獻給 我愛的你 你愛的他 他愛的我
親愛的雨季: 我們從這裡開始,卻不知道要從哪裡結束。 日子沉甸甸的像是擰不乾的信紙,我寫下好多的字鏗鏗鏘 鏘掉了下來,掉在我們的身上,我感到痛,痛在皮膚上緩 緩綻開如一朵花,他說好美。「你看,地上都長出霉了。」 一個星期有七天,六天在下雨,走在路上鼻腔不斷碰撞, 撞出血色,滴了滿地,我問你,這樣美嗎?你點頭,掉了 一地,於是我們就這樣又走了兩步。停了下來。 停了下來。 「為甚麼我們要撐同一把傘?」「這不是很好嗎?」「為 甚麼?」我又通通說不上來了。於是我們撐兩把傘,血色 淡去。一路走得顛簸順暢,雨仍不斷降下來,臺北這個微 光城市於是漸漸成為湖,水深及膝,赤腳像是鴨划行,直 到無法前進。直到走不下去了。 整個城市發了霉味,悶在雨季不散去。我在街道巷弄間迷 失,路上有好多遺落的字,它們帶著一些氣味與碎裂的片 段,晃晃蕩蕩,敲了一下,發出一些不明所以的聲音。我 撿了起來,卻被刺痛。有人說:「任何離開的就不會再回 來。」也許就是這個意思吧。 後來水漸漸褪去,露出灰藍色的地,上面仍有霉的痕跡。 後來我回頭,只剩下空蕩蕩的殘影,和過濕的信紙。
親愛的孩子: 九月二日那天開始,我就開始稱 你 們 為 孩 子。 那 是 街 角, 那 是 引 擎 蓋, 那 是 冷 的 夜。 將 近 午 夜十二點我發現你們,折騰一個 多小時才將你們救出,後來我將 你們帶回家,你們躲進團巾裡發 顫。 後來我的生活一團亂全是因為你 們,你們亂逃亂竄,跑進洗衣袋 上上下下,甚至緊抓沙發角,或 是跳上電視想要告訴全世界:這 裡是我們的、那裡是我們的。我 說好,都好,都是你們的。 你們後來愈發長大,長成巨大肉 球,在客廳裡滾盪,偶爾絆倒我。 有人告訴我:「貓是靈性的動物, 可以聽見人聽不見的、看見人看 不見的。」我就忽然想起某些夜 裡,當我熟睡,有腳印踩過身上 的那些夜裡,你們是否正在抓取 甚麼我們不知道的秘密,偷偷潛 入我們的夢境,踩著聽不見的腳 步聲。 慢慢接近、慢慢接近,開始喵嗚, 我 感 覺 越 來 越 大 聲、 越 來 越 接 近,後來我揉著惺忪睡眼醒來, 走進廚房,為你們倒一盆食。
親愛的你/妳們: 我想我們都豢養了整座水族箱。裡面偶爾住進 紅色的魚,有人說魚的記憶只有三秒,游一圈 便忘了,所看見的都是新的世界,啪啪一拍又 游走了。我也曾經幻想自己成為魚,無憂無慮, 無需記憶便可成就每個人事物,我不必記憶起 些甚麼、也毋需忘記,因為記憶太痛苦了,好 的壞的都是。 我記起太多事情,大多都是不重要的。但它們 確實存在。好多事情都是我們無法掌握,就像 那幾條魚,我們尚未握緊,牠們便滑溜走了。 友人說我比誰都悲觀,一片落葉便可讓我思起 某人,一條街便能讓我傷心三個月。後來我想 了很久,覺得你們都比我勇敢,比我願意承擔。 那是一整個冬天的結尾,多事的二〇一二要結 束了。我感到很滿足,但希望你們更好。我想 我們都豢養了整座水族箱,自己的。養魚的人 都知道,我們得固定換水、打氣、清理石砂, 住在裡面的魚也是來來去去、走了又走,我也 知道,當我們打開螢光燈,水族箱是如此美如 此閃耀,但是我更知道,當我們關上燈,它永 遠只屬於我們自己。
親愛的十九歲的我: 二〇一二年的大部分我都是十九歲的 我,我睡覺、我洗澡、我淋雨、我奔跑, 那麼簡單複雜。那一天晚上,我決定放 下手邊的馬鈴薯先生,然後走出紫色的 店,忽然作嘔。 有人說,紫色會讓人感到噁心,進而產 生幻覺。就在那一刻,我覺得人生好像 該有一些成長,甚麼都好:腳踏車騎得 穩一些、字寫得體面一點、懂得看人、 做事更圓融,好像都是應該的。
我仍然清楚記得十九歲的生日我在工 廠度過,吸了過度的粉塵,好孤寂。 那是故事的開始,我將生活編纂成一 本童話,試圖告訴自己:這些那些, 都是假的,都很完美,都有幸福快樂 的結局。 後來當我意識到這一年的日子飛逝而 離去,我忽然覺得應該將童話捨棄, 然後他們說,「不該再喜歡馬鈴薯先 生了。」「為甚麼?」「因為馬鈴薯 含有龍葵城。」我將高中所學的生物 知識都翻遍,卻找不到這個名詞,我 想大概是阿茲海默的緣故。 親愛的,當路已經到了盡頭,那麼便 是離開的時候。二〇一二年底我終於 走到童話的盡頭,我從草地上的搖椅 惴惴走下,踉蹌了幾步,終於走穩。
「當初摘你時 連葉帶莖猛然像我撲來 裸逞以白 以薄荷味的體香 如果河的兩岸之外還有第三岸 我伸出的臂就是 凡失去的歌都非回聲所能彌補 在水之涯 你習慣地俯下身子 努力拼湊那隨漣漪層層散去的 昨日的 倒影」——洛夫<昨日的水薑花>
親愛的水薑花: 當你垂之以身,我在水的另一端感受,一 點一滴,靠近。那年的冬天好長,長得讓 我分不清楚水的溫度,雨在窗外飄,我在 窗前看著窗外的雨,它們把思念拉得好 長,我想著遠方,遠方有風,穿越時間帶 走那人。 後來我在時間迷霧裡分不出那是你還是那 人,就匆匆離去了。他們說,時間是過長 的思念,等了再久終究是一場迷霧。頭髮 微濕,躺著一點點水滴,然後滴了下去, 掉入一長串嗚嗚的沉默。 最後我起身,腳溼了整個情緒,情緒走了 又來,來了又走。遠方有歌,直到我走近, 它又恍然消失了。是你嗎?後來的我蹲坐 在水緣,匆匆用手指劃了一筆,水紋從中 間散開,散開之後就甚麼都沒有了。
親愛的末日: 末日來臨的前一天,我就像飄在宇宙裡。根 據阿茲特克創世說與瑪雅日曆,太陽於 2012 年 12 月 21 日將因活動變弱不會順利升起, 世界將於冬至結束。那是末日來臨前的預言, 我坐在客廳沒有去學校上課,聽著電視滋滋 的磁聲發亮,再轉回暗幕,直到整個房間黑 去,吞掉整個我。 我就飄在宇宙裡了:想像著我跟你的宇宙。 有人說,巨大的黑洞就像宇宙的末日,所有 的物質飄在裡面,有些依循固定軌道旋轉、 有些漫無規則地散落在盡頭。後來我以為我 們都飄在裡面了,想要抓住你,你繼續飄。 宇宙塵埃飛來飛去,我注視著眼前的黑,依 著短暫而模糊的記憶仔細辨認那是宇宙的中 心、那是大熊星座、那則是球狀星雲。我曾 經幻想著如果有一天,我們能夠一起走向末 日,那會走到甚麼樣的世界?我深信末日再 過去還有另一個詭譎日常的世界,那裡可能 有八隻腳的馬或三顆頭的烏龜。 一切很荒誕,離開一切正常軌道。末日將臨, 我坐在客廳看著電視滋滋的磁音,人民恐慌 不安,彷彿懼光的動物,想要躲到地底,永 遠不再出來。直到一切安全。直到一切像是 我未著太空衣自然而然飄在宇宙裡安然無恙 的那樣安全。
親愛的建國中學還有你們: 那天微冷微雨,我逆風穿越人群,我們走到三樓 的教室前面,操場的每個人撐著不同的傘,像是 許多旋轉的花,片片掉落成為花瓣一般。雨水踩 著花,湛出陣陣花的顏色。他們說,顏料就是這 麼來的。然後人的腳是筆,一步一步寫著更多記 憶。 我記得那三年雨天跟晴天的比例對半,但雨的記 憶比較多,好像是過了一年半的晴天才轉為陰 雨,教室的玻璃都起霧,我看向窗外彷彿隔著磨 砂窗花,人人都蓋上馬賽克,都變得神秘。 我側身轉過頭,每個人安好蹲坐在自己的位置 上,彷彿世界仍然一片靜好。但窗外大雨將整個 城市打滑,一不小心便跌入。那是以前的生活, 我的記憶被蒙上灰,連同學的名字都將近忘記。 我記得他說,阿茲海默都是畢業開始被觸發的。 親愛的,我們畢業以後,你們就如旋轉的花片片 離開了,掉散到不同的土壤,發著不同彩度的綠 的芽,然後,我就再也記不起來了。他們說,每 年的校慶都要回到這裡,重新看花瓣掉落,我們 都要站在同一個位置上,重新回到那年的雨天, 重新想象暴雨的盛況。 片片掉落成為花瓣一般。
親愛的螳螂:
中學時我養螳螂,外國的跟原生的都有,豔麗或綠 色的皆到處收藏採集,甚至熬起培養基獨自繁衍一 代代果蠅。爸常嫌我噁心,可是我就喜歡觀察牠們, 五彩繽紛各式樣琳琅滿目。螳螂肉食,平時行動快 速,對獵物則充滿敬意,收起兩隻鐮刀腳,緩緩接 近,再迅速捕捉,用大顎狠狠啃咬。我覺得殘忍, 但嗜看那些過程,像是一種進化或淘汰,適者生存。 我時常覺得自己就是一隻螳螂,在網路上埋伏前 進,有保護色,隱藏在字句淺淺之中。那時候剛接 觸螳螂論壇,登錄新帳號發文爬文,啊我叫做小哲, 來自臺北,高中生一枚,新手,請各位大哥哥大姐 姐指教。有人回應:哈囉,小哲,以後可多多交流。 我有一些多的螳螂可以便宜賣給你喔。我害怕,覺 得危機四伏,四面張望。爸說,網路漫漫無涯無邊, 小心踩到地雷,小心背後有天敵。偶爾無私大談螳 螂經(雖然沒甚麼經驗但滔滔不絕就像大師);偶 爾小心翼翼,對每個陌生的署名起警戒心。 有一次上網購置許多外國種螳螂,第一次與網友面 交,深覺可怖,要同學陪我去。我們約在中正紀念 堂三號出口,離學校近,下課後拉著同學匆匆來到 出口前,來回踱步,十分鐘後一名男子拿了一個袋 子交給我,我們寒暄幾句,他說:「高中就在玩螳 螂啊,不錯不錯。以後可以多交流啊。」我笑笑, 覺得面交也不是那麼恐怖嘛。同學聽到我買螳螂, 直呼瘋了。 我不理他,拿著一袋螳螂若蟲就往學校走。我仔細 探瞧,覺得好奇興奮,牠們就要在我的書桌上生活 了,快快慢慢交替行進,左左右右躲避,像一批匍 匐的軍隊,各自尋找目標各自保護掩飾。 兒時,爸會帶我上山,其實也只是樹林市區附近的 郊山罷了。記憶裡我常喊疼,說腳痠,便要求坐下
來休息,常常坐在山路旁的石子上,然後不自覺對著 草叢微笑,我會停下來翻翻找找,因為百科全書上都 說有草叢的地方都有昆蟲(後來我才知道,其實到處 都有昆蟲,不僅僅是草叢而已),可是每次只會看到 灰褐色的、體長不到一公分的小蟲跳來蹦去,我常常 失望。 有一次我終於在路旁灌木叢裡偶然發現一隻螳螂, 綠色那種,翅膀上有兩個白點,體型甚大,兇猛,鐮 刀腳刺得我手指滲出點點血色。我興奮大叫,爸就跟 我說,那螳螂,會吃蝴蝶,很惡毒,是壞蛋。我傻傻 相信,便把牠丟回草叢,繼續跟上。後來我才知道, 牠是寬腹螳螂,臺灣常見種螳螂之一, 大型物種,後翅兩個白斑是辨種特徵。 然而螳螂捕蟬的故事我們都熟悉,那是 生物圈的道理的天則。其實就跟人類使 用拖鞋打死蟑螂那樣殘忍。
養螳螂最怕食源不足,起初我很天真,想要每天 從學校捕蚊回家餵食,三天兩頭拿著透明杯子追 蟲,同學問我在幹麻,我說我在捕蚊子啊,要給 螳螂吃的。他們就甚麼都說不上來了。後來一天 僅能捕到幾隻瘦弱的小蚊,帶回家又已奄奄一息 無活動力,螳螂沒勁捕捉到最後亦成半死狀態。 我先買了兩罐果蠅應急,但耗量大,中學生經濟 能力低弱,上網學做培養基自行繁衍,僅需要糙 米粉與酵母粉,糙米粉加熱水調至半凝固狀,在 撒上酵母粉等待醱酵即可。 爸說我賢惠,是專家,自己煮飯養小孩,那麼媽 不在家的時候就換我掌廚,我問他,你想吃培養 基嗎?我妙手絕佳。他連忙說不。上高中之後就 跟爸少言,每天早出晚歸,泡社團,卻沒有妹, 成天在發臭發潮的生研社辦觀察動物、翻圖鑑, 週末跑夜間採集,拿著手電筒找樹蛙、竹節蟲或 蛇輩一般。 不知不覺,過了好幾年。 之後突然有一天爸再也不爬山,說腰會疼,沒力 氣了,我才發現自己也好久好久仔細觀察爸了, 我的時間都被螳螂佔滿。那天他在廚房煮飯,汗 淋淋溼透吊嘎,右手持平底鍋左手拭汗,直到我 們都坐下,我說,爸你還記得很久以前,我在後 山發現的第一隻螳螂嗎?他搖頭,說這麼老了, 怎麼可能記得那麼久以前的事。有時候,我不知 道自己已經離爸越來越遠,儘管他正值中年,可 是當我愈長一年,我們的間距似乎緩緩拉寬變長, 那像是一種無以名狀的現象,我們都知道彼此還
在,卻顯得陌生。 餐後我坐在桌前一一餵食螳螂,牠們愈發長大, 我卻感覺跟牠們愈來愈熟悉。牠們蛻了幾次皮, 體色偶有改變,原先每一隻看似相同的,此刻卻 能慢慢分辨。譬如那隻顏色較淡、斑點不清楚; 這隻體色偏深褐色、斑點稍多,諸如此類。牠們 生長過程中偶有夭折缺腿、營養不良早早喪命、 剛蛻皮的時常脆弱受欺,飼養箱內剩下的螳螂越 來越少,但這也是某些程度上的折損,正常,但 有時看見牠們自相殘殺我會難過。 網路上有人說,螳螂要分開飼養,一隻一間,豪 華個人公寓,樹枝土壤食物樣樣充足,隨 call 隨 到,不滿意不必遞小費。可是我有時候想,若這 樣做,是否就缺乏了一些自然的定理,達爾文的 理論,我們在生物課本讀了好多遍卻始終打破界 限,想要跨除迷思。所以我不分養,一律平等對 待。 爸覺得我殘忍,我說還好,因為我的飼養箱擺滿 枝條與樹葉,牠們可以躲在各式角落陰影下,不 同風景自由挑選,給予最大便利。我甚至將一些 小蟋蟀放養在其中,維持自然生態,可惜不能一 比一模仿。那段時間我常上網瀏覽螳螂論壇,發 現各方好手的巧妙方法,造家之技術、培養基快 速養成法,或蛻變出來的螳螂是多麼美多麼驚艷。 看了看我又回去盯著書桌前那好幾個相似但不同 的飼養箱,有些螳螂屏息不動、緊盯目標;有些 則遊手好閒、到處閒晃無所事事像遊民。我時常 覺得牠們就像整個社會的縮影,反射著臺北街頭 每一個倉促的身影。
有些同學聽到我養螳螂,表示好帥好新潮,另一 部份不以為然,覺得我頭殼怪怪,需要進醫輔導。 K則說爽就好。有一天我放學返家,發現即將蛻 為成蟲的螳螂腹部尾端伸出黑色長條異狀物,會 動,而牠已懨懨橫躺,將近氣絕。我突然覺得甚 麼都不爽了。上網搜尋發現那是螳螂普遍都患的 寄生蟲,鐵線蟲,常以螳螂為寄主,一生與螳螂 糾纏不清,最後以致死亡。 養了好久的螳螂們全數死亡。我有些洩氣,覺得 這社會汰換得太快速,我來不及反應。爸拍拍我 的背說,唉,生命來來去去常有的事,想當年那 隻被你尋得的螳螂,可能也在灌木叢底下接受生 死大關,幸好未被你瞧見,而你才能保持那麼美 麗偏狹的幻想。 其實爸一直都記得,我跟他的第一隻螳螂。 身為爸的第一個兒子,我卻經常感到厭煩。他時 常在親戚面前驕傲地說,啊我兒子真令我風光, 聰明絕頂上第一志願。我臉紅,露出不奈表情。 我有時會想,爸在廚房勤快切菜剁肉,彷彿跟我 拭汗熬煮培養基的背影交疊,我們都惦記著甚麼, 大聲地粗魯地呼喊大家快來快來看我的乖寶貝。 而我就是那唯一重疊的部份。我們都背負著某些 責任,也願意向前。可是時間再長,每天也只有 二十四小時也需要打烊,之後的日子呢?
之後上了高三,就再也沒養螳螂。我覺得殘忍。 那年寫了一篇小論文,寫螳螂跟蟑螂的親緣關係, 好多人跑來問我,原來牠們是同門出身,那以後 都不要碰螳螂了,好噁心喔。其實從外觀演化亦 可推測,咀嚼式口器、頭部靈活發達、足部基節 特化、前翅革質、後翅膜質等。亦有昆蟲學專書 其演化特徵可證明其是兄弟群。 爸說,若牠們有遠親關係,那麼以後在打殺蟑螂 的時候,腦海便會浮現螳螂的模樣,有時候真會 下不了手。也不用吧,我淡淡地帶過。(其實我 不殺蟑螂的) 不記得為甚麼我要挑選這個主題了,大抵是因為 某種想要擺脫刻板印象的叛逆罷。後參加生物能 力競賽培訓的時候,我自己去野外採集了一隻螳 螂解剖,終於看清楚牠們體內的構造與器官,甚 至發現一隻仍在蠕動的騷動的,活生生的鐵線蟲, 正默默作祟……。 其實到現在,我根本也尚未徹底瞭解牠,瞭解牠 們的一舉一動、舉刀與匍匐的動作,移動的瞬間 是否帶著一絲感情?太多太多。或我只需要當個 安靜的旁觀者,看著牠們經過眼前,再離開,也 許帶著一隻方才捕獲的紋白蝶,便已足夠。 那天,爸拖著他龐大的背影,左右上下,拿著拖 鞋向下揮去,正中鞋底蟑螂,我才恍然覺得,他 彷彿一隻巨大的螳螂,正揮刀向前。
親愛的母親: 前幾個月我在網路上無意翻到小學二年 級參加全國比賽得獎的作品,主題是「我 的媽媽」,我清晰記得那年你在我旁邊 仔細探瞧,指指點點告訴我大膽畫、用 力畫,我畫了你在陽台晒衣服的樣子, 那是我從未忘記的背影,你拿著衣架高 高低低,彎腰又挺直,彷彿就是你曾經 告訴我的,「做人要懂得彎腰,也要懂 得尊嚴。」 我時常往回看,穿越那些不曾久留的風 景,看見很久以前的自己,被你拖向幼 稚 園、 拿 著 衣 架 追 打、 甚 至 面 壁 思 過 (噢,這豈不是家暴),但我每每想起 那些,竟不自覺地笑了起來。我不斷想 起你告訴我的那兩句話,告訴我:面對 人,和善最佳,如果真的不喜歡,那就 選擇離開,不要衝突爭執。於是我離開 了,一點也不後悔。 從高中開始你便放牛吃草,任我走向每 一個人每一個世界,任我去辨識路上的 每一張熟悉陌生的臉,告訴我世界必須 自己去認識,所以我走出去了,想走得 更遠。 賃居之後,我就少回家了。每當聽見你 的聲音,我就會記憶起那些日子被你耳 提面命,那是壓力與母愛的展現。我也 不知道多久沒有看見你晒衣服的背影, 前幾個月在網路上無意看見兒時的作品 (那樣純真大膽,一點也不像現在的自 己),我便想起你曾經告訴我的,「做 人要懂得彎腰,也要懂得尊嚴。」 噢,最後,生日快樂。
親愛的印度尼西亞: 親愛的,我在夏天抵達你的肚腹,在你 的腸子裡穿繞來回,裡面好暗好亮,人 們發著光,以笑容與白色的牙齒告訴 我:歡迎光臨。我以為我會被劫財騙色, 被拖到地下水道扒光衣服,剩下顫抖的 肉體;我以為我會在泗水的街頭遭遇飛 車搶劫,劫走我的幸運與錢包。 可是我都沒有。我喜歡在你的身體裡打 滾,躺在濕濕的草地上看著遠方的人, 跳著傳統的舞蹈、採著過剩的稻。你的 眼睛發燙,射出溫暖陽光,道道躺在我 的身上。 我喜歡你的子民,我說:「低彩度的國 家養育良善的人民。」那裡的街道房屋 低矮整齊,總是大膽的漆上各式樣顏 色。在印尼的有一天,我獨自走上街 道,問著那裡是哪裡,他們笑著向我指 著某個方向,我便走過去。我慶幸你的 子民是如此良善,我依憑他們的指示順 利抵達。然而讓我快樂的不是抵達了那 裡,而是抵達了心裡的信任與禮貌。 後來我離開了,我仍然忘不記那座美麗 的身體,你的身體。那麼溫潤而發著微 燙的溫度。帶回來的沒有甚麼,只有一 個多了一公斤的行李箱。旅行之後我都 有一點點的滿足與遺憾,每次我離開一 個地方,我都不知道要不要多看她幾 眼,因為我不知道會不會再回來,或者 說,她會不會是一樣的模樣。 親愛的,希望你一直保持著這樣,溫順 而美好。
親愛的金龜:
記憶裡,我跟著雲林的阿公阿嬤生活了幾個月。那 是一幢三合院,前面有空地供我獨自跳房子打發時 間,有一小塊地讓阿嬤能夠種些植栽,還有一株養 也養不高的龍眼樹。附近滿是格格的田埂,隔壁阿 姑養了十幾二十隻火雞與家鴨,牠們時常高吼喉嚨, 咿咿呀呀叫著,彷彿在說故事。我常常躲在牠們圍 籠旁邊,仔細地聽其一高一低的聲音,想要知道甚 麼。 我記得有一天午後,我懶洋洋地橫躺在樹下,牠們 便開始鬧熱。我的額頭被陽光曬的燙燙昏昏的,不 知不覺便暈了過去。我不知道我睡了多久,只記得 當我眼皮緩緩睜開,太陽已經在遙遠的地平線上了。 我發覺手癢癢的,一隻小小的綠金龜停在我的手背 上,我迅速將牠闔在手心,牠卻狠狠拉出一坨排泄 物,讓我不知所措,便將牠甩了出去。 我跑進客廳,指著手上綠褐色、濕黏的排泄物, 大聲向阿公抱怨。阿公看了一會便噗嗤笑了出來, 仔細向我解釋那是金龜子遇到危險時的反 應,為了嚇跑敵人,沒想到我這麼快就中 計。後來的每天他帶我到田埂 散步,走著走著會在路邊的枯 灌木叢停下來,上方停著無數 隻金龜子,牠們懶散地趴在上 面,偶爾微微爬動、調整姿勢, 有時起飛又降落,像是空降部 隊,我喜歡牠們張開翅膀的樣 子,金屬綠的鞘翅反射著刺眼 陽光,膜翅輕輕地點綴在後方。 那天傍晚我們站在那裡足足有 一個小時,就只是睜著眼睛盯 著牠們看,直到牠們一一飛離。
阿公平日都在田裡工作,務農維生。他的田距離家 裡有一點距離,必須走上十幾二十分鐘才能抵達。 我有時候會跟著他來到稻田旁邊,將腳泡在水溝裡, 讓沁涼溪水穿過腳尖,坐在田埂上自得其樂。記憶 裡阿公原本身強體壯,扛著一束一束的稻束穿來走 去,汗流浹背,那個背影一直留在我心裡。 我在南部待了幾個月,那段時間我還不懂數學算式 與英文文法,天真自在地在鄉下生活。有時候甚至 會忘記爸媽的臉,習慣稱阿公阿嬤為阿爸阿母,他 們確實像是我的左右手。阿公時常騎著野狼 125 載 我到柑仔店挑玩具,然後再帶著我去散步,家附近 的田於是成為我兒時的遊樂園,我偶爾會拉著阿公 買給我的風箏,沿著田埂越跑越遠,想象自己飛在 天空,像是金龜子那樣,張著大大的翅,越來越小。 阿公會坐在遠方抽著煙,那些煙隨著風慢慢上飄, 之後消失在看不見的地方。 返回臺北之前,阿公氣色變得很差,皺紋變多、聲 音也越來越低沉。我很久之後才知道原來阿公長期 便秘,導致身體急速衰老。那段時間他臥病在床, 問診服藥仍未大幅改善,父母頻繁來返島嶼南北, 到處求偏方。其實我後來甚麼都不知道,隱隱記得 父母南下的頻率越來越低,阿公好像也慢慢回到田 裡幹活了。 前幾年的某天下午,我獨自走在臺北家附近的向日 葵花田間,一隻金龜子迎面飛來,趴停在我的胸前。 我小心翼翼捉下牠,將牠闔在手心,想要觀察仔細。 我不用力捏牠,而溫柔待牠。牠仍然不疾不徐地在 我手掌裡留下痕跡,那熟悉的、墨綠色、溫濕的排 泄物。我才恍然想起兒時與阿公生活的那段時間,
他盡力忍受我的任性與無理,時常吃飯吃到一半便 會被我拉著到鄰居家串門子;有時候他蹲坐在廁所, 也會被我無解的大叫聲匆匆趕了出來。連自己也忍 了進去,消化彷彿也因此變差了,情緒跟食物都紛 紛卡在腸道,出不來了。 看著眼前的排泄物,我彷彿知道了甚麼。 我後來知道以前的那些金龜子,都屬於臺灣青銅金 龜,鞘翅擁有微弱銅色光澤,普遍分佈在平地至低 海拔地區。而金龜子們通常受驚嚇時都會立刻放出 排泄物,為了嚇退天敵。 排泄物之於我們、之於金龜,到底是甚麼關係?我 有時候會坐在書桌前思考,如果有一天,金龜子在 受驚當下,無法立刻排出屎水,牠們會因此滅絕嗎? 我想起有些老人,他們的括約肌將近無力,時常不 自覺地排便,臭氣熏滿整個房室,也會有禦敵的效 果,驅趕走那些兒孫之輩?我無法想象如果有一天 阿公成為金龜子,他還會記得我的名字、長相、聲 音?還是我也會因為那些臭氣而離開他。電視新聞 常常播送,孫子兒子遺棄家中遺老,諸如此類,那 些老人都是一隻隻金龜子嗎? 我看過太多金龜子了。 長大之後我常往山裡跑,攜著手電筒與捕蟲網,遇 見了各式樣品種的金龜,無論花金龜、豔金龜、糞 金龜,甚至歸屬保育類的臺灣長臂金龜,都曾在我 的手掌留下一坨一坨的,排泄物。之後的之後,我
不再害怕那些氣味了,也不想繼續在意那 些留在手上濕濕黏黏的感覺。 可能都已經習慣了。 阿公年近七十有五,身體漸漸好轉,不 再便秘了。可記憶不如往常,我時常問起 他與金龜的事,他都搖搖頭。我也鮮少南 下返鄉探望他們了,那條長長的、我曾經 熟悉的田間小路,好像已經被填為柏油 路,那些叢叢灌木似乎也被夷平,不知道 我下次回家,阿公會不會記憶起曾經的金 龜子,而牠們會不會憑著那些留在我手上 的氣味,重新找到我。
親愛的二十歲的我: 他們說那裡有座標竿,一旦拿到就代表了某種 證明與身份。我追了二十年,然後拿到了,拿 到了的那一刻我居然沒有感到任何的興奮或應 該要有的快樂,總覺得過去就是過去了,再過 去也沒有童年了。我忽然對於回頭這個動作感 到噁心。 於是我往前看,那裡好像有光。我依憑著他們 送我的二十顆韭菜蒸餃(雖然之後我就不怎麼 敢吃韭菜蒸餃了),與你做的獅子玩偶(或者 你說那是熊都可以),我以為那是我二十歲的 光,引領著向光性的我直直向前。植物的向光 性彷彿可以適用於我:哪裡有光,我便往哪裡走; 哪裡有機會,我便倒向那裡。 說實話我覺得有點奇怪,二十歲的第一天極其 平靜,我以為我會被綁架、被丟入大海,或是 被抓去當百萬機智問答的參賽者,感覺二十歲 應該要有一些難忘的事。可是都沒有。 我仔細用手指捏起韭菜蒸餃,它飽滿多汁,已 經從漏洞不斷竄了出來,我怕燙,但其實它已 經冷了。吃下去的時候,肉汁在喉嚨打了幾聲 嗝,響徹,可是沒有人聽見,體內與體外彷彿 夾有巨大的缺陷,深處的觸手向外蔓延。 二十歲是傳染病,一個一個一個人會接著下去, 但 是 當 你 跨 越 這 道 線 拿 到 那 座 標 竿, 你 就 離 十九歲的自己太遠了,遠到回頭都感到慚愧刺 眼。我便是這麼一個活生生的例子。 親愛的,有的時候我也需要做個搶匪,可能在 二十歲的時候,搶走以前的自己(的心態的生 活的身體諸如此類),然後大步離去。
獻給你 我最親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