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敲擊樂 鍾柏霖 中文系
我 本 來 不 喜 歡 說 話， 一 直 信 奉 魯 迅 的「 開 口 空 虛 論 」， 總 是 覺 得 說 話 傷 肺 傷 聲 又 傷 神。 但 命 運 總 喜 歡 把 人 搓 圓 按 扁， 金 錢 更 恨 不 得 你 親 吻 它 的 腳 趾。 前 陣 子 Levi's 大 減 價， 潮 玩 雜 誌 大 賣 perfect-grade 命 運 高 達的廣告。聽說在小學兼職教敲擊樂每小時可賺三百 大 元， 我 的 嘴 巴 立 即 大 得 可 以 塞 進 兩 個 拳 頭。 強 烈 拜 金主義不僅命令我要像孔夫子那樣在洙泗誨人不倦， 而 且 還 要 我 滔 滔 不 絕 地 誨 人 不 倦。 我 只 能 吟 句「 此 恨 綿綿無絕期」。 那間 名牌小學 教曉我 什麼叫金 玉其外 敗絮其中， 開敲擊樂班居然沒有一套完整的爵士鼓，更不用說馬 林 巴 琴 和 定 音 鼓 了。 看 着 導 師 手 冊 其 中 一 條 守 則 ─ 「保送學生考皇家音樂試」，我不禁呆住了，我只好問 那 個 姓 范 的 音 樂 科 主 任， 到 底 有 哪 些 樂 器 可 給 我 用。 她帶我來到不知是樂器室還是雜物房，指着大門旁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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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個 小 小 櫃 子， 不 發 一 言。 那 兒 有 一 個 啞 銀 色 已 長 了 鐵 鏽 的 小 鼓， 也 有 一 個 鼓 皮 破 了、 要 用 牛 皮 膠 紙 修 補 的 中 國 小 鼓。 我 對 音 樂 十 分 執 著， 問 她 櫃 旁 邊 那 套 較 像樣的大鼓和小鼓可否借卑職一用。主任托了托她的 金 絲 眼 鏡， 雙 手 叉 腰， 鼻 孔 朝 天， 爆 炸 頭 像《 家 好 月 圓 》 的 李 香 琴。 惹 打 的 姿 態 彷 彿 告 訴 你： 小 子， 你 敢 再吵？「爛佬怕潑婦」，我勇而不敢，急急退下。 大 概 天 生 我 材 必 有 用， 雖 然 我 不 高 也 不 兇， 但 身 高樣貌足以讓我在開課的時候嚇嚇那五個小不點。上 第 一 課， 我 想 知 道 誰 學 過 樂 器， 那 個 有 點 像 原 島 大 地 的 小 男 生， 戰 戰 兢 兢 地 舉 起 手 說， 他 學 過 鋼 琴 和 一 點
個字，心想這個姓馮的，應該是個才子來吧？ 我 記 得 小 學 開 課 最 興 奮 的 事 莫 過 於 選 班 長。 當 選後可以掛着班長章整年耀武揚威，比行長威風十萬 倍， 風 騷 得 不 得 了。 我 看 見 他 們 當 中 有 一 個 跟 我 一 樣 戴 銀 色 眼 鏡， 大 有 知 己 之 感， 就 叫 他 當 班 長。 我 問 他 叫什麼名字，他說：「梁文浩，四年級。」他還說明自 己 是 新 加 坡 人， 但 不 敢 回 去， 因 為 怕 被 抓 去 當 兵。 救 命，自爆家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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敲 擊 樂。 我 看 他 襟 前 的 學 生 證 寫 着「 小 四 馮 喜 賢 」 幾
經 過 首 數 堂 的 試 驗， 我 發 現 小 子 們 對 音 樂 的 認 識， 可 以 說 是 零， 即 使 那 個 馮 才 子 也 認 為 音 符 是 鼻 屎。 我 決 心 找 一 課 教 教 他 們 一 些 基 本 樂 理。 小 朋 友， 四 分 音 符 是 橙， 八 分 音 符 是 蘋 果， 三 連 音 是 葡 萄， 十 六 分 音 符 是 士 多 啤 梨。 同 學 仔， 我 們 來 首 水 果 大 合 奏吧！怎知弄出來的是一客不知所謂腐爛不堪的水果 盤。 經 過 我 親 身 驗 證， 如 果 香 港 要 採 取 活 動 教 學 的 話，肯定會失敗。 水果 教學法宣 布失敗， 但有一名 學生居 然對音樂 產 生 濃 厚 興 趣， 我 應 該 比 撿 到 黃 金 還 要 高 興。 但 這 個 小 六 生 實 在 太 特 別 了。 他 是 有 點 弱 能 的， 雙 手 甚 至 是 畸 形 的。 我 並 不 歧 視 弱 能 人 士， 阿 旺 也 自 稱 是 單 純 不 是 儍。 但 現 在 情 況 就 好 像 要 王 祖 藍 到 NBA 打 籃 球 那 樣，我總覺得無希望便無失望。 後來 他們更使 我明白 到這一點。 五個小 不點已發 現， 這 位 老 師 不 會 罰 人。 鋼 琴 旁 那 一 男 一 女 的 小 二 生 公 然 親 熱 擁 抱 拖 手， 比 倪 周 聯 婚 更 震 撼。 我 只 好 叫 他 們 過 來。 他 們 好 奇 地 望 着 我， 水 汪 汪 的 大 眼 睛 一 眨 一 眨。 兩 小 無 猜 的 他 們 分 明 只 是《 咕 嚕 咕 嚕 魔 法 陣 》 中 的魔女歌莉和勇者仁傑，我正想用最簡單易明的話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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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他們什麼是複雜的男女之嫌，阿旺這時卻用粉筆在 黑板上寫了一大堆疑似方程式，像極了羅素高爾在玻 璃上狂寫數學公式。別人說天才與弱能只差一線是沒 有 錯 的。 歌 莉 和 勇 者 又 跑 到 那 邊 拿 去 我 的 銀 包， 說 要 翻 找 我 女 朋 友 的 蹤 影。 這 邊 班 長 橫 躺 在 滾 軸 椅 子 上， 跟 才 子 合 演 超 人 麥 斯 大 戰 巴 魯 坦 星 人， 在 我 的 前 面、 後 面、 左 面、 右 面、 左 面、 前 面 走 來 走 去。 我 只 想 說：「兄弟我頭昏。」 頭 昏 事 件 就 像 黃 金 時 段 的 肥 皂 劇， 天 天 上 演。 我 只 想 親 自 上 演 一 齣《 逃 》。 但 那 些 學 生 似 乎 更 懂 得 玩 弄 劇 中 的 心 理 戰。 聖 誕 節， 勇 者 送 我 一 張 聖 誕 卡， 上
樂 」 不 懂 寫， 寫 了「 快 快 樂 樂 」，「 樂 」 字 還 是 寫 錯 的。你們以為這樣就可以籠絡我嗎？ 才 子 玩 心 理 更 是 出 神 入 化。 有 一 次， 他 拿 着 鼓 棍 耍 獨 孤 九 劍， 左 腳 踏 右 腳， 整 個 人 仆 在 地 上， 哭 到 像 隻 豬。 我 惟 有 扶 起 他， 安 慰 他， 哄 他， 答 應 不 告 訴 他 爸 爸， 雖 然 我 之 後 也 悄 悄 告 訴 了。 才 子 無 論 多 頑 劣， 跌 倒 了， 會 哭， 會 喊 老 師， 會 不 知 所 措 地 躺 在 地 上。 在這個課室裏，每個人都是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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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 有 麥 兜 式 的 字， 「 鍾 sir」 變 了「 鐘 sir」，「 聖 誕 快
一 年 過 去， 合 約 期 滿， 我 離 開 了 那 所 學 校。 那 張 聖 誕 卡 一 直 放 在 我 的 書 桌 上， 而 才 子 那 張「merit」 二 級 證 書 彩 印 本， 我 也 把 它 齊 整 地 放 進 證 書 文 件 夾， 彷 彿 是 自 己 考 來 的。 至 於 那 部 perfect-grade 命 運 高 達，我沒有買，因為那五對鼓棍和五塊練習鼓板很貴。
評賞
這 篇 散 文 真 的 讓 我 大 開 眼 界！ 作 者 是 個 徹 頭 徹 尾 的 時 代青年，好名牌、愛時裝、喜歡日本模型，到小學教敲擊樂 是為了三百元一小時的工資，絕對沒有教育理想。才到了學 校，他就感到厭惡。他不喜歡那位音樂老師，形容她的樣子 時，極盡刻薄之能事，但他很公平，以「潑婦」稱呼對方之 時，也言明自己就是相對的「爛佬」。 寫 文 章 而 完 全 不 顧 個 人 形 象， 是 一 大 優 勢， 勝 在「 老 實 」。 作 品 繼 而 描 述 五 個「 小 不 點 」 音 樂 基 礎 差 勁， 行 事 糊 塗和學習能力低。但是，字裏行間開始流露出作者看着他們 時的點滴愛心。他們也喜歡他，時而送他聖誕卡，時而在他 面前撒嬌，最後，其中一位還去了考試，取得良好成績。過 程 中，「 我 」 發 現 了 自 己 已 經 進 入 孩 子 的 世 界。 縱 使 文 章 裏 134
使用的幾乎全是負面的字句，但這個「我」通過教學接觸孩 子的嘗試，最後竟然教育了自己。本來想着要得到的名牌、 時裝和模型都沒有到手，因為他把賺來的錢送還給學生 — 他買了「五對鼓棍和五塊練習鼓板」來送給孩子。從物質到 感 情， 從 看 不 起 到 愛 護， 作 者 經 歷 了 人 生 的 一 課 — 以 為 自 己 不 能 愛、 不 屑 去 愛 的「 我 」， 終 於 意 外 地 成 了 愛 的 實 踐 者。 身 為 讀 者， 我 們 不 禁 問：「 我 」 到 底 是 天 性 純 良， 但 沾 染了時下的習氣，還是故意掩飾心底的友善？也許這不必深 究。 我 們 反 倒 要 問， 在 教 敲 擊 樂 的 一 年 裏， 誰 教 導 了 誰？ 「 在 這 個 課 室 裏， 每 個 人 都 是 小 孩 」 可 作 深 層 閱 讀 — 原 來 「我」也有感情，會跌倒、會哭、會不知所措，會成長。
潑，讀的時候不停發笑，也覺得作者所寫的情況十分真實。 最有趣的是這個「我」其實很怕別人說他有愛心，因為這樣 會令他尷尬。於是，無論他的心情如何改變，他還是保持那 種古古怪怪的「我才不管呢」的語氣。這種語氣和內容刻意 唱反調，造成非常特別的效果，使人一見難忘。老實說，鍾 柏霖這一招，實在是非常管用的奇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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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篇文章我一看就喜歡了。我固然欣賞作品的幽默和活
後記
近 年， 我 在 大 學 裏 教 的 學 科 大 都 屬 文 學 創 作 範 疇， 學 生 來 自 各 個 專 業， 有 讀 理 科 的、 有 修 社 會 科 學 的、 有 念 傳 理 的， 自 然 也 有 專 修 人 文 學 科 的， 這 些 年 輕人都因為對寫作感興趣而來修讀。我非常享受跟學 生一起討論文學創作，因為他們對周圍的事物充滿興 趣， 觸 覺 也 十 分 敏 銳， 說 起 話 來 更 是 生 氣 勃 勃， 常 常 把我這個年已半百的人拉回年輕的歲月。 這 個 學 期 我 放 假， 不 用 上 課， 可 每 個 月 大 家 都 在 我 家 裏 搞 文 學 聚 會， 人 人 輪 流 分 享 自 己 的 作 品， 熱 烈 氣氛從未消失。 每 次 收 到 同 學 的 作 品， 我 都 深 受 感 動， 沒 想 到 這被指為什麼都不懂的一代，竟有這樣的思想深度和 表 達 能 力。 我 一 直 想 把 同 學 們 寫 得 比 較 好， 或 在 題 材 上、 手 法 上 有 特 色 的 作 品 結 集 成 書， 讓 讀 者 來 評 評 理， 看 看 這 一 代 是 否 真 如 長 輩 們 所 說 的 那 麼 不 濟。 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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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 由 於 一 直 忙 個 不 停， 沒 有 做 這 事 的 空 間， 就 把 事 情 擱 置 了。 三 月 初， 出 版 社 來 電， 說 文 集 規 劃 在 書 展 前 出 版。 我 抖 擻 精 神， 把 其 他 工 作 暫 時 擱 在 一 旁， 終 於編好了這本集子。 集 子 之 所 以 能 夠 編 好， 主 要 因 為 幾 位 同 學 的 義 務 幫 忙。 他 們 是 陳 懿、 許 政 和 余 龍 傑。 陳 懿 和 許 政 這 兩個名字也許會引起一些誤會，大家可能會以為她們 是 男 孩 子， 或 認 為 她 們 是 在 國 內 長 大 的。 其 實 兩 者 都 不 是。 她 們 是 香 港 女 孩， 很 活 潑、 愛 胡 說， 只 要 看 見 她 們， 我 就 會 笑 個 半 死。 余 龍 傑 呢， 則 是 香 港 男 孩， 卻 比 較 害 羞， 因 此， 逗 他 開 心 也 成 了 我 們 開 會 時 的 主 要 任 務。 但 是， 這 幾 位 年 輕 人 都 很 積 極， 部 分 還 是 一 級 榮 譽 的 人 選 呢！ 他 們 愛 讀 同 學 的 作 品， 因 此 也 保 留 了好些本來已經找不到的稿件。我真的非常感謝三位 把 稿 件、 聯 絡 方 法 辛 苦 找 回 來， 還 幫 助 出 版 社 聯 絡 作 者，否則文集就出不成了。 吳 清 輝 校 長 今 年 退 休 了， 我 依 依 不 捨。 我 感 激 他 鼓勵同事們開辦文藝學科、舉行文化活動 — 雖然他 本人是理科的學者；我感激已經榮休的前文學院院長
作 科， 例 如 新 詩 創 作， 如 今 每 次 看 見 她， 我 都 想 起 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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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 記
黎翠珍教授，因為她具體地開辦了好些前所未有的創
件 事： 她 在 文 學 院 財 政 比 較 拮 据 的 日 子， 依 然 勉 力 撥 款 創 辦 大 學 文 學 獎， 如 今 這 個 獎 項 已 經 家 喻 戶 曉 了； 我也感激文學院院長鍾玲教授，因為她把許多創作科 和文學活動發揚光大，讓許多有志於創作的年輕人在 起步點上得到適時的培養。 其 實， 同 學 寫 得 好 的 作 品 不 少， 我 們 就 精 選 了 這 四 十 一 篇， 分 別 放 在 四 個「 園 子 」 內。 這 四 個 園 子 是 「成長」、「親情」、「教育」和「人文關懷」；它們一個 比 一 個 闊 大， 一 個 比 一 個 開 放。 這 四 十 一 篇 創 作， 部 分 早 已 達 到 專 業 水 平， 一 些 曾 經 發 表， 一 些 被 翻 譯 成 英 語， 一 些 在 比 賽 中 獲 獎。 整 體 來 說， 每 一 篇 都 可 以 拿來做青少年文學創作科的教材。 經 驗 告 訴 我， 要 學 會 寫 作， 必 須 閱 讀 經 典， 其 次 要 讀 同 輩 的 文 章， 前 者 做 模 範， 後 者 作 參 考； 前 者 打 開 我 們 思 想 的 眼 界， 後 者 激 發 我 們 創 作 的 熱 情。 因 此， 我 向 全 港 年 輕 人 推 薦 這 本 文 集。 這 裏 面 有 二 十 多 篇 散 文 和 短 篇 小 說， 十 多 首 新 詩， 都 是 充 滿 真 情、 面 向 現 實 的 創 作， 寫 作 手 法 也 不 乏 新 的 嘗 試。 為 了 和 讀 者 分 享， 與 作 者 對 話， 我 更 為 每 一 個 作 品 寫 了 幾 百 字 的評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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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感 謝諸位同 學借出 作品的版 權，讓文 集得以面 世。 我 感 謝 蔡 元 雲 醫 生 及 盧 偉 力 博 士 為 我 們 作 序。 我 更感謝突破出版社的積極參與，在資源困乏的年代仍 斥資出版這些新人的創作。 我 深 信， 這 本 書 裏 的 作 者， 有 一 天 會 成 為 出 色 的 作 家， 用 文 字 把 世 界 變 得 更 有 意 思， 更 純 潔， 也 更 溫 暖。
胡燕青 香港浸會大學語文中心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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