岡田利規《渴望—占有的肖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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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慾望的剪影 讓私密青春占領街頭 岡田利規《渴望—占有的肖像》巴黎演出 由日本導演岡田利規與泰國合作的《渴望—占有的肖像》,去年十二月中在巴黎秋天藝術節搬演,演出改編自 泰國作家Uthis Haemamool原著小說《慾望的剪影》,將泰國的街頭社會運動大歷史與畫家的私密青春日記交 織,四個小時中,演員與工作人員不下台,滿台物件在觀眾眼前不暗場地變化出各種場景,正是不同劇場機器 與社會運動機器,不同機器不斷重新「組裝」重新連結的微妙體現。 文字︱詹育杰 巴黎索邦第一大學美學與文化研究博士

(Sopanat Somkhanngoen 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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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kuya Matsumi 攝)

二 ○ 一 六 參 加 過 臺 北 藝 術 節 的 日 本 導 演 岡 田 利 規(Toshiki

在創作和慾望之間迴轉。年少醉酒隨興之所致登高一呼,對著一

Okada)與泰國聯合製作的新作《渴望—占有的肖像》Pratthana

群朋友大聲宣示自己對「慾望」的定義,或與老師大聲激辯「藝

– A Portrait of Possession ,在泰國首演之後,國際巡迴來到第一

術」到底為何物。這些場面有如六○年代派對之王安迪.沃荷的

站巴黎龐畢度中心。畫家出身的泰國作家 Uthis Haemamool 的

「工廠」(Factory)當中被大量搬上舞台的藝術家「生活」(註 1),

原 著 小 說《 慾 望 的 剪 影 》Rang Khong Pratthana (Silhouette of

去參加狂歡派對就如同去上戲,進而孕育出如「地下絲絨」(The

Desire)改編,演員也都是泰國人。而劇名中的泰文“Pratthana”

Velvet Underground)樂團的傳奇。自傳同時更是自我「虛構」,

除了是慾望,同時更是對於未來的期望和渴望的意思。泰國的

創造自己的藝術家角色,而建構自我認同的歷程,與國族認同大

紅黃衫軍街頭社會運動大歷史,與畫家的私密青春日記交織,

歷史的創造過程更巧妙疊合。

群眾的集體身體記憶,與日本或台灣近年來的社會運動經驗強 烈共鳴。

主角 Khaosing 實則不斷飄移由不同的演員飾演,而且每個演員不 論上戲下戲,無時無刻都在舞台上,似乎都可以成為主角,又或

極「私密」與極「共享」的纏繞糾結

是第三人稱的「說書人」角色。不同的人生輪迴,非線性網絡狀

泰國觀眾看到的,或許是紅黃衫軍長期的街頭占領和暴力槍響無

複雜紊亂的敘事,詩意地投射連結 。敘述者稱主角 Khaosing 為

誤,但如晶體折射,日本的觀眾看到的,應該會是三一一福島核 災後的大量的街頭抗議。從金馬獎話題紀錄片《我們的青春,在 台灣》中的太陽花學運,到婁燁《頤和園》中的六四天安門學運, 再到無數巴黎五月六八學運的電影,社會運動與青春悸動總是無 法分離。泰國藝術家暨作家的自傳體小說在劇中以第一人稱與第 三人稱穿插,貫串全場的敘述者與主角曼谷畫家 Khaosing 同名 ,原著小說標題「慾望的剪影」即點出讀自傳小說,看戲體會人 物所感,進入人物故事,對號入座的預先設定,巧妙地與「占領」 街頭、「占領」華爾街的占領二字有異曲同工之妙。

「你」,而更駭人的是,這個「你」幾乎總是背對著「我們」觀眾, 同時許多對話更像是直接對台下觀眾說的,刻意模糊以便概括打 動更多觀眾,讓台下的藝術家「社群」更容易對號入座。藝術家 的自畫像是「我們」觀眾集體的故事,是所有試圖自我建構的「藝 術家」和自我創造的「社群」,在最個人私密與最共同分享的經 驗之間擺盪。

「物」的議會 「物流」的劇場 除了演員四個小時都在舞台上,紅色拒馬、帳篷、床墊、急救擔 架、各種燈具、揚聲器、大型活梯、露營帳篷、帶式輸送機等

台上四個小時台下廿五年,貫串一九九二懞懂青春情事直到二○

等,所有的「道具」和技術「用具」和人員也都一直可見地在舞

一六那年當下,在位七十年的泰王駕崩時,藝術家深陷藝術圈的

台上。也就是說,換場換舞台設計都完全是在燈光下。於是乎,

名流成人派對。二○一六年一開場畫家在泳池畔的獨角戲,流水

複雜紊亂充滿可能性的舞台上,浮現的不只是繁忙擁擠的曼谷街

線燈形式極簡流過舞台,攬鏡自照為自我虛構的鏡像打好了底

道,更是無時無刻都令人聯想到社會運動的場景,長期占領下的

色。之後劇情直轉一九九二年的青春年代,訂下歷史跨度後在不

街頭。「物件」的平面展開,不確定性與可能性同時地四處綻現。

同年代記憶之間來回重疊並置,在國家社會大歷史與私密情事,

一方面,不禁令人想到以現實事件為出發點的紀錄文獻劇場,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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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大量滿布舞台的各式物件,更似在美術館展示社會運動相

而最劇烈震動的兩場高潮戲,一場三 P 床戲,一場街頭拳舞行

關之物件、文件、檔案的展覽(註 2)。特別是在正式開演前演

都以群體全身接觸的極微舞蹈呈現。形成一團交配中的蛇球,

員尚未進場,只有大量各式物件在大燈照明的白底舞台上之時。

幾近暴力地全身接觸不停蠕動。這是一個成長「成形」過程中

此時我們心中想像如傑宏.貝爾(Jérôme Bel)的《兩人十件》

的社群身體,尚在尋找自己集體的樣貌,尚未完全成形,不斷

Nom donné par l'auteur(1994),物件比演員更多更重要的演出。

有機生長,身分仍然未明的複雜關係網絡。集體匯聚的能量使

而之後換場和其他「移動」和「取用」眾物件的過程,更讓人

得蛇球肉團中個人消融,無法細分誰是誰,這個手腳,這個肢

想到「運用」文物件據實重演(re-enactment)重大歷史事件的

體動作,又屬於誰。充滿無限即興可能的過程中,這個能量是

大型民俗活動(註 3),這些物件正如同「在場證人」般現場重

難以導引、經營或收編的。吞噬性地擁抱、混合和衝突的身體,

現歷史 。

大汗淋漓生機無限的這團巨大肉球中,驚人地,更夾進了攝影

而十一個泰國演員,加上日本編制的舞台技術人員,近廿人在 舞台上穿梭,以及,換場和其他「移動」和取用眾物件的過程,

一如網路社群,在觀眾席的我們,焦躁地觀賞香汗愛情動作片

正是不同劇場機器與社會運動機器,不同機器不斷重新「組裝」

和占領運動現場的肢體暴力。這不是唯一現場轉播的即興「創

重新連結的微妙體現。不只技術面,而更是社會面向的,人與

造」過程,除了有機生長的蛇團人球,在舞台上,為數不少的

「非人」之間的,大量「類」物件依照關係網絡攤開,與演員、

工作坊式集體製造影像的即興創作,都以直播投影到大背幕上。

技術人員不斷重組,也強烈呼應演員和角色的不固定關係,「流

微觀地放大投影局部影像,「戲中戲」般地把集體工作坊搬上

動」不斷變動的關係,如輪迴又或者某種「物流」。每在換場時,

舞台。不只舞台下觀眾,而是舞台上下,無數雙眼睛同時目睹

所有的演員和技術人員如大風吹,同時搬動大量散落舞台的物

無數「劇中劇」微觀與宏觀地同步川流。而被呈現的集體創作

件,而背幕的巨大投影中,每每聚焦於一女演員腳上一雙鮮黃

歷程同時正是社群的成形過程,是尋求自我和國族認同,是自

色帆布鞋,一如過境颱風中的颱風眼。

畫像,是轉大人,是劇作自己的創作過程。

社群身體的生態動作片現場

註:

除了演員的身體在場是在其他大量的物件之間,對擁有街頭抗 議記憶的觀眾來說,久坐「占領」街頭的身體記憶更被舞台上 許多集體席地而做的畫面召喚出來。躺臥在硬梆梆的馬路地板, 餐風露宿的身體經驗只有如人飲水,馬路地板的冰冷堅硬,與 國家機制強硬無情權力的對照下,更點出個人肉身的柔軟、脆 弱與危險。這個與權力機器近距離直接接觸的身體感,不論在 台北、在曼谷、在日本都極為共通且深切深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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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收音人員,即時轉播至投影畫面。

1. 如《高價,介於市場與名流文化的藝術》High Price, Art Between the Market and Celebrity Culture 書中便細數從 60 年代安迪.沃荷到 90 年 代我們熟悉的瑪丹娜之間,共通的派對生活與工作文化的關係。 2. 如英國藝術家 Jeremy Deller ,而除了靜態展演社會運動相關文物件檔 案,他的《歐格里夫抗爭事件》The Battle of Orgreave 更是以參與性社 群藝術的方式,以搬演歷史性戰役的民俗活動的方式,在當年事件發生的 街頭重新搬演近代歷史上的警民衝突。 3. 「歷史重演」(Historical re-enactment)最初在 17 世紀的英國開始, 以歷史考究的方式使用當年的服裝、器具、戰略等等,大規模地在實境而 非舞台上重演史上重要戰役。


(Sopanat Somkhanngoen 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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拒絕改變的社會 日本與泰國共通的絕望 訪《渴望—占有的肖像》導演岡田利規 曾帶著探討日、韓、美三國關係的《棒球奇蹟》訪台演出,岡田利規對社會現象、國際局勢的犀利觀察,令人 印象深刻。在與泰國劇場界聯手創作的《渴望—占有的肖像》中,岡田利規表示「失望」是一個重要的動機, 因為日本社會在三一一震災、核災後仍猶豫不決且拒絕改變,而泰國社會也經歷了同樣的失望。對他來說,這 個目睹社會拒絕變革的經驗,比災難本身對他的影響更大。 文字︱詹育杰

岡田利規(Kikuko Usuyama 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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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kuya Matsumi 攝)

多次受邀布魯塞爾藝術節、巴黎秋天藝術節,也曾在德國慕尼黑

須更政治化,更多社會參與,我的意思是全國性的,但它只有一

劇院駐村的日本導演岡田利規,一九七三年出生於日本橫濱,廿

小部分的發生,社會的傳統主流仍然保持不變。當然,我的觀點

四歲那年創建 Chelfitsch 劇團,“chelfitsch”如幼兒發音不清的英

僅僅是一種觀點。我知道很多藝術家,尤其是年輕的藝術家,都

文單詞「自私」(selfish),自創團之初就在嘲諷自我本位的日本

在努力透過他們的創作來改變社會。我很佩服他們。

社會。二○○四年的作品《三月裡的五天》,一舉獲得有戲劇界 芥川獎之稱的「岸田國士戲曲獎」。岡田利規同時還是一位小說 家,短篇小說集《特許時間的終結》在二○○八年獲得「大江健 三郎獎」,大江健三郎更直稱「岡田的小說就是希望」,至今岡 田已有三本小說英譯出版。

我看到的是日本社會猶豫不決,並且拒絕改變自己,即使因為我 們所經歷的災難,社會有很大的機會改變 。對作為藝術家的我來 說,這個目睹社會拒絕變革的經驗,對我自己而言,比災難本身 對我的影響更大。而且當製作《渴望—占有的肖像》時,我認為 「失望」是一個重要的動機,因為我看到泰國社會也經歷了同樣

岡田的早期劇作往往以演員表演為中心,風格簡約。除舞台上演

的失望。我認為在泰國的問題是,人們很難相信社會可以被改變。

員語言與肢體動作的創新,如獲岸田國士戲曲獎的作品《三月裡

而我確信,日本也是一樣的狀態。

的五天》即沒有任何布景,劇中敘述美國伊拉克戰爭期間,東京

Q:您如何運用泰國的自傳小說和他的作者合作?您似乎花了很

一對青年男女在六本木偶遇後在 LOVE HOTEL 共度五天,之後 連姓名都沒有留下就在人群中分手。準確地描繪當年若即若離的 日本社會氛圍,和日本年輕人對政治的「疏離感」,與新作《渴望— 占有的肖像》中的社會運動街頭有如呈現兩個極端。岡田利規的

長時間研究泰國的當代歷史,對你來說,藝術家的個人歷史如 何反映他那個時代的大歷史?您如何看待這類作品中自我虛構 的部分?

創作對政治社會背景氛圍與日常小人物的內心衝突,一直有很深

A:我認為,由像我這樣一個不是泰國人的藝術家, 來改編一部

刻的著墨。

描述泰國現代和當代社會歷史的小說,來製作劇劇作品,是個非

Q:我個人感受到泰國、日本和台灣之間,社會運動的經歷,在 街頭的身體記憶,是完全可以分享的。在曼谷的街頭暴力事件 中,或在地震期間,精神上或身體上,所受的這些衝擊是我們不 可能拒絕的。在二○一一年日本地震和核災以及災後一系列社會 運動之後,這些重大事件如何改變您的創作實踐?或者一般而 言,在文化生產在藝術中,您是否看到了一個新的時代?

常有幫助的工作方式。的確,我自己花了很多時間研究泰國社會。 但我可以很輕易地想像,如果這次是用我自己寫的文本來製作一 個戲劇作品,它不可能比《渴望—占有的肖像》更有趣。這麼說吧, 我認為使用「講述你不太了解的事情」的故事,可以幫助你進入 敘事。而 Uthis Haemamool 的泰文原創小說,正是這個樣子。他 年紀與我極為相近, 這也可能是為什麼,我沒有太大困難,就可 以進入他的故事的重要原因。小說的自傳部分是我最喜歡的一點,

A:我感到非常失望,日本發生大地震,海嘯和核事故後幾年的時

我認為它對那些不了解泰國背景的觀眾非常有用。如果你不了解

間,幾乎沒有任何事情如我預期般地發生改變。我認為,日本必

泰國政治,你也一定經歷過一些浪漫的關係,即使不了解泰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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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kuya Matsumi 攝)

也一定會有些因為個人經驗而生的情感波動。小說的自傳部分很

Q:可否談談關於這兩場高潮戲的創作過程,在非常強烈的肢體

可以幫助這類觀眾。

運動和全身接觸當中,可以說,兩場戲都是由複數的身體形成

Q:在劇中我看到了青春的激情,正如以六八學運或其他學生運

「一個」不斷移動、變動、變形的社群身體。你如何看待集體作

動為背景的電影中常常試圖捕捉的。你如何看待我們今天,作為 個體,與現實世界的距離?是否與一九六八年、一九八九年截然 不同?

A:雖然我知道這不是你問題的答案,但我認為泰國社會的問題是, 人們不相信他們可以自己改變社會。還有日本人也是不相信,韓 國人可以相信改變,相信社會運動,因為韓國人以前做過。但泰 國和日本從未成功過。所以泰國社會和日本都有一種絕望。這也

者的問題?尤其是演員在劇中並沒有固定在單一個角色上,這給 人一種輪迴的印象。

A:每個戲劇都可以是集體作品,而且我認為它應該是集體創作。 我所做的只是找出一些概念並告訴我的協作者。拿演員的想像力 做例子,他們根據自己的想像創造了運動動作。塚原悠也根據故 事的時間線製作了不同舞台設計的時間線。我很自豪《渴望—占 有的肖像》是非常集體創作的工作成果。

是這部小說對我來說並不是那麼困難的另一個原因。

Q:能再談談關於舞台上,巨幅投影中呈現的,舞台上的集體「視

Q:導演你也自稱是編舞家。從早期作品開始,你就把重點放在

覺藝術」工作坊,或者說,再現的現場即興集體創作過程嗎?而

舞台上的身體運動。你可以談談在整整四個小時內舞台上大量的

在曼谷排演的過程中,曼谷當地日常生活是否也反映在劇中?

物件,和將近廿個無時無刻都在舞台上的的演員和工作人員嗎?

A:塚原悠也在劇中負責所有視覺方面的工作,包括現場即時的錄

他們整體的運動在這件作品中似乎非常重要?

像攝影和投影。能在曼谷製作排演一齣發生於曼谷的劇,談論城

A:從我早期的作品以來,我一直在探討舞台上的演員如何移動自 己的身體。我與演員一起製作編排動作的核心方式是「想像力」, 排練過程中的很大一部分用於想像力的發現和發展。我認為演員 自身的想像力可以給他們編舞。這就是為什麼對我而言,想像力 之於製作戲劇作品是如此重要。

市本身的確不僅僅是有趣,在潛意識上,這對整體工作幫助了很 多。但更重要的是與泰國演員合作, 對他們來說,生活在曼谷的 同時,創作是他們非常平凡的日常生活,儘管這對我而言是不尋 常和特殊的經歷。我認為演員在很多方面都幫助了製作,他們當 然知道故事文本的背景,在一定程度上親身體驗了泰國當代歷史, 他們幫助我使我不會對異國情調感到過度興奮。

在《渴望—占有的肖像》中,每個場景都經過了非常詳細的考察, 可以使用什麼樣的想像力。一旦找到某個想法,演員就可以開始 按照想像力移動。而這次的製作,我與舞台設計師塚原悠也(Yuya

Tsukahara)(註)合作,他為此劇提供了大量的編舞動作。他在舞 台上製作動作的方式與我不同,這讓我們在《渴望—占有的肖像》 中看到更多樣的動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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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塚原悠也本身是 Contact Gonzo 團隊的藝術家,自創一種介於武術和舞 蹈的集體即興身體接觸實踐,並在當代藝術領域以表演、 錄像、裝置等不同形 式發表創作,參與過不少國際展覽和藝術節,如 2001 年在紐約 MoMA 美術 館的演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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