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萊弗朵芙（Denise Levertov）在她的一首詩中，形容狗「隨 意而行中見專注」。我懂她的意思。我自己就養過狗，牠會從灌 木叢跑去消防栓，又跑到樹下，一路上東聞聞西聞聞，還可能隨 時停下來，在方才經過之處留下自己的氣味， 「隨意而行中見專 注」。狗的一舉一動顯然都有目的，但要是你問牠在幹嘛，而牠 又有能力回答，牠無法說出是什麼帶著牠往前走—就只是聞著 一個又一個氣味。看似隨意，卻不是毫無目的。狗對於自己說不 出來的事物具有一種本能，使得狗忠於自己：牠就是一條狗。當 一日將盡，這一切都會被吸收，化為狗心靈的一部分。 我對牧者也有類似的感覺。我是個牧者，一直都是。但我並 不是受到強烈呼召要成為牧者，而比較像是從孩提時代逐漸累 積，在甫成年之時認出自己是個牧者。牧者的身分並不是額外加 上或是硬放在我與生俱來之生物、心理、情緒的存在之上；而是 看似無關、不經意出現的人事物，最後模塑我成為我一直之所 是：一名牧者。在某個時間點，我發現自己其實一直都是個牧 者。回過頭看，目的毫無意外地出現了。 這本書講的是我如何成為牧者，以及牧者聖召如何模塑我的 故事。我未曾計畫要成為一名牧者、未曾意識到任何渴望成為牧 者的傾向，未曾「知道自己長大以後要做什麼」。現在，我無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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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Pastor : A Memoir
想像自己不是牧者。但這花了一些時間。 現在回頭看自己的人生，我發現自己會擁抱牧者聖召，很大 一部份是受到負面因素的影響。我發現美國的牧者們正以驚人的 速度，離棄他們的牧者崗位。他們離開自己的教會去做其他事。 教會仍然付薪水給他們。他們的名字仍出現在教會信紙上， 並在主日於會眾席間出現。但他們正離棄自己的崗位、自己的呼 召，與其他神行邪淫。他們假牧會之名做的事，跟教會牧者在二 十世紀大部分時間做的事一點關係也沒有。 我知道，我許多中國朋友也有同樣的感受。牧者聖召已經產 生質變，一大群牧者變成商店老闆，他們管理的商店就是教會。 他們心中想的都是老闆的掛慮—如何讓顧客開心、如何把顧客 從巷尾那個競爭者手中拐走、如何包裝商品好讓顧客掏出更多 錢。他們之中有些人是不錯的老闆，而且很虔誠，但他們全都在 做商店管理的事。 而我必須承認，我「怒氣發作，猶如火燒」 （詩一一九 53） 。 我不知道有多少人和我一樣憤怒。是有些人，但全部加在一起， 像我們這樣的人不會太多。是否還有未曾向巴力屈膝的七千人？ 我想是有的。而在這個福音國度，大部分事是由少數人成就的。
畢德生 二○一五年二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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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是誰起的頭，有些青年會眾卻在許多年前，開始叫 我畢牧師。這種叫法迅速傳開，連孩子們都知道了。在這之前， 從來沒人叫我牧師。但這些年來，我習慣了這個頭銜，甚至發現 自己還滿喜歡的。牧師。 我們的會眾並不拘泥形式；除了兒童和青年，大多數會眾都 比我年長，於是就直接叫我的名字「尤金」。我一點都不介意。 成長過程中，不知自何時起，我對教權開始感到強烈厭惡。我對 專業主義涉足宗教事務沒什麼好感，甚至只要聞到一點炫耀浮誇 的味道，就會避開。不過和主教、博士或教士之類的頭銜不同， 牧師尚未被專業主義污染，尤其是從青年和孩童口中說出來 時—至少在我聽來是這樣。牧師這個稱謂聽起來，比較是強調 關係，而非功能；比較溫柔親切，而不會威權專橫。
這本書說的，是我如何成為一位牧師，而牧者聖召又如何模 塑我的故事。我從未想過成為牧師、從未意識到我身上流著牧師 的血、從不「知道自己長大後要做什麼」。接著，事情就這麼發 生了，而且似乎是猝然發生：我成了一位牧師。 現在，我無法想像自己不是牧師。早在我明白之前，我就已 經是牧師了，我只是少了一個頭銜。一旦頭銜有了，所有的一 切，那些看似隨意、不知意義為何的經歷和回憶，都漸漸開始成 形，和我漸漸形成的身分互相呼應，就像找到一雙不大不小、剛 好合手的手套。牧者，是一個呼召，融匯了我生命歷程中的點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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滴滴，這是一個聖召。 不過，這可花了一段時間。 我在基督教家庭長大，年紀輕輕就踏上了耶穌的道路。基督 徒這個詞對我而言，就像名字一樣自然。在這幅景致中，可以看 見牧師，但他們從來都不是主角。在我生於斯、長於斯的蒙大拿 小鎮世界，他們似乎總是活在現實生活之外。成長過程中，僅有 一位牧師贏得了我的尊敬。但他晚了一步，我的冷漠已經積重難 返，牧師被放在我生活的外圍。我並沒有很重視他們。 我重視聖經、重視耶穌、重視教會、也重視禱告，但牧師並 沒有贏得我的重視。大多數時候，牧師都只勉強和上面這些事沾 到邊。我們教會有傳道人和牧師、有弟兄姊妹、有教導生命進深 的導師和佈道家，也有宣教士、復興運動佈道家和信心醫治者， 就是沒有「牧者」。青春期時，我從大人談話中碰巧聽到的隻字 片語，得到一個結論： 「牧師」來這裡，根本就只是為了拿溫徹 斯特 30.06 步槍獵大角鹿、用假魚餌釣虹鱒。他們在教會來來去 去，形成一種規律。牧師的任期通常是兩年，最多也不會超過三 年。他們就像定期遷徙的雁鳥一樣，來了又走。有些人會在春天 來臨時北行，到適合冒險的加拿大；有些則會在入秋之際，到南 方的墨西哥尋找暖冬，以及陽光沙灘的撫慰。他們說出的話、宣 講的信息和教導的功課，幾乎都發生在別處。驚人的神蹟和異 象，總是讓人心馳神往。還有生命的回轉。有的人有辦法告訴別 人，他們的生命是如何從酗酒、嗑藥和恣情縱慾，經歷戲劇性的 回轉。青春期時，我很羨慕這些有故事的人。他們有意思多了。 孕育我的教會文化，將大馬士革之路的故事變成了一種藝術。這 類故事三不五時就可以聽到。每次聽到這些故事，我都覺得自己 只是一個可有可無的無名小卒。但這並沒有持續很久。不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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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所有的故事開始聽起來都是一個樣子，顯得陳腔濫調。 就傳福音而言，他們是絕佳的說故事者，出色的宣傳家。不 過，他們並不是牧者。我大致上還算喜歡他們，但喜歡絕不等於 敬重。每個主日上午，我和家人都和他們一同度過，但主日之外 的時間，他們似乎沒有特別將心思放在神身上—只有一位顯然 例外，對神特別感興趣。這時的我開始關注神，但壓根兒沒想到 要當牧師。 我的世界越來越大，但從這些牧師身上觀察到和經歷到的， 並未讓我重新審視自己年少時做的評估。若真要說有什麼，只是 確認了一件事：牧師並不是一份嚴肅的工作。在會眾眼中，牧師 的工作就像是一只摸彩袋，袋裡的東西五花八門，樣樣都和信仰 有關。至於外人，我無意中發現，他們一般都認為牧師這行是降 貴紆尊，這還是最客氣的說法；說得難聽點，根本就是毫無聲望。 成年之後，我在主日通常都還是會到教會做禮拜。我要很努 力，才能融入一種至少對我而言，交際色彩更濃厚的教會文化， 而不似我成長的教會那麼能讓人投入情感。誇大的故事不見了。 隨著自發性大大降低，責任感變得更重。這些教會不會用有人受 苦、生活匱乏的震撼故事訴諸情感，呼籲信徒特別奉獻，而是按 照信徒承諾的奉獻金額規畫。自發性被責任感推到場外。站在講 道台上的這些男男女女，都有博士、主席和牧師的頭銜，漂泊性 格大大減少。只是在他們身上，依舊看不見我後來發現是牧者的 東西。 當時，我偶然間讀到了萊弗朵芙的一首詩，她用「踏出的每 一步，都抵達一個地方」來描述自己如何成為詩人。我從她的詩 句，認出自己成為牧者的隱喻：在不知不覺中成為牧者，成為現 在這個人；有一個基本元素被悄悄地、緩緩地整合至一個連貫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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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的生命和聖召之中。一路走來，我踏出的每一步，都帶我抵達 一個地方。
除此之外，北美文化提供的條件，也不利於實踐牧者聖召。 在今天的美國，成為牧者的男男女女會發現自己踏上的，是一條 已然荒煙蔓草的生命道路。結合商業計畫的宗教企業家策略已經 取代了牧者聖召，幾乎未將過去牧者留下的遺產傳承下來。基督 的生命豐富奧妙，包羅萬象。我們這一代卻會覺得自己彷彿得在 一個「不認識約瑟」（出一 8）的國家中，從頭開始認識一條能 夠象徵、孕育這個生命的道路。 我樂於當美國人，熱愛這塊我奉派來到的土地—她的語 言、她的文化、她的活力。但我對「美國風」 ，也就是這裡的文 化和價值觀，就沒什麼好感了。我不喜歡消費主義如燎原之火蔓 延，將神視為行銷商品；我不喜歡抹殺個體性的方式，將男男女 女和孩童變成了沒有個性的角色、目標和統計數據；我不喜歡將 旁人視為對手，甚至是仇敵的競爭精神。這些文化污染物對那些 渴望把耶穌視為耶穌並跟隨祂的人極度危險。文化環境如此，至 少我認為，需要格外警醒守候，免得聖召遭到毒害。我希望帶領 我個人生活和工作生活的是，神、聖經和禱告。
在實踐聖召所賦予的牧者身分的過程中，我不禁注意到，周 遭對牧者身分充滿困惑和不滿。許多牧長對會眾心灰意冷，或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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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父親的肉店
我
們住在蒙大拿的卡立斯比。我的父親是屠戶，他的肉店離 主街很近，從我家用走的就到得了。五歲後，家人就同意
我獨自一人從家裡走過五、六條街，到他店裡幫忙。我當時的工 作是陪他到對街的銀星小館（Silver Star Café）。他會和店裡的廚 子菲爾一塊喝杯咖啡，在訂單上寫下店裡隔天要的漢堡、牛排、 豬排、香腸和肝臟。女服務生總是會給我一塊甜甜圈，再加上一 杯牛奶。 我的父親身上穿著一件白色的屠夫圍裙，連到對街的餐館也 不例外。我身上也穿了一件，是母親用麵粉袋替我做的，除了大 小不同，其餘都和父親的一模一樣。她每年都會替我裁新的圍 裙，發育中的我才穿得下。當我在肉店穿上圍裙，就進入了大人 的世界；坐在餐館的吧台椅上，和父親一起接受服務，則是一種 認可。 這時候，我已經聽過撒母耳小時候的故事了，他的父母將他 「獻給上主」 （撒上一 28，現修） ，他就住在示羅的聖殿，和祭司 以利一起服事。他的父母以利加拿和哈拿每年都會去示羅探望 他。他的母親會替他做新的祭司袍，也就是以弗得，他在輔助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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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時就可以穿。撒母耳每年都會長高幾吋，哈拿會固定替他做新 外袍，他穿起來才合身。這件名為以弗得的外袍看起來是什麼樣 子，我一清二楚—我每次和父親工作，身上不就穿著一件嗎？ 我不是每年長高一、二吋，就會拿到一件新的嗎？以弗得究竟是 什麼樣子，或許鎮上就只有我知道。 示羅和父親的肉店不可能差太多。撒母耳在示羅被獻給上主 時，所宰殺的三歲公牛，會變成父親店裡供應的漢堡和沙朗牛 排，將聖殿和肉店串在一塊。 當時的我自然不會知道我正在學習用聖經的方式想像，在聖 經故事中尋找自己，認為自己就是祭司。
一年又一年過去，我從吃光談生意時都要來份甜甜圈和牛奶 的「工作」畢業，升任為絞漢堡肉和切肝臟的新手。店裡的師傅 會抱起我，讓我站在倒立的橘色箱子上，面對霍巴特牌大型紅色 絞肉機。我會穿著我的亞麻製以弗得，將一塊塊巨大的牛肉推進 絞肉機的嘴裡。他們將菜刀放到我手上，並且教我要以敬待之、 保持刀刃鋒利的那天，我知道大人的世界離我已不遠矣。我從處 理肝臟開始（要搞砸切肝臟可不容易） ，但沒過幾年，和切肉有 關的每一項工作都有我的一份。 「刀子有自己的意志」，店裡的老師傅艾迪 • 諾奎斯曾經這 麼對我說。「要認識你手上的刀。」要是我割到自己，他不會罵 我粗心大意，而是說我愚昧無知：我不「認識」自己手上的刀。 牛的畜體也有自己的意志：擁有自己的特色和關節、組織和 肌理，並非只是一塊沒有生命的肉、軟骨和骨頭。這是我學到的
第四章／父親的肉店 0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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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個功課。要將一大塊包括整條腿的牛肉切成烤牛肉和牛排， 並非只是在刀子的護持下，將我的意志強加在不會說話的東西 上，而是要帶著畢恭畢敬的心，進入材料的真實之中。 有些師傅一竅不通，強將自己的意念加在肉上面。我的父親 會帶著鄙視，說他們「胡劈一通」。他們沒考慮到豬肉和牛肉的 細微差異；沒有善用菜刀和切肉刀，保持刀刃鋒利。他們是惡 霸，硬要厚培根肉和牛後腿肉聽他們發號施令，結果切出來的肉 不僅不漂亮，也很浪費，往往會留下一團亂，要我們來善後。 把「對手中材料存著一份敬意」這個觀念吸收與內化，與其 說是透過言教，不如說是身教。所謂的材料可以是一塊豬腰、一 塊桃花心木板、一團黏土、神的旨意、或是人的靈魂。然而，工 作即將大功告成之際，意志會對即將到來的狀態產生某種順服； 我後來才知道，這一刻孕育出來的是謙卑。所有能人巧匠—木 工、陶匠、詩人、祈禱者和牧者—都有這個值得注意的特徵。 這是肉店教會我的事。 多 年 後 ， 我 學 到 了 一 個 詞 ：「 反 向 的 能 力 」（ n e g a t i v e capability）。我發現那和我過去在砧板上操練過許多次的「向材 料順服」（也就是謙卑）十分類似。這個詞是詩人濟慈（John Keats）發明的，指的正是工匠身上的這種特質。他對莎士比亞 在劇作中創造的角色印象深刻。這些角色形形色色，但沒有一個 是莎士比亞自我的投射。不論男女，每個角色都有獨立的生命。 濟慈寫道：詩人「不執著於自我—他只是不斷在尋求—進入 其他的軀體。」1 他認為，惟有當人停止不顧一切地將意志強加在 其他人事物上，而是能「身處無定、神祕、疑惑之境，不會急躁
1. 余光中譯， 《濟慈名著譯述》 。台北：九歌出版社，216 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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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一九三九，沒有聖誕樹的聖誕節
七
歲那年，我家沒有聖誕樹，最後的結果卻叫人難忘。和許 多鄰居不同，我們過聖誕節時，總是會記念耶穌。不過，
我們也和所有鄰居一樣，聖誕節時會擺出聖誕樹，加以裝飾。但 一九三九年的聖誕節，我們沒有聖誕樹。 我的母親是一位有著強烈信念的熱情女性，她在讀耶利米的 預言時，偶然間讀到一段從未注意過的話：
耶和華這樣說： 「你們不要學習列國的行徑， 列國因天象驚惶， 你們卻不要因這些驚惶。 因為萬民所信奉的都是虛空， 只是從林中砍下的樹木， 是匠人用鑿刀製成的產品。 他們用金銀把它修飾， 用釘子和錘子把它釘牢，使它不動搖。」 （耶十 2∼4，新譯本） 第六章／一九三九，沒有聖誕樹的聖誕節 0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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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她看來，這段經文無疑是聖靈藉著先知耶利米，在對我們 家美國化的聖誕節開砲，字字切中我們家的習俗。 每年聖誕節前，我的父親都會提早幾個星期，挑其中一個星 期日的下午，拿起斧頭，檢查刀刃。他是屠戶，習慣工作的傢伙 保持鋒利，無法容忍刀刃發鈍。當我聽見斧頭在磨刀石上磨，就 知道時候到了。我和父母和小妹全部擠上家裡的福特 A 型小卡 車，踏上尋樹之旅。 我和家裡養的小獵犬「布朗尼」一塊坐在空蕩蕩的車廂，手 裡握著斧頭。我們的目的地是十哩外的布蓮湖（Lake Blaine） ， 湖的南方就是史旺山脈（Swan Range） ，山勢從谷底陡然升起。 這趟路令人感到快活。這一帶幾年前曾經發生森林大火，因此， 現在的樹樹齡都不大，放在客廳大小剛好。挑樹一向由我負責； 這是一個儀式，我會在父母耐心用完前，盡可能慢慢挑。 接著輪到父親登場。他揮動斧頭，俐落地砍個四、五下，長 滿綠色松針的尖塔就在雪地上躺平：從林中砍下的樹木。 然後他會將樹幹底部修成正方形，以便回家後，將樹立起 來：是匠人用鑿刀製成的產品。父親是斧頭專家，他修飾樹幹時 落下的木屑，為冬天的空氣抹上了樹脂的芳香。 回家後，我會爬上閣樓，將收著裝飾品的盒子往下傳。我們 會在樹上掛上五顏六色的燈泡和許多金蔥條：他們用金銀把它修 飾。我住在對街的死黨只有一串串單調的藍色燈泡。我為他們感 到難過，他們的聖誕節就只有一種顏色。 父親會將裝香腸和午餐肉的箱子拆掉，取下木板（我家肉店 後巷總是堆了一堆這種箱子），將木板裁成四塊十八吋長的支 座，釘在樹幹上：用釘子和錘子把它釘牢，使它不動搖。 忙到這時，都已經傍晚了，天色暗了下來。我們家的黃衫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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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牢牢地站在客廳窗前—黃衫是家中聖誕樹的惟一選擇，我們 絕不考慮其他常青樹。 忙完後，我會跑到外頭的碎石子路上（西四街並未通到我 家，中間大概還隔了四百碼） ，從外面、也就是路人會看到的方 式看：我家每年聖誕節固定往返森林一趟的冒險，成了畫框裡的 一幅畫。我想陌生人看到這幅畫面，都會希望自己可以進到屋 裡，加入我們，加入這個令我醉心不已、由斧頭／福特 A 型小卡 車／布蓮湖／砍樹／立樹／裝飾的儀式之中。 然後，我會望向對街，看著米契爾家雙胞胎艾瓦和亞倫的聖 誕樹，藍色的燈泡顯得冷漠又單調。他們從不上教會，這種時候 就看得出來。我不禁覺得自己是個幸運兒，高他們一等，但對他 們也覺得有些抱歉：基督徒的憐憫壓下了基督徒的驕傲。 因為萬民所信奉的都是虛空，於是一九三九年的冬天，我們 沒有聖誕樹。不但樹沒有了，充滿微妙之處的儀式也被一併廢 除。 「樹」這個名詞連同形容詞「聖誕節」從十二月上畫掉了。 這大概就是我的感覺。 這全都是因為耶利米發表了他對聖誕樹的長篇大論。因為耶 利米明察秋毫，用他的先知望遠鏡，被聖靈擴大的眼光，穿越了 一萬二千哩和二千六百年的時空，看見了我們家每年十二月的習 俗，譴責這是偶像崇拜。因為我的母親重視聖經更甚於文化。 我覺得好窘，或者更貼切地說，我覺得丟臉—對一個年僅 七歲的孩子而言，最丟臉的事莫過如此。我矮了人家一截，無地 自容。我好怕，不知道附近的朋友會怎麼想。他們會以為我們窮 到買不起聖誕樹；以為我犯了什麼不可告人的錯，處罰就是我沒 有聖誕樹；以為我們家不關心彼此，家裡沒有歡樂。他們會對我 們感到抱歉，覺得自己在我們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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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彼此家裡拜訪，看聖誕樹下的禮物，好奇裡面藏了什麼寶 貝，是我們這一帶的習慣。每個家庭都很不一樣—他們奇特的 家具陳設方式，叫我大開眼界。大人抽煙喝酒的家裡，隱約可以 聞到一股令人不舒服的味道，讓我很不自在。蓋瑞森住在街尾， 冬天時，他家柴爐上經常燉著一大鍋辣鹿肉，輕而易舉地在這一 帶住家間，奪下最佳氣味獎。 但那一年，我將朋友擋在門外。我不好意思讓他們進來，看 見空無一樹的客廳。我怕他們可能會問的問題。我編理由不讓他 們進門，騙說： 「我妹妹生病了，會傳染。」 「我媽媽正抓狂，沒 騙你，我不能帶人回家。」但是紙包不住火，沒有聖誕樹是事 實。畢竟，樹向來都放在我家前窗。 艾瓦和亞倫，這對從不上教會的雙胞胎感到有地方不對勁， 問了最多問題，聲音明顯在挖苦人。我會找理由辯解，像是： 「我 爸現在忙翻了，打算下星期再去找樹。」 我最怕的，是他們會發現我們家沒有聖誕樹的真正原因：這 是神的命令（至少我們當時是這麼認為） —因為我們的信仰！ 但信仰正是讓我們高出左鄰右舍一截的原因；現在，要是他們發 現我們的祕密，我們會變成矮他們一截。 那一年，母親讀耶利米書給我和小妹聽，說和耶穌有關的 事。聖誕樹的老位置現在擺了一張桌子，她將聖經翻到耶穌降生 的故事，然後放在那張桌子上。我沒讓她知道我心裡的感受，或 我知道每個鄰居都在說什麼。孩子往往會將丟臉的事擱在心裡， 我也不例外。 奇怪的是，現在回想，我發現我們聖誕節當天從不上教會。 我們生活大大小小的細節都充滿對神的覺察。我們打定主意，要 讓聖經和基督帶領我們敬拜，也帶領我們穿著的方式；模塑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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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品格，也模塑我們的言談。上教會是一個星期活動的中心。然 而，因為某個原因，我們聖誕節當天不上教會。 聖誕節之前的主日，我們會參加教會辦的聖誕慶祝活動。平 安夜，我們會交換禮物；聖誕節當天，我們會請一堆親戚，和沒 有家人的鄰居（鰥夫、寡婦、離鄉背井的人） ，到家裡吃晚餐。 聖誕晚宴上，有大量的交談都是使用挪威語。一年之中，我 只有這一天會聽到挪威語。我的舅舅阿姨會回想他們在挪威過的 聖誕節，回味他們兒時的語言。聖誕節菜單一成不變： lutefisk， 是一種浸在桶子裡、接受鹵水洗禮長達數週的鱈魚料理，毫無營 養； lefsa，是一種未經發酵的軟麵包，外型扁平，質地（和味道） 和羚羊皮一模一樣。 我們曾經嘗試提供一碗碗融化的牛油、一瓶瓶的鹽、以及像 小山丘一樣高的糖，來替食物重新調味—勇氣可嘉，卻只是白 費力氣。我從未愛上那一頓飯，但我喜歡過節、笑聲、喧鬧，還 有打諢說笑。 會開玩笑的，主要是我最喜歡的厄尼舅舅。他是說故事高 手，一直都是看起來玩得最盡興的一個人。他也假裝自己是無神 論者（我認為他是裝出來的） ，但他會參加聖誕慶祝活動。我認 為，他的無神論得為此大打折扣。在這個沒有聖誕樹的聖誕節， 他在說笑上超越了自己。 他是第一個對沒有聖誕樹發表意見的人。他大喊我母親的名 字： 「愛芙琳啊，天殺的聖誕樹跑哪裡去了？沒有聖誕樹，天殺 的我們是要怎麼過挪威的聖誕節啊？」 （他也是惟一我聽過會在 家中說褻瀆神的話的人；這使得他在年幼的我心裡，顯得與眾不 同，他的粗魯是出了名的。）我的母親答得巧妙，融合了禱告和 義憤： 「哥，今年沒有聖誕樹，只有耶穌。我們今年不過挪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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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誕節；我們過基督徒的聖誕節。」厄尼舅舅的玩笑話棋逢敵 手。接著，她請出耶利米，將先知的話讀給他聽。他大吃一驚， 不知道過時的聖經竟然有辦法扯到現代。我母親過份的敬虔叫他 瞠目結舌；晚餐期間，他塞滿 lutefisk 的嘴都在嘀咕： 「可惡，可 惡，可惡。」 隔年，聖誕樹就回來了。 我們又按部就班地進行整個儀式，沒有任何解釋。這時候， 我家鏽跡斑斑的福特 A 型灰色小卡車已經被一台紅色的道奇半噸 貨車取代，這是惟一的改變。我從未聽說在聖誕樹的問題上，有 哪一位權威取代了耶利米。幾年後，我的母親偶爾會說： 「尤金， 你還記得你七歲那年，家裡沒擺聖誕樹的蠢事嗎？」我無意回 想，就沒有再討論下去。 但現在我記起來了。我想要談談。現在看來，當年的事一點 都不蠢。我的母親回天家已經三十一年了，我不會去挖掘那些令 現在的我興致盎然的細節—那些年，她火熱地追尋聖潔生活 時，迂迴曲折的朝聖之路；她定意守護家人的基督信仰，保護我 們不被瑣事文化的世俗化所污染。她讓聖誕樹重新回到我們家的 聖誕活動中，可能是有智慧的（我確定她是如此） ，但我也十分 確定她那一年下的禁令並不愚蠢。 七歲那年，我對聖誕節經驗到的種種感受，很可能是、或將 是我這一生迄今所擁有，對聖誕節最真實的感受：丟臉的經驗、 被誤解的經驗、成了局外人的經驗。馬利亞未婚懷孕，約瑟顯然 戴了綠帽，耶穌生在貧苦人家—和神道成肉身有關的一切，都 和當時的文化牴觸。神下了一個奇怪的命令—這個故事裡的人 都意識到，而且是深刻、驚訝地意識到，他們正在經歷的這件大 事，是受聖靈的臨在和大能引導，同時也和文化極度背道而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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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必定也感到相當為難和不便—在持守信仰的同時，他 們也對朋友說了自己並不擅長的謊話和藉口嗎？福音書敘述耶穌 降生的故事時，所描繪的喜樂、慶賀和獻禮，都是發生在困惑和 荒謬之中。我人生第一次對那種荒謬略有所感，就是在一九三九 年的聖誕節。 我母親那句「哥，今年沒有聖誕樹，只有耶穌」和我舅舅隨 之而來的「可惡，可惡，可惡」 ，在我心裡冬眠了好多年，但終 究還是發了芽，在我每天都要面對「文化—宗教」的誘惑時，蛻 變成一種牧者特有的老練眼光—耶穌身上並沒有掛金蔥條。
第六章／一九三九，沒有聖誕樹的聖誕節 0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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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Pastor : A Memoir
13 神學院
抵
達神學院幾天後，我發現崔南教授是我其中一門課的老
師。接下來三年，他深深地改變了聖經對我的意義，以及
我和聖經的關係；這些改變體現在我從那時迄今做的每一件事 上。這麼說一點都不誇張。 我在基督教家庭長大，從小就熟悉聖經。我每天讀經、背經 句，進入青春期後，還會和朋友辯論聖經。但坦白說，我並沒有 真的很喜歡聖經。我知道聖經很重要，知道聖經是神的話語。說 真的，我覺得聖經很無聊。聖經往往只會引發爭辯，為立場相左 的派系提供爭論真理的素材；或是被簡化成規範和原則，保證讓 我遠離道德缺陷；或是淪為陳腔濫調、口號標語，濫情地空談 神，令人感到索然無味，而沒有發揮原先預期的激勵鼓舞作 用—這點最讓人覺得可怕。 才坐在崔南教授的教室，聽了三、四個星期的課，我就發 覺，我對聖經的看法出現了震撼性的改變。在這之前，我和每一 個認識的人看聖經時，看見的是功用—聖經可以是記錄了神的 訊息的教科書，是領人得救的手冊，是擊敗魔鬼與其麾下眾天使 的武器，也可以是抗憂鬱藥物。現在，一週又一週、一個學期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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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學期過去，讀經對我而言，逐漸成為對話。我不再讀字句， 而是會聽聲音。我會觀察這些字句如何和書頁上其他字句一同發 揮作用。我正在學習仔細聆聽這些聲音，聆聽這些身為作家的作 者。他們是老練的作家、詩人和說故事者，是擅長使用文字的藝 術家。以賽亞和大衛是詩人；馬太和路加是精通敘事藝術的大 師。文字不只是文字；文字是神聖的。 我經驗到的，並非只是學術理論。教室中洋溢的熱情和耐 心，逐漸教會我歸納式的想像：全神貫注在那裡的一切，而且就 只是關注那裡；留意文學層面的關係，也留意個人層面的關係； 習慣意識到脈絡，也就是這本聖經啟示的整個創造和救恩世界。 這件事必須本人親力為之，沒有例外，不應該讓其他人的傳言或 是專家的研究發現先替我過濾。崔南教授的同事也參與了這項工 程，然而，深入我的頭腦和心靈，形塑出我從當時迄今，以牧 者、教授和作家身分做的每一件事的，卻是崔南教授本人的熱度 和淵博。這不僅影響我的聖召生活，也影響我的個人生活，我的 婚姻和家庭，我的朋友、社區和教會。這種歸納式的想像逐漸發 展成一種聖經的想像。 只是我跳得太快了。同一時間，我也聽說所有學生都必須到 教會實習。我告訴系主任，我無意成為牧師，這不能讓我有豁免 權嗎？他的回答有禮而堅定：到教會實習和蒙召訓練無關；每星 期幾個小時的實習，將讓我的腳踩在平凡的土地上，用平凡的語 言和平凡人說話。 「腦力工作，尤其是和神學有關的腦力工作， 不喘口氣，可是會讓你的靈魂乾枯喔。」 我以為我得教主日學，或是帶青年團契；不論是哪一種，都 不會讓我開心。我從未真的喜歡主日學，也從未參加青年團契。 幸運的是，我被分配到東七十三街的麥迪遜大道長老教會，擔任
第十三章／神學院 0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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籃球隊教練。我可以在教會服事，卻不需要到教會。 然而，第一週實習，為了熟悉附近環境，我還是參加了主日 崇拜。我不認識任何長老會的信徒，對他們在搞什麼幾乎一無所 知。教會的牧長是巴特芮克（George Arthur Buttrick）。他是聞名 全美的大牧師，只是我直到兩、三個月前才耳聞其名。但那次主 日，我就知道他很棒，而且是非常棒，之後的主日我沒有一次缺 席。他讓我認識到一種我前所未聞的證道方式。他闡釋聖經的方 式沉著而細緻，反芻並細心推敲；他不賣弄，也不會讓自己變成 焦點。他遣詞用句力求精準明確，他是講道台上的詩人。那一年 主日聽他證道，我想，我從未聽過他的嘴說出任何陳腔濫調。 我成長所仰賴的講道，一直以來，都是混合了啦啦隊呼和餘 興節目，再加上許多任意引用的聖經經文烹煮成的大雜燴。我很 少吃膩，卻也注意到眼前這碗湯太清淡了。 麥迪遜大道長老教會有一項傳統：每年都會邀請幾位神學生 擔任同工，並提供些許謝禮。每次主日晚崇拜結束，講完另一次 道後，巴特芮克博士會邀請這些神學生（大約七、八個人） ，到 他位於第五大道的牧師館小聚。他的住所在頂樓，可以俯瞰中央 公園。他會脫下外套和鞋子，換上舊拖鞋，背靠著牆席地而坐， ，帶我們隨意閒聊。 在煙斗裡填煙草（我第一次看見牧長吸煙斗） 我們會向他請教，他也會丟問題給我們。這一小時的討論並沒有 設定主題。我們談證道、談禱告、談敬拜，但不會只談理論。他 會讓討論扎根在特定的脈絡中，聚焦於此時此刻，並且貼近個 人；我後來才學到，這種方式叫做「牧養」。他不談「偉大」的 真理。某次晚上聚會，有學生問了他一個和證道有關的問題，大 概是「每次主日講道前，您所做最重要的預備是什麼？」我想， 他的答案出乎在座每個人的意料，至少我很意外。他的回答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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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週二、四下午，我都會撥出兩小時，到附近社區走一圈，到 會友家探訪。要是我對這些人日子過得好不好，心裡在想什麼， 又聊些什麼，完全一無所知，我不可能向他們宣講福音。證道是 宣告，宣告神經由耶穌啟示的話語；然而，只有將這些話語放進 對話，有人願意敞開耳朵傾聽，開口回應，才會化為福音。」 這位牧長預備講道時會造訪的「社區」 ，我正好略知一二。 我帶的籃球隊，隊員大部分都住在這個公寓大樓和褐石建築林立 的社區。這一帶既不富裕，也缺少聲望，無法為每次的主日崇拜 提供多少出席者。社區位在麥迪遜大道東邊，臨近東河，是中產 階級或是下層階級勞工的聚集處。我後來才知道，巴特芮克博士 沒有開車。他是沒學過開車或只是單純選擇不開，我始終不知 道。可以確定的是，他在預備講章時，並不是以有錢有勢者作為 聽眾，而是為社區中散步時會碰到的人講—這個細節後來也進 入了我對牧者的想像。 這些主日晚上，和這一位腳穿拖鞋、嘴吸煙斗的知名牧長一 同席地而坐，引領我進入牧師生活的「後台」 ：這位牧長步下講 道台、離開眾人目光時，都在做些什麼。這位牧長的生活和我過 去所認識的，大不相同。
讀神學院期間，有份作業是要挑一位美國當代宗教領袖，作 人物簡介。我選的是富司迪（Harry Emerson Fosdick） 。在我成長 的那個世界，富司迪被視為仇敵—多疑的自由主義正在侵蝕以 基督教立國的美國的信仰根基，而他正是這種意識型態的化身。 他居然還是長老會的信徒。一九二○年代，基要派和自由主義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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壘分明。在我青春期的時候，許多成功打入鎮上的福音派人士都 將富司迪視為敵基督者，大肆抨擊。這場宗教戰爭越演越烈，富 司迪最後被迫步下他在紐約市長老教會的講道台。 當 時 ， 我 正 好 剛 讀 了 富 司 迪 寫 的 《 禱 告 的 意 義 》（ T h e Meaning of Prayer）。這是討論禱告的書中，我讀過最精彩的一 本。這本書的作者居然是敵基督者？真令人不敢置信。我想一探 究竟。我有機會透過這篇報告查明幕後真相，或是已經放在檯面 上的事—那些在我的記憶中，圍繞著富司迪這個名字的所有惡 言謾罵。 我和一位朋友說了我報告選定的主角，他回道： 「你為何不 打電話給他？我最近讀了一篇他的自傳評論。他就住在長島。打 個電話給他吧。」 「不好吧。他鼎鼎有名，而我只是個無名小卒。再說，我也 不確定自己是否想要見到他本人。我有一個牧師每次都叫他別西 卜。我才沒有興趣坐下來和魔鬼說話。」 我這位名叫吉姆的朋友的回應方式，是拿起電話簿，查出富 司迪的電話號碼，然後撥過去。他將話筒遞給我。響了兩聲後， 「您好，我是富司迪。」 話筒傳來一個聲音： 我現在還能怎麼辦？我有點結巴地說： 「我是一個您不認識 的神學生，正在寫一篇和您有關的報告。我叫做尤金 • 畢德 生。方便和您約個時間，做個訪問嗎？」 「當然可以，畢德生先生。我很樂意。每個星期四，我都會 到河岸教會待幾個小時。和您約下星期四下午兩點方便嗎？到我 的書房談吧，有人會帶您過來。」 那天晚上，我讀了他的自傳，才知道我將見到的這個人已經 七十八歲了。我也才知道這個人絕不可能有一丁點像別西卜。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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個時候，我已經開始期待這次會面了。一星期後的星期四，我搭 地鐵到河岸教會，並且依照指引坐上電梯，抵達富司迪博士書房 所在的樓層。 我走出電梯時，一位臉頰紅潤的老人向我走來。他步伐輕 快，笑臉迎人，並且向我伸出手來，說： 「您好，畢德生先生， 我是哈利。」 他很快就讓我的不自在消失。我向他說明我的來訪目的：我 讀了他談禱告的書，整個人大吃一驚。 「這本書不可能是我小時 候聽說的那個人寫的。」別西卜那部分，我就略過不提了。 他笑了出來，回道： 「你知道，南方浸信會神學院（Southern Baptist Seminary）非常保守。那裡有一個神學生選了我作為他博 士論文的主題，請我寫出我的信仰聲明，我同意了。他將我寫的 拿給他的神學教授看。隔天，這位教授又將我這份聲明帶到課堂 上，對學生說： 『我剛剛收到一封信，是一位知名的美國宗教領 袖的個人信仰聲明。大家猜看看是誰寫的。』 「他們說出了每一位他們想得到的著名神學家、牧長和傳道 人的名字，其中有福音派，也有保守派。葛理翰的名字最常出 現。他們腸枯思竭，再也想不到其他可能時，這位教授才說： 『這 是富司迪的信仰聲明。』全班學生目瞪口呆，鴉雀無聲。接著， 一位坐在前排的年輕人衝口說出： 『我不管這個人的名字是不是 富司迪—他仍舊是個基督徒！』 」 這時，我們兩人都笑了出來。我們繼續談了三十分，聊得很 投機。我的「仇敵名單」又有一個名字被畫掉了。我搭地鐵回到 曼哈頓中城區時，我的基督教和教會世界都呈等比級數擴大了。
第十三章／神學院 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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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進神學院時，對神學可說是興趣缺缺。我所知道的神學， 都受到辯證學和護教學嚴重污染，索然無味，每次都留下不愉快 的回憶。神和聖靈的真實，聖經和創造的真實，救恩和聖潔生命 的真實，宏偉崇高，昂然而立，卻似乎總會被碾碎，淪為爭論不 斷、器度狹小的論戰：預定論和自由意志，恩典和行為，加爾文 主義和亞米念主義，自由派和保守派，墮落前預定論和墮落後預 定論。我讀大學時，藏身在哲學的世界裡，躲過了這一切；這個 主修提供的空間和同伴，讓我可以孕育疑惑，探索意義。我剛進 神學院時，仍繼續對神學敬而遠之，一頭栽進聖經語言和英文聖 經中。 然後我遇見巴特（Karl Barth） ，但並不是在神學院。將巴特 介紹給我的，是我帶的籃球隊裡的一位青年。喬丹是哥倫比亞大 學的研究生，主修英國文學，年紀和我相仿。他雖然是猶太人， 卻不是一個恪守傳統的猶太教徒。他奉行的是他父母對於任何宗 教信仰的冷漠。他因為參加球隊而開始上教會，就這麼成了基督 徒。對他而言，這是一個新世界，他很喜歡將他新發現的每一本 書掛在嘴邊。星期六打完球後，我們常一起喝咖啡、聊神、聊耶 穌、聊這個通往奇妙世界的基督徒生命，一聊就忘了時間。 某個星期六晚上，他將巴特介紹給我，當時我們才剛打完一 場比賽，以幾分之差險勝，正在沖澡。 「尤金，我最近在二手書 店撿到一本書，你非讀不可。你會喜歡的。」我們用毛巾擦乾身 子、穿上衣服時，他說他正在讀巴特的《羅馬書釋義》（Epistle to the Romans） 。 喬丹的興奮感染了我。星期一早上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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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書館把書借出來。從那時起，我成為巴特的忠實讀者。他成為 我從未成為的那種神學家，一位會讓我對神本身感到興趣、而非 只是討論神的神學家。卡夫卡曾經在一封信裡寫道： 「如果我們 正在讀的書，無法像當頭棒喝一樣，將我們喚醒，那為何還要讀 呢？……書必須像一把冰斧，能夠擊碎我們內在的冰封海洋。」 這是我讀的第一本巴特，一本就「像一把冰斧」的書。 直到這一刻為止，我所聽說和讀過的神學，都是在談神。神 和與神有關的事物彷彿成了討論的主題、可以被人看穿的東西， 當中毫無血肉，和惠特曼的詩、梅爾維爾的小說、柴斯特頓的新 聞報導，有天壤之別。但巴特的作品血肉豐富，教我欲罷不能。 閱讀巴特使我明白，我這一生大多數時間相處、教導我的 人，關注的主要是理解、闡明以及捍衛福音和聖經的真理（蒙神 祝福，我的父母是其中例外）。巴特對這興趣不大。他是一位見 證人（他特別喜歡這個詞） ，要人注意到基督徒生命活出來的特 質、聖經的敘事、福音的好消息。聆聽那一位經由基督、聖經和 證道顯明自己的神。不是將基督徒生命帶到實驗室分析，理解是 什麼讓這個生命動起來，而是進入那就在我們前後左右發生、沒 有一刻止息，由神主導的創造和拯救行動，並且參與其中。巴特 ，而是將熱情傾注在「活出來」 。 不是漠視「理解」 我後來才知道，巴特寫《羅馬書釋義》時，是在瑞士沙芳韋 一個小村莊的教會擔任牧師。他牧養那個小小的改革宗教會（在 瑞士相當於長老會）長達十年。接下來四十七年，他寫作不輟， 談的依舊是他從這本書就開始探討的主題。我對神在當下所作所 為的興趣和關注，始終高於我對自己所做的或想做的任何事的關 注，就是受了巴特的見證影響。
第十三章／神學院 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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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神學院這三年，我並未特別要求，卻年年都被分配到長老 教會實習。我漸漸習慣了一個進神學院之前，原本無法定義的教 會字詞。我受到歡迎，得到認可，幾乎都覺得自己成了長老會的 信徒了。於是我化暗為明，加入了長老會。不止「長老會」這個 字眼開始有了質地， 「牧者」引起的聯想，也散發出一種貼近個 人、氣味相投的味道。 神學院最後一年，我擔任麥奧平牧師的同工。某次主日崇拜 結束後，他請我到他的書房。 「尤金，我希望你在我們長老會封 牧。我知道你無意成為牧師，而是期待進研究所成為教授，但我 認為這對你有好處。你需要一個教會，成為其中一分子，對同儕 負責，宣告你認同一個已確立的神學傳統。教授和牧師一樣，都 需要支持系統，對其負責。專業事奉，不論是成為教授或是牧 師，不是獨行俠該去的地方—壓力大，誘惑也多。」 我接受了他的忠告，預備考牧。我在第一長老教會接受考 牧，並且通過。這裡正是富司迪被撤去牧職的聖所，他是三十年 前那場踐踏這個教會的神學戰爭的受害者。相較於他受到的對 待，我希望長老會對我會比較友善。確實如此。
我在神學院度過了一段美好時光。我找到一群志趣相投、有 共同信仰的教授和同學。神學院在我還在經歷模塑、前途茫然的 那些年，提供我一個穩固的群體，在當中建立友誼、一起禱告與 學習。我當時並不知道， 「長老會」和「牧師」這兩門未出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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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星期二
我
們有兩位神父、一位拉比，和十三位新教牧師（其中六位 是長老教會，一位是信義會，一位是聖公會，兩位是浸信
會，最後三位則是衛理公會） ，全部一共十六個人，都坐在金屬 折疊椅上，圍成一圈。這些椅子和我的會眾在主日時，在我們的 地下聖所坐的椅子一模一樣。這裡是哈佛郡的衛生服務部，整整 兩年（不包含夏天） ，我們每個星期二都會到這裡來，在椅子上 坐三小時。韓森博士是我們的召集人，他是約翰 • 霍普金斯醫 院精神科費普斯診所的精神科醫師。 哈佛郡位於馬里蘭州巴爾的摩西北邊，座落於切薩皮克灣和 皮德蒙特高原的平緩丘陵之間；丘陵向西綿延約三十哩後，開始 漸次升起，成為阿帕拉契山脈。北方則是以梅森—狄克遜線和薩 斯奎哈納河為界。兩百年來，這裡一直都是一個靜謐的地方，酪 農場和馬場遍佈，橡樹和山毛櫸成林，點綴其間。在這塊土地被 命名、瓜分的一千年前，這裡是印第安部落的家鄉；歐洲探險家 和冒險家的到來，擾亂了他們的生活方式。歐洲人看「這塊土地 是好的」 ，開始從印第安人手中竊取，進行殖民，最後創建了美 國。我來到這裡的幾年前，不動產開發商就忙著促銷郡內青翠的
第十七章／星期二 1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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丘陵和與世隔絕的郊區，宣稱這裡是污染、喧鬧、壅塞和犯罪率 攀升的都市之外的新選擇。 郡內人口正在成長（這正是我奉派到此開拓新會眾的原因） 。 新來人口湧入，心理衛生方面的需求也隨之增加，而且是呈等比 級數增加。不僅人比以前多，社會環境也在改變。幾年前，精神 病學家羅洛 • 梅才做出診斷，稱這個時代是「焦慮的年代」。翠 綠的山丘和蔥蘢的森林、小村莊和家庭農場所形成的屏障，同時 面對瀰漫的焦慮，以及如埃及災難降臨般肆虐的情緒和心理問 題，沒多久就舉手投降。我一九六二年十月抵達時，亞伯丁試驗 場和埃奇伍德兵工場二大軍事基地，成為和越戰之間的連結。移 入者在許多地方都處於混亂狀態：他們離鄉背井，失去了熟悉的 環境和鄰里，軍人家庭壓力尤其大，民權和種族關係緊張，三起 重大暗殺事件（約翰 • 甘迺迪、金恩牧師，以及羅勃 • 甘迺 迪） ，性解放，藥物文化，新學校裡的年輕人生平第一次發現自 己成了陌生人。憂心忡忡，壓力重重。 位於市區的費普斯診所的醫師們，此刻面對本郡激增的求助 人口。這些人前來求助時，往往為時已晚。這股情緒／心理衛生 服務的需求來得叫人措手不及，郡裡沒有公立機構可以適當地回 應。誰料到我們也會有這一天呢？這裡農家、古老村莊遍佈，無 憂無慮，一片翠綠；根據記載，這裡的歷史最早可以回溯至殖民 時代。人們來到這裡時，認為已經將社會和個人的問題留在城 裡，或是他們到這裡之前待過的任一個地方。沒有人料得到這一 切。我們有諮商師，但人數不多，還有零星的心理學家和精神科 醫師。 韓森博士率先發難。他的構想是以牧者作為第一道防線，來 因應急速增加的心理衛生需求，並以本郡作為實驗社區。醫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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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理部門批准了他的計畫。在費普斯精神醫學診所的贊助下，未 來每個星期二上午，韓森博士都會幫助我們。他以信件邀請郡內 所有神職人員與會。出席的就是我們這十六個人。 韓森博士介紹了自己和他的計畫。他告訴我們，他認為牧者 或許是社區中，最可能和遭逢心理和情緒危機者接觸的人；沒有 牧者的人則極可能認識有牧者的人。 他向我們說明他的計畫：訓練我們成為第一道安全防線，在 心理衛生需求出現時，就予以截擊。他將針對隨著郡內移居遷 徙、離鄉背井、飽受焦慮之苦的人們漸增，而迅速成長的心理衛 生需求，提供訓練，使我們有能力評估並回應。我們將學習如何 辨識常見的情緒困擾以及處理方式；但更重要的，是學習分辨精 神脫離現實、危險的自殺威脅，以及潛伏的暴力症狀，並和醫療 或是警政機關商討，進行緊急轉介或是介入。 「我的計畫是，未來每個星期二上午，我會和你們聚會三小 時。前一個半小時由我授課；後一個半小時則是團體治療，透過 彼此來處理我們或許會碰到的各種狀況。我們將一起相處兩 年。」 「你們有興趣嗎？」 我們都有興趣。 就這樣，我在那兩年裡，開始鑽研起會眾所擁有、但我幾乎 一無所知的面貌：欺騙和否認的策略，消極反抗的神經症狀，酗 酒和其他成癮問題，焦慮和憂鬱症，家庭關係，性別混淆，令我 大開眼界。這個話題令人興奮。韓森博士很年輕，大約三十出 頭，顴骨很高，黑髮，下巴堅挺，臉上隨時掛著微笑。他說起話 來明快果斷，講課以對話的方式進行，從不看筆記。團體治療本 身就是訓練，我會觀察他如何運用技巧，點出複雜的情緒和肢體
第十七章／星期二 1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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語言，透過我們這十六個人的互動，證明關係對溝通的影響。 我過去認識惟一的精神科醫師，是我在明白自己是牧者之 前，曾經工作過的白原長老教會的會友。沃爾博士是紐約市北方 威徹斯特郡立醫院的精神科主任醫師。他體型高大魁梧，每個主 日都和妻子坐在前排的椅子上。白原長老教會的聖所本身就宏偉 不凡：這棟以石材建成的哥德式建築，座落於一七七六年獨立戰 爭的戰場上，殖民時代的先人在此處的墓園長眠，更增添其莊 嚴。做禮拜時，沃爾博士的眼睛都是閉著的。我一直以為他在睡 覺。後來，有一回主日我在講道時，他張開了一隻眼睛，並點頭 表示讚許；對我而言，如同聽見了用來表示肯定的「阿們」。在 我心中，精神科醫師是醫學專業中的大祭司。這是第一次他們有 人注意到我，即使這個人只張開了一隻眼睛。 那年夏末，教會的主任牧師外出休假，將會務交給我。教會 不久前才請了一位印尼移民來擔任工友，一個二十出頭、不太會 說英語的年輕小伙子。他因為在男廁猥褻一名九歲男孩而遭到逮 捕。男孩的父母氣沖沖地來找我。我亂了手腳，這件事已經超出 我能力範圍。我想得到的惟一幫手，就是沃爾博士。 他毫不猶豫地說： 「帶他來找我。」並且告訴我如何到他醫院 的辦公室。不到十五分鐘，我們就到了。 接待人員帶我們進入他的辦公室。我期待進到一個類似至聖 所的地方，畢竟他是大祭司。這是一個很普通的地方，接下來發 生的事也一樣平常。 他問丹尼斯發生了什麼事。丹尼斯如實將事情經過說了出 來。沃爾博士說： 「丹尼斯，你記得很清楚，記性很好喔。你有 忘過事情嗎？」丹尼斯點點頭。 「我要你忘記這件事。用你的健忘把這件事忘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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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這樣。 那天晚上，沃爾博士順道去了丹尼斯的家一趟，和他父母討 論這件事。我並未參加。他讓我知道接下來一年，他每個月都會 和他們聯繫，追蹤丹尼斯的狀況。這件事就這麼告一段落。 但對我而言，事情並未就此結束，而是開始了分辨、釐清牧 者和精神科醫師的關係的過程，也就是我們的相同和差異，而這 個過程將在和韓森博士長達兩年的星期二之約中加速進行。
我是一個新手牧師，直到最近才確定成為牧師是我的聖召， 才剛開始認識我的工作場所—會眾—是由什麼構成，而每天 在這個工作場所工作究竟是怎樣一回事。有好幾年的時間，我都 認為自己會成為教授，面對的是教室裡的學生。只不過在紐約市 時，基督向拔摩島上的約翰牧師顯現，催化了我的牧者身分。牧 者是我的聖召實踐的領域。在許多先前沒有認出的細線的牽引 下，我進入了一個以聖所和會眾為中心的生活；我在蒙大拿神聖 土地上的成長經驗，則將這個生活帶進了獨特的脈絡中。 為期兩年星期二上午的訓練，進一步釐清了我身為牧師的新 工作生涯。我參加這個十六人小組，為的是服務社區。我和其他 牧長受邀，在社會和道德陷入混亂困頓之際，提供心理衛生專業 人員一臂之力。這似乎是一件很美的事。我就在這個過程中，進 入了諮商和心理學的複雜世界。 美國教會界的教牧諮商運動這時已經推展約莫三十年。大部 分神學院至少都會提供某種訓練，教導處理人們情感需求的方 式，不過我就讀的神學院並沒有提供這類課程。我對教牧諮商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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略懂皮毛，而且沒多少興趣。當時的我沉醉在語言的神奇和奧祕 裡—先是美式英文，沒多久就換成了希伯來文和希臘文。三一 神的每一項作為，以及這些作為進入人類生活的許多層面，其中 的錯綜複雜激起了我的好奇心。 不過，我對人卻是特別地不重視—縱使是現在，這麼說聽 起來也還是很奇怪。有些人我喜歡，有些我不喜歡。碰到不喜歡 的人，我會盡可能客氣。我走我的陽關道，他們過他們的獨木 橋。那些和我親近的人，尤其是我的妻子和孩子，我會很樂於一 點一滴地認識他們；碰到看不過去的小事，我會選擇擱在一旁， 假裝沒這回事，或是笨拙地提出指責或是「良心建議」 ，試圖讓 那些事不再發生。 而我現在正在召集會眾來敬拜神。當我受邀參與費普斯診所 的牧者培訓計畫，在韓森博士的指導下服事社區，我並未料到這 和理解我在會眾當中的工作，會產生直接關連。這是社會解組的 時代，許多傳統觀念—家庭和鄰里安全制度—正在腐蝕或瓦 解。我認為自己正好幫得上忙，在星期二上午當個好撒馬利亞 人。或許有點像是對精神科醫師沃爾博士的回報，答謝他這位好 撒馬利亞人幫了我這位牧師一個忙。 然而，這卻成為影響我理解會眾以及我在當中工作的本質的 一項重要因素。 當時的我才正開始接受會眾原本的模樣：他們尚未成熟的情 感生活、他們對知識缺乏好奇、他們沾沾自喜地接受了一個消費 和脫軌的世界、他們對神的興趣似乎只限於表面。我並未對他們 絕望，也不打算就讓他們留在原地。我這時候正預備推動一個漫 長的成長過程，他們將親自認識聖靈的新奇，認識到正是聖靈在 他們的愛、工作、歡笑和遊戲之中，注入了活力。而我正在尋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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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同點，使我們能夠在朝聖之路上同行，成為戰友，在敬拜和聖 經之中、在彼此身上，發現意想不到的美麗碎片。我正在學習不 將我對他們的期待強加在他們身上，而是讓他們能夠盡其所能， 向我展現他們自己。我開始成為一位從容不迫的牧者。 在星期二這天，我同時又學到另一種定義會眾的方式。星期 二的研習提供的詞彙和想像方式，訓練我將會眾視為問題，這令 人耳目一新。有一群人偶然聚在一塊，他們對於參與一件超乎他 們經驗的事，一件和某一位神有關的事，懷著各式各樣、但通常 都不明確的渴望—對這一位神，他們可能只有模糊的想像。有 一個方法可以弄清楚這一群人。將會眾定義成問題後，我手上就 有一份可以忙的工作清單。問題都有名字：焦慮、酗酒、憂鬱、 自戀、戀母情結、移情、反移情。一旦替問題找到名字，就可以 對症下藥。主日時，當我朝會眾望去，他們看起來經常是一片黯 淡：一群動機低落的人，期盼有什麼可以填補他們工作和婚姻的 缺口，但他們並不清楚那是什麼。星期二，我則學到一種全然不 同的定義方式，亦即將會眾定義成問題。有問題的人，身上背著 包袱的男人，神經兮兮的女人。這令我著迷。情緒問題的複雜令 人好奇。我用新的角度聆聽，聚精會神。如果所謂的問題指的是 這些問題，就有可能解決。我發現，這件事我做來得心應手。我 有應付有需要的人的天分，我喜歡幫助他們。我喜歡幫助夫妻認 識他們的婚姻狀況，努力經營。我喜歡幫助家長認識自己的孩 子，成為他們的指引。我喜歡幫助子女理解、饒恕他們的父母。 我很快就一頭栽進艾瑞克森（Erik Erikson） 、榮格（Carl Jung） 、 貝特漢（Bruno Bettelheim）和弗蘭克（Viktor Frankl）等人的著 作裡。 牧者的身分，使我進入到有需要的人們中間：婚姻需求、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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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需求、認同需求。我正在做好事，一件令人心滿意足的事，一 件能夠贏得他人認可和讚賞、被認為是好事的事。那時候的我並 不明白，我離捨棄那無意中註定、但終究領受的牧者聖召，只有 幾步之遙。當時，全國各地的牧長紛紛捨棄自己的聖召，轉而投 入諮商的懷抱。我原本也可能會步上他們的後塵。 那兩年的星期二對我而言極度重要，除了協助我深入認識困 擾人們生活的情緒、心理和關係難題（我亟需這方面的知識） ， 還有一項更重要的作用—澄清我不是什麼：將人當成問題處 理，基本上不是我的職責。我是一位牧師，召聚人們是要他們來 敬拜神。我教區裡的信徒當然也有問題—誰沒有問題呢？而我 總是和他們同在，傾聽、理解和禱告。然而，要是我牧養的信徒 碰到問題，會妨礙他們善盡職責，或是情緒上會嚴重威脅到他們 的婚姻或工作，星期二的研習讓我知道可以找誰幫忙，以及哪裡 可以找到他們。這些精神科醫師、心理學家、精神分析師和諮商 師嚴陣以待，施展妙手處理這一代人們遭遇到的問題。這時的我 已經學會欣賞、理解他們，對他們由衷感到敬佩。 不過，這並不是我的工作，至少不是我的主要工作，不是我 蒙召投入的工作。在星期二的研習中，我漸漸明白這件事。成為 我的會眾的這群人問題重重，缺點不一而足；可是定義會眾的， 並不是他們共同擁有的問題。會眾，是一群按著神的形像受造、 並且由此定義的人，是活生生的靈魂，不論他們明不明白。他們 並不是等待處理的問題，而是配得尊敬的奧祕。牧師的工作，就 是去問候這群男男女女，歡迎他們加入會眾，並且認識他們原本 的模樣，而不是他們的問題。社區裡，除了牧師，還有誰可以接 受這項託付呢？ 丹尼斯和他的父母的事超出了我的能力，驚慌失措的我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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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話給沃爾博士。後來，類似的狀況又反覆發生好幾百次。我自 己處理絕對會搞砸的事，他單憑多年實務經驗所訓練出的直覺就 搞定了，乾淨俐落。在這個失序的年代，牧師不能沒有沃爾博士 和韓森博士。但他們的工作並不是我的工作。知道他們就在那裡 堅守崗位，我可以放心做我的工作。而我的工作並不是處理人， 而是引領人們來敬拜神，活出聖潔的生命。 星期二除了幫助我在社區中，成為一個更好的好撒馬利亞人 （這是美事） ，也讓我第一次認識到，我幫助會眾的方式，可以讓 他們無須認真看待神，或是自己神兒女的身分，卻依舊可以心滿 意足（這就不好了） 。 會眾這項獨特的本質，和星期二引領我進入的治療世界互相 對立。我直到現在，都還記得弄清楚這件事的那一刻。點醒我的 是椅子，衛生服務部裡那些依照特定方式排好的灰色金屬折疊 椅，讓我們可以看到彼此的臉，互相交談，韓森博士則在一旁透 過觀察和提問，探索我們彼此的關係。星期二上午聽課時，我們 會將人視為問題，當成問題處理，討論解決問題的方式—這裡 的人指的是其他人。進入治療團體時，我們自己就是問題，我們 的逃避行為、防衛策略、被動、肢體語言，悉數受到檢視。要躲 過並不容易；就算成功了，也逃不了多久。我們的生活，我們的 表達方式，我們和彼此的關係，我們的掩飾習慣，我們無聲勝有 聲的沉默，都慢慢浮現，有時候還會伴隨著痛苦。 後來，某一天早上，我注意到椅子。我們坐的椅子和每回主 日敬拜開始前，法蘭克在我們地下聖所中排好的椅子，不論顏 色、材質或樣式，都一模一樣。主日時，我們根據適當的角度， 將椅子在 L 型的地下室中分成兩區排好，這樣我們至少可以看見 一半會眾的臉。所有的椅子都朝向一個開闊的空間擺放，那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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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字架和講道台，聖餐桌和洗禮盆。和星期二一模一樣的椅子， 類似的擺放方式，但焦點完全不同。治療時，我們注視著彼此， 注意對方遮掩或是隱瞞了什麼，分辨我們可以解決或是處理的問 題。敬拜時，我們則是全然向彼此敞開，但並不是凝視彼此，而 是超越彼此，學習透過傾聽和回應，去注意那一位我們無法用眼 睛看見的神。居爾特十字架、聖餐桌、洗禮盆和講道台，都對我 們發出召喚，要我們心無旁騖地來到那一位看不見或猜不透的神 面前。治療、解決問題、處理人、都是關於我們；敬拜、成為一 體、生命向我們無法掌控或是理解的事物敞開，則是關於神。 我注意到這一點，但並不覺得孰優孰劣。考慮到在各自情境 要面對的工作，兩者都有存在的必要，而且都是適當的。 注意到星期二的椅子和主日的椅子之間的對比，這一刻我領 悟了。在星期二的椅子上，我學到用人們的問題來理解人；在主 日的椅子上，我學到從神在人們身上成就的恩典來理解人。我會 領悟到這一點，並非只是靠著上面提到的觀察，而是因為我意識 到自己對會眾的關注，漸漸將他們視為可以處理的問題，而非按 著神的形像受造的人，有能力按著自己原本的模樣，用生命來榮 耀神。
莫理森一家人讓我的領悟變成了一篇故事。這時候的我已經 有幾年經驗了。我持續召聚人到我們的地下聖所敬拜神；到會眾 家探訪，認識這些男男女女的故事；放棄我的浪漫幻想，不再以 為自己可以召集一群中堅信徒，向社區民眾展示福音。我認為， 我已經接受教會會眾的本質就是如此：他們並不是一群渴望實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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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獻的生活、跟隨耶穌踏上十字架的道路的菁英，反倒比較接近 保羅對於他在哥林多的會眾的描述： 「神卻揀選了世上愚拙的， 叫有智慧的羞愧；又揀選了世上軟弱的，叫那強壯的羞愧……以 及那無有的，為要廢掉那有的」 （林前一 27～28） 。 用這段話來描述和我同工的這些人，再貼切不過。這些人並 非我早先以為的，只是順道過來看看的社區民眾。這些男男女女 是神所揀選的，是祂的選擇。他們根本不是我的選擇，而是神的 選擇。符合「聖經」描述的會眾看起來就是這個樣子。 我正開始對這感到自在，認為自己正在安於這份平凡無奇的 工作：和這群人同行，一同學習信靠耶穌，操練復活的生命。 在椅子的對比點醒我的一個星期前，安 • 莫理森來向我求 救。我成為她的牧師大約一年。她帶來的家庭難題，在我看來， 只是雞毛蒜皮小事。她的兒子羅傑正在布朗大學攻讀法律，已經 回家過聖誕節。他的活潑開朗在社區中很有名，後來也證實所言 不假。只不過這回假期，他們家的氣氛並不是很愉快。他在淋浴 時，不會注意有沒有拉好浴簾，地板免不了會積水。他的父親每 天早餐都會氣得火冒三丈。羅傑會很有禮貌地道歉，只是隔天早 上，同樣的劇碼又會再度上演，只差在速度更快。情勢正在崩 盤。安這位母親左右為難，無能為力。這次假期正變成天大的災 難。 星期二早上的訓練磨練出的眼光和洞察力，讓我明白布魯斯 ／父親、羅傑／兒子、安／左右為難的母親三人之間，發生了什 麼事。我和他們見面，發揮本領化解敵意，協助他們訂出幾天的 休戰協定，直到羅傑回學校。我幫上了忙，我對自己很滿意。 直到我領悟到椅子之間的對比那一刻。 我突然意識到，我對會眾的興趣，漸漸變成將他們視為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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處理的問題，而不是神家中的一分子，而我要帶領他們來敬拜事 奉神。莫理森家只是其中一個例子。原因之一，是這麼做會簡單 許多。家庭動力和情緒困擾可以被獨立出來定義，加以處理。基 督徒的成長包羅萬象，要踏上這個旅程，必須將之視為奧祕。在 將教區裡的信徒當成問題處理時，我多少都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以牧師的身分和他們互動時，我則是被帶入主要是關乎神的奧祕 之中，這就遠遠不是我能理解和掌控的了。每個人參加敬拜，都 帶著問題前來；知道如何適當回應，是牧養關顧的重點之一。這 並沒有不對。使我警覺的，是我正漸漸習慣將會眾視為問題處 理，將他們簡化成我也許有能力處理、或至少轉介給幫得上忙的 人的問題。 我已經在不知不覺中，漸漸從一位關注神在人們生活當中位 置的牧者，變成將他們視為正遭遇生活難題的個人對待。我不是 在當他們的牧師。我原本可以幫助他們，又依舊是他們的牧師。 然而，將他們簡化成可以處理的問題，我忽略了他們生活中最要 緊的一件事：神和他們的靈魂；以及我生活中最要緊的一件事— 我的牧者聖召。我開始衡量現狀。我對自己在做什麼渾然不覺， 對於信徒的態度已經產生微妙變化，而這竟然已經持續好幾個月 了。我為了簡化處理面向以指明、認識問題，正在出賣會眾複雜 的靈性成長。我不知道已經這麼做多少次了。 星期二和主日之間的對比，整個釐清了我的工作場所獨特之 處：我的會眾。我要為了肯定以及看得見的成果直接帶來的滿 足，而出賣我身為牧者所被賦予的權利，來交換一碗紅豆湯嗎？ 或是我願意置身在會眾的含糊不清之中，他們成長的速度通常都 很慢，而且通常很長一段時間都看不到？我要的是解決可以被診 斷、直接處理的問題，所帶來的情感滿足，而不是交出自己，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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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追尋救恩和聖潔的神聖奧祕旅途上的同伴？ 我一直以為參與星期二的訓練，是在協助社區。確實如此。 這段時間的參與也在無意間幫助我明白，我是一位屬於主日的牧 者，而我在聖召上要優先思考的，是會眾的獨特性。我喜歡我星 期二潛心鑽研的世界，但也許鑽過頭了。我喜歡幫助人，喜歡感 覺自己對他們而言是重要的。不過正是在星期二的世界，我意識 到自己身上潛伏的彌賽亞情結，一旦姑息放任，將會混淆會眾的 本質：會眾將被重新定義成男男女女的集合，他們的問題由我負 責協助處理。結果，星期二的研習鍛鍊出的筋肉，是釐清了過去 二十五年來（醞釀得真久！） ，一點一滴地模塑出我的牧者聖召 的「暗示與線索」 ，1 並且予以增強。直到最近這段時間，我的焦 點才又回到我的聖召上。事後證明，尋回會眾，而且是由主日、 而非星期二定義的會眾，是其中很重要的一環。 彌賽亞病毒能夠輕易摧毀牧者的聖召，一旦感染（就是 我！） ，要擺脫可就難了。就像常見的感冒，似乎沒有任何藥物 可以保證絕對有效，或是預防感染，只能嘗試透過和神的百姓一 同敬拜，適當飲食、大量運動，來常保健康。
不過這時候，我已經懂得要保持警覺了。約莫一年後，當我 到醫院探視瑪蓮時，我知道我已經脫離危險期。瑪蓮二十五歲左 右，已婚，不久前才獲聘為郡內某間老公司的律師。她也是我們
1. 艾略特著，杜若洲譯， 《荒原 • 四首四重奏》 ，台北：志文出版社，1985 年初版， 213 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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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新會友，我還在認識她。她說她要住院檢查—她不舒服已經 好一陣子了，但醫師們診斷不出任何問題。當天稍早，她去看病 時，醫師暗示也許是非生理因素在作祟，可能和她的情緒或是心 理有關。這時候，我原本習慣問對方： 「你願意和我談談嗎？」 可是，既然我現在正在戒彌賽亞模式，就什麼都沒說。事後，我 因為沒有插手幫忙，而覺得內疚。一個月後，我再次去探望她， 這一次是到她家裡。她說她同意醫師說的，她的毛病也許和情緒 因素有關。她已經和精神科醫師約好了。我謹慎判斷沒有危險 後，才大膽開口： 「妳希望我為妳做些什麼嗎？」瑪蓮先是猶豫， 才害羞地說： 「有。我想了很久。您可以教我禱告嗎？」 我牧養這群正在形成的新會眾已經三年了，還是第一次有人 請我教他們禱告。瑪蓮害羞的請求，進一步釐清了我的工作和工 作場所的焦點，我相信那正是我牧者聖召的中心。 當時，我原本已經斷定，禱告不會有什麼銷路。我希望我的 服事可以滿足會眾的期待，他們要什麼，我就做什麼，然後將禱 告留給自己。瑪蓮的「您可以教我禱告嗎？」是一個突破。我接 受最多裝備的工作、我最期待的工作，也是過去二千年來，大部 分在會眾當中工作的牧者被期待要做、而且在做的工作，竟然沒 有人期待我做，直到瑪蓮開口，其中的諷刺令人深思。 我心裡開始下定決心。我不會再等人開口問我。我生在一個 不重視神的世俗化年代。神無足輕重。神很好（或許也沒有那麼 好） ，但不是中心。人們尋求協助處理和父母、子女、或是自己 的情緒有關的問題時，通常不會想到自己需要神的幫助。然而， 倘若我要忠於我的牧者聖召，就不能讓「銷路」來決定我要做什 麼。我會找到方法，和人們一同禱告，為他們禱告，並且教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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禱告。通常，我會做得祕而不宣，而當他們不曉得我正在做這件 事時，往往能夠帶來顛覆。但我不會再等人開口問我。我是一位 牧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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