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HANG YI-WEI
自怡微言。序 悵然歲月,忽覺夢醒 忽覺夢醒,才發現醉人的都是遺風…。
初識張怡微,是於 是於 2010 年初秋一場演講,當時的張怡微是復旦 當時的張怡微是復旦 大學來逢甲中文所交流的學生 中文所交流的學生,對於下一年將前往復旦大學中文系交 對於下一年將前往復旦大學中文系交 流的我,勢必是位一定得認識的 勢必是位一定得認識的「學姊」,稱一聲「學姊 學姊」說實在有 那麼點「遷強」與「攀權附貴 攀權附貴」的意味,因為爾後去了上海 因為爾後去了上海,生活總 會有些不習慣,難免得麻煩她看顧 難免得麻煩她看顧,而我們也才第一次見面 而我們也才第一次見面,就如此 腆著臉我總不太好意思 腆著臉我總不太好意思,在復旦的日子我們碰了兩次面, ,這兩次當中 從起初的客套寒喧,到最後的暢談心事 到最後的暢談心事,才發覺怡微學姐在婉約素雅 才發覺怡微學姐在婉約素雅 的外表下,有著這麼一顆剛毅堅強的心,同是出身於單親家庭的我倆, 她卻更沉穩內斂些, ,言談中我才發覺她是個很有故事的人 言談中我才發覺她是個很有故事的人。
此次的訪談中跟作家張怡微談文學與生 此次的訪談中跟作家張怡微談文學與生活,現在於政大讀文學 現在於政大讀文學 博士的她,在台灣做了許多關於文學 在台灣做了許多關於文學、關於寫作的事,生活上也遇到 生活上也遇到 很多不同的挑戰,一再再讓她深深愛上台灣這塊土地的人 一再再讓她深深愛上台灣這塊土地的人 一再再讓她深深愛上台灣這塊土地的人、事、物, 關於寫作在她認為,是私密卻也並非如此私密的情況 是私密卻也並非如此私密的情況,寫著她自身而 寫著她自身而 或是身邊人們的故事 或是身邊人們的故事,她說寫作是她最擅長、也最喜歡的事情 也最喜歡的事情,讀她 早期的《悵然年華》體會她青春 體會她青春、音樂、電影的喜好與哀愁 電影的喜好與哀愁;讀她的
《時光,請等一等》感受她生活的不同面向與發生的那些悲喜交織的 感受她生活的不同面向與發生的那些悲喜交織的 故事;再讀她的《都是遺風在醉 都是遺風在醉人》看她對於台灣的認同與心態 看她對於台灣的認同與心態,讀 她的小說總是在心裡嘆息主角的遭遇 她的小說總是在心裡嘆息主角的遭遇,苦嘆現實無助,她的 她的〈哀眠〉、 〈奧客〉 、 〈呵。愛〉帶點哀傷卻又有著小小確幸的故事讓人情緒隨之 帶點哀傷卻又有著小小確幸的故事讓人情緒隨之 起伏,她很善於處理細微的 她很善於處理細微的、瑣碎的生活情緒。
這次專訪的呈現方式是 這次專訪的呈現方式是以紙本書為主要,專題內的大標題 專題內的大標題「後海 之後。江南以南」以及 以及「私事。而非」都取自於作家張怡微出版的作 都取自於作家張怡微出版的作 品《時光,請等一等 請等一等》,而小標題也多是從訪談中的話語來定的 也多是從訪談中的話語來定的,內 容除了訪談的對話外,也搭配了作家作品的文字,期盼讀者能更深入、 更全面的了解這位作家 最後十分感謝我的指導教授朱文光老師以及 更全面的了解這位作家,最後十分感謝我的指導教授朱文光老師 受訪作家張怡微,兩位在忙碌 兩位在忙碌之餘受我打擾卻從未推辭, ,萬分感謝。
逢甲大學中文系黃湘芸 大學中文系黃湘芸 2013.12.10
Contents ontents 後海之後 後海之後。江南以南 01 私事。而非 而非 05 作家年表 15 作品選讀 17
「我熱愛文學,所以我依然會繼續看我喜愛作家的書,自己的 話,即使很寂寞、沒有人看,我依然會繼續寫。寫作是很私密 的事,標價也未必是好事。」
後海之後。江南以南 上海作家張怡微在台北文學獎頒獎典禮上說到: 「台灣是我的福地」 ,來台已經邁入第四年,起初 她只是來台中逢甲大學中國文學所交換一學期, 再以訪問生身分到台灣大學交流一個月而已,對 她來說台中就像個「童年的容器」 ,而台北呢?就 是個「辦公室」 ,以往種種讓她對台灣這個島嶼有 深深的喜愛,最後毅然決定到政治大學攻讀文學 博士,在對岸獲獎無數的她,來台的幾年當中, 參與許多寫作坊以及的大大小小的文學獎以鍛鍊 自己的寫作實力,而後她以〈大自鳴鐘之味〉拿 下「第 33 屆時報文學」散文評審獎、〈奧客〉得到「第 35 屆聯合報文學」短篇 小說評審獎、〈漂浪與抒情〉拿到「第 15 屆台北文學」散文首獎、〈從冒險到壯 遊——華麗島紀實〉取得「第 2 屆兩岸紀實文學獎」佳作,今年更以〈哀眠〉一 篇拿下了「第 36 屆時報文學」小說首獎,她說在台灣能受到這麼多人肯定,實 在太幸運了,讓她十分驚訝也心懷感謝,但相對的頂著「陸生」身分,外界多用 不同的眼光看待,使她有點戰戰兢兢,也不禁大嘆: 「我也只是個平凡人爾爾。」
(一)福地台灣 「這城市,留下過我的足跡,也有幽微的感知,彷彿也在等我,歡迎我隨時回來, 好像個久違的老客人」 —〈從冒險到壯遊—華麗島紀實〉 黃湘芸:您從上海到台灣,在台中與台北都待了一陣子,那您對這兩個城市的印 象是怎麼樣的呢? 張怡微:其實我第一次到台灣來就是到台中,也就是逢甲交流的那一段時間,其 實我最早認識的那批人,不管是老師或者是朋友都是台中人,所以對我來講台中 就是一個童年的容器,那些朋友也就像童年的朋友一樣,對於台中的朋友,跟我 在台北認識許多新的朋友之後,感覺是不太一樣的,有一種不同的情感,這兩年 回到台中的時候就發現台中的朋友們都成熟了些,沒有像以前那樣「沒心沒肺」 的,而且有的人都已經念到碩士班要畢業了,我在台北這段時間其實是我在台灣 的第四年,因為我從逢甲交換之後我又到台大交換了一個月,然後博一又在政大 念了一年,那其實我來台灣的原因以及最初能夠支持我又再回到台灣的原因,都 是因為我在台中的那些人、事、物,其實在台中的四個月裡面我只到台北兩次, 1
每次只待五、六天,所以我對台北是很陌生的,後來到了台北之後,我接了報社 的工作也就認識了很多作家,當然還包括參與一些文學活動,其實就更像一個辦 公的形式。 黃湘芸:您能與我們分享參與吳念真導演寫作坊的一些感想嗎? 張怡微:我本身就很喜歡吳念真導演,我這 禮拜五還會去參加寫作坊,我覺得導演對我 影響還滿大的,因為一開始寫作坊是比較小 的形態,又是個全校性的招募活動也招募校 友參與,一開始只有十個名額,導演說他把 我最後一個放進去,因為競爭的不只有校內 還有校外的人,我覺得其實對我來講其實還 滿幸運的,就很像做夢一樣,我不知道你有 沒有這種感覺,因為我覺得在異鄉能夠認識 到,連本地人都不見得認識的人真的很幸運, 其實我認識許多這樣的人,向舒國治、駱以 軍、朱天文等等,我覺得跟我與台灣的緣分 有很大的關係。
張怡微與吳念真導演合照 (圖片截至張怡微新浪微博)
黃湘芸:台北文學獎的時候,聽您說您認為台灣是您的福地, 怎麼會覺得台灣是您的福地呢? 張怡微:因為我在上海運氣沒那麼好!我覺得我與台灣的緣分很難用語言來表達, 我對台灣是有親情的,但也不是有親眷在台的那種親情,來這是件非常偶然的事, 在逢甲交流的那四個月,因為專業跟逢甲的課程並沒有太多的相關,所以我便有 更多時間認識這個地方,其實對我而言刺激最大的就兩件事情,一個是時報文學 獎,另一個是我的室友過世,我很難用語言來表達這種悲喜交織的情緒,這當中 好像就給我一種牽引讓我不斷的想再來台灣這塊土地。 事實上我又趕上了兩岸這種非常大的轉折點--「陸生招生」,當初來台時尚未 開放,所以我很能夠親身的感受到這種重大的變化,哪怕從政策與制度上來講, 我第一次來台灣的時候花了四個月辦手續,後來辦手續所花的時間就越來越短, 我現在每個月回一次大陸開會或工作,已經能很方便能來往兩岸之間,而我唯一 2
要做的事情就是去移民署敲個章交六百塊錢,可這在兩年前是不可想的,我並沒 有想到這樣的政策跟開放,現在我又多了一個身分陸生的其實也非常的特殊,我 說我幸運是因為可能對很多人來講,我今天能到這來念書是有很多前人他們夢寐 以求的,這是半個世紀以來非常大的轉折,從開始開放探親、開放直航、到開 放交換生那是非常大的一個過程,那我剛好就踩在了這個點上,我感受到非常多、 有張力的相處關係。
(二)校園生活 「心的成長,或許就如化學上所說的,雜質越多,硬度越強。」 —《下一站,西單》 黃湘芸:您在台灣的校園生活有怎麼樣的不同體認呢? 張怡微:因為台灣對陸生的整個政策其實並不是非常健全的,我當初是交換生的 時候其實非常的快樂,因為交換生其實就是玩玩,然而以陸生身分入學卻是另外 一個要求,再加上我的文學成績會讓周圍的人對我有許多的要求,但要求是他們 認為我身為一個陸生需要做到什麼樣的事,這些東西是我從來沒有想過的,我覺 得我是一個非常普通的陸生,可他們覺得我不是,其實我覺得有很多東西是需要 慢慢磨合的,因為你一個制度剛開始做的時候絕對會有非常多的問題,更何況還 有個制度上一些政策上的不公平,那就會放在學校裡,也不可能因為一些雞毛蒜 皮的事情希望我戰死在沙場,這是不對的,但是這三年來比較大的一個變化,是 這三年來我可能不僅僅是一個上海的作家來台灣體驗生活,還有一個社會身分, 是我在這裡的一個護照身分、簽證身分就是我是一個大陸學生。 我們剛剛來的時候,學校中文系沒有辦法界定我們是外籍學生還是一般生比照, 可是若把我們分在外籍學生這對外國人非常不公平,政治上我們是外國人但實際 上並不是如此,可能如此說來台灣人也會有點反彈,但撇開政治來說,我認為很 多事情並不是把問題擴大化就能解決,很多事情就是慢慢商量,再舉個例子台灣 的博士讀那麼長時間,是因為台灣的博士生都是可以工作的、可以兼職,所以他 們有一半的時間都是在實踐,一部份的也是因為年紀大了要賺錢,另外一部分也 是未來求職的需要,「陸生三法」則是完全把這一段阻隔掉的,我們在台灣是不 能做任何工作的,那我們的意思是說既然我們不能做任何事為什麼不讓我們早點 畢業呢?理論上這是合理的,因為制度是兩岸政府規定的,我們又確實有更多時 3
間在學術上,如果我們能夠完成考試那是否就能畢業,所以學校為此又開了會討 論,他們說理論上只要達到要求就可以,不會強制要求得要待滿多長時間,很多 情況我們跟台灣學生,甚至是僑生是完全不一樣的。我們來台本身就是一個契約 制,也就是說所有來的陸生都是知道「陸生三法」的「三限六不」,也就是說你 來的時候就是認同這份不公平條約,在這種前提之下,像在中文系這樣的小範圍 裏面,如果把我們視為外籍生,我們就要完全走一個外籍生的一個路線,但其實 這是不合理的,因為我們的母語是中文,所以經過學校幾次討論後我們終於可以 比照一般生,也就是說在中文系的學術要求上我們可以比照一般生,你看連這麼 小的事情都是要經過討論,但如果我們把這個事情有了一個定論之後,往後就沒 有這個問題,撇除這定則來說,台灣的老師和學生其實對我們都挺好的。
所謂「六不」 : (1)不加分優待:陸生來台就讀或考試均不給予加分優待。 (2)不影響台灣學生就學權益:陸生來台就讀的管道採外加名額。 (3)不編列獎助學金:政府不編列預算作為陸生獎助學金,但各大學或社會團體提供的 獎助學金不在此限。 (4)不允許校外打工或兼職:陸生必須符合來台就學目的,不得於校外打工或兼職。 (5)不會有就業問題:陸生停止修業或畢業後不得續留台灣。 (6)不得報考公職人員考試:陸生若未具中華民國國民身份且無中華民國國民身份證 者,依法無法報考我國「公務人員考試」及「專門職業及技術考試」 法規節錄自【國家政策基金會】http://www.npf.org.tw/post/13/83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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私事。而非 在《80 作家訪談錄》中張怡微曾說︰「我熱愛文學, 所以我依然會繼續看我喜愛作家的書,自己的話,即 使很寂寞、沒有人看,我依然會繼續寫。寫作是很私 密的事,標價也未必是好事。」她的筆觸很含蓄卻不 失尖銳,能直直的把故事說得真切,將主角的遭遇寫 得連讀者讀來都感嘆心疼。在訪談中她說︰「我喜歡 編故事,所以我喜歡寫小說。」看著她最近幾部小說, 如〈哀眠〉 、 〈奧客〉的讀者一定會很驚訝,愛編故事 的她第一部小說寫的卻是篇童話故事,經過年歲的歷 練,現在她愛的是蔣曉雲這類作家寫實的作品,而對 於音樂、電影呢?她喜歡台灣的李宗盛,還有日本文 藝片〈記我的母親〉這些有故事性的人、事,對她而 言寫作的意義,正是記錄她自身或是身旁那些不完美的成長,那些赤裸卻真實的 日子。
(一)寫,爲了那繚繞於人的種種告别 「小說的敘述總是需要一個關鍵的主題,可現實生活依然向前,你不能將主題以 外的一切拋擲在一邊。相反讀者看不到的那部分,也許才是最真實的。」 —《下一站,西單》 黃湘芸:您開始的寫作動機是怎麼樣的呢? 張怡微:我十三歲的時候是在中國〈新民晚報〉上發表的第一篇文章〈夜光杯〉, 姜育恆復出的音樂評論,那時那時我還有剪報的習慣,因為發表時間與投稿相隔 甚久,所以也沒留意到是自己的作品,還剪下來留存,當我發現時真的好開心, 但之後的五年我不斷的投稿卻一篇文章都沒被登過,有點沮喪所以也就把重心轉 移到學業上,後來在中國獲得第六屆新概念文學獎一等獎,所以又開始陸陸續續 寫了一些東西,但我覺得那時候的東西離生活比較遠,總有一些特別夢幻的東西, 到了大學以後好像又慢慢寫回現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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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湘芸︰之前看過您的一篇專訪文章,您以前說您比較喜歡寫童話故事,那現在 卻轉向寫現實的東西,這中間的轉折您可不可以與我們談談呢? 張怡微︰其實我真正希望自己成為一位職業作家是這一、兩年的事情,可能當初 我倆在復旦認識的那個時候我都沒有確定的方向。這中間我做了很多工作,因為 之前沒有錢,所以打工什麼的都做過,在做了這麼多工作後就發現,對於很多工 作,往往做一陣子過後就容易喪失新鮮感,感覺就不想要工作了,就因為我做過 太多工作,導致我發現我沒有一個特別想去的地方,另一方面,我發現我好像比 較喜歡做我眼下的這些工作,就把小說寫好,我覺得寫好小說已經很不容易了, 如果還要用另一個時間來做其他工作,我寧願回來寫小說,最後到頭來發現「寫 小說」好像才是自己最擅長的事情,因為我也做不來別的! 黃湘芸:您的第一部作品是《悵然年華》再來是《青春禁忌遊戲》然後是《夢醒》 這幾部都算您比較早的作品,我想問問您當初的寫作發想是怎麼樣的? 張怡微:我一開始是從「新概念」出來的,那時候炒作一個概念就是「少年作家」, 我是第六屆而韓寒他們是第一屆、郭靜明是第三屆,到我的時候其實已經是非常 微弱了,但我還是趕上了那末班車,還有書商願意為我出書,只是出得不好,在 我以後的新概念的作品就少了,書雖然沒有暢銷但總還是有人幫我出書,這些對 我上大學之類的狀況的都有幫助,也因此讓我進了上海作家協會,出三本書才能 進「作協」的標準是當初訂下來的,今年我去參加了『作協』的一個大會,到現 在我還是最年輕的會員,因為現在年輕人很難拿到這種出版的要求,並不是他們 不優秀,而是因為那個風頭過了,他們不炒作這些,也就沒有人願意為少年作家 賠錢,還要出到三本其實很難,這也就是為什麼我都二十七歲了還是最年輕的會 員的原因,可能到五、六年後都沒有新人進來,就是這個原因。 黃湘芸:您好像不太喜歡談論自己早期的作品,是因為沒有現在寫的順手嗎? 張怡微:以前寫很多校園生活,而現在寫比較多現實生活,因為早期對於家庭生 活沒有什麼認識的,就像你去問一個十幾歲的孩子他媽媽怎麼樣,她真的不耐煩 回答你,就這是有什麼好說的,你也知道那些沒好氣的、那些青春氣的一個生活 小圈兒,就你也不會想到爸媽哪天會有什麼變故,你覺得爸爸媽媽就是這個樣子, 希望他們再有錢一點多給你些零花錢,你對他們的期待就是這樣,不會想到他們 一點點衰老,其實最有感情的就是校園裡發生的那些事,因為覺得那是天大的事, 但是現在你會覺得幼稚,因為學校裡面其實也沒發生什麼事。早期的作品不應該 6
被出版,我特別害怕人家跟我提到那些事情,還滿糗的!因為那些是很不成熟的 作品,可能是某一天有了寫作衝動,也沒仔細想過自己的路序就順手寫了。台灣 是比較神奇,因為台灣真的就比較不走正規的出版,我當然希望亮相的時候家底 清楚一點,不要有那種……怎麼講,就是不要有那種「槽點」出現,很容易被抓 出小辮子的感覺。 黃湘芸︰您寫作上的題材是怎麼來的呢?是生活、還是想像?在這之中有沒有部 分的題材對您而言是比較難處理的? 張怡微︰我比較寫實、現實主義,我對生活的認識也不斷的在改變,不斷的加深, 因為這些加深都跟台灣有關係,你我二十三、四歲到台灣,又在台灣讀博士,所 以可以發現我受台灣影響挺大的,這其實是一個滿重大的決定,但時間一年一年 的過你其實沒有太注意,這種緣分是很難用言語形容,我敢肯定這裡還是有很多 東西,是我還沒有拿到的。 難處理的題材有,但是我的狀況一方面我很缺錢,另一方面我又很執著,如果我 沒有做好的話,我很會沉溺在寫作想把它寫好,其實我前陣子寫作為自己命了題, 寫了些關於「帶男朋友回家的景況」,其中有一篇是〈呵。愛〉後來就在香港得 第三十八屆的青年文學獎小說組冠軍,另一篇就是〈豐年記〉我投給了台灣的文 學獎沒結果,然後這篇就發在中國的人民文學雜誌上,也收錄在《舊時迷宮》當 中,我寫的就是帶男朋友回家,那是我覺得很有張力的一個場景,其中載滿辛酸 還有各種說不清楚的複雜關係,除了寫這兩篇發表其實我還寫了很多,然後另外 我給自己的題目就是「一個不愉快的婚禮」,這篇就是<哀眠>的這個故事的雛 型,其實這個故事我寫過非常多遍,其中一直改一直改,就是用不同的組合去寫, 因為這些場景就像是模板一樣,我覺得這是一個好題材,但是我的材料就得要去 找,我試過很多次就像畫雞蛋一樣一直畫一直畫,那其實這兩個題目給了我很大 的想法。 另一個題材上就是關於「父親」,我寫爸爸還寫得滿深情的,我寫繼父就都寫得 不大好(角色性格方面),我滿怕我繼父看到的,因為他人其實挺好,可是小說 其實是現實生活中的一種狀態,因為現實生活中我只跟繼父相處,而沒有跟我父 親相處,我也沒辦法與我父親溝通,因為我們的隔閡太深,所以在寫小說的時候, 就會以非常軟的手法去陳述這樣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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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湘芸:在讀您的〈哀眠〉後想問您,有沒有想過把女同志的際遇給抽離出來, 因為這部分在我們的文化上並不是那麼容易被接受的,您是否試著把這部分給拿 出來再擴寫? 張怡微:其實這題材我寫過很多《下一站,西單》裡也是有那麼一點,但〈哀眠〉 這部分我主要並不是想寫同性戀的,我是想寫一個尷尬的婚禮,而寫這個其實跟 我單親的狀況有關係,因為到我這年紀結婚的人多了,我也曾參加過跟我同樣單 親朋友的婚禮,那這些婚禮其實非常奇怪,因為我爸爸並沒有養我,可那在那樣 的場合你又特別需要他,婚宴中司儀講的話都一模一樣的,都是「爸爸含辛茹苦 的把女兒養大,然後牽你的手交給另外一個人」,事實上卻不是這樣子的。我其 實並不是喜歡這些東西,可是有人是需要的,我看到那些女孩子的媽媽幫她存了 一筆錢,幫她買空調、買最好的家電,但她並沒有制止養她的媽媽花這些錢,但 她還是一定要拉著沒養過她的爸爸的手,堅持要走過紅毯,但在我看來是非常奇 怪也滿難過的,因為大家都知道這個並不是真實的,旁觀者也都知道不是真的, 可是這個女孩子活了二十幾歲,她還是想要一個有爸爸的婚禮,哪怕是只有一天, 你懂我意思嗎?那那個時候我在心裡就會碎碎念:「你有說的那麼好嗎?你有說 得看起來那麼好嗎?」,而這種感覺就是你到了〈哀眠〉當中的那段。 這種場景有點難處理,所以我寫了很多題目、很多小說,都是在處理這件事情, 然後我發現這樣寫其實也還可以,因為其實女孩子在年輕的時候,本來感情就很 難界定的,只有女孩子小時候會手拉手去上廁所,然後當這些你的「閨蜜」們﹙大 陸用語,意即閨中密友,也就是台灣女孩們稱的「姐妹淘」﹚一個個結婚的時候, 其實對你來講情感上的傷害是有的,如果他們又找了一個跟你特別不對盤的男朋 友的時候,你就會發現你其實失去了這個朋友,你就會不想把事情跟她說,因為 你跟他講的話她就會告訴她後面那一個男人,為這種事情你就會特別煩,這種情 況就會讓你對他解除你們長期以來的交誼,那這些事情本身其是是非常辛苦的, 因為婚姻的風險其實是很大的。 黃湘芸:在台灣待了一陣子後,是不是影響到您寫作上的用字或是講話的狀況, 像我讀您較早的〈大自鳴鐘之味〉到現在的〈奧客〉,一開始的作品《時光,請 等一等》 、 《下一站,西單》這些都有不少上海話,而最新的散文集《都是遺風在 醉人》讀起來對我而言較平實,是您在文字運用上好像有滿大的改變? 張怡微:這是一定的,我現在回中國開會他們都說我是台灣來的,我覺得語言上、 情感上,我對台灣的認同是超過文學形式上的,我來的時候王安憶老師就跟我 8
說︰「你要吸取一些台灣文學形式上的一些養料」就我來講,我自己比較大的反 倒是一些人情世故的、市井的一些東西,像小人物的一些悲喜,我以前寫的東西 很苦,我寫了很多苦悶的少女,寫了一些苦都沒有什麼層次,但在我看了蔣曉雲 的《民國素人志》之後,我有一個啟發,就是我發現蔣曉雲並沒有過得像這些人 這麼慘,既然過得這麼苦他們為什麼不死去,這就說明生活裡面一定有有很多安 慰、喜樂的成分,不斷的生產滋養著他們在那麼苦難的時候活下來,事實上生活 是這麼回事,就我也認同她的世界觀。
(二)卻看小說的從前—蔣曉雲 「我想,小說無非是一種特別看世界的方式。寫作的艱難進階,是發現想要寫並 且能寫的東西越來越珍貴;是發現已經寫過的那些意義不過如此,而將要寫的那 些,終有一日也無非會是那樣」 —《時光,請等一等》 黃湘芸:您有沒有特別喜愛哪類的書呢?還是特別喜愛的作家? 張怡微:我現在最喜歡的就是蔣曉雲了吧,台灣 人點評我的文章像張愛玲,但我真的沒法認同, 因為張愛玲在台灣確實是名氣挺高的,但在中國 卻不是這樣,我的老師王安憶看了我最近的三篇 小說,就很直當的說我在模仿蔣曉雲,果然老師 就是老師總是能把我看得透徹,我也是因為王安 憶老師才認識蔣曉雲的,蔣曉雲前幾天還給我寫 E-MAIL 說:「聽說你在報上感謝我」,我覺得太 好笑了因為我不會和她聯絡的,但就是她的小說 對我影響非常大,我是去年的這個時候開始看她 的書的,所以其實這一整年的時間她對我的小說 影響非常大,最直接影響的就是我在台灣發表了 〈哀眠〉、〈奧客〉這樣的小說,當然還有在印刻 上發表的〈小團圓〉 ,其實這些都跟她總是有些牽 扯,但我很少跟她討論寫作的事,我只是閱讀她 的作品,而她的作品給我了些啟發,那些啟發在 非常短的時間裡讓我意識到說這種啟發都是非常 寶貴與驚喜的,還給予了我許多鼓勵。 9
蔣曉雲是個非常特殊的人,因為她的家人是從 49 年到了台灣。但他沒有任何軍 人背景,她不是軍眷也就是沒有眷村背景,我有寫一篇論文說:「蔣曉雲說她不 是個眷村作家,是因為他過得比我們好,他並不說我配不上眷村著個地方,是說 你們很窮,我日子過得挺好的」 ,蔣曉雲她爸爸在幫國民黨的做一些外圍的事情, 當時共產黨來了之後呢,他可能意識到他在這時候會過得不好就搬離,她是因為 有一些家底就來台灣,過來了之後這些無黨派的人士不可能在台灣待上一段時間, 就又去了美國,所以她離開台灣三十年,她與台灣很多作家不一樣,所以她身上 沒有標籤,大陸的文學史上也沒法給他定奪,台灣的文學史也沒辦法給他定奪, 她寫的就是這一百年當中的一些遊民,精明的遊民,這些人生命力非常強,比方 說他寫的有一篇像是〈傻女十八嫁〉她其實寫的就是一個女人嫁了五次,越嫁越 好,但想想看現實生活中但凡一個女人嫁過了五次,她的生命力也夠強了,她對 婚姻始終沒有絕望,像蔣曉雲這樣的人,人生完成了兩、三次這麼大的遷徙,在 這麼大的一個陌生的環境把家安下來、把子女安定下來,其實非常有生命力,就 我很敬佩這種生命力,然後在那個時候我突然意識到我的小說缺少了一種東西, 那種東西就是<奧客>裡的那些怪東西,因為他們的生活其實過得很不好的,但是 她們又在生活上找到些溫暖的小東西,那支持他們繼續非常疲勞的、非常不成功 的婚姻狀態,我覺得這種東西到是形式上對我的刺激要大得多。 黃湘芸︰您提到蔣曉雲,但我們台灣人對她好像不太了解,您可以再詳細跟我們 談談那些影響您寫作的作家嗎? 張怡微︰蔣曉雲很老派的,她的作品比較像章回小說, 她也確實看很多章回小說,我一直都覺得蔣曉雲她的意 義,其實是早到五四之後我們一直說新文學,那時候我 們要打擊舊文學,因為那時候的舊文學已經趕不上潮流 了、沒有新意、太腐朽了,但不管怎麼說舊文學經過時 間的檢驗,它裡面一定是有好東西的,就像我們講舊故 事,有些故事講來確實是挺讓人揪心的,這一套蔣曉雲 非常的熟悉,其實去年很有趣的現象是,台灣出了蔣曉 雲你們台灣人不太熟悉她,大陸有人出了本《繁花》最 近台灣印刻出的,就是金宇澄寫的,這個人是我很早在上海文學上發表小說時的 編輯,這個人大陸人也沒人認得他,金宇澄是在他寫完小說後一個晚上爆紅,其 實那部作品完全就是一個《金瓶梅》傳統下的上海偷情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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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寫過一篇論文叫做〈卻看小說的從前〉是寫蔣曉雲的,這篇論文本身我發在上 海文化上是寫《民國素人誌》,我在香港蘋果日報副刊上也有寫一篇是對比這兩 篇的,我的豆瓣上是有的,其實是我就是做了為什麼兩岸同時出現了金宇澄和蔣 曉雲,這兩個非常特別的是都不太有名,兩岸認同度都沒辦法定位,但是問題是 從八十年代馬爾克斯得諾貝爾文學獎之後,現代主義風靡了兩岸,就是這條路走、 走、走、走都遇到了困難,最大的困難是讀者看不懂你再寫些什麼,就是不懂但 都是在裝。 這兩位在小說上的手法最大的特點是,他們又回到了講故事 的方式,特別想個故事告訴你這女人怎麼結了五次婚,他們 兩個最容易被詬病的一點就是格調不高,所謂的格調即是現 在主義的格調,就是要特別荒誕、特別隱晦、特別有形式感, 我講一個女人嫁了五次那他會多有格調,金宇澄寫上海人偷 情,我們稱「找姘頭」就是特別不上檯面、狗血的男女之情, 但它是確實存在阿,你不能因為你小說格調高就忽略現實發 生的這些事吧﹗簡單來說他們的格調可能跟蘋果日報差不 多的!但是它裡面有個很重要的一點就是,他有個動機,那他的動機其實非常迷 人的,這跟人性本身很貼近的,因為你沒有辦法要求每個人跟知識份子一樣特別 高潔,就是人做很多是其實是不合理的,但不合理中都有個巨大的動機,有的時 候是為了錢、為了性,有的是為了爭一口氣,不然就是為了齷錯的人跟人之間的 相處,很多年沒人正視的這些不登大雅之堂的現況,因為他是舊的、他是腐朽的, 就是你看這兩個特別有文學生命的作家,他們都活了大半輩子,之後重新想一想 這一百年的人是怎麼活過來的,其實特別動人,像這個就對我影響很大,另外一 個對我影響很大的就是吳明益,大概是我看了他的《天橋上的魔術師》,吳明益 他非常紅,那他的話我兩年前看這本書的時候我特別喜歡他的短篇,向他寫〈西 門町〉 、 〈中華商場〉 ,這兩年他出了《複眼人》這本書的版權在國外賣得非常好, 導致現在他一躍就成為了非常有名的清流作家了,其實吳明益、蔣曉雲這兩位對 我的影響非常的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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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文學、音樂、電影 「我的回憶都是影像,但它們不是故事,而是本能。」 —《悵然年華》 黃湘芸:您認為文學走復古的路線,那電影是不是也是正在走向復古的狀況,看 您替蘋果副刊寫了些影評,所以請問您有沒有特別鍾愛哪類的影片﹖ 張怡微:影評算比較少,我覺得其實也不叫復古,只能說因為現代主義的東西已 經走不通了、遇到了困境,而最大的困境就像大導演吳念真講的:「現在沒有好 劇本,沒有人會講故事。」,為什麼沒有人會講故事,這都是現代主義害的,因 為現代主義它不是為了講故事的,但事實上下里巴人是很需要故事性的,他們特 別喜歡一些男女私情什麼的故事題材,我覺得這背後多少有著社會的原因,就像 為什麼這兩個人走在一起,可能他們在很多時候偏偏都沒湊在一塊兒,而就是現 在他們走在一起,如果你能找到這種很適切的人物,他們跟時代是有關的,這可 能就是個很好的故事題材。 黃湘芸:可以跟我們談談您最喜歡什麼類型的音樂呢? 張怡微:其實我現在不太聽音樂,但我之前去看李宗盛的演唱會,我喜歡他歌曲 中的苦,他有很多很神的、很苦的、很好聽的歌,歌曲中都有很深的思考,就流 行音樂本身,他還是滿令人敬重的,比如說他這次演唱會中說,文學作品當中、 藝術當中、各種文藝作品其實都講到性就特別直白,除了流行歌,外國的流行歌 在歌詞中有大量的性描述,中文就是完全沒有,而且還在你們這樣這麼自由的一 個地方,我不是說他是對的,而是說他是一直在思考,而這件事情本身是令人感 動的,在這個唱片賣不動的時代,他還仍然在作一些音樂上的思考我覺得挺好。 李宗盛︰「我們這個行業在那個年代,是被認可為文化的行業。現在大家都在講 文創產業,它的意義不在於創造了多少產值,而在於啟發了多少心靈和感動。」 —《天下雜誌第 537 期人物專訪︰李宗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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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湘芸:對於您要當作家這件事,您的母親有什麼看法? 張怡微:我以前沒有意識到,我以前給了她非常大的壓力,因為我爸媽都是工人, 所以我很難以正常的要求要她理解我各方面,她唯一能夠理解我的就是憑藉她當 媽媽的本能,我以前一直沒有意識到我給他多少壓力,後來才知道其實她幫我擋 掉很多非議,因為上海是個非常涼薄的地方,上海是個金錢社會上海的各種秩序 是按照錢來算的,所以像我選擇做現在的事,以上海人本身看起來是件很不實惠 的事,上海人很喜歡講實惠的,但就我而言,我就是個不實惠的人,那當然我逃 到台灣來,我就聽不著那些聲音,聽到的就是我的父母,在我小的時候他們對我 造成一定的傷害,像是離異,他們現在就像在償還這些債,因為我聽不到而她們 承受著各方的壓力,那我稍微大一點就會感受到,父母的辛苦。 但這也是滿複雜的,因為我父母其實為我忍受了很多寂寞,他們慢慢變了,像我 媽媽他人其實滿好的,她其實滿好取悅的,不像有的媽媽,就看怎麼樣都不開心。 其實我媽媽非常容易開心,其實從現在來講我覺得我還算滿幸運的,因為她並不 會折磨我,讓我做什麼都不討歡心,因為很多媽媽是這樣子的,所以我的媽媽, 她不要錢、她不要禮物,她也不要你說你愛她,就是特別不容易知道他的點在哪 裡,但我媽不是這樣的我媽特別簡單。 //
今年邁向五十週年的金馬獎,敘寫遊民故事的〈郊遊〉打敗呼聲最高的〈一 代宗師〉,評審主席李安在評比時說到,我們應該給這些小成本製作、反映社會 的片子機會,台灣當今社會最需要的,是那些有故事性的、在社會底層人們那些 瑣碎紀錄,而那瑣碎卻是最能打動市井人心的。 張怡微在訪談中說:「在拿下時報文學小說類首獎後,我的小說終於被台灣 看到,我終於能證明我的專業(寫小說)了!」她愛那些富有故事性的文學、音 樂、電影,愛的是那些社會現實發生的那些,她稱為「格調不高」卻最真切存在 的事,取材生活即是她的寫作,她的故事總有點「悲」,我曾問她怎麼不為讀者 找出口,她半開玩笑說: 「因為我也理不清啊,我們就一起沉浸於這情緒裡吧!」 作家張怡微的真誠、直性一展於此次的訪談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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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中國全國第六屆新概念作文大賽 獲得一等獎 高三時,於中國新民晚報發表第一篇文章〈夜光杯 〉
小學畢業後,進入上海西南位育中學就讀
出生於上海
家 年 表
作
1987
1993
2004
第一本散文集《悵然年華》由汕頭大學出版社發行 於中國全國第七屆新概念作文大賽 獲得二等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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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 2006
第一部小說作品《青春禁忌遊戲 》由上海東方出版社發行 從上海西南位育中學畢業,考取上海復旦大學哲學系
2000
2005
於《上海文學》舉辦之中環盃中篇小說大賽 獲得新人獎
2013
5 651 33
散文集《都是遺風在醉人 》由山東畫報出版社發行 中篇小說《舊時迷宮》由文匯出版社發行 短篇小說〈哀眠〉獲台灣第 屆時報文學獎 首獎 短篇小說〈奧客〉獲台灣第 屆聯合文學獎 評審獎 散文〈漂浪與抒情〉獲台灣第 屆台北文學獎 首獎
2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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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
2
長篇小說《你所不知道的夜晚 》由上海文藝出版社發行 以散文〈從冒險到壯遊︱華麗島紀實〉獲台灣第 屆兩岸紀實文學獎散文佳作 從上海復旦大學中文所畢業,考取台灣政治大學中國文學所博士
小說集《時光,請等一等 》由上海文藝出版社發行 以小說〈呵。愛〉獲得香港青年文學獎高級組 冠軍
2009
2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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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為上海市作家協會簽約作家 以散文〈大自鳴鐘之味〉獲得台灣第 屆時報文學獎 評審獎 小說作品《下一站,西單 》由文化藝術出版社發行 初來台灣赴逢甲大學中國文學所交流一學期
小說作品《夢醒》由接力出版社發行 從上海復旦大學哲學系畢業,轉而進入中國文學所寫作專業碩士
《第 33 屆時報文學獎散文組評審獎》
大自鳴鐘之味 今年我去過兩次大自鳴鐘。一次是年初的時候,去前男友家見父母,另一次就 是此時要去看父親。說「看」其實也並不儘然,因為從他電話裏的語氣來看,此次 的見面會和往年略有一些不同。我大致能夠猜到最壞的結果,也無非是他要結婚。 結婚這個詞,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在我心裏成為了一個挺複雜的符號。 我最近一次接到父親的電話,已經快要畢業。時值上海的天氣臨近黃梅,空氣 迫得人難以暢快呼吸。學校的課程基本結束,餘下的多半是各式各樣的告別式。說 不上大喜,好比電影裏拍的那樣,終於要長大,可以徹底掙脫束縛。事實各種束縛 橫陳如舊。也說不上大悲,學業平平,情感平平,凡事都收場得頗為得力,因為太 過秩序與輕易,反倒顯得有些涼薄。 7 點,我被父親的電話吵醒。同樣被吵醒的,還有寢室的另兩位室友,我有些 內疚地聽著她們微微側了身,三隻電風扇以不同的頻率吃力翻轉。我躺在架在半空 的床上,盡力地壓低聲音,只能做些簡單的應和,但人是徹底醒了。
從學校乘坐輕軌到父親家,約需 1 個半小時,前後都要步行。沿街可算是最上 海不過的風貌,卻沒有什麼像樣的文藝作品去留意它。我出生在他現今住宅的不遠 處,20 年前的那裏被稱作上海的「下只角」 ,也就是平民區。曾經磚木結構的 2 層 簡屋,如今已被林立的商品房參差地淹沒。我被訓練坐痰盂罐的那個位置對過,現 在成為了高檔的 spa 會所。還有許多名人,如今隱居在這些密集的新建築群中,譬 如跨欄名將劉翔,與一些報章上會出現的銀行行長之類。本來我並不清楚這些,還 是前任男友告訴我,雖然我再也沒有機會告訴他,他如今居住的寸土寸金的位置, 曾經就是我童年的樂園。 今年我去過兩次大自鳴鐘。一次是年初的時候,去前男友家見父母,另一次就 是此時要去看父親。說「看」其實也並不儘然,因為從他電話裏的語氣來看,此次 的見面會和往年略有一些不同。我大致能夠猜到最壞的結果,也無非是他要結婚。 說到底,這並不是一件壞事,但就算我再善解人意,也實在難以表現得雀躍。結婚 這個詞,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在我心裏成為了一個挺複雜的符號。 要走進父親所住的新村,需要路過一個如今在上海已經為數不多馬路菜場。許 多人在自行車把上掛著剛殺好的魚與濕淋淋的菜,晃晃悠悠地拐進拐出,總會讓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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聯想起童年時的記憶。在我 3、4 歲的時候,父親總是獨自抱我到大自鳴鐘看爺爺, 爺爺就坐在一眾魚攤菜攤中間,悠閒地賣著生薑鹹菜。見到我們來,他會從喉嚨深 部擠出痰音, 「阿微頭,來啦」──那個「阿」字,總好像粘稠的液體已經瀕臨噴湧 的極限。 但這也是一去不返的聲音了。爺爺死在去年盛夏,大殮那天甚至遇上了上海 40 年不遇的極高氣溫。我出門的那會,母親還念叨了一句: 「作死啊,還要儂去,真會 挑日子。」
自我們一家搬到新公房以後,母親就不大願意再到「大自鳴鐘」來了。一是與 奶奶相處不好,導致我早產,令到她怨了一生一世;其次她也是打心眼裏看不上那 一帶的居住環境,平時有意無意對我強調,破蓬蓬、馬桶、臭水溝便是爺爺家的代 名詞。而她對於我問為什麼「大自鳴鐘」沒有鐘的問題,卻始終語焉不詳。 長壽路一代,如今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新公寓不少,老公房也依然在,唯 一清理殆盡的,便是老式瓦房──我出生時呆過的地方。因而步行,即使熱得滿臉 都是汗,也依然有一絲溫存的人情之味,總令我能想到些什麼,又不盡確切。 走進父親家時,我突然覺得有些好笑。因為門口橫陳著整整一排皮鞋,竟全都 是他的,好像那種不懂得收拾的時髦女人一樣。他見我推門而入,倒也沒有打什麼 招呼,只是示意我進去,他看似已經坐在沙發上等我良久,就這點與往常略微有那 麼一些不同。 我打開包,遞給他一張《解放日報》 ,上面有我小說得獎的資訊。那並不是一個 十分重要的獎項,與我齊名的有十幾位作者,但好歹,我想讓他知道一下。 「爺爺的墓買好了,你也沒有去。」父親開口道,邊接過我的報紙。 「埋在哪了?」我問。 「常州咯。」 「多少錢?」我又問。 「一兩萬吧。」父親回答。令我心頭一驚。 怎麼會這樣呢,我心想。爺爺子嗣很多,家族又離散嚴重,與我平輩的就有 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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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個小孩,互相尚不能認全。一場追悼會搞得好像認親大會一樣。可這麼多人,怎 麼就置辦得這麼寒酸呢? 但我也不便多問。
父親家至今還懸著一張毛主席像。但他信佛。說信也不儘然,他捨不得錢。只 是將各種求來的東西,一併壓在茶几的玻璃板下。 「我這趟叫儂來呢,主要是想說,我和小范已經領證了。睡都睡在一道了。所 以說,我們打算把戶口都遷到大自鳴鐘去。」 「那邊還沒拆啊?」我問。 「恩,儂也知道的,現在房子值錢了,萬一拆了,多一個人頭,就多 20 萬。不 是蠻好。所以我趕快要把證領了,好動戶口。」 可那和趕快領證又有什麼關係。我心想。 「她住過來了麼?」我卻說。 「恩。現在上班去了。」父親回答, 「我本來也是不怎麼歡喜她,但是她盯得緊, 我看她人也老實,我可不想生病了連個倒水的人都沒有。」 「對了,儂男朋友怎麼樣?」他冷不丁地問。見我不響,又說, 「一定是嫌棄你 書讀得太高。我一直跟儂說,小姑娘不要讀那麼高……但是我知道的,你娘不肯。 誒……我也不好說什麼。」 我心下覺得好笑。他又怎麼會知道,我常常擔心他和我媽那種有如階級敵人一 般的仇視,最後將以怎樣怎樣的方式出現在我的婚禮。那甚至已經成為一個老梗, 在我和朋友的交往中,是我屢試不爽 YY 的橋段。……但總之還是算了,有些微妙 的東西,我並不指望他能理解。有些哀痛的東西,我更不希望他悉數瞭解的。 「所以這房子……」這會他總算說到了正題,「我結婚時候已經寫清楚了,我占 3/4 的產權,如果我死了,那她應該是有,1/2 乘以 3/4 加上 1/4 的產權,你拿剩下的 就可以了。」 「哦。」我說,並默默在心裏啟動了 1 減去以上他所說的那串數字的演算。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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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遍,全不得要領。父親見我不聲響,以為這件事就算完了。他起身開了電視,將 遙控器遞給我,還補了一句「爸爸都想好的呀,總歸不會虧待你。」 「是伐……」我心想。 「恩。」我卻說。 我看著他起身,悠悠地晃到了廚房,闔上門。不一會,油鍋便爆發出一陣「刺 啦啦」的響聲。我突然想起來,進門的時候,我瞥到水鬥裏臥著一條濕漉漉的花鰱。 待我回過神來,一時間也不知道該做什麼。手裏還緊緊地捏著遙控器。 電視裏似乎是在放兒童節的新聞。要知道在上海,這類新聞總是數十年如一日 重複著陳詞濫調。只是鏡頭轉到「錦江樂園」的時候,我心頭一緊。我突然想起了 一些許久都未曾想起過的事來。
那時候我家已經搬到了曹楊,靠近大自鳴鐘的一處公房,也是上海改革開放以 來最新的一帶公房。我母親在台灣人那裏做事,她一直用上海話跟別人說「我在小 台灣小台灣」 ,我以為是潭灣潭灣,一個靠近水邊的地方,其實並不知道那個發音代 表了什麼意思。父親則因為一些原因,賦閑在家。於是那個六月一號,我被父親帶 到了外婆家。他說,儂想去哪裡玩哇?我說,我想去錦江樂園啊!然後,我們就從 爺爺家出來,去了錦江樂園。一路上,我都在想,要是媽媽在就好啦。但是我不敢 說。父親也不跟我說什麼話,我們後來就去了錦江樂園。我記得,那天父親一直都 在掏錢掏錢,這個動作讓我感到很忐忑。我就問他,玩錦江樂園是不是要很多錢啊? 媽媽會不會罵啊?然後父親說,不會啊。爸爸很有錢啊。我說,你很有錢嗎?他說 是啊,你想啊,你能想出一個人比爸爸有錢嗎?然後我沒有想出來。 我們回到曹楊的時候,還去小菜場轉了一圈,這菜場的佈局,就跟如今他所住 的社區差不多熱鬧。他也買了一條大花鰱。就拎在手上,滴滴答答,腔著血水。我 跟在他後面,覺得魚真大。他說,儂今天開心哇?我說,開心啊。他說,儂開心啥 呀?我也沒有說出來。路過曹楊二村門口的時候,有一個大叔在賣煤氣灶。然後父 親就去看了一看,大花鰱滴了一地水,他就扛著一隻新煤氣灶回家了。我跟在他後 面,覺得好開心啊,首先是覺得他很大力,其次是覺得好像拿著一隻禮物一樣! 我媽在樓下叫他的時候,他放下鍋鏟,下樓去幫她扛自行車。然後媽媽風風火 火地進了門,看到我就說, 「肚皮餓哇?」我說: 「媽媽,爸爸買了一隻新煤氣灶!」 而後我聽到父親把車鎖在樓道鐵杆子上的聲音。但我媽的臉色變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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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大約吵了半個小時左右,內容是諸如父親不上船又亂花錢之類的,反正一 段時間以後,我才終於有飯吃。其實下半天的時候,我很想吃肯德基。但是又覺得 父親老是掏錢不大好。反正花鰱也不錯,至少它的頭十分美味。吃飯的時候,我媽 問我,儂今天去哪裡玩啦?我說錦江樂園。 「很開心。」我還特地說。
其實他們不在的時候,我有去看了一看那只煤氣灶。我知道媽媽不喜歡這只, 因為它太貴了,並且「找不出優點」 。如果我早點知道的話,我會跟父親說不要買的。 但是我看了很久,也沒有看出來它到底有什麼不好。燒出來的菜,也沒有什麼不一 樣。 我媽直到這兩年才開始真正會做紅燒魚,但是她從來不在裏面放粉皮,也不是 因為綠豆漲價的關係。外婆身體不好以後,我再也吃不到粉皮花鰱頭了。很多次突 然想起來,也沒有要讓父親再燒一次的意思。因為我其實也不是很歡喜粉皮。 今年一月份的時候,我們家又換了一次炊具。有新的煤氣灶,也有新的鍋。我 特地問了一下,煤氣灶多少錢,我媽說了一個數字,比父親當年買的可要貴多了。 我說: 「這麼貴啊」 ,她說, 「這種東西不能用不好的,慢點出了問題,是要死人的。 儂懂啊不懂的。」她還買了一隻鍋,據說對溫度比較敏感。她用新鍋做壞了一桌菜, 據說就是因為掌握不好油溫。 父親再進客廳的時候,我聞到了一股撲鼻的醬油香。不禁就笑了一下,他問: 「儂 笑啥?」我也說不出什麼來。我問:「小范阿姨回來吃嗎?」他說: 「不回啊。」我 於是就笑得更開心了一點,要是沒有那「1 減去什麼什麼」的事情,我想我都能開 心得哭出來。 其實近二十年來,我再也沒有去過錦江樂園玩。談戀愛也不覺得一定要去一個 樂園。我倒是想跟在一個手提花鰱的人身後再走一走,比方六一兒童節的時候。他 要是還能扛上一隻煤氣灶的話,實在太像《DEFENDOR》裏面的腦殘超人啦! 而即使他隨手就抽走了我給他的報紙,墊在了那碗熱騰騰的花鰱之下,我也沒 有感到絲毫的沮喪。吃飯的時候,他還說: 「阿微,儂什麼時候出一本書給爸爸看看 呢……不可能的是哇,啊哈哈哈哈」。 我最後問他「爸爸,為什麼大自鳴鐘叫大自鳴鐘呢?」他想了想說, 「大概以前這 裏有個鐘的吧。現在沒有了。」 「其實我們現在說的很多東西,都沒有了呀。」他又補充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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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6 屆時報文學獎短篇小說組首獎作品》
哀眠 魯西聽粵語歌、崇拜 TWINS 和張國榮,但說到香港,又總歸顯得曖昧踟躕。這 種心理上的反覆無常、七上八下,我年紀漸長後才逐漸領悟,那就是女人的愛。愛 就是說不出,就是擺不平,就是要你猜,又怕被你猜透。 1 我的好朋友魯西,自從和她現在的先生李智在一起之後,就徹底從網絡上消失 了。然這四年中,我們中的大多數人,都已經不再玩人人網、開心網等等幼稚的校 園社交媒體,不再瀏覽全國各地的校花照片和她們不為人知的奇情豔遇。飯否因七 五新疆暴動關閉之後,新浪微博迅速崛起,這種感覺好像頗有心計的歌手搶了別人 的歌曲登上春晚先聲奪人,總是善陰謀者得天下。手機微信替代了從對話框群發免 費簡訊、通知全班同學什麼時候開班會的飛信,MSN 協同那些年我們一起曖昧過的 對象退出歷史舞台,沒有備份,就是沒有發生,像我們小時候崇拜的壯士余純順最 終命喪羅布泊,他說了一句當時我聽不太懂的話, 「天空沒有痕跡,鳥兒卻已飛過……」 唯一的淨土是海外遊學的那一些人,張開雙臂在國內人上不去的 Facebook 上大秀 自由民主的外觀,他們極少訴苦,都活的像招生廣告裡的人一樣滿口大白牙。我不 知道魯西怎麼看待這四年來通訊世界的變化,我是挺傷感,但耽溺於原地惆悵。而 她則義無反顧去結婚了。我敬佩她不顧一切衝刺婚姻界的實力和勇氣,畢竟術業有 專攻、隔行如隔山。 李智的出現頗有一點空降的意思,後來我想想,那大概就是所謂命運。大學時 候我們很久都沒有想起過這個人了。他在臨畢業時不期而至,帶著魯西中學時寫給 他的賀年片,說「我怕我下一次回來,你已經嫁人了」,款款哀切攝人心魄。魯西 自然天旋地轉,連我都有一種快要失去女兒的心酸與欣慰。古代小說裡這種從天而 降的深情公子大多是不祥的預兆,但愛情的美妙就在於它的風險製造蜜糖。我和魯 西高三時,香港方才開始向內地招生,吸引了一眾狀元棄北大、清華的頭銜於不顧, 躊躇滿志奔赴資本主義社會的核心圈,每天喝著校內打折的星巴克咖啡看恒生指數, 而我們則還在成群結隊拿著鋸齒邊緣的優惠券吃肯德基三塊五毛錢的雞汁土豆泥。 李智是這些內地生中不那麼優秀的一位,卻到底趕上了那班神秘的車,為自己今後 的人生鍍上第一層金。我們上海人,大抵是不把歐美東洋以外的地方放在眼裡的, 若能考上上海的一線院校,那麼去不去香港,足以開一次家庭會議討論前程細則。 更何況,李智去念的那一所,在香港的大學中只排中游。那時雖然大家都知道香港 比內地好,但要贏過上海人的心,到底是不大容易。很多年後我聽鳳凰衛視一位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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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到我們學校宣講,說起他有個朋友的女兒考上我們大學和港大,開家庭會議討論 何去何從,他大吼:「想也不要想,去香港!」痛心的氣勢嚇死人了。但顯而易見 的事,上海人就是很猶豫的,怕吃虧。 當然那會兒香港人還沒有那麼討厭內地生,邊境也沒有每天幾萬個父母雙非的 學童在羅湖通勤兩個小時去上學,沒有限奶令,沒有黃毓民擲地有聲的嗆聲炮轟中 國紅十字會來要錢不是血濃於水是血濃於拉斐。李智在那時到香港念書,頗有一點 先鋒的意味,像一個安安靜靜「吃螃蟹的人」,是讀過書的「阿燦」,乖巧且帶著 仙氣。而躲在避風港上海灘裡的我們,卻又都不算特別瞭解他,還以為他承襲了玻 璃之城的浪漫姿儀、靦腆溫儒,賺大錢、吃大餐、笑傲江湖。憑著閨蜜們只添亂不 負責的勁頭,許多姐妹在聽說李智珍藏魯西少女時期的信箋之後都一股腦的勸說魯 西和李智在一起,說什麼真愛可遇不可求、千年等一回。當時我是反對的,但我也 沒有什麼資格反對。我也不懂什麼叫結婚。 魯西是我的老同桌了,我們手拉手繞操場走過的路,恐怕現在她和李智都沒有 走完。中學時我就一直不明白魯西到底喜不喜歡李智,她總在考試前大罵他,放假 前又問我要不要聯繫他。魯西聽粵語歌、崇拜 TWINS 和張國榮,但說到香港,又 總歸顯得曖昧踟躕。這種心理上的反覆無常、七上八下,我年紀漸長後才逐漸領悟, 那就是女人的愛。愛就是說不出,就是擺不平,就是要你猜,又怕被你猜透。我很 喜歡魯西,像喜歡自己的親人,哪怕她有缺點,任性、虛偽、反覆、自戀……大學 時候我替她打水、刷晨跑卡、幫她買禮物送給男人、幫她圓謊、幫她偷電、幫她擦 地板。她和李智去香港、澳門、海南、麗江……全說是和我住在一起,她結婚那天, 魯西媽媽穿著新做的旗袍對賓客說:「這是我女兒的閨蜜幻雅,她和我女兒一樣很 喜歡旅遊的,兩個人去過很多地方呢。呵呵呵呵呵呵。」 魯西媽媽的笑聲傳來不久,我就聽到屋外有老男人的聲音在哭。那是李智的爸 爸,吃醉酒抓著自家親眷的手說,「我兒子不爭氣,我兒子結婚太早,我們花了那 麼多錢,他竟然還是把婚結在大陸,嗚嗚嗚嗚嗚。」我不知道魯西的家人有沒有聽 到那位老先生發自肺腑的哀切,那一剎那我有一些不祥的預感。我覺得人是不應該 結婚的。 那個婚宴,我是最後一個走。 最後一個離開他們在建國飯店酒宴配送的一日婚房,那張奶油蛋糕色的婚床上 鋪著成色不那麼新鮮的玫瑰花瓣。魯西明顯有點醉意,抹胸小禮服一點一點向下沉 降,滿臉像塗了卸妝油似的雲雲溶溶。她笑著對我說:「阿雅你走吧。謝謝你來。」 李智則遞給我一個紅包,我婉謝,他硬要給我,說「沒事的,那麼晚了,你可以打 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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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我真的打到車,在後座意興闌珊地打開哪張喜慶的大紅信封時,發現裡面只 有十塊錢。 2 那時我正在替一間民營出版公司翻譯一本如天鵝絨般輕盈的女性小說,換取微 薄的稿酬聊以度日。我不喜歡上班,像不喜歡李智一樣,直覺那是一種難以言喻的 毀滅。但魯西新婚當日,我還保有天真的對自己發了會脾氣,難以發揮成年人的情 商對於精神生活的管控,我記得自己煩躁得很,連字典都懶得翻,查 google 翻譯又 總覺得不可靠。我真想衝到那間房裡對李智說,魯西也喜歡過別人的,你們沒有看 起來的那麼好,沒有司儀說的那麼青梅竹馬!也想對魯西說,你媽媽在笑的時候你 公公在哭,他是個很惹氣的娘娘腔。你老公給了我十塊錢叫我打車,他兄弟順走了 二十桌的你家供的囍煙。但這些亂七八糟的事,也不知道是出現在夢裡的思辨,還 是我真的挖心挖肺真的這樣講過。我很快就失去意識,圓然入夢。 直至凌晨三點,我忽然接到魯西簡訊,螢藍的光射在我臉上,她問我「出血怎 麼辦。」我睡眼惺忪回她:「你沒有衛生棉嗎?」她又問:「現在還有便利店開著 嗎?」我答:「你不會洗一下嗎?」她說:「進不去怎麼辦呢?」我答:「用力咯……」 而當我早晨恢復意識想起來這番對話時不禁毛骨悚然。為了證明自己不是見到 鬼,還特為翻找了手機簡訊記錄。然而的確如此,我的確是在深夜和那兩個極品發 生過這場糟糕的婚內對話,那甚至讓我覺得,李智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幽靈。這種古 怪的詢問帶有惘惘的厄念,像是在試探我、或者邀請我,我也無法反駁那些年他們 打著我的名義在全國蓋棉被純聊天是一個怎樣的謎語。我沒有證據證明李智是個壞 人,但這前前後後的紛擾至少讓我覺得,魯西完蛋了。 我也完蛋了。 新婚過後緊接著就是一場別開生面的答謝會。李智邀請了我們中學同學在一間 海鮮餐廳吃飯,卻沒有吃到海鮮,不過是一些平常的小菜。他穿著一件圓領的 T 恤, 外加一條沙灘褲,腳蹬一雙夾腳拖。魯西則穿著一襲婚禮上沒來得及穿的金色禮服, 高跟鞋,頭上還箍著一個銀色的后冠似的東西。魯西甜蜜地說:「我叫他穿西裝的, 他不肯。」我看著魯西那個盛大的樣子,忽然覺得她好慘。我記得有一年學校開畢 業舞會,她也是這樣小小的個子、罩著一件精美的袍子,設計了髮型,甚至纖臉, 光彩照人。我則是一貫灰頭土臉,從來不將畢業當做什麼事。考大學時我將魯西的 志願複製一份,她念外文學院的新聞,我沒考上新聞,就念英文,她的第二志願。 升學於是就像是換一間教室上課,我和魯西,只不過是要分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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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別 MSN 和 LIVE SPACE 以後,我從青春期以來全部的情感記錄都變 成 懸浮在空氣中的魂靈。我也開始有了自己的,各種各樣的「李智」,她們有的像 魯西,有的也不像。人與人的緣分總是長長短短,像削 鉛筆。越是適切,消耗 越是大。 李智從學校畢業前回來找魯西,外國電影一般傳奇,魯西則像真的 等他多 年般滿臉憧憬,這令我忽然覺得,我們之間的友情是多麼不可靠。我太不瞭解魯 西了,而我在李智面前,更是不戰而敗。李智轉而 在香港繼續讀碩士班,兩地 相思,有一段日子,魯西驟然變瘦。我請 她吃飯,她遠遠從餐廳門口走來,左 顧右盼。朝她方向走過去一位年 輕男士,就順利將她的小身影徹底蓋住了。她 問他路,我卻覺得只有 男人,而看不到她了。我和她之間,永遠隔著一個將她 徹頭徹尾遮住 的男人。 許多這樣的細節我都懶得去想,但人生在世,傷心總是難免的。 魯西在婚後一周突然哭哭啼啼打電話給我,我正在出租屋裡過濾網店買來的 咖啡。這次電話不是午夜驚魂,而是在真切的大白天裡,她 約我見面。 問我借錢。 她委屈地說,婚禮的錢是她娘家所出,說好蜜月歸李智負責,他卻恬不知恥 為她訂了一間連鎖酒店的標間,一個晚上才一百四十塊錢。 「他到底愛不愛你啊?」我心裡想。 「他到底愛不愛我啊!」魯西哭訴。她淚眼汪汪的樣子特別像是某種賣萌的 小動物,會將你的心融化成餃子餡。當時我很想問她那個深 夜簡訊的事,但後 來還是忍住了。在魯西的婚姻生活中,我是外人, 我連觀光客都不想當。 「如果連蜜月的錢都要我爸爸出的話,我會自殺的。我太對不起父母了。我 真是瞎了眼。」魯西繼續說一些重話,以擴大事情的嚴重性 。 我答應了她,並把出版社給我的預付金交給她。那也沒多少錢,無非是讓他 們七個晚上不必住在一個背包客住的地方。魯西破涕為笑, 像個孩子。而我就 像是她的另一個媽媽、爸爸,或者是某種親人的角 色,還是比較衰的那一種命。 然而,那個糟糕的晚上過後,我決定換 一種方式生活。我也不想自己會完蛋。 「我只跟家裡人說我們去七天,但是我們打算去十四天。那之後我 要跟李 智去香港買東西,我就說後來你去了香港,我們臨時決定來找你玩哦。這樣我就 可以不要那麼早回到李智爸媽家住了。」 「好。」我說。 「你寫張借條給我吧。」我在心裡補充道。 但我只是默默撤下了一個微單相機的訂單。 3 香港到底有什麼光環呢。其實我一直都搞不懂。是年我在灣仔小住 ,我的 另一位女友每月花費一萬三千港紙只租得到一間床三面靠牆的 小公寓。我向窗 外眺望鱗次櫛比的高樓像一根一根香似的祈願天公作 美,庇佑蒼生。但在那個 25
地方,有的人顯然一出生就知道自己無論怎 麼努力打工掙錢都不可能住去半山 的千尺豪宅──這個豪宅恐怕還不 如幸福家庭出身的魯西童年時所住的一半大。 燒香也沒有辦法解決。 那一刻,我有點想穿梭時空隧道回到那個糟糕的婚禮現場,告訴李智爸爸, 李智不當港漂不是魯西的錯。大部份正常人都不願意住在香 港那麼小的地方, 還要被人看不起。 魯西婚後就不太上網,也不太接電話。我只打通過一次,她說她在買菜,回 去還要幫公婆做飯。又說最近在找新工作,李智父親不喜歡 她加班,天天要等 她吃飯、等她洗碗。如果她晚歸,他們就不吃。他 們不吃,在證券公司工作的 李智就會生氣摔東西。 掛了電話以後,其實我也不知該說什麼,我也不知有沒有資格說什麼。 於是,在眾目睽睽之下,我以一個業餘翻譯、兼職寫手的身份,不斷在他人 的愛情地圖上旅行、消費、觀光,在別人口中,日子過得也 還算不錯。我可以 決定我做什麼工作、或者不工作。也沒有人會因為 我晚歸而絕食。也可能是我 長得不那麼好看,也不懂交際。我複製魯 西的志願表,冥冥中也改變了人生。 我學外語唯一的用處,就是不去 使用它,只去學習它。有一次我陪同國外的版 權代理人去劇院看戲, 坐在後排的兩位上海阿姨毫不避諱地說: 「咦?現在那麼難看的小姑娘都能找到外國人啊,這些外國人心腸倒是滿好 的。」 「你曉得嗎,為什麼,難看的小姑娘能找到外國人。因為,難看的人,從小 沒有人寵,所以比較會學習和人溝通。好看的人大家都去跟她溝通,她就不大懂 溝通。」 「對對對,有道理的哦。」 我羡慕歐巴桑們的年紀,希望自己一覺醒來就有了那種可以指點江山的魄力, 從而不再避忌。我要比當年那個被諮詢怎麼做愛的女生要成熟一點、堅強一點, 如果我不是那麼「難看、懂溝通」,那李智和魯西對我就不是羞辱,不是試探, 而是真心實意的當我作 Google 百科 。 這些年來我每天相處最多的是機器,每換一台筆電,就差不多更新一種聊天 工具。聊天工具有時像人一樣,都有令人眷戀的好,又有致命的缺陷。有些聊天 工具,可以看到對方在什麼時間「已讀」 ,但她 就是不回覆,就讓人不舒服。盛 產牽掛的功能機器都讓人難過,像甩 不掉的前男友,就像 QQ 空間中的「最近 訪客」一樣,充滿了情感疑雲 。但魯西結婚以後,至此從網絡世界消失,我不 知道為什麼,或者忠 心耿耿於婚姻的人真的不需要上網,不需要更新自己的空 間,不需要 打卡吃了什麼東西。如果沒有孩子的照片,也不需要刷屏他們有多 可 愛。 告別 MSN 和 LIVE SPACE 以後,我從青春期以來全部的情感記錄都變成懸 浮在空氣中的魂靈。我也開始有了自己的,各種各樣的「李智」,她們有的像魯 西,有的也不像。人與人的緣分總是長長短短,像削 鉛筆。越是適切,消耗越 26
是大。但在魯西結婚的那四年中,上海經歷 了政權交接、通貨膨脹、金融危機、 房價飆漲,越來越呈現出各式各 樣前夫的臉。這樣的社會,讓太多美女們哭泣, 對我反倒是像一種額 外的福利,令我可以安安心心做自己的事。令我可以安安 心心喜歡各 種各樣的人,卻不必要奉獻自己進入「大團圓」的牢獄。 我最近一次見到魯西時,是在李智母親的葬禮上。我見她兩次,一次穿著旗 袍,一次穿著壽衣,都是人生大場景。魯西作為家中媳婦, 形容枯槁,看起來 比李智還要哀切。 她瘦到好多人經過她時,都被完整擋住,然而我忽然覺得,這也沒有什麼好 心疼。 我問她最近好不好,她向我使了一個眼色,輕輕說: 「還好,我就 是好想睡 覺啊!他們做七,都不讓我睡覺。」 真慘。 我心想。李智則是真的悲傷,好幾次衝到玻璃棺材前大呼小叫,又 被殯儀 館的工作人員拽開: 「你有毛病啊,眼淚不要掉進去。我們很 難弄的。」他於是 又平靜些,像個受罪的孩子。只是,多年前那種神 秘的光環不見了,他還是那 個我心目中中學裡的少年,普通的不能再 普通。一點也不像是在香港待了七年, 快要領到永居證、脫胎換骨的 那種人。有的人出去了,回來,變成另一個人。 有的人出不出去,回 不回來,都是一種人。但我知道,那張身分證,對魯西來 說,還是重 要的。她愛他的一切。他的呆、吝嗇、懦弱、惆悵。 所有男人的好,都被我放在顯微鏡下用力的看,以至於什麼都沒看到。 我交了一個白包給李智,勸他節哀。那一剎那,我好想對他說, 「 不用客氣, 你們可以用去打車。」四目相看時,我甚至有一點點緊張 ,我想我真的不是他 的對手,而他也挺可憐的。如果他願意將他們蜜 月的錢還給我,我會希望他們 真的白頭到老,胼手胝足。 那個晚上,我睡得特別安寧。我想到我和魯西許多小時候的畫面,我替她做 的事,她對我的笑。這樣有節奏卻無聲的影像,簡直是一曲 漫長的輓歌。 那是屬於我一個人的道場,沒有人死去,而我圓然哀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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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權頁 書名︰自怡微言 自怡微言—專訪作家張怡微
作者︰黃湘芸
版次︰2013 年第二版 年第二
發行地︰台灣台中市 台灣台中市
出版社︰逢甲大學中文系 逢甲大學中文系
出版日期︰2013/12/27 2013/12/27
出版地址︰台中市西屯區文華路 台中市西屯區文華路 100 號 出版電話︰(04)24517250 (04)24517250 版權所有 版權所有,翻印必究 28
「這些年的寫作使我發現 這些年的寫作使我發現,將對於生活的新認知 將對於生活的新認知、新 觀念內化成小說故事 並不事件特別容易的事。我的 觀念內化成小說故事,並不事件特別容易的事 寫法,似要消耗太多人情世故 似要消耗太多人情世故,而我的年紀 而我的年紀,恐怕又 實難消化厚重的生活容量 的生活容量。敘述的過程,也是學習的 也是學習的 過程,學習如何去愛父母,愛那些不盡如人意的因果 不盡如人意的因果。 學會承受、體諒 體諒、欣賞那些沒有是非的生存難題 欣賞那些沒有是非的生存難題。這 也是寫作本身給予我的寶貴財富 也是寫作本身給予我的寶貴財富」 —《你所不知道的夜晚 你所不知道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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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HANG YI-WEI
2013 逢甲大學中文系畢業專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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