鳥是樹的花兒 by Breakthrough

楔子：移植的樹

「林老師，你真心喜歡教書嗎？」美樹站在巴士站，8 月炎夏的溫度滲進套裝裙，灼着她敏感的皮膚。她索性把黑色外套脫下，擱在手肘上。今天的巴士班次怎麼特別稀疏似的，換作平常的美樹，大概會心急如焚吧？但今天她望着天邊遠碎的雲，心裏一直盤算着剛才面試的情景。「林老師，你真心喜歡教書嗎？」怎麼嘛！人家不是說過真心的嗎？為什麼要質疑別人？還要偏偏挑上這種面試的場合，明擺着就是不想聘請我。既然如此，為什麼要刻意刁難我呢？難道我的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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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真的這麼好欺負嗎？想着想着，美樹咬着唇，恨恨的淚水在眼眶裏打轉。因為 7 月才知道不獲學校續約，美樹只好把握暑假的檔期看報章的求職版、上網搜尋教席空缺。好朋友佳盈問她為什麼不早謀出路，明明知道那只是一年的合約教席，斷不能「守株待兔」。美樹沒有反駁；她知道自己一直心存僥幸，再加上學期末的工作繁忙，便縱容自己拖延不去思考無法續約的可能性。後來事已至此，只能見一步，走一步。美樹寄出了大約五十多封求職信和自薦信，幾乎全部落空。今年經濟暢旺，卻未有帶動教育界的就業市場復蘇。在全民炒股的 2007 年，教席的空缺並不多。就在她萬念俱灰的 8 月初，突然獲得一所中學邀請面試。「張碧欣紀念中學」— 美樹只是在報章上見過這名字，連這所學校在哪裏都沒有印象。唸書的時候，她就

很佩服那些對港九新界各區中學瞭如指掌的同學，對於他們的「求職攻略」讚歎不已。畢業那一年，不少同學忙於學習救傷；或者努力發掘自己曾經有過，又曾經不了了之的興趣，並嘗試為它們考獲一些證書。像美樹的「死黨」，中學同學兼大學同學佳盈，會考的時候曾修讀美術，但升上預科後已經與畫筆絕緣。這一年她急急把塵封的畫具取出，接連參加了三個不同類型的繪畫班，計有中國水墨花鳥畫、西方人像油彩和人像素描班。佳盈說，現在教席難尋，懂得教中文的人多，但懂得教中文和美術的人則寥寥可數，說不定她能夠找到一個這樣的教席呢！世事難料，美樹畢業那一年，佳盈果真在某男校覓得如此配搭的教席。美樹上網搜尋關於「張碧欣紀念中學」的網址，仔細地為面試作準備。美樹跟自己說，面試的機會難求，不能不好好把握。第二年求職，她對於學校的面試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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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有一定認知。「新高中」、「單元教學」、「學生為本」、「能力主導」⋯⋯一堆堆的「教改名詞」，美樹早已嫻熟於心。至於自己快將失業的事，她一直未跟父母說，主要是不想有高血壓的母親過分擔心；反正學校在 8 月仍會發工資，家用暫不成問題。美樹是家中長女，父親是政府司機，明年便會退休；母親自從製衣廠倒閉後，便全職當家庭主婦。弟弟在預科後無法考上大學，正在唸副學士課程。父母的年紀都不輕了，加上弟弟的學費不菲，光靠父親的長俸實難維持。美樹希望自己的大學生活會精彩愉快，也希望畢業後找到一份安穩的教席，好負上家庭責任。那時候的美樹又怎會知道，在二十一世紀的今天，教師早就不是安穩的工作了。正式面試的時候，由教務主任和中文科科主任負責。科主任看上去大約三十出頭，樣子看來非常嚴肅認真，一副精明幹練的模樣。教務主任是一位五十多歲的

中年先生，臉上總掛着親切的笑容，讓美樹安心不少。教務主任的問題離不開美樹的預測，都是一些關於教室管理、為什麼會當教師一類的問題。中文科科主任問及新高中的語文課程，亦是美樹早就料到的。當教務主任問她，有什麼問題想問的時候，美樹就知道面試來到尾聲了。她微笑着搖搖頭，等待對方給予離開的指示。這時候，科主任突然問美樹：「林老師，你真心喜歡教書嗎？」美樹冷不防有此一問，看着對方認真得近乎凌厲的眼神，腦袋霎時空白一片。大約過了五秒吧，美樹回過神來，帶着猶豫與狐疑地點了點頭。「我知道了。」科主任冷靜的聲音像已作出了判決。出來的時候美樹就開始後悔。她覺得自己的表現一直良好，無論是笑容和對答都恰到好處，惟獨是對方在最後關頭的提問，把她殺了個措手不及。再來一次的話，她應該馬上堅定地點頭，這樣才能給對方信心，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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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十足的誠意。唉，自己還是太嫩了⋯⋯美樹深深地懊悔。「林老師，你真心喜歡教書嗎？」科主任的問題再度冒現於美樹的心上。真心喜歡⋯⋯現在還有人關心你是否真心喜歡自己的工作嗎？在這個事事講求效率，講求成本效益的時代，能夠交出業績就算不錯了，誰在意你交出的是否真心？鄧小平說過，不管黑貓白貓，能抓老鼠的就是好貓。可是他並沒有說，真心抓老鼠的才是好貓啊！再說，世界上有多少人能夠從事自己真心喜歡的工作？美樹抬頭看着天空，這時剛好有一隻鷹在盤旋。美樹想起中學時代的自己，那時她喜歡唱歌，在卡啦 OK 裏總是最陶醉的一個。為了參加演藝學院的聲樂課程，她曾經在中五的暑假到麥當勞兼職掙錢。預科時代的自己，曾經在校內歌唱比賽裏憑着王菲《給自己的情書》一鳴驚人，取得獨唱冠軍。後來，她在中大歌唱

比賽中，再憑同一首歌奪得亞軍。第二年再參賽，她選擇了林憶蓮《至少還有你》，還是只能奪得亞軍。美樹記得，得到冠軍的那位一年級同學唱張惠妹《原來你什麼都不要》。結果，她被擔任評判的唱片公司高層相中，成了今天炙手可熱的女歌手 — 吳樂璇。美樹並不認識那位女同學，但有時在影音店看見她的海報，聆聽她清洌的唱腔，就會想：如果那時候得到冠軍的是自己，她的人生會否走上截然不同的道路？當歌手不錯呀！既有可觀的收入，又能做自己真心喜歡的事。畢業那一年，面對大學生活即將結束，美樹和同學們都為求職而努力。中文系的畢業生大部分都會選擇教書，有些則到出版社工作。美樹唸書的時候偶然都有想過就業問題，只是覺得自己成績不錯，要找一份教席應該不難。可是，現實比她想像的困難多了，不單僧多粥少，擁有碩士學位的競爭對手更不在少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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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畢業的美樹總算幸運，雖然經歷多次面試失敗，最後還是在母校找到教席。面對往日的老師，以同事身分彼此相待，美樹一時之間可適應不了。特別是以前當學生時早有耳聞，現為眼見的教員室黨派政治，更叫她吃不消。美樹步步為營，希望能當一個小小的中立派，但入世未深的她並不曉得，任何政治鬥爭之中，中立派總是第一個被推上絞刑台的。當她知道不獲續約的時候，一位曾經教過美樹英文的老同事跟她說，那是因為掌握大權的副校長不喜歡她的科主任，而美樹又沒有早早「棄暗投明」之故；另一位年輕的中文科同事則說，科主任常常懷疑她對中文科有多少的歸屬感 —為什麼中文科同事一起外出吃飯時，她總是藉故要留在教員室批改作業？美樹可謂欲辯無從 — 她第一年入職，又沒有受過教師訓練，對於一切都要從頭學起，怎能不加倍努力？學校的工作實在繁重，她連午休時間都在工作

了，結果還是招人話柄。她也實在搞不懂，究竟是和同事吃飯重要，還是批改學生作業重要一點？為什麼當教師要懂得這麼多的人情世故？美樹在得不到任何答案之前，便得重新為生計而籌謀了。「林老師，你真心喜歡教書嗎？」美樹真心喜歡唱歌，但她不曉得自己是否真心喜歡教書。她只能迴避並告訴自己，那並非一個很重要的問題。結果，那道問題最終像石子一樣沉入美樹的心湖裏。懷着懊悔的美樹總算等到巴士來到。甫登上巴士，四面八方的涼意讓她渾身一爽。她挑了一個靠窗的位子坐下，取出手提電話，按下一組熟悉的數字。電話另一端傳來 Kenneth 的聲音。美樹便把心裏的積怨全盤傾出，像那些把污水潑到街上的婦人那樣。過了差不多十分鐘，Kenneth 才能勉強插嘴，說：「外面有客人在等我，不如今晚見面才講，好嗎？」美樹立時意識到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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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冒失，連忙道歉及掛線。巴士快要到站的時候，電話唱起了吳樂璇的新歌《鳥是樹的花兒》。那是一首描述「鳥」和「樹」之間的關係，以「感恩」為主題的歌。美樹以為是 Kenneth 打來告訴她今晚約會的時間，趕忙取出電話。然而，來電顯示卻是另一組並不眼熟的號碼。「請問是林小姐嗎？」「我是。請問⋯⋯」「這裏是『張碧欣紀念中學』打來，請問林小姐明天有空嗎？我們的校長想見你。」「有！當然有！請問是什麼時間呢？」「上午十時可以嗎？」「可以！當然可以！」美樹心裏的不快一掃而空。她知道能夠面見校長的話，就代表距離成功已經不遠了。剛才還打定輸數，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