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宗龍與十三聲 文/紀慧玲 「林懷民欽點」 、 「林懷民接班人」 ,2014 年鄭宗龍初接雲門 2 藝術總監一職,媒 體放大、謹慎又揣度地這樣臆測著。當年剛過 40 的鄭宗龍, 「初登場」的樣子—— 雙手環胸,目光清洌,嘴角上揚——的確很像林懷民,或至少很「雲門」風格﹕ 說話恭謹,態度謙遜,眉宇間流露必要的堅定與自信,又少不了雲門的「土味」, 或一句台灣話、或一個草俚語助詞,馬上可接上林懷民的台灣魂。莫怪媒體如此 聯想,他確有一股赤子之情,篤實、聰慧,足以接下雲門棒子。果不其然,去(2017) 年雲門宣布林懷民將於 2019 年退休,2020 年起由鄭宗龍接掌雲門大旗,臆測終 與事實相符,卻只是水到渠成。 但,將鄭宗龍與雲門「形象」牢牢緊繫,並不完全正確。除了他的確身銜藝術總 監之職,除了目前領銜的雲門 2 舞者同樣領受雲門身體訓練系統涵化出類似表演 質感之外,鄭宗龍的舞作與雲 1 迥然有別。從最初在雲門 2 年度作品集「春鬥」 發表《莊嚴的笑話》(2006)、《變》(2008)、《牆》(2009)、《裂》(2010)以來,鄭 宗龍不偏好議題探索,不似林懷民懷抱憂國憂民情思,他更像發掘他的另一位恩 師羅曼菲,情感恣意得多。舞作無明確社會文本,更多的是騁遊於身體知性與心 神感性之間。他往內在掏揀,未成長篇,但肢體與動作探索已漸鋪路。2011 年, 他備感茫惑,聽從林懷民建議,隻身踏上印度之旅,如尋路之人回望履跡,壑然 開朗,回來後發表長篇《在路上》,以時間與空間命題,織造身譜,土洋身體語 彙並置,舞者或有鬆垮怪異樣態,又在節拍裡展開準確快速流動,動靜結構分列 又揉織,風格儼然,一舉贏得好評,連獲國內外大獎,名聲扶搖直上。2013 年 《一個藍色的地方》係赴紐約再次沈緬之作,返國後,長篇更加上手, 《杜連魁》、 《來》兩部作品確立藝術地位,眾目睽睽之下,順勢接下雲門 2 藝術總監之職, 幾無已遲礙。 鄭宗龍的舞作構成偏向流動與速度,尤其偏好快速動作,往往驅策舞者汗流夾背, 似螺體周旋,但又要求舞者穩定重心,在身軀裡埋伏瞬間轉換的核心紐節,產生 出神入神瞬間,形影恍忽,意識迷離之樣態。論者以為,這是鄭宗龍尋找自己舞 蹈語言的潛勢,化用寫實與幻覺交界。但他未曾明言坦陳。 一直以來, 「找身體」就是台灣編舞家難捨意識,70 年代借用文學文本擬像「中 國現代舞」,90 年代借太極、武術取代部分西方舞蹈訓練,形塑「東方身體」, 當前新一代編舞家則朝周遭「人」的身體樣態取材,包括向日常取索,邀素人入
舞,引入戲劇語言,借助科技媒介等等,舞蹈與身體形式不斷跨越邊界,突圍於 新舊風格間,多數且訴求強烈的社會連結。鄭宗龍雖未曾宣言「找身體」,但確 實一再承認,他還在找尋,既要找表達的內涵,也要找表達的形式,「開一條路 出來」 , 「找一個跳舞的樣子出來」 。而他偏好鄉土群像, 《杜連魁》與《來》均從 戲曲與藝陣借用身形,舞作裡鏗鏘鑼鼓聲隱然召喚熟悉年少記憶,清脆法鈴一震, 人影於漫漶強光裡愈加清晰。母親跟他說,她看得懂《來》,然後談起了家鄉廟 口確有這群眾生諸相,乩來乩去,聖俗雜燴,有個「十三聲」其人,如何如何厲 害……,藝陣、街頭、乩身、乞丐,這些光影印記斑駁如他混噩少年歲月,扎眼 如他街頭遭人持刀追打亮熾,濃濁如他所住萬華一帶巷弄藥草百味瀰散,雖說舞 作到底追尋的仍是「一直有個不明確的東西」,但《十三聲》聲、身、形具體浮 現了,那是為母親而做,為家鄉而做,為自己而做——從出身的所在,安頓創作 與漂泊。 《十三聲》從草根底層出發,佝僂、萎賤、癲傻、殘缺等身形,台灣民間常見的 遊藝陣頭與宗教儀軌動作,滿布著採擷民謠、經懺、唱頌混合電子迷幻音樂而來 的聲響,構成諸多斑雜形象。多彩是第一個特色,不論音樂、服裝、影像、燈光, 宛若龍山寺周陬迷亂無序街景,五光十色,也像遊竄台上那尾讓人驚詫的艷色錦 鯉,滑溜難以捉摸。變態是第二個印記,身腳八怪的動作,或者人偶同身、實相 入虛,或者聚散疏合、離我非眾。台上眾生演繹贍妄清明,說是傳奇,雜沓裡終 是塵世。表面上,《十三聲》再現了庶民野性,噴發台灣本土生猛活力,然則不 可逆的現實,現代性下的鄉愁, 《十三聲》指向了無所依歸的夢土。年輕舞者未 必能吃透上個世紀恣蔓的野味,中生代編舞家於傳統與當代的拉拒裡繼續尋覓出 路,是以,《十三聲》是一則向鄉土禮敬的詩篇,透過嘶吼,展現了一次短暫華 麗的回眸。 居於主流,卻戀眷邊陲﹔善用身體,又放縱意識。可以相信,鄭宗龍將愈來愈受 矚目,不僅因為總監的位置,更因為他在「雲門」標籤下有了日漸清晰的獨立樣 貌。從艋舺(萬華舊名)故事認識這位地攤長大,很會跳舞的大男孩是一個很好的 起點,在台灣新編舞家群列中,鄭宗龍絕對是值得持續注意的一位。
※本文原係應 2018 年澳門藝術節邀請發表,刊載於第二十九屆澳門藝術節網頁。 現增改部分定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