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築烏托邦歐洲和「跨」性別身體 楠泰爾―阿蒙迪爾國家戲劇中心「不道德的故事」 撰文
詹育杰．圖版提供
Théâtre Nanterre-Amandiers, Nanterre
要成為藝術家，就是要以其他
的跨性別身分，更使這個不斷失
步建起的過程中，實踐創造的主
人不敢嘗試的方式失敗。
敗、反覆重來的艱鉅過程深具多
體與巨大建物在觀者眼前共舞，
──貝克特 （Samuel Beckett）
重詮釋語境，指涉跨越性別差異
兩者在舞台上同為焦點。
酷兒存在於一處可從過去淬
與國族藩籬框架的烏托邦建構歷
當梅那爾為Documenta 14
煉，並用以想像未來的理想之
程。
創作「母親之家」時，歐洲正逢
境。未來是酷兒的領域。 ──穆諾茲（José Esteban Muñoz），《航向烏托邦：酷兒未 來性》
法國藝術家費雅．梅那爾 （Phia Ménard）的行為表演 作品「不道德的故事─第一部 分，母親之家」，係2017年 在自德國卡塞爾移至雅典舉辦 的第十四屆文件展（以下簡稱 「Documenta 14」，當屆負 責行為表演單元的策展人也是今 年威尼斯雙年展台灣館策展人、
「不道德的故事─第一部分，母親之家」表演現場一景（Photo: Jean-Luc Beaujault）
跨性別哲學家保羅．普雷西亞 多〔Paul B. Preciado〕）所應
蓋起房子再毀掉它的表演
難民危機，整片歐洲大陸都擠滿
邀製作，現正於法國楠泰爾─
做為「不道德故事」三章節中
了難民的帳篷。用定製紙板重建
阿蒙迪爾國家戲劇中心重新上
的第一部分，「母親之家」的母
的帕德嫩神廟，其外觀也如同無
演。作品將歐洲視為不斷毀壞
題是建構、破壞和不斷更新。作
家可歸者或移民的庇護所。她切
又重建的脆弱空間，藝術家更如
品最初是受到第二次世界大戰後
割、折疊、搬動、組裝巨大的厚
同一位女神，或如希臘神話中
重建歐洲城市的「馬歇爾計畫」
紙板；接著又展開、切割、放置
重複挑戰艱鉅任務的薛西弗斯
所啟發，而帕德嫩這座獻給女
到位、組裝……，不斷反覆。她
（Sisyphe），在舞台上獨自用
神雅典娜、被希臘人視為城市守
重複的動作，如自己動手組裝
巨大的瓦楞厚紙板構築保護眾
護者的神廟，更為之增添象徵意
家具，憑藉勇士般的決心不停地
人的帕德嫩神殿。在神殿終於建
義。這場表演透過長寬各15公
尋找正確的支點，企圖撐起這座
成之後，暴雨狂風又隨即將它壓
尺的厚紙板建築工程，象徵再一
150公斤重的難民帳篷。在一番
垮，使之成為一片廢墟。藝術家
次保存、重建歐洲。從平地一步
努力過後，神殿於焉緩緩成形、
344
「不道德的故事─第一部分，母親之家」透過長寬各15公尺的厚紙板建築工程，象徵再一次保存、重建歐洲。（Photo: Jean-Luc Beaujault）
「不道德的故事─第一部分，母親之家」中，梅那爾僅使用簡單的工具和自己的身體，單憑厚紙板這種脆弱的材料，逐步搭建一座小 型帕德嫩神殿。（Photo: Jean-Luc Beaujault）
企圖鞏固所成，漸漸地表現得愈
築形式突然出現了，以紙板圍成
見費力。隨著神廟逐步成形，建
四方的臨時小屋，成了貨真價實
不斷連接和切割的動作
築物似乎變得愈來愈脆弱；因為
的希臘神廟。
藝術家如好戰的摔角手般使用
紙板屋十分巨大，牆壁和屋頂都
當梅那爾如同薛西弗斯到達山
簡單的工具和自己的身體，單憑
似乎隨時可能失去平衡，輕易就
頂，卻幾乎沒有時間享受自己的
拔地而起。
厚紙板這種脆弱的材料，逐步搭
破壞崩解。然而宏偉的神殿最終
壯舉，閃電狂風咆哮般地迅速降
建一座小型帕德嫩神殿。建構過
還是矗立在觀者面前，藝術家進
臨，紙板神殿沐浴於暴雨之中，
程中刻意將重複拉動膠帶的尖銳
入這個巨大的空間，開始從內部
女戰士則靜靜蹲坐在一旁的紙板
聲響收音、再度播放，達至重複
用電鋸切割牆壁，尖銳的切割聲
堆上，如同觀賞自然奇景般看
的回音效果，聽起來更像是災難
和電鋸刀片自紙牆之間閃現，她
著一切發生。紙板浸濕的水痕像
預警。起初梅那爾一絲不苟、小
迅速地用腿踢開切割下來的紙板
是流下眼淚，紙屋則經不住水的
心翼翼，以令人難以置信的動作
碎片──此時帕德嫩神殿柱的建
重量與侵蝕一一崩塌──先是屋 2019.7 345
頂、再來是牆壁，最終成為散落
小型帕德嫩神殿的過程，極其漫
不斷建構自己的身體
一地的濕軟紙堆。在後世界末日
長而乏味。一個多小時的奮力建
不斷遭受挫敗和挑戰、不斷地
的氣氛中，帕德嫩神殿此一歐洲
造，卻只需約十分鐘的時間即能
戰鬥，這種薛西弗斯的心境，更
民主象徵逐漸成為一片廢墟。儘
摧毀一切，即使是台下觀眾也都
可以在梅那爾於舞台上的人物設
管耗盡精力試圖建構，這座神殿
坐立難安。
計和裝扮上看出端倪：後世界末
依舊坍塌、變成糊狀，而終至一
大洪水之後，歐洲民主坍塌、
日、後工業風格的布景、「瘋狂
團混亂。在大汗淋漓建構的工作
威脅民主的氣候變化寓言，與地
麥斯」女性版本的紅色盔甲，或
之後，建造者完全來不及慶祝就
緣政治環環相扣的關係不言可
如同亞馬遜雨林中印地安戰士的
被大雨摧毀，這個過程中顯現的
喻。如同面對過於龐大複雜的氣
裝扮──更同時是跨性別戰士。
頑固慣性，以及由藝術家所搬演
候危機，我們面前的舞台情境如
梅那爾受過當代舞蹈、啞劇、表
的艱辛身體經驗，更讓她的行動
此壯觀驚人，這災難景觀同時召
演和雜耍訓練，2008年開始使
顯出意義。
喚人類集體記憶中的各式隱喻：
用賀爾蒙的性別轉變新身分，更
洪水做為神的懲罰，以及世界末
促使她重新定義戲劇語言；她的
氣候災難預言
日過後文明終結的預言，這些符
過渡期表演涉及藝術家身體與原
這片速成的廢墟、洪水埋葬的
號都在在向我們提出警告──必
材料在變形狀態下的相遇，探討
艱辛成果，也指涉歐洲在歷經難
須從現在開始採取行動，以阻止
在僵硬、不靈活的階段如何面對
民危機之後，極右派民粹主義高
全球暖化。災難性的景觀，也點
無常的命題。
漲所造成的民主崩盤，更再次點
出氣候災難雖非一觸即發，卻不
梅那爾同時自創「元素相
出氣候暖化的全球危機。已可預
可撤銷、不可逆轉，人們必須練
輔相成」 （I.C.E., Injonglabilité
見的天災暴雨和海平面升高的
習一同面對失去一切的劇痛與挫
Complémentaire des
現象，終將造成遍布世界各地的
折，下定決心重建共同存續的生
Eléments）的概念，這種新的
氣候難民潮。人們花了幾個世紀
活。
藝術過程的目的是通過研究或想
建造歐洲的形象，一如搭建這座
像轉化自然材料，亦即圍繞著人
暴雨乍然降臨，紙板神殿沐浴於雨水之中，女戰士則靜靜蹲坐在一旁的紙板堆上，如同觀賞自然奇景般看著一切發生。 （Photo: Jean-Luc Beaujault）
346
的「戰鬥」命題：身體能夠在多 大程度上面對考驗？身體如同具 有彈性的膠帶，能適應、改變到 什麼程度？在運動間做出過度又 脆弱的動作，而其極限僅由身體 本身的限制來定義。（關於這個 「跨」的艱鉅歷程與揮汗動作， 可參照另一位跨性別藝術家希 斯．卡塞爾〔Heather Cassils〕 透過拳擊運動雕塑黏土與自己身 體的行為表演作品。） 風險永遠存在，必須隨時準備 面對失敗或失去方向，尋找違反 直覺的抵抗形式。而即使「失 敗」迫使我們面對生命和自我的 黑暗面，重點或許仍然在於：失 敗有時可能會提供更多創造性、 迸發令人驚訝的存在形式。 重建不可能的歐洲身體
在後世界末日的氣氛中，藝術 家借用戰士神話建造了她的房 子，也令人不禁聯想，人們如何 繼續重建這片象徵歐洲民主崩 紙屋經不住水的重量與侵蝕一一崩塌──先是屋頂、再來是牆壁，最終成為散落一地的 濕軟紙堆。（Photo: Jean-Luc Beaujault）
盤的廢墟。不論是跨性別身體的 不斷流變，又或是歐洲的反覆建
類、無論是身體上或精神上的元
轉換視為一種物質與生命政治歷
構與重建，這個不斷的建築歷程
素，例如水、空氣、光等生命基
程，藉此抵抗被強加於身的性別
之中，威脅性的風暴總是盤旋
礎。透過「無法兼顧的平衡」
和政治身分，或者也可以視為對
其上，一切都隨時可能被暴雨埋
（Injonglabilité），指涉人類嘗
異性戀父權體制的批判。
葬。重建「母親之屋」是烏托
試馴服這些自然元素的互補發
邦的標誌，如同跨性別的酷兒身
展，將是沒有終點的歷程。十
不斷失敗和轉變
體，是開放邊界、與物質性或身
多年來她週期性地運用冰、風、
梅那爾跨性別的身分，是正在
分認同層面的他者共同建構一個 新的、「不可能」的身體──即
水和蒸汽等元素，探索實驗創作
「成為」女人的自我建構過程
中的敘事。身體與重要元素間
中，突顯生理性別和身分認同間
使最終結局依舊是一片廢墟。這
的流動，在動作與思想間生成沒
的衝突。其中的支點即是藝術家
段不斷跨越的歷程如同無盡的青
有邊界的想像。這種在身體、身
自己的身體，而身體如何在巨變
春期，是不斷學習和成長、開放
分認同與物質上不斷尋找新平衡
中適應、如何尋找新平衡，也
地與他者共同尋找或創造集體認
的「創作」，更是不斷探索和拆
是其與「雜耍」之間的關鍵共通
同的歷程。
解不同的框架和界限。她將性別
點。這也牽引出表演中另一重要 2019.7 34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