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 3. 4. 5. 6.
封面 目錄 序一：山川何處走豪傑，弦管誰家奏太平 序二：輓歌與招魂 誰分巨擘除荊榛 上 ：輓歌
7. Ⅰ：江上的母親：母親失蹤十年祭 8. Ⅱ：別夢依稀咒逝川：悼故友如波 9. Ⅲ：生於末世運偏消：么叔的故事 10. Ⅳ：墳燈：關於外婆的回憶點滴 11. Ⅴ：瞎子哥 12. Ⅵ：大水井的守望者 13. Ⅶ：組織後的命運：大伯的革命與愛情 14. Ⅷ：地主之殤：土改與毀家紀事 15. Ⅸ：是非恩仇二十年：熊召政和我必須面對的末日審判 16. Ⅹ： 本佳人，奈何做賊：我對熊召政的繼續質疑 17. 18. 19. 20. 21.
下 ：塵世 Ⅰ：殘忍教育 Ⅱ：童年的恐懼和仇恨 Ⅲ：那一代與 一代的遭遇：從《 Ⅳ：小雞的故事
22. 23. 24. 25.
V：大德無言：記老校長劉道玉 Ⅵ：閒話易中天 Ⅶ：閒話王朔 Ⅷ：「酷客」李斯
江上的母親
掉的一代》說起
潑墨書房
26. Ⅸ：是非恩仇二十年：熊召政和我必須面對的末日審判：「革命 27. 28. 29. 30.
時期」的浪漫 Ⅹ：球球外傳：一個時代和一隻小狗的際遇 代跋 歲暮致我的所有讀者 結語 版權
江上的母親
潑墨書房
Preface 1
2008的年初，一個從事出版業的朋友向我推薦一本書。我們相約 在建國門友誼商店的星巴克咖
店
面。寒暄幾句，
便從手提袋裡
拿出了野夫的《塵世．輓歌》（臺灣名為《江上的母親》）。 接過一看：無出版社，無書號，無定價，白封面，白封底。我 說：「
不是白皮書
？」
我們會心一笑。彼此心裡清楚，所謂的白皮書，即官府取締的 「掃黃打非」中的「非」類讀物。嚴厲打擊的，就是「非」類。 朋友 說：「愚姊，建議你看看。
是散文集，看幾
就行。你肯定喜
歡。」 我們各自喝完飲料，聊了幾句，隨即分手。 翌日下午，我打去電話。說：「你推薦的書，讓我一夜不睡讓， 讓我痛哭流涕……我要認識那個叫野夫的人。」 5月中旬，發生四川大地震。下旬，我在北京見到了野夫。他個子 中等，歲數中年，相貌中平，舉止則介乎文人、工人之間。不顧在座 江上的母親
潑墨書房
的其他朋友，我一把將拉他到自己身邊，高聲道：「我是你的粉 絲！」他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 見茶几上擺放著四川受災的圖片，我問：「你去四川抗震救災 了？」 答：「是的。我 原來
次到北京是為募集救災款。」
年春天，野夫去四川德陽市羅江縣的農村
社會調
，恰
遇地震。見損失慘重，決定留下來參與救災和重建工作。圖片是他拍 的，圖片上的文字是他寫的。從幾句簡單的介紹裡，我知道了他的辛 苦和能力，仁慈與悲憫。野夫不同於我，他是寫者，他還是行者。 果然，此後他主持了一個幾百人的演講會，介紹災區的真實境 況。之後，為羅江募集了近200萬現金，成立了一個羅江縣精神重建基 金會。再後，組織災區農民開展精神重建活動，
基層民主建設實
驗。野夫還培訓當地農民自編、自演、自導電視短劇。片子完成，拿 到縣電視臺播出，百姓們高興；拿到外面，即在（2008杭州）國際傳 媒大會上得到抗震救災紀實片一等獎。最近，他告訴我：自己之所以 去農村深入調研，做實際工作，是準備寫一部書《大地生民──中國基 層政權運作現狀的觀察與憂思》。他一直想弄清楚我們 府的穩定秘密，而要弄清楚
個問題，就只有從基層政府入手，發現
並研究其內部運作方式及內幕。他又說， 野調
個後極權政
是一部社會學意義上的田
報告，而非報告文學之類的玩意。野夫不同於我，他不
江上的母親
是行 潑墨書房
者，他還是思者。能做他的粉絲，我是很得意的。 野夫，土家人，重感情，硬漢子。九個字的概括， 辛且曲折。16歲年紀，給女同學寫情書被告發，天天檢
定其人生艱 ，學校罰
站，父母責打，野夫以死相拼。自殺未遂，醒來後寫下血書：不考上 武大（武漢大學）此生誓不為人。他是鄂西土生土長，視武漢大學為 教育聖地。1986年，因「地下寫作」的名分，令武大中文系系主任青 眼相加。大學畢業後，野夫來到海南省海口市公安局政治處工作。本 可以科員、科長、副處地過日子，偏偏他是重感情的漢子，於是，人 生拐點發生在了1989年。「六四」當夜，得悉北京血腥鎮壓的情況， 血性的野夫聽從良心的召喚，當即寫下抗議和辭職報告。辭職報告裡 說：
不做獨裁政府的鷹犬和
子手。次日上午到局裡留下報告和警
用配置，離開海南，千里單騎，向北漂泊。在當局大追捕中，為營救 掩護舊日兄弟出海逃亡，他自己成為了追捕對象，也開始了逃亡。 1990年落入圈套，脫下警服的人
上了囚衣，以反革命洩密罪判處六
年徒刑。1995年出獄。服刑期間，父親癌症去世；出獄之後，母親投 江自殺。1996年正月，野夫獨自來到北京打工。
十餘年間，給別人
編書無數，而只有《塵世．輓歌》是屬於他的。 那場帶血的風波在二十年後，對一些人是心結，對更多的人是淡 忘。開槍的軍隊與無辜的學生，在記憶中是一樣的模糊。下開槍令的 鄧小平和走下舞臺的趙紫陽，在心目中是等量的偉人。偶爾小聚，談 及「八九」，自己都覺得是個白頭宮女。現在已無人為重大的歷史挫 江上的母親
潑墨書房
折而焦憂，眼下最 怪誰
心的事是
錢，買房，就業，就醫，留學。
？我們一起浮躁，一起世故，一起健忘，一起實用。
已然入睡，誰來喚醒？政府 愚不蠢。富人
能
個民族
？就是它在推行愚民政策，唯恐大
不
？與權勢合謀撈錢唯恐不多不快。那麼，知識份子
？請問，我們還有知識份子
？當年「八九」風雲人物，也百分百
地自我淘汰了。去年一封公開信，說：我們在等候，等候中國出個葉 利欽（編按：葉爾辛）；出不了的話，時代會製造一個葉利欽來！
話，
我不信。因為中國專制文化的長久與全面，已澈底泯滅了中國人的靈 魂，澈底泯滅了中華民族之精神。 「山川何處走豪傑，弦管誰家奏太平？」（摘自野夫詩《89無題 三章》）我是很悲觀的！所幸在悲觀中我認識了野夫，所幸還有像野 夫
樣的人，在社會底層默默做事，苦苦尋覓。他
樣的人也許象徵
著未來，寄託著希望。 今天，當我們的文人藝術家都爭作「聖潔天使」的時候，野夫的 文字卻來扮演魔鬼，發出淩厲的聲和另類的光。
是當今塵世中的輓
歌。我不覺得他是在寫作，他在跟我說話，也是獨自 斷骨頭連著筋的血親，是怎樣被一節一寸地攪碎
吟。筆下那些 乾；那些美妙溫
軟的情感，是怎樣被一陣一陣的風雨沖光刮淨──我讀到的是他的心， 看到的是他的淚。那獨立之姿，清正之氣，令我心生莊嚴。 如果說詩歌是面對天空的話，那麼散文就是面對大地了。野夫的
江上的母親
潑墨書房
作品正是由哭泣的大地孕育出來的。微風漾水，淡靄淒林，有著很豐 富的人生意味。他的寫法，很傳統。我說的傳統是指他的胸襟，意 緒，文思以及相對應的句式，
局和節奏。每一
，都像塊狀物那般
結實。情感濃烈，但有控制。文字樸素，又帶著優雅。對人的描寫採 用線性白描法，對事物的思考也是東方式的，圍繞著主脈一路探究、 追述下去。作品是簡單裡有複雜；文字是平實中有華采。中國文學傳 統深厚，而非落後。能繼承下來，真是要下些工夫的！ 我以為：作品達到什麼
次，就要看作者心靈是個
次了。因
為心靈就在文字的後面！野夫的心靈就在文字的後面。 社會禁錮，思想鉗制，要靠個人堅持！堅持了，你就可以免於庸 常，免於
沒。
2009
江上的母親
2
潑墨書房
Preface 2
在漢語的散文史上，在廿世紀以來的中國，除了魯迅外，很少有 人
樣集中地、執著地敘說死亡。 廿世紀的漢語主題一度是救亡圖存，革命解放，階級鬥爭，改革
開放，那些主題幾乎都是宏大敘事，意識形態霸權。即使救亡，也把 個人生命置之度外，而服從服務於一種異己的文明單位：階級、種 族、國家、發展、穩定，等等。死亡，在現當代中國，不再是生命的 自然歸宿，不再是成熟事物的必然經歷；而成為變態、醜陋的生命遭 遇。早夭、橫死、同類相殘、物化。無論是秋高馬肥，還是窮極無 聊，都可以在「你死我活」的遊戲中消遣。
村集中營、土改殺人遊
戲、黨派鬥爭、路線鬥爭、改革鬥爭，軍戰、商戰、文化戰、經濟 戰、網路戰，在中國你方唱罷我登場。而中國人對生命的夭折毫無顧 惜，人們說，死是為了更好地生。因此，在幾千萬人戰死、幾千萬人 餓死、幾百萬人被鬥死之時，人們說，中國進入了一個新時代，一個 新天新地，一個繁榮、強大、崛起的時代。 死亡因此在中國演變成一種空洞的形式：由革命黨人發明的追悼 江上的母親
潑墨書房
會，大大小小地在
個國家召開著，故作莊嚴、熱烈其實空洞地頌揚
著死亡。活著的個體越來越恐懼死亡，並在死亡之光的追照下飛快地 墮落，變本加厲地糟蹋文明資源：祖先的遺產和子孫的權利。 明史上也是空前
在文
後的，因為中國人向來有著美好而重大的天人境
界，生死事大。對中國人來說，生死都得事之以禮，死更得葬之以 禮。廿世紀以來的中國人卻成為沒有家教、沒有文明的「類人孩」， 那樣無心肝也規避心肝地從事死亡的人生遊戲。死亡成為語焉不詳、 避而不談的事物，成為活人難堪、用盡一切辦法遮掩的應付。天災人 禍，都會成為民族精神的化妝事件。成千上萬被餓死、被洪水地震等 裹埋的人民大
，成為他們的同胞宣講自身的好材料，成為權力表白
恩典的好名目。甚至漢語世界裡的英雄聖賢，如陳獨秀、瞿秋白、林 昭、張志新、趙紫陽、李慎之、劉賓雁等人，在告別
個世界之時及
之後，不得不再一次承受權力和流俗的侮辱和損害，因為權力無勇無 力敘說他們的生死，因為「類人孩」們無心無膽深究他們的生死。 即使當代
多涉及過死亡的作家，也多只是給我們呈現了傷痕、
復仇、炫耀等等自我心理，遠未能將歷史、現實的中國人尊之以禮。 正是缺乏
種自尊和尊重他人的品質，缺乏對中國社會的忠實紀錄，
中國作家們提供的文學答卷多是不及格的。詩人廖亦武悲愴地不無憤 怒地說：他從未在中國作家筆下看到比現實更有想像力的東西。在廖 亦武之前的半個世紀，有著同樣情境的俄國繆斯阿赫瑪托娃（ 則厲聲質問詩人們：「我們怎麼會
江上的母親
１）
樣不負責任，竟沒有覺察到雷鳴
潑墨書房
般的
步聲，在向我們宣布的，不是日曆上的普通一年，而是真正災
難性的廿世紀？」 在
方面，野夫是一個少有的例外。
歷史借助於野夫的文筆，讓我們真切地懂得，我們生存又厭
的
中國家園，仍有著高貴、尊嚴和人性之美。我們爭先恐後地逃離欲奔 向美好明天奔向發達社會，而為我們棄置不顧的當代社會，仍有著可 歌泣、可典範、可為之生死的存在方式。野夫把一個中國農民的忠 誠、中國地主的美德、農民和地主的死亡組成了統一的歷史風景，野 夫把民
的勞作、國家與時尚的無恥勾勒成一個畫面，野夫還原了組
織、隱士、文化和愛情。是野夫告訴了我們，在中國生活的邊緣，我 們中國人民不
有著羔羊般溫馴的氣度，而且
不缺乏紀念碑一樣矗
立的高貴品性。多虧了野夫，我們才知道，為拜物主義、拜金主義和 發展主義毫無顧惜的中國，有著權力、金錢、死亡也難以消亡的明德 至善。借用勃蘭兌斯（
２）的話說，野夫的輓歌既是送行又是招
魂，那些死亡站在野夫歌聲的光影裡，我們看見他們的憂傷、從容、 無能自主，他們經歷了一個個的恐怖或無望的場景，他們的臉色蒼白 而嚴肅。但他們的落寞帶有詩意，他們的苦難引人同情。借用帕斯捷 爾納克（
３）的話，野夫筆下的亡者，他們的痛苦是筆墨難以描繪
的，他們的痛苦使憂愁變成一種心病。他們的情懷是 們的行為是
得欽佩的，他
得紀念的，除此之外，讓我們懷著同情的心，再在他們
所蒙受的苦難面前低下頭顱吧！ 江上的母親
潑墨書房
(Anna Andreevna Akhmatova
1889-1966)
1917
Georg Morris Cohen Brandes
1890-1960
江上的母親
1958
潑墨書房
2009
對於一個生來多是懲罰而從未獲得表彰的人來說，
個獎勵確實
太過珍貴和奢華──因為它來自於我平生尊重的民間。在此前若干年的 獲獎名錄裡，有著我素來仰望和私淑親近的師長和朋輩──李慎之、劉 力群、王康、北島、王力雄、毛
原、張思之、陳子明、康正果、孫
世祥、胡平、蔣彥勇、高爾泰和劉曉波。
是
個時代所要極力遮
和驅逐的一個方陣，是一個被侮辱、幽禁、流放和封殺的方陣；同時 還是一個懷抱天良和血勇，堅持與愚昧和黑暗抵死相搏的方陣。當微 末如我也有幸附驥於此戰列之時，我深覺愧
惶恐，但同時也深感真
正的榮耀。 對我而言，今年6月的獲此殊榮，更有某種生命般的無上意義。是 非恩仇二十載，我們和
個邪惡的時代從未握手言和，我的心靈始終
在暗夜劍拔弩張。二十年前毅然脫下的警服，並未令我真正脫下恥 辱；之後
上的囚衣，也無法讓我減輕負罪──那些飲彈長街的無辜蒙
難者之血，永遠在質詢拷問我們的苟活。是啊！他們死了，我們活 著，我們所有的存在都是可疑的；每一天的
聲
生都是罪過。
二十年來，我們以生命親友為藉口，以生計飯碗為託辭，以潔身
江上的母親
潑墨書房
自好為由頭，卑微甚至卑怯地迴避著暴力。二十年來，末世的分贓盛 宴加重了整個社會的不公，
噬著普世皆准的正義，深化了民族內心
的勢利與黑暗。我們的怯懦忍看，並非金剛怒目的見證；不敢
身而
出的譴責，就是一種對惡世的默許甚至縱容。我們無奈地看著那一代 慷慨赴難的青年，轉世投生為我們的孩子；卻在一個市儈時代，一個 整體歪曲歷史的社會，在欺
瞞哄中成長為缺乏天良和公義的「類人
孩」（余世存發明詞）。當那麼多四肢健全的青年，喪失理想和人 格，層出不窮地踴躍加入特情、線人、資
員，不以為恥地成為特務
政治的幫兇，成為專制獨裁的衝鋒隊，甚至成為虐殺同類的
子手
時；我們得承認，是我們的卑怯造就了他們的墮落和愚昧，造就了 個真相遮 正是基於
言彌漫的不義社會。 樣的原罪和恥感，我在五年前才重新開始寫作──是寫
作而不是創作──因為沒有創造和虛構。我只是在努力記敘身邊過往的 親友，記載他們在
個有史以來最殘酷和荒誕時代中的遭際，透過家
族史和個人命運，藉以還原歷史的真相。
樣的作品不敢冒充文學，
只是對母語──漢語的一次正本清源式的實踐。 從甲骨時代開始形成的漢語之偉大傳統，其鏤骨銘心似的刻劃書 寫方式，幾千年來力圖傳承的正是它的史官正氣與春秋筆法。在任何 邪惡時代，純正的漢語書寫一定是在弔民伐罪，令作惡者膽寒心驚， 讓無辜者伸 多人， 江上的母親
吐氣。當年劉少奇對某惡魔提心吊膽地說：「餓死
是要上書的啊！」如果專制者
麼
樣的敬畏越來越少，那是因 潑墨書房
為六十年來漢語書寫者的折節淪喪，是對我們母語的
辱和蹂躪所
致。六十年來，曾經榮耀人類並令鬼神夜哭的漢語，被一統天下為 「窯洞漢語」──從延安開始的對當代漢語的摧殘，使得中華民族至少 四代不說人話，而只剩一種粗糙、虛張、陰險和暴力的邪教文風。 六十年來，沒有任何一個官方文本稍帶人性和個性，幾乎沒有任 何一個元首官僚能不說
言和套話。於是，漢語不再莊嚴正直，不再
神聖多姿；在無數個新聞聯播和對外發言中，淪為人類世界的笑柄， 淪為炎黃子孫的自卑。而語言的退化又必將帶來思想的萎縮，於是， 童真和天良被扼殺，幫嫌和幫兇卻能高踞講壇，繼續毒化和催生著代 代行屍走肉。 記住，那些貪腐殘民者，那些賣友求榮者，那些追逐欺 凌弱勢者，那些奉命
殺者，那些酷刑虐待異見者和異教徒的暴吏幹
員，都是吾族的一員；和我們一樣父生母養，一樣的受教成長。如果 在他們身上看見了獸性，那是因為我們漢語教育一直提供的是狼
。
如果說他們的捨義為惡令吾族受罪，乃因我們──所有的書寫者讓母語 蒙羞。設若我們都還
陷於卑怯的泥淖，又怎能企望他們的潔身遠
罪。 所幸在普遍
陷的漢語世界裡，還有著一代又一代聖徒般的書寫
者，摩頂放踵犯險直抒，捨生忘死地還原和弘揚著漢語的神性之美。 正如上述方陣中和當今網媒上的諸多文章家，在一個政治黑幫化的時 代，是他們在保存傳遞著漢語的良心，在甄別鑒定著人性的榮恥，在 揭發和 江上的母親
笞著氾濫在祖國的假惡醜。「一言而為天下法，匹夫而為百 潑墨書房
世師」──正是前仆後繼的 發起了新世紀的漢語 我只是
樣一批孤獨的漢語戰士，在鐵幕圈禁之中
蒙和突圍。
場薪火相傳不
如縷的漢語
蒙運動之受惠者。若干年
來，寂寞寫作只是在向安徒生童話中那個敢說真話的孩子學習，在為 自己的心靈埋單。曾經的緘默和不說實話，都是自己欠給
個時代的
巨債；面對罪惡時的熟視無睹，必定要使我們仰望亡靈時羞愧不安。 六十年來，無數的
魂飄滿天空，無數的忠烈放逐他
，無數善良人
像吾母一樣在自己的祖國失蹤。我的泣血紀錄，只是渴望不再辜負那 麼多慘烈悲苦的死亡。對至交血親平民百姓的
祭，唱響的也必將是
對一個惡世的輓歌。 去年，村上春樹先生在領取耶路撒冷文學獎時說：
江上的母親
潑墨書房
是的，高大堅硬冷酷的體制，謀害封殺了
多鐵骨錚錚的天才。
然而，碧草叢中埋猛士，白雲深處有遺賢。沒有任何一面牆，足以永 久遮
生頭頂之莽莽青天。
最後，我要感謝北京當代漢語研究所對我的
次加冕──我深知對
所有獲此殊榮的人來說，戴上的都是荊冠，它無時無刻不在 著我們的神經。我更深知，還有
江上的母親
撻刺
多優秀的民間寫作者，一直在底層
潑墨書房
邊緣
性地戰鬥。正是他們的默默努力，在一寸一尺地拓展我們母語
──漢語的表達空間，在不斷澄清著被獨裁者 謹此，向
江上的母親
染的漢語品質。
些高貴的寫作者和閱讀者致謝。
潑墨書房
江上的母親
潑墨書房
Part One
江上的母親
The Elegy
潑墨書房
Ⅰ ──
是一
縈懷於心而又一直不敢動筆的文章。是心中繃得太緊以
至於怕輕輕一撫就
然斷裂的弦絲。卻又恍若巨石在喉，耿耿於無數
個不眠之夜，在黑暗中撕心裂肺，似乎只須默默一念，便足以 寄命塵世
碎我
一點點虛妄的自足。
又是江南飛霜的時節了，秋水生涼，寒氣漸
。整整十年了，身
寄北國的我仍是不敢重回那一段冰冷的水域，不敢也不欲去想像我投 江失蹤的母親，至今仍曝屍於
從母親到 件必然的事。
年仍保持的決
一片月光下……。
個性裡，我相信
成為「右派」是一
質裡就被刻上了
樣說並非基於純粹的宿命觀，而是指 父親的烙印。
誕生之初，血
一生都在努力企圖剪斷
與那個
「國軍」將領的血緣聯繫，卻終歸徒勞無獲。 我外祖母是江漢平原的大家閨秀，其父在民初留學扶桑八年，歸 江上的母親
潑墨書房
國赴任甘肅省高法院長前，決定與天門望族劉家結為姻親──那時的劉 家三少
（我外祖父）正成為黃埔八期的士官生開始了他的戎馬生
涯。在可能存在過的短暫幸福之後，作為戰禍頻仍年代的軍人之妻， 外祖母便帶著我的母親步入了
的孤獨一生。
抗戰爆發，外祖父侍衛蔣公撤退西南。劉家太
故世，大宅日漸
凋敝。該地區又是日寇國軍和共軍拉鋸爭奪之地，無論
一部短暫占
領，徒具虛名的劉宅便成為搜刮糧餉的目標。外祖母帶著我少年的母 親東
西藏，飽受亂離之苦。最後因怕女兒受辱，外婆只好託
里客
商將我母親帶到湘西伯父家避禍。母親在那識盡炎涼，像一個女僕般 做工求學。
日本投降當年，母親獨自踏上還 棉花紡線度日的外婆時，劫後重 年，
人傳言外祖父衣錦還
父，等待
尋母的艱難路程。當
的淚水濕透了
找到撿
們的襤褸衣裳。次
，授銜少將駐節武漢。母親來到省城尋
的卻是晴天霹靂──外祖父不信他的妻女還能僥倖存活，已
經重新娶妻生子了。而且他隱瞞了婚史因此不敢相認。 悲憤的母親闖進了他父親的一場盛大酒會，一時輿論大嘩，外祖 父回 義
迫外婆離婚，從此父女反目，我母親堅決改名換姓以示恩斷 。
江上的母親
潑墨書房
天道往還，1948年，節節敗退的外祖父奉命移師恩施，赴任途中 被伏擊，流彈洞
了他壯年的胸脯──而最後為他扶柩理喪的竟是我終
身寡居的外婆。 武漢次年易幟，「革大」招生，母親投考，結業後竟又鬼使神差 地被分往恩施剿匪土改──踏上了 的山路上，
與我父親邂逅相
父親送命的路程。在
條充滿險惡
。一個平原遺棄的將門孤女，一個山
中破落的土司遺孑，在那個偉大動盪的時代，偶然而又必然的結合 了，並從此扎根深山。
外婆早已原諒了
的丈夫，母親卻永遠在仇恨
的父親。
無法
在現實中去懲罰他，便極力在精神上去滿足一種虛構的報復──改名換 姓，不承認有此父親，甚至不允許外婆去原諒。 然而
種背
只能停留在自我洩憤的地步，因為
意個人的血統以研究其階級屬性。在 面對無數張表格。
總是試圖說明
報考革命大學那天起， 是
和
的聲辯，同時還作為一張
的面龐。
上個世紀流行一個充滿殺機的詞叫「歷史不清」，母親被 江上的母親
就要
父親那個階級的棄嬰，
母親屬於苦難平民。然而表格卻限制了 早有預謀的標籤貼上了
個政黨一向在
個語 潑墨書房
詞壓迫得痛不欲生。當任何一個批判 兒，
就彷彿陷入一個悖論。
視為同一個敵人。 久地陷害著
，
覺得
的人詰問──你是不是軍閥女
比別人還恨
個父親不
完全無力跳出
的父親，卻又偏被他們
在生前遺棄了
，還在死後長
一血緣的魔沼。
1957年的母親正當而立之年，
個來自遙遠省城的女人，試圖把
的教養植入那個土家山寨。其直率和剛烈卻往往好心換來敵意， 對黨的意見和
的出身被聯繫一起時，只能戴上右派的高帽接受工人
的監督改造。廿年後終於澈底平反時，母親已老去，所有曾經蒙受的 屈辱和傷害不知向誰討還。劃處和平反都是一張紙，
深感前者重如
泰山而後者卻輕於鴻毛。
文革開始時，父親作為礦長很快被打倒，母親微薄的工資要維持 全家的生活，那時
是小鎮供銷社可以雙手打算盤的會計。外婆陪著
失學的大姊重返平原插隊務農，二姊當了礦工，父親病危在武漢住 院，十歲的我也肺結核
孔而命若懸絲，我們家一分四處進入了生命
中最艱危的歲月。攻擊母親的大字報依舊貼滿門窗，頻繁的抄家連縫 紉機頭也被 ，
要拉
走，母親帶著我忍辱負重地在小鎮訪醫求藥，
一次 江上的母親
著
不能
個破碎的家一個不少地走進那渺茫的明天。
帶我到縣城看病，回來時求熟人找了個便車，司機走出城 潑墨書房
後竟威
我們從車廂下來，一生不低頭的母親為了我哀婉乞求，
看
著揚塵而去的汽車悲憤難耐，又不願讓兒子看到一個母親的窘迫和 ，只好將淚水默默 何以被一個時代
下。
永遠不理解人世間的惡竟至如此，人性
曲得如此不堪。
我小學畢業後，學校又以我有傳染病為由不錄我上初中，我開始 了短暫的少年樵夫歲月。當我在夕陽下挑著柴火蹣跚而歸時，多能遠 遠看見下班後又來接我的母親，那時 飛，有誰曾知 塗，
已見憔悴了，亂髮在風中飄
的高貴？兩個姊姊都已失學，
再不能讓我
淪泥
不得不去求文教站站長，終於使我得以入學。
母親終於帶著全家迎來了1978年。父親升遷， 工，我考上大學，外婆又回到我們身邊。
獲平反，大姊招
時的母親總算有了笑顏，
相信善良總有好報。即使那些迫害過他們的人也來我家走動，
依
舊不假辭色。 1983年外婆辭世，85年父母離休，87年父親患癌，89年 我辭去警職，隨後入獄，母親又開始了
的憂患餘生。
父親總想等到兒子重見天日，因此而不得不承受每年動一至二次 手術的巨大痛苦。他身上的器官被一點點割去，只有那求生的意志仍 在頑強茁生。真正苦的更是母親，
不斷
著
的衰朽殘年，陪父親
去省城求醫。父親在病床上輾轉，六十多歲的母親卻在病床下鋪一張 江上的母親
潑墨書房
席子陪護著艱難的日日夜夜。只要稍能走動，母親就要扶著父親來探 監，三人每每在鐵門話別的悲慘畫面，連獄警往往也感動含淚。每一 次揮手彷彿就是永訣，兩個為共和國效命一生的佝僂老人，卻不得不 在最後的日子裡，因我而去不斷面對高牆電網的屈辱。 我們在不能見面的歲月裡保持著頻繁通信，母親總是還要在父親 的厚厚箋紙外另外再寫幾頁。我在那時陷入了巨大的矛盾──既希望父 子今生相見，又想要動員父親放棄生命。他的
扎太苦了，連帶我的
母親而入萬劫深淵。
1995年我回到山中的家時，只有母親還在空空的房裡收拾著斷線 碎布。那時父親剛剛離去半年，他在樓頂奇蹟般地種植的一
花椒
樹，正盛開著無數隻眼睛，一如死不瞑目的懸望。 母親依然如往昔我的飄流歸來一樣，為我炒好酸菜雞雜。拿出一 大壇藥酒說你喝吧！
是你爸為你泡的勞傷藥。
怎知兒子的傷原在
心深處，卻冀望一副古老的藥方來療慰。 為了求生，我不得不匆匆又出山。臨行之際，母親異樣地拉著我 的手說，你在武漢安頓好後，就接我過去吧！家裡太空了，一個人竟 覺得害怕。我突然發現母親已經衰老了， 江上的母親
一生的堅強無畏似乎蕩然 潑墨書房
無存，竟至一下虛弱得像一個害怕孤獨的孩子。
我用朋友借的一點錢租了一所
的房子，幾件歪斜的家具也算
起了一個家。母親帶著一個單開門的冰箱來了，我見上面許多修補 的漆痕，心中無限酸楚──
就是兩老一生節儉唯一
錢的遺產了，無
常的災難耗盡了他們的一切，我又怎生才能報答。 母親在陰暗的房裡一點一點拆 然後又一針一針為我編織出一條毛 好買了，你
的毛衣，漂洗那些彎曲的毛線， 。
說
過去的純羊毛，現在不
著會暖和些。
拿出一大本裝訂好的信紙給我，說
是
些年來寫的
族的回憶，我看見密密麻麻的幾十萬字，幾乎頁頁漫 手顫顫巍巍，哽咽著說
著淚痕。
的家 的
就算是留給你們三姊弟的紀念了。
向來給我作飯的母親突然不做了，每天要等著我回去做才吃。 又說
房子白天好陰冷，
去了一次就再也不去了，
感到恐懼。我帶母親到居委會去打麻將， 說
和那些老人沒有話說。我知道清高
的母親一生不苟時俗，向來也不會娛樂。 我那時和幾個朋友湊了點錢編書想賣，每天回去母親就要問有錢 賺
？我說生意沒有
江上的母親
麼快，
就又感
物價漲了，城裡生活太貴， 潑墨書房
然後說
要病了就是我們的
累，
真想找我的父親去。我每天在
個冷漠的世界疲於奔命，我求朋友的妻子給
免費的藥，
心臟開始
不適，我說：「媽，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陪我住了十幾天後，母親要求到大姊那裡去住。大姊在同城的另 一個區，在長江的邊上有一套狹窄的居室。大姊有一個可愛的女兒， 我想也許能給母親多一些歡樂和安慰，就讓大姊來接走了 我依舊在人海
。
扎，在沒有電話的時代也疏於問候。根本在於我
忽略了母親的所有暗示，我不知道那時
去意已決，
已在暗自料理
後事，在與我們姊弟委婉話別。 1995年的深秋午後，大姊打電話給我朋友找到我說，母親早上出 門現在未回，他們四處找也未能找到，大姊的語氣有些驚恐。我還 說：「不會有事的，你們再找找吧！」傍
大姊在電話那端痛哭──
找到母親的遺書了。 我帶著幾個弟兄趕去，大姊交給我從被褥裡翻出的母親的兩封信 和一串鑰匙，匙鏈上還掛著父親當年給 頓時如
的一個韭葉金戒指，我的心
冰海。
母親平靜地寫道：「我知道我病了，我夢見我的母親在叫我，我 江上的母親
潑墨書房
把你們的父親送走了，又把平兒等回來了，我的使命終於完成了，我 要找你們父親去了……請你們原諒我，我到長江上去了，不要找我， 你們也找不到的。你們三姊弟要互相幫助，父母沒能力給你們留下什 麼，我再不走還要
累你們……。」
我們連夜沿江尋找，多麼希望母親還
徊在生死邊上，給我們最
後一線機會。 我們去公安局報案，他們說人失蹤一月後再去備個案即可。我們 去民政局求助，他們說沒有尋人的職責。我們去電視臺，他們說上級 不允許播尋人
示，走失的太多了。我們自己複印招貼滿街去貼，城
管的跟著就撕，逮著還要罰款。整個國家沒有一個救助機構可為我們 分憂，我的母親就
樣走失在
的祖國。 碼頭工人見多識廣，他們說
武漢下游的陽邏鎮是長江的回水處，水上死者都會在那裡漂浮迴旋， 你可以去那找到你的母親。 我隻身來到那個碼頭賃居，先找當地派出所求助。他們客氣地 說：「你看
牆上掛著多少尋人
示，我們根本顧不過來，
裡每天
都有浮屍。以前我們還每具100元請農民撈起來埋上，我們登記個特 徵。現在經費包乾，我們也沒閒錢管了，你自己租條小舟去找吧！」
江上的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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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野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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