离开,一定要等她用她 那些不是长来吃草的牙齿千辛万苦地啃 够了,才肯继续前行。没想到之群轻轻 一呼,她马上如听到圣旨般,二话不说 站起身来就走。每次回到家门,我都得 使出浑身的拉哄本领。她会躺在草坪上 打滚或干脆全身放松直挺挺躺着让我当 死狗拖。但之群轻轻叫一声:「回 家!」,她便乖乖地跟着进了屋。这其
中的玄机,我到现在还不明白。 虽然从小被遗弃,但身为猎狗的可 可似乎天生有一套狩猎的本领。在路上 走着走着,突然她会放松脚步。看她一 脚轻轻落地,再慢慢抬起另一只脚,用 近乎滑稽的电影里的慢动作,向猎物─ ─一只松鼠、兔子或小鸟──逐步逼 近。时间似乎凝固了,猎者与猎物处在 永恒的对峙状态中,象我在一首叫做 〈静物〉的诗里所描述的: 枪眼 与 鸟眼 冷冷 对视 看谁 更能 保持 现状 通常都是我等得不耐烦了,顿顿脚 把猎物吓走,好继续走我们的路。有一 天天气很好,我到后院的阳台上看书, 用长长的绳子把可可栓住,让她在兔子 出没的院子范围内自由活动,总算有机 会见识到了她狩猎的真本事。就在那套 例行的慢动作过场后,面对着那只稳如 泰山地坐在离她不到三尺的草地上的兔 子,猎狗可可竟呆呆地站在那里浑身发 抖不知所措。这样子过了漫长的十几分 钟或十几个世纪,那只兔子大概是不忍 心再看下去,便站起来打破僵局拍拍屁 股走掉,留下当观众的我和主角犬孙猎 狗可可,各自长长地呼出了一口大气。 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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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子同学半日
――记一次校访
廖康 本想用“家访”来简称“家长访 问”,但又怕误解,因为中文“家访” 是指老师到学生家中访问,而美国的 Parent’s Visit 是指父母到学校和孩 子一起上课。中国似乎还没有相应的活 动,无以名之,权且称之为“校访”。 今天第一节是文化课。老师讲了一 个印第安人的创世神话,让学生和家长 一起在牛皮纸上画出其中一个情节。我 和儿子都不善画。我建议画故事的最后 一段:美州狼强迫自己的新娘吃下跳蚤 后,新娘就怀孕了。她向大海奔去,狼 想抓住她,却只抓到一把沙虱,即海 虾。我画了海浪。儿子画了个圈,一竖 是身子,两撇是手臂,两捺是腿,又在 圈中加上鼻眼,圈上涂抹卷发——没有 比那更简单的女人了。该我画狼了,我 哪会呀?画出来的怪物,要不是那尖耳 朵和翘尾巴,简直像匹马。儿子在海中 涂了些黑疙瘩,假装是虾。我更省事, 在海岸上点了无数个点,自然是沙了。 儿子意犹未尽,在左上角画了一只大 鸟,一只小鸟;说大的是发大水时曾经 背负众生的神鹰,小的是蜂鸟。可这两 只鸟大小差别不大。管它呢,有那么点 意思就行。我说这意味着人不愿作狼, 化身变得像虾一样多。老师看了还一个 劲儿地夸奖。这就是美国式的教育—— 夸奖,帮助孩子建立自信心。 第二节是语文课 Language
Arts,练习如何运用英语。老师事先在 墙上贴了七个人像:保护孩子过马路的 Chris,邮差 Moe,老奶奶 Gertrude, 卖柠檬汁的 Larry,童子军 Scott,小 霸王 Bernard,还有过生日的女孩 Betty。这些人称用英语表达都押着头 韵呢。老师说,小镇上发生了一个案 子。很多人中毒了,脸色变得粉红。侦 查结果集中在这七个人身上。学生和家 长的任务是:抽签拿三个人像;然后写 出案发那天他们各自在做什么,他们认 为谁是罪犯,及其犯罪的方式和原因。 我们抽到 Moe,Chris,和 Scott;我开始冥思苦想怎么编故事。 可儿子比我更善于逻辑思维,他也很善 于观察,看了一下那些图像就有主意 了。他说:罪犯是卖柠檬汁的 Larry, 是他用柠檬汁毒害了大家。那天,Moe 挨家挨户送信,他给 Larry 送了一个邮 包,包上注明是化学品。Moe 认为 Larry 就是用它毒害了镇民。我点头称 是。儿子接着说,案件发生时 Chris 很 忙,他一趟一趟地保护孩子们过马路, 没有喝柠檬汁,所以他的脸是白的。他 认为是 Larry 干的,因为凡是喝了柠檬 汁的人,脸都变红了。他了解镇上的孩 子们,知道 Larry 是个淘气孩子,总是 搞恶作剧。但这次太过分了。图画上的 Scott 正在送牛奶,儿子犹豫了一下, 我建议案发前他正在给 Larry 隔壁的老 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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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 Gertrude 送牛奶,瞥见 Larry 呷 了一口柠檬汁,脸就变红了。当时他没 多想,后来明白 Larry 一定是在拿自己 做实验。儿子很快就写好了每个人的说 词,交了上去。我说,你的作业一定最 好。我想不出来,还能有什么更好的说 词。儿子说,那不一定,你还没有看见 别人是怎么写的呢。这孩子,逻辑思维 就是这么强,竟然对自己也没有一丝感 情上的偏向。 第三节课是自然科学。由于后天是 情人节,老师讲科学家们做过什么有关 爱的研究。首先,她说古人误以为心是 感情的居所,现在科学家已经知道,无 论是思想,还是感情,都由大脑来主 宰。可是由于传统习惯,情人节的卡片 上只有画心的,没有画脑的。有位家长 说,脑子不好看,画出来倒胃口。我 说,其实心也不好看,我们看到的心是 美化了的图案。人们的观念变了,假以 时日,也会画出美丽的大脑。老师报我 以感激的一瞥,然后便滔滔不绝地讲起 来。显然,她做了充分准备。不仅拿着 一大沓子复印件,而且非常熟悉其内 容。从血压、心跳、脑电图到各种生 理、心理现象,讲了个不亦乐乎。我从 中学到三个与爱相关的新词: phenylethylamine, dopamine, oxytocin,老师说巧克力能够促使这 三种化学物质增长,这就是情人节送巧 克力的科学原因。 讲完后,老师让我们根据今天的内 容做个情人节贺卡。我们在三叠卡的第 一页上写上我们的名字和 V 2010,我
在第二页上写下:人生最大之幸福莫过 于知道我们得到了爱,而且爱的是我们 自身,或不如说,尽管我们自身如此, 还有人爱 [1]。并在下面画了心和大脑 的抽象图形。儿子在第三页画了个复杂 得多的大脑,在里面写了那三个新词, 又在旁边写上:你让我的脑海充满幸 福。 第四节是体育课。热身后,我们先 打篮球,玩“出局”游戏。我和儿子投 得挺准,并用自己的球把别人的球撞 开,让不少人出了局。有的家长开始喘 气了,我不由得意起来。接着,我们又 打橄榄球,家长对学生。这可更要劲 了,但他们都是十来岁的孩子,我觉得 再不济,也能打个平手吧。没想到跑起 来力不从心。眼见一小个子接到球向底 线跑去,离我也就是一米之遥,我就楞 是追不上他。终于,一只手碰到他肩膀 了,我努力向前,另一只手伸出去。只 觉得上身太沉,地面升起……我摔倒 了,他到达底线。结果,孩子们以 3 比 0 获胜。 注: [1] 那是雨果的名言,英文简练多 了:The greatest happiness of life is the conviction that we are loved -- loved for ourselves, or rather, loved in spite of ourselves.
2010 年 2 月 12 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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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缝娃娃》 渔网花 今天。 妈妈用她的绿线 给我的娃娃 缝制它针尖的边缘 一次不小心的牵引和弹跳 像是要坐起来 我的娃娃 穿上新衣 又被推开 比心还快 一次不够完美的缝纫 就快要完成 临近今夜的夜 桑蚕儿吐丝 面料儿展开 我请求,妈妈 给我一根你的针吧 给天上的星星缝上它的眼线吧 给我一根你的线吧 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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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儿红 夏维东 我早想把书房整理一下,可一直没 时间,直到圣诞节才得空。我花了一上 午才弄出点眉目:书房看上去像书房, 而不是杂货铺了。清理出来的东西都放 在房中央,一大半是要扔掉的,其余的 东西扔了可惜,但一时半会肯定用不 着,于是我决定把它们放进储藏间。 储藏间同样需要清理,连过道都被 堵上了。我不知道哪来这些东西,我怎 么也想不起来我什么时候买的这些玩 意,更不知道为什么买。我现在知道 了,我曾经花了很多时间和金钱耗在无 用之物上。 吃过午饭,我又回到书房忙碌。我 在储藏间的角落里意外地发现三只陶 罐。我捧起一只来端详着:上面蒙着灰 尘还有几处干泥,黄色的标签有些破, 三个淡红色的大字依然很醒目:女儿 红。我早就忘记了这三罐酒。 我把它们从储藏间里抱出来,一一 放在书架上,它们看上去有点像出土文 物。我靠在书架上,望着窗外的雪景。 雪抹去了一切色差,黄色的枯草或者干 黑的树枝都蒙上了圣洁的白色,雪花一 片片地飘落着,仿佛岁月的碎片……
如同虚构。我知道你的到来必定和你女 儿有关。你一直是个乐观得有点傻气的 人,只有女儿能让你如此悲伤。 我至今记得你女儿出生时你有多么 激动。你先在医院里给我打电话,母女 平安,女儿体重六点五磅,一头黑发, 面容清秀(我对此深表怀疑,刚出生的 小孩脸皱巴巴的像小老头,如何清 秀?),像妈妈,哭声嘹亮。我连声恭 喜,当然也没有表露怀疑。女儿满周 (七天)的那天,你请我去家里喝喜 酒。说实话,我觉得你搞得有点过于隆 重了,这边谁家有了小孩,我还没听说 请喜酒的,这都是中国上个世纪的风俗 了,还是在农村里。我到你家时,你抱 着孩子站在门口,门一开我就听见你的 大嗓门:宝宝,叔叔看你来啦,看,叔 叔还给你买礼物了呢,等会爸爸给你看 看都有什么,是不是宝宝喜欢的。叔 叔,看我们宝宝漂亮吧。 你一会对女儿说话,一会对我说 话,中间没间断,搞得像唱二人转。我 放下大大小小的纸袋子,还没站稳,你 就献宝似地把女儿往我怀里送,一边 说:漂亮吧,漂亮吧。 你用的完全是祈使句式,我除了附 和没别的选择。不出我所料,才一周时 间,孩子还没长开,脸依然是小老头模 样,和我的两个娃娃刚出生时一个德 性。 你在我印象里是个极有气概的大男
多年前了,快十年了吧。那是我最 后一次看见你。在一个深夜,你事先没 打电话就来了,手上抱着一个纸箱子。 你看上去很落寞,很苍老,其实那时你 还不到五十岁,可你头上的白发突兀得 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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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黑发如针,身材挺拔,性格豪爽, 眼下的你柔情万种,让我颇不适应,不 过我理解,毕竟你人到中年才得女啊。 那天你亲手做了六个菜,六是个吉 祥的数字。那天的话题都是绕着你女 儿,当然都是你在说,我是忠实的倾听 者,作为朋友,我分享着你的喜悦。你 有段话出我意料,你说:我希望孩子一 生快乐,对,就是快乐,我不指望她上 什么名牌大学,光宗耀祖,只要她快快 乐乐、平平安安的就好。按常理,中国 人的常理,你理应盼这个孩子(她很有 可能是你唯一的孩子)成凤才是,没想 到你根本就没有给孩子设计什么远大的 未来,你的愿望简单之极:希望女儿永 远快乐。 饭后,你笑眯眯地对我说,有个活 动需要我参与。还没等我说话,你就拽 着我的手往后院走去。你老婆抱着女 儿,笑眯眯地目送着我们。 后院靠墙根的地方放着三个陶罐和 两把铁锹。这个场景完全超出了我的想 象,我不知道这是个什么样的“活 动”,总不至于搞个奠基仪式吧?就算 是奠基,那三个陶罐又算是怎么回事? 你俯身抄起一把铁锹递给我,让我和你 一起挖个坑,把三罐女儿红埋下去。你 说等女儿上大学那年再把这三罐酒挖出 来,那时候,滋味该有多美。我不得不 承认这是个极富创意的仪式,并且我为 自己生命中拥有参与到这个仪式的片刻 感到荣幸。
萨饼都会做,而且你女儿认为你做的比 披萨屋做得还要好(你在电话里告诉我 的,中大奖似的);你还成了儿童游乐 中心的导游,迪斯尼、六旗不说了(你 每年都去),动物园、水族馆、芝麻 街、巧克力生产厂、硬币制造厂、游 泳、滑雪、沙滩、玩具店、麦当劳、苹 果蜜、IHOP、电影院你都如数家珍, 你还知道什么时候去某个地方最划算 (你在电话里告诉我的信息给我省了不 少钱)。对了,你还戒了烟。我们很少 见面,一年大概一两次,我们以前打 球、打牌、聊天的好时光仿佛上辈子的 事了。难得见一次面,也鲜少尽兴,只 要女儿一声令下,你随时拍屁股走人。 有一次是中国新年,我们一边吃吃 喝喝,一边说说笑笑地看春节晚会。你 女儿突然不高兴了,说她不喜欢这个电 视,这个我倒能理解,我的两个孩子也 没有看电视,一面往嘴里塞东西,一面 叽叽喳喳说着发生在学校里的事。我们 相安无事。你挤眉弄眼、低三下四地逗 着女儿,希望她能开恩一笑。你女儿对 你的表情熟视无睹,不耐烦地站起身, 径直走到门口,一副你不走我走的架 势。 如果我的孩子敢这样,我肯定会毫 不犹豫把他们吼回来,当然他们不会, 也不敢这样。你老婆竭力压着脾气,好 不容易挤出来的一点笑意刚露出嘴角就 消失了,却再也挤不出来了。她脸上的 表情就像风干的牙膏一样僵硬,绷着碎 步凌乱地冲向女儿,拉着她胳膊,低声 地说着什么。你女儿就像一只被踩了尾 巴的猫一样跳了起来叫了起来,手背在 眼睛下面抹来抹去,由于没有眼泪,抹 的动作顿时显得做作而疯狂。
时光荏苒,你的女儿一天天长大。 你所有的业余时间几乎都奉献给了女 儿。为了女儿的口味,你不仅习惯了吃 西餐,你还成了个做西餐的高手,连披 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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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推开酒杯,里面的酒飞溅而出, 你毫无察觉。你把女儿拥在怀里,连声 说:好啦好啦,宝宝不哭,回家去,回 家去,跟叔叔阿姨说再见。 你女儿甩开你,开了门就往外跑, 你对我拱拱手,追了出去。那时我真想 也追过去,然后狠狠踹你一脚,你可真 他妈是个“孝子”啊! 自那次以后,你再未带女儿来过我 家。我们之间见面次数本来就不多,后 来就更少了。我现在想得起来的一次是 你邀请我参加你女儿学校举办的音乐 会,你女儿有一段钢琴独奏。这种校内 的音乐活动实在不算什么,阿猫阿狗都 可以参加,重在参与。我本不想去的, 可我不忍心拒绝你。你女儿弹的是一支 很短的圆舞曲,可她的表现实在太糟 了,不到两分钟的时间,至少出现四次 失误,更要命的是,节奏不好,要么太 快,要么太慢。台下的观众都是家长 们,很宽容,每个孩子表演完毕,大家 都会鼓掌,可你女儿获得的掌声明显比 别的孩子少,连我都忘记了鼓掌。你女 儿大概也意识到了,她没有朝台下做致 意,离开钢琴,径直走下台。你没有看 我,也没有鼓掌。那时,我觉得我如果 没有接受你的邀请就好了。 我一直苦等到音乐会结束。我言不 由衷地对你女儿说了句言不及义的表 扬,你女儿看都没看我。你拽着她的胳 膊压着嗓子说话,你没压住,你说的话 我基本上都听见了。你大意说叔叔有多 忙,为了看她演出专门抽出时间来,她 应该向我道谢。你女儿鱼甩尾似地脱开 你的手,用英文干脆地回答:我没有邀 请他,不干我的事,要谢你谢。 你气得身体打颤,如果不是当时周
围有人,我想你真的会给你女儿一巴 掌。我搂住你的肩膀,说孩子吗,童言 无忌,再说她说的是真的,她并没有邀 请我。我本意是安慰你,不过看来效果 不佳,你无奈地叹口气,说你养的猫比 她都乖。我无言,不知道说什么好,我 不清楚她的乖张与你的溺爱有多大关 系。 第二天,我正在开会,手机突然在 兜里颤动起来。我掏出手机扫了一眼, 是你家的号码。我直觉你可能有急事, 这个时候你也应该在上班,怎么会在家 里给我打电话呢?意外的是,电话不是 你打来的,而是你老婆,她声音急促而 且结结巴巴,说你被警察带走了。 我不记得究竟是她说不清楚还是我 不敢相信听到的,我一连问了好几声她 说什么。等到问明白了,我也结巴起 来,说怎怎么会这这样,到到底怎么怎 么回回事? 你老婆足足花了三十分钟才把几句 话就能说清的经过讲明白。据说你早上 因为女儿磨磨蹭蹭的不肯起床,你非常 生气,吼了女儿几句,女儿还不起来, 你就把她拖起来,照屁股打了两下。没 想到,你的动静被邻居看见。邻居报 警,你被抓走了。你老婆带着哭腔,让 我去警察局把你保出来。我一口答应 了。 那天的会拖得很长,一直到下午我 才脱身。我急急忙忙赶到警察局,被告 知你已经被递送到县监狱。我傻眼了, 屁大的事,怎么就进监狱了?我找警察 要了监狱的电话号码,打电话过去,没 人接。再打,还是没人接,如是者三, 终于有人接了。对方口气威严,我低三 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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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四地解释了一番,对方告诉我晚上十 点去。我没敢问为什么是晚上十点。 晚上十点,我准时赶到那个据说是 监狱的地方。那是个庞大的建筑物,如 同城堡,气派非凡。停车场空空荡荡, 我犹犹豫豫地下了车,在昏暗的灯光 里,深一脚浅一脚地找大门。我寻了有 一刻钟,不仅门没找到,连窗户都没看 见一个,触目所见尽是石墙,一模一样 的墙壁,好似我压根就没动弹过。我急 了,十点早过了,这可如何是好?我像 K 迷失在卡夫卡的城堡里,转得晕头转 向,转得绝望,但我别无选择,只能继 续转。终于邂逅了一扇门,门上还有 字,没错,就是这儿。 门里有亮光。我推门却不得而入。 我靠在门上给里面打电话,无人接听。 我打了很多次电话,结果都一样:无人 接听。我在门口走走停停了有半小时, 又冷又饿又累,只得窝了一肚子火愤然 离去。 回到家,我给你家打电话。电话刚 一响,你老婆就接了。我把情况大概说 了一下,你老婆央求我第二天再跑一 趟。这个当然不用她提,我问她是哪个 邻居报警的?在我印象里,你家的邻居 都是老中,谁这么好管闲事?你老婆支 支吾吾的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我猜她大 概急糊涂了,也就没往心里去,但我真 的很难相信你的邻居报警了,怎么会 呢?我觉得在我们这个年纪的老中眼 里,父母打孩子屁股再正常不过了,我 们小时候谁没挨过揍啊?还有一点,你 人缘极好,经常和邻居们聚餐,你的邻 居们都尝过你的手艺。你的手还特别 巧,谁家的水管漏水了你会修;谁家的 空调不工作了,你会修;谁家的下水道
堵了,你会修……你的邻居叫你“大 哥”,年纪比你大的也这么叫,我曾开 玩笑说你简直像个黑社会老大。我真的 无法相信哪个“小弟”举报了“大哥” 你。 第二天上午九点我准时到达县监 狱。我说明来意,填了几张表格,交了 一笔保释金,把你保了出来。我被告 知,你一个星期内不得回家且必须和女 儿保持一百码的距离。你从里面出来, 我第一眼竟没认出来,头发长且乱,胡 子也长且乱,最让我吃惊的是你的神 情:愤怒、沮丧、屈辱和伤心,混合着 几分呆滞。你双手紧紧地环抱着自己, 面无表情地看着我说,走吧。 我试图安慰你,可不知道说啥好。 我搂住你肩头,无言地走向停车场。我 并没有马上开车,点上一根烟,想着说 点什么。你从我手里夺过烟猛吸了几 口,你抽得太急,呛得咳起来。我看见 你的眼里溅出泪花。你用衣角在脸上抹 了抹,把烟头扔出窗外,你说,声音像 是从水里冒出来:真他妈冷啊,昨晚我 一进去就被脱光了衣服,推进一间黑咕 隆咚的小屋,还没等反应过来,水龙头 就滋上来,冷水,冻得骨头疼。 你住在我家的那个星期里,我感觉 你好像还在牢里没出来。说话轻声静 气,不抬头看人。尤其出我意料的是, 你没想过主动给家里打电话。那天到了 我家,我给你老婆打电话,你接过电话 却进了厕所。你出来的时候,我看见你 眼睛红肿。后来,你老婆打电话来,你 居然不接,对我做手势,让我说你不 在。 多年以后我才知道缘由。在狱期 间,你脑子就想着一个问题:谁报警 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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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你把所有的邻居都一一排除了,最 后剩下你老婆。你的理由很充分,你老 婆是怕你伤了女儿于是报警。你的臆测 伤了你,也永远伤了你老婆。 你回家后不久,我去看过你一次。 那天的气氛冷得能结冰,你老婆频频过 来给我们倒茶,她倒得太勤了,有时我 刚喝了一口,她马上就加水。你忍不住 了,把茶杯往桌上一顿,茶水喷溅而 出,吼道:你让我们安静一会好不好? 你该干嘛干嘛去!我看见她脸上抽搐了 一下,很快就平静了,就像夏日午后寂 静的池塘。我看见你老岳母(刚来探 亲)从里屋走到门口,张开嘴,又什么 都没说。老人的背影弯得像一个浓墨重 彩的问号。 那次应该是我最后一次去你家,你 再未邀请过我。节假日,我请你们全家 来聚聚,来的只有你一个人。你寡言, 很多时候我们只是枯坐着,喝喝啤酒, 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球赛,慢半拍地为 某个精彩瞬间喝彩。只有在谈到你女儿 时,你的眼睛才明亮起来,表情才生动 起来。我直觉如果不是因为女儿,按你 的脾气你早就和老婆离婚了。 你老婆终于还是离开你了,永远。 三年后,她死于肝癌。葬礼上,你满面 悲戚,私下里对我说,我不该那么待 她,她毕竟也是为了女儿啊。那时候说 什么都晚了,我只能讲一些“节哀顺 便”之类的套话。你女儿一直在哭,头 抵着棺材,谁去拉她都没用,看着让人 心疼。你岳母的背更驼了,你试图去安 慰老人家,可她甩开了你的手。她脸上 的表情,让我第一次直观地看见了什么 是悲和痛。 葬礼结束后,我正准备离开,你岳
母突然脚步蹒跚出现在我面前。她一把 攥住我的手,眼泪嗒嗒直落。我无言地 拥着老人,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有什 么话能够安慰一个老人的丧女之痛呢? 老人开口了,我到现在还清楚记得她说 的每一句话。她说:阿霞不让我说,我 不甘啊!他就是个傻子,真是个傻子, 报警的不是阿霞,是宝宝,是宝宝呀! 我不甘,我要说出来。你不要和那个傻 子讲,让他一辈子做个糊涂虫。我不能 不讲,我明天就回国,再也不来了,我 不能让阿霞走得太憋屈。 我当时的震惊无法形容。我怎么也 没想到当年报警的居然是你女儿,她当 时才十二岁呀!背黑锅的却是你老婆, 一背就是五年,背到死,悲到死!我的 眼泪不觉流了出来。你老婆真是个伟大 的母亲和妻子,可她承受得太多了。 这个秘密把我折磨得够呛,说还是 不说,成了我的心病。说吧,违背了她 的意愿,让她的一片苦心付诸东流;不 说吧,她的苦你永远都不知道,对于我 这个旁观者来说这不公平。无论说还是 不说,我都将对不起她,我宁可我不知 道这个秘密,但我又对她母亲告诉我其 中隐情心怀感激。 几个月后,你给我打电话,报告你 女儿被一所常春藤大学录取的喜讯,我 的反应像听天气预报一样。当你邀请我 去你家喝喜酒时,我拒绝了。你兴冲冲 地说要把埋了十八年的女儿红挖出来, 可我拒绝了你的邀请。你说那几罐女儿 红是你和我一起埋下的,你要和我一起 把它们挖出来,我拒绝了。我说我不舒 服,这个粗陋的借口肯定让你不舒服 了,但我不想解释,至少不是彼时彼 刻。 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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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一个星期之后的一个晚上,很 晚,接近午夜,我正准备上床休息,门 铃响了。我从猫眼里看见你。 你手里捧着一只纸箱子,一进门就 放下来,我没顾上看是什么,跟在你身 后。你直奔冰箱取了罐啤酒,撕开拉 扣,一口气把啤酒喝光,然后你又拿了 一罐。我等着你开口。你开口,却不是 说话,而是嚎啕大哭,一边哭一边扇自 己耳光。你的脑袋摇摆着,白发在灯光 下异常醒目,就像打了霜的松针在风中 “瑟瑟”发抖。我们才几个月没见,怎 么你一下子就白了头? 事情经过很简单。你女儿去同学家 PARTY,走时匆忙,没有关闭文件, 屏幕上赫然便是一则她还没来得及写完 的日记。女儿对妈妈说:亲爱的妈妈, 我考上大学了,可你不在了。五年前, 我如果没有报警,现在是否一切都不一 样?我知道你不愿意让爸爸知道实情, 我在想什么时候告诉他才合适。我不能 不说,可我不敢…… 我没有说我其实早知道了,斟词酌 句地劝你不要往心里去,小孩子不懂 事,在气头上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我当 时觉得说得还算得体,事后我才想到自 己顾此失彼了:你老婆含冤而去,死都 没得到你真正的原谅,这才是你的心 病,可它已经无法治愈了。日记没完, 可你却完了。
那晚我陪你很久,我们都没怎么说 话。直到黎明时分你才离开,临走时, 你说你准备回国去,反正女儿也成人 了,后面的路她自己走,你的义务已经 完成了。你还没忘了告诉我纸箱里放了 三罐酒,就是我们十八年前一起埋下的 女儿红。 我最后一次见你是在机场,只有我 送你,你女儿已经上学去了。我们告别 时,你像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似的, 低声说你把我的电话给了女儿,万一她 有急事让我帮帮她。 后来你在国内给我打过几次电话。 你把岳母接来和自己一起住。我有一次 打电话过去是你岳母接的,老人家说她 找了几个不错的女人让你去相亲,都被 你一口回绝了,让我劝劝你。 我没有劝你。那是你祭奠和忏悔的 方式,没有人劝得动的。我只能在心底 祈愿你走出阴影,找到属于你自己的幸 福。 我把那三罐女儿红一一擦了擦,我 想到你们一家三口。你现在还好吗?你 女儿或许已经成家了吧?说不定做母亲 了。在如此寒冷的冬天,如果你在该多 好,我们一起喝酒,一次把三罐女儿红 全干了。或者,我们把女儿红重新埋起 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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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众父亲 鲁鸣 今天是父亲节。我的心 情和这好几年来的这一天一 样,又高兴又遗憾。 我是六百九十六个孩子 的生身父亲!可是,我从未 收到孩子们的任何礼物,除 了唯一的一张贺卡是我妻子 写的。这六百九十六个孩子 当中,只有一个儿子现在正 躺在我身边的床上。其他 的,我都不认识。当然,如 果现在我不告诉你真情,你 不会相信,而且一定以为我 在写科幻小说。除了我和我 妻子小洁之外,只有我刚去 世的父亲生前知道这件事情 的开始。其实,我根本不在乎。我这人 从小就喜欢异想天开,做别人不敢做的 事。我之所以把这件本来足以轰动全世 界的秘密一直不公开出来, 完全是为 了我的父亲。 我父亲是全国数一数二的生物化学 家,早年留学美国。他在纽约的哥伦比 亚大学拿到博士学位的当天,和我母亲 举行了婚礼。我的母亲是个德国犹太 人。她是我爸爸毕业前当助教时的学 生。她是纳粹屠杀犹太人时逃到美国 的。婚后的第二年,他俩生下了我。我 才两个月大,父母带着我回到了中国。 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每次政治运
动尤其是“文革”,我们家的日子就不 好过。加上父母之间毕竟有文化和生活 习惯的差异,我父母亲认为他们的结合 是一个错误。比方,我父亲常写诗。他 的嗓门又亮又浑厚。每次写完后,都要 请我母亲用钢琴伴奏,他朗读一番。可 是,我母亲的中文再怎么好,也很难完 全欣赏他的诗,更谈不上互相切磋诗的 写作了。 所以,当我1978年来美国读书 时,我父母亲都再三地告诫我:“千万 不要娶美国姑娘做太太。仅有爱情是不 够的。你虽然在法律上也是美国人,但 你是在中国长大的,你是地道的中国 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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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由文化所熏陶出来的那种精神上的 交流,是夫妻一辈子生活在一起不可少 的!” 这一点,我无可非议。我从父母亲 的婚姻生活中已证实了。他俩心灵深处 由于语言交流不能象母语那样随心所欲 而不能达到一种水乳交溶的意境。语言 只是文化的载体之一,仅仅能说流利的 英语或华语是不能进行灵魂深处上的碰 撞的。文化的内容包含太多了--风俗 人情,哲学观点,意识形态,宗教,音 乐,文学修养……,对要求精神境界很 高的一对夫妻来说,来自于两个不同文 化背景是一生的挑战,除非他们能够存 异下去。 在这方面,我出国前自已也有体 会。只是我的父母和朋友们当时都不知 道。我跟北京语言学院的一个美国女学 生偷偷相爱了几个月,最后发现情到深 处人孤独:有些东西就是没法用对方的 语言表达出来,尽管她的中文也说得相 当好。后来我们只好痛苦地分手了。 来到美国不久,我认识了小洁。这 时我已三十岁。和她谈恋爱不到三个月 我们就结婚了。小洁是从宁波来的,人 贤慧漂亮而且和我父亲一样:会写诗。 故,我父亲对我的这桩终身大事非常满 意。他和小洁之间还经常在书信中交换 各自的诗。 不幸的是我父母亲终于分手了。母 亲找到了当年从德国逃到瑞士的妹妹, 到瑞士定居了下来。而我父亲在瑞士呆 了几个月后就回中国去了,继续当他的 学部委员和大学教授。两人终于离了 婚。 我和小洁婚后头六年,都在学校攻 读学位。从学士到硕士,我读医学电脑
应用,她攻会计。经济很紧张。我们学 的这两门专业是很热门的,故很难拿到 奖学金。小洁和我在我父亲早年所读的 哥伦比亚大学就读,这个学校在美国一 千五百多所大学中排前十名,学费昂 贵,我俩一年得交三万美元。刚开始, 我们俩都在中餐馆里打工,我当 waiter, 她带位。这样断断续续打了 三年。起初,我妈妈偶而会从瑞士寄些 钱来。但她是晚年定居那儿的,也没多 什么钱。她寄给我的钱是从社会老人福 利金中省下来的。后来她患癌症去世 了。这点来源也没有了。加上我和小洁 年龄这么大才读大学(她比我小一 岁),记忆力减退;加上又读书又打 工,上课打嗑睡。好在我在美国出生, 算是美国公民,申请到了一笔教育贷 款,总算缓过了一口气。可是纽约的房 租很贵我们的一房一厅一个月就要五百 二,因此,小洁和我常为钱发愁。 有一天,我翻阅报纸,看到一则广 告,是一家医院研究中心的精子库征捐 精子,给那些丈夫不育的妇女作人工授 精用。一次可以得 50 美元作为答谢。 我很好奇。我想我可以去试试。因为我 身上各有一半德国人血统和中国人血 统,实用性更广,捐出去的精子也许适 合欧洲裔和亚洲裔。我唯一担心的是小 洁会不同意。没想到,她很痛快:“这 有什么?你是在做好事,既帮助了别 人,又能赚些零花钱。也许还有快 感。”说完,她大笑起来。 我就给那家精子库打了电话。对方 问了我一些情况。当一听说我是东西方 混血儿,又是医学电脑应用专业学生, 顿时兴高彩烈,立刻与我约好了第二天 就去。第二天,我按规定时间到了那 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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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医生和护士都盯著我看。我眼睛 大,眼窝往里凹;鼻子也挺大挺直,鼻 梁很高。我的颧骨象我妈妈。但我的皮 肤是典型东方人:不白,可很细腻光 滑,不象西方人体毛很多,手臂上毛孔 又粗又大。我的头发和眼球都是黑色 的。我的嘴,耳朵和手脚以及身材都比 较小,象我父亲。所以,在东方人眼 里,如果我自己不说,他们看不太出我 是东西混血儿。可是,我的美国同学认 为我更象南美人或西班牙人。每碰到新 认识的,我都要重复几遍:“I AM A CHINESE.” 身体捡查时,大夫告诉我:“你的 O型血型很适合,因为美国人O型较 多。而你的混血身份,不仅仅适合于给 白人和亚裔,而且还适合黑人和南美 人。你的身体素质看起来也很好。这就 是我们老板那么高兴的缘故。” “你们每做成一次人工授精或试管 婴儿,能赚多少钱?” “我们不直接做。我们只是负责挑 选健康的人选和收藏优良的精子。当医 生需要时,会来我们这里要。一旦采用 成功,会酌情给一些钱给贡献精子的 人。而这钱来自那些不育夫妇。” “广告上不是说五十块吗?” “那是精子库给你来检查身体和捐 献精子的答谢。至于你的身体是否合 格,精子质量是否优秀,这要等结果出 来之后才知道,而且所捐献的精子要等 三个月检疫期的冷冻才知道是否可 用。” 整整化了半天时间,抽血,验尿, 照X光片,甚至连我头发都捡查了。最 后,大夫对我说:“采集精子一般是采 取自慰方法,这比较方便,更主要的是
射精高潮前可以有一个兴奋期,激素增 加,精子活动力大。如果你愿意, 你 可以用按摩器增加快感,” 没想到这时大夫身旁的一个护士小 姐要清洁我的下部。她是黑白混血儿, 听口音象是南美裔的,顶多只有二十五 岁。这下,弄得我窘极了。那大夫笑了 起来:“小伙子,你是已婚男子,别不 好意思。这是科学技术和医学研究。” 我够可以的了。刚才检查身体时,我并 没有因为在她在场有什么别扭,可是现 在要让她来清洁我的那东西,我还真难 为情。那护士挺理解我的,她对大夫 说:“你看,中国男人与美国男人就是 不同。如果是美国男人,他会巴不得我 来做呢。就冲着这一点,我喜欢中国男 人。”一句话,说得我们三个人都笑 了。结果,大夫说, “行,我来 吧。” 他清洁完毕后,护士小姐向我 作了个鬼脸,把房间里的电视打开了。 天哪,放的是夫妻作爱的录象!大夫把 我一人留在房间里。 等我愉快地完成任务,把盛有我的 种子的容器交给大夫后,他一再感谢我 能来捐献。那位护士小姐还跟我开玩 笑:“如果你是未婚,我就找你作我的 丈夫。”我不知道她的这个玩笑是说我 的人品不错还是指我的性功能。我的心 里美滋滋的。我是一个够格的男人。 临走时,大夫对我说,“如果你的 血和尿化验结果良好,并且精子质量也 好,我们就会采用;否则就只好扔 掉。” 我心里想,用上不用上没关系,到 美国这几年还没这样检查过身体呢。而 且我和小洁还没孩子,通过这次检查, 也顺便了解我的生育能力。免费检查, 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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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得50块钱,上哪儿去找啊。如果不 是捐献精子而是卖精子就好了。男人一 次精液有上亿个精子,至少有百来个是 好的吧,那不发大财了嘛,我和小洁的 一切费用也就不用担忧了。 一个星期之后,我收到了一张50 美元的支票。 过了近五个月,我把这事忘得一干 二净了。那家精子库老板给我打了电 话,说是我的身体检查结果很好 ,精 子质量不但 perfect(完美),而且存 活率和授精成功率特高,有七个妇女已 用上我的精子怀了孕。他说这是很罕见 的。我高兴坏了,在电话这边咯咯笑了 起来。 小洁在一旁听到忙问道:“怎么这 么兴奋?” “嘿,我一下成了七个孩子的生身 父亲!” “什么?!”她显然也把那件事给 忘了。
统;而夫妇是南美和西班牙混血种的 话,生下的孩子则仍是混血种的模样, 无所谓。但我的精子给予夫妇都是纯黑 人的话,孩子可能皮肤会不那么黑,长 相会有些象亚洲人。但目前尚未有黑人 夫妇去他们那儿要求人工授精的。接受 我的精子这七对夫妇里,前三种情况都 有,大夫告诉了他们我的血统,都是志 愿的。有的甚至还说,有25%的中国 人血统更好,中国人聪明。” “啊?我以为任何人捐献,只捐献 一次,而且一次只给一个妇女。象你这 样捐献下去,天下不都有你的儿女了 吗?你不就成了大众父亲了吗?” “这倒也是。那老板刚才说,因为 我精子遗传基因完美,存活率和授精成 功率特高,其他要求人工授精的夫妇都 在等那七个胎儿的出生。一旦结果是象 大夫所说的那样,他们都要我的精 子。” “如果这些孩子中将来有人互相结 婚怎么办,那岂不是近亲通婚了吗?” “这不会那么巧吧。”我跟小洁 说,下次一定要问清楚。
等我跟精子库打电话来的人聊完 后,才把事情告诉她。 “什么?!七个?一次就搞出了七 个?”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 “是的。那老板说因为我有一半中 国人血统,他们要等这七个生出来后长 相如何,再叫我去捐献。因为要求人工 授精的夫妇大多希望生出来的孩子的长 相特征别太偏离了自己的种族。否则, 将来对其小孩的成长不利,别的小孩可 能会嘲笑。这跟领养一个其他种族的小 孩不一样。不过,他说这种可能性较 小。因为夫妇双方都是欧裔,生下的小 孩只有 25%的中国人血统;若夫妇双 方都是亚裔的,则有 75%的亚洲人血
正好那天晚上我给我父亲打电话, 顺便告诉了他这件事。起初,他大吃一 惊。接著,狠狠地教训了我一顿,“中 德(我的名字),你可不能再干那事 了!这怎么行啊 ”。他在电话里给我 上了一堂道德课,并从生物遗传的角度 给我谈了将来万一孩子互相恋爱通婚的 可怕性。我并不认为这是违反伦理的, 恰恰相反,如果撇开钱不说,这是助人 一臂,正如小洁所说,是做好事。但后 者却使我不得不考虑。万一发生这种情 况,岂不是好事变成罪了吗?我告诉 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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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我一定会向医生问清楚这个问题 的。 父亲很生气,“到了美国就成了这 样子,有钱就什么都干! ” 我告诉他,不光是钱的问题,我这 人好奇,什么都想尝试。 “尝试?!妓女,同性恋,爱滋 病,你是不是都想试一试?!” 他要 我千万不能把这件事说出去。他还叫小 洁听电话,要她不能告诉任何朋友,说 他前几次出国做研究挣有一笔钱,马上 会给我们寄来。从他的话里我听得出 来,他不能接受这个事实:他的儿子在 美国为挣点零花钱而捐献精子。他们这 一代知识分子特别要面子。他怕这事传 回中国,让他同事和熟人知道了他会很 难堪。这是最主要的。
班里朗读。高中开始,我在北京日报和 北京晚报上发表我写的东西。 别人有时会说,混血儿聪明。其实 我心里很清楚,是爸爸的话在我脑子里 起了作用。爸爸也给我传授学习方法。 他说,精灵的小孩上课用心听,把老师 讲的关键东西弄懂记下来就行,下课就 不用再费尽心机,可以有很多时间干别 的。我正是照父亲所说的去做的。 长大了后,我和父亲成了好朋友, 母亲不能理解的东西,比方他写的诗, 我可以理解。他有什么心里话都愿意跟 我说。我们在一起讨论哲学,音乐,社 会思潮和自然科学。我在农村插队那几 年里,他不断托人捎书给我。在英语和 文学修养上,他给了我很大的帮助。出 国前,他叫我“哥们”而不叫我“中 德”。我想,要不是我和父亲之间感情 这么好,他和妈妈也许分手得更早。 所以,在这件事上,我不愿让父亲 为此感到丢脸。我太了解他了。我和小 洁说定,绝不对任何朋友提起这事,以 免传到国内我父亲的熟人耳里,小洁理 解我,她说:“算了,以后那家精子库 再来找你,你就跟他们说你不干了。” 为了搞清楚那七个胎儿出生后将来 万一碰到相爱通婚怎么办,第二天我打 电话去询问。大夫告诉我他们早就考虑 过这个问题。他说,每一个由非丈夫的 精子进行人工授精所出生的小孩,都有 详细的供精者的记录,一式六份。小孩 的家长得两份。将来小孩长大了,会告 诉他(她),给其一份。孩子恋爱结婚 时,将情况告诉对方。如果对方正巧也 是同样的情况(这种可能性非常之 小),只要一看记录就知道。倘若记录 丢失,可以从医院的档案和电脑储存里
我父母就我这么一个孩子。小时 候,因为母亲是德国人,有些不懂事的 孩子叫我“混血种”“杂交种”,有些 小伙伴跟我吵架是也这样骂我。父母就 决定不再要第二个孩子了。 父亲常对我说,“中德,爸爸就你 这么一个儿子,你一定要给爸爸争气! 千万别给爸爸丢脸。如果你做错了什 么,别人不会说你中德做错了什么,而 是说江学以(我爸爸的大名)的儿子做 错了什么。”我从小就理解父亲的这番 话,从小学到高中一直是班里的尖子。 小学一年级考试,四门课期中期末我全 得了 100 分。当时校刊以“八个 100 分”为题,刊登了这件事,全校以及家 长们都议论纷纷:“江学以的儿子贼聪 明!”我父母高兴透了。父亲为此带我 和母亲去承德玩了几天。我小学和中学 都跳过级,作文经常被老师当作范文在 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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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到,或从医生和市卫生部那里得到。 这下我也就放心了。 事情又过去了好几个月。一天,我 收到那家精子库的一封来信,里面附有 一张支票。你猜多少钱?1400美 元!天哪,这可是比我在餐馆打一个月 的工挣得钱还多!信上说,
任”
大卫 埃文斯 (签名) 纽约石龙医学研究中心精子库主
信中还附有关于人工授精的介绍。 由于需要精液来供精子活动才能使卵子 授精, 捐精者每次所提供的精液通常 只能分给一到五个接受精子的妇女。因 此, 一次捐献能直接与卵子结合的精 子以精液可供接受精子的妇女的人数而 定,而其他千军万马的精子只是陪与卵 子结合的精子打仗而已。这就是为什么 我第一次捐献的精子使七个妇女怀孕是 极为罕见的,这也就是为什么他们希望 我经常去捐献精子。 我高兴得当场跳了起来!这下,我 可以有一笔固定的收入了。我浑身轻飘 飘的,似乎自己在空中飞翔了。 小洁从学校回来,我一把抱住她: “亲爱的,走! 我们上饭馆去。”
“亲爱的江先生: 告诉你一个非常令人兴奋的好消 息:由你捐献的精子人工授精的那七个 胎儿都已经安全地降世,五男两女,除 了一对南美和西班牙混血夫妇生下的儿 子偏象亚洲人之外(也有可能是因为他 妈妈有四分之一的日本人血统。不过, 这对夫妇丝毫不介意,说是那婴儿长得 象他的外祖母)。其他婴儿的长相和他 们父母的种族特征很相象。 他们都长得很健康很可爱。皆大欢 喜!我想,你一定很想看到那七个婴儿 或其照片吧。 由于你所能理解的缘故,我们不能这 样做,我深感遗憾。为了表示我们和那 七对夫妇对你的无尽谢意,请接受信中 所附1400美元。 你的精子能适合不同种族的不育 夫妇,这不容易在捐献者中找到的。尤 其是你 那遗传基因完美的精子更为罕 见。为此,你以后每捐献一次精子的报 酬由原来的50美元提高到750美 元。相信你能理解此项科学研究的重要 性以及不育夫妇的痛苦和渴望,希望你 能定时向我库捐献你宝贵的精子,继续 支持我们的研究和工作。
“怎么了?” “今天发财了!” “中彩票了?” “不。” 当我把事情告诉她时,她也很开 心。“可是,如果你再去捐献精子,你 父亲一定会很生气的!”她说。 “只要我俩不说出去,谁知道?父 亲在中国,鞭长莫及。最主要的是,这 不是一件坏事,既造福别人又能帮助我 们度过经济上的困难,同时还对医学研 究作贡献,何乐不为?” “你说的这些道理,我都懂。我只 是从你父亲的角度着想。” “万一他知道了,我们把医生说的
谢谢 真诚的, 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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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他讲清楚,他会理解的。父亲毕竟是 个有学问的人。对他来说,理解不是一 个问题,而是一个面子的问题--这对 他来说比什么都重要。不过,为了他的 面子,我们以后不再对他提这事,坚决 不把此事公开出去,他也就没法知 道。” 从此以后,我每个月都去捐献两次 精子。我和小洁也就一门心事地读书。 周末有空也不用去打工了,出去听听音 乐会,看看巴蕾,打打球。其他中国同 学也没觉得我们有什么奇怪,因为小洁 那时也入了美国籍,也有资格申请教育 贷款。
量,要求我在给他们提供精子之前,减 少捐献精子次数的频率;有的甚至要求 我专为他们捐献,即在一次射精的精液 里,不和别人分享精子,以便得到质量 最好的。为此,他们宁愿付出高价。大 卫告诉我,那根本没必要。人工授精, 能用多少就用多少,一次射精的精液 里,质量同样好的精子不少。 “不过,他们愿意付高价,就让他 们付吧。”大卫笑着拍拍我的肩膀。 由于口碑载道,大卫和另外几个大 夫在外地的同行也向精子库要求提供我 的的精子。这样,提供(我再用“捐 献”两字了就不合适了)精子成了我收 入极高的第二职业。 我父亲在我们工作以后,从北京来 纽约看过我们。在他住在这里的几个月 里,他常跟我们唠叨:“你们年龄都这 么大了,又有了固定的工作,该要个孩 子了。” 我和小洁也打算要,不知是心理作 用还是生理因素,越是想要越是没有。 小洁担心:“是不是你提供精子太频繁 的缘故?我们现在不用为经济发愁,我 看你还是停止提供了吧。” “现在不是我要不要提供精子的问 题,而是他们非要我的精子不可。我想 提供精子的频繁跟你没怀孕应该没关 系。否则,那些精子就不能授精成功。 你想,那些想要孩子而不育的夫妇是多 么痛苦!我们不能仅仅从经济着想,还 应该替那些不育夫妇着想。有时心理作 用也会导致不孕的。要不,你去做个捡 查。” “你怀疑我不能生孩子?”小洁嗓 门大起来了。 “嘘,别让父亲听到了。”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我和小洁都 拿到了硕士学位,并各自找到了一份正 式的工作。我就在那家医学研究中心的 电脑服务部工作,其招工消息就是精子 库主任大卫告诉我的。他还为我向电脑 服务部主任作了书面推荐。正因为在同 一个研究中心工作,精子库找我的次数 更频繁了。有时,一个月多达六次。大 卫一再向我解释,这是因为我的精子遗 传基因完美和授精成功率特高,各地许 多男子不育的夫妇都指明要我的精子, 请我不要介意。为此,精子库又给我提 高了报酬:每捐献一次精子为两千美 元,但授精成功孩子出生后不再付款给 我。我根本不计较,心里真的有一种如 小洁所说的大众父亲的感觉,几分得 意,乐此不疲。只是有时感到供不应 求。故,有些不育夫妇得知我这样为他 们捐献精子,心里很感激,会在孩子出 生后托精子库转交一笔“小费”给我。 同时,有的不育夫妇在和精子库签订人 工授精协议书时,说是为了提高精子质 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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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的说服下,加上小洁想亲自对 大卫讲讲我提供精子的事,我们请假一 块去见了大卫。他很热情,立刻请大夫 给小洁作了捡查。天下竟有这么巧合的 事!我给别人的太太提供了这么多次精 子,现在轮到要我给自己的太太人工授 精:小洁的输卵管受堵。 “你瞧,上帝当初让你来捐献精子 是有道理的吧,让你和你妻子认识到进 行人工授精的重要性。”大卫幽默地对 我们说。他要求我们在小洁的排卵期时 再来。 到了那一天,大卫亲自给我们进行 人工授精。他说,“来,你们是夫妇, 就没必要用那电按摩器了。我请护士给 你们安排了一个舒适的房间,你们就在 那儿做爱。当然,中德,你可以用那按 摩器给你太太享受享受 。”他说得那 样认真,象是在交待实验操作。我和小 洁情不自禁地笑了,但俩人都面红耳 赤。到底是在中国长大的,不象他们老 美当别人的面谈论做爱那么轻松自然。 “祝你们走运!”大卫说着把护士 叫来。 护士叫我们把一张表格填好,然后 把我俩领到一间布置的很雅致的房间, 对我们说:“这是专门给由丈夫本人提 供精子做人工授精而准备的。完成任务 后,别忘记立刻通知我和大卫。Have a good time and enjoy yourself!” 房间里有一张席梦思床。床的左侧 是一个巨大的镜子,右侧是一个壁炉。 炉子里正烧着火,给人一种暖洋洋的感 觉,颇有浪漫情调。床头柜和桌上各放 着一束玫瑰花。不同的是,桌上那束是 黄色的,床头柜上的那束是红色的。地 上铺的是桔色的地毯。整个房间有六、
七个大大小小各种形状的壁灯和台灯。 我顺手把灯都打开了。啊,所有的 灯光也是桔色的。一种令人陶醉的气氛 立刻包围了我们。看着镜子里的我俩, 我感到了那种冲动。 “你会做父亲的,我说的是真正的 父亲,不再是那种只撒种子不认识果实 的父亲。”小洁脉脉含情地微笑着,开 始吻我 。 可是,事情并不象我们所想象的那 么容易。人工授精关键取决于三个因 素:精子遗传基因和免疫力如何;授精 是否成功;如果是体外授精,受精卵能 否在对方子宫里着床。那些接受我的精 子的不育妇女很多都是体内授精的,即 大夫用注射器直接将精液送进女方体内 授精。象小洁这种情况,大夫需要把我 的精子与她的卵子在试管里授精,然后 再送到她的子宫里着床。头两次着床都 没成功。等到第三次成功了,已经将近 半年过去了。当大夫把喜讯告诉我们的 时候,小洁激动得哭了,弄得我也两眼 汪汪,只是泪水没掉在地上。 小洁对我说,“中德,你以后尽管 去捐献精子。过去你去捐献,我很少从 那些不育夫妇的角度着想。人这玩意儿 太自私。我现在才真正地体会和理解那 些想要孩子而不育夫妇的心情!” 我和她有同感。她的这番话,使我 一下子感到自己崇高起来了。 媳妇怀上了孩子!爸爸带着喜悦的 心情回国去了。虽然他知道小洁是体外 授精的,但我和小洁是夫妻,跟给别人 的太太提供精子不一样。因而,他压根 儿没在意。我们没告诉他我仍在给别人 提供精子。 我提供精子得到的报酬越来越高 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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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上涨到每次8000美元;如果人 工授精成功率特高的话,孩子出生后还 另外又得许多“小费”。我并不要涨 钱,可是由于我的精子遗传基因完美, 成了奇货。那些由我的精子人工授精出 来的孩子都很健壮,没有遗传性疾病, 情绪稳定,智力比一般的小孩要高。 故,那些不育的富有夫妻认为花这钱买 种子,实在是值得。 大卫对我说:“你不想涨也必须 涨。否则,都来要求要你的精子,别说 你受不了,我们也忙不过来。你崇高, 甚至愿意无偿捐献是另一回事,但我们 不能这样做。如果你认为你现在不需要 这么多钱,你可以把钱再捐给社会和慈 善机构。小伙子,钱是不会多的。” 后来,小洁生下了我们的儿子波 浪。她也就把工作辞了。由于我有第二 份工作的高报酬,我们也就不用考虑经 济来源的问题了。生活过得非常舒适, 买了一套四房两厅的公寓,还请了一个 保姆。为此,我们感谢上帝对我们的恩 典。每次上教堂,我们都捐一笔相当可 观的钱,帮助教会里生活困难的弟兄姐 妹。我们也资助了好些朋友和亲戚到美 国来留学。 波浪满一岁的那天是周六,我们正 在家里给他庆祝生日。大卫给我打来电 话:“对不起!中德,周末给你家里打 电话。是这样的,我要到伦敦去开一个 人工授精的讲座。由于你的例子太突出 太特别,组织人提出要你也去。我想他 们对我的报告有疑问,一个人怎么捐献 了那么多次精子。你可能不知道,昨天 我拿到统计数字都吃了一惊:你的精子 已使四百八十七个小孩诞生或将要诞 生!”
“什么?有这么多吗?” “是的。没错。我们核对了好几 遍。主要是最近这七、八次,要你的精 子的人太多,而且全都命中了。” “为什么一定要我去出席讲座 呢?” “大概是他们想在那期间对你作一 番研究吧。还有一种可能是组织人想用 你的精子赚一笔钱,好支持讲座的费 用。” “啊,这不是用我来当摇钱树 吗?” “噢,中德,你在我们医学中心已 经工作两年了。你知道很清楚,搞科研 是很花钱的。你看,你能不能和我一起 去?如果行的活,我跟你们电脑服务部 的老板打个电话,全部的费用以及你外 出这段时间工资都由我们精子库出。” 五天以后,我和大卫去了伦敦。没 想到,一出 Healthrow 机场,有一个 记者一看到讲座组织人打了一个“国际 人工授精讲座”的牌子来迎接我们,便 立刻围上来对我采访:“你就是那大众 父亲吧?”看来已经有人知悉讲座内 情。 第二天一早,我的照片被登在报纸 的头版上, 几个字赫然醒目:“一个 大众父亲!” 我小时候特别想当记 者。如今,记者没当上,倒是被记者以 作父亲的名声上了报道。 讲座期间,我被问了无数的问题, 还对我进行了精子的遗传基因检查。大 概是报纸透露的原因,英国各地有不少 丈夫不育的夫妇前来要求我提供精子, 甚至还有从法国和欧洲其它国家来的。 有的打听到我所住的旅馆,直接打电话 到我的房间里来, 弄得我疲不能兴。 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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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好对大卫要求,我必须先回美国 了。否则,非把我搞垮不可。 “这样吧。”大卫说,“你这样疲 倦,回去也不能上班;再说你太太见 了,一定会心疼。我让讲座组织人安排 你去郊外住下来,好好休息一下。有事 我给你打电话。” 于是,我搬到远郊的剑桥大学的一 家旅馆住了几天。那几天,真是游山玩 水,没有任何人打扰我。我理解了为什 么大卫对我的精子要涨价。价高,来要 我精子的人就会相对少。现在已由不得 我要不要或要多少钱了,完全凭市场需 要的调节。 讲座的最后两天,大卫把我叫回了 伦敦。他告诉我,尽量减少我“捐献” (他的原话)精子的次数。这还差不 多。我很高兴地答应了。买我精子的有 来自世界各地参加这次讲座的大夫和研 究人员。有的是要带回去做研究,有的 是大夫的病人委托他们买的。反正,放 在冰冻盒带回去,坏不了。大卫对一个 日本大夫说:“坏了包赔。但必须把坏 的退回给我们,我们才能包赔。否则, 你可投机发财了。” 我站在旁边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 坦率地说,我不在乎那钱。“没事。万 一坏了,免费。你可以直接与我联 系。” 那日本大夫欣喜万分,问我要在美 国的电话号码。大卫马上说:“中德, 你现在不能代表自己,你来参加这个讲 座是代表我们纽约石龙医学研究中心的 呀。” 事后,大卫对我说:“你怎么可以 对那个日本大夫说免费并且让他与你直 接联系呢?这不乱了套了吗?不光是钱
的问题,你每捐献一次精子,都要严格 登记的。这涉及到你以前问过的授精孩 子长大后万一碰到一起通婚的问题!如 果你私下把精子供给别人,不经过我 们,会触反法律的。” 天呀,提供了那么长时间的精子, 现在才知道有这么一说。 打从伦敦回到美国,我也就成了全 世界做人工授精的医生和不育夫妇中的 名人。我的货源总是有人要。小洁当初 所问的真的成了现实——天下都有我的 儿女:墨西哥,巴西,日本,瑞士,荷 兰,英国,意大利,澳大利亚,加拿 大,法国,德国。可惜没有我们中国 的。嘿,中国才不会要我的奇货。咱们 中国这么多人,有的是物美品正的。 如果说当年我提供精子是为了经济 来源,那么我现在还真得为提供精子本 身上了瘾:狠不得每一个国家都有我的 种子,但愿能见到其一面。我知道,这 一切都是不可能的。只有波浪是实实在 在的,他是我真正的孩子。他长得是一 个地道的中国人!从他的头发,眼睛, 肤色和脸相,你丝毫看不出来,他身上 有四分之一的德国人血统。咳,他是外 国佬,在纽约出生的美国公民。不过, 在我的眼里,他永远是个中国人。看着 在梦里甜睡的波浪,我的心里充满了快 乐喜悦。 因为波浪还太小,今天小洁就代他 写了一张贺卡给我: “亲爱的爸爸: 我爱你!你是一个值得骄傲的父 亲!全世界都有你的儿女!不过,爸 爸,如果没有我,妈妈不会幸福。如果 没有我,你那些永远不在身边的六百九 十五个 biological (生物的)儿女, 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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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成为你永不可弥补的思念和痛苦。为 此,爸爸,我们得彼此感谢!爸爸,深 深地感谢你给这么多的爸爸妈妈带来欢 乐的同时,亦给我们家带来了无比的幸 福! 祝贺你,爸爸! 你和妈妈的儿子:波浪”
其实,波浪还不知道提供精子这件 事呢。等他长大了,我和小洁都会告诉 他的。要说感谢,首先该感谢乃是上 帝,我们的天父!是他这造物主给了我 这种助人的货源,而我只不过是仅仅出 口转销罢了。圣经说,给予别人的人总 是有福的。这一点,我深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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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宋悬棺 吕宋悬棺 曼陀罗 我遇到他的时候,他正坐在一块巨 大的岩石上,橄榄色的脸上扑闪着一对 清澈的眼睛。丝丝缕缕的云雾缭绕着高 大的针叶松,将阳光滤成一道道薄薄的 水帘,静静地流动在他的双肩上。岩石 紧紧地抓着泥土,探出壁立千仞的峭 壁,俯向脚下的万丈悬崖。他的身后, 是不计其数的独木凿成的棺木,或是直 直的悬挂在峭壁,或是层层叠叠地堆砌 在洞穴岩缝之中。令我感到意外的是, 它们并不是一色沉重的墨黑,而是被漆 成各种欢快亮丽的颜色。淡蓝的若天 空,洁白的如云彩。棺木上醒目的十字 架,道出那些灵魂的宗教归属。
地把远处的几十栋木楼和连接它们的窄 小街巷拥在怀里。木楼有十字形的尖 顶,高高地架在四只脚的木桩上。木门 敞开着,竹做的梯子上,坐着身着棉织 土布的男孩女孩。树下站着用树根雕成 的稻谷神布卢尔(Bulul)。 他是伊哥洛特人(Igorot),就是 “高山民族”的意思,是居住在这里的 最古老的原住民。他深色的皮肤与生活 在菲律宾低地的人颇为不同,没有烈日 和海风带来的干燥黝黑,而是由高山稀 薄的空气和紫外线染成的细腻浅棕,还 涂上了一层太阳的金黄。 我独自一人,走了几十公里的崎岖 山路,从伊富高人(Ifuago)的高山梯 田巴纳韦(Banaue)走来。那是被列 入《世界遗产名录》的人类古代世界第 八大奇迹。两千多年以前,伊富高人开 始在高山上开垦土地,他们用一块块石 头垒起稻田,从山脚渐渐地铺上山顶。 他们还用竹子做成水管,建成了总长度 达一万九千米,可绕地球半周的迄今世 界上最长的人造灌溉系统。年复一年, 伊富高人建造的水稻梯田,上接云霄, 下临峡谷,连绵不绝。真真地名副其 实,是“通往天堂的阶梯”。 我的脸上沾满了这个季节细密的雨 水,温暖而滑润。脚下潮湿的土地上铺 满了青铜色的松针。我轻轻地在伊哥洛 特人旁边坐下,生怕惊醒了木棺里的灵
被漆成各种欢快亮丽的颜色的悬棺 这是吕宋岛北部科迪勒拉 (Cordilera)山区。在群山怀抱的海 拔 1500 米高处,坐落着一个名叫萨加 达(Sagada)的小村庄。午后懒散的阳 光绿汪汪地寂静在滴翠的山林中,柔和 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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魂。我的目光,落在一副破落的旧棺木 的洞穴里或是悬棺的峭壁前举行。祭奠 上,斑驳的红漆衬在葱绿的植物间,分 牲畜的骨骼,堆放在棺木周围。去世先 外的醒目。四周有散落的人骨,那具头 人的遗骨被视为圣灵圣祖,每当遇到天 骨,被恭恭敬敬地摆在敞开的棺盖下 灾人祸,就会举行“洗骨仪式”。 面。 你别看这棺木又短又小,我心静如 那是我的曾祖母。他的眼睛,仍然 水的祖母,活了一百多岁。他转过脸 远远地注视着悬崖对面郁郁葱葱的密 来,望着我。从他的嘴里,一个接一个 林。并没有素昧平生的谨慎,也没有邂 接连不断地吐出来缓慢而清晰的英语单 逅相遇的惊异。他平平静静地对我说, 词。我们生长在大山里的伊哥洛特人, 如同相知多年的友人。 与大自然相依为命。这里的地下河,瀑 菲律宾是亚洲唯一的基督教国家。 布和水晶溶洞,这里的山这里的水,是 全国百分之八十以上的人信奉基督教, 我们生命的寄托与渊源。我们以家族为 更有相当一部分是极为虔诚的教徒。而 单位,亲亲和和地生活、劳作、休憩、 菲律宾的基督教,从形式 到内涵,都有别于西方国 家。这是一种混合了本土 的自然信仰、祖先图腾, 甚至集佛教、孔教、道教 乃至阴阳学说、生命轮回 等诸种信仰和形式于一身 的民族性的基督教,至今 仍对国家的政治和社会产 生重要的影响。十六世纪 中叶,西班牙殖民者将基 督教带到这个千岛之国之 后,在很长的一段时间 内,悬棺的习俗被基督教 堂所禁止。理由是洗骨, 生长在大山里的伊哥洛特人,与大自然相依为命 屠杀生灵祭奠等等是“不 人道的行为”。然而,几百年来,禁而 欢笑,一代又一代生生不息。大山隔断 不止,就在南亚以及中国西南地区的古 了远方城市的喧嚣,我们祖祖辈辈生活 悬棺,上起商周下至明清,几千年的历 在大自然的宁静里。逝去先祖的亡灵, 史的终于在某一天悄悄逝去的同时,萨 也仍然依恋在这青山绿水之间。这悬 加达悬棺的风俗,却一直默默地流传到 棺,这洞穴,就是我家族的陵墓。 今天。在这里,悬棺并不神秘,那里是 大概是二十多年之前了,我还是一 家族的墓地,是伊哥洛特人的神地。许 个不懂事的小孩子。有一天,一伙盗墓 多的敬神拜祖先的宗教仪式在放置棺木 人惊动了我曾祖母的住地。他继续讲 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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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站起身来,向我伸出一只手。我把 脚上的鞋子塞进背包,赤着脚,跟随他 踩上泥泞的小径,走进溶洞的黑暗。山 谷里温馨的雨水和阳光消逝在洞口茂密 的植物后面,深不可测的洞底燃起来一 朵幽绿的火光。那是磷火,别怕,那是 我祖先的灵魂在跳舞。他捉住我的胳 膊,要我当心脚下湿滑的青苔。洞顶上 跌落下来的水滴一声接着一声,那是祖 先的灵魂在低语。 那伙盗墓人,盗走了我家族陵墓的 陪葬品,鸟羽,牛角,木根雕刻,水晶 石,他们还不小心打碎了我曾祖母的棺 木。当她的遗骨从棺木里落下来的那一 刻,曾祖母才真的生了气。 后来呢,你一定知道的。那伙盗墓 人并没能逃出村。几天之后,当一个异 乡人暴病而去,全村的人便都心照不 宣。 我情愿相信他的故事,就像相信他
的纯朴与可靠。我们走出溶洞的时候, 天已近黄昏。远处一条条瀑布从山顶直 泻而下,汇合成小溪,奔腾跳跃着,汩 汩地在山间丛林里时隐时现。一勾月牙 犹豫着,从松树的针叶间探出头来,乳 白色的黄亮渐渐地替代了西沉的日色。 村首村尾,山里山外,百里千里寂寞无 声。 他轻声地吟诵起哈德哈德圣歌 (Hudhud Chants)。这由 40 个篇章 组成的古老圣歌可以追溯到公元前七世 纪。在科迪勒拉山区,无论是播种、收 获,还是婚娶、葬丧,人们都会沿袭这 一古老的传统,吟诵哈德哈德的圣歌。 一个曲调,却唱出来无穷无尽的内涵。 诵青山,诵绿水,诵生灵涂炭,诵上帝 神明,更诵我们寄托在大自然里的生 命,和我们生命存在的大自然。 在萨加达,疑是陶渊明的世外桃 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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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把车钥匙 文章
那段时间她和他正在闹离婚。偏偏 晚饭时他又偷偷吃了大蒜,闻到那可疑 的味道时她的脸就阴了,吃完拔腿就 走。洗碗的时候他先是嘟嘟囔囔地数落 她的种种不是,不做饭,不洗碗,见她 这里悄然无声,便开始摔盘子掼碗,发 飙。她坐在书房上网,心随着外面叮零 咣啷的声响一点点往下沉,最后重重地 落在地上。落地的时候她微微颤了一 下,好像听到心中的婚姻圣殿轰然倒地 的声音。从书房的窗子向外望去,夏日 的傍晚,残阳如血。“该结束了。”她 喃喃道。 她和他结婚十八年,大大小小的争 执不下几百次,这次绝对不是最严重的 一次。但不知道为什么,这次她比以往 任何时候都更想离婚。她甚至都不想为 自己辩解,她懒得告诉他,她不做饭是 因为他总是嫌她做的菜口味太淡,肉太 少。她不洗碗是因为他嫌她洗得慢,每 次吃完饭总是抢着洗碗。她更不想告诉 他,民以食为天,可她和他就是吃不到 一口锅里去。她喜清淡,他则嗜油腻,
尤其酷爱生吃大葱和大蒜。每次闻到他 嘴里呛人的生大蒜味儿,她都不可抑制 地恶心,头疼。如果晚饭的时候他忍不 住诱惑,偷食“禁果”,等待她的便是 整夜的辗转难眠。 在提过无数次的抗议终于无效之 后,她幡然醒悟,原来自己在他心里的 分量还不及一颗大蒜!她决定为还自己 后半生一个舒适宜人的小环境,离开 他。大概是吵架时说的缘故吧,他以为 她不过是说气话,行为上不见任何收 敛。今天,这件事不能再拖了。她打定 主意,操起书桌上的电话,拨通了一位 律师朋友的号码,约好半小时之后见 面。 她在他的牢骚声中摔门而出,坐到 车上,长长地嘘了一口气。想到一旦离 婚,这些噪音将随之消失,还有那生大 蒜的异味也将远离她的生活,感到前所 未有的轻松。就像一个人背着个沉重的 包袱走了很远的路,突然发现,这个包 袱本来就是多余的东西。婚姻,这个我 们在荷尔蒙的作用下一时糊涂背上的包 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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袱,在完成了传宗接代的使命之后,该 卸下来了。婚姻就像一根拔河的绳子, 一头系着年幼的子女,一头系着年老的 自己,中年就是那两头不靠的中段,最 容易断,就像她和他,离开对方都只有 活得更好。她为自己的这个发现颇有几 分得意。 约见律师朋友的那家咖啡馆在小城 另一端。开着车,眼角扫过外面一家店 铺的窗子上有“复印,精制名片”几个 字,想起电话里朋友说要结婚证影印件 的话,便将车停在商店前的安全岛上, 打开紧急闪灯,拿起手袋,下车,习惯 性地按下车门按钮。车门关上的那一秒 钟,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严重的 错误:钥匙锁在车里了!更糟糕的是, 下车的时候想到几分钟就搞定,连火都 没灭。下车锁门,这个她多年养成的好 习惯,此刻让她陷入困境!所有的车门 紧锁,马达还在转。她六神无主地站在
自己的车外,焦急万分,想自己真的是 老了,犯这么个低级的错误! 慌乱之中突然想起家里还有一把车 钥匙。记得买车的时候,他特意去配了 一把,还说知道她这人粗心大意,这把 备用的钥匙由他保管。像抓到了救命稻 草,她从包里翻出手机,拨通了家里的 电话。听到他的“Hello”之后,她语 无伦次地说了自己尴尬的处境。“你在 那别动,十分钟之后我就到。”声音里 没有丝毫不耐烦,反倒有几分惊喜似 的,好像在说,哼,你再要强,还不是 有需要我的时候。 电话里响起“嘟嘟”声,她知道他已经 上路了,他的兜里,就放着那把救命的 钥匙。她拨通朋友的电话:“今天算 了,这事儿再说吧。对不起啊。”远 处,他那辆军绿色的吉普车正疾驶而 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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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断句 ——给 C.Y
七月 风总是在最孤独的 午后,离去 你心中的云 遽然堆积 黄昏如果不下雨 那朵花 也许开放,也许死去 那一天已渐行渐远 你却还在这里 兀然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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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想做梦 冰花 总想用一张机票 将距离化为零 为此设计了许多梦 梦太美了 沉醉在其中,不忍醒 总想写一首诗 给彼此做个纪念 为此写了许多次 每次都描绘不清 困在里边,走不出 仰望似近又远的月色 啊 多好的梦 多美的诗 今夜,我只想做梦,不想写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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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年除夕 大年除夕 依林
大年除夕这天,上午讲了几通电 话,说了说年话,也谢绝了姐妹的邀 请。下午,她精心细致地做了几个小 菜,都是老郝喜欢的:五香乌豆、炸果 仁、梅菜扣肉、清蒸带鱼;三鲜馅儿 的、全五素馅儿的、猪肉大白菜馅儿的 小饺子也各样都包了几个;煲汤就免 了,老郝习惯喝饺子汤,他常说:原汤 化原食,吃个七分饱八分饱,喝碗灌缝 儿的汤,正好。 屋外,爆竹声渐渐喧 闹起来,喜气洋洋。 家家上灯的时候,她已经把凉的热 的都摆上了,还温了一小瓶竹叶清,这 可少不了。两双红木筷子,两个鲤鱼跃 龙门的彩搪碗,两个五福吉祥的小酒 盅,摆放齐全了,圆桌上还显得挺满 当。她给自己搬了把有靠垫的木头椅 子,岁数不饶人,一过了 50,腰背腿 脚都不好用了。老郝的椅子,还得搬那 把老古董的折叠椅,谁让他坐惯了呢,
新旧不打紧,只要他自个儿觉得舒服就 得了。 她跟老郝走到一块儿,也是个除 夕。 那时,她家庭成分不好,父母整天 脖子上吊着牌子,被摁着游街认罪。她 从小身体就单薄,父母来不及送她去老 家农村避避风头,她就“自愿”到边疆 的穷山沟接受改造了。老乡们看着她风 一吹就倒的身子,摇摇头,安排她在生 产队当了会计。 军宣队的领导说,要想彻底改造自 己,就要和贫下中农结合,说白了,就 是嫁给贫农的儿子。她当会计的第三年 除夕,一同来的女同学都当上了贫农家 的媳妇。其实是队里老乡们商量好了, 一个个来领人就是,没有哪个女同学敢 说不愿意的,都怕没人来领,可就是偏 偏剩下了她。老乡们说:她这副身子 骨,瘦得都够不上一盘菜,哪能操家过 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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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下地整庄稼,更别指望传宗接代 这等大事了。老乡相媳妇,全讲个实 在,乡下的日子不比城里的日子,女人 家也不清闲,田头院角,大人孩子,缝 缝补补,洗洗涮涮,没两下子可操持不 来。人们常说:“一个媳妇大半个家, 好媳妇家里生金瓜,孬媳妇炕头烂泥 巴。”没有谁要娶个媳妇在家里摆着供 着的。她在老乡的眼里,“一脸寡白, 夜路遇上都打寒颤”,绝对算不上看了 养眼的“喜人儿”。总之一句话,要哪 没哪就是了。 大年除夕,知青宿舍就剩她一个人 缩在炕角,对着盏墨水瓶做的油灯,一 把鼻涕一把泪地哭。哭得连有人敲门都 没听见。直到人家在门外高喊二叫地吆 喝了,才慌慌张张地趿拉上鞋子开门。 来的就是老郝,那时该叫“小 郝”。他生得魁梧结实,老乡们觉得稀 奇,城里的小伙子很少生得这么虎背熊 腰的;他人也聪明豁亮,老乡们都说他 “文武双全”。平日里他负责开队里最 大个的拖拉机,放了工,就被四下里邀 了去帮忙,粮仓库管也好,布置会场也 好,大队广播也好,有的没的都来找 他,他都乐得伸手相援。要不是因为他 成分不好,早就给老乡家做了倒插门的 姑爷了。几家的姑娘都瞄过他,可是一 听说他台湾美国的都有个把亲戚,就什 么念头都打消了。 他打得一手好算盘,队里请他帮忙 教她打算盘下账,他们就认识了。他常 常照应她,也常常来看她。他来了,要 么就屋前屋后转悠转悠,检查检查门窗 檐顶;要么就挥起大扫帚里里外外大扫 除;要么就干脆叫她把大件的床罩被单 撤下来,三把两下搓洗干净了,在两棵
树中间拉根大绳,抖平实了挂上;有时 也会给她带些野味来,打打牙祭。她觉 得他像个哥哥,事事都听他的。 开了门,她泪人一般站在他面前。 他用两只大手小心翼翼地帮她抹眼泪, 那种疼惜更让她委屈伤心,干脆一头扑 在他胸口上,痛哭一气。哭够了,她才 发觉他结实的双臂正环拥着她,她觉得 不好意思,也觉得心跳加速,想抽身离 开,可他抱得更紧了,把她紧紧地贴在 他那样厚实那样温暖的胸口上,她听得 到他心跳的声音。他贴着她的耳朵说: “你要不怕我是个‘黑崽子’,咱就结 婚吧!”她的眼泪又流出来:有什么比 孤独更可怕呢?何况她也是“黑崽 子”。她抽泣着说:“不怕。” 那个难忘的除夕夜,两颗似乎渴待 已久的心终于在瞬间黏合,爱情来得很 突然,幸福来得好快。他带来了白天一 整天的战果:两只野兔,一串麻雀。他 们一边烹煮着,一边哼唱着样板戏。他 不时地过来把她拥在怀里,紧紧抱一 抱,热烈地吻一吻。从那一天开始,她 知道了幸福的滋味,就像她的姓 “田”,很甘甜,也像他的姓“郝”, 很美好。 将近午夜,他突然想起:她从来没 有坐过拖拉机,好多女知青都喜欢坐他 开的拖拉机。可她费尽了力气,连拖拉 机的履带都没爬上去。最后还是被他背 上去的。拖拉机的灯明晃晃地照着,拖 拉机的引擎轰隆隆地响着,他们欢快的 笑声在星空下盈盈漾漾…… 队里人知道了,背后都替他攥把 汗:“大郝,过日子可不是义气用事, 她要啥没啥,你究竟图她哪?”“拉只 山羊都比她那几两肉多,扯块麻布都比 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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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脸上的气色好,娶个病秧子,不是自 己跟自己较劲吗?”“大郝啊,好人可 不是这么当的,这种女人不中用的,可 别自己往火坑里跳哇!是不是想断子绝 孙啊?还是我给你介绍个寡妇的 好……” 她自己也觉得过意不去,但她真的 需要一个人依靠,她想就这么紧紧黏在 他的怀里,他的生命里。 出了正月,他们去大队部领了结婚 证。他鼓捣了一个相框把结婚证仔仔细 细地镶进去,端端正正挂在墙上。洞房 花烛夜,本应是良辰美景时,但她却身 心痛楚:她相信他已经是最温柔最耐心 的男人了,可她的身子就是不争气,她 心里的痛远比身子的痛更剧烈。她恨自 己恨得咬牙,可他一个字都没埋怨,把 她冰凉的身子搂在怀里,告诉她女人的 身子要慢慢调养,先把她几个月都不来 一次的月事调理规律了,其它一切都会 按部就班地好起来。 按着偏方喝了大半年的苦药汤,她 还是干瘦干瘦,月事还是不正常:要么 没有,要么来一个月。要不是看着一个 大男人整天为了自己不争气的身子碾药 煎汤,她真想放弃。望着他健硕的背 影,她的愧疚没边没沿地泛滥,她大口 大口吞咽着汤药,她去拔罐子扎针灸, 只求能够为他做一回正常的女人,否则 她真会死不瞑目。 “郝啊,我的命苦,你的命比我还 苦啊!你别管我了!”一年后,她再次 在他怀里失声痛哭,郝也满脸是泪。她 最后一次月事断断续续带了将近两个 月,人瘦得跟个灯柱似的。郝觉得不 对,借了辆毛驴车,顶着星星赶了一整 夜,带她到县医院看病。那几天,他俩
和毛驴就睡在医院的院墙外边,他还是 紧紧抱着她,一抱就是一整夜,她这样 才能睡得略微实在点。风餐露宿了几天 等来这样一个结果:她的肚子里长了几 颗瘤子,恶性的。郝说:“听医生的 话,摘除吧!”她不肯,医生说过,全 摘之后,夫妻生活怕是不成了,而她还 幻想过可以为他生个儿子。 最后,还是全摘了。郝说,她活 着,他的爱就活着,他的心也就活着。 就凭着他这几句话,她坚持着。她想: 若是撒手闭眼了,郝可能会遇上个正常 健康的女人。可她越是这样假想着,就 越强烈地想要活着,在郝的身边活着, 在郝的生命里活着。 每年除夕守岁的时候,郝都会牵着 她的手说:“这人要真是有下辈子,咱 俩就还在一块儿。”她总笑他:“这么 个废人,人家躲都来不及,你前世欠我 的都该还完了,下辈子天涯陌路,可别 再碰上了。”他也笑,帮她捏捏胳膊揉 揉腿:“那哪行!跟你过的日子,这辈 子都过不够,下辈子说啥都还得往一块 儿凑合!” 就这么一年一年“凑合”,小郝跟 着岁月走成了老郝,她也和他一起变 老,一起走进夕阳黄昏。 她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老郝和 她之间彼此的称呼都成了“老伴儿”。 老两口谁都离不开谁,体贴着、照顾 着、呵护着,日子越发的祥和安逸。 前年的腊月二十九,老郝说托朋友 寻得了两瓶上好的竹叶青,赶着上午去 取回来,等明天除夕守岁的时候,一定 要给她斟两盅,保准暖身子。她还劝 他:“一起出去遛早的时候,不是有点 头疼吗?明天再去吧。今天先歇歇,午 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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觉早睡会儿。”可老郝怕明天三十,人 人都忙乎过年,不好给人家添乱。再 说,他这副身板,硬朗着呢,向来都没 个病没个痛的,不碍事。 她把沏满热茶的不锈钢杯盖紧,装 进那个她亲手缝制的特别保温的水壶套 里,再把水壶放进他俩专用的交通工 具——一辆轻便小三轮车的车筐里: “我就不跟着了,在家准备准备年夜饭 罢。你也省点力气,更省点儿心。我要 是坐在后面,甭管转弯停车,你都要把 手臂伸到后面,揽我一把,忒分心,也 不安全。你自个儿去,更安稳。” 老 郝连连点头,说他会早去早回。 他早去了,却没有早回。 她目送老郝出了小区大门后没多 久,居委会的主任和警察小赵就把她接
到医院:老郝脑溢血,半路昏倒,被送 进了抢救室。她疯了似的扑跪在抢救室 门口,抢救室门上的灯熄灭了,老郝没 能出来…… 这是老郝走后的第二个除夕,上个 除夕,她还在床上挣扎着,老郝几回到 梦里握着她的手,跟她说了不少话之 后,她竟又活过来。 老郝特别在意大年除夕,年年都郑 重其事地鼓捣一桌年夜饭,年年都不拉 下薄皮大馅儿的饺子,更忘不了竹叶 青。他总说:“就咱俩咋的?也一样是 个家呀!有家就是福!” 她颤颤巍巍地往酒盅里倒酒:“老 伴儿,你说得对!有家是福!咱俩也是 个家!来,我给你斟上,这竹叶清,可 是上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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