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時代短得像個噴嚏,毫無預告,才打響就完了;也 薄得像紙,隨手一翻,就面面看盡。別說我不先警告你;人 在打噴嚏之前最健康,在紙的那一邊最純真。
但是,所有孩子都以為人生很長很長,長得像一千條青 馬大橋,而美好的東西都在「成年」那頭等待着。於是,有 人忘情玩樂(例如日夜打機),有人「豪」掉日子(如同吃 一頓三十元的早餐給一張百元大鈔後高叫「餘額不用找」), 有人只顧讀書而六親不認、五穀不分,執意跟父母一起闖進 「書中自有黃金屋」的功名誤區,然後慘叫:怎麼讀完大學了 我什麼都沒有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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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樣才能好好度過我們的生命?一個死了的財主在地 獄裏裡懇求道:請許我回到人間,讓我把做人的道理告訴我 的哥哥和弟弟,叫他們好好做人、不必跟我一樣下地獄。可 是,沒辦法,沒有這個機制。你或會問:為何不早說?
原來,人一天在世,一天還可以好好看待自己的時間產 業。我已經不年輕了,現在就來告訴你,也即是回應你的問 題,來「早說」的:當你還年輕的時候,就要好好咀嚼你的 日子,這樣,你才能明白生命的味道,切實地成為自己的一 部分。
時間麥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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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旬高齡的日本詩人谷川俊太郎(1931- )寫過一首叫 做〈黃昏〉的詩,裏面有下列詩句: 淡忘的小路上,鋪路石的影子長長 已往的車夫的聲音低沉 從被拋下的高度,夕陽彷彿 已失去了消毒的能力 開始羨慕秋色的街燈
孩子啊孩子 那些被大時鐘吃掉的零嘴怎麼了? 我自來不及光顧的店子步出 儲存在帽子裏的光之錢幣 數着數着就空空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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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譯這首詩的是通曉日文的年輕詩人麥樹堅老師。你可 以在香港買到谷川俊太郎作品的中譯本。但我看了麥樹堅的 翻譯,才真的明白老詩人的感受。你大概不想等到谷川爺爺 這麼老,才去懷念如日中天的「此刻」吧?影子變長,車夫 已經走過了,留下低沉的聲音,夕陽被「拋下」,自覺發出的 光已經大大不如「秋天的街燈」。詩人以黃昏喻老年,用的似 是平凡的意象 — 但且慢,寫影子,不忘寫小路;寫小路, 不忘寫鋪路的石子;寫馬車,不寫它走過,只寫它「消失」 之後留下的聲音,寫光,不寫黃昏的光,而寫不怎麼亮的街 燈,寫街燈,還要加上秋色 — 完全發酵的意象支廊裏,我 們親自見證詩的情懷悠然誕生,這就是「咀嚼」了。如果我 們懂得像谷川爺爺那樣啖嘗生命,生命就能真正地拉長,而 且變得美麗。 你 說, 谷 川 爺 爺「 咀 嚼 」 了 大 半 生, 還 不 是 那 麼 老 了 嗎?說得對。連這樣把鼻子湊到生命核心的人都無法打動殘 酷的時間,那麼不思考,不觀察,不失神於美,不投身於感 情的人,不是更留不住生命的光影嗎?
時間麥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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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錯,是光影。中國人叫時間做光陰。光(明亮)和陰 (幽暗)都是用眼睛看的。我小時候不服氣看不到鐘面時針的 走動,一天拿了個小板凳,坐在一角刻意去看它是怎樣把我 的時間吃掉的。啊,雖然時針走得很慢,原來它確實是在走 動的呢。它像個纏足躬身的老太婆垂着頭在散步,不像小男 孩蹦蹦跳跳那樣跑得很快。可是,這個老太婆最懂得在你睡 午覺、上網、打機和講電話時走路。她是那麼瘦小,那麼不 起眼,那麼堅持 — 你以為可以追上她嗎?是的,年輕時你 會這樣想。但你錯了,你不過是一隻驕傲的兔子。
谷川爺爺說「那些被大時鐘吃掉的零嘴」,指的就是你那 些毫不起眼的時間。我叫那些做「時間麥皮」,麥皮在罐子裏 的時候,一片一片小得很哪。但是大時鐘就是愛吃這個,小 片小片地吃。你說,那只是零嘴嘛,由她吃好了。可是,很 快你就後悔莫及了。你的慷慨,終於帶來「光之錢幣 / 數着 數着就空空如也」的赤貧光景,店子關門了,錢幣沒了,你 的人生,還能買到什麼東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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趁着你帽子裏的錢幣還多,店子的門還開着,你的光亮 比秋色的燈還強烈,好好得着你的人生吧。別忘記,每一個 錢幣都要算着用。如果買吃的,不光要吃飽肚子,還要好好 咀嚼,要用心去懷抱那個味道,直到你一生都記得。這樣, 你才不會白活。
在香港這幾十年裏,有些東西我確實咀嚼過,因此,蛻 皮中的城市沒把它們從我的記憶寶庫中掠走。現在,讓我跟 你說說那種味道吧。
時間麥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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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時候我們住在星星羣中
小時候我們住在星星羣中 是那座泥山把我們的小木屋托上去的 那時我們都嫌三十火的鎢絲燈太暗 樹影太深,蟲聲太響,外婆太嘮叨 書看來很厚,但故事都太短 如今我們住在光的海洋裏 是那些豪宅把我們的小單位比下去的 這時我們都怕二萬點恆指長不上去 房價太高,產牀太少,交通太昂貴 官話很實在,但承諾都太輕 將來我們都要住進護老院 是愈來愈小的劏房把我們擠出來的 我們盼望在某處入土,但孩子們說 海洋可以,花園可以,別的都不可以 生命量起來很長,但活着的日子早完了 2012 年 2 月 6 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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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2012 年 8 月,香港成為全世界人口最長 壽的地區。這毋寧說,我們經歷的變化實 在太多,年老的日子實在太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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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荊
海岸上,灰土沉澱在陽光的缸底 歲月硬化成玻璃,裏裏外外都是砂 金紫荊,名字鏗鏘,遠超過喬木的頓響 但鈕眼長開,斷線的衣扣掉落在門廊 像捨不得丟掉的舊衣褲 暗綠日子擱在陽臺上 一直變舊,仍一直曬晾 即便時有紫紅,已不怎麼鮮亮 清晨,我們醒轉在酷熱的板間房 嚼着白米飯,幾個孩子,只一個能長胖 爸媽上班後,弟弟揉着鼻子把校服穿上 三個姐姐嫁了給工廠,一個電子,兩個製衣 像倒掉的水,像攪起的風 我們向所有空間流淌 覆蓋山邊叢生的小木房 飛得夠高的,落向屋邨的長走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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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長大,海岸也老了 大熱天,盛夏謠傳着盛世 老伯伯搭一件毛衣,拄着拐杖 公園裏閑蕩。熨平日子的,是陽光 我們的愛日漸深厚,海岸打嗝 打多了,卻變得淺陋。大船駛進來 我們的碼頭太少,或太小,或太舊 船載着客人,又向大海開走 接連的喪事叫我們疲累 更多的慶典卻輪流上場: 各種酒會,宣誓和雕花的政綱 七月的沸點,融不掉冰鎮的面相 那朵金色的硬花,我們看了又看 孤零零的,沒一片同根的葉子 好像已然凋謝,也彷彿 仍在盛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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