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庭輝前輩口述歷史訪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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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庭輝先生訪談紀錄 訪問時間:2014年06月07日14時~17時 (第一次採訪) 2014年06月23日17時~20時 (第二次採訪) 訪問地點:台北市景興街史庭輝先生家中 採 訪 者:張立本

訪談語言:國語

紀錄整理:張嘉靜

影音紀錄:錄音檔、照片

校:許育嘉

校:藍博洲

稿:張立本

受訪者(當事人)基本資料 姓

(出生年-) 史庭輝 (1947年6月30日-)

出生地

被捕時間

被捕時職業/經歷

判決書年齡

武漢

1974年4月4日

卑南國中教員

被捕年齡:27

案情說明 官方案件名稱

非法顛覆(台灣解放小組)

官方判決罪名

非法顛覆

有期徒刑十五年,褫奪公權十年,減刑五年

入出獄日期

1984年4月5日 史庭輝先生因家庭變故,由母親帶往香港投靠大哥。後因不適,有意離開香港,經「救 總」安排前往台灣。因曾受大陸教育之故,來台後持續不滿台灣社會運作狀況,故於

案情概況

情感受挫後,率而組織「台灣解放小組」以轉移情緒。忽然而起,忽然而終,起事到 被捕,為時一個月左右。同案容錦生為同校教員,張耀贏為台東高中高一學生,王郁 惠為台東師專國樂社社長、黃明斌、張學益為卑中國三學生,並無任何實際作為。因 蔣介石過世,減刑五年。 相關檔案資訊

判決文號

六三年度初特字第五十三號

判決日期

民國六十三年十一月一日

相關資料

現時照片


在大陸受小學教育 我是 1947 年 6 月 30 日出生,祖籍雖然是浙江紹興,但出生在武漢。我的 判決書中說:「史庭輝因前在匪區受匪偽教育多年,思想傾匪。」這是事實。因 為在大陸唸小學,初中一年級唸了半年以後,1962 年 4 月 17 日到香港,同年 6 月 20 日再來到台灣。恩格斯說:「宇宙間各種事物,細想起來,都有著千絲 萬縷的關係」,在大陸受的教育對我有很深的影響。 我父親原在漢口的美國機構「江漢關」工作,通過這個地方的貨物要繳稅到 美國人的手上。從江漢關的被剝削,也可以看出近代中國人的悲哀。解放以後 (1949 年),江漢關解散了,改成外貿公司,我父親也就調到廣西南寧的土產公 司工作。我隨父母遷往廣西「南寧」。1955 年我在廣西南寧入小學。 當時的大陸,師資跟學校嚴重不足,為了讓高齡的學生優先入學校,所以我 延遲一年,八歲才入小學。在南寧一年後,我又隨父親到了廣西梧州市,在「居 仁路小學」繼續唸書。在梧州的時候,我參加過「愛國衛生運動」,就是除四害。 那時,我一天到晚往河裡跑,想學游泳,我父親怕我淹死,就叫我媽媽把我 帶到漢口和大姊一起生活,我母親再到重慶二姊那邊,幫忙帶二姊的小孩,我妹 妹則一個人陪著我父親。我父親在生活上對我母親的依賴原本就很大,我母親離 開梧州沒多久,父親就在 1959 年 3 月 7 日過世了。 我剛回到漢口的時候,在黑里湖小學唸書,大姊則在吸血蟲醫院裡當護士。 吸血蟲是當年日本人為了侵略中國,到處投放來傷害中國人的吸血生物!長期威 脅著中國人的生命健康。半年後,因為姊姊調到武漢同濟醫院,我就轉到武漢醫 學院同濟醫院附屬小學就讀。 在漢口的黑里湖小學時,我參加「大辦鋼鐵」的運動。當時為了大煉鋼,我 們小孩子就用黃泥巴的觀音土來做鋼鍋。校園裡的小高爐 24 小時都燃著火,高 爐還不只一個,入夜看去,有點壯觀。總之我在大陸唸小學的時候,各種運動一 直不斷,藉由這些運動來改變人的思想,讓人對政治特別的關注。(國父希望在 中國要做到人人關心政治,國家才有振興的可能,所以他的遺囑說:「喚起民眾, 共同奮鬥。」)當然,我們什麼鋼也沒有煉出來,失敗了。但是,這些失敗,讓 人民在為了國家富強的道路上,給多數人培養出無私奉獻的精神,也讓人們看到 貧窮的中國政府有很強的動員能力。過激的政經路線雖是失敗了,也算是交了學 費,探索出要怎樣做才可以成功的教訓。 小學沒有政治課,政治覺悟的提高,主要是通過電影、小喇叭和老師的言行。


另外通過一系列運動,像是掃除文盲運動、大煉鋼鐵、大躍進、三面紅旗等,我 感受到共產黨強而有力的動員力,以及不間斷濃烈的愛國主義教育、集體主義教 育。 在學校裡,灌輸了很多集體的觀念,隨時隨地教導人們如何把個人利益與國 家利益統一起來,不可為了個人而損害集體。學校有毛澤東的提字;「好好學習, 天天向上」,教室的牆壁上的標語;「見困難就上,見榮譽就讓,見先進就學, 見落後就幫。」教育方針是:「生產勞動與教育相結合」,教育的目的是:「為 了培養又紅又專的勞動者」。這些觀念的灌輸,都是很正面的價值觀,應是處世 為人所必需。 老師還會根據哪幾個同學住得近,人數不一定,三個、五個人組成一個學習 小組。學習小組裡有小組長,晚上到小組長的家裡面去讀書,先做功課,有不懂 的問題,彼此幫忙或討論,如果大家都不會,明天再到學校請教老師。這種學習 的方式是比較強調啟發式的教育,讓孩子們的思想變得非常活潑,凡事樂於自己 想辦法。透過學習小組,給孩子們培養出強烈的國家主人翁意識,以及團結的精 神。在學校裡也有勞動,我們的學習離不開勞動,每個班都有自己種菜的園地, 教育的方法是用生產勞動和理論相結合的方式。 還有「少年先鋒隊」。這跟台灣和別的國家的童子軍是不一樣的。少先隊、 共青團,到入黨,都是經過一級比一級更嚴格的審核才能夠加入,加入之後還有 經常性的組織生活。 我在大陸並不是好學生,班上大部分的同學都掛了紅領巾、都入了少先隊, 我的表現總是比不上別的同學,所以一直都沒有加入少先隊。這樣一個落後分 子,到了台灣,為什麼反而會懷念起過去的教育?這是不是可以用「不怕不識貨, 只怕貨比貨」來解釋呢?

從香港到台灣 在香港期間看到香港警察,特別是那些人高馬大的外國警察,總是欺負賣東 西的小販。看到自己的同胞受到無理的欺凌,讓初出大陸還不足十五歲的我,雖 然氣憤衝動,但自知會吃虧,所以只是敢怒不敢真動手。在香港兩個多月的日子 裡,感受到在香港的中國人都是二等、三等公民,完全沒有一絲半毫的民主氣息。 1962 年 6 月 20 日我從香港上船,上船之前,救總每人又發了一筆大概 200 元港幣,有的人就說要去買鞋子、衣服,然後拿了錢一去不回。所以第一批來台 的人應該是 90 多個,但實際上到台灣只有 70 幾個人。


在船上「巧遇」到一位又美又有氣質的師大音樂女教授,是個中年人,在船 上教我們唱「中華民國」國歌。所以下船前我就會唱台灣的國歌了。船航行了一 天多,第二天黃昏時分就到了鵝鸞鼻,船就停著不動。到第二天早上九點鐘左右 才駛進基隆港,這是因為上午開記者招待會比較有氣氛吧。

台灣的記者會 在船上我想了很多事情。想到自己不瞭解國民黨到底是什麼模樣,我的未來 不知會怎麼樣?所以在下船之前,還是孩子的我對自己說:「到了台灣,講話千 萬要小心一點。」 我們在基隆靠岸以後,每個人發了一面小國旗,右胸前掛一個心形的胸章, 中間繡了「義胞」兩字,進到一個大廳開記者會。大廳裡擺了幾張長條的桌子, 鋪著白色的桌布,擺了很多位子,每個座位前放著一盒點心,來了人數比我們還 多的記者。 我記得我身邊大概有三四個女記者,有一位把我摟著,把麥克風對著我和她 說:「小弟弟,你在大陸上,老師有沒有教你們愛毛主席,愛共產黨,不愛爸爸、 不愛媽媽啊?」我説:「老師有教我們愛毛主席、愛共產黨,但是沒有教我們不 愛爸爸、不愛媽媽。」記者馬上又問:「小朋友,你從什麼地方來?」我説「從 漢口來的。」她接著說「喔!大概城市的情形跟鄉下不一樣。」幫我找了個下台 階,也幫她自己找下台階吧。接著又問我「有沒有聽說共匪罵我們台灣老百姓吃 香蕉皮?」我説「沒有啊!」她又問「那共匪是怎麼罵我們的呢?」我想了一想, 就說:「有一天我在《少年先鋒報》上看到一條新聞說:美國大兵開著吉普卡在 台中市橫衝直撞,撞死我們台灣老百姓也沒事。」她覺得在我嘴裡得不到她們想 得到的答案,就說:「這些點心好不好吃?」我說:「好吃」,她說:「好吃就 多吃一點。」我身邊的記者忽然全都走開了,我獨自傻傻地吃著糕點,再也沒有 記者靠近我。 記者會結束以後,我們就搭上看起來非常漂亮的遊覽巴士, 一共三部車子。 從基隆進入台北市,在基隆和台北市區,鞭炮聲是不絕於耳,非常隆重地歡迎我 們。然後就被安排在松山富台新村的「義胞接待所」。因為還沒有身分證,所以 一個月之內沒有行動的自由,只能在圍牆內活動,這一個月有很多團體來訪問, 偶而外出活動,都是集體進出。 在招待所裡,我在書架上翻到一本叫做《毛澤東和他的女人們》的書,是我 在台灣看的第一本書。我一字不漏地看完了以後,心裡感到很氣,覺得裡面的內 容怎麼把毛澤東抹黑成這個樣子?我心中的毛澤東是和藹可親,勤政愛民,大智


大勇,日理萬機,還要寫那麼多文章,怎麼可能是個淫魔。後來翻閱報紙,涉及 大陸的報導,都是謊言連篇,當時雖然我嘴巴沒有講出來,但是心裡就知道台灣 媒體真不可信。這是台灣給我的第一個印象。 有一天,招待所來了一輛吉普卡,把我和另外幾個人帶到情報局。當時不懂 事,還覺得以我 15 歲小小的年紀,就能進入情報局,實在是不簡單,自以為了 不起。去了以後,問了許多話,看看我身上會不會有派遣的蛛絲馬跡。問完就送 回接待所。過了幾天,又來了一輛華美的小轎車,把我們帶到台北市一條寂靜的 深巷,外觀像是普通的民宅。進到裡面又像旅館,有櫃台和好多房間。我們被分 別帶到不同的房間約談。對方問我什麼,我就如實回答。我才十五歲,實在講不 出什麼他們想要得到的東西。實際上他們的目的並不一定想從我身上得到什麼情 報,到我十多年入獄以後,再回想這段往事,才醒悟到他們約談我們最主要目的, 是看我們這些人是不是有問題,我在記者會的直言直語,才使我被情報局請去吃 飯。從那時起,一筆又一筆我思想上有問題的帳,都進了我個人的忠誠檔案。現 在清楚地看到,台灣政府對我們除了利用,絕不重用,包括那些駕機盜船來台的 所謂「反共義士」。 1962 年 8 月 15 日,我被送到華僑中學,開始讀書了。他們問我在大陸唸 幾年級,我說是二年級,其實我是一年級,但我想小學的時候已經遲了一年了, 來這邊跳一級好了,所以進僑中,就上了初三。 在我去華僑中學前發生了一件事情。有一天,招待所來了一台大型遊覽車, 點到名的人被請上車,說是要他們接受訓練,參加反共救國軍。其中有一個名叫 范成的年輕人,一直哭著大叫說:「我是要來台灣讀書的!不是…」一些人把他 的行李搬上車,一左一右架著他,七嘴八舌地說:「你是愛國的,你要殺共匪報 仇!」我當時不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後來有一個被點名送上車的人回到華僑中 學唸書,經他轉述才知道,他們那批人送到特殊的基地接受訓練,然後遣返回大 陸。他們還沒登陸,就被大陸魚雷打沉,全部葬身大海。他因超級笨拙,無法訓 練,才保住一命。在僑中也唸不下去,就把他送到台北自來水工廠做工。 學校原是一個很單純的地方,可是在華僑中學讀書,氣氛卻相當緊張,不時 總有些流言耳語,切切私語:「這個人是匪諜,那個人是匪諜。」有一位忠厚老 實的吳元波,半學期之後,好好一個人就變成了神經病,被送到萬華精神病醫院, 過了不知幾年,傳來他死在精神病醫院裡。隱隱約約,總覺得同學之中,有些人 是監視著我們,我於是失去了孩子的爛漫天真,一直到上大學,不喜多言。

在臺灣師範大學的六年


唸了一年的華僑中學以後,我就升學到建中,結果在建中三年畢不了業,又 轉回到華僑中學升高三,一直到民國 56 年被優待,考上國立台灣師範大學生物 系。在生物系雖然一睜開眼睛就讀書,因數理太差,成績很不好,兩年以後不得 不轉到國文系,從一年級開始讀起。 剛上師大,要接受三天的新生訓練,最後一天的下午,教官把我們生物系三 個班全部的同學集中在一間很大的階梯教室,一人發一張「加入國民黨申請書」。 當時教官就講了許多入黨的諸多好處,不入黨會有什麼壞處。由於我剛到臺灣就 對國民黨有了很多不好的印象,不諳世故的我,緊緊抱著「絕不加入」四個字, 並且暗自給自己一個要求,在台灣過日子就不要過問政治。所以教官再怎麼勸我 入黨,我就是不要入黨。教官問我為什麼不願加入,我亂編一個理由,說我父親 是無黨無派,而且他要求我們做孩子的人也不要加入任何黨派。後來,在成功嶺 也被輔導官勸我要入黨,也被我一口拒絕了。以後果然為此吃盡苦頭,才知教官 所言的利害得失,不僅僅是口頭上的威嚇。 民國 57 年我做了師大的國樂社長,所以被送去中壢「忠愛莊」,接受社團 幹部訓練,時間持續一個禮拜。每天上課,其中有「匪情分析」的課程,老師拿 大陸的一些小字報分給大家看,我看也不看就傳給別人。有一個學生問老師: 「這 些人寫的東西好像都是發自內心的真心話,這是什麼原因呢?」老師就說:「那 些人是中毒太深。」本來他是想用這些東西來加強同學們對大陸的反感,結果產 生相反的作用。我也因此又認識到,在台灣即使做一個小小的學生社團幹部,都 必須經過思想上更為嚴格的管制。 大學時期我就加入「中廣國樂團」。有時難得碰上國宴,需要國樂來製造安 祥氣氛。這個工作既輕鬆,報酬也高於許多其他的差事,我和同團同是大陸來台 的盧光榮,都因為「忠誠考核」沒有通過,每次都總被排除在國宴演出之外。直 到有一次國宴是由嚴家淦副總統主持,我和盧光榮才可以參加,讓我有機會走進 圓山大飯店。那時的圓山大飯店可是國家重地。蔣家防身之嚴,不容毫髮。其實 國宴的演奏,樂隊離那些貴賓是非常遙遠,在轉彎的走廊處演奏,酒席上坐了些 什麼人,是完全看不到。 我在師大總共唸了六年,讀生物系的時候成績很糟糕,但我到國文系之後, 成績還算不錯,甚至還編過系刊,沒想到民國 62 年畢業後,卻被分發到卑南國 中實習。在當時,那是鄉下的鄉下。初到時,我彷彿林沖到了滄洲,那時的卑南, 舉目一片荒涼,交通與生活都非常不便。 大學六年的最後階段,我才有女朋友。畢業後,她到金門,我來卑南。有一


次她來信說:「金門很難吃到蔬菜水果。」希望我寄些水果給她。現在,台東當 然是個水果之鄉,而那時的台東,要什麼沒什麼,連水果都是難得看到。也許是 因我沒有寄水果給她,過一段時間以後,她就寫信要我另外再去找別的女生。我 初戀重挫,苦悶難堪,因此意氣用事,就異想天開,化小愛為愛祖國的大愛,閉 門造車,搞起「台灣解放小組」。沒有經驗,隨性而動,一個月左右,就啷噹入 獄。

成立「台灣解放小組」 在讀建國中學參加國樂社時,為了聽到更多更好的國樂,有時也偷聽大陸廣 播。在台北偷聽,干擾聲很大,到台東偷聽,就非常清晰。有一次,聽到王國潼 創作並演奏的二胡獨奏「台灣人民願望解放」(現在更名為「懷鄉曲」),在我 失戀後,就成了我率性而為的靈感。從表面看,失戀是我坐政治牢的導火線,其 實,深深的鄉愁和我一直對中共用心治國,富國強國的良好印象才是最重要的原 因吧。 當時,我在一家雜貨店包飯,每次吃完晚飯總會看一下電視才回宿舍。有一 天吃完晚餐,看到「中視」播放一個義大利導演,安東尼所拍的紀錄片「中國」。 專找中國大陸陰暗面來拍,建國二十多年的中國有多少傲人的成就,一絲絲都看 不到。這部紀錄片,很可能給絕大部份的台灣觀眾產生仇共反中的誤導,但對我 來說,適得其反。我感到建設中國,除了原本的窮苦落後,還要承受這麼多的外 來干擾破壞。這部影片,使我愛祖國的心,更加熾熱起來。 突發奇想弄出「解放台灣行動小組」以後,我就去找了和我一起包飯的一位 香港僑生。他在卑中教英文,患過小兒麻痺症,必須拿拐杖走路,就是判決書上 的容錦生。這個人實際上沒有甚麼政治意識,沒有鮮明的立場,只是因為我們兩 人都會說廣東話,有時會發點牢騷;然後我又找了卑中三年級的兩個外表憨厚的 學生以及張躍贏和王郁惠。張躍贏是台東高中的高一學生,思想比較叛逆、比較 有獨立思考的想法,他的老師是我大學同學,所以透過這層關係認識。王郁惠是 台東師專的國樂社社長,是我到了卑南後,到台東師專國樂社兼教音樂才認識 的。對我而言,只是為了要賭那口氣,因為感情沒有辦法平衡,找一點事來讓自 己平衡一下。但是調查局為了爭功求賞,刻意把這件事弄成一個叛亂案件。其實 就如同後來調查局一位調查員跟我說的:「這種事情,打兩屁股就可以放人的。」 可見他們對於我的案情是了解得非常透徹,我的案子就這麼單純。 一開始我找王郁惠的時候,帶他到海邊講這件事情,當時他因為害怕而發 抖。過了一陣子,王郁惠在我面前卻變得非常積極,引起我的警覺性,就馬上宣


布解散「台灣解放小組」。調查局於是收網抓人。 民國 63 年(1974 年)4 月 3 日的夜晚,我入睡後,半夜突然聽到很多皮 鞋的腳步聲,朝我住的單身宿舍走來,然後就有人來敲門。我就知道出事了。開 門後,第一個進來的是校長。校長跟我介紹說:「這些人都是台東調查站的人, 想找你證實一些事,找你去談談話。」我心裡也有數,就跟著去了。出去以後, 坐上黑色轎車,我坐中間,左右各一人,一路到了臺東調查站。被捕的過程中, 我也曾經想過大喊大叫一些口號。這是因為在大陸看過太多的英雄電影,有樣學 樣,而且我這個人的個性本來就是一條腸子通到底,因為被捕過程是在很隱密的 情形下,喊也沒有用,沒有人聽,所以就沒有喊了。

進了調查局 上車後,我立刻問自己,到調查局之後要怎麼辦?態度是要強硬呢?還是不 必太強硬?最後我選擇了不要太強硬,因為我真的只是意氣用事,沒有需要保密 的地方,我根本沒有什麼祕密需要保守。所以一開始被要求寫自白書的時候,我 就稍微硬了一下,擺出不太合作的樣子。僅僅只是為了做一個姿態而已,接下來, 他們出什麼題目,我都非常詳細地暢吐心中之言,讓他們看到一個毫不裝飾的真 我。另外,又因為自己是個法盲,所以在偵訊期間,除了疲勞刑訊和人格摧殘之 外,在肉體上並沒有吃太多的苦頭。在台東調查站時,基本上是兩個人一組不斷 輪番對我訊問,一個唱黑臉,一個唱白臉。偵訊的時候,時不時對我做人身攻擊, 因為他們要挑動起我的憤怒,讓我失去理智,這樣才能得到他們想要得到的訊 息。唱黑臉的幹員與我爭鬧一次之後,就再也不會重覆出現。 我被逮捕的第二天也沒有睡覺,就被台東調查站副站長跟另外一位幹員帶去 坐上開往花蓮的火車。一路上沒被戴上手銬。到了花蓮,因為還沒北迴鐵路,就 直奔花蓮機場,坐民航機到台北松山機場。到了台北以後,被接到那時相當荒涼 的安坑。進了一間獨立屋,沒有二樓,有地下室,我就在有點陰森的地下室裡面 繼續被審訊一整個晚上,從案發被捕到那時都不讓我睡覺。 天亮的時候,要我填一張保密結據,告訴我在這裡的問訊過程,連法官都不 可以講。我以為這個手續辦完就可以放人,結果又被送到愛國東路的台北地方法 院看守所。進去之後,來了一個檢察官問我:「史庭輝,你說武漢長江大橋好, 有我們西螺大橋好嗎?」「你說大陸好,我們把你空投到大陸去,你要去嗎?」 就這兩個問題,不需也不等我回答,就完成了收押手續,就進到牢房裡去了。 這個日據時代由日本人建的監獄,牆壁非常厚實。因為牆壁厚,對外的鐵窗 是兩道,每間牢房裡面朝向走道的牆壁上都開了一個內大外小,圓錐形的洞,可


以產生收音的作用。所以牢房裡面講話,可以從外面聽到。一般都是兩個人一個 房間,我感覺和我同房的那個人很可能是職業犯人,會跟我套關係。經常會聽到 皮帶抽打在肉體上的聲音,製造出很恐怖的氣氛。 在台北看守所期間,白天都被叫去寫自白書,寫了幾乎快兩個月。每次寫完, 就叫我這邊修改一下,那邊修改一下。我雖是大學畢業,但不懂法律。我感覺一 開始要我修改的地方,並不是多麼敏感的東西,先培養修改和順從聽話的習慣。 後來越來越多的修改,似乎都是針對某一個法條而提出的問題,找各種理由要我 非修改不可,直到他們滿意為止。 當兩個月快到之前幾天,對我的偵訊已經完成,偵訊小組長每天把我從押房 提出來,喝茶、吸煙、閒聊。他說:「聽你同學說你寫詩寫得還不錯,現在閒著 沒事,要不要寫首詩玩玩?」我說:「好,你出題吧。」他說:「你在寫自白書 時,不是在自白書上按了很多手指紋,就寫捺指紋有感吧。」我點了一枝香煙, 吸到三分之一時,我在紙上提筆寫下:「紙如白雪爪如鴻,輕點軟泥處處紅。走 盡浮生夢裡路,那曾著跡似今濃?」為政治而坐牢,無所怨悔。 他又說:「史庭輝,你自己很清楚,你的案子嘛,說輕不輕,說重不重,但 是我可以跟你保證,絕不致於被扣掉。」他用手做了一個扣槍的動作。「可是, 也不會太輕。就算被判有期徒刑的最高刑,也不過十五年。老先生(蔣總統)總 有過去的一天,總要大赦天下,減個二分之一,這樣十五年就變成了七年半。再 有什麼人(暗指蔣經國)上台,也要表示表示,再減個二分之一,就剩下三年多。 你不是喜歡讀書嗎?就當讀研究所,進修三年。但是,你到了軍法處可不要翻供。 如果軍事檢查官無法把你收押,再把你送回這裡,這裡的滋味你是嚐過的,你還 願意再來一次嗎?」這是安撫之中帶威脅。我點點頭,表示聽懂了。 民國 63 年(1974 年)6 月 5 日我被轉送到景美的軍法處看守所,同年的 11 月 1 日宣判,我果然被判有期徒刑十五年。法官問我要不要上訴,我硬著嘴 說要考慮考慮,其實我早就心有定見,是鐵了心不上訴。因為在押房裡聽到有些 難友在上訴之後,被判得更重的事情。例如有一位也是從大陸來到台灣,名叫做 梁若山的成大學生,本來在大陸上是黑五類,來台灣後因與越南僑生通信時,發 了幾句牢騷,被抓來受軍法審判,也是被判了十五年。由於上訴就改判無期。還 是不服氣,找來幾位同鄉同學做人證,又上訴就被槍斃了。好漢別吃眼前虧,我 還需要上訴嗎?於是我的案子就成了被人取笑的「一人小組」。

景美看守所裡的洗衣工 在師大求學期間,就有一個中興大學畢業玩國樂的人,他是後來做過立法委


員周文勇的學弟,是個政治味很濃的學生,想拉我到大陸去做潛伏工作,被我斷 然拒絕。心想這不是與人民作對嗎?在沒坐牢以前,看到台灣政治充滿了虛委不 實,再加上兒時在大陸上看了太多老太婆,甚至小孩子抓國民黨特務的事。我就 暗自要求自己,不要過問政治。但是,我畢竟還是坐了政治牢。 當我一腳踏進景美看守所囚室的瞬間,我在心裡面跟自己說了這樣一句話: 「糊裡糊塗地進來,可不要糊裡糊塗地出去。」定案後,看守所徐所長問我願不 願到洗衣工場工作。勞動可以改變自己一些膚淺的思想,可以堅定為人民服務的 立場,可以建立正確的人生觀,我毫不猶豫,欣然同意。 走進洗衣工廠,尋找思想上的同志。從理論上認識政治,我邁開了有生以來 的第一步。鄭春朝,一個成功大學的年青人教我從反面教材學習馬列毛。從圖書 館借來大量任卓宣寫的反共書籍,竟然能吸收到寶貴的真理。欣喜之餘,我寫下 一首短歌,<晚霞>:「黃昏時候,青山浮起紅紅的晚霞,我的心上,有個太陽永 遠不落下。要在黑夜,開放朵朵智慧的花朵,照亮了你,照亮了我,照亮了大家。」 入獄一年整,四月五日夜,驚天動地的電閃雷劈,蔣介石死掉了。立法院開 會,提出減刑二分之一。後來又改成政治犯只減三分之一,但也不是所有政治犯 都能減刑,判決書姓氏後有加上「匪」字(指共產黨員)的,就連三分之一也不 可減。立法院通過這個決議後,當年七月十五日開始執行。很多人被釋放出獄, 特別是刑事犯,或是普通的軍事犯人。所以洗衣工廠的人就少了許多,當局就決 定從此不再送人犯到綠島去。 可是,當時有一位名叫「蔡添樹」的宜蘭漁民,我們都叫他「船長」,當初 他因為駕著漁船到廈門,後來經過琉球回到台灣,被判死刑。因為變賣家產,賄 賂法官才變成無期徒刑。(我想:基本上審判政治犯的法官是不被行賄的,被冤 枉得很明顯時,才有行賄的可能。)減刑後,他就只剩下一兩年的刑期。因他特 別能做精美的各式船隻模型送人,監獄裡面對他每天嗜酒,都睜一隻眼,閉一隻 眼。他常常是醉燻燻的樣子,但也從不酒後失態鬧事,又擺出一個大字不識,傻 呼呼的樣子。那年七月份以後,就派他做監外的外役。需要到基隆提煤油,或者 出去收衣服回來洗,再送回去。他每次出去就跟班長約好,晚上六點鐘在台北郵 局碰頭回景美。他每一次都是準時回來,可是這年的陰曆 8 月 15 日(中秋節), 那天天黑以後,班長就再也找不到他。當晚就傳出他駕船到琉球去了,一個月後 被引渡到北京。為此,不送人犯到綠島的事就吹了。 到了 12 月 19 日晚飯後,突然緊急集合,把我們集中到餐廳。被點到名字 的人,回房間收拾行李,到籃球場集合,擺明了要送綠島去。


當我被叫到名字的時候,我的心跳得很厲害。因為已經熟悉了這個環境,也 跟一些人比較談得來,能在圖書館裡面找些任卓宣的馬克思主義批判、毛澤東思 想批判,通過裡面大量的引文,把馬克思或毛澤東的語句背下來,思考其中的真 理性。和幾個聊得來的朋友,能偷偷討論政治方面的事。所以要離開這些朋友就 有些捨不得。 第二天,天快亮的時候,犯人每兩個人共戴一副手銬,還用繩子從腰部把我 們串成糖葫蘆一般,成一條直線上囚車,送到了松山機場。 事情就是那麼湊巧,就在我們被送去松山機場的清晨,天還是黑壓壓的。這 時,恰好發生了台灣第一件搶奪憲兵槍枝的案子。會是殺場劫囚嗎?在我們送到 松山機場以後,一群憲兵把我們團團圍起來,槍口對著我們。我們當時不知道是 發生了奪槍案,不曉得為什麼要搞得這麼緊張。第一次坐上了軍機,汽油味很重, 噪音震耳欲聾,就這樣到了台東的志航空軍基地,再坐車子到了富岡,轉船到了 綠島。

在綠島與五 O 年代老政治犯相遇 到了綠島,分到第四區,認識了很多老政治犯。讓我第一次看到世上竟有坐 牢二十多年的人,而且還不知要坐到那年那月?雖有部分人精神失常,但他們大 多數依然無怨無悔,無所畏懼。 到綠島一個月二十天後,我就被調到廚房工作,學會了挑飯送水,煮飯炒菜。 當時林書揚是病號,廚房和醫務所很近,讓我有機會能接觸到林書揚。他的言談 舉止,我先是驚愕,繼而崇敬,第一次看到世上竟有如此博學的人,用上窮碧落 下黃泉來形容他,也不算誇張。與世隔絕這麼久,天下大事,無所不通。我從此 才有機會系統地學習馬列學說和毛澤東思想,使我對共產黨的信仰更加堅定。有 一些歌如《坐牢算什麼》、《安息歌》、《國際歌》等也都是進了綠島之後才學 的。記得第一次聽到這些充滿正義,旋律昂揚的歌曲時,特別感動和喜愛。來到 綠島,親近了真理,真有一種「朝聞道,夕死可也」的氣慨。來綠島之前的害怕, 而今反而成了喜出望外的慶幸,這裡面就含有辯證的哲理,我們往往看重真理的 終點和結論,其實,真理產生在實踐的過程之中。 學習在非常隱密中進行。林書揚把馬列毛的理論一次寫幾張衛生紙,為我們 系統地傳授:「唯心唯物之發展與區別」、「資本論」、「馬克思與恩格斯的生 平與情誼」、「矛盾論」、「實踐論」、「人的正確認識是從哪裡來?」、「新 民主主義」、「台灣所謂經濟奇跡的實質和來歷」、「台獨發展史」、「文革結 束後評價文革」、「何如做群眾工作」、「青年人的心理特質」、「如何做一個


純潔的革命者」…凡此種種,有條有理,深入淺出,讓人看了以後,兩眼為之一 亮。看完之後,牢記在心,最後看過的人,把文件撕碎,丟進馬桶,用水沖毀, 絕不允許留下任何蛛絲馬跡。玩著橋牌,手掩著口,低聲討論交換思想。長期下 來,居然無事。 我們的立場是一切為了人民,所以,他教我們在為群眾服務時一定要:「服 務不居功,自律不壓人。隨群不俗套,帶頭不出頭。大事不含糊,瑣事不計較。 任勞不推辭,任怨不灰心。主動不主觀,有板不呆板。誠信不假作,有恆歸自然。」 這真是最好的做人處世之道。我於是把這些話譜上旋律,以便朗朗上口。 在綠島的第二年,1976 年 12 月 12 日,我母親在北京去世了。直到 1977 年的五月份,收到妹妹從澳洲雪梨的來信,得知母親含恨的惡耗。十五歲一別慈 顏,竟成永別。像這種悲劇,近代中國,何止萬千!痛定思痛,那晚,我寫了一 首「媽媽的呼喚」,寄託我對母親無限的哀思,也為台灣萬千因海峽戰事而喪失 天倫的淪落人書寫心聲。歌云: 苦難的孩子,流浪的人。我流浪了多少個風雨的清晨,又流浪了多少個 寂寞的黃昏。病了誰來問?饑了把淚吞,這個冰涼世界,夜半的燈。 可憐的媽媽,白髮的人。你等待了多少個風雨的清晨,又等待了多少個 寂寞的黃昏。望斷天涯路,不見流浪的人,怎叫你不傷心,怎叫你不斷魂。 流浪的流浪的人,流浪的流浪的人,你可曾聽到媽媽的呼聲?她叫你趕 快向前奔,她叫你趕快回家門,回家門,重享天倫。 等待到幾時?窗外風雨冷。風雨裡聽了多少次媽媽的呼聲,風雨裡看到 可憐的母親淚縱橫。媽媽不要恨,半點不由人,孩兒哪天,不想向你飛奔!

減刑出獄 我在刑期不到三年時,就被送到土城的「仁教所」(台北仁愛教育實驗所)。 仁教所是一年分為四個學期,除了春節或星期天休息,天天都要上課,我上了三 個月的課以後,就找各種理由逃課,如做伙食委員、編仁愛報、種菜、做傢俱, 逃避沒有什麼營養、煩心的課程。1984 年 4 月 5 日,我因為減刑三分之一,由 15 年減為 10 年,服刑 10 年期滿出獄。 出獄以後,謀生不易,先後做過警衛、打雜、木工、油漆工、建築工地粗工、 樂手、擺地攤,體制外的黨工,說得好聽是隨遇而安吧。在解除戒嚴之前,警察 不時來「關心 」,每遇不順,就會想起第一次在綠島初見林書揚時,他說:「在


白色恐怖的時代,不是你,就是我,就是他,總要有人遇上這些不幸。我不承擔, 叫誰來承擔呢?」這不是宿命論,而是大環境對人的影響是無所不在的。我們正 是為了那個不再有人吃人的大環境而奮鬥。 春風秋雨,日漸老去。不時回想起一生走過的路,從大陸到台灣,暗自慶幸 十五歲以前,在大陸能親自感受到毛澤東時代的精神狀態。那時,日子雖然有點 清貧,處處時時都有太多大公無私,犧牲奉獻的行為舉止,大部分的人的心都是 透明的,是一個真正充滿沒有鄉愿的人情味世界。我想那段日子,很可能是人類 進入階級社會以來,那種精神狀態上的人心之美好,恐怕是空前的。(直到今天, 在大陸上像我這樣年紀的人,很多人都依舊十分懷念那段時期中國獨有的精神 美。)到台灣後,過著孤兒般的生活,在思想深處,從來就沒有絲毫仇共反共的 念頭,雖然在某些特殊場合被迫喊了些言不由衷的口號,也祗是動嘴無心。入獄 後能結交到真正的良師益友,看到真理的光芒,又是我生命中更大的幸運。 我想:一生之中,為什麼我總是喜歡接受正能量的影響,而不知不覺地抗拒 反共教育,那應是兒時所見所聞的真善美,促使我斷然排斥假惡醜成了習慣吧! 細想起來,宇宙之間,事事果然都存在著千絲萬縷的關係。重要的是:通過努力, 讓自己能攀登上哲學的最高峰,才能看明白一切世事和道理。王安石說得好: 「飛 來峰上千尋塔,聞說雞鳴見日升,不畏浮雲掩望眼,自緣身在最高層 。」登高 望遠,是非分明。短短人生,不能迷糊。我想:我不是糊裡糊塗走出監獄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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