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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這是個不尋常的季節。 一個令人討厭的夏季。 天空像個壞了的水龍頭,時而細雨霏霏,時而滂沱大 雨,入夏以來沒有幾天放晴。 最近這場雨已連續下了兩個星期,雨聲嘩啦嘩啦,沒 完沒了。滿佈陰霾的天空把人的情緒壓至低點,任何人也 覺窩憋、鬱悶。 喜兒的抑鬱正一天比一天嚴重。 鑰匙在鎖裏轉動,發出「卡嚓」一聲,刻了細緻雕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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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木門,有如電影慢鏡一般徐徐開啟。 屋裏寂靜無聲,空無一人。 喜兒拿着一個沉甸甸的超級市場塑膠袋,以沉重的 步伐走到廚房,取去灶頭上一個不鏽鋼鍋子,然後打開酒 櫃,打量了一番,挑了一瓶紅酒。 從廚房到睡房的走廊,兩邊牆壁掛滿了喜兒從小到大 的照片 ─ 束着孖辮滿臉稚氣的小女孩,眼鏡片如汽水瓶 一樣厚的初中女生,還有穿着吊帶背心炫耀自己發育大業 的大學女生⋯⋯不同的形象猶如經過真空包裝,永恆地鎖 在相框裏。 喜兒木然地走過這條狹長的時光隧道,進入自己的房 間,把門鎖上。 她從塑膠袋取出一包巧克力,撕開,一股腦兒把顏色 絢爛的巧克力豆倒在牀上。 這是她為自己而設的餞別宴。 巧克力是喜兒畢生的最愛,很久以前她就發現吃巧克 力給她一種甜蜜幸福的感覺,可以彌補現實生活中的空虛 孤單。 一向飲少輒醉的她,希望紅酒儘快麻痺她的神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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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她迷迷糊糊地失去知覺。 一邊喝紅酒吃巧克力,一邊燒炭,看來是一件既荒謬 又浪漫的事情。 喜兒萌起生無可戀的念頭,導火線是一封信。 幾天前,大學來信,正式通知她因為沒有完成畢業論 文,不能讓她畢業。 其實她早已料到有這一天,但她一直逃避不去想, 繼續麻醉自己,像行屍走肉般生活。直至手執冷冰冰的信 紙,一字一句的看進眼裏,她才發現自己再也逃避不了學 業失敗這個事實。 她為此情緒低落了好幾天。 然而她很清楚,自己不是因為不能戴四方帽穿畢業袍 而傷心,學業對她來說,不過是飯後甜點。 她耿耿於懷的是導致她無法完成論文的真正原因。 半年前一場失戀的迎頭痛擊,痛得她一蹶不振。
事情由三年前一個令人心曠神怡的秋天開始。 那時喜兒剛離開熟悉的中學校園,升上大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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雄踞幾個山頭的大學校園既壯觀又非常陌生,每次找 上課地點就如玩了一次校園遊蹤,害她經常迷路。 喜兒初嚐新移民的滋味,感覺新鮮之餘卻使人頓失安 全感。她不時觀察旁人的舉止,總覺得那些大學生很裝模 作樣。表面上喜兒待人友善,跟每一個人都談得來,骨子 裏卻又瞧不起他們。 幸好喜兒總算交到一個朋友,她叫許芳,在迎新營 裏跟喜兒屬同一小組。許芳是個善良單純的女生,也是個 基督徒,喜兒對她特別有好感。開學以來,兩人經常一起 吃飯,一起到圖書館溫習,一起蹺課到草地吃冰淇淋曬太 陽,非常投契。 一天,許芳的教會舉行音樂佈道會,她知道喜兒喜歡 音樂,是個鋼琴高手,於是誠意邀請她出席。 喜兒自小在保守的教會學校讀書,對上帝當然不陌 生,可是道理聽得多反而覺得厭煩,感到像老人家的嘮嘮 叨叨,對信仰愈來愈不感興趣。 喜兒心想,自己若要信耶穌老早就信了,也不用等到 今天;不過既然許芳盛意拳拳,鍥而不捨地邀請她,而自 己初入大學,真心朋友不多,不好推卻許芳,便姑且懷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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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音樂會的心態參加吧。 佈道會在晚上七時開始。那天上午陽光普照,詎料中 午過後,天忽然裂開似的,下起傾盤大雨。 喜兒黃昏才下課,沒有帶傘子,冒着雨狼狽地赴約, 到達許芳的教會時已變了落湯雞。她匆匆趕到,佈道會已 經開始。喜兒顧不得儀態,隨手用紙巾擦着濕漉漉的頭髮 入場。 音樂佈道會一向較傳統的佈道會吸引,尤其吸引年輕 人。今晚赴會的人特別踴躍,把整個教會擠得滿滿的。 可是佈道會畢竟不是演唱會,一般人還是喜歡坐得離 開講台愈遠愈好,生怕被牧師吃掉似的。 全場就只有最接近講台那一行的椅子還是空着,許芳 領着喜兒趕快坐下。 雨水不停從髮梢滴下,襯衫濕得厲害,冷得喜兒直哆 嗦,接連打了幾個噴嚏。 喜兒渾身不自在,覺得自己醜得像個特意來跟耶穌對 着幹的女巫,自忖此生註定跟上帝有緣無分。 不過在佈道會裏,喜兒卻找到一份意想不到的溫馨感 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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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晚所唱的詩歌有輕快的、有激昂的、有感人的,喜 兒之前都沒有聽過,但聽着聽着,琴音、歌聲儼如和煦的 陽光傾瀉在她身上,其中一首歌叫《偶然遇上的驚喜》, 更令她本來又濕又冷的身子霎時暖和了許多。 她忽地搞不清,怎麼聽詩歌也有聽情歌一般的感動? 怎麼自己的眼眶不期然濕潤起來?怎麼這個親切動人的耶 穌以前從來沒有遇見過? 然而,吸引的不只耶穌,還有一直在台上帶領聚會, 在樂隊裏擔任主音歌手的俊業。 即使過了三年,喜兒仍然清晰記得俊業當晚的衣飾。 他穿了一件粉藍色的襯衫,結了一條米白色的領帶,驟眼 看來如藍天跟白雲一樣相襯,而下半身穿的牛仔褲和白球 鞋,又調和了上半身的嚴肅,增添了幾分帥氣。 俊業個子不高,絕非高大威猛型的男生。他的一雙眼 睛也非炯炯有神,反而有點像兩顆腰果,彎彎的。他常常 瞇着眼,說話時,不說話時,眼睛都在笑,好不吸引。 俊業唱起歌來特別投入,七情上面,如果說某些人天 生就很有感染力,俊業一定是這類人。 聚會結束前,許芳用手肘輕輕碰喜兒,問她是否願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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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信主耶穌。 喜兒猶豫不決,她確實沒有想過要當基督徒啊。 牧師一而再,再而三呼籲未信的人把握機會歸向上 主,聲調愈發激昂。 當下喜兒心裏噗噗噗地跳,有種難以言喻的緊張,內 心交戰,心中有股衝動驅使她舉手相信。 詩班在這時候不斷反復地唱着《偶然遇上的驚喜》, 歌聲像浪濤般一波一波撲過來。 喜兒抬起頭,凝望着台上的俊業,直看得出神,不知 怎地,就在牧師說話剛完結的時候,她露出潔白的牙齒說 了聲: 「好啊!」 就是這樣,喜兒便半推半就地加入了上帝的大家庭。 自此,她每個星期都上教會,積極參加團契、崇拜、 詩班、主日學。驟眼看來,她當了一個很稱職的基督徒。 喜兒的琴技早達演奏級水平,漸漸在教會裏參與更 多,在不同的聚會裏彈奏鋼琴;加上她為人活潑開朗,口 齒伶俐,教會裏認識她的人愈來愈多。 因為喜兒和俊業經常一起負責教會的音樂工作,加上 年紀相若,志趣相投,兩人便像許多愛情故事一樣,日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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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情。每次旁人問起誰先表示好感,誰先採取主動,二人 總是甜絲絲地說: 「不知道啊!」 不少弟兄姊妹都覺得俊業和喜兒十分匹配,彷彿就是 天作之合,而且有了他們倆的參與,教會的音樂工作可謂 如虎添翼。 然而好景不常,喜兒和俊業只享受了兩年的甜蜜。
去年暑假,喜兒參加了大學中文系舉辦的北京交流計 劃,到清華大學上課三個月。 當她興高采烈回到香港,方發現詩班裏多了一個陌生 的女孩。她叫巧雯,人長得非常標致,而且很懂得打扮, 每次來教會也會薄施脂粉,是個很惹人喜愛的女生。 喜兒把巧雯從頭到腳、從前到後多番打量,愈看愈覺 不對勁,心底裏直覺得她不懷好意。 結果不出所料,原來當喜兒身處北京的時候,巧雯已 悄悄地踏入喜兒和俊業的球場。她要跟喜兒踢一場比賽, 而俊業竟穿上跟巧雯一樣的球衣。 喜兒根本不想跟人家比賽,但對方擅自走進場內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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釁,她要麼投降,要麼迎戰。 喜兒試過找俊業對質、談判,也試過撒野、哀求。但 幾個月來,俊業一直左閃右避,拖泥帶水。他明明已經變 心,但又不想背上負心漢的罪名。牧師和幾位長輩開導過 俊業好幾遍,善意的勸告他一一聽進心裏,理性上也知道 自己要當機立斷,可是一直沒有說分手的勇氣。解鈴還須 繫鈴人,任旁人怎樣看不過眼也無法代勞。 有時俊業明明在陪着她,善感的喜兒卻從他一剎那的 心不在焉、一個飄忽的眼神看出他的不忠誠。喜兒負隅頑 抗,但形勢對她愈來愈不利。她心裏漸漸明白,自己是技 不如人的一方,分數已被遠遠拋離,無論她怎樣拚命在場 上來往奔走,依然徒勞無功。 她不過等待着時間一分一秒過去,苦等賽事結束,球 證鳴笛,宣告她的落敗。 結果球證的笛聲在剛過去的情人節吹響,地點是那個 她覺得比家還要溫暖的教會。 那天喜兒如常回到教會,在主日崇拜裏彈琴伴奏。唱 過兩首歌後,負責主持聚會的主席帶領信眾們祈禱,教堂 裏各人都合上眼睛,專心致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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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兒趁這段時間翻弄接着要彈奏的樂譜,左顧右盼, 這是她一向的小動作。 忽然,玻璃門後出現了兩個熟悉的身影。 推門的人顯然用力甚微,不欲騷擾正在禱告的眾人, 可是門實在太舊,推開時還是發出一點響聲。 喜兒朝那邊望過去,看見兩扇門中間先出現了俊業的 身影。 他罕有地戴了那頂只會在打網球時用的藍色鴨舌帽, 耷拉着頭。 喜兒對這頂帽子非常熟悉,連帽子邊緣有多少條縫線 她都瞭如指掌。可是這條鴨舌今天特別長,垂得特別低, 好像要把俊業整張臉都遮蔽起來。 俊業把門輕輕撐着,讓後面的巧雯也進來。 他倆本來想隨便找個位置坐下,避免被人察覺,可是 教會的長椅總是排得密密麻麻,兩排椅子中間的空間,只 夠瘦骨嶙峋的飢民僅僅穿過。 俊業左看右看,好不容易找到空隙鑽入,正要坐下之 際,下意識轉身伸出右手,拉着巧雯的左手,雙雙坐下。 一連串簡單自然的動作,二人恰似在風急浪高的碼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