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À次
「學術研究叢刊」出版緣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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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 年版序:古典小說餘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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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6 年版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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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原始變形神話試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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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神話中「神樹」衍義試釋:以「天問」神話主題「生命樹」 為起點的一些相關考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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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劇英雄在中國古神話中的造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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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山泊的締造與幻滅:論水滸的悲劇嘲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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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水滸潘金蓮故事到金瓶梅的風格變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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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純上在西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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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執中的銅爐及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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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紀的漂泊者:論《儒林外史》群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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蓬萊詭戲:論《鏡花緣》的世界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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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漫之愛與古典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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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荒謬到超越:論古典小說中神話情節的基本意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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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 年版序:古典小說餘談
本 來, 小 說 是 人 人 可 得 而 讀 之 的。 一 卷 在 手, 將 讀 未 讀 之 際, 興奮和期待,想像著即將參與書中某個新奇的、或至少是陌生的人生 故事;你將有意想不到的種種憂喜哀樂,激蕩胸臆。人生是值得期待 的,至少在將展讀一本小說的時候。這也彷如我們即將赴遠方秘境之 旅, 一 時 之 間 將 平 日 瑣 事 俗 務、 愁 思 凡 慮 盡 拋 雲 霄 之 外; 像 這 樣 純 粹、專精,而又感奮的心情,就是我們讀一本小說時的心情。 但 是 眼 前 這 單 純 的 不 亦 快 哉 的 閱 讀 經 驗, 已 經 很 難 享 有 了。 自 從二十世紀、中葉以後,西方的學術理論、作為第二或第三波的「西 潮 」, 逆 襲 衝 撞, 所 有 傳 統 的 文 學 趣 味 和 審 美 話 語, 都 被「 摧 枯 拉 杇」,幾於無存。讀小說變成一個艱辛的工作。我們展讀一本小說的 心情已顯得有些忐忑不安:我會從中讀出什麼重大意義來嗎?甚至我 們會悲觀起來,因為我可能沒有任何理論可依傍。但是事情也不需這 樣悲觀的。有的以往只視為休閒娛情、只等同於日常瑣談的作品、甚 至虛情矯飾的文字遊戲,在一套套西方文化理論觀看下,無等差地予 以詮釋,學者和批評家們在這些文字中探索到了許多文化的意義。當 然,像那些舊體古典名作更是一無例外地成了寶貴的「文化載體」,都 印證了西方文論放之四海的功能效用。什麼新批評、結構主義批評、 詮釋學批評、心理學批評、女性主義、接受理論、現象學、神話學、 語言學、敍事學……等等,人類人文知識所能開發的,無不可用之於 小說批評。二十世紀到如今,在西方已被譽為以文學批評為主導的世 紀。批評家凌駕過了作者,據稱他們「不再為作者服務」,他們解構了 作者,創造了作品的意義,是未曾參與寫作的「作者」。中國古典小說 此時此刻亦能參與此一役,何幸之有。面對這一洶洶然知識熱浪,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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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的鴕鳥心態既無濟於事,蹣跚地邯鄲學步或許不無小補其缺。如果 還耽溺於以往那單純的、感興的、個人賞心自娛的閱讀情境中,那就 將遭受心智怠懶、自甘墮落之譏。讀者如我,如何自我拯救?不思猶 可、思之懍然,思後慘然。 小說作品被知識化以後,可能最先登場的是「小說史」,反過來 說,也就是因為「小說史」出現,使小說學術化。小說史家將上古以 來舉凡經典史籍、雜說瑣語、以至怪談鬼話、妖言詭聞、以及所有無 從歸類的文字,都納入小說史的研究中。之前視為「小道」、「君子不 為」的雜文,居然也都是斐然成章,將小說的體裁與題材的流變歷程 予以規律化、系統化。然後小說理論與批評實踐加入陣營,三者相輔 相成,共構出小說的宏偉殿堂。學者咸認為關於小說的總體研究早已 在文學領域中蔚成泱然大國,無其他可抗衡者。 中國古典小說起源駁雜,甚至到了不成體統的地步(如食譜、茶 經、笑話書都是小說)。唯其如此的駁雜混沌,說明了當「文類」觀 念 還 沒 有 形 成 之 前、 是 沒 有 辦 法 在 明 確 界 義 下 寫 作 的。 這 其 實 是 個 自 相 矛 盾 的 悖 論 — 沒 有 成 熟 的 小 說 寫 作, 那 有「 小 說 」 文 類 的 定 義。—不像「詩」,古人早就知道「詩歌」是什麼,從上古箕子〈麥 秀 歌 〉:「 麥 秀 漸 漸 兮, 禾 黍 油 油 」、 夷、 齊 的〈 采 薇 〉:「 登 彼 西 山 兮,采其薇矣!」到後來的詩三百、唐人近體、宋元詞、曲,雖有變 體,但一脈相承、理路清晰,從未攪亂—然小說緣起的駁雜又可以 從相反一面看,那就是人類的精神生活和物質生活有多駁雜,小說的 面向和內涵也就有多駁雜。小說源頭的混沌不明型塑了傳統小說先天 性 的 本 質。 它 從 混 沌 駁 雜 中 走 來, 逐 漸 形 成 一 個 可 以 包 羅 萬 象 的 文 類,以因應人類生存全面的涵義。所以像後來特別是現代文評家,每 譴責古典小說的拉雜無聊如流水賬式的敍寫(如吃飯是幾碟小菜、送 禮是那幾樣品類,連《紅樓夢》都如此)。其實究其因,便是在這「小 說 」 文 體 混 亂 而 無 所 不 包 的 所 從 來 的 基 因。 這 也 是 自 古 以 來 所 有 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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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者看待人生的原始心態,(禪宗大師馬祖道一不是還說過「著 衣、吃飯」麼!)不能比論於西方小說藝術的精湛之筆,但也就是傳 統小說非常現世化的一面。 丟開這創始的混沌時代不說,近些年來,小說史家披荊斬棘,在 諸多葛藤纏繞中,努力整理出一個理論,就是小說文類有兩大重要源 頭:史傳傳統和詩騷傳統,來說明傳統小說文類的特殊型態。(此說已 為評論家廣為認同)之前文史家曾說:小說是「史之雜名」,或「史 之餘」,古典批評家常將三國、水滸等與《史記》相譬比。又說唐人 傳 奇 小 說 具 備「 史 才 」、「 詩 筆 」、「 議 論 」 的 特 徵( 史 才、 議 論, 都屬於史傳),這些都成為後來小說批評的公論,可以不再贅筆。唐 人傳奇文辭雅馴華美,人物風流自賞,每好吟詩作詞,傳奇小說乃被 賦以美感詩意;宋元話本常以大量詩詞組織文本,成為小說結構的一 部分,直到後來的長篇章回,詩詞仍然不時地潤澤著小說敍事上的情 趣。詩騷果然是傳統小說中從未丟棄的藝術成分。現代某些評家還將 這常用詩詞的現象擴張,認為小說敍事的本質是詩情化的。甚至將自 古 以 來 的 小 說 都 以「 詩 化 」 來 解 說 — 這 似 乎 不 只 是 評 家 的 一 己 之 見,還有一股更大的文學理論潮流,要將古典小說推向「詩」的範疇 裏去。多年前,臺、美多位知名學者倡導「抒情傳統」居中國文學的 歷史性主流地位,以與西方史詩敍事傳統對比。這應該是文學上既存 的歷史事實,現在由當代學者以深奧的美學理論加以定義和定位。特 別是臺灣文學界湧現了「抒情傳統」論說的熱潮,其論述並且延伸到 小說文類,幾乎成為某種文學批評運動(可參徐承《中國抒情傳統學 派研究》)。於是一些古典小說被視為「抒情文學」。小說之雖敍事 而可以抒情,那是不容否認的,但這一抒情傳統理論的趨勢之如此強 盛,可能會遮斷了小說的其他理論,是可以再加思考的。有學者便提 醒此種理論可能有「一元化」和「覆蓋性」之疑慮。其實這一文學理 論的興趣,有其歷史背景,有兩個互相背反的思維交替作用:一個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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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代學者因襲西方浪漫主義,另一是:五四新文學運動以後,因應時 代之趨勢、詩歌漸顯式微,而敍事體文類轉趨強勢,於是文論家憂心 唯一可以抗衡西方敍事傳統的「抒情傳統」,如何保持其文學的宗主地 位。所謂窮則變,變則通,學者於是將「抒情」一詞的詮義提升到哲 學的,也就是美學的(他們稱之為「美典」)的境界,抒情不是「詩」 的特性,「抒情」指情感的質素,凡是深具個人心靈豐沛濃郁的感性語 言,皆為「抒情」;正好古典小說的序言每好稱是「發憤」(李贄水滸 序)、「舒胸中磊塊」(《拍案驚奇》序)「辛酸淚」(《紅樓夢》)「哭 泣」論(《老殘遊記》序)之作。於是想當然耳許多古典小說都是「抒 情傳統」的作品(此一文學理論之來龍去脈、王德威《抒情傳統與中 國現代性》詮敍甚詳)然而這會不會是過於泛論?無論如何小說理論 家倡言小說的源頭之一是「詩騷」,可以看做是「抒情傳統」說的餘論 或沿流。依筆者之見,「詩騷傳統」對古典小說、究其極,還是多在小 說的外部結構(並非出現了詩,即是「抒情」,這點在話本小說中最可 印證)。除了少見的抒情小說(所謂「少見」僅就古典小說而言),或 偶有的詩化情境—譬如《李娃傳》鄭生凶肆以悲聲競歌一節、《水滸 傳》第一百十回燕青射雁、宋江感傷一節、《紅樓夢》五十八回寶玉看 杏樹花落子成感嘆生命倏忽一節、黛玉葬花一節、《老殘遊記》、《浮 生六記》、《聊齋誌異》中一些場景—但這些都如靈光乍現、可遇不 可求。詩騷在傳統小說的基因序列上可能不是很首要的。 現 在 我 們 不 擔 心 的 是, 學 者 們 對「 抒 情 傳 統 」 的 論 述 是 美 學 範 疇,他們儘可以這理論來指導小說文本的批評,至於小說的本質是否 為「抒情傳統」、留待學者去繼續討論,我們關心的是小說源頭在那 裏?縱觀各類傳統小說,有一根源性的事物,恍兮惚兮在小說中自古 以固存,那就是「神話」。「神話」之為小說的最古老和根源性源頭, 很早就為魯迅《中國小說史略》開宗明義地提出了。他排除了先秦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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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的哲學寓言,和稗官野史的民間傳說為源頭的傳統觀點,而直指神 話(文史家郭豫適就特別肯定這一點為魯迅的「創新」,雖然魯迅也是 參考其他國家文學史而作此論說的)。時至今日,神話之為文學的源頭 (當然也是小說源頭、容稍後論)早已獲得學理的解說。香港學者陳炳 良有一本神話理論譯作,書名非常有趣:「神話即文學」,以書中首篇 譯文題目為書名。這篇的論點是不認為一直以來神話學定義神話基本 性質是先民對自然宇宙的哲學的解釋,而認為神話基本上是「戲劇性 的人類故事」,「神話是文學,我們一定要把它視作人類幻想力的美學 創作」。「神話是文學」這個說法,對神話學各派理論是會加以駁斥 的,何況神話學因學派的眾多不同,「神話」的定義本來就歧義甚多。 在西方,其實並不需要為這個論點強力辯證,神話是不是文學,《荷馬 史詩》、奧維德《變形記》等,誰都知道那些神話文學神話與文學二者 為一。 但是在中國神話中,這情況就有一點困難,其一是:中國古代缺 少大量完整的、有情節敍述的神話故事;山海經、楚辭、淮南子一些 正史以外的古籍,星星點點地會閃出一些神話蹤影,但難以構成神話 的文學—《楚辭.天問》前半羅列宇宙初始諸多開闢神話,惜多缺少 完整情節;《楚辭.九歌》為祭神曲,也可惜是抒情多於敍事。雖然在 「中華文明探源」的學術動機下,現代中國神話學研究非常蓬勃、紛紛 成家立派,並努力搜羅少數民族神話,而有了不少故事性神話,然而 這些對早期中原古神話仍然是有所區隔的。因為它們大多沒有進入中 原文化演進史中,也不可能影響到漢魏六朝早期小說。其二是:中國 神話學家對「神話」與「文學」的學術分野有高度的差異感;神話學 家祭酒葉舒憲教授曾告誡學術界應當「走出文學本位的神話觀」,因為 這會阻礙神話學的新知識。如此,我們當分外小心,楚河漢界,也不 是隨便可以「跨界」的。那麼,對尋找小說源頭,我們是否望「神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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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止步呢?所幸我們的出發點是從神話來看對小說的啟導,而不是從 「文學」來解說「神話」。如果說神話是小說的源頭,它可以成立的理 由是什麼? 這可以從兩方面來說:首先是神話本身在特徵上和小說有直接連 繫,其次是中國古代小說內容和型態上與神話的衍生關係非常密切。 神話被認為是往古文化的總體,世界各民族都有他們的神話,但不管 他們文化有多大差異,「神話特徵」和「神話思維」卻是普世共具的。 至於對小說緣起有直接啟導作用的,也有數端可說。舉其要來看,首 先神話的載體有巫術、儀式、和神話孰先後之爭,但神話絕對是極始 原的。而神話是由「語言」來敍述的,「神話是原始先民的語言藝術, 語言是神話的第一要素」(王增永《神話學概論》)。詩歌也是用語言 來表現,但神話的語言是敍述性的,「(神話)是敍述的,神話像歷史 或故事一樣,敍述一件事情的始末」(林惠祥《文化人類學》中〈神 話〉章,臺灣商務印書館將此章獨立刊行書名「神話學」)。這樣, 「神話」和「小說」就有了某種直接的連繫,而且是共有同一最基本要 素。 其次,神話裏最顯要的一個神話思維,「萬物有靈論」,「萬物有 靈論」引發了「擬人化」以及「不死」、「再生」、「變化」等原始思 維,這些都和中國早期小說關係至為密切。試看六朝志怪小說,有關 這類故事,那是最繁富、也最熟悉不過的了。例如被文史家列為志怪 之首的晉代干寶《搜神記》,晉書本傳說干寶感於生死之事,「遂撰集 古今神祇靈界、人物變化,名為搜神記」。書中古代神話和稍後的民 間傳說故事是混同一氣兼收並取的。如果用古神話眼光看,許多故事 剝除了較晚後的增添潤飾,它的內核思維是屬於神話的。更有些非常 質樸的小故事,完全呈現著古神話的神韻。如「貙人化虎」:「在江漢 一帶,有一人設了捕獸檻來捕虎,第二天去檢視時,竟然看到檻中坐 著一個戴著紅巾大帽的亭長,說是因為避雨而誤入獸檻。人們將他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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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只見這亭長忽然間化為老虎,奔上山去。原來這種「貙人」,他們 的祖先就是能變化為虎的。」這個故事顯然沒有道、佛宗教思想的沾 染,而是一個非常原始、既「野蠻」復「天真」,近乎「童話」的神話 故事(「野蠻」、「天真」、「童話」都是神話學中會討論到的,此外應 該還有圖騰思維的遺存)。它顯示神話中人與自然界物類的生命是無區 隔,息息相通,可以任意變形的。 〈怒特祠〉的故事也是寫異類物種的生命能隨機變化:一棵長在 祠 廟 上 方 的 老 梓 樹 被 人 砍 斷 時, 化 為 一 隻 青 牛, 沒 入 水 中 游 去 — 這〈怒特祠〉之「特」,意為「公牛」,原來是一座祭祀公牛之神的 祠廟。梓樹在被砍危急時,變成公牛,超越死亡。植物眨眼間化為動 物,跨界變化如此自然順暢,神話學家說神話的變形都是在瞬間完成 的。在此如問:究竟這異物原是牛呢?還原是樹呢?那一個是牠的本 相呢?何必多慮,物物通同一氣,宇宙本來渾沌無差別相,這就是神 話思想神奇之處,而由早期的神話小說將它們傳留下來。—讀著這 類故事時,不覺感到原始初民心靈比我們文明中人開闊自由多了,天 地中,物種間無不是戲耍悠遊之所。 《搜神記》中還有兩則有關古神話的重要名篇 —〈盤瓠〉、〈蠶 馬〉,後者袁珂認為是「推原神話」(解釋桑蠶之始原),〈盤瓠〉除 了是推原神話,又是「始祖神話」;由於內容複雜,而含有更多神話 因子,其情節大要是:一婦人耳中出蟲—蟲變犬—犬殺敵啣頭而 歸 — 有功娶王女 — 放逐草木深山石室 — 生男育女 — 繁衍族 群—製衣服、造飲食—為蠻夷之先祖。這個神話淵源甚古,發生 在高辛氏(即帝嚳)時代,在《史記》中為五帝之一,神話學家將這 時代劃歸為「神話與傳說時代」。它所涉及的神話思維:野蠻性、圖 騰崇拜、變形思維、始祖神話、戰爭英雄和文化英雄—筆者閱讀盤 瓠故事時,欣然於這故事情節的完整性,和寓意的豐富性,縱使尚不 足以稱為一篇文情並茂的文學作品。學者對它的討論也常可讀到,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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者深以為王增永《神話學概論》對〈盤瓠〉的析論廣泛而深刻,令人 信服。而筆者對這篇的觀想與上述書多有所見略同之處,於是乃覺讀 神話與小說,異時、異地、異人、異境,而可以商略同感,這不就是 「神話」與「小說」的特性所付與我們讀者以享用的! 被稱為「古小說淵藪」的《太平廣記》,自上古以至北宋的各類 神話、傳說、異聞、雜錄……搜羅窮盡。包含了「志人小說」和「志 怪小說」,其中含有一些古代神話遺存。不過在《廣記》中,不必談神 話遺存,只需看《廣記》中分類項目,諸如:神、鬼、徵應、妖怪、 精怪、靈異、再生……等等,每類動輒二、三十卷,數量繁夥驚人, 有許多是從神話衍生的超自然故事。在此或許我們可用神話學心理學 派的觀念,說它們大多數都是集體潛意識中,對神話中神靈母題的再 重現。神怪精魅在傳統小說中,不絕如縷;以專寫人物為長的唐人傳 奇被神怪滲入之多,而有了「志怪傳奇」之稱。到《聊齋誌異》便集 大成,許多狐妖鬼魅、花魂木精,雖是采集和作者虛構寫成(特別是 從民間採集這種成分),追究其構想的根源,它應該是在民族古老文 化中潛移默授、在「遺傳」中取得了這些神話性故事資源,也就是它 們與原始神話思維不無瓜葛。神話學心理學派的主要理論「集體潛意 識」創始者榮格認為:人除了個人的性質(包括意識和潛意識),還有 第二個精神系統,存在於所有個人之中,「它是集體的、普遍的、非個 人的……是通過繼承與遺傳而來,是由原型這種先存的形式所構成」。 (參見《西方文論經典》中〈榮格:集體無意識的概念〉,高建平、丁 國旗主編,及《二十世紀西方文論》第五單元〈集體無意識概念〉朱 綱編著)如果從這個學說論點來切入聊齋故事之淵源,可預期的將是 一個很可觀的文評議題。 稍 後 於 早 期 志 怪 小 說 的 民 間 傳 說、 或 宗 教 宣 教 故 事( 如 道 教 仙 話、和佛教輪迴故事)是有異於古神話的後起小文類,但原始神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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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自然幻想風格和精靈論的基因是被重複使用的。如果再以袁珂「廣 義神話」論點看,那麼,古神話以後歷代凡以幻想來構思的超自然故 事都是神話,「神話」和「小說」的關係將更是綿延不絕的了(袁珂 《中國神話史》中〈再論廣義神話〉)。 神 話 還 有 一 個 特 徵, 對 小 說 特 別 是 對 小 說 的敍 述 藝 術 關 係 直 接 而深遠,那就是:神話的表述是一種「形象語言」,神話學家說神話 是「以象表意」,因為原始初民是「以直觀感覺為認識的基本前提」, 「離不開具體的物象」(鄧啟耀《中國神話的思維結構》)神話學家提 醒我們:神話的形象語言是不自覺的以物象意,而非藝術語言的自覺 性的運用,但是無論不自覺與自覺,這一形象化表述方式當然啟導了 小說的敍述藝術;「以物象意」,這不正是小說最當家拿手的小說技 法麼!雖然早先的故事,往往以概括性語言(概述法)來講述,但很 快地他們就採取了形象化的演述,將平面的畫面,變為三維空間的立 體演出。小說被形容為紙上舞臺,就是用形象化的人物、形象化的語 言(舞臺式的對白)、形象化的動作(舞臺化的動作),在時、空共構 的四維場景中將故事情節演出,也就是「場景法」演出。在小說敍事 法中,抽象語言的「概述」是免不了的,但總以「場景法」敍事最為 勝場。唐傳奇的〈虬髯客傳〉,是用場景法演出故事的最佳範例,它 整篇敍事的成功,全在幾個場景的運用。其一、紫衣戴帽,杖揭一囊 的紅拂女,深夜神秘地突然叩訪李靖,李靖既驚復喜,不停地窺探門 戶,深怕為人看見,紅拂女開場一兩句言語,就說明了這個女子是一 個識見高遠、懷憂國事的豪俠女,她來投奔將成大業的英雄。其二、 李靖與紅拂投宿將近太原的靈石旅舍;當其時,紅拂正立床前梳妝曳 長及地頭髮(好畫面),李靖正刷洗滿是征塵的騎乘馬匹(好動畫), 而火爐上熱氣騰騰,烹肉將熟(古人宿旅,需自煮飯食,讀水滸傳即 可知),院外,忽然一個赤髯如虬的漢子,騎著蹇驢,飈然而至(影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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淡入);擲下一個裝著某物的皮革袋子(讀者很快就知道內裝某惡人之 人頭),斜臥床上,大刺刺地觀賞紅拂梳頭(鏡頭由遠拉近)李靖生氣 了(特寫),但隱忍著,因為紅拂映身以手示意他不要輕率行動。氣氛 緊張十分,也就是場景到達了最高戲劇張力。然後,紅拂從從容容一 句問候,立刻化解了緊張局面(大畫面、全影像)並以接續下來的場 景展開了「千古艷稱」的「太原三俠」故事。靈石旅舍場景的營造, 完全是電影蒙太奇式的影像畫面,是唐傳奇篇章中一個堪稱經典的畫 面,也是可以永恆的畫面。除了以形象呈現了英雄傳奇人物的狀貌性 情、行事作為、理想志業,和豪邁之氣,在小說敍事技巧上,更產生 了推動情節運行的效果,使小說充滿情節動能的美感。簡言之,這靈 石場景發揮了形象敍事的所有功能。後世小說如此寫法不足為奇,但 古典小說創作伊始(〈虬髯客傳〉作者杜光庭為唐德宗到僖宗時人,德 宗在位西元 780 - 804 年,僖宗 874 - 888 年,此篇應寫在僖宗時)而得 此一場景,真可謂屬靈感之筆。 靈 石 旅 舍 場 景 營 造 的 成 功, 當 然 是 傳 奇 作 者 的 才 能 有 此 藝 術 領 悟,達到敍事成熟的境界,比之早時神話故事,如前述的貙人變虎、 梓樹化牛的神話,顯見後者簡陋稚拙,但它們同樣都是用具體可見的 形象來表述的。神話存於悠久之前,而啟發後世則無窮無盡。唐人傳 奇接續在神話與筆記體小說之後,將這「形象化語言」所開發出來的 敍事藝術、琢磨鍛鍊,之後,更成為小說最重要的一種藝術,它的運 用往往可用來評價一篇小說的成功與否。直到今天,就是西方小說美 學的敍事理論,也是和這一範疇類近的。 形象化來說故事,由神話開其端緒,另方面由於神話的思維特性 是朦朧而未分化的「渾沌狀態」(見鄧啟耀《中國神話的思維結構》、 王增永《神話學概論》),一個神話形象可能是多義而又不可確指的, 是隱喻而又曖昧的、是互滲並存而又可矛盾的,因此也就具有「象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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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 特 性。 它 總 是 期 待 著 更 多 的 神 話 知 識 來 詮 釋。 而 以「 象 徵 」 以 及 「隱喻」手法來敍事,在小說藝術中,那可是重要之極的事物。一篇 (部)小說意義之縱深和廣延,就在這二者的運用,有了這寫述技法才 庶幾臻於完備。 只是在中國古典小說中,這二者似乎有些姍姍來遲。唐傳奇和宋 元話本中原有些事物是很可能形成象徵的,如《枕中記》之「枕」, 《霍小玉傳》中之「紫玉釵」,《李娃傳》中之「繡襦」,宋話本〈碾玉 觀音〉之「玉觀音」,明話本〈沈小官一鳥害七命〉之「畫眉鳥」— 這些在後來的文評家手中是很容易就詮釋為「象徵」事物的,但那畢 竟是後來評家的「讀者反應」批評(姑且借用此詞),在原作中它們大 多只具情節上的功能,或抒情上的描寫,傳奇作者似尚未能有充分意 識,讓筆下事象含具多層寓意;而給予強化和重複出現的寫述。(據某 文載西方一學者撰文論中國小說中懷疑沒有「隱喻」、「象徵」。唯本 人尚未讀到此文)我們可以從反面舉一證: 明 代 劇 作 家 湯 顯 祖 以《 霍 小 玉 傳 》 為 藍 本, 改 撰 傳 奇 劇《 紫 釵 記》,他對故事中「紫玉釵」一物,就有深刻的意識投射,在劇中至少 用了七齣以上大量描寫紫玉釵一物,並賦予數種含義:其一、情節功 能,紫玉釵使玉,生最初相遇和最後重逢。其二、小玉和紫玉釵身分 認同,紫玉釵既為霍王府之物,又特寫再經內府玉作重新雕鏤刻畫, 配以花勝,華艷無比。小玉插戴上被讚美:「玉釵花勝如人好」,釵、 人交相輝映,所以釵即小玉之尊貴,小玉即釵之美麗也。其三、紫玉 釵隱喻愛情之憧憬,小玉戴上紫釵被唱道:「雙飛燕爾何時」(釵作飛 燕形)生亦作類似之吟唱。其四、釵象徵小玉的命運、賣釵是小玉處 境之危困;釵回是小玉愛情的重聚。傳奇小說《霍小玉傳》和明戲曲 《紫釵記》兩相比照,對「紫玉釵」的處理手法異同,相去何止道里 計。可以證明象徵的有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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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看法也許過於保守,假如放寬詮釋尺度,那麼,〈虬髯客傳〉 中棋局之勝負當然是隱喻時局中的爭霸,〈枕中記〉、〈南柯太守傳〉 整個故事是一個典型的心理學上的「白日夢」,具有複雜的心理象徵, 也就是一個隱喻的運用。〈杜子春〉更從隱喻、象徵升而為「寓言」、 為「神話」(文評理論認為「神話」此一批評詞語是小說的最高陳義, 很難臻至),可是這些象徵手法是否在原作者有意識的構思設計之中, 則尚待進一步考察。 稍 後, 尚 不 清 楚 是 什 麼 原 因 促 成 的, 古 典 小 說 作 家 開 始 掌 握 了 用象徵語言來講說故事,例如《水滸傳》第一回(金聖歎七十回本為 楔子)「洪太尉誤走妖魔」中「伏魔之殿」是一大象徵,當時天下瘟 疫肆虐,民生疾苦,洪太尉奉天子命求禳災,來到龍虎山伏魔殿。伏 魔殿重重封皮鐵鍊,囚禁著唐代的魔君。洪太尉一時魯莽任性,開挖 石碣,只見一團黑氣沖天,化成百十道金光散向四方—這就是水滸 一 百 單 八 個 好 漢 降 生 人 間 之 緣 起, 然 而「 魔 君 」 既 是 黑 氣、 又 為 金 光,究竟他們是正是邪?是善是惡?他們的出現於世,是幸是禍?是 成是敗?諸義紛呈,何取何捨?《水滸傳》只用一伏魔殿象喻之,不 加言詮。 隱喻與象徵手法來到《紅樓夢》,那就邁入了極境、集古今之大 成。誰人能解得書中若干隱喻,始得與談紅樓。大而至於神話的太虛 幻境,小而至於一事一物之用(如寶釵之紅麝串、寶玉房中之鏡),從 具體之空間到抽象之行事(如大觀園各人之居處,到寶釵之撲蝶,探 春之理事),……可謂處處設喻,字字藏音,象喻之筆,不勝枚舉。連 後世最擅長象喻手法的現代小說家如張愛玲都要向《紅樓夢》取法, 不禁為古典小說之藝術稱奇。而這以象徵隱喻為小說藝術的寫作不只 是作者個人的鑿空懸想,才華獨具,追其原,實始於古神話之啟迪。 這可以從神話的原型批評傳入中土後,就有評家以神話觀念解讀《紅 樓夢》為證。例如傅道彬的〈石頭的言說:《紅樓夢》象徵世界的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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型批評〉,便將紅樓夢的全書結構都納入了神話的原型批評。葉舒憲在 《神話—原型批評》一書的導讀中,藉討論榮格的集體潛意識時說: 「原始意象」會「自發地出現在個人的夢和幻想中,它們的存在為藝術 和文學提供了基本的創作主題」—這真是一個極好的提示。紅樓夢可 能從內容的富於神話,到象徵手法運用,都有著神話的很多傳承。 文 學 史 的 演 進 階 段, 緊 接 在「 神 話 」 之 後 的, 西 方 文 論 家 提 出 「傳奇」(佛萊《批評的解剖》)西方的傳奇與中國古典小說中唐代傳 奇是否可以對應、比論,是一個有趣的話題。不管怎樣,唐人傳奇正 好就接續於神話、志怪之後。但向來談唐人傳奇的都著重它和史傳的 關係。的確傳奇之文體與寫法是一意模仿著像《史記》之紀傳體的: 用一個人物一生中重要行事,塑寫這個人的完整一生,並評價他的作 為。 只 不 過 歷 史 紀 傳 立 傳 的 著 眼 點 是 歷 史 文 化 的 關 鍵 性 意 義, 所 謂 「原始察終,見興觀衰」,是要從中「通古今之變」,全關乎群體生存 之大義。是文化中的「大傳統」。而傳奇小說寫的是個人的種種,屬 於個人性故事;也許這故事可傳頌一時,但他們不是歷史性人物(即 使歷史上存在過此一人物),因此傳奇作者寫這些人物的筆法迥然有 異,他們寫這人物的形貌、情性、氣質、意態、行事時內心的情感、 願望、夢想、欲望、恐懼、在情境中的抉擇取捨,他的道德意識,價 值觀念,這些關乎他個人的一生幸福與否,然而凡此種種總非歷史事 件。佛斯特《小說面面觀》(一本凡讀小說者都很熟悉的書)在談到小 說「人物」時,引法國批評家阿倫之說:「人皆有兩面,相當於歷史及 小說;外在活動及從外在活動推論而出的內在精神狀態—屬於歷史; 另一面,一些純粹之熱情,如夢想、喜樂、悲傷,和一些不便出口, 或羞於出口的內省活動,表達此一浪漫或神秘的人物面是小說主要功 能之一。」引述這一段頗為有趣的文字,以輔佐我們對史傳和傳奇小 說有區隔的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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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奇小說將所敍寫的人物從史傳中的歷史性和公眾性人物換成個 人性人物,卻也增添了他的審美內涵。(歷史史傳人物當然也有可審 美之處,但不是史書寫述的主題)小說人物有鮮明的個人形象、有富 於情感的言語動作,有耐人揣摩的私密故事,他的笑和淚能夠讓我們 看到,無論是在人群裏,或獨自時我們與他相處,故事讓讀者從多方 面去觀照這一個幾乎是血肉之軀的人。我們只要提到了故事中某個人 物,他就具體地來到我們面前。我們知道他是怎樣的一個人,《小說面 面觀》中說:「我們不可能完全了解真實生活中的人,但我們可以完全 了解小說中的人,因為作者完全了解他筆下的人物。」職是之故,我 們賞讀他的語言也豐富起來活潑起來,並由此激發了我們審美的情緒。 唐傳奇滿足了讀者多方面的好奇審美之心,要豪俠有豪俠(還有 不同的劍俠),要神異有神異(神仙、狐妖無不可出場),要奇遇有奇 遇(山窟水湄都可相逢),要愛情有愛情(有追慕、有離魂),要奇人 異士有奇人異士(域外崑崙、法場義士)……人間情態,或盡於此。 而這些都屬於感性上的事情,換另一種話語說,傳奇用它的故事發掘 了人情感上的各種情狀,發現了情感在人身上的意義和價值。拋開了 事功、得失、成敗、興亡……以人的情感為本位來說人的故事。人被 稱為理性動物,也被稱為情感動物。據心理學說在大自然「人的發展」 中,情緒是和進化過程一起並進發展的,「情感是構成進化成果的一個 關鍵部分」。美感情緒乃為高等動物所獨享。情感在人生命中的發展愈 益複雜深刻,而成為了解「人」必須探討的課題。在之前,歷史傳記 無意或少著意於此,筆記小說之簡陋,未足充分表現這情感,而今傳 奇以其從容優雅,好整以暇,寫述了許許多多情感故事。或驚奇、或 震懾、或讚賞、或惋歎,或怒或喜,或悲或樂,或迷沉、或通悟,或 嚮往,或捨棄,傳奇乃為情感之魔幻百寶箱、百變而無窮。 捨其次觀其要,在寫各種情感中,當然以寫愛情為不二法門,因 為愛情為人性之根底,恐懼可以克服,羨妒可以化解,悲哀可以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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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有愛情故事古老而永恆。傳奇中愛情三劍客:《李娃傳》、《鶯鶯 傳》、《霍小玉傳》,分據天下,鼎足而立。如果沒有這三篇,則雖虬 髯之豪情,亦只天邊孤星,杜子春之警策,也不過荒山遺響;李娃等 三篇一出,則滿天雲霞、熣燦光華。從其中可窺探人類感情的恢詭多 姿。 李 娃 在 愛 情 的 經 歷 中, 改 寫 其 命 運, 遂 為 古 今 人 士 讚 揚 不 已。 其實李娃角色本身演出者少,而是由對手人物(鄭生)投入人生濤浪 中,歷遍無數苦難羞辱,瀕死者三、四數。本不是一個貴家公子所能 負荷的,但鄭生以其天性之厚、意志之堅,於苦難的煉獄中一程一程 地克服過來。沉默的以苦難為生存之必需,承受苦難、品嘗苦難。鄭 生的天性裏有一種美麗,他將對苦難的體驗發而為藝術的情愫,所以 在 凶 肆 競 唱 輓 歌, 衷 心 銜 悲, 才 能 聲 情 動 人、 令 人 欷 歔 垂 淚。 受 苦 (身、心皆苦)是情感的價值,當然也是生命的價值,更不待說那是 對以往耽溺之過的某種救贖。這讓鄭生後來回歸他原來的社會,取得 他的榮譽。特別有意義的是鄭生將這受苦的光輝投射給了李娃,使李 娃有機會為自己的錯誤贖罪。李娃在情感上的貢獻是她重新接納了鄭 生,並且做他的守護者,如此他們才共同在由苦難洗滌的清白中獲取 人生的勝利。 李娃之能以反轉人生,由輕率少思慮的性情轉而高尚其行,而莊 嚴其相,這是和她的天性有關係的。也就是作者寫人物感情的變遷, 是從性情來出發的。李娃有幾分像托爾斯泰《戰爭與和平》中的娜塔 莎,娜塔莎熱情聰慧,容易動情,年紀雖輕而已幾經愛情;只要有所 感動,便可以戀愛。她可以愛一個沒什麼內涵的青年,只因為他充滿 生命活力,可以愛一個孤傲冷嚴的理想主義者,因為他的心靈極其高 貴,也可以受一個花花公子的誘引,因為他十分俊美,最後經歷了戰 亂,愛上了一個與世俗格格不入,從人生困惑中幾經掙扎的、說話有 點 囁 囁 嚅 嚅 的 人 道 主 義 者, 然 後 安 頓 了 她 的 人 生。 她 在 數 次 的 戀 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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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曾經背叛、曾經變節,幾乎私奔失足,但是她卻是永遠真誠的, 永遠受感動的,永遠是白璧無瑕的。當她照護當年已與她訂定婚約卻 背叛了他,如今從戰場重傷歸來的昔日愛人,她好像在接受對方的歉 意(其情景仿似李娃與鄭生)。她永遠是那樣讓人無可譴責,因為她用 她寬大仁厚的心,寬諒了別人,也寬諒了她自己。李娃就是這樣,雖 有過失卻未毀損她的天性。當她以繡襦擁抱鄭生孱弱顫抖的身軀時, 她好像是一個從天而降的慈悲聖母,將以往一般人的男歡女愛昇華為 神聖之光;而此時不必去追問:鄭生今日,孰令致之?對於李娃我們 還有什麼話好說呢?我們需要相信人性是有其高貴真誠之處的。 當我們的關心轉到《鶯鶯傳》的時候,我們那開朗的心情會忽然 間變得沉吟猶疑起來。《鶯鶯傳》看起來是一篇浪漫的少女懷春和情愛 伊甸園的艷色故事,但其實它是很沉重的,從它敍事的方式到內容的 各方面的負載。它的敍事以傳聞者、作者、故事中人、隱藏的敍事者 等各種不同身分層層套疊的手法來敍寫這個故事,因此也就產生了多 層面寓意的詮釋(關於此篇敍事含義,可參康韻梅〈唐傳奇《鶯鶯傳》 的多元觀照〉)。同時在體裁上又用了概述法、場景法、和幾佔三分 之一篇幅的詩詠、信札等,後者現代評家大為讚揚,以書信來敍事, 五四後新小說曾被大量運用,是否成功,那是另一回事,在唐人傳奇 自然是新技法的表現。只是讀起來這部分文字卻非常沉重;即使其中 對女性在愛情中有所愛必有所求的曲折心理、寫得委曲盡致;但一篇 小說,尤其是短篇,要求全篇佈局的均衡得宜、結構的開閤有力,因 此以大量詩詞信札來代換情節,使故事失去推展的動力,於是不但文 字沉重,而至不免有敍事沉滯且臃腫之感。重要文選家近人汪辟疆在 《鶯鶯傳》後按語說《鶯鶯傳》自唐代以下,歷來傳頌最廣,原因一是 知名文人元稹所寫;二是社會心理趨向所致。但他認為「文雖不高」, 故事倒也切近人情。這句辭語因為語意不詳,一直為人忽略,唯魯迅 小說史略曾有類似看法,說《鶯鶯傳》「雖文章尚非上乘」,所謂「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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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非上乘」,他們應都不是指「文字」,而是指對「敍事」的方 式有所不滿。 《鶯鶯傳》的寫述藝術是否完善,姑且不詳究,更為重要的一個閱 讀批評現象是:《鶯鶯傳》無論在古在今都是最受矚目、反應最多的一 篇傳奇,而古、今的視點卻極端的南轅北轍。這個勇於追求愛情,以 致不惜自獻其身,因此被視為會屠身亡國的「妖孽」,遂乃遭致羞辱拋 棄。但傳統讀者卻「今世士大夫,無不舉此為美話」。可見這男性觀念 的閱讀視點是放在何處了。這種男性癖好如冰山之底座,盤據在人類 心靈深處;所以汪辟疆說「宋世已然,於今為烈」。終於,到了今天這 時代,知識教導了人類,蘇格拉底說得好「知識即道德」,現代讀者和 評家,正好站在相對立的一面。對鶯鶯傳中所反映的傳統文化、社會 習見、制度舊規、兩性心理各方面一一展開嚴厲的批判和撻伐。真可 慨歎!一篇舊時人視為浪漫欣羨的艷情故事,如今成了烽火硝煙的戰 場。傳奇小說標榜的一篇之終「曲終奏雅」的「議論」,類似西方所 謂「詩歌正義」,對故事人物橫加議論,妄行道德判斷,引發後世讀者 的公憤。其實讓故事止於故事,讓故事人物的行為了結人物自己的審 判,那就足夠了。W. C. 布斯( W. C. Booth)說:一切小說都應該是客 觀的。那是對的。 回到小說描寫人物意趣的本位。鶯鶯似乎是傳奇中一個很特殊的 角色,她不只是「系出名門」而已,她是傳奇中真正有文事修養和才 情的少女;她性情深沉含蓄、閨閫教育使她不輕言笑。但她卻有超乎 十七歲年齡的早熟(雖一般小說喜將人物年齡提早),當她對青春生命 有了覺知時,她就能一意勇往,彷彿她已是一個成年了的女子。這個 早熟,讓她首先摘下歡樂伊甸園中情慾的果子。然後呢?然後她十分 透徹在這由自己主導的愛情喜劇,不會以喜劇結尾。因為一旦事成之 後,主導者就換了舵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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鶯鶯的早熟讓她像成年人一樣來處理她的人生。一年後鶯鶯婚嫁 了。在回到現實人生後,沒有不結婚嫁人的理由。在「青春生命湧動」 之下,鶯鶯可以選擇她的情人;在現實展開它的無情和嚴酷以後,鶯 鶯可以選擇她的婚姻。「太陽依舊昇起」,人們需要仿如常日地生活下 去。鶯鶯告訴我們人生就是如此,繼續生活下去。這是唯一的路,因 為人生並非戲劇,沒有驚人的結尾。在故事終局,鶯鶯已經是一個深 曉世故的婦人。她的人生調性已經是來到了寫實主義—就這方面而 言,鶯鶯已經有幾分像宋明話本中的人物了。也跡近於張愛玲小說中 的人物,帶著現代人世紀末的無奈何的疲乏,意興闌珊地生活著。 張愛玲筆下人物,在一開始對人生都懷著朦朧的隱約的願想,以 為愛情是可能的,幸福是可待的……但在人生場域中幾經碰撞後,「沒 有一樣感情不是千瘡百孔的」(〈留情〉)。在「封鎖」脫離現實的短暫 自由時空中,人內在的渴望衝破了現實的圍牆,編造了一個無來由的 綺夢,但封鎖一旦解除,回到日常,那綺夢的景象「等於沒有發生」、 「 做 了 一 個 不 近 情 理 的 夢 」; 鶯 鶯 回 顧 西 廂 的 旖 旎 風 光, 當 亦 如 是。 賸下的只有荒謬和慚恥,在深心中。然極可能,有一天也就漸漸地淡 然了。 但這種終歸消沉的愛情,不是唐傳奇典型的感情故事。唐傳奇的 愛情故事,通常都是抽離現實的、昂揚熾烈的。最激越的有「靈魂出 竅」之愛,只有一顆熾熱燃燒的靈魂,完全遺忘其身軀,追隨所愛到 天涯(《離魂記》)。有托為人形的狐妖竟也寧被獵犬吞食,為愛殉 身,表現了模擬人的貞烈情感,「異物之情也有人焉」、「殉人以至 死」(《任氏傳》);有天長地久,百折不回,或冒趨近死亡之險(服昏 死藥),如羅密歐與朱麗葉,以通過死亡來重逢的愛情(《無雙傳》); 至於其他以神怪晝夢等等來幻想不可能的虛擬愛情,也往往如真如實 (《柳毅傳》、《湘中怨》、《秦夢記》)。總之,唐人傳奇對愛情這種人 類的不可解的情感,是十分神往而讚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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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唐傳奇寫愛情已可謂洋洋大觀。但是,在這一切之上的是, 如果人類情感有其更嚴肅更沉重,或更壯觀的一面,那麼我們必須來 到愛情所導致的真正的悲劇。以愛情來和生命對決,展現人堅卓的意 志,和違抗命運,不惜一死之決絕,《霍小玉傳》是唐傳奇貢獻給後世 的唯一一篇古典的悲劇。之前《搜神記》有〈韓憑夫婦〉一則—宋 康王奪取了韓憑的美妻何氏,韓憑自殺,何氏暗中腐壞衣裾,乘登上 高臺時一躍而下,人扯衣阻止不及,衣裾碎裂,何氏墜落而亡。(後人 添寫碎片化為蝶,為梁山伯故事的原始構想)—這則哀悽的殉情記, 已具有悲劇的框架,但尚未成為悲劇的文學,因為悲劇人物的經歷及 心理歷程過於簡略,甚至闕如(唐變文《韓朋賦》有稍詳描寫)。比讀 之下,《霍小玉傳》是古典小說第一篇真正的悲劇。而「悲劇向來被認 為是最高的文學形式」(朱光潛《悲劇心理學》),它震撼人心靈的力 度是難以估計的。這就難怪明代傳統文評家胡應麟說:「此篇尤為唐人 最精采動人之傳奇,故傳頌弗衰。」這評語也為稍後的文評家同意, 以為「在唐人小說中,當推作者」(汪辟疆按所謂「作者」是「作手」 之意,也就是高明老練的創作手之意)。古典文評家他們並沒有受西方 悲劇文學理論的影響,但是他們深賞這個愛情故事,感受到霍小玉悲 劇的感人力量—這就是一個值得玩味的文學閱讀現象。 起初,霍小玉處境如其他風流才子邂逅美人一般,是為人所熟知 的風月場中故套,然而霍小玉的心理和作為卻不是一般的逢場作戲而 已。她早聽說了李生的詩文才華(「終日吟想」),她對一個才子有了 和自己生命連結的幻想(李娃和鄭生則乍然相遇,色相之美所惑), 「才」是一種「美」,她以自己的美和這才的美相慕相融,使自己徬徨 無依的人生具有意義(從恐懼「女蘿無托,秋扇見捐」,到「一生歡 愛願畢此期」)。如此,她就極具信心地,也可以說大膽地要求在一確 定的時間內,她可以享有一個沒有他人干擾的完整的愛情。她和李生 的中宵盟約是生命的契約,在霍小玉,她將以生命守約;但是「引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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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指誠日月」對李生並非血誓。不旋踵,小玉就遭到了被拋棄的 痛擊。小玉之過,是一開始就像古悲劇人物一樣,犯了過度的自信, 就像他們要自己親手規劃自己的野心一樣,小玉規劃了自己的愛情; 她自始就視外在的現實微不足道,會因為自己的決心而聽命於她。小 玉具有悲劇人物的內在高傲,她不是俯首貼耳為命運玩弄的小人物。 既然如此,緊接著由於「高傲」和「自信」而來的嚴酷懲罰就必須承 擔了。 如果不承擔那也並非無路可走,人生重新粉墨登場,「再唱一首思 想起……」,何況小玉是「妾本倡家」呢!但是小玉恰恰自斷生路,她 守著誓約,等待著李生,而一如「等待果陀」,徒有空虛。由於長久地 等待,她耗盡了生資和生命,強邀而來的情人已非昔日;愛已成虛, 空言留戀,長痛一聲,絕命此世。 霍小玉的愛情悲劇給我們的是什麼呢?是「悲痛」、「憐憫」,甚 至是「恐懼」「震懾」?一如西方悲劇所詮釋的那樣種種內涵?是否會 更進一步使讀者因以上種種而得以「淨化」心靈,得到某種「快感」? 此處我們無意於步趨追隨西方悲劇的理論,但某些情感反應確實會出 現我們心中。「韶顏稚齒,飲恨而終」、「綺羅絃管,從此永休」、「徵 痛黃泉,皆君所致」。生命中一切美好,都從此訣別,讀者由此而思及 生命的空幻,亦不免同聲一哭。痛極而哭,哭極乃空。悲劇故事讀完 後,心中空蕩蕩地,於是世俗的一切掛慮都洗除了,只虛渺渺地想到: 人活著是為了什麼?同時也覺得自己一時之間已非昔日之我,而是一 更空廓的或更乾淨、更灑脫的我。 西方悲劇理論,自亞里斯多德以後,陸續又有許多新立論出現, 其中對我們讀愛情悲劇故事不無啟發。霍小玉之所以一步步趨向痛心 的死亡,很明顯的是她性格之選擇。「悲劇中的一切都取決於人物性 格」,而悲劇人物性格中最讓我們感興趣的是性格中的「激情」。關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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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激情」,竟然有理論認為悲劇的目的就是要消除激情,以讓我們從悲 劇中獲得教育和愉快,這種悲劇功用說,我們無意評論,而顯然沒有 激情,就沒有了悲劇;沒有激情,也會沒有某一種愛情。但是小說家 寫激情之愛,可謂不遺餘力,因為這種愛情的震撼力是最大的,以最 顯赫的兩部寫因激情之愛而死的小說來參看:托爾斯泰的《安娜 • 卡 列尼娜》、福樓拜的《包法利夫人》。據說托爾斯泰本打算寫一個品德 敗壞的女人故事,但後來改弦更張卻寫了令人無限哀懍的安娜。福樓 拜則因《包法利夫人》之「敗德」而被告上法庭,他卻說:「我就是包 法利夫人!」悲劇理論家說作者如果性格上沒有激情,就寫不出偉大 的因激情而導致的悲劇。看來,托爾斯泰和福樓拜都被自己筆下人物 的激情所激動感染,而喚出了內在的激情;用他們的小說,讓我們看 到人類的激情是如何不可遏阻的力量,推動生命往高處、往險處去攀 升,雖然這股激情的力量常常就是毀滅的力量,把生命和希望都徹底 毀壞無存;而仍舊,它是一股力量。在幸福安全帶中常人的我們,來 面對這股力量時,乃自覺是如何的凡庸渺小、微不足道。我們逃避悲 劇,竟慶幸因此而得以優容地談論悲劇。 安娜和伏倫斯基乍相遇,便電光石火,不是那種「一見鍾情」所 可形容,而是飛蛾撲火,「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一種幾乎是 愚勇式的投入熱愛。安娜是一個形象完美高尚的絕代佳人,為貴族社 會所尊重依托,伏倫斯基也是個極有前途的翩翩濁世佳公子。如果他 們不相遇,那麼世界軌道正常,可是既相遇,則喚醒了他們生命底層 的某種衝力。安娜對之前相安無事的虛偽家庭生活,忽而再也忍受不 了,伏倫斯基原本心靈並不深刻,但投入了熱狂之愛後,他也勇抗流 俗而成了行為卓異的人。但是這種違反社會規範、橫決道德人心的不 計成毀的激情之愛,其英勇精神懾人,而其粉碎的力量也驚人;安娜 被詛咒為邪惡的墮落女人,為人吐棄。安娜所要求的完整徹底的愛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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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到自己的質疑,她感覺到生命中一切都毀了,萬般俱空,於是在火 車 車 輪 隆 隆 聲 中, 她 投 身 下 去。 激 情 如 天 火 一 般 狂 焰, 爆 烈 後 盡 成 灰燼。 包法利夫人那是更其荒謬不幸的,她天生具敏銳的心靈和熱情, 對教堂神聖莊嚴之美,和大自然浩瀚遼闊之美,往往深受感動,對愛 情更不用說如何的渴盼。但天妒紅顏,偏偏她處在一個世俗平凡、黯 淡而且遲鈍的人事環境中,她兩次越軌的戀愛,都是所遇非人,為假 象所惑。然而包法利夫人以激情追求愛情,以及為愛情而裝點的一切 奢華,迷而不返。她更陷溺於愛情的慾念之中,成為縱慾者和厭世的 說謊者,最後負債累累,走投無路,求告昔日兩個愛人,被冷酷地拒 絕,包法利夫人在完全自暴自棄中仰藥自盡。福樓拜在包法利夫人死 後,用了一些篇幅續寫故事中的其他人,除了她的丈夫查理因為發現 了背叛的真相而傷心死亡之外,其餘的人,都一個個的更為道德麻木 和心性敗壞—那麼,回看包法利夫人固然是自取其殃,但世界,相 較之下,也並不是善的,和正義的,包法利夫人之死,其實襯托出, 世界是更壞的、更不義的。因此,「激情」在人性中是否是該被否定 掉,那就不是一般道德所能裁判的了。 《霍小玉傳》在這些激情故事中,並不因為是一個小小的短篇而 減低它衝撞我們感情的力道。小玉在歡場中而竟想覓一終身之愛,這 種痴心妄想,無寧是小玉對生命之幸福過於強求,這超過了現實生存 所可允諾的範疇。但小玉傾其所有、傾其所能,一意招喚所愛,到最 後,真是「感天動地」,引來了俠士的關注,也就是社會正義的干預, 要來挽救這不幸的負情;她一路奮鬥過程的慘烈,其情不稍遜於安娜 和冷酷的丈夫及整個社會長久的纏鬥之艱辛;她譴責李生的言語,要 比包法利夫人最後諷刺羅道夫的(昔日情人)是更加的嚴厲和痛徹。 然而眾人(社會正義)的援救終歸無用,亦足見悲劇之無從寬假而必
2021 年版序:古典小說餘談 23
須毀滅。始於激情,終於激情;任由生命為激情驅使,義無反顧,面 對霍小玉「愛」乃是「死」,只有仰天一嘆! 唐代傳奇以《霍小玉傳》讓我們體悟到悲劇文學的情感強度,與 衝擊力之偉大,但唐代屬於古典時代,繼唐而宋,歷史上進入近古, 一般文學讀者正沉醉在宋詞的典雅之中,或婉約或豪放,總之都是士 大夫高雅隽永的情感之作;而一個意料之外的文學現象發生了。在喧 鬧的、粗俗的普通民眾遊樂的「瓦舍」出現了「話本」小說,同樣是 在那宋詞的婉約時代,和汝窰澄淨雅緻的審美時代。話本小說將聽眾 (讀者)投入了紮紮實實的現實生活中,沒有什麼「美感距離」、沒有 什麼「抽離現實」、沒有什麼「才子佳人」,他們在說平常人尤其是世 俗人自己的故事。這些故事說得很粗糙,很幼稚,難得精采,但也有 相當的真實性。或者碰觸到人生某些痛楚處、某些尷尬處、某些荒誕 處,某些得意處……它以完全生新的、粗魯的活力開啟了「小說人」 講說人間百態的故事。 它的「說話人」也在相當長時間內規約了小說作者的「民間文人」 身分,這種身分便是生活於民間,將從民間生活中淘洗出來的巨量生 活知識,轉識為智,撰寫了「語不驚人也便休」的各種故事。當時除 了 招 徠 聽 眾 會 標 榜 說 話 人 姓 名 之 外, 恐 怕 絕 沒 想 到 在 話 本 作 品 上 留 名。迨及話本小說書寫的時代,由於小說中挖掘了現實中不能公開的 人性隱秘和暗黑,則作者留名也難,於是「隱姓埋名」成了「民間文 人」的代名詞,這種情況,在因果交互作用下,中國古典小說長時間 是在世俗寫照的基本調性中。像西方十八、十九世紀以後小說由知識 分子、文壇大師執筆,那還須很長時間的等待。不能諱言的,古典通 俗小說作者每缺少高等文化知識的陶養,和高遠心智的洞察,來規劃 小說宏偉的人間景象、指陳人類心靈的深刻課題。如《水滸傳》累積 了許多代人的生存經驗和智慧、夢想,對人類更好的生存方式,提出
國家圖書館出版品預行編目 (CIP) 資料 古典小說散論 / 樂蘅軍著 . -- 初版 . -- 臺北市 : 國立臺灣大學出版中心出版 : 國立臺灣大學發行 , 2021.04 面 ; 公分 . -- ( 學術研究叢刊 ) ISBN 978-986-350-449-8 ( 平裝 )
1. 中國小說 2. 古典小說 3. 文學評論
827.2
110005944
學術研究叢刊
古典小說散論 作
者
樂蘅軍
總 監 張俊哲 責任編輯 嚴嘉雲 文字編輯 張明蕙 封面設計 點墨數位資訊服務有公司 內頁編排 菩薩蠻電腦科技有限公司 發 行 人 發 行 所 出 版 者 法律顧問 印 刷 出版年月 版 次 定 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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