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若瑟何許人也?這個問題,嫻熟中西比較文學的人不難回 答,因為馬氏譯有《趙氏孤兒》一劇,是為中國純文學西傳之始, 有首「譯」之功。這個問題,研究明清間中西文化交流史的人也 不難回答,因為馬若瑟是此時耶穌會中國經籍索隱派的主將之 一,沒有人能忽視他在這方面的堅持與貢獻。奠基與守成,他俱 曾與焉。或許因為後者之故,英語世界早已流傳有龍伯格(Knud Lundbæk, 1912-1995)的《馬若瑟:中國訓詁學與索隱論》(Joseph de Prémare [1666-1736] , S. J.: Chinese Philology and Figurism)一書; 而本世紀二○年代的前一年,又有孟德衛(D. E. Mungello)著 《十八世紀中國耶穌會索隱主義者馬若瑟的沉默》(The Silencing of Jesuit Figurist Joseph de Prémare in Eighteenth Century China)的 推出,使得馬若瑟的研究益發熱鬧。我的本行是比較文學,馬若 瑟在《趙氏孤兒》上的貢獻早已如雷貫耳。十餘年前,我因緣際 會,得以一窺馬若瑟的《漢語劄記》(Notitia linguæ sinicæ),確 定〈夢美土記〉係他所著,因而興起一探馬氏文學世界的念頭;
若瑟的《儒交信》是基督宗教界這方面的開山之作,我自然也會 予以關注。細探之下,我發覺學界對這部六回本的中篇之作誤會 真大,不能不予以澄清,於是走入其中,就其主題與虛構技巧試 論一過,本書相關章節的基樁就此打下。
馬若瑟的創作不多,〈夢美土記〉與《儒交信》而已,然而 皆具文學內涵與歷史意義。繼這方面我的探索而來的,當然是對 馬譯《趙氏孤兒》與《詩經》的興趣。我看了不少相關文獻,發 現《趙氏孤兒》受曲解的程度尤大。多數學者皆因馬氏僅譯賓白 而不譯曲詞病之,可是沒有人在這方面說明合理,尤其是忽略了 馬氏書信中相關的陳述。法譯《趙氏孤兒》之際,馬若瑟根本沒 有足夠的時間為之,而且他可能只想讓法國讀者 請注意,不 是「觀眾」 了解劇情,所以採取節譯的策略。所謂「節譯」, 也不是所有曲詞都省略,而是有少部分融入賓白之中。馬若瑟果 然意在「節譯」者,其實是《詩經》:三百篇中,杜赫德(JeanBaptiste Du Halde)所編《中華帝國全志》(Description de l’empire de la Chine)裡僅收法譯八首,法國讀者當真只能嚐鼎一臠。但 馬若瑟也不是不解其他的詩篇,《中國古典裡的天主教要考》裡,
經演義」,杜欣欣教授所撰最為靈活,我深受影響,本書相關部
最富的一群詮釋學者,幾乎把《詩經》的「經學」扳回「文學」 的語域去。馬若瑟不僅翻譯、創作並行,他的詮釋 在我看來 也是文學手法。 馬若瑟的所有著譯裡,讓人誤會得最深者,應推《漢語劄 記》。這本書有從「文法書」的角度識之者,也不乏讓人許為「修 辭學」的部分,更有馬若瑟個人的宗教關懷。歷來眾說紛紜,總 之,莫衷一是。儘管這種種說法都不算錯,卻也都是瞽者摸象, 僅得一隅。我的興趣是從書中的例句反觀馬若瑟,試圖踅回他的 閱讀經驗去。詳考之下,我發現馬若瑟不僅對文言寫成的經史子 集卓有認識,連白話說部也不遑多讓,引例最豐。再讀之下,我 們還會發現馬若瑟的閱讀方向是「言情」與「艷情」並重,小說 和戲曲共治。如此所形成者,其實是個文學大觀園,而他在九江 和廣州的書正是說明。明末迄清初來華的耶穌會士中,馬若瑟允 稱博學,《漢語劄記》當然是力作,所以我二分天下,以幾近兩
馬若瑟的文學世界
國文哲研究通訊》、香港《道風:基督教文化評論》、中文大學《翻 譯學報》、《翻譯史研究》,以及上海《國際比較文學》等刊物 所聘請的匿名審查人的指正。其次要道謝的是一群熱心的朋友: 他們是文哲所內外的同仁陳慶浩、王汎森、黃進興、林月惠、楊 熙楠、殷子俊、廖肇亨、胡曉真、楊晉龍、海震、楊玉成、周大 興、梅謙立(Thierry Meynard)、徐東風、謝明光、李真、陳碩文、 林耀椿、顏志雄、林熙強、張文朝與王宏志等教授。我也得感謝 我前後的工作團隊裡的夥伴陳如玫、趙品庠、賴今璿、謝佩璇、 高淑敏、陳懿安、劉芷妤、郭哲佑、鄒優璋和利雅君等小姐先生。 此外,本書各章多半在宋莉華、楊雅惠、劉耘華、黎志添、黎子 鵬、鄂振輝和張西平等教授所主持的會議或演講會上發表過,謹 此併申謝忱。臺大出版中心所請的兩位匿名審查人、「臺大哈佛 燕京學術叢書」編委會召集人陳弱水教授與責任編輯紀淑玲小姐 也提供高見,我感激莫名。最後應致最高謝悃的是國科會、中央 研究院與中研院文哲所:這些單位提供各種資源與方便,讓我在 研究上一無後顧之憂,豈可不謝?
1666 年 7 月 15 日 生於法國瑟堡(Cherbourg) 1681 年 少「喜為文辭,好賦新詩」,年至十五,感知天地奧秘, 「於是始絕文章,志於窮理而學」 1683 年 加入法國耶穌會 1687 年 白晉(Joachim Bouvet)奉路易十四令,率王家學院院 士組成的「國王的數學家」東渡蒞華 1691 年 「二十有五而逢於上學(超性之學),然後不惑」 1696 年 在弗萊徹學院(College de la Flèche)修習神學;結識 傅聖澤(Jean François Foucquet) 1698 年 3 月 7 日 隨白晉啟程前往中國;10 月抵澳門,赴廣州。 此前已決定以「中國詩歌和文字」為學術專業
xiii馬若瑟大事志 1732 年 雍正令遷居澳門 1733 年 致傅爾蒙最後一封信寄出,認清他不是朋友;弗雷烈 (Nicolas Fréret)提出「索隱派」(figuriste)一詞 1733 年 9 月 病逝於澳門 1735 年 《詩經》及《趙氏孤兒》法譯本刊於杜赫德(Jean-Baptiste Du Halde)編《中華帝國全志》(Description de l’empire de la Chine)第 2 及第 3 卷 1736 年 傳信部重申召回令,但馬氏已歿 1831 年 馬六甲英華書院印行《漢語劄記》
1847 年 《漢語劄記》英譯本出版
1861 年 Lettre inédite du P. Prémare sur le monothéisme des Chinois, pub. avec la plupart des textes originaux accompagnés de la transcription d’un mot-à-mot et de notes explicatives 出版
1878 年 法文本《中國古典裡的天主教要考》(Vestiges des principaux dogmes chrétiens, tirés des anciens livres chinois) 譯成並刊行
1942 年 河北獻縣天主堂石印本《儒交信》出版
2021 年 〈夢美土記〉及《儒交信》收入《清代基督宗教小說選注》
奉遣入華 中國文學史上,清代(1644-1911)有別於其他時代之處不 在傳統說部大行,而在這個時代的小說上承明代,下啟民國,在 創作與翻譯上雙雙加入基督信仰的質素,讓天主教和基督教小說 同時並現,和傳統文言及白話說部合巹共飲,交杯同歡。早在隋 唐之際,基督信仰即因敘利亞聶派景教(Nestorian Christianity) 之故,在華現身;復因明末羅馬天主教士來華而益形興盛。然而 景教只有教理說明,而天主教在明代雖然中譯了不少歐洲宗教文 學,獨缺篇幅不一的小說創作。中國要見到此刻尚稱「外來宗 教」的說部,非得待明清易鼎,新的政權建立不可,而談到這一 點,我們就得一探馬若瑟(
馬若瑟的文學世界2 先河,2 饒富文學史的意義。在翻譯方面,馬若瑟嘗譯《詩經》 八首,又譯元人紀君祥(生卒年不詳)的《趙氏孤兒》(1731) 為法文,伏爾泰(Voltaire, 1694-1778)還曾據後者撰有《中國 孤兒》(L’Orphelin de la Chine: la morale de Confucius en cinq actes, 1753)一劇,影響遍及英、義、俄等國。3 此外,馬若瑟因信仰故, 另撰有《中國古典裡的天主教要考》(Selecta quaedam vestigia praecipuorum religionis christianae dogmatum ex antiquis sinarum libris eruta)等書,4 和白晉、傅聖澤(Jean François Foucquet, 16651741)等人共創耶穌會「索隱派」(figuriste[s]),5 為清初中國 經學提供一個新的研究角度,添加了一絲基督信仰的色彩。 入華耶穌會士每有學術專業,我們姑且不論馬若瑟少時在
2
馬若瑟:《儒交信》,見《選注》,1: 29 91。Maurice Courant, Catalogue des Livres Chinois, Coréens, Japonais, etc. (Paris: Ernest Leroux, 1902), p. 84 認為《儒交信》「作者佚名」(sans nom d’auteur)或為「無名先生述」, 但我認為《儒交信》乃馬若瑟寫得比〈夢美土記〉還要晚的作品,參見第 三章「得勝頭回」節。相關研究另見宋莉華:〈馬若瑟與早期天主教傳教 士白話小說《儒交信》〉,在所著《傳教士漢文小說研究》(上海:上 海古籍出版社,2010),頁 31。有關新教布道小說的研究,參見 Patrick Hanan,“The Missionary Novels of Nineteenth-Century China,”in his Chinese Fiction of the Nineteenth and Early Twentieth Centuries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2004), pp. 58 84。
3 Cf. Theodore Foss, “A Jesuit Encyclopedia for China: A Guide to Jean-Baptiste du Halde ’ s Description…de la Chine ( 1735 ), ” 2 vols., Ph. D. dissertation (University of Chicago, 1979), 2: 544 548. 馬若瑟所譯的部分,曾經霍兒堡 (Ludvig Holberg)之手譯為丹麥文,收在霍氏 1748 1750 年的《書信集》
Epistler)之中,見 JP, p. 191n11。 4 Joseph-Henri-Marie de Prémare, Selecta quaedum vestigial praecipuorum re ligionis christianae dogmatum ex antiquis Sinarum libris eruta, manuscripts kept in Bibliothèque de France (MSS orient. Chinois 9248). 本書中,我用的 是十九世紀的法譯本,見 Vestiges。有關 Vestiges 的研究,最近的見 D. E. Mungello, The Silencing of Jesuit Figurist Joseph de Prémare in Eighteenth Century China (Lanham: Lexington Books, 2019), pp. 45 66。 5 「索隱派」一詞係中文世界因此派中人閱讀中國古籍的手法而發展出來的 譯詞,法文中的此詞特指由《新約》的角度閱讀《舊約》的手法,處理的 對象可以是文字,可以是符碼。本書權從中文世界業已習於使用者,仍稱 此派中人為「索隱派」,而其手法則稱「索隱學」。另參本章注 11。
第一章 緒論:馬若瑟與中國古典文學 歐洲就「喜為文辭,好賦新詩」,也不論過了一甲子後的桑榆之 年,他在寄回歐洲的一封信上仍稱嗜好「美文」,6 由歐抵華前 夕,在「安菲特麗特號」(L’Amphitrite)繞過好望角之後的漫 漫航程中,他即兀自許願,願以中國「詩歌和文字」(Chinese poetry and characters)為個人的「學術專業」(specialty)。7 不 過,要深入一談馬若瑟來華的始末,我們實不能不踅回文前, 再談白晉。白晉早年慕道,進入法國西部的耶穌會學校弗萊徹 學院(Collège de la Flèche)就讀,因嚮往沙勿略(San Francisco Xavier, 1506-1552)和利瑪竇(Matteo Ricci, 1552-1610)等人在 東方開教的事蹟,萌生加入耶穌會和入華布道的念頭。白晉的數 理程度高,對猶太人的卡巴拉神祕思想(Kabbalah)、古埃及人 的象形文字,以及柏拉圖(Plato, 429-347 BCE)、畢達哥拉斯 (Pythagoras, 580-c. 500 BCE)的哲學都有研究。數年後,白晉 入喀勒蒙(Clermont)的路易大帝學院(Collège Louis le Grand) 習天文學;適柏應理(Philippe Couplet, 1623-1693)受南懷仁 (Ferdinand Verbiest, 1623-1688)之托,由華返歐招募具備自然 科學素養的耶穌會士前來傳教。到了法國,柏應理奉召,在凡爾 賽宮晉見路易十四,乃提出派員入華的請求。路易十四允之,
的數學家」(Mathématiciens du Roy)之名東來傳教。 1687 年,白晉等原擬在澳門上岸,後來靠岸的地方卻是寧 波。他們因南懷仁襄助,奉康熙(1654-1722)之旨進京。然而隔 年康熙僅允白晉和張誠進宮。三月,兩人面謁皇帝,開始學滿文 和中文,並擔任西方數學和哲學的教席,不時向皇上介紹法國。 康熙耳濡目染,對法國益感興趣,終於責成白晉在 1693 年西返, 招募更多的耶穌會士來華。三年後,白晉回到故鄉法國。他在巴 黎寫了一本康熙的傳記,聲名大噪,而路易十四接見後,也應請 籌組了一個新的傳教團體,前往中國。在這一行十二人的特遣團 裡,馬若瑟赫然在列。8 此時馬若瑟離開諾曼第(Normandy)故鄉瑟堡(Cherbourg) 已多年,而且在 1696 年也結束了在弗萊徹學院的神學生生涯, 正準備和誼兼師友的傅聖澤到東方一展身手。1698 年白晉的召 喚,可謂正中其意。這一年 3 月 7 日,馬若瑟遂和白晉一起登上 安菲特麗特號,經澳門而在 11 月 7 日抵達廣州;9 傅聖澤則在六 個月後才和殷弘緒(François Xavier d’Entrecolles, 1664-1741)一 起前來。這一批法國傳教士的船開了之後,白晉即開始教導募集
意科場,1677 年為府學貢生,但始終未第。1687 年,他以貢生 授崇義縣訓導,著述頗豐,尤擅文字學,著有《六書夬》等書。 馬若瑟和他相交甚深,曾就六書問學,退而著有《六書實義》 (1721 ?),而劉凝也因馬氏故而改宗天主教,嘗就所讀西書編 有《天學集解》。馬若瑟的中國學問,劉凝可稱導師;劉凝的西 方認識,馬若瑟又是《儒交信》裡所稱的「老師」(例見《選注》, 1: 80-81)。13
étangeres,] Lettres Édifiantes et Curieuses, nouvelle édition, Tome 16, p. 393 11 除此之外,耶穌會索隱派還有「象徵主義者」(symbolist)、「神話主義 者」(mythologist)和「以諾主義者」(Enochist)等稱呼,見 Nicholas Standaert, ed., Handbook of Christianity in China: Volume One: 635-1800 (Leiden: Brill, 2001), p. 668。有關索隱派用中文所寫的《易經》研究,下 書所論最精:Sophie Ling-chia Wei, Chinese Theology and Translation: The Christianity of the Jesuit Figurists and Their Christianized Yijing (London: Routledge, 2019)。 12 參見《箋注》,頁 1 66。有關《交友論》的最新研究,見 Dongfeng Xu, Friendship and Hospitality: The Jesuit-Confucian Encounter in Late Ming China (Albany: 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Press, 2021), pp. 55 94。
白晉重返北京後,康熙一面囑其繪製中國地圖,一面又交代 他研究《易經》。他「兩面作戰」,身心俱疲,只好奏請其他耶 穌會士到京幫忙。在這種時空背景下,1714 年,馬若瑟奉詔入京, 協助白晉研究。馬若瑟原本對《易經》就有一套近似白晉的看法, 而在所謂「上古神學」(prisca theologia)與「自然神學」上, 兩人之見更是大同小異,都如李明《中國現況新志》(Nouveaux mémoires sur l’état présent de la Chine 1687-1692)所述,孔子之前 可通天主教的信仰,之後才「逐步墮落」,變成偶像崇拜者。14 但維持到 1716 年的兩年北京生活,馬若瑟卻心力交瘁,原因是 他和白晉性情大不相同。白晉恃才傲物,剛愎自用;馬若瑟孤高 自賞,堅持己見。兩人磨擦日久,馬若瑟又無皇帝作為後盾,自 然落寞(JP, p. 137)。這兩年間,他恐怕只寫出了一本《天學總 論》15 可能還有《儒教實義》16 希望康熙垂顧御覽。期待 最後落空,1716 年,他回贛定局已成。儘管如此,馬若瑟對白晉
第一章 緒論:馬若瑟與中國古典文學 (missionary novel)的濫觴之作。18 從北京回到南昌與九江後, 白話說部看得亦多,據之傳教,端倪可見。康熙 59 年(1720) 前後,六回本的白話小說《儒交信》繼之撰畢,是為「傳教士小 說」以白話撰述之始。不過馬若瑟的小說創作,似乎淺嚐即止, 此後未聞另有新作。他似乎把精力都放到中國古經的索隱去,而 且研究得頗為自得,認為須從「上帝」或「天」即「天主」的 角度看,否則我們無從了解中國古經;19《中國古典裡的天主教 要考》因此撰成,是耶穌會索隱派最重要 朗宓榭(Michael Lackner)認為也最具「科學」精神 的著作之一,20 撰寫的時 間幾乎縱跨馬氏在華的各個階段。 耶穌會索隱派之所以形成,一大原因是在回應清初著名的 「禮儀之爭」,反駁教中其他修會對耶穌會的攻擊,支持康熙認 可的所謂「利瑪竇規矩」,亦即教徒可以祭祖祭孔祭天,不把儒 家當宗教看。21 索隱派的思想,其實是一種方法,出自所謂「上 古神學」的信念,也就是在尤屬希臘異教的神學中,尋覓寓有和 天主教的信仰類似的人物或現象。「上古神學」這個名詞,要待 十五世紀時,才由費奇若(Marsilio Ficino, 1433-1499)及皮科 (Giovanni Pico della Mirandola, 1463-1494)兩師徒在米蘭共同提
若與皮科之前,猶太教早已發展出「預示論」(typologie),試 圖以理性貫通希臘神哲與《希伯來聖經》(The Hebrew Bible)。 這套方法,最後為天主教挪用,發展成兩《約》的橋接把式。所 「預示」者,多數時候是在《舊約》中尋覓《新約》情事或人物「類 型」(typos/ figura)。這一套解經思想,其後為古教父奧利根 (Origen, 185-254)借用,再因學問僧卡西安(John Cassian, 360c. 435)發揚光大,終而形成典型的「四義解經法」(four senses of Scripture),22 貫穿整個歐洲中世紀與文藝復興時期。 「四義解經法」認為任何《聖經》中的字句,都可以從字面 義(literal)、寓義(allegorical)、道德義(tropological)與屬靈 義(anagogical)加以解讀。不過,影響耶穌會索隱思想最深的不 是「四義解經法」,而是以「類似」為基礎的「預示論」。在天 主教的傳統裡,「預示論」銜接兩《約》,直接把猶太人的信仰 文本收編了。中國耶穌會的索隱派則連接東西,企圖把中國古經 尤其是《易》、《詩》、《書》這三經 裡的情節與人物 和《聖經》作一對照,從而在這些經典中找到上述的「上古神學」 或「自然神學」。23 以馬若瑟的《中國古典裡的天主教要考》為例,
Origen, On First Principles, trans. G. W. Butterworth (Gloucester: Peter Smith, 1973), pp. 267 277; also see John Cassian, Conferences, trans. Colm Luibheid (New York: Paulist Press, 1985), pp. 160 161
參見 Sophie Ling-chia Wei,“Typological Figuration of Mystical Elements in Jesuit Figurists’ Reinterpretation of Chinese Classics,”in Lintao Qi and Shani Tobias, eds. Encountering China’s Past: Translation and Dissemination of Classical Chinese Literature (Singapore: Springer, 2022) , pp. 145 163。
9第一章 緒論:馬若瑟與中國古典文學 學下手,把「姜嫄」的「姜」字拆為「羊」與「女」字二部:「羊」 字指《新約》中的「羔羊」聖子,「女」字則為貞女馬利亞的「預 示」。「羊女」顯示的因此是馬槽裡的馬利亞,而后稷名為「棄」, 正是遭人「遺棄」後的耶穌。「后」與「王」同位,因此是「稷」 的內涵。稷為穀類,因之燒烤而成的餅正是「聖餐」儀式上耶穌 的「聖體」(JP, pp. 134-135)。24 馬若瑟對〈生民〉的索隱,反 映出何謂「上古神學」,以及這種思想所依賴的文學想像力。 耶穌會「索隱派」這個名稱,乃當時在歐的王家金石及美文 學院(Académie des Inscriptions et Belles-Lettres)的歷史學家弗 雷烈(Nicolas Fréret, 1688-1749)的用詞。弗氏嘗師從路易十四 的譯員黃嘉略(日昇,1679-1716)習中文,所以有機會和傅爾蒙 (Étienne Fourmont, 1683-1745)協編黃氏的《中文語法》,對中 國略有所知,25 相信中國人乃無神論者(atheist)。這裡的「神」, 指的自然是天主教宗奉的「陡斯」(Deus)。261732 年 12 月,弗 雷烈在答覆馬若瑟的一封信上,首次用到「索隱學」(figrisme) 一詞,藉以形容宋君榮(Antoine Gaubil, 1689-1759)著《中國 天文學史》(Histoire de l’astronomie chinoise—Faite de l’astronomie chinoise),語氣不屑,還說「索隱派」的觀念,在歐洲已經損 24 另見 Vestiges, pp. 435 444。這一部分的討論見 Wu Huiyi, Traduire la Chine au XVIIIe siècle: Les jésuites traducteurs de textes chinois et le renouvellement des connaissances européennes sur la Chine (1687-ca. 1740) (Paris: Editons Champion, 2017), pp. 183 189。參閱 Claudia von Collani, Die Figuristen in der Chinamission (Frankfort: Peter Lang, 1981), pp. 31 35。 25 參見許明龍:《黃嘉略與早期法國漢學》(北京:中華書局,2004),頁
Catto,
Atheism: A Word Travelling To and Fro Between Europe and China,”in Ines G. Županov and Pierre Antoine Fabre, eds., The Rites Controversies in the Early Modern World (Leiden: Brill, 2018), pp. 68 88。巴黎的楊森學派,顯然認為中國人是「無神論者」,但馬若瑟
及傅聖澤的令譽了。27 隔年 10 月,弗雷烈進一步了解入華耶穌會 的索隱手法與成果後,在給宋君榮的一封信上,隨口又稱呼他們 是「索隱派」,而且一連說了兩次,仍然語帶鄙夷。28 弗雷烈之 所以如此稱呼,係因當時巴黎有一群考索希臘古典與天主教淵源 的學者,人稱「巴黎索隱學家」(Paris figurists)。這些人大多 擁護楊森學派(Jansenism),是一群狂熱的天主教信徒,其中的 古典學者就像儂恧院長(Nonnus the Abbot, 6th century)一樣, 在中世紀從天主教的觀點疏注拿吉阿奴的額我略(Gregory of Nazianzus, 330-390?)的證道詞,29 是我曾論述過的「神話詮釋學 者」(mythographers;參見《晚明》,頁 193-248)。對梵諦岡 及羅馬耶穌會總部而言,楊森(Corneille Jansen, 1585-1638)荒 誕不已,因為他強調原罪,主張人性已失,而不論是對善人或對 惡人,聖寵殆難抗拒。楊森中人又復執迷於〈啟示錄〉,激烈到 認為梵諦岡將亡,新的教會即將降臨。楊森本人則唯《聖經》是 問,力主奧斯定(Augustine of Hippo, 354-430)的學說,十七世 紀名流如哲學家巴斯葛(Blaise Pascal, 1623-1662)和劇作家拉辛 (Jean Racine, 1639-1699)等俱從之。30 楊森及其信眾與羅馬教會
27 See Virgile Pinot, Documents inédits relatifs à la connaissance de la Chine en France de 1685 à 1740 (Paris: Paul Geuthner, 1932), p. 45。傅聖澤的索隱思 想之簡述,見 von Collani, Die Figuristen in der Chinamission, pp. 35 36。 28 Antoine Gaubil, Correspondance de Pékin, 1722-1759 , ed., Renée Simon (Genève: Librairie Droz, 1970), p. 363 29 參見 Jennifer Nimmo Smith, trans., A Christian’s Guide to Greek Culture: The Pseudo-Nonnus Commentaries on Sermons 4, 5, 39 and 43 by Gregory of Na zianzus (Liverpool: Liverpool University Press, 2001), pp. 1 121。 30 Virgile Pinot, La Chine et la Formation de l'esprit Philosophique en France (1640-1740) (Genèva: Slatkin Reprints, 2011), pp. 347 366; Monique Cottret, Jansénismes et Lumières Pour un autre XVIIIe siècle (Paris: Editions Albin Michel, 1998), p. 91; Lucien Goldmann, The Hidden God: A Study of Tragic Vision in the “Pensées”of Pascal and the Tragedies of Racine , trans. Philip Thody (London: Routledge, 2013), p. 157; and Leszek Kolakowski, God Owes Us Nothing: A Brief Remark on Pascal’s Religion and on the Spirit of Jan senism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95), pp. 113 197. Cf. J. D.
Martino Martini, 1614-1661)的《中國上古史》(Sinicae historiae decas prima)一類的耶穌會著作中的想定,他也不認為匹 配得起《聖經》歷史,何況耶穌會還時常糾結在「天」或「上帝」 等詞的論列中,幾乎不談耶穌受難而又復活等重要的教義。31「巴 黎索隱學家」一詞,有人認為出自巴斯葛:在《沉思錄》(Les Pensées)中,索隱思想所涉的「形象」(figures)及其「比喻意涵」 (figurative meaning)都成了巴氏重要的思索對象,32 弗雷烈不過 把「巴黎索隱學家」這個詞轉貼到白晉等在華耶穌會士身上而已。 巴斯葛還撰文討論過「預示論」,33 不過我們很難確定弗雷烈受 過此文的影響。即使如此,弗雷烈所貼的標籤在歐洲也已引起軒 然大波(JP, pp. 109 and 195n2)。馬若瑟人在中國,對楊森學派 倒是持論不一,根本是前倨後恭。
2019),頁 46 74
Blaise Pascal, Pensées de B. Pascal, édition de 1670 (Paris: Ernest Flammarion, 1934 ), pp. 129 130 。
參見 Blaise Pascal,“Typology,”in his The Provincial Letters, Pensées, Scien tific Treatises (Chicago: Encyclopedia Britannica, 1987), pp. 290 301 ;以及 Pascal,“The Law Was Figurative,”in his Pensées, ed. Louis Lafuma, trans. John Warrington (London: J. M. Dent & Sons, 1973), pp. 131 150 。另參閱 David Wetsel,“‘Histoire de la Chine’: Pascal and the Challenge to Biblical Time,”The Journal of Religion 69.2 (April 1989), pp. 199 219。
國家圖書館出版品預行編目(CIP)資料
馬若瑟的文學世界 = The literary world of Joseph de Prémare / 李奭學著 . -- 初版 . -- 臺北市 : 國立臺灣 大學出版中心出版 : 國立臺灣大學發行 , 2022.11 面 ; 公分 . -- ( 臺大哈佛燕京學術叢書 ; 13) ISBN 978-986-350-669-0( 精裝 )
1.CST: 馬若瑟 (Prémare, Joseph de) 2.CST: 學術思想 3.CST: 文學評論 820.9 1110175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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