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漂 流 到北京
一
北風吹得呼呼響，拍打在用鎖頭虛鎖着的木門上， 風一倒抽，木門往外扯動，接着又被它撞回去，弄得木 門咿呀的拉扯，整夜無法安寧。北風從木門和水泥牆之 間的罅隙滲進屋裏，使屋裏的溫度更低。這陣從外面溜 進來的冷空氣跟室內由燒煤而成的熱空氣彼此撞擊，形 成一股氣流，不得休止之餘，卻異常地平衡和安詳。 如此寒冷的季節，梧桐樹早禿了頂，昆蟲都應該 休眠了，不知為何，一隊伍的螞蟻仍在勞動，正悄悄地 爬過女孩的木板牀，一隻領在隊頭，後面一隻緊跟着一 隻，女孩在蟻路旁邊淺淺睡着，長髮披散在枕頭上。 夜色昏暗，螞蟻小心翼翼地爬行，輕輕的沒發出半點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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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女孩還是從夢中醒來，她剛做了一個帶苦味的 夢，苦味充斥在口腔裏，便想起牀倒杯水喝。她純熟地 在黑暗中抓住一條從屋頂垂下的繩子，拉一下，掛在天 花板的燈泡便亮了。眼底下乍現媽媽熟睡的身影，還有 十多平方米的家裏的一切。 女孩的木板牀靠着四方形屋子裏其中一堵牆，媽媽 的牀則靠着旁邊的另一堵牆，兩張牀呈「L」形擺放。 媽媽睡得很熟，可能是白天的工作太累人了，燈火並沒 有打斷她的睡眠。苦味的夢和媽媽累透的身軀使女孩皺 起眉頭，倔強的她在爸爸面前愛裝堅強，惟有對着媽 媽，她才回復小女孩般的稚氣和脆弱，然而此刻，她猛 然感到對媽媽也該盡上一點責任。即使她知道在爸爸或 是媽媽眼中，自己始終是個不諳世事的小女孩，但到了 十六歲這尷尬的年齡，她內心又是多麼渴望能擺脫孩子 的形象，致使她的眼神裏竟透露出對媽媽的憐惜之情。
進 城 的列車
音，以免驚醒女孩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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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穿起舊棉衣，一雙溫暖的腳掌不情願地褪開棉 被子，套進冰冷的膠拖鞋裏，肺腑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哆 嗦。她走到媽媽牀邊，幫她蓋好棉被。凝視片刻，確定 媽媽睡得安好，她便去倒一杯熱開水，再捧着溫熱的杯 子往屋外走去。 城市在酣睡中，屋子外是一條馬路，晚上不常有車 駛過。這是北京的初冬，很冷，比女孩在江蘇的家鄉冷 多了。儘管女孩已經穿上厚厚的棉衣，陰冷的風襲來， 她仍是凍得渾身發抖。這夜天空很清，她抬頭看到一片 星海，縷縷蒸氣從杯裏繚繞上升，彷彿要飄到天上，星 星在煙霧中閃爍。 杯中的水飛快地冷卻下來。因為想念家鄉的老師， 女孩體內自行釋出一股熱能，從胸膛湧流到手心和臉 上，使捧着杯子的手比杯中的水更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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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故事。女孩最愛其中一則關於星星的。每次眺望遠方 的星空，她總會憶起老師說故事時，嘴巴叼着煙屁股的 樣子 — 煙屁股隨着嘴唇上下點頭，像在給說故事的人 做反應。老師說，當人們看到發光的星星時，其中有些 可能已經死去，因為消亡的光輝歷經多年才來到地球， 就像一個人死前寄出一封信，許多年後才送到收信者手 中，那時候寄信的人已不在了。女孩當時不過十一歲， 聽着弄不出什麼道理，只知道老師的妻子幾年前病逝。 女孩九歲開始跟老師學拉二胡，在這之前，她一直 是跟爸爸學着玩的，後來爸爸看她有天分，認為該正式 拜師學藝。跟隨老師六年後，忽然某天，他說已經沒什 麼可以傳授的了，要再進深學習的話，就得到北京上專 業的音樂學校。老師的頭髮剪得短短，下頷留着一小撮 山羊鬍子，後來女孩往北京去後，不知何故他就不再抽 煙了，但他依然拉二胡，家裏常傳出帶有鄉愁的小調。
進 城 的列車
他是她的二胡老師，除了教音樂，閒時還愛抽煙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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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來北京是大半年前的事。 父母聽取老師的意見，想着帶女兒來北京延續拉二 胡的歲月。這件事，媽媽那邊的親戚都十分支持，舅舅 更從抽屜底掏出兩萬塊錢，那是他一半的家財了，他們 本來以為這一筆錢足以讓丁鈴讀幾年書，怎料只夠付母 女倆的路費和首個學期的學費。 爸爸的妹妹，女孩的姑姑心情就比較複雜了，她是 既贊成又擔憂的。侄女兒遺傳了父輩的才藝，有心志繼 承父家的夢想，本是值得欣慰，但她從童年到少女的時 代，親眼見證過自家戲班的衰落，兄妹倆花了好大的氣 力才從戲班跳出來，沒想到侄女兒現在卻要跳回去。不 過，她最終還是尊重侄女兒的意願，既然年輕的她決意 一闖，作長輩的就沒有阻止的理由。 在這件事上，最反對的是爺爺和奶奶，因為他們眼 睜睜讓戲班敗在他們那一代的手上。女孩最終還是揹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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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間裏不肯出來，奶奶一邊送孫女兒和媳婦出門，一邊 嗦嗦落淚。 女孩想起這些事，且想到交學費的錢用盡了，心中 冒起一個揮之不去的念頭：是時候結束這一切了嗎？即 使感到人生有一點兒苦，她仍期盼着甜美的夢到來。 沖淡了苦澀味，女孩便鑽回屋子內。屋裏有實實在 在的煤的氣味。幾個蓮藕模樣的煤餅在火中燒得通紅， 火焰在煤餅上張牙舞爪，幾條用來起火的柴枝幾乎燃成 灰燼。女孩走到煤爐旁邊，用長長的鐵鉗子把燒成白色 的煤餅從火中夾走，再放進幾個黑墨墨的。黑的漸漸就 變成紅的，紅的最後會變成白的。 女孩回到木板牀上，把脫下的棉衣放在牀的末端， 準備再睡。就在關燈的一剎那，她發現牀上有一螞蟻隊 伍，一列長長的黑線在移動，使她吃了一驚。可能媽媽
進 城 的列車
奶奶送她的二胡離家，那天，爺爺固執又孩子氣地賴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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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應到女兒的激動，在牀上翻了翻身，但沒有醒來。女 孩靜悄悄地用纖細的手指頭擋住螞蟻的去路，讓牠們爬 上指尖，帶牠們逐一移到別處。 「別留在我的牀上，我會把你們壓死的。」女孩對 螞蟻低語。 她到底沒辦法把所有螞蟻都弄走，螞蟻太多了，送 走一隻又來一隻，沒完沒了似的。女孩漸漸睏了，迷迷 糊糊地拉下操縱燈泡開關的繩子，四周回復一片漆黑。 她一個翻身躺到牀上，不消一會就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