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美的時光別錯過
1 「 這 麼 辛 苦, 乾 脆 讓 我 死 掉 吧!」 金 婆 婆 大 聲 呼 喊,「 死 掉 吧⋯⋯」餘音在冰冷的病房中迴盪,醫護人員在走廊來來往往,沒 有人舉頭望一下,似乎習慣了她刺耳的哭號,不當作什麼一回事; 畢竟病房中充斥着各式各樣的呻吟聲,金婆婆的叫囂太容易被淹沒 了。 金婆婆的聲音,周水東能從眾多呻吟聲中辨別出來,他循着 聲音的引領而來,潘雅榕神經兮兮的緊隨其後。一具瘦骨嶙峋的身 軀躺在凌亂的牀上 ─ 滿布瘀痕的雙手在安全衣的綑縛下竭力掙 扎,左邊臉頰和眼睛都是又紫又黑的傷痕,各式各樣的喉管盤根錯 節地纏着纖弱的軀殼,又繫上旁邊的儀器 ─ 一陣心酸令水東的 眉頭緊皺,像安全衣上那不易打開的結。 他定了定神,深吸一口氣,挨近金婆婆的牀邊,趨前對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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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婆婆,我是周先生啊!潘姑娘和我專程從院舍來探你。」水東 輕輕握住她亂抖的手,在她耳邊略為提高聲線,「金婆婆,你認得 我嗎?」 金婆婆突然停止掙扎,稍稍安定下來,哀求道:「周先生,你 做好心,帶我走吧!我不要在這裏⋯⋯」 細碎的腳步聲自身後傳來,水東轉頭察看,當值的護士和金婆 婆的女兒善喜正朝他這邊走來。 年輕的護士姑娘無奈地說:「婆婆患有末期腎衰竭,在這裏已 沒有治療或檢查可以進行,既然她拒絕進食,我們只好為她插胃 喉。她的病已屆末期,又曾經報危,院舍裏的設備及人手相信難以 照料,所以醫生沒有考慮讓她出院。」 聽見護士的聲音,金婆婆再度呼天搶地。善喜急步走到牀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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輕輕撥弄她額前斑白的頭髮,柔聲哄道:「媽,你乖啊,你這樣會 把護士姑娘都嚇跑了。」她憂愁的眼睛滿布紅絲,看來很久沒有好 好休息過,「媽,我們很快便接你回去。你再忍耐一陣子。」 金婆婆激動起來,高聲罵道:「騙人!你騙人!我不會再相信 你了!」 善喜把手縮回去,退後一步。母親的話如一把利劍直刺她的心 坎;那次瞞騙的罪疚感再度浮現,蒙住了母女之間的那份愛。她按 住胸口,垂頭抽泣。 水東輕輕拍兩下金婆婆的手,向護士和善喜說:「若我們院舍 的人手能配合,可否向醫生請求讓金婆婆在新年期間,返回院舍住 幾天?我們會密切觀察,若有什麼狀況,便立即送她回來。」 甫聽見「返回院舍住幾天」的建議,金婆婆的情緒一下子平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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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來。喊罵聲忽地止住,連護士長也從遠處往這邊張望,金婆婆屏 氣凝神,靜候護士的回應。 但見護士面有難色,水東趕緊補上一句:「若有困難,可否也 考慮讓金婆婆轉到 B 院的紓緩病房?至少那裏的探病時間比這裏較 有彈性,家人及我們的照顧員都可以前來陪伴、照料。」 「這並非本院的慣常做法⋯⋯」金婆婆的喉頭似有聲音要冒出 來,護士透一口氣,「我嘗試跟主診醫生談談吧。」護士姑娘難以 相信面前這位安靜、合作的病人,就是之前叫聲震天的金婆婆。 「謝謝,麻煩你了。」 探病後,水東與雅榕踏出升降機,雅榕一臉狐疑的問:「過年 期間會有很多同事放假,若金婆婆獲批准返回院舍住幾天,會增加 同事的工作量,他們會否埋怨?另外,為什麼仍要為她爭取安排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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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 B 院?」 「剛才看見金婆婆的狀況,我心裏不忍,便提出這個建議,倒 沒考慮同事放假這方面。但在今天交更的時候,你也看見很多同事 非常關心金婆婆,我相信他們不會反對。 「至於調院的安排,金婆婆報危時被送進的 A 院是急症醫院, 雖然有完善的醫療設備,足以應付任何突發狀況,可是它的探訪時 限很嚴格,家人難以長時間陪伴左右。老人身體狀況轉差,還要待 在陌生的環境裏,接受無日無之的檢驗,一定感到既辛苦又孤獨。 B 院則是院舍附近一家設有紓緩醫學服務的專科醫院,他們紓緩病 房的探期較有彈性,對住慣了院舍的長者來說,那裏的環境較易適 應。既然金婆婆已沒有任何治療或檢查可做,繼續留在 A 院那呼天 不應、叫地不聞的地方,只會徒添痛苦。」 剛才金婆婆的歇斯底里已教雅榕不知所措,轉到另一所醫院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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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分別嗎?回到院舍又可以怎辦?關於護理院的事,對新入職的社 工潘雅榕來說異常陌生。看來,她要學的事還多。 水東見雅榕疑惑的眼神,便說: 「別擔心,這些你慢慢便學會。 黃槿、杜英和我都是邊做邊摸索怎樣去照顧末期病患的院友。」
「你還沒有離去嗎?」水東走進辦公室,一邊把外套掛好,一 邊跟杜英打招呼:「真喜歡這暖洋洋的辦公室,若是在家裏,我一 定不會脫下這臃腫的東西。」 「似乎你挺懷念加拿大那個有暖氣的家,和太太回去跟子女們 過新年吧!」杜英從桌上的文件叢中抬起頭說。 「他們各自各精彩,哪裏還顧得上我們兩老?」水東聳聳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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拆開手上的信封。「何況,快要過農曆新年,我在這裏有很重要的 使命啊!別忘了我這個副院長,到時要搖身一變,扮作財神向老人 家派發紅封包呢!」 「是啊!他們一定很高興。」杜英頓了一頓,說:「對了,A 院 那邊怎樣?金婆婆的主診醫生肯放人嗎?」 「醫生認為婆婆已屆末期,又曾經報危,相信院舍難以照料, 加上她的腎功能已很壞,不能正常地排出小便,可是她又十分抗拒 長期插尿喉,更經常掙扎,若尿喉脫掉,還是要送返 A 院。所以, 醫生還沒有答應。」 杜英不禁歎氣道:「金婆婆真可憐,要獨自在醫院病房過年, 更難為了她女兒善喜,我得找 B 院紓緩科的林醫生商量。」 「這段日子善喜的確吃了不少苦頭。對於早前撒的謊,金婆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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仍在生氣,善喜也一直耿耿於懷。病人家屬的難處,真不足為外人 道。」水東補充道。 「也難怪的,換作是我,或許也會出此下策。」 水東從信封中取出幾片壓乾的楓葉,把其中一片放在杜英面 前,說:「送給你。這是我女兒做的,她在信中指明要我送給院舍 的同事,還說因為趕功課而耽擱了早該寄上的祝福。」談到自己的 孩子,水東的嘴角不自覺地泛起滿足的笑意,「大學二年級了,還 像小時候一樣,每年撿拾一大堆楓葉來留念。」 「加國的秋天一定很美吧?」 水東點點頭,興味十足:「尤其當楓葉由翠綠慢慢轉為澄黃、 橙黃,和橙紅的時候,整片樹林彷如一個繽紛的調色盤。身處廣闊 的天地間,人比較容易停下來欣賞生命的美麗;哪怕只是年復年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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萎和重生的更替⋯⋯」 「怎麼了?」敏感的杜英瞬間便洞悉水東的心思。 「葉子由紅慢慢變黃,隨之就枯掉了。」 「不過,就像這些楓葉,只要處理得宜,變黃了仍能保存美 態。」杜英輕輕轉動手中的楓葉,在燈光下的葉脈格外分明。 「我們太着意生命的消逝,很容易錯過離場前最美的時光。」
2 「婆婆,你的眼睛看不見,不能隨便下牀啊!」病房助理一把 揪住金婆婆的手臂,催促她回到牀上,「你若有什麼意外,我可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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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不起。」 半晌,病房助理跟一位護士走過來,二話不說的把約束衣物套 在金婆婆身上。 醫護人員都把臉藏在口罩後,醫生急步穿梭於病房中,偶爾在 某張病牀前駐足,不一會又走遠了。護士匆忙地推着懸掛鹽水和營 養液的金屬架,發出吱吱聲響。被縛住的金婆婆動彈不得,除了作 出無力的掙扎,提聲叫嚷亦無人理睬。她只隱約聽到近乎耳語般的 交談聲,感到自己被世界孤立了,無奈地任人擺佈。 甫聽見鄰牀的女子從外面回來,金婆婆把握時機,對她說: 「小 姐,你好心腸,帶我走好嗎?」她苦苦央求,聲音細小而沙啞, 「我給你錢,求你帶我走吧!」她奮力地企圖掙脫約束衣,失去平 衡,一頭栽到牀沿的矮櫃上,傷口頓時瀝瀝淌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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