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声音是一部上海交响曲” 2013 年 9 月 18 日
早报记者 黄小河 实习生 董牧孜
车水马龙的喧嚣声,路边小贩的叫卖声,弄堂里窸窣的对话……在声音这个维度上,上海这座城市的风貌会与我们平 时所见有所不同吗?
常驻上海的菲律宾裔美国声音艺术家罗天瑞(Terence Lloren)对上海市井的声音着了迷,他决定用声音记录上海的 故事与变迁。自 2009 年始,罗天瑞发起了一个叫做“与上海一起成长”(Growing up with Shanghai)的城市行走项 目,邀请了一些上海年轻人用沪语来讲述成长地的故事,将声音、中英文本、摄影照片和手绘地图等元素汇成了一本用 声音记录上海故事的书籍。2011 年 12 月,“与上海一起成长”作为中国的入选项目参加了位于意大利 A+A 艺术中心举 办的“Vision of Cities”多媒体艺术联展。上周六,央视四套中文国际频道播放了关于这个项目的纪录片《声音里的 上海》。
上周日,罗天瑞与摄影师沈祎、上海方言乐队“顶楼的马戏团”主唱陆晨,以及同济大学人文学院副教授汤惟杰一同 来到 M50 新时线媒体艺术中心,用声音、影像和音乐三种不同的媒介记录并激活了那些关于上海的记忆。
行走在一同成长的上海
罗天瑞是菲律宾裔美国人,生活在多重文化背景之中,能讲些简单的普通话。原本定居纽约,“9·11”后离开美国, 与中国妻子来到上海。35 岁的罗天瑞本是学建筑出身,后因爱好转而从事录音工作。录音师的敏感让他开始关注上海 独特的城市声音,在他看来,“这些熟悉又被忽略的声音是一部城市的交响曲”。
“魔都”上海是个“日日新”的城市,罗天瑞觉得,同上海相比,他在美国的生活可说是“缓慢”了。1978 年出生的 他很想知道,在 1978 年到 1988 年的这十年里,当美国的一些大城市几乎保持“十年一个样子”的发展速度时,另一个 发展中国家的发达城市正在经历着怎样的变迁。这也是为什么这个项目到目前为止,参加的讲述者大多为 25 到 35 岁的 年轻人,他们对一座城市的时间调性有着与罗天瑞截然不同的感受。罗天瑞说:“这些年轻的漫步者是与上海一同成长 的,他们见证了上海快速的现代化进程。”
在“行走”中,这些年轻人会用上海话讲述与某条街道息息相关的个人经历和记忆中这条街道的变迁,而罗天瑞则在 一边静静地录下了这些充满温度的回忆,并且同时记录沿街正发生着的、鲜活纷繁的市井声音。罗天瑞不懂上海话,需 要靠翻译了解故事,但他认为回忆者的方言叙述塑造了一个特别的声场——不懂上海话的人反而更能静观这个城市。目
前项目总共“行走”了 20 次。每一次以一条标志性的马路为起点,围绕这条马路步行周边几条马路,最短的三四十分 钟,最长的有一两个小时。
第一个漫步者 Maggie 是罗天瑞的朋友。Maggie 的童年在一个狭窄弄堂度过,这个弄堂正在等待拆迁,少数钉子户面 临着开发者的驱逐,小辰光(上海话“小时候”)里练习竖琴的乐声夹杂着空调水珠滴落的声音,被雷声惊吓的记忆以 视觉、声音的形式呈现在罗天瑞眼前。“对于我来说,来到那里已是一件神奇的事情,更别提能够进入它的记忆。每个 故事都为我解开城市不为人所知的一面,对任何人来说,这些故事都是独特的。”
这一项目的影像部分与上海女摄影师沈祎合作。第一遍的“行走”录音完成之后,罗天瑞会带着沈祎按照原路线重走 一遍,行走中,摄影师只了解大概的讲述节点,罗田瑞也不会要求摄影师必须拍摄哪一些画面,整个过程中摄影师完全 以其独特的视觉语言,自由地为这些街道“留影”。之后,照片按照行走的时间顺序与讲述者的文本编辑在一起,并不 仅仅作为简单的配图,而更像是对那些“声音”做出的视觉回应,以激发更多维和丰富的行走体验,以及行走的可能 性。
沈祎表示,所有的照片全部采用胶片摄影。尽管胶片似乎已被数码时代抛弃,但胶片的质感却能与讲述者的旧时光奇 妙地契合起来。
“我也是土生土长的上海人,上海有那么多地方我好多年没去过,甚至从来没去过。在行走的过程里,尽管那些街道 和我的童年生活没有关系,但有一些街景比如修鞋铺、糖果店、弄堂里的茶叶蛋、路边摊的柴爿馄饨也会触动我的个人 回忆。作为一个影像创作者,声音对你的影响非常特别,有时你会跟随声音寻找影像。”沈祎说,“由于每一次行走之 间都会有一段间隔,短的一两周,长的一两个月甚至更长,我后来发现,当我再去那条街道拍照时,有一些街道的样子 已经和当初录音时不一样了,而当我们的书编辑出来,它可能又会是另一个模样。所以,关于一个地方的记忆,是层层 叠加的,图像传达的信息的真实性,和每个人的体验有关。”
用上海话歌曲留一份
痴情与陪伴
顶楼的马戏团(下称“顶马”)是上海唯一一支用上海本土方言演唱的摇滚乐队,基于上海市民的故事和生活进行创 作。自 2001 年成立,顶马已唱了 12 年的上海方言歌。
去年,“顶马”一首长达 9 分多钟的沪语歌《上海童年》红遍网络,唱出了生于 1975 至 1985 年间上海人的心声,歌 词描写的“到老虎灶去泡冰水拖只热水瓶”“到大光明电影院去孵冷气”“粢饭配油条,咸浆里多摆点虾皮”勾起过不 少上海人的童年回忆。
学者汤惟杰一直专注于城市文化研究,他认为近二三十年,上海话的生存空间遭到挤压,逐渐退出公共生活,“顶 马”乐队则努力重新使上海话进入公共空间。顶马的沪语歌曲侧重于上海话的混杂特质,坚持用“不地道”的上海话去 创作,并不强调一个非常纯粹的上海的存在,许多歌曲描绘了不被承认的“新上海人”。
讲座现场,主唱陆晨播放了专辑《上海市经典流行摇滚金曲十三首》中的四首歌。《苏州河恋曲》歌唱每个上海人最 亲切的一条河,“地球村高头(上面)流过来淌过去勿(不)晓得多少河/而侬永远是我最亲最爱的河。”苏州河见证 了上海的成长,也见证了上海近现代工业的疯狂与自我毁灭。三十年前,所有上海人都抱怨苏州河又臭又脏;三十年 后,苏州河在治理之下变得干净优美,但房价却越来越贵,居民面临拆迁,居住在它身边的人已经无法享受苏州河带来 的生活了。
《进来白相相》关注无法进入主流世界的发廊小姐,这个隐秘的群体暗中满足着上海愈发膨胀的情欲。“魔都”发展 越来越快,每个上海人的欲望膨胀得越发厉害,得到性那么容易,可万人相亲的盛大场面依旧暗示着“真爱”难求。
陆晨说,“上海变化那么快,有时候我甚至觉得上海自己都不关心自己是否要留下些什么、最终要变成什么样子…… 关于上海,我们只能留给自己一份痴情与陪伴。”
“方言是和一个城市最紧密相关的东西”
罗天瑞觉得可以从一个人的说话方式和语言特质来判断他来自哪个年代。上海方言也在随着时间变化,尤其是这二三 十年,在他眼中,“语言是脆弱而易碎的东西”。
汤惟杰认为,罗天瑞、沈祎发起的声音项目和陆晨用方言创作的音乐都凸显出“上海”这一概念的流动性,上海文化 里的矛盾和冲突的东西都可以定义为上海的特质。“有没有一个纯粹的上海或是上海人的概念?实际上我们关于上海 人、外地人的纷争的来源可能并不太远,1950-1980 年这三十年间,户籍制度、物资配置制度在中国形成,一纸上海户 籍开始承载起丰富的意味。‘上海主义者’恐怕与这段比较切近的历史有关。”
令罗天瑞吃惊的是,现在许多上海人几乎只跟家人说上海话,对年轻人来说,上海话似乎成了一门外语。老上海的风 味越来越少,新上海人越来越多,普通话交流为大势所趋。沈祎认为,上海话在社会中的流行度远小于广东话。
陆晨认为,广东话之所以保存得好是由于粤语歌、粤语电影等载体以文化作品的形式保护着语言;而牢牢守住上海话 的纯粹性并不现实,一种语言的改变是一种必然。“我的歌迷有很多是‘上海主义者’,但坚持一种身份其实是自我的 怯懦、不自信。我特别喜欢上海话现在的状态,从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的西化,到现在的海纳百川,人们可以有许多语言 交流,一个开放的时代是馈赠给上海精神的真正礼物。”陆晨说。
“与上海一起成长”这一项目得到了一些来自社会学、语言学专家的热情反馈,罗天瑞和沈祎留下的声音、文字和影 像,在一定程度上对正在消逝的上海话和城市文化起到了挽救作用。罗天瑞表示这一项目并非意在记录和挽救濒危方 言,只是很简单地想唤起参与者与这座城市的一段私记忆。“选择用上海话记录只是一个巧合。在上海生活了三四年, 我想回馈给这个城市一些东西。方言是和一个城市最紧密相关的东西,也是回忆最原始、最真切的载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