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明學術與知識分子論叢》線上試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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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À次

「學術研究叢刊」出版緣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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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 年版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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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 序:迴音壁旁的爭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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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儒中的主動派與主靜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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仕進與講學:以王畿、錢德洪的選擇為例 ·········································································

55

羅汝芳論《大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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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道理不行,聞見不立」 ························································································································

85

何心隱與李贄的人倫觀 ······································································································································

103

論黃宗羲的四篇「陳乾初先生墓誌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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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陳確的《葬書》 ·····················································································································································

135

明末清初有關封建、郡縣的爭議:以黃、顧、王為例 ································

151

明代笑話書中的士子 ·············································································································································

169

散文的解放與生活的解脫:論晚明小品的自由精神 ········································

187

張岱與《西湖夢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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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 年版序

臺大出版中心要再次出版《晚明學術與知識分子論叢》這本書。 新書做了些修正。 面對這本舊著,我的心情很複雜,其中包括有些羞愧。要說書中 所談的問題,都不算沒價值,但我之前談時,沒把題目抓得太準,談 得也不夠細,有些地方,總覺表面化了一點,宋明儒談這現象叫搬弄 光景,光景就是光影,是事務的影子,與事務有關,卻不是事務的本 身。 我在原序中,說這本小書所涉及的大多是「爭議」兩字,我想趁 此機會稍微再談一下。 有心尋找的話,爭議是無所不在的,對晚明的知識分子更是。晚 明知識分子煩憂的事很多,大的與天下國家有關,小的是個人安身立 命的問題,牽涉的細節不少。大的問題,譬如說國家該行郡縣呢或封 建呢?國家是否該設有兩個首都呢?明朝自太祖中期就廢除宰相了, 「置相」的問題一直是明代知識分子關懷的事,還有奄宦在亂政,是中 國政治史上特有的問題,明代中期後益發嚴重,該如何處理呢?這些 事大家都知道重要,但討論了半天都無法徹底解決,顯示帝制本身才 是更重要的議題,帝制的問題其實更該討論的,但受限於時代,總是 不能談或談不開。 太大的問題無法解決,只有商討個人的事了。譬如人該選擇仕進 或身居林下呢?在創作上,文學的目的是要表現典律或伸展個人自由 呢?在哲學上,古人所說的「天理」存在嗎?它存在於聖人的言談之 中,或是既存於我內心呢?如在我心中,那心中的天理(即良知)是 否能作為我衡量價值的最高準則呢?爭議俯拾皆是,有大有小,其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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雜 的 程 度, 也 往 往 因 人 而 異, 有 人 很 快 作 出 決 定, 有 些 人 被 爭 議 糾 纏,久久無法解開,也不能放下。 談起被爭議糾纏難以脫困的人,最典型的人物就是黃宗羲,他有 本《明夷待訪錄》是專門討論治天下國家的大道理的,也有部《明儒 學案》專談明代讀書人的修養論、知識論的。在學問上,他善於整理 材料,常將很混亂的事務理出有秩序的線條來,又提出了不少高論, 所以他學術貢獻是不小,但只要有關他自己,他卻往往被紛亂所擾, 往往終其一生無法解決。譬如他的《明儒學案》,他在成書之後,光是 序言就數易其稿,不是修辭上的問題,而是內容的問題,他有幾個重 要的議題始終決定不下來,稿一篇篇的寫,往往後稿推翻前稿,但後 稿所言是不是他真正的結論,到今天還是無法判斷。譬如他一篇自序 稿原有記惲仲昇(日初)的事,上面是這樣寫的: 歲己酉,毘陵惲仲昇來越,著《劉子節要》。仲昇,先師之高 第弟子也。書成,羲送之江干,仲昇執手丁寧曰:「今日知先 生 之 學 者, 惟 吾 與 子 兩 人, 議 論 不 容 不 歸 一, 惟 於 先 師 言 意 所在,宜稍為通融。」羲曰:「先師所以異於諸儒者,正在於 意,寧可不為發明!」仲昇欲羲敘其《節要》,羲終不敢。是 則仲昇於殊途百慮之學,尚有成局之未化也。 這 段 文 字 很 重 要, 黃 宗 羲 在 1677 年 自 己 同 學 友 陳 確 死 了 後 也 說 過:「嗟乎,蕺山諸生,今日凋落殆盡,浙西獨有先生與惲忡升(仲 昇)尚無恙,又弱一個焉」,都說明劉死後,劉門只剩僅僅三人,而陳 確死後,劉門只剩自己與惲仲昇兩人了,這顯示晚明學術寥落的真實 景象,是非常值得後世注意的。但後來不知何故,黃宗羲把此段文字 刪了,全文不再談惲仲昇事,卻不知是因何緣故? 由於惲仲昇的著作流傳不廣,當今已很少人知道他誰是了。惲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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昇名日初,是江蘇武進人,仲昇也作仲升(文獻多通用),他較知名的 是他是清初大畫家惲壽平的父親。黃宗羲又有篇〈惲仲升文集序〉的 文章,其中說: 武進惲仲升,同門友也。壬午,見之於京師。甲申,見之於武 林。 通 朗 靜 默, 固 知 蕺 山 之 學 者 未 之 或 先 也。 而 年 來 方 袍 圓 項, 叢 林 急 欲 得 之, 以 張 皇 其 教, 人 皆 目 之 為 禪 學。 余 不 見 二十年,未嘗不以仲升去吾門牆,而為斯人之歸也。今年渡江 吊劉伯繩,余與之劇談晝夜,盡出其著撰,格物之解,多先儒 所未發。蓋仲升之學,務得於己,不求合於人,故其言與先儒 或同或異,不以庸妄者之是非為是非也。余謂之曰:「子之學 非禪學也,此世之中而有吾兩人相合,可無自傷其孤另矣。」 此 文 寫 在 劉 宗 周 兒 子 劉 汋( 字 伯 繩 ) 死 的 當 年( 康 熙 三 年, 1664 ),目的在為惲仲昇辯護他究竟是禪或是儒的事,因為當時很多人

是把惲當成禪家來看的,但黃所言尚很表面,可見知慍不深。而《明 儒學案》的前後序都寫於康熙三十二年( 1693),距黃宗羲死( 1695) 僅兩年了,可見此序應是黃晚年對明代學術的定論。 黃宗羲雖說惲仲昇是師門高弟,但內心對他並不是那麼的欽服, 否則不會說「仲昇於殊途百慮之學,尚有成局之未化也」,但既是如 此,何須要在原序文中說上這一段呢?而到最後確定的序文時,連這 些話都不要了,可見黃宗羲對他的看法又有了變化,什麼事導致了這 個變化,而變化的結果是什麼,其實都不清楚,主要是黃宗羲自己沒 有明說。而像這樣類的例子不僅發生過一次,陳確死後,黃應陳確兒 子陳翼之請寫墓誌銘,一篇很簡單的墓誌銘他先後寫了四次(詳見本 書〈論黃宗羲的四篇「陳乾初先生墓誌銘」〉),每篇對陳的意見與評 論都不相同,這些判斷是對別人的,也可視為對自己的,可見他性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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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的游移,行為上的徘徊踟躕,使他的生活過得多麼艱辛,而且這段 時 候 自 清 初( 劉 宗 周 死 ) 起 到 黃 自 己 的 死 亡(1645-1695), 長 達 有 五十年之久。 黃宗羲少年時曾在法庭對仇人公然行凶,是為報父親黃尊素被陷 害之仇,這行為甚至引起崇禎帝對他的側目與同情,歎曰:「忠臣孤 子,甚惻朕懷。」(見《清史稿》本傳)可見少年時的黃宗羲是如何的 視死如歸,對自己的復仇行為在良知上如何的有自信,但晚年的黃宗 羲 就 不 再 是 這 樣 了, 他 對 許 多 事 都 猶 豫 不 決, 他 一 生, 尤 其 在 後 半 段, 免 不 了 有 悲 劇 的 成 分。 他 曾 說 明 清 之 際 是 個「 天 崩 地 解 」 的 時 代,這「天崩地解」對黃宗羲本人來說,也復如是。 這讓我想起莎士比亞有名的悲劇《哈姆雷特》( Hamlet)第三幕第 一場中男主角說的一句名言:「該這樣呢,或不該這樣,這真是個問題 啊。」( To be, or not to be, that’ s the question.)哈姆雷特的問題在左右 為難,在不知決擇。人都會死的,死不是悲劇,懷疑才是。 當然懷疑自己的不只黃宗羲一人,所以悲劇有普遍性,只是有人 抗拒得了,有人抗拒不了;有人澄清了,有人一直混淆。但世界是圓 的,除了悲劇之外,也還是有喜劇與其他存在的。 明代的讀書人比之前的人更知道調侃自己,有很多文章是在寫來 自嘲的,譬如徐渭自著〈畸譜〉,說自己是「幾間東倒西歪屋,一個南 腔北調人」,王夫之自題畫像有「龜於死後隨人卜,夢未圓時末浪猜」 句,他們都不忌諱把自己說得夠糟夠慘。袁宏道形容自己做縣令時是 種種醜態,說自己「遇上官則奴,候過客則妓,治錢穀則倉老人,諭 百姓則保山婆,一日之間,百煖百寒,乍陰乍陽,人間惡趣,令一身 嘗盡矣」,作者也許為了好玩,換一個嘴臉來檢視自己的人生,人生看 似平淡,但有時也有險巇在的,面對艱難,不妨暫時輕鬆一下。李漁 在《閒情偶寄》書上說故事,說之前康對山(康海)朝著北邙山建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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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朋友跟他問說,面對此景,將何以為樂?不料康說:「日對此景, 乃令人不敢不樂」。這種達觀有點惡作劇的性質,作者表面在挖苦、嘲 弄自己,其實在嘲諷世上所有的人。笑弄之間,世上的福與禍、悲與 喜,界線好像都不是那麼分明,而人生至理,有時得靠幽默來找尋了。 明 代 出 了 不 少 笑 話 書, 記 錄 了 不 少 有 趣 的 事, 有 些 笑 話 是 刻 意 「製造」出來的。《時尚笑談》中記一士子帶僕上京赴試,忽被風吹落 頭巾,僕曰:「帽落地。」士子囑曰:「今說落物,莫說落地,只說及 地(第)。」僕為之繫好頭巾,曰:「如今就是走上天去,也不會及第 (地)了。」及第落第,當然是天淵之差,但眾生芸芸,不見得都是考 生,有人在乎,有人不在乎,寫笑話書的把這天與淵的距離弄丟了, 將原本朗朗世界弄得迷糊一片,剩下的,只得「滄海一聲笑」吧。 這是爭議的來源吧。面對同一件事,讀書人緊張,不識一字的人 卻顯得鬆弛;一個推論,聰明人否定,愚蠢人肯定。同樣一個故事, 聰明人把它演成了悲劇,愚蠢人則啼笑皆非的把它演成了喜劇,只是 古裝或時裝之別,還有換個主角的名字罷了,臺上所演的戲碼,其實 從未改變過。 這些戲是明代的,是中國的,也是全世界的。 2021 年 8 月處暑之日,再序於臺北永昌里舊寓



自序:迴音壁旁的爭議

這本論文集收錄了十一篇長短不一的文章,大致是討論明代中葉 到清代初葉一些知識分子所觸及的問題。 知識分子所觸及的問題包括層面甚廣,最基本的,是有關本身處 境,也就是該如何「安身立命」的問題。明代從中葉之後,知識分子 似乎多了一些選擇的機會,他們不見得必須依照傳統的方式,讀書— 考試—作官,他們當然還是讀書,否則不能算是知識分子了,但他們 可以不再從事政治,而是終其身的與知識維持緊密的關係,也就是投 身教育事業,從事民間講學的工作,陽明弟子王畿和錢德洪就是這個 例子。他們都有能力應付考試,並且最後也證明了他們的能力,然而 他們在參與考試的時候,卻顯示出極為猶疑、極不心甘情願的態度, 在傳統壓力之下,他們終究參與廷試取得功名,後來也接受了官職, 不過在這種心理之下,仕進對他們而言顯得更沒有吸引力了,他們終 於還是辭官歸里,從此林下講學數十年。講學同樣可以得到新生活的 保障,並且提供了官場中少有的自由和知識的尊嚴。知識在民間「累 積」的結果,使得民間可以不依靠「興兵作亂」而是發表意見來與政 府相抗,晚明的「東林」運動,其實可以視作政治已進入初步多元化 的徵兆。本書〈仕進與講學:以王畿、錢德洪的選擇為例〉一文,便 是解釋這一現象。 「主動」或「主靜」表面上是哲學上的方法論,實際上卻不僅僅如 此。譬如陽明發明「致良知」,這良知到底是在寧靜的環境與心境之下 發覺的呢?或是在積極活動的狀況之下發覺的呢?主靜派與主動派分 別表述了他們的意見,然而主靜派通過靜坐或其他方式所體驗出來的 良知,他們竟稱作「寂然、澄然之體」,可見守靜不只是一種致良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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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法,而成了本體(良知)的一部分了。主動派則強調陽明是在居夷 處困、動心忍性的環境下發現良知的,因此良知對他們而言,便充滿 了「生生不息」的精神,具有一種鳶鳥魚躍的活動景象。動靜觀不但 影響了他們哲學上的修養論,而且影響到他們對哲學本質的解釋,這 是個十分重要而嚴肅的課題。本書第一篇〈明儒中的主動派與主靜派〉 就是討論這一問題。 宋明儒在儒學經典中,十分重視《大學》一書,陽明學的興起, 多少與陽明不滿朱子〈格物補傳〉中對格物致知的解釋有關。明代學 者討論《大學》的人極多,然而意見卻十分分歧,有人以《大學》為 學問的究竟,也有人根本懷疑《大學》是儒門的聖經,乾脆說「《大 學》其言似聖,而其旨實竄於禪」,前者是羅汝芳、後者是陳確。本書 〈羅汝芳論《大學》〉討論的就是羅氏對《大學》一書的見解。羅汝芳 是「 泰 州 學 派 」 中 的 一 員 大 將, 但 他 的 行 為 卻 與 其 他 的 同 伴 不 甚 相 同,《學案》中稱他「渾淪順適,正是佛法一切現成」,又說他「真得 祖師禪之精者 」,可見他的哲學,充滿了禪學的義蘊。但《學案》說 羅汝芳晚年竭力撇清他與禪學的關係,說:「〈會語〉出晚年者,一本 諸《大學》孝弟慈之旨,絕口不提二氏。」又引其誡孫兒的話說:「禪 家之說,最令人閃躲,一入其中,如落陷阱。」羅汝芳晚年只談《大 學》,似乎顯示他極力把他的哲學導向儒家,然而在陳確的眼中,羅汝 芳的這份努力注定失敗,因為他認為即使談《大學》仍未進入儒家的 範圍,他根本認為《大學》非儒家的經典,他說:「《大學》言知不言 行,必為禪學無疑。」不過陳確從來沒談過羅汝芳,可能根本並不知 道羅氏提倡《大學》的事。 陳確以反《大學》著名,在他的時代他僻居海隅,交游不廣,直 至民國初年仍不為人知,直到六十年代初,他的遺集經整理出來,討 論他的人就增多了。然而討論焦點大多集中在他的《大學辨》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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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 其 實 還 有 不 少 對 傳 統 社 會 頗 具「 顚 覆 性 」 的 意 見, 比 較 具 體 的 在 〈性解〉(共有上下兩篇,收在他的《瞽言》一書中)之中,他反對性 分作天地之性與氣質之性二元分法,強調「理」「欲」之間的整體關 係,這些見解上與早於他的李贄,下與晚於他的王夫之、戴震的說法 相呼應。他還有本為矯正世俗陋習的《葬書》,主張破除迷信,提倡節 葬,都有極精到且具革命性的看法。書中〈論陳確的《葬書》〉就是討 論這一問題。 陳確曾因同鄉祝開美的關係拜劉宗周為師,而與黃宗羲成為同門; 但陳確受教劉宗周的時日很短,過往也不密,黃宗羲一生則只和陳確 見過一次面。陳確死後,黃宗羲應陳確子陳翼之邀寫了篇〈陳乾初先 生墓誌銘〉,寫成不久,黃宗羲就感到後悔,而改寫了前作,第二篇大 量徵引陳確的文字,而說在寫第一篇墓誌時「未讀乾初之書,但以翼 所作事實,稍節成文。今詳玩遺稿,方識指歸,有負良友多矣」。又說 「近讀乾初所著,於先師之學十得之四五」。 然而黃宗羲對陳確的評價後來又起了變化,所以他又改寫了墓誌 銘, 今 考 他 所 寫 的〈 陳 乾 初 先 生 墓 誌 銘 〉 共 有 四 種, 到 了 第 三 篇 之 後,他又以為陳確之所著,認為「於先師學,十得之二三」了。書中 〈論黃宗羲的四篇「陳乾初先生墓誌銘」〉就是討論此問題。黃宗羲說 陽明之學凡經「三變」,而黃宗羲本身的學術思想,一生中也屢經變 化,他寫《明儒學案》(下亦略作《學案》)與他寫完之後,思想已有 極大的轉變,錢穆在他的《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中已提及,另當代 學者劉述先、古清美、吳光等都有專文討論此,本文僅以黃宗羲對陳 確判斷的變化,來證明有關黃宗羲思想轉變的一些論證。 書中〈論「道理不行,聞見不立」〉及〈何心隱與李贄的人倫觀〉 討論的是晚明反社會學者李贄及何心隱的一些具革命性的觀念。「道理 不行,聞見不立」這兩句話是出自李贄的〈童心說〉,基本上是說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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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文學創造的意見,這段文字是這樣子的:「天下之至文,未有不出於 童心焉者也。苟童心常存,則道理不行,聞見不立,無時不文,無人 不文,無一樣創制體格文字而非文者。」可見這是針對文學所發表的 意見,但李贄在〈童心說〉文中過分放縱了文字,而在結語中,寫下 「然則六經語孟,乃道學之口實,假人之淵藪也,斷斷乎其不可以語於 童心之言明矣!」以致使人以為李贄的〈童心說〉目的是詆毀聖賢, 揚棄六經。李贄的〈童心說〉,其實在說文學創作無須受「格套」的限 制,道理、聞見都是格套,六經語孟當然也可能成為格套,當它成為 格套之後,對文學創作而言都是傷害、都是限制,所以他提倡從事文 學創作時,要使「道理不行、聞見不立」。 何心隱與李贄都有一種叛道的性格,這種性格經常可以從他對歷 史迥異於常人的判斷中看出來。李贄曾說司馬相如為「善擇佳偶」,將 馮道歷事四姓十二君視為「安養百姓」,都源於他把人倫和天倫分別看 待,這一點,何心隱也是如此。在他們看來,夫婦的關係是平等的人 倫 關 係, 而 非 天 生 命 定 的 天 倫 主 從 關 係, 君 臣 亦 復 如 此, 既 是 人 倫 (社會所形成)的關係,便有所謂選擇的機會,夫可選擇妻,妻亦可選 擇夫,沒有什麼為主什麼為從的道理;國君與臣子的關係,也是人倫 的關係,因為是人倫關係,彼此之間講求相互對待,所謂「君事臣以 禮,臣事君以忠」,後人將君臣等同於父子關係,因而君臣變成絕對的 主從,而產生了諸如「君命臣死,臣不得不死」的推論。如果君臣關 係如同朋友之間的遇合,就不應該有「死忠」的行為發生,當了解參 與政治的目的是服務人民而非僅僅事奉國君之後,馮道「歷事」十二 君,就不必定為絕對的錯了。 書中收的〈明末清初有關封建、郡縣的爭議:以黃、顧、王為例〉 是討論明亡之後黃宗羲、顧炎武與王夫之在國家制度上的一些看法, 黃有《明夷待訪錄》專門討論制度的問題、顧的《日知錄》與王的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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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如《讀通鑑論》、《宋論》中也都有大量材料。〈明代笑話書中的士 子〉則是討論笑話書中所呈現的士子的形象,從社會地位及其他的材 料來檢討知識分子處境,〈散文的解放與生活的解脫:論晚明小品的自 由精神〉則是討論晚明小品的主題與涉及的問題,〈張岱與《西湖夢 尋》〉則在討論明末最有名望的一位散文家跟他的作品《西湖夢尋》, 經比勘資料的結果,張岱很可能在明亡後參與過抗清的活動,文中又 分析了《西湖夢尋》在徵實與藝術的價值。 在十一篇論文中,其中四篇〈明儒中的主動派與主靜派〉、〈仕進 與講學〉、〈論陳確的《葬書》〉與〈明代笑話書中的士子〉是我於 1997-1998 年在布拉格查理大學任教時利用課餘寫的,並未發表過。其

餘七篇都曾在不同的學報或學術會議中發表過,〈羅汝芳論《大學》〉 是淡江大學「社會與文化」學術研討會發表的論文,後收入《晚明思 潮與社會變動》論文集中;〈論「道理不行、聞見不立」〉發表於《幼 獅學誌》;〈何心隱與李贄的人倫觀〉是平成五年日本九州中國學會年 會所發表的論文,後收入日本《九州中國學會報》第三十一卷之中; 〈論黃宗羲的四篇「陳乾初先生墓誌銘」〉是臺大中文系學術演講會的 講稿;〈明末清初有關封建、郡縣的爭議〉則是中山大學第三屆清代學 術會議的論文,後收入該校主編同名論文集中;〈散文的解放與生活的 解脫〉原名〈真情與享樂—論晚明小品的兩個主題〉原發表於政治 大學「晚明小品學術研討會」,後收入政大中文系學報《中華學苑》第 四十八期;〈張岱與《西湖夢尋》〉則是金楓出版社出版《西湖夢尋》 前面的導讀部分。此上七篇文章,在本書刊出時,都做了篇幅大小不 同的修改,有的甚至改訂了題目。 這本書的書名是「晚明學術與知識分子論叢」,而論文所及,有些 是明代中葉,有的已入了清朝,在歷史上,晚明大致是指明萬曆元年 (1573)到崇禎十七年明亡( 1644)這七十餘年事,嚴格說來,本書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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些論題,已逸出了晚明的範疇,但從寬處說,書中主要部分的時間是 在晚明,涉入清初的人物,又完全是明代誕生而皆以遺民自居者,因 此書名冠以晚明,想不致引起太大的爭議。 每一篇討論的事都不相同,唯一相同的是每篇文章都牽涉到一個 乃至多個爭議的話題,有的是一群人與一群人的爭議(如主動主靜、 封建郡縣等),有的是一個人與一群人,或者一個人與整個社會或與歷 史傳統的爭辯(如李贄的童心說,何、李的人倫觀,陳確的葬論等), 有的是知識分子自己與自己的爭議(如王、錢的仕進與講學、黃宗羲 對陳確的評斷等),還有一些其他的爭論,有的是有關士的社會地位 的,有的是有關文學思想的,反正總在爭論不休。 並不見得所有的爭議都是大的,都是雄辯式的滔滔不絕的,譬如 內心的爭議就不見得形之於文字,我們必須從其他的文字中間找出問 題所在。但是從歷史的角度思考,所有的爭議其實都有意義的,爭議 往往是人類文化活動繼續進行的具體徵象。 1989 年五四前夕我抵北京,參與北京大學與中國社會科學院為慶

祝五四運動七十周年所進行的學術活動。5 月 10 日之後,活動都已結 束,大陸友人安排我們參觀北京城內外的風景名勝。一天早上,我們 參觀天壇,在天壇祈年殿前面,有一個半圓形的迴音壁,據說在這牆 壁的一端,那怕你講一聲多麼小的悄悄話,在幾十公尺之外的另一端 也 可 以 清 楚 的 聽 到。 那 天 北 京 天 氣 不 佳, 烏 雲 密 布, 但 雨 卻 下 不 下 來,氣壓低得令人不舒服。這裡一向遊人如織的,那天卻見不著什麼 人。我們每個人都興奮的試著在迴音壁前小聲說話,好讓另一端的朋 友聽到,但彼此卻聽不太到,久了後就意興闌珊了。我們後來放棄了 「實驗」,成隊的去參觀祈年殿。 在祈年殿裡,我突然覺察氣氛不對。那幾天天安門廣場已經陸續 的湧進了學生,前幾天,《新華社》和《人民日報》的記者都走上街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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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呼應學生提出的民主口號了,距離悲劇的「六四」還有二十餘天, 可是北京卻籠罩在一片亢奮和緊張空氣裡,天壇沒有什麼遊人的原因 原來在此。 從祈年殿下來,我不經意的再度走進了迴音壁的範圍,我的友伴 都去參觀附近的花園沒有跟著過來,在這一頭,我不經意的聽到迴音 壁傳來那一頭兩個外省口音的人在小聲的爭吵,一個說:「惹毛了黨, 一 定 靠 槍 桿 子 解 決 的。」 另 個 說:「 不 可 能 了, 現 在 還 是 什 麼 時 代 呀!」第一個又說:「你曉得黨是靠什麼起家的呀,還是回鄉別淌這趟 渾水為是。」另個說:「要動手早就動了,怎會拖到今天?」說話聲帶 著喘氣聲,可能我站對了位置,這次我在迴音壁的這頭,聽遠處的講 話十分清楚,就像那兩人站在眼前一般。 「歷史」終於證明那個說會靠槍桿子解決的人是先知了。發生爭議 的 那 兩 個 外 省 來 的 青 年, 不 曉 得 一 個 臺 灣 來 的 人 聽 了 他 們 所 有 的 談 話。我後來讀古人書,看見古人為一件事爭議不休的時候,總會想到 他們其實在距離我不遠的地方,歷史的迴音壁穿透時空,把他們的話 十分清楚的傳到我前面來,其中有錯的一方,也有對的一方,或者對 與錯並不很準確,這類的事總是不斷發生的。想想人的過去與未來, 不全都一樣嗎?而說話的人並不會意識到這件事的,就像六四之前的 那兩個青年,可能早忘了他們曾在迴音壁旁發生過的爭辯了。 1999 年 3 月序於臺大中文系 501 研究室



明儒中的主動派與主靜派

一、前言 主張事功與實學的顏元(習齋,1635-1704)對宋明理學的批評最 為嚴格,他認為從北宋以來的理學運動,其實是一種禪學運動,程朱 表面上張揚儒學,而暗地裡卻是在毀滅儒學,孔孟程朱,他認為是對 立的,所以他提出「必廢一分程朱,始復一分孔孟」的口號。 在他看來宋明以來的儒學,基本上是無用的,而這個無用之學之 所以接近禪學或者根本即是禪學的原因,在於宋明儒大多提倡靜坐, 朱子即有「半日靜坐、半日讀書」的主張,顏元則視作「無異半日當 和尚,半日當漢儒」,1 譏評極為急切。又曰: 洞 照 萬 象, 昔 人 形 容 其 妙 曰 鏡 花 水 月。 宋 明 儒 者 所 謂 悟 道, 亦 大 率 類 此。 吾 非 謂 佛 學 中 無 此 意 也, 亦 非 謂 學 佛 者 不 能 致 此 也, 正 謂 其 洞 照 者 無 用 之 水 鏡, 其 萬 象 皆 無 用 之 花 月 也。 不 至 於 此, 徒 苦 平 生, 為 腐 朽 之 枯 禪; 不 幸 而 至 此, 自 欺 更 深。……今玩鏡裡花水裡月,信足以娛人心目,若去鏡水,則 花月無有矣;即對鏡水一生,徒自欺一生而已矣。若指水月以 照臨,取鏡花以折佩,此必不可得之數也,故空靜之理,愈談 愈惑,空靜之功,愈妙愈妄。2 顏 元 反 對 靜 坐, 在 於 靜 坐 使 人 精 神 萎 惰, 筋 骨 疲 軟, 主 靜 空 談 之 學

1 見顏元《朱子語類評》。 2 見顏元《存人編》,卷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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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勢必厭事廢事,以至誤己誤人甚至敗國敗天下。 3 顏元對靜坐排擊 之重,當然有其過當之處,然而他拈出靜坐這個論點來評論宋明儒, 確實也掌握了相當的重點。宋明儒主張靜坐者極夥,而且其對動靜的 觀念,也往往與其哲學觀念相互切合,譬如贊成靜坐的主靜派,往往 重視主觀的冥想,重視抽象的知識推理,而反對靜坐的主動派,則比 較重視即知即行,強調立身行事的具體成果。在道德上,主靜派多主 張探索道德的形上理論,而主動派則強調道德在力行上的實際功能, 主靜派重視天理人欲的差異,強調天命之性與氣質之性不可相混,學 者必須在「存天理、去人欲」的矩矱下修養磨鍊,而主動派往往將天 理人欲視作一端,簡言之,主靜派多屬性二元論者,而主動派則多是 性一元論者。 這個趨勢在明儒中看得更為清楚。本文主旨,即在由明儒的動靜 觀來探索其哲學主張,從而辨析明代思想史上的諸問題。 在 展 開 本 文 之 前, 須 說 明 本 文 只 針 對 明 儒 的「 動 靜 觀 」 以 作 分 析,所討論的是明儒贊成「主靜」或反對主靜的意見,反對主靜的, 往往強調具體行動的重要,即視主靜者為枯寂,故又稱作「主動派」。 由於主靜派多數主張靜坐,主動派則多數不主張靜坐或者反對靜坐, 所以靜坐也是討論的主題。宋儒多有將「主敬」與主靜混說,有的甚 至直接以主敬作主靜,這是分析不清所造成的,嚴格說來,主敬不同 於主靜,主敬是指嚴肅面對及處理哲學與人生問題,這一點,即使是 主動派也並不反對,所以本文並不處理主敬這一命題之下的問題。

3《朱子語類評》 :「終日兀坐書房中,萎惰人精神,使筋骨皆疲軟;以至天下無不弱之書

生,無不病之書生,生民之禍,未有甚於此者也。」又《年譜》:「為主靜空談之學久, 則必至厭事,厭事必至於廢事,遇事即茫然。賢豪且不免,況常人乎?故誤人才敗天下 事者,宋人之學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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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陳獻章與湛若水 討論明代儒學,應該從陳獻章(白沙,1428-1500)開始談起,這 幾乎已是公論,原因是明初諸儒,大多死守南宋朱學的矩矱,並沒有 太多的創獲與突破,明學到陳獻章、王守仁(陽明,1472-1529)之後 才算真正的展開。 4 陳獻章是極為贊成靜坐的,他曾自述求學的經過 云: 僕才不逮人,年二十七始發憤從吳聘君(與弼)學。其於古聖 賢 垂 訓 之 書, 蓋 無 所 不 講, 然 未 知 入 處。 比 歸 白 沙, 杜 門 不 出,專求所以用力之方,既無師友指引,惟日靠書冊尋之,忘 寢忘食,如是者亦累年,而卒未得焉。所謂未得,謂吾此心與 此理,未有湊泊脗合處也。於是舍彼之繁,求吾之約,惟在靜 坐。久之,然後見吾此心之體,隱然呈露,常若有物。日用間 種 種 應 酬, 隨 吾 所 欲, 如 馬 之 御 銜 勒 也。 體 認 物 理, 稽 諸 聖 訓,各有頭緒來歷,如水之有源委也。於是渙然自信曰:作聖 之功,其在茲乎!有學於僕者,輒教之靜坐,蓋以吾所經歷, 粗有實效者告之,非務為高虛以誤人也。 5 陳獻章自述求學的經歷,先是求師問道,後是遍覽群書,但終未有所 得,後來乾脆「舍彼之繁,求吾之約」,一切放下之後,在靜坐中突然 體悟出許多以前無法體會的道理來,原來在靜坐之中「吾此心之體, 隱然呈露」,外在的知識和內在的心靈結合,而形成近乎朱子在〈格物 補傳〉中所說的「豁然貫通」的現象。6 我們如拿來和陽明格竹子的故 4《明史》,卷 282,〈儒林傳序〉 :「原夫明初諸儒,皆朱子門人之支流餘裔,師承有自,

矩矱秩然。曹端、胡居仁篤踐履,謹繩墨,守儒先之正傳,無敢改錯。學術之分,則自 陳獻章、王守仁始。」 5 陳獻章,《白沙子全集》,卷 2,〈復趙提學僉憲〉。 6 朱熹《四書章句集注.大學章句.格物補傳》 :「是以《大學》始教,必使學者即凡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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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相比較,也會發現其中有頗為相同的部分,7 陳獻章「舍彼之繁,求吾 之約」,陽明「其格物之功,只在身心上做」,其意義是有相通之處 的。 陳獻章之學有強烈的「求之吾心」的傾向。他說:「夫人所以學 者,欲聞道也。苟欲聞道也,求之書籍而道存焉,則求之書籍可也; 求之書籍而弗得,反而求之吾心而道存焉,則求之吾心可也,惡累於 外哉!」 8 這一點與陸九淵(字子靜,號象山, 1139-1193)的主張十分 接近,與陽明也可說是同調。難怪《明儒學案》說白沙與陽明「兩先 生之學,最為相近。」9 既主張求之吾心,因此他比較反對在書籍中找學 問,他在〈道學傳序〉中說: 許文正語人曰:「也須焚書一遭。」此暴秦之迹,文正不諱言 之,果何謂哉?……載籍多而功不專,耳目亂而知不明,宜君 子之憂之也。是故秦火可罪也,君子不諱,非與秦也,蓋有不 得已焉。 10 這個論調,幾乎與反對讀書的顏元完全相同,陳獻章曰:「載籍多而功 不專,耳目亂而知不明。」顏元則謂:「讀書著書,能損人神智氣力,

之物,莫不因已知之理而益窮之,以求至乎其極。至於用力之久,而一旦豁然貫通焉, 則眾物之表裡精粗無不到,吾心之全體大用無不明矣。」 朱子此處之「豁然貫通」是指積學到一個程度而達到,與白沙在靜坐後所達到的表面上 似有不同,但朱子在「貫通」後「眾物之表裡精粗無不到,吾心之全體大用無不明」的 結果,與白沙的「體認物理,稽諸聖訓,各有頭緒來歷,如水之有源委」是十分接近的。 7《傳習錄》卷下:「初年與錢友同論做聖賢要格天下之物,……因指亭前竹子去格看。 錢子早夜去格竹子的道理,竭其精神,至於三日,便致勞神成疾。當初說他這是精力不 足,某因自去窮格,早夜不得其理,到七日,亦以勞思致疾,遂相與嘆聖賢是做不得 的,無他大力量去格物了。及在夷中三年,頗見得此意思,乃知天下之物,本無可格 者,其格物之功,只在身心上做,決然以聖人為人人可到,便自有擔當了。」 8 見《南川冰蘗全集》,卷末,〈與林緝熙書〉。 9《明儒學案》,卷 5,〈白沙學案(上).序〉。 10 《白沙子全集》,卷 1,〈道學傳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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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益人才德。」又曰:「讀書愈多愈惑,審事愈無識,辦經濟愈無 力。」 11 然而顏元認為讀書無用,在鼓勵學者實事實行,而陳獻章之認 為讀書為無用,在強調自我,因為外在或客觀的知識,對人的修養是 全然無用的,兩人結論是完全不同的。他在〈道學傳序〉的結論部分 寫著: 學者苟不但求之書而求諸吾心,察於動靜有無之機,致養其在 我者,而勿以聞見亂之,去耳目支離之用,全虛圓不測之神, 一 開 卷 書 盡 得 之 矣。 非 得 之 書 也, 得 自 我 者 也。 蓋 以 我 而 觀 書,隨處得益;以書博我,則釋卷而茫然。 陳獻章的理論是:一切真知應「求之於我」而非求之於書籍,要求真 知於自我,則人須將自己置於「虛明靜一」的狀況之下, 12 要將自我置 於 虛 明 靜 一 的 狀 況 下, 則 捨 靜 坐, 就 沒 有 更 為 好 的 方 法 了, 如 此 推 論,自遠出顏元之意料,陳獻章說: 學勞擾則無由見道,故觀書博識,不如靜坐。13 又說: 為學須從靜中養出個端倪來,方有商量處。14 陳獻章是吳與弼(康齋,1391-1463)的弟子,吳氏門人如胡居仁(敬 齋, 1434-1484)、魏校(莊渠,1483-1543,胡居仁的弟子)都有主靜 的主張,如胡居仁在他的〈居業錄〉中說:「靜中有物,只是常有個操

11 見顏元《顏習齋先生言行錄》,卷下,〈教及門〉及《朱子語類評》。 12 陳獻章,《白沙子全集》,卷 4,〈書自題大塘書屋詩後〉 :「為學當求諸心,必得所謂虛

明靜一者為之主。」 13 《白沙子全集》,卷 3,〈與林友〉。 14 《白沙子全集》,卷 2,〈與賀克恭黃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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持主宰,無空寂昏塞之患。」又說:「蓋靜者體,動者用;靜者主,動 者客。」15 黃宗羲論魏校之學曰:「其宗旨為天根之學,從人生而靜,培 養根基,若是孩提,知識後起,則未免夾雜矣。」16 可見白沙之主靜, 也受同門友朋影響。他如此的「主靜」,強調靜坐工夫,是不是會被視 為「近禪」呢?這一點,陳獻章並非沒有自覺,他曾說: 老拙每日飽食後,輒瞑目坐竟日。 17 又說: 佛氏教人曰靜坐,吾亦曰靜坐;曰惺惺,吾亦曰惺惺。調息近 於數息,定力有似禪定,所謂流於禪學者,非此類歟? 18 他在此處,似乎並不避諱自己的學問是「流於禪學者」,然而他在 其他地方,也會設法來解說靜坐不見得是禪學,他似乎還是在乎別人 批評他「近禪」的,他說: 伊川先生每見人靜坐,便歎其善學。此一靜字,自濂溪先生主 靜發源,後來程門諸公,遞相傳援,至於豫章、延平,尤專提 此教人,學者亦以此得力。晦翁恐人差入禪去,故少說靜,只 說敬,如伊川晚年之訓,此是防微慮遠之道。然在學者須自量 度如何,若不至為禪所誘,仍多著靜,方有入處。19 足 見 他 還 是 耽 心 他 的 主 靜 被 視 為 近 禪, 因 此 偶 爾 不 惜 引「 敬 」 入 「靜」,做了點調和之說,但說的是朱子,不是自己。這一點,他的學

15 見《明儒學案》,卷 2,〈崇仁學案二.文敬胡敬齋先生居仁.居業錄〉。 16 見《明儒學案》,卷 3,〈崇仁學案三.恭簡魏莊渠先生校〉。 17 《白沙子全集》,卷 2,〈與光祿何子完〉。 18 《白沙子全集》,卷 2,〈復趙提學僉憲〉。 19 《明儒學案》,卷 5,〈白沙學案(上)〉引「與羅一峰」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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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湛若水為之辨解,他說: 夫先生(指白沙)主靜,而此篇(指白沙〈和楊龜山此日不再 得韻〉詩)言敬者,蓋先生之學,原於敬而得力於靜,隨動靜 施功,此主靜之全功,無非心之敬處。此不察其源流,以禪相 詆,且以朱陸異同聚訟,過矣。先生嘗曰:伊川見人靜坐,便 歎 其 善 學, …… 按 此, 則 靜 與 敬 無 二 道, 無 二 道, 豈 同 寂 滅 哉! 20 湛若水認為陳獻章的靜,「原於敬而得力於靜,隨動靜施功,此主靜之 全功,無非心之敬處」。是黃宗羲也在〈白沙學案(上).序〉中為之 辨解說: 或者謂其近禪,蓋亦有二,聖學久湮,共趨事為之末,有動察 而無靜存,一及人生而靜以上,便鄰於外氏,此庸人之論,不 足辨也。 這兩段話十分有趣。湛若水為老師辨解,說白沙的主靜即是主敬,原 本來自儒家正統,而黃宗羲則認為聖學有動靜二派,動者易於發現, 靜者則否,因為不易被人發現,故靜者經常被視為鄰於外氏,言下陳 獻章的主靜,並不等同於佛家。兩家的辨解言之成理,但都忽視了主 體,白沙主靜如真的同於主敬,則為何不直接說主敬呢?白沙主靜不 主動,也許不易被人發現而令人誤會其近禪,但問題不是別人發現或 不發現的問題,而是白沙的主靜、靜坐是不是根本近禪呢?顏元對這 個問題有過精到的分析,他說: 敬 字 字 面 好 看, 卻 是 隱 壞 於 禪 學 處。 古 人 教 灑 掃, 即 灑 掃 主

20 湛若水,《湛甘泉先生文集》,卷 1,〈白沙子古詩教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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敬;教應對進退,即應對進退主敬;教禮樂射御書數,即度數 音律審固罄控點畫乘除莫不主敬。故曰執事敬,故曰敬其事, 故曰行篤敬,皆身心一致加功,無往非敬也。若將古人成法皆 舍置,專向靜坐收攝徐行緩語處言主敬,乃是以吾儒虛字面做 釋氏實工夫,去道遠矣。21 如果以顏元判別的標準,陳獻章的主靜朝「靜坐收攝」這一方向發展 是不能否認的,則他的主靜絕不可看成是儒門正統的主敬一派,敬, 謹也,主敬是凡事謹慎,絕非講靜坐的守靜一派的主張。這一點,陳 獻章自己也不得不承認,前引〈復趙提學僉憲〉文中說自己是「流於 禪學者」,可見湛若水的說法不能成立,而黃宗羲的說法也大有問題。 黃宗羲在《明儒學案》中極力推崇陳獻章,說他「廣大高明,不 離 乎 日 用; 一 真 萬 事, 本 自 圓 成。」 又 說 他「 不 假 人 力, 無 動 靜 內 外,大小精粗,一以貫之;先生之學,自博而約,由粗而細,其於禪 學不同如此。」22 黃宗羲對陳獻章的判斷是白沙之學雖由博而約,由粗 而細,這「約」和「細」還是有的,並非虛無的,這一點和佛門的虛 無、虛寂是純然不同的,這只說明陳獻章之學究竟與佛教有出入,並 沒有說明陳獻章的靜坐到底有沒有禪門的成分。黃宗羲的老師劉宗周 因嘗評論陳獻章說: 今考先生證學諸語,大都說一般自然工夫,高妙處不容湊泊, 終是精魂作弄處。蓋先生識趣近濂溪,而窮理不逮;學術類康 節,而受用太早,質之聖門,難免欲速見小之病者也。似禪非 禪,不必論矣。23

21 見顏元《存學編》,卷 4。 22 《明儒學案》,卷 5,〈白沙學案(上).文恭陳白沙先生獻章〉。 23 《明儒學案》卷首引〈師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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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宗周這一點的意見明顯不同於黃宗羲,劉宗周對陳獻章的成就不是 那麼推崇,他認為白沙之學「難免欲速見小之病」,至於陳獻章是否近 禪,劉宗周認為無須辯論,原因是劉宗周根本否認靜坐的作用,他說: 至問所謂得,則曰:「靜中養出個端倪。」向求之典冊,累年 無所得,而一朝以靜坐得之,似與古人之言自得異。孟子曰: 「君子深造之以道。」欲其自得之也,不聞其以自然得也。靜坐 一機,無乃淺嘗而捷取之乎!自然而得之,不思而得,不勉而 中,從容中道,聖人也,不聞其以靜坐得也。……靜中養出端 倪,不知果是何物?端倪云者,心可得而擬,口不可得而言, 畢竟不離精魂者近是。24 靜坐在劉宗周而言是個含混的遁詞,他批評陳獻章「靜中養出個端倪」 說:「端倪云者,心可得而擬,口不可得而言」,其實是個容易閃躲的 藉口,又說「聖人也,不聞其以靜坐得也」,可見劉宗周認為陳獻章的 靜坐並不是從正統儒門中得來,是不是近禪,則因為靜坐無甚價值可 言,所以也無須再辨明了。 湛若水(甘泉, 1466-1560)受業於陳獻章,並對陳氏的靜坐提出 其異於禪家的看法,表面上是維護他老師的主張,但他對陳獻章教人 放下書本靜坐,卻表現了不同的意見。他曾說: 諸生讀書時,須調鍊此心,正其心,平其氣,如以鏡照物而鏡 不動,常炯炯地,是謂以我觀書,方能心與書合一。孔子所謂 「執事敬」,《中庸》所謂「合內外之道」。程子所謂「即此是 學」,如此,方望有進。若以讀書主敬為兩事,彼此相妨,別 求置書冊而靜坐以為學,便是支離,終難湊泊。25 24 同上註。 25 《湛甘泉先生文集》,卷 6,〈大科訓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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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這段話很有意思,表面上他不反對靜坐,他只不贊成「置書冊而靜 坐」,他認為讀書與靜坐並不相妨,靜坐在求正其心,當心正之後讀 書,就可以達到與書冊合一的境界。然而他卻十分嚴峻的提出了他不 同於陳獻章的看法,他完全了解,陳獻章的靜坐之學是要放下書本的; 其次,湛若水所提出的靜坐,總是將它與「主敬」這個觀念聯綴在一 起,也就是他贊成主靜乃至靜坐是有條件的,主靜和靜坐不能脫離敬 的意義範疇,這一點,他與他的老師根本不同。宋明儒在論及主敬與 主 靜 的 時 候, 有 時 候 是 意 義 含 糊 的, 但 陳 獻 章 卻 很 少 把 這 兩 個 詞 用 混,陳獻章的主靜就是主靜,並不是主敬,而湛若水的意思很明白, 假如靜坐是指放下書本,靜只是追求自身的寧靜,而不與敬的意義有 涉的話,他是反對主靜的,當然也是反對靜坐的,他說: 古人論學,未有以靜坐為言者,而程氏言之,非其定論,乃欲 補小學之缺,急時弊也。後之儒者,遂以靜坐求之,過矣。古 之 論 學, 未 有 以 靜 為 言 者, 以 靜 為 言 者, 皆 禪 也。 故 孔 門 之 教,皆欲事上求仁,動時著力,何者?靜不可以致力,纔致力 即 已 非 靜 矣。 故《 論 語 》 曰:「 執 事 敬。」《 易 》 曰:「 敬 以 直 ,義以方外。」《中庸》戒慎恐懼慎獨,皆動以致其力之方 也。 何 者? 靜 不 可 見, 苟 求 之 靜 焉, 駸 駸 乎 入 於 荒 忽 寂 滅 之 中,而不可入堯舜之道矣。26 在這段話中,湛若水提出兩個十分清楚的看法:一、古之論學,未有 以靜言者,以靜言者皆禪也;二、正統的儒家應在事上求仁,在動時 著力。這兩個意見說得十分明白,一點都不閃躲,可見其堅決。 湛若水對陳獻章「此為以自然為宗」的本旨是贊成的,《學案》稱

26 《湛甘泉先生文集》,卷 7,〈答余督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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湛若水之學是「隨處體認天理。」 27 這個「隨處體認天理」的主張,有 相當自由的成分,基本上是合乎陳氏主自然的宗旨。 28 然而在動靜觀 止, 他 的 主 張 卻 與 陳 氏 相 距 頗 遠, 甚 至 唱 起 反 調 來 了, 譬 如 他 批 評 「靜以養動」論者說:「靜以養動者,亦默坐澄心法也。不善用之,未 免絕念滅性,枯寂強制之病。故古來聖聖相授,無此法門。」 29 這明顯 是批評陳獻章的理論的。他極力的提倡「動」的觀念,認為學者應該 由「讀書、親師友、酬應,隨時隨處,皆隨體認天理。」 30 與陳獻章主 張放下書本,一意靜坐當然不同,反而十分接近顏元的力行觀了。

三、陽明與其門人 王守仁本人也曾經是贊成靜坐的,他曾教學生練習靜坐,但他強 調他的靜坐並不是禪定,他說: 前在寺中所云靜坐事,非欲坐禪入定,蓋因吾輩平日為事物紛 拏,未為知己,欲以此補小學、收放心一段工夫耳。31 他的靜坐只是「補小學、收放心」的一段工夫,與陳獻章所謂「為學 須從靜中養出個端倪來」,與「學勞擾則無由見道,故觀書博識,不如 靜坐。」32 是顯然不同的,也就是靜坐是收心的方法,卻不是目的。《傳 習錄》又記一段談話,頗能見出王守仁對靜坐的具體看法,其中說: 一友靜坐有見,馳問先生。答曰:「吾昔居滁時,見諸生多務

27 《明儒學案》,卷 37,〈甘泉學案一〉 :「先生宗旨隨處體認天理。」 28 《白沙子全集》,卷 3,〈與湛民澤〉 :「發來書,甚好。日用間隨處體認天理,著此一

鞭,何患不到古人佳處也。」 29 《湛甘泉先生文集》,卷 23,〈天關語通錄〉。 30 見《湛甘泉先生文集》,卷 7,〈答陽明〉。 31 王守仁,《王文成公全書》,卷 4-1,〈與辰中諸生〉。 32 《白沙子全集》,卷 3,〈與林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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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明代哲學 2. 知識分子 3. 學術思想 4. 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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