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塊厝診療所
10.11.2011
CMYK
序幕
我要向你們說一個故事,一個很簡單的故事。 我的眼睛已經退化,偶爾還可以感覺剎那的亮光和色彩, 不過大部分時間我都讓它們閒着。我寧可用肌膚感覺徐徐吹送過 來柔柔的風,用手掌輕輕碰觸那玲瓏有致的臉龐,感覺每一根肌 肉悲傷和喜悅時的抽動,感覺淚水滑下的苦澀和手掌底下血液流 過的溫熱;我寧可用耳朵傾聽潮聲,聽粉紅色嘴角流泄出來的細 語,聽高興的呼喚,我甚至可以捕捉打從繃緊喉頭擠出來的憤慨 吶喊。我就是不用眼睛。 先來個自我介紹。嚴格來說,我無法告訴你我是誰,我的存 在起始於一束火花,不,是一道光,因為我感覺不到溫度。 類似兩塊石頭相互撞擊發出的光芒,既溫和又慈祥。光芒宛 如夜間深邃的蒼穹中旋轉的一團星雲,仿似深灰色的一道光芒。 瞬間,全都消失了。 安靜得似乎連時間也消失了。 「我」感覺到正被一團永恆的漆黑籠罩。這是生平頭一次用 「我」來稱呼自己,初次體認到自己的存在。 慢慢的,我周邊的黑色化開了,像牛奶的一點一滴滲進咖
11 序幕
啡,像曙光在混沌的天際掀開了黎明,黑色漸漸淡去,幻化成一 片淺淺的藍。是水藍色的,我的身體告訴自己是水藍色的,晶瑩 剔透。 我聽到了聲音。 是水的聲音,充滿節奏地打着拍子,沙沙的響,我感覺到頭 上捲起的細微浪花。 之後,又傳來一陣不同於水的聲音,宛如一波又一波沉悶的 鼓聲。 「卜、卜、卜、卜」 聲音慢慢變大,不斷在我耳際迴繞。 我閉上眼睛,緩緩伸出雙手,往身邊細細的探索。就我指尖 所及,是一個果凍般軟綿綿的圓球, 「卜、卜、卜、卜」發自圓 球一波波的躍動。 我感覺到圓球內一脈液體的流動、一股旺盛的氣息。 這顆圓球,正是一個小生命。我伴隨着生命到來,跟隨最後 一個生命離去。 別以為我有同情心,別把你們世俗的憐憫加諸在我身上。我 看遍人情冷暖,看透世態炎涼,從不干涉人間的是是非非。我不 過是終點站的最後一班列車,載你到該去的地方。 這陣子我累了。 我越過湄公河往西走,腳下一片肥沃,沿着薩爾溫江,原本 應該是處處翠綠、稻米飄香的天賜土壤,卻盡是戰火遺留下的斷 垣殘壁。
日復日,我一件件收拾着俯臥在黃土上灰階的生命,宛如撿 拾破碎的瓦礫,我用右手緊緊的托着,他們的靈魂輕飄飄的像一 塊破布垂掛在我的手臂;我左手牽着五個小靈魂,朝着山的那頭 走,五個小傢伙頻頻回頭,憑弔他們被胡亂堆在爛泥巴上殘缺的 軀體。 其中一個孩子問我: 「叔叔,我們接下來要去哪呢?」 我只是低着頭不斷走,累垮了,始終閉着嘴巴。 我對我的工作,任勞任怨,盡心盡力,如果問我對這份工作 有什麼要求的話,只有一個:別叫我說話。 我看着你來,再領你回去,領你回去這條路是一片的空白, 在我的認知裏,這片空白不須言語去填補。 死亡是安靜的。 這億萬年來,我沒講過一句話,直到這一刻,因為從這刻開 始,我要向你們說一個故事。
手術室 故事開始的背景是白色的。 白色的牆壁,白色的燈光,白色的牀上,躺着一個人,死了。 牆上的時鐘指着五點正,天還沒亮。 手術室內每個人都呆若木雞:一個外科住院醫師,一個麻醉醫 師,還有一個刷手護士。 手術在一個小時前結束了,牀上的病人已死去一個小時。在
13 序幕
這個小時內,三個人都固執得沒說一句話。 「林醫師,不能再這樣下去吧?外面的家屬在追問了。」高高 瘦瘦的刷手護士終於耐不住,扯下口罩,瞪着那個稱為林醫師的青 年,從外表看來,林醫師大概不到二十五歲。 「林醫師,」麻醉醫師也說話了: 「你不是想等到外面的家屬衝 進來,才告訴他們,他們的兒子已經死了?」 林醫師低着頭,蹲在牆角,在手術室的燈光下,臉上閃着一 片油亮,他全身正微微的顫抖, 「可是我一直聯絡不上馬醫師……」 刷手護士終於爆發了, 「多少次了,每一回都是這樣,他到底 要搞死多少個病人才罷手 !」 「當初馬醫師叫你先下刀,他不是說很快就過來嗎?五個小時 了,他到底死到哪兒去啦?」 「我倒想看看這位馬醫師如何向病人家屬解釋。」 林醫師仍舊低着頭,嘴巴喃喃的唸着: 「我把病人弄死了……」 手術室再次陷入一片沉默。
我悄悄走近牀邊,看到的是一張小孩的臉,一張蒼白的臉。 蒼白是絕望的顏色。 我撫摸他的臉頰,感覺到七零八落的破碎。我用指尖拭去他 眼角最後一滴淚水,他小小的靈魂正依在我的臂彎,我挽着他的 手,準備帶他離去。 手術室的自動門打開,一個高瘦的身影踉蹌走進來。
我發現,這個身影彷彿比我身邊的小靈魂還要虛弱。
「馬醫師?」牆角的林醫師倏地站了起來, 「馬醫師,病人他已 經……」 他走過去,不偏不倚的站在我身旁,頭上綠色的帽子戴反 了,綠色的手術衣也是倉促間隨便披上,眼神呆滯,佈滿血絲。
我還嗅出他身上有一股味道 — 酒精。 他扶了一下掛在鼻樑上的粗框眼鏡,往牀上小孩的頭打量一 番。 「給我剪刀,把傷口打開。」 林醫師一陣錯愕。 麻醉醫師開口了: 「馬醫師,病人死了!」 刷手護士說: 「家屬還在外面,等你宣告病人的死訊!」
他再次抬起頭來,眼神竟直接與我交投,我看到他嘴角泛起 一抹詭異的微笑。 尼龍線一條一條的被剪開,原本切開的頭皮被翻過來,本已 釘上去的顱骨遭拿掉。
馬醫師詭異的眼神告訴我,他的手術已經結束。 「好了,現在可以把家屬請進來。」 「什麼?」 「為什麼?」 「有這個必要嗎?」 林醫師、麻醉醫師、刷手護士,面面相覷。
15 序幕
我身邊的小靈魂在顫抖,他緊緊捉住我的手臂,我第一次發 現,原來靈魂竟有這麼大的力量。 馬醫師大吼着: 「你們懂什麼,快把家屬叫進來!」 刷手護士慌慌張張的跑出去,不一會,領進一對眼神渙散的 夫妻來。 馬醫師把他們叫到身邊,用鉗子指着打開的頭顱說: 「你們兒 子受傷太重,我們已盡力搶救了,但……」 話沒說完,夫妻倆一陣暈眩,雙腳一曲,蹲坐在地上。 「兒子呀……兒子呀……」兩人聲嘶力歇的呼喊,肝腸寸斷。 「我們真的盡了力,希望你們能夠諒解,畢竟醫學有它的極 限。」馬醫師把他們扶起,眼角再瞄一下刷手護士說: 「送他們出 去。」 俟這對夫妻一走,馬醫師又扶了一下他的粗框眼鏡, 「現在你 們懂了嗎?」他看着林醫師和麻醉醫師說: 「若要他們真正接受兒 子已死的事實,最直截了當就是讓他們親眼看看這顆稀巴爛的腦 袋!」
我眼前頓時一片空白,只聽到身邊這個小靈魂,發出一聲淒 厲的尖叫。 馬醫師,全名馬斯凱,被請到院長室。 院長是個消廋、背有點傴的老人。
偷偷告訴你,我喜歡這個老傢伙。
他把一張紙條放在桌面,馬斯凱一手拿起來,紙上只寫了五 個字: 「你被開除了。」 面對馬斯凱,院長竟然連一句話也懶得說。
活該,就某種意義來說,這叫大快人心。 除了那五個叫人難堪的字,紙條背面還有用黑色鋼筆端正地 。 寫着六個字 —「九塊厝診療所」
九塊厝診療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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